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喂,你的海狗丸掉啦!……
九华殿。
天还没亮, 贤妃就听见隔壁小间里乒乒乓乓地闹腾起来了。
她暗吸口气,忍着火气,过去瞧了一眼, 就见大公主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娃娃,在里边翻箱倒柜。
贤妃实在是很无奈:“你找什么呢?”
她说:“叫宫人们去找,你哪知道东西在哪儿啊。”
大公主很着急:“阿娘, 我今天上完课之后,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杜太太家做客!”
“我知道啊, ”贤妃说:“这跟你现在在干的事儿有关系吗?”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想到该给杜太太准备什么礼物!”
大公主就很愁苦:“我愁到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贤妃:“……”
贤妃就板着脸说她:“阮仁佑,你把这句话给我丢掉——成天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 多不吉利?!”
大公主斜了她一眼, 哼一声,没说话。
贤妃忍不住道:“你‘哼’什么呀?”
大公主就跟小大人似的, 语重心长道:“阿娘,你不懂。”
贤妃:“……”
她跟孩子说不通,索性就把这事儿暂且丢开,又说:“别找啦,东西我都给准备好了, 到时候一起带着出宫, 会有人替你打点的。”
大公主不肯依:“阿娘, 你给的是你的, 我给的是我的!”
贤妃见状, 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觑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辰, 烦烦的先去洗漱。
大公主抱着娃娃,单手把所有的柜子门都拉开了,看了会儿又关上。
冥思苦想半天, 决定从自己的娃娃里边找一个送给杜太太。
一开始抱出来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
想了想,又不舍得,低头亲亲它,又放回去了。
到最后,大公主特别心虚地找了个自己已经不太喜欢的娃娃出来,叫人给装起来。
贤妃一看就笑了:“哪有送这个的?”
大公主还不高兴呢:“你们大人懂什么呀,杜太太肯定喜欢我的娃娃!”
贤妃想着该准备的礼品都已经备好了,也就没再给女儿泼冷水,随她去了。
……
贤妃有所准备,德妃当然也不会疏忽,孩子第一次正经地去拜访老师,不能让他丢份儿。
这天上午两个小孩儿都还有课,只是不是杜崇古的课。
先前结束了费家的宴饮回宫,两位皇嗣的课程表里又给加了两门课。
第一门是审美课。
授课的许供奉来自于宫廷画院,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紫衫黄裙,发髻低挽,容貌并不算是顶美,但周身的那种气韵却很婉约清雅。
审美课基本上不需要读和写,认真的听,有所理解,而后能应用到生活当中去就够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超级认真地预备着要上课。
德妃也在,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随时预备着做笔记。
许供奉给他们看摆在桌子上的两块布料,一明红,一暗紫。
她柔声问两位皇嗣:“哪一块看起来更大?”
大公主先说:“红色的更大!”
许供奉又扭头,询问似的看向皇长子:“小殿下觉得呢?”
阮仁燧上辈子虽然曾经学习过,但这会儿再见到,也觉得很神奇。
他附和了大公主的说法:“红色的看起来更大。”
许供奉便见两块布料重叠在一起放置。
德妃跟大公主一起惊叫一声:“哎?!”
阮仁燧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许供奉将两块布料拆分开,再重叠起来,叫他们来回观察了几次之后,抛出了结论:“同样大的布料,明亮的颜色看起来更显得大,清冷的颜色更显得小。”
她拍拍手,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同样的宫装在身,个子几乎相同,一个丰腴些,另一个相对清瘦。
许供奉叫他们记住这两个宫人的体态,短暂地等待一会儿,又叫了她们来。
两个小孩儿齐齐地“哇!”了一声。
德妃也看得入了神。
清瘦些的宫人仍旧穿着原先的衣裳,丰腴些的那个,却换了条间红绿间色的长裙上身。
大公主很惊奇:“她怎么变瘦了?!”
许供奉便告诉他们:“长条纹的衣裳上身,会显得人纤细。”
同时又笑眯眯地向他们提问:“如果一个瘦的人想胖,该怎么穿呢?”
阮仁燧知道答案,但是无谓表现出来。
大公主还在冥神苦思。
德妃反应得超级快。
她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嘛:“要穿横着的条纹!”
许供奉笑着应了声:“不错,正如娘娘所言。”
这节课讲的都很浅显,就是教皇嗣们如何穿衣搭配,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一起上身比较协调。
后期可能会讲一讲历朝历代的服饰和妆容,逐渐将其引申到本朝的服制和礼乐上边去……
不过这就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阮仁燧觉得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德妃也很喜欢——她喜欢穿衣打扮嘛。
有些道理她自己其实也领悟出来了,只是无法以语言来形象具体地进行描述,在边上听专业的人细讲,颇觉受益匪浅。
他们轻松,许供奉也暗松了口气。
给皇嗣授课固然是个体面活儿,但也是个危险活儿,尤其德妃在宫里边声名赫赫,今天还要来旁听……
好在都很顺利。
许供奉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两位皇嗣,心想:小孩儿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挺可爱!
再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德妃,心想:果然生得很美!
