才把前头马车给撞翻了,后脚她就焦灼不已地督促着车夫赶紧走:“几个穷酸罢了,不必理会,轧过去就是了!”
哪知道是李鬼遇见了李逵?
韩王府的侍从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就把他们给围住了。
郑家的人侍从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见状不好,便待上前。
然而韩王府的人可没打算跟他们刀兵相见——能用身份来把人压服,打什么架啊?
身份往外一摆,郑家侍从们惊慌失措,不敢造次。
在神都城内跟一位亲王起了争执,还动了刀兵,这可是大事!
尤其还是己方这边儿不占理……
郑夫人忽然见一群人涌上来,原还有些茫然,紧接着就听人说前头被自己马车撞翻了的那辆简陋马车里爬出来一个韩王。
没过多久,韩王又从里边拽出来一个满脸血的孩子。
最最要紧的是,韩王说那个孩子是皇长子!
“……”郑夫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又怕又烦。
怕的是皇长子若是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
烦的是——既然是皇长子与韩王一起出行,你们倒是把仪仗摆起来啊。
就这么寒酸的一辆马车,谁知道车里边儿还有两位顶了天的人物?!
这是碰瓷儿啊!
郑夫人慌里慌张地下了马车,想要上前去探看皇长子情状,捎带着请罪,结果脚才刚踩到地上,就叫人给拿住了。
韩王哪儿能叫她近前来看?
那不就看出有问题来了吗!
韩王拒绝了郑夫人的靠近。
韩王开始了老登教学。
韩王勃然大怒:“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躺在地上的又是谁?!”
韩王勃然大怒:“在神都城内纵马袭击皇子和亲王,所图甚大,把她给我投进刑部大牢去!”
郑夫人既知道韩王的身份,也知道韩王的脾气,又是己方理亏,哪敢跟他硬碰硬?
她只能说:“王爷,这事儿实在是误会了,我是因为家里边儿出了事儿,所以急着回去……”
“你们家出了事儿关我屁事啊!”
韩王才不理会这些:“家里出了事就能出来袭击皇嗣,再出点事,你岂不是要去弑君造反?!”
郑夫人听他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头上扣,立时就急了:“王爷,我没有袭击皇嗣,这是意外……”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韩王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分辩了,当下一声咆哮,叫人道:“即刻把这贼人投进刑部大牢去!”
韩王府的亲随们应声而上,扭住了郑夫人的膀子,便要押着她往刑部去。
郑家的侍从们眼瞧着这一幕,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只能眼瞧着郑夫人被扭送着塞进韩王府的马车里。
郑夫人又气又急,骤然遭逢大祸,她连儿子疑似死了都给忘了,满脸惊慌,声音颤抖,先跟侍从们说:“快去找老爷,把这事儿说给他听——”
侍从急慌慌应了声,调转马头,匆忙离去。
韩王府的人送郑夫人往刑部大牢去,结果还没走到这条街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领头的侍卫长刘全见对面这行来客仪容整肃,领头的青年更是俊美无俦,不似寻常之人,心下一个咯噔。
他上前去抱拳见礼:“尊驾怎么称呼?”
“在下荆无功。”
那俊美青年抱拳还礼,同时出示了自己的禁军腰牌:“奉陛下之令,接收郑钊之妻,送她往刑部去。”
刘全:“……”
圣上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没有半刻钟啊!
难道说圣上就在这附近?
也对,降福节白龙鱼服,本来就是旧例之一。
刘全:……丸辣!
刘全:王爷,你不会有逝吧?!
……
阮仁燧跟韩王原本还呲着大牙在那儿乐呢,都觉得这回的事情天衣无缝。
哪知道再一转头,就见刘全神情忐忑,惴惴不安地回来了。
“刘全?!”
韩王先自吃了一惊:“不是让你送那婆娘去刑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也是阮仁燧很好奇的事情。
刘全僵硬地走上前去,瑟瑟道:“小殿下,王爷,我才带着人走到街口,就有人把郑夫人给领走了……”
新老两代登同时盛怒道:“是谁?!”
敢截我们的胡!
这时候头顶好像下了几颗冰雹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是几颗蜜饯。
新老两代登又一次勃然大怒:“是谁?!”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新老两代登抬头去看,正瞧见圣上手扶在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里好像隐约还带着一点怨毒。
新老两代登:“……”
“好吧,”新老两代登选择从心,低下头,悻悻地道:“那没事了!”
……
阮仁燧才上楼,就见王娘娘在朝他招手,他觑了一眼他阿耶的神色,赶紧哒哒哒小跑着过去了。
王娘娘笑着叫他:“慢点儿,慢点儿,当心摔着。”
等他到了近前,又很亲切地问他:“几岁啦?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大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三岁啦!”
他后边有个人说:“三十五岁啦!”
阮仁燧:“……”
阮仁燧特别无语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他叔爷那张靠近了的大脸。
王娘娘让韩王给逗笑了,又说圣上:“你也别在那儿板着脸了,瞧把他们俩给吓的。”
侍女送了濡湿了的棉帕子过来,她拿着很细心地给阮仁燧擦脸,一边擦,一边问他:“你们为什么要给郑夫人设套儿呀?”
王娘娘身上有种温柔的皂角的香味。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给讲了,末了说:“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叫她尝尝被冤下狱的滋味!”
韩王在旁边给他帮腔:“不是,这也没冤枉她啊?要不是她存心让人撞过来,也不会有后边的事儿!”
阮仁燧深以为然:“就是,就是!”
“原来如此。”
王娘娘了然地点点头,又夸赞道:“这么看,你们其实是在伸张正义呀!”
新旧两代登不约而同地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就是!”
圣上听得头疼:“您可别再夸他们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天都能捅个窟窿!”
阮仁燧哈哈一笑,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阿耶可是皇帝!”
韩王哈哈一笑,也朝他眨了下眼:“无妨,我侄子也是皇帝!”
“我哪是皇帝?我是冤种!”
圣上冷笑一声:“我生来就是给你们俩擦屁股的!”
阮仁燧听得“嗐”了一声,摆摆手,劝他说:“阿耶,别这么说自己嘛,我听着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圣上:“……”
王娘娘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实在觉得很有趣。
韩王见圣上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也呲着牙一个劲儿地乐。
那边圣上扭头看他,又无奈道:“韩王叔,岁岁是小孩儿,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跟他一起胡闹?”
韩王哈哈一笑,摸摸脑袋,已读乱回:“感谢就不必了,都是小事儿,能帮上孩子的忙,我也很高兴……”
说完,又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动情地道:“真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圣上:“……”
第86章 第 86 章 圣上说:“你真是赶上好……
圣上原本是想趁着降福节出宫来散散心的, 没成想心没散成,净生气了。
“你们俩是怎么想的?”
他问阮仁燧和韩王:“把郑夫人押进刑部大狱,一直关到死?”
阮仁燧摇了摇头:“那也不至于。”
韩王毕竟老辣, 说得便要全面和深刻一些:“就是想着叫这位郑夫人吃个教训,以后行事的时候有个分寸。”
又正色道:“不仅仅是她,也以此警醒神都城里的其余显贵, 少作妖。”
圣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韩王很不解地回头看了眼,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人。
他不明白:“陛下,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阮仁燧心想:叔爷,你有这样的心态进入神都, 你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娘娘笑吟吟地瞧着, 及时地开了口:“郑夫人是外命妇,这事儿又涉及到了皇嗣, 还是请皇后来处置吧。”
她神情温和,说得也很中肯:“郑钊毕竟是十六卫中的翘楚人物,宋巧手的事情也没有涉及到朝堂,若无必要,陛下最好不要出面。”
圣上颔首应了, 摆一下手, 便有人去将此事知会给朱皇后。
先敲定了事情如何处置, 紧接着又开始训两个主谋:“郑夫人行事不检, 你们俩行事难道就很妥当?”
阮仁燧与韩王同时瞪起眼来, 一脸我不服的表情——
圣上看得微笑起来, 语气和煦, 问他们:“以身做饵,主动钻进马车里让郑家的马车撞,这也很妥当吗?受伤了怎么办?”
他笑眯眯道:“这么理直气壮啊, 不介意我通知一下家属吧?”
阮仁燧:“……”
韩王:“……”
“啪啪”两声,新旧两代登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地上,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开始哭天抹泪——服了!
“不要啊阿耶!”
阮仁燧胆战心惊:“阿娘要是知道,肯定会打扁我的!”
“不要啊大侄子!”
韩王胆战心惊:“我们王妃身体一向不好,要是气出个什么好歹来,那可怎么办?!”
一大一小,两个人闹成一团。
王娘娘和稀泥,故意板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来,说圣上:“韩王是陛下的叔父,先帝在时,最友爱弟妹,临终前也再三叮嘱,让太后娘和陛下关爱底下的一对弟妹。”
“如今他大行了,陛下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叔父的吗?”
圣上只得弯下腰把韩王搀扶起来:“叔父别这样,叔父,你起来吧。”
韩王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
王娘娘又勤勤恳恳地去捞另一个小的。
这个就简单多了,不需要说那么多话。
她亲自过去把阮仁燧给拉起来了,又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尘土,转而娴熟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呢,你一个大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圣上:“……”
圣上心说:他算个屁的孩子!
鬼知道他现在究竟多老了!
嘴上忍气吞声地认了:“您说的是。”
一边说,一边目光冷飕飕地分别瞟了叔叔和儿子一眼。
真是受够了这种上有老、下有老的日子!
王娘娘知道圣上接下来怕是有事情要做,也没久留,一个眼色递过去,没过多久,外头就有人来回话:“王郎来迎王娘娘回府了。”
王郎是王娘娘的娘家侄子。
圣上向来爱屋及乌,叫他进来,勉励地说了几句话,这才亲自起身,送了王娘娘出去。
阮仁燧与韩王自然跟随在后。
王娘娘还挺喜欢这小孩儿的,跟圣上说:“这小子生得真结实,有福相,人也机灵。”
她回想起往昔,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追思之色:“他的鼻子跟眉毛,很像先帝。”
又蹲下身来,跟阮仁燧说:“有空了就去我那儿玩。”
王娘娘比划出鸭蛋大小的圆圈儿给他看,笑吟吟地道:“先帝还留下两套蛋壳画儿,我收着也没什么用,回去找找,你带回去玩儿!”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
又说:“我一套,大姐姐一套,刚刚好!”
王娘娘脸上讶异之色一闪即逝。
回过神来,她轻轻抱了抱这孩子,站起身来之后,话却是同圣上说的:“皇长子很仁厚。”
圣上说:“他?”
短短一个字,表达了相当多的情绪。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王娘娘给逗乐了,拍了拍阮仁燧的小肩膀,说:“去吧。”
又吩咐看顾他的保母:“跟德妃说,别生孩子的气,这样的赤子之心,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保母毕恭毕敬地应了。
……
夏侯家。
德妃原本还美滋滋地在合计高皇帝祭的事儿呢,哪知道外头侍从匆忙来报,脸上表情都喜盈盈的:“娘娘,陛下带着咱们小殿下一起过来了。”
德妃初听吃了一惊:“岁岁不是叫钱氏领出去了吗,怎么遇见了陛下?”
再一想,又觉得高兴。
她知道圣上这几日有所安排,能专程带着儿子往夏侯家来走这一趟,也是看重她,看重夏侯家的意思。
德妃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对着镜子瞧瞧,整一整头发,重新点了唇脂,光彩照人地出去迎驾。
结果迎头就听见了一个晴天霹雳。
喜报,又闯祸啦!
圣上存着一点看热闹的心思,也没隐瞒,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德妃听了。
完事之后他就往前堂去见夏侯家的男丁了——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圣上还很阴险地想:待会儿再过来,说不定就会见到一个扁扁的岁岁了!
没想到德妃关注的重点跟他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原本还很忐忑呢,怕阿娘觉得他冒失,把他拎出去打。
怕阿娘觉得钱妈妈照顾不周,牵连到钱妈妈……
哪知道德妃听完整件事情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拉着儿子上下瞧瞧,最后带着点不可置信地问:“王娘娘说,你的鼻子跟眉毛像先帝?”
阮仁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声:“是呀!”
夏侯夫人也听得皱起了眉头:“怎么会?”
她也蹲下来瞧了瞧外孙,很纳闷儿地说:“我怎么觉得像小怡多一点?”
德妃瞪了母亲一眼:“明明就是像先帝!”
夏侯夫人明白过来了。
要选身份贵重的像!
夏侯夫人于是又很认真地对着外孙端详了一会儿,而后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儿,的确是像先帝多一点!”
虽然母女俩都没有见过先帝,但是都坚定地觉得儿子/外孙像先帝!
阮仁燧:“……”
德妃又拉着儿子的手,笑眯眯地问他:“王娘娘说,你有福相?”
阮仁燧回想一下,“嗯”了一声。
德妃就捧着儿子的脸,很仔细地看了又看,而后悄悄同夏侯夫人道:“王娘娘说岁岁有福相——有福相!您说,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夫人茫然道:“意思可能就是我们岁岁有福吧。”
“什么呀,”德妃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说:“阿娘,这句话你得结合下一句来听才能明白!”
夏侯夫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德妃就特别懂地说:“王娘娘跟陛下说,我们岁岁仁厚,仁厚啊!”
“这是什么意思?”
她斜睨着夏侯夫人,意味深长道:“说一个皇子仁厚,又说他有福相,还说他像先帝——”
夏侯夫人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动神摇,倒抽一口凉气!
她激动不已:“这岂不是说……”
德妃自信满满:“没错儿,就是这样的,王娘娘也觉得我们岁岁有潜龙之像呢!”
阮仁燧:“……”
夏侯夫人颇受触动:“王娘娘实在是有心了!”
又很崇拜地看着女儿:“申申,先前费夫人往咱们家来做客的时候,还说你在宫里边读书明理,连太后娘娘都夸奖呢,我那时候还云里雾里的,今天再看,真是脱胎换骨了……”
阮仁燧没想到阴差阳错地居然躲过了一劫,这会儿看德妃被转移了注意力,赶紧接上:“这还用说?”
他用力地附和:“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宫里费尚仪的大才女,今时不同往日了!”
德妃听得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嘴上还假模假样地道:“别瞎说,嘉贞姐姐算是我半个老师,又是朝天女出身,我怎么可能跟她比肩呢!”
夏侯夫人马上就道:“怎么不能?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多有道理!”
阮仁燧马上跟上,很狗腿地凑过去:“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再谦虚就太骄傲了哟!”
德妃洋洋得意地抬着下巴,美得就跟踩在云上似的,回过神来之后,又高高兴兴地在儿子脸上“mua”了一口:“我们岁岁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她一样样地数:“这么好心,愿意给不认识的人伸张正义!”
“说干就干,一点都不拖沓!”
“能交朋友,韩王跟俊贤夫人都愿意帮你!”
“还特别尊敬长辈——不然王娘娘怎么那么喜欢你?”
把阮仁燧给美得呀,也抱着他阿娘的大腿,一起飘到云上去了。
如是等圣上过来,颇为惊讶地瞧见人家母子两个正母慈子孝呢!
他心里边吃了一惊,觉得这事儿奇怪,又不能表现出来。
德妃在某些地方,跟圣上是很相似的——不是说他们俩都没有道德,而说他们俩对于自己人,都是很亲厚的。
德妃才刚知道儿子设局坑了郑夫人和得了王娘娘褒赞这两件事儿,但现下真的有时间坐下来跟圣上说说话了,首先提的反倒是钱氏。
她卖了个关子,叫人去取了钱氏的画儿来,盖住落款,叫圣上:“你来看看这幅画!”
圣上叫她这举止惹得生出了好奇心,起身过去瞧了一遍,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坐回去了:“还可以。”
德妃一噘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拉着他起来,央求他说:“你再看看嘛,好好看看!”
圣上心下无奈,给爱妃面子,倒真是站起来又看了一遍。
而后他也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倒是有些灵气,只是技法稍显生疏,可以算是二流,但要是想进宫廷画院,还差点火候。”
略顿了顿,他又说:“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就赏这画家个颜面,叫进去也成。”
德妃听得喜笑颜开:“真的有二流水准?”
圣上见她笑靥如花,不觉一怔,又觉纳闷儿:“二流水准也这么高兴?”
他以为是有画家想方设法走了夏侯家的门路,想进宫做画供奉。
德妃就叫盖住落款的宫人退开,自己弯着腰伸手遮住,叫圣上近前来:“你可瞧好了!”
说完,将手掌一点点挪开。
圣上实在好奇,俯身去看,待到一个“钱”字映入眼帘,竟是少见地惊住了!
“钱,”他会意过来:“是从前照顾岁岁的钱氏?!”
“就是她!”
德妃眼睛亮晶晶的,眉飞色舞道:“是不是很厉害?!”
圣上没有言语,握着她的手,又重新回头去看这幅画。
良久之后,他终于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脱胎换骨了……”
德妃就转头吩咐宫人:“叫钱氏来拜谢陛下吧,当初她开始学画,还是陛下指点的呢!”
圣上明白她的意思,也很乐意成全钱氏。
等她过来,就问:“我看你落款处只留了一个‘钱’字,没有取字号吗?”
钱氏赧然摇头:“让陛下见笑了。”
德妃遂顺水推舟道:“她没有,那你就给她取一个嘛!”
圣上笑着应了,又问钱氏:“向来‘字’都是与名相得益彰的,你叫什么名字?”
钱氏行个礼,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妾身名叫金花。”
圣上点点头,略微思忖之后,便道:“既然如此,便取字‘正芳’吧,风华正茂,契合你的名字。”
德妃含笑摆摆手,叫人取了笔墨过来:“不写下来,谁知道是哪两个字?”
“你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圣上扭头瞧了德妃一眼,接过笔之后,由衷地叹了口气。
他同钱氏道:“从前德妃在宫里边给自己邀宠,都没费过这么多心思!”
钱氏:“……”
德妃:“……”
第87章 第 87 章 阮仁燧:“你不要这么说……
德妃听得又羞又气, 看起来好像要用自己头顶不存在的鹿角顶他了:“你说什么呢!”
阮仁燧在旁边给他阿娘张目:“阿耶,是你总用老眼光看人——我阿娘现在可是比肩费尚仪的大才女了!”
比肩费尚仪……
圣上:“……”
圣上听得哈哈大笑,险些握不住笔。
用了几瞬来平复心情之后, 终于提笔挥毫,写了“正芳”二字,赐给钱氏。
末了, 又赏赐了她诸多纸墨:“下次再见,若是还有进益, 便点你进宫廷画院!”
钱氏听得心神激荡,福身行礼, 震声称谢:“是!”
这边儿了结了钱氏的事儿, 德妃也少了一桩心事,整个人眼见着松弛下去了。
桌上摆着一盘红艳艳的李子, 她一边儿投喂儿子,一边同圣上说起了家事:“我盘算着,请谭郎中给小怡找个老师,叫他好好读书呢……”
又说了预备着请客的事情。
这是在给圣上打预防针——我弟弟要开始努力了!
给以后弟弟被荫官,开口给讨个好点的衙门和起步官阶做准备。
圣上听得很感动——不是装的感动, 是真的感动。
又一个美貌笨蛋要开始读书了!
先别说到底能不能成吧, 至少人家有态度呢!
他就说:“你要是需要, 我来帮小怡找老师也成, 多看几个……”
要是从前, 德妃肯定会喜不自胜地答应的, 但是现在……
德妃摇头拒绝了。
德妃斜睨着圣上, 蔑视地说:“你哪知道怎么给笨蛋找老师?你就知道找那些七岁就会作诗的天才,最后把我们小怡打击得再也不想念书了!”
圣上:“……”
圣上初听一愣,回过神来一想,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天呐,”他由衷地道:“夏侯博士,不得了了,你现在真是能跟费尚仪比肩的大才女了!”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腮帮子娇俏地一鼓:“岁岁这么说也就算了,你也来逗弄我!”
嘴上这么说,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了。
那双秋水似的眼睛也紧盯着圣上,好像在讲“赶紧再夸几句”!
结果圣上一点也没有眼力见儿,居然真的不再夸了!
搞得德妃郁卒不已。
偏偏话是自己说的,还不好意思再去收回。
德妃心里边怏怏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儿来了:“今早晨我阿娘给岁岁封了个好大的红包,降福节嘛,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别的法子贴补回去才成……”
她在做宠妃的道路上,实在很有天分。
在钱这件事儿上,德妃从来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但是与此同时,也很有界限。
圣上宠爱她,允许她花用自己私库里的钱,德妃就大大方方地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锦衣玉食,从不亏待自己。
但是她不会挪动圣上私库里的东西去补贴娘家。
要是有需要,那就张口去求,圣上基本上也都会应承。
现在再说起这事儿,德妃也很坦诚:“我阿娘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夭夭跟小怡年纪小,又都还没有定性,虽说逢年过节的赏赐也不少,但终究不够稳当。”
她有点发愁:“我盘算着,还是得寻个细水长流的进项……”
圣上压根儿就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当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他叫宋大监:“宋祥!”
宋大监在门外应了一声:“是。”
圣上就说:“你去开张条子,叫少府军器监盖个章,让他们给找个海商……”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反应过来:“你先前说要请谭郎中来吃饭是不是?”
德妃很崇拜地看着他,小兔子似的,用力点点头:“嗯!”
圣上便吩咐宋大监说:“那就不要便宜少府军器监的人了,去把条子开了,带到这儿来。”
而后又跟德妃解释:“谭郎中家里边娶的夫婿,便是豪商之子,你把这张条子给她,叫她转交给岳家,他们自然就会每年往夏侯家送一份分红了。”
匠作都水监和少府军器监,乃至于工部每年都会排出人手在帝国势力范围之内进行考察,为了保护考察成果和随行被运送回来的众多物产,兵部也要派遣海军随行护航。
而除了官方人员之外,又会对外开放一定限额的民间商队随行名单。
相当于挂靠官方,往来行船,都有安全保障。
海外行商利润巨大,一船货拉回来,多的甚至能翻十倍!
一夜暴富,绝非罕见之事。
因这缘故,一张随行条子,在外边被喊出了天价,但是也多得是人求不到!
德妃听得新奇不已,又问他:“一年大概能有多少分红?”
圣上想了想,说:“第一年的话,七、八万两总归还是有的吧?”
这可是送钱的买卖。
要是不知道把同行许可的提供方打点好了,还做什么买卖啊!
又很怜爱地捏了捏她的脸,说:“要是没有这个数,明年就再换一家!”
德妃惊讶不已,回过神儿来,又很感动:“你真好!”
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倒是没有隐瞒:“夏侯家是岁岁的外家,要是太简薄了,孩子脸上难道就有光?”
“要是那边儿知情识趣,就长久地交际着,有个来财的门路,以后办起事来,也就不会被钱财所掣肘。”
德妃知道圣上这是为自己儿子考虑,自然感动。
阮仁燧旁听了全程,也觉触动。
其实,阿耶为他考虑的还是很周到的……
皇嗣手里边怎么能没钱呢!
也就是这时候,他忽然间想起来另一个人……
惠三郎!
阿耶凡事都想的那么周全,少有能瞒得过他的事情,那前世惠三郎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阿耶他知道吗?
眼瞧着就是午膳时间,被感动到了的德妃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菜。
阮仁燧则借了这个时机,悄悄来问:“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瞟了他一眼,先很奇怪地问:“你怎么没被打?”
仔细看看,他眉宇之间好像还带着点遗憾之色。
阮仁燧:“……”
阮仁燧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阿耶,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圣上看得乐了,又实在不能理解:“你这么以身犯险,你阿娘居然都没打你?!”
“……”阮仁燧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倒是把实话说了:“王娘娘不是说我有福相,秉性仁厚吗?我阿娘觉得这是在夸我有潜龙之像呢!”
他也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阿娘这个人,虽然看起来聪明了一些,但是关键时候也容易藏不住事儿。
要是叫阿耶看出来她的意思,觉得她特别钻营,觊觎储位呢?
提前打个预防针,叫他阿耶有一点准备,相对也该会好很多。
圣上听完哈哈大笑,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打了:“潜龙之像——哈哈哈哈哈啊哈!!!”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重复了一遍:“阿耶,你不要这样……”
圣上勉强停下来,端详一下这小子。
实在是没忍住,又笑了出来:“潜龙之像,哈哈哈哈!”
德妃才刚在小厨房扎上围裙,就听见圣上的笑声了,因那菜还没有开始做,就很好奇地过来瞧了一眼。
圣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阮仁燧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
德妃就“哎哟”了一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岁岁,怎么不开心呢?”
阮仁燧瞥了他阿耶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家庭不和,多是老人无德。”
德妃就嗔了圣上一眼:“真讨厌,不准欺负岁岁!”
又哄了儿子几句,这才出去。
等她走了,圣上第一时间凑过来,很好奇地问:“你说实话,我们俩到底谁是老人?”
阮仁燧:“……”
阮仁燧小小地破防了一下:“阿耶,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吸了吸鼻子,旧话重提:“阿耶,你知道惠三郎吗?”
圣上抬手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泪,答非所问道:“岁岁,你的心太软了。”
知道惠三郎是个赌棍。
也知道他是蓄意接近自己的,居然就只是轻飘飘地把人打发走了。
圣上说:“怎么,上一世跟他交情很好吗?”
阮仁燧听得心绪复杂,缄默几瞬之后,如实道:“起初挺好的……”
圣上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
阮仁燧迟疑着说:“晚上回去的时候,被强人所杀,不知道是招惹了什么麻烦……”
圣上就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有十五岁吗?”
阮仁燧摇了摇头:“没有,那年我十一岁。”
圣上便轻轻地“哦”了一声,而后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干的。”
平心而论,背靠夏侯家,惠三郎难道没得到好处吗?
得到了。
但是他欲壑难填,总想着索求更多。
这个“更多”该上哪儿去找?
只有皇长子。
他不死谁死?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脸上表情变换,冷笑一声,拍西瓜似的,拍了拍他的头:“带坏我年幼的蠢儿子,死不足惜!”
阮仁燧:“……”
阮仁燧忍无可忍:“都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么说话好吗?!”
第88章 第 88 章 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
圣上在夏侯家用了午膳, 就预备着回宫了。
德妃依依不舍地挽留他:“你再坐坐嘛……”
圣上伸手去捏了捏她两边儿的腮肉:“我倒是想呢,就是不知道宫里边的事儿该由谁来替我处置。”
德妃抱着他的腰,娇里娇气地道:“降福节哪有什么事儿要处置呀……”
圣上就说:“郑钊知道郑夫人被下了刑部大狱, 马上就进宫去请罪了,这会儿还跪在那儿呢,不得回去看看他?”
哦哦哦!
岁岁搞的事!
德妃有点小小的心虚, 就不再说什么了,当下甜甜一笑, 旁若无人地转了话题:“好吧,那你路上慢点呀!”
圣上笑吟吟地应了声:“好。”
……
圣上走了, 倒是把宋大监往少府军器监去开的那张条子留下了。
德妃就叫了母亲过来, 将条子拿给她:“我同谭学士讲,怕不合适, 你寻个时机,把这事儿给办了。”
夏侯夫人看得又惊又喜:“哪儿来的?”
德妃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叫陛下给咱们家找个细水长流的进项,他给帮着办的!”
夏侯夫人听得高兴:“要不人都爱往高处走?陛下随便漏一点,就够咱们全家吃饱喝足了!”
又说:“你人在宫里, 可能不知道, 就这么一张条子, 在外边叫价二十万两都换不来, 最后榜上有名的, 要不是皇商, 要不就是依傍着高门的豪商!”
她看得明白:“陛下给这张条子, 不是纯粹给夏侯家的,主要还是给咱们小殿下的,到时候分红收过来, 我拿两成,剩下八成给咱们小殿下存着。”
德妃不太爱管这些事:“都是自己家人,算这么清楚干什么……”
夏侯夫人摇头:“亲兄弟,明算账,两成其实也很多了。”
说到底,她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吃喝嚼用,能花多少?
逢年过节,宫里边都有赏赐,皇商和外地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哪个不需要来夏侯家表示一二?
光是这些,就吃都吃不完了。
夏侯夫人悄悄说:“皇子渐渐大了,手里边没钱,怎么行呢。”
德妃知道的确是这么回事,也就没再推脱,点点头,又叫了钱氏过来——现在该叫钱正芳了。
“明天府里边宴客,到时候你也来凑个趣儿,也没什么外人……”
钱正芳有点拘谨:“只怕我身份低微,辱没了贵客们……”
德妃瞧了她一眼,很郑重地说:“人贵自重。”
钱正芳听得心神微颤,暖意紧跟着上涌。
她行礼应了声:“是。”
也是因德妃这句话和夏侯夫人已经提过要请的客人们是谁,她也大着胆子开口了:“我倒是还认识一个人,娘娘也是认识的,或许也可以请她来。”
钱正芳认识,我也认识?
德妃起了好奇心:“谁?”
“就是内庭的许供奉,她也给皇嗣们上过课的。”
钱正芳笑着说:“我刚出宫的时候,在外头选了摊子卖画,许多事情都不详熟,许供奉帮了我许多,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原来她竟在内庭里教授咱们殿下……”
阮仁燧知道她说的是谁——就是教他和大姐姐穿衣打扮的许供奉嘛!
德妃听后也笑了:“那倒是好!”
夏侯夫人就使人再去写一张帖子送去:“赶紧的,去晚了,万一人家有约了呢!”
如是这么一来,请客的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谭、费、霍、钱、许,五位客人。
五个人,德妃熟悉的也就是谭郎中、费氏夫人和钱妈妈,剩下的两位倒也都接触过,只是不算十分熟悉。
阮仁燧也是如此。
等他长大,霍少监都致仕了。
好在要请的几个人都是关系扯关系,不怕没话聊。
尤其霍少监还是韩王妃的养母兼姨母,有这么个熟人在中间横亘着,见了面也不怕没话说。
……
如是到第二日中午,便热热闹闹地聚到了一起。
德妃久不见费氏夫人,当真是十分惦念,看她脸色红润,实在是很欢喜:“夫人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阮仁燧在旁边用力点头:“是呀,好多啦!”
可见承恩公就是个扫把星,离他近了,净倒霉!
霍少监同费氏夫人私下往来比较亲近,也了解她的近况,闻言便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席间众人听得眼睛一亮,齐齐看了过去。
费氏夫人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什么大喜事,也是才刚定下来的——我要往石泉书院去教书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神都城内最顶尖的学校,无非是六学二馆。
这是官立的学校,而除此之外,也有私人开办的学馆。
石泉书院便是其中的翘楚。
德妃很好奇:“夫人是去教授哪门课业?”
费氏夫人笑着答了:“两门课,琴和经义,都是从前考过的,好在还没有忘干净。”
神都城内评比家风,费家是其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他们鼓励儿女读书,至少要将一门课业学精。
费家某位先祖留下的不成文的规矩,后来成了许多大族的家训:不要只陪送女儿金银,也要给她一项立身的本领。
琴棋书画,经义诗词,但凡有一项可以谋生的强处在,哪怕有一日家门败落,总也能找个地方混口饭吃。
知识是很宝贵的。
又因为太宗皇帝在时,正式开设了考学制度。
简而言之,必须得通过朝廷设置的两次考试,也就是常识资格考试和专业资格考试之后,才能去官学或者私学当中去任教。
两项考试当中,常识资格考试相对简单一些,大概等同于秀才的难度,专业资格考试就要专精多了,约莫等同于举人的难度。
这也缔造了勋贵高门女郎之间的另一种攀比——比谁通过的专业考试更多!
哪怕嫁妆简薄一些,有一摞专业考试证书金灿灿地摆着,说明人家脑袋聪明,家里边也着意教养。
若真是到了家门倾覆、无以为生的时候,有知识,就意味着有翻身的可能。
两项考试,尤其是专业资格考试是很难的,含金量相对也高。
这么说吧,德妃也去考过,但是一项都没过,白交了不少报名费……
能参加的考试,费氏夫人当年基本上都参加过,只是隔的时间有些久了。
依照本朝的规矩,通过考试五年之后,如若没有进行从业,就要进行二次复考。
费氏夫人间隔的时间早就超过了五年,要去石泉书院任教,当然也得去重考。
她很顺利地通过了。
谭郎中很欣赏费氏夫人的选择:“总是在家里闷着,岂不是辜负了满身学识?能走出去,实在是件好事!”
捎带着也同钱正芳提议:“正芳娘子若有闲暇,不妨也去画院参加一次考试,通过之后卖画也好,任教也罢,都比现下要顺遂……”
钱正芳谢了她的好意,只是也同她解释:“许供奉也这么说。只是同时也讲,希望我再加历练之后再去考,最后认定的品阶高,起步也好,以后会更顺遂的。”
谭郎中由衷地道:“原来如此,是我浅薄了……”
钱正芳赶忙道:“这是哪儿的话?您愿意指点我,是看得见我呢!”
一群人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叙话之后,这才散了。
等人都走了,德妃悄悄问夏侯夫人:“条子的事情,办好了?”
夏侯夫人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阮仁燧看他外祖母魂不守舍的,忍不住道:“您怎么啦?感觉心不在焉的。”
“是啊,”德妃也说呢:“席间都没怎么说话。”
娘俩儿都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夏侯夫人的心情很复杂:“我就是觉得……唉。”
她叹口气:“人的命还真是很难说!”
“费氏夫人要往石泉书院去任教,这是大好事,她自己有个生计,也免了费家姑嫂之间的纠葛。”
说得不好听点,当初费氏夫人嫁出去,费家该给的都给了,也算是分了回家,现下又回了娘家,儿子还跟从费家的姓氏,以后又怎么算?
夏侯夫人有姑姐,也有妯娌,明白内内外外的难处。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看得百感交集:“今天来吃饭的几个人当中,要说出身,费氏夫人是最好的。可现下回头再看,还真是叫人唏嘘。”
夏侯夫人怕他们俩误会,还补了一句:“不是说费氏夫人不好,就是觉得——单看气度和说话时候的神态,就知道霍少监和谭郎中在家里是当家做主的那个人。”
依照费氏夫人的能力,当年若是投身仕途,未必就比这两位差,可是开局差了一步,以后全都落下了。
德妃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是叹息:“现在再去掉头,也不算晚。”
原本还想冷嘲热讽几句的——费家的家风可比夏侯家好多了,费氏夫人都落得如此,你还总催着夭夭出嫁!
只是在看母亲此时此刻的神色,怕也有些了悟,索性便咽下去不提了。
德妃还有点小小的犹豫和意动。
当年没通过的考试,要不要找时间再试一次?
她现在可是比肩嘉贞姐姐的大才女了呢!
……
夏侯家前脚把条子送出去,约莫傍晚时分,姚家太太便登门来了。
谭郎中娶的夫婿,便是豪商姚家出身。
姚太太约莫四十来岁,见人先带三分笑,十分和气:“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可别嫌我叨扰。”
夏侯夫人叫看茶:“怎么会?”
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话,吹捧了夏侯夫人好一阵子,姚太太就很识趣儿地告辞了。
等她走了,夏侯夫人两眼发光,第一时间叫人把她送的节礼拿过来点点,迫不及待道:“给了多少钱?!”
德妃在后头听见,就很无语:“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说夏侯夫人:“阿娘,你矜持点行不行啊!”
依姚太太的身份,是没资格见德妃的,她也懒得来赶这个热闹,但是她养的那个冤种好奇啊!
这会儿她才刚说完,阮仁燧就乐颠颠地凑过去了:“所以到底给了多少钱啊?!”
德妃:“……”
夏侯夫人叫女儿给教训了,也不高兴,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是,我庸俗,我市侩,你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不要钱!”
又愤愤道:“知道的我是你娘,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娘呢!”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话听起来好熟悉啊阿娘,你有什么感觉吗?
真可惜,为了他的人身健康着想,他没敢说!
那边夏侯夫人把这话说完,就自己捧着姚太太送来的那只木匣,领着外孙出去了:“走,不在她面前数钱,这铜臭气太重,别把尊贵的德妃娘娘给熏着了。”
阮仁燧就跟条小尾巴似的,颠颠地紧跟着出去了。
德妃:“……”
外头夏侯夫人打开木匣,瞧见里边那一摞银票,整张脸瞬间容光焕发。
她兴奋不已地开始数钱。
很少有人在数钱的时候能够控制住不露出笑容来。
夏侯夫人数得特别高兴,五千两的面额,二十张。
十万两。
夏侯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二话不说,先给外孙塞了两张:“岁岁,拿去花!”
阮仁燧知道这是她的一番好意,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收下,卷一卷,放进了自己的小口袋里:“谢谢外祖母!”
德妃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就在屋里伸着脖子,问他们俩:“到底给了多少啊?”
夏侯夫人就阴阳怪气地说:“钱都已经到咱们家了,还能飞了?”
又说:“娘娘,你矜持点行不行?!”
德妃:“……”
德妃给阴阳得恼了:“差不多得了,怎么这么记仇呢!”
娘俩儿这会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结果到了降福节结束,要分开的时候,还是哭了。
外头仪仗在等,德妃也重新更衣,预备着要回宫。
夏侯夫人就流着眼泪,说:“怎么这么快啊……”
德妃带着哭腔说她:“真是的,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哭什么呀!”
夏侯夫人就不忍心再看女儿了,蹲下身来,叮嘱外孙:“岁岁,回去好好念书,听你阿娘的话,知不知道?”
末了,摸了摸他的头:“以后有空了,再来看外祖母!”
阮仁燧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又把自己给夏侯夫人准备的礼物——一个好大的信封交给她:“这是我画的画,等我走了,外祖母想我了,就拿出来看看!”
夏侯夫人哽咽着应了声:“嗳,好孩子……”
她站起身来,别过头去,摆摆手,叫他们走:“去吧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等那娘俩儿走了,家里边好像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安静得近乎可怕。
夏侯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想起外孙给留下的话,就把那个好大的信封给拆开了。
里头画拆出来一瞧,夏侯夫人就乐了,乐完又开始生气:“这死丫头!”
很简单的一张画,上边画了个穿紫衣的妇人,坐在金山上,两只眼睛一左一右看着天。
左右两边儿,分别钉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标题是德妃写的,就两个字:财迷。
……
回宫的路上,德妃还在抹眼泪儿。
阮仁燧在旁边看着她。
德妃哭着哭着,又恼火起来:“阮仁燧,你有心肝没有?怎么一点感触都没有!”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第89章 第 89 章 圣上:不是,这谁能想得……
吉宁巷。
天色刚亮, 刘永娘蒸了米粉肉,预备着送一些往宋巧手家里去,刚拉开门, 就见自己门前有几位女客预备着要敲门,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
她提着食篮,吃了一惊:“您几位是……”
为首的那娘子向她福了福身, 笑道:“我家夫人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刘娘子。”
刘永娘心里边犯起了嘀咕,这架势看起来, 可真有点大!
她有些迟疑,当下掩上门道:“先叫我把吃食送出去再说……”
那娘子笑道:“刘娘子莫非是预备着送到宋巧手那儿去?”
刘永娘听得讶异:“你怎么知道?”
那娘子朝后边车把式招了招手, 后者会意地将车帘一掀, 刘永娘不禁愣住——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巧手!
……
刘永娘登上了马车, 心里边还在犯难:这是谁家的夫人?
瞧着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又想:不会是来找我们寻仇的吗?
我们两个小老百姓,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
刘永娘心想:要真是个高门贵妇,又很难缠,到时候就狐假虎威,把俊贤夫人搬出来吓唬吓唬她!
从登上马车, 跟宋巧手碰头开始, 宋巧手除了说了一句“别怕”, 就再没开口。
刘永娘自觉是她的姐姐, 该关照妹妹, 便宽慰她:“别担心, 我有关系!”
宋巧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 悄悄叫她:“别说话了。”
刘永娘纳了闷,又很怜惜自己的小姐妹——都是那个郑家夫人害的,多伶俐的人啊, 变成这样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以此判断自己到了哪里。
这是辅兴坊。
这是安顺门。
这是……
刘永娘看得呆住,禁不住小声叫那车把式:“姐姐,为什么我们在往宫里边去啊……”
车把式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没说话。
宋巧手悄悄伸手过去,掐了她一把。
刘永娘惊愕不已地看着她,出了一头冷汗。
宋巧手宽抚地笑了笑,又说了一遍:“别怕。”
刘永娘脸色苍白,险些晕厥过去!
这怎么可能不怕啊!
这可是进宫啊!!
话说为什么会抓我们进宫啊?!!
如是等到了地方,自有宫人领着她们一路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大殿。
她们都曾经出入过高门大户,懂得规矩,便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看宫人示意,赶忙福身行礼。
上边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起来吧。”
刘永娘先行滑跪,悔不当初:“这位贵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吹牛说见过皇长子和大公主了……”
宋巧手听得眼前一黑,生忍着没有掐她一把,声音压得细细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朱皇后听得有趣儿,看她面有惶恐,便很和气地宽慰了一句:“不是为了这事儿叫你们进宫来的。”
略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别怕,我又不吃人。”
刘永娘这才松了口气。
朱皇后先问宋巧手:“我听说宋家娘子曾经同郑钊之妻生过龃龉,这是怎么回事?”
宋巧手不知道上首坐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这事儿为什么被翻了出来,但是她很明白——这种时候,最好是说实话。
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那年中秋,我往郑府去给郑夫人梳头……”
宋巧手做生意,是事先预约时间,日子到了,她上门梳头。
郑夫人觉得她手艺好,想把她给包下来。
就别在外边呆着了,专门侯在郑家,若她有需求,就传宋巧手来。
郑夫人条件开得丰厚:“你在外边赚多少钱?我再给你加三成。”
宋巧手笑着推拒了:“我外边还有个女儿,到了郑家来,她怎么办呢。”
郑夫人理所应当地道:“叫她一起过来不就是了?郑家又不缺那么一间房子。”
宋巧手不想把自己彻底绑定在郑家。
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郑家寄人篱下。
若真是如此,不是家奴,也成家奴了。
她就赔着小心,如实说:“她还要念书呢,又爱玩闹,到这儿来,怕搅了府上的清净……”
“念书,念书能有多少出息?”
郑夫人笑了一声,明镜里很轻蔑地斜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多带着她学学手艺,长大了跟你一样做梳头娘子呢!”
宋巧手笑了笑,垂下眼睫,没接话。
郑夫人说话刻薄,心思倒是很敏锐,借着镜子瞧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轻嗤一声:“一个梳头娘子,心气儿还挺高……”
宋巧手只能赔笑。
将要离开的时候,郑夫人的陪房又问了她一次:愿不愿意在郑府伺候?
宋巧手还是婉拒了。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她说完了,朱皇后不免又去问刘永娘。
后者看这位贵人说话和气,慢慢地也就把心放下来了:“那时候我知道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
朱皇后神色温煦,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一版真相,问她:“是刑部的俞侍郎帮了你?”
刘永娘叹了口气:“俞侍郎真是个大好人!”
她说:“其实我最开始往刑部去,是想找管尚书的。他是我的老乡,每逢中秋,我都会去他们家帮着做饭……”
“那回巧手出了事儿,我就先去找他,倒是见到人了,可他总说让我等等,等等,再等等。等来等去都没个结果。”
刘永娘说到此处,脸上不免有些赧然:“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掺和这事儿,叫我等,就是推拒的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当成不懂,去刑部找他……”
“最后管尚书躲着我走,倒是俞侍郎有所察觉,悄悄地叫了我过去问话,知道原委之后,又把我引荐给了俊贤夫人……”
朱皇后略觉讶异:“原来这里边还有管尚书的事儿。”
这就是她事先所不知道的了。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不再留这二人:“辛苦你们跑这一趟,这事儿我知道了,这几日间,必然会有个交待。”
又一抬手,示意宫人领着她们去取早就准备好了的赐礼。
给宋巧手的是一枚内造的金如意项圈。
至于给刘永娘的……
宫人们领着她们到了御膳房的隔间里,笑着转述了朱皇后的话:“也叫宫外的名厨尝一尝御膳房的手艺。”
刘永娘哪想得到会有进宫的这番奇遇?
她实在觉得新奇!
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领着自己过来的宫人:“妹妹,求你跟我透个实底儿,方才跟我们说话的,是哪位贵人?”
这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那宫人便笑吟吟地讲了。
这下子不只是刘永娘,连向来冷静的宋巧手都给惊住了!
那可是中宫皇后啊!
说话这么和气,好像还要替她们主持公道?
刘永娘感动不已,再三央请宫人帮忙带话:“皇后娘娘若不嫌弃,以后出宫去吃我做的饭——不是我吹,我做的菜,吃过的都说好!”
那宫人笑着应了,还真把这话传给了朱皇后。
朱皇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了:“好啊,哪天出了宫,我找她去!”
贤妃在旁边听了全程,当下忍俊不禁道:“倒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呢。”
“是啊。”
朱皇后莞尔,笑过之后,她坐直身体,正色吩咐下去:“传旨,郑钊之妻窦氏行事狂悖,构陷平民,使其下狱在前,街头纵马,伤及皇子在后,夺去她的诰命,令在掖庭舂米七年,以儆效尤!”
末了又道:“把这道懿旨送到政事堂去,叫宰相们也看看,窦氏如此横行,倚仗的是谁的势?叫御史台也警醒些!”
……
中宫的懿旨到了政事堂,又明晃晃地点了御史台出来,虽还在降福节假期里,御史大夫屈君平也不免要上疏自省。
他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郑钊这个当事人之夫了。
政事堂的宰相们碰了个头,简单商量了一下这事儿的后续处置,郑钊罚俸一年,吏部考核降两等。
德妃回到宫里,不免先要去拜见朱皇后,正赶上政事堂送了拟好的条陈过去,她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朱皇后见她眼圈儿还是红的,也没叫久留,那些小节上的规矩,她一向不会强守:“回去歇着吧,以后再有这种事,使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德妃谢过她,领着孩子预备着回披香殿去了。
……
三天的假期,不算长,但也不算是短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德妃就觉得有点虚无。
虚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捧起了书。
等她回过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的,这都成习惯了……
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中,就这么进入了五月。
降福节已经结束,但这一个月的田假可是才刚刚开始呢!
德妃自己没有松懈,坚持看书。
再看儿子优哉游哉地跑到太液池那儿捉了好大一只蜻蜓,回来美滋滋地捏着翅膀,嘴里边呜呜呜地乱飞,就觉得很刺眼。
她说:“我要求的也不多,岁岁,你一天背一首诗行不行?”
阮仁燧捏着手里边蜻蜓的翅膀,斜了她一眼,特别正经地跟她说:“阿娘,宽以律已,严以律岁岁,这可是不对的!”
德妃听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宽以律己了?”
她朝儿子晃了晃自己在读的书,说:“我这不是先律了自己,再去律你的?”
阮仁燧视线在她发间华丽璀璨的金步摇上一扫,斜睨着她,问:“阿娘,你头上的金步摇可真好看,你喜欢吗?”
德妃:“……”
别说是德妃,就连旁边的易女官都叫这话给问懵了。
她们不知道皇长子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德妃就迟疑着说:“当然喜欢了,不然我怎么会往头上戴?”
阮仁燧嘴巴里啧啧两声,皱着小眉头,像一个历经世事的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跟他阿娘说:“你好好努力,以后做了贵妃,能戴的步摇比这还好看!”
德妃:“……”
德妃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一指门外:“阮仁燧,滚出去!”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嘞!”
一溜烟跑掉了。
德妃气得直拍桌子,拍完之后又隔着窗户喊他:“你上哪儿去啊?马上就吃饭了!”
阮仁燧头也没回:“阿娘,你不用等我——我去找阿耶!”
……
崇勋殿。
阮仁燧去找他阿耶,是真的有事儿。
又因为他们俩现在是共轭父子的关系,所以阮仁燧说起话来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含蓄。
进了门之后,看没有别人,就问他阿耶:“我能不在宫里边念书吗?”
圣上猝不及防,听得怔住,回神之后略一思忖,又问他:“怎么,你想去弘文馆?”
只是他很快就说:“你现在还太小了吧?”
只有三岁,才刚开始开蒙的年纪呢。
阮仁燧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他,说:“可是阿耶,我不想再跟上辈子似的,按部就班地过了。”
“开蒙读书,选伴读,去弘文馆,入朝听事,已经体会过一次的东西,再重来一次,真是好无聊啊,我想试试新的活法儿。”
他说了宋巧手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感悟:“我想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再则,宫里边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哪还有什么新鲜事?”
他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父亲。
“……”圣上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的问:“上辈子你没跟你大姐姐争过储位吗?”
阮仁燧也不瞒他,如实说:“争过啊。”
圣上明白了。
他很怜悯地看着儿子:“输得很惨吧?心气儿都没了。”
阮仁燧:“……”
阮仁燧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他跺脚说:“我这是看开了!”
圣上听得莞尔,也没再逗弄他:“虽然争斗过,可我瞧着,你好像跟你大姐姐处得还不错。”
不然先前颍川侯世孙那件事情上,也不会主动帮大公主扫尾。
阮仁燧很老实地说:“当时我输了的时候,大姐姐也没有为难我啊。”
“不知道阿耶你信不信,其实上辈子我就已经看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吧,我不是那块料,何必去争那个位置呢。”
“就好好地做皇长子,将来大姐姐上位,做皇叔,再之后做皇叔祖,富贵闲人,潇洒自在,多好!”
圣上有点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
又问起了两人一直都没有谈论过、但是他很好奇的那个话题:“你上一世到底多大,是怎么到这边来的?死了吗?”
阮仁燧还记得阿耶之前猜测自己“十三、四岁”的事情,目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先气呼呼地说:“我那时候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了……
圣上:“……”
不是,这谁能想得到啊!
你想到了吗?
他想到了吗?
反正我没想到!
第90章 第 90 章 阮仁燧:还有你们!等着……
圣上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阮仁燧拒绝去想他脸上的微妙是因何而生的。
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个话题, 继续了之前的谈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阮仁燧回想过去,还是觉得那是一团迷雾。
他挠挠头, 思忖着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受令奔赴东都查案,到了地方之后, 我头天晚上在东都城里歇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投胎到我阿娘的肚子里了……”
“去东都查案?”
圣上听得有些讶异,而后又追问了句:“去东都查什么案子?”
“一桩很怪的案子。”
阮仁燧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告诉他:“东都城里突然间开始死人, 死了有上百号人!”
“可是那些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有的是睡着, 有的是跟人说着话,亦或者在做着什么事情,忽然间就死了!”
圣上叫这数字给惊了一下,脸色随之凝重起来:“上百号人,都是这个死法?”
阮仁燧颔首道:“是啊!”
圣上目光有点复杂:“你为什么会去查这个案子?”
他心想:让他去查这么危险的案子, 难道说在那个世界, 他跟这个孩子生出了什么隔阂?
不过这也不对——若真是如此, 这一世他不会这么亲近自己的。
再一想, 这孩子生来就笨笨的, 父子之间即便真的有了隔阂, 只要自己不表露出来, 他也未必意识得到……
阮仁燧倒是没有他阿耶那么多恶毒的心眼子。
对方问,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了:“那时候阿耶你也劝我了,说那边情况未明很危险, 可我真的很想去。”
阮仁燧很认真地看着他阿耶:“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比猫在神都城里做一个千篇一律的贵人好玩多了!”
圣上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中朝学士领头去的?”
阮仁燧摇头道:“不,是我们乔少尹领着去的。”
“少尹……”
圣上为之愕然:“这么大的案子,就派了一个京兆府少尹过去?”
“不是啊,卢相公也去了。”
阮仁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未必知道卢相公是谁:“噢噢噢,就是皇叔的伴读卢梦卿,后来他做了中书令!”
圣上脸上惊愕之色未去:“那你该说中书令领头去的才对,为什么会说是乔少尹领头去的?姓乔……”
他眸光一震,倏然间坐直了身体,绷紧脊背,神色肃然起来:“那个京兆少尹,是不是叫乔翎?!”
阮仁燧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阿耶,你怎么会知道?果然你也是重生的吧?!”
圣上的震惊并不比他要少。
乔翎。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重新靠了回去:“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但是他不愿去深究这些自己搞不懂的事情。
他还在坚持最先的问题:“所以我能不能不在宫里边念书了啊?”
……
圣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外头就传来了宋大监的声音:“陛下?”
他通传说:“门下省的人来了。”
圣上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叫儿子先去里头等着:“我把眼下的事情处置完了,再来定你的事情。”
阮仁燧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有门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哒哒哒灵活地小跑着往里间去了。
隔着一层垂帘,他听见外头门下省的几个官员入内来跟他阿耶问安,不多时,内侍便端了茶过来。
阮仁燧心想:能被赐茶,大抵来的都是要员。
然后就眼看着宋大监从内侍手里边接过那只茶盘,搁在桌上,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抖在了最前边的那只茶盏里。
旁边小内侍送了一根筷子过来,宋大监接到手里,伸进茶盏里边娴熟地搅搅搅。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禁不住道:“宋大监,这……对吗?”
宋大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说:“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说完,亲自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猫一样跟着贴到了帷幔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去瞧。
先前宋大监禀报的时候说过,来的是门下省的人,坐在最前边的是门下省侍中、英国公裴东亭,在他下首处的则是小门下褚侍郎。
咦,褚侍郎!
阮仁燧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明悟,仔细盯着宋大监的动作,果然见他将那碗下了药的茶递到了褚侍郎面前去。
刚沏的茶水还有些烫,众人没急着用,说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裴东亭才第一个端起了茶盏。
可是他喝没用——阮仁燧就想知道褚侍郎喝了之后会怎么样。
好在褚侍郎也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大概是说话说的嘴干了,褚侍郎终于端起了茶盏,低头啜了两口。
阮仁燧心焦不已地等待着,心想:他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才刚这么想完,就听“啪”的一声闷响,褚侍郎手一松,手里边的茶盏砸到了地毯上!
而他自己往里一歪,直接瘫软在了圈椅里。
众人见状,俱是吃了一惊!
宋大监反应得最快:“褚侍郎!”
圣上状似吃了一惊,赶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叫众人:“他刚刚喝了茶,你们都先别用了,叫人看看,仔细有什么问题!”
其余人听了,脸上都有点惊慌。
关键时刻,裴东亭倒是还稳得住,出声宽慰众人:“这茶我早就吃了,并没什么大碍,要是真有问题,要么是出在褚侍郎那一杯茶上,要么就是别处有些蹊跷,不必惊慌。”
众人脸色稍霁。
阮仁燧还在看热闹呢,那边儿宋大监已经支使着人把褚侍郎抬进里间来了。
有个太医在外边像模像样地勘验其余人喝过的茶水,另有个太医挨着给外头几个朝臣诊脉。
裴东亭眉头皱着,面有担忧,心下却想:看起来仿佛是陛下设计为之?
殿内众人都喝了茶,按理说最该着急的是内侍们——因为圣上也喝了!
可宋大监却第一时间去关注褚侍郎……
裴东亭心里边有所思量,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聪明的不是地方,是会惹人嫌恶的。
太医挨着诊脉结束,圣上就叫他们散了:“都回去歇着吧,这事儿还没个结果,不要传出去。”
众人唯唯。
圣上转身进了里间,就见他的好大儿像只小猴子似的,正很好奇地对着褚侍郎上下打量。
看他来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耶,为什么褚侍郎忽然间晕倒了?”
圣上很坦诚地说:“因为他的茶里加了迷药。”
阮仁燧:“……”
最复杂的搞事,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
那边宋大监低声道:“陛下,公孙娘子已经到了。”
圣上颔首,很客气地道:“请她进来吧。”
公孙娘子!
阮仁燧倏然间想到了自己先前出宫时,跟钱妈妈一起遇见的那位公孙娘子。
他心有猜测——这八成是一个人!
不多时,那位公孙娘子被请到了御前来,他探头一瞧,果然是一个人!
新生代小登有点打怵地瞧着她。
公孙娘子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看了过去,一眼落定在他面上,竟然一怔。
她有些惊奇,略顿了顿,又转目去看圣上:“陛下,皇长子……”
圣上点了点头:“我知道。”
公孙娘子便不再说什么,同他行个礼,转而被宋大监领着,去给褚侍郎诊脉。
阮仁燧心想:难道这位公孙娘子也看出来我是重生的了?
他心里毛毛的,下意识用小手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袍,寻求一点安慰。
圣上就蹲下来,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说:“你不安是对的,因为她真的看出来你身上的蹊跷了。”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忐忑霎时间就叫恼火烤干了!
这讨厌的阿耶!
他恶狠狠地甩开了手。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坏坏地伸手去捏了捏他扎成小丸子的头发。
公孙娘子坐在床边诊脉,听见这父子俩的言语,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笑来。
片刻之后,她将手收回,起身同圣上道:“可以医治,就是有些棘手……”
圣上问:“能根除吗?”
公孙娘子轻轻摇头:“这是先天所有的疾病,只能缓解,延长褚侍郎的寿数,很难根除。”
圣上有些失望,但知道可以缓解和医治,到底松一口气:“能延长多久?”
公孙娘子忖度着道:“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圣上脸色大霁,当下和颜悦色道:“既如此,便有劳娘子了。”
公孙娘子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阮仁燧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他阿耶,实在是很好奇:“阿耶,为什么你待公孙娘子这么客气?”
上一世在见到公孙娘子和她的儿子之前,他从不知道本朝有姓公孙的要人。
且那时候他以为那母子二人是江湖中人,能治得住韩王,靠的是他上司这个外甥女。
但是今时今日,看他阿耶如此礼遇公孙娘子,还专程请她来给褚侍郎看病,阮仁燧倏然间意识到,或许公孙家的关系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圣上示意宋大监留下人看顾着褚侍郎,自己领着儿子往外边去说话了:“公孙家的来历可不一般。”
他轻叹口气,有些感慨:“他们家的先祖,是高皇帝的亲传弟子,第二代家主自幼便侍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十六功臣之中,以公孙氏为第一,后来还出过一位列入本纪的皇后,太宗一脉的后裔,至今都流着公孙家的血……”
阮仁燧如听天书:“我怎么不知道?”
圣上云淡风轻道:“太宗皇帝又不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当然是能藏就藏了。”
他只是嘱咐了一句:“你知道公孙家很了不得,是块铁板,别去招惹就成了。”
说完之后,圣上忽然间很恶劣地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问儿子:“看见她这么打怵,上一世不会招惹过吧?”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不是我招惹的,是韩王叔招惹的……”
圣上心满意足地品了品这句话,更幸灾乐祸了:“他啊,那也不错!”
阮仁燧:“……”
……
褚侍郎的骤然昏厥,最后被扣到了他的心疾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本来就有这个毛病嘛!
圣上顺理成章地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又让禁中的公孙太医负责给他诊治。
这搞得裴东亭有些狐疑:难道是想把褚侍郎踢出门下省?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真是如此,先前也没必要那么大力地栽培他啊!
算了,谁知道圣上在想什么?
少操闲心。
这事儿就此放过,只是到第二日,又出了一桩新的事,就实在不是能轻轻放过的了。
因为就在这一日,太常寺正式在朝会上奏请:
内廷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今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高皇帝祭,是否该考虑选一个跟随帝后前往同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对此心知肚明,这说的哪是高皇帝祭,是储位之争正式地拉开了大幕!
大公主今年五岁,皇长子今年三岁。
当年大公主满三岁之后太常寺没有上表奏请,皇长子满三岁之后却进行了表态,无形当中,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宗正寺那边儿,韩王是两不沾。
班是不上的,工资是照领的。
圣上叫人去韩王府请人,他是在生病的。
圣上听了,是气得暗暗磨牙的。
到最后专门来说这事儿的,就是政事堂的宰相们和御史大夫,乃至于与此事有着直接关系的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乃至于宗正寺的两位少卿。
首相唐红主张两位皇嗣谁都不带。
理由是孩子还太小了,贤愚未定。
御史大夫屈君平赞同她的观点,同时补充了一句:“中宫年轻,来日未必不会诞育嫡出的皇嗣。”
礼部尚书倒是小小地反对了一下:“并不是请陛下早早立储,只是表露一个态度,若有变故……”
意思是应该提前确定好继承的序位。
其余宰相们也是态度不一。
最后圣上摸了摸下巴,叫宋大监:“去叫他们俩过来,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于是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都被提溜过来了。
朝中要臣们一起向两位皇嗣行礼,神色晦暗,目光更是叫人捉摸不透。
圣上徐徐将事情说了,而后先问大公主:“仁佑,你觉得该怎么办?”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岁岁可以都去呀!”
圣上点点头,又问儿子:“仁燧?”
阮仁燧不爱凑这个热闹。
五月二十一日其实已经很热了,坐着马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穿着亲王服制在太阳底下站着,想想就累!
他摇摇头,岁岁让梨:“姐姐大,让姐姐去!”
麻太常不由得称赞说:“皇长子友爱手足,有仁爱之风。”
侍中丁玄度摸着胡子,附和了一句:“是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
周文成也说:“皇长子品性纯善。”
其余人也是面有赞同。
唐红默然不语。
大公主神情错愕地看着他们,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手上忽然传来了一点热热的温度。
她扭头去看,是岁岁拉住了她的手。
阮仁燧看着满屋的大人,皱着小小的眉头,说:“用所谓的大义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真是没有礼貌!”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是麻太常先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阮仁燧先瞪了他一眼:“谁去谁不去,就只是一个选择,这能代表什么?”
“我不去,单纯是因为我不想去,不是为了别的!”
又说:“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真的值得你们这么夸我吗?”
“一定要在大姐姐面前这么夸我吗?”
“你们真的需要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用手足骨肉做踏脚石的未来储君吗?!”
麻太常听得愕然,脸孔涨红,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只手拉着他大姐姐,另一只手伸出来恶狠狠地点了点他:“那你等着吧,等我做了储君,第一个先收拾你!”
麻太常:“……”
其余人不无同情地看了麻太常一眼。
然而紧接着阮仁燧又挨着点了一圈儿,雄赳赳、气昂昂:“还有你们!等着,统统都给我等着!”
其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