她还跟两位皇嗣安排了课后作业——自己回去拆分开上身的一套衣服,另外寻一件来配,下次上课的时候穿着过来。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
德妃跟阮仁燧也一起答应了。
德妃挺喜欢许供奉的,主要是喜欢这节课,想着有空的话叫她去说说话,既然觉得有可能用到人家,那就得提前烧灶。
德妃叫人送了几匹供缎和一套白玉头面过去。
许供奉笑着向来客致谢,心想:德妃不仅漂亮,还挺大方呢!
几个画院的男供奉瞧见,起哄说:“许供奉,你得请客啊!”
还说:“得请两次才行——给皇嗣授课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叫你得了?”
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爹的,傻口同事!
许供奉心想:你们只配吃屎!
……
审美课结束,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依照先前的例子,还是叫小时女官领着,不只是她,夏侯小妹也预备着一起出去。
她约了先前海棠诗会时认识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出去玩儿,出了宫门,两边儿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这并不是阮仁燧和大公主第一次出宫了,但心里边总归是新鲜的,之前都是出宫去玩儿,但这回可不一样,是去拜访授课太太的,正事!
马车辘辘向前,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占据了一个窗户,掀开车帘,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阮仁燧说:“哎?之前出宫,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公主说:“这边的房子好像没费家那么大!”
小时女官向外瞧了一眼,心想:做宫廷女官其实也挺好的,包吃包住!
如是一路到了杜崇古家所在的街道上。
这边才拐过去,马车上的人就嗅到了一股药气,小时女官将整个神都的地图都印在脑子里了,这会儿看也不看,就告诉他们:“这附近有家很大的药局,又是顺风,所以刚拐进来就能闻到药材的味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地应了声:“哦!”
杜崇古与妻子曾氏早已经等候在外,远远瞧见一行车马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大公主看看杜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再看看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两扇门,很好奇地问:“杜太太,为什么你的家这么小,门也这么窄?”
杜崇古:“……”
杜崇古当胸挨了一刀,而后微笑着告诉她:“殿下,这房子是我赁的,并不是我的家。”
大公主更迷糊了:“什么叫‘赁’?”
杜崇古:“……”
京漂的杜崇古心有点痛,但是又不得不细细地跟她解释:“就是说,这房子其实是别人的,我向房主支付一定的租金,借住于此……”
阮仁燧一瞧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杜太太,你为什么不买一套大房子来住?
但真要是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阮仁燧赶紧把大公主拉住,左右看看,找了个荫蔽的角落,悄咪咪地给她上课:“大姐姐,你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这会叫杜太太很难过的。”
大公主不能理解:“为什么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大姐姐,你把《柏舟》背下来了吗?”
大公主摇头:“没有……”
阮仁燧就问她:“你为什么没有背下来?”
大公主有点心虚了,小声说:“岁岁,它好长好难啊……”
阮仁燧其实也这么想,《柏舟》就是很长很难!
他就用这件事来跟大公主举例子:“大姐姐,要是有个人一直在你旁边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怎么会背不下来呢?”
“天呐,《柏舟》这么简单,居然有人背不下来!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大公主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愧疚的表情来。
她先抱了抱弟弟:“岁岁,谢谢你!”
又拉着弟弟的手,哒哒哒跑到杜崇古面前去,很不好意思地行个弟子礼:“杜太太,对不起,我之前说的话太没礼貌了……”
杜崇古受宠若惊,赶紧叫她起身:“其实也都是实话。”
他领着几位来客往里边走,捎带着苦中作乐地开解自己:“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多少人在外边跟人一起睡通铺呢,我们夫妻俩能赁一套两进的房子住,已经很不错啦!”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心想:杜太太,后来你在神都安家啦!
又忽的想起来,杜崇古娶的是颍川侯府的族女……
正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大公主有点惊奇地道:“杜太太的夫人也姓曾?”
她还记得之前颍川侯府世孙的事儿:“颍川侯府的人也姓曾!”
年轻的曾娘子也曾经听说过那边世孙同两位皇嗣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再听大公主说,便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同一个‘曾’字,只是传到今天,血脉上已经远了。”
又说:“我的先祖曾经官居岳州刺史,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颍川侯府岳州房。”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
她还理解不太了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好在杜崇古与曾娘子也没打算叫两个半大的孩子理清楚这些,请他们俩入内坐了,又开始煮茶待客。
阮仁燧一进门就瞧见案上摆着几丸清洗干净了的鲜姜,心里边还很纳闷儿呢,放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请客人生吃姜?
这会儿坐下来了,就见杜崇古从旁边拿了个不大不小的石臼,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姜丸丢进去,有条不紊地开始捣弄。
旁边曾娘子往碗里放了一点茶叶,一小撮儿盐。
他们家用的碗也很大——用沸水冲开,末了又把杜崇古刚刚捣烂的生姜加进去,再添一把炒得酥脆的豆子,撒一点黑芝麻进去……
刚沏出来的热茶被送到了他们面前来。
阮仁燧和大公主看得震惊又新奇。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懂行:“是姜盐芝麻豆子茶嘛,我之前有试着做过,选一点芝麻,打碎之后用糖来炒,最后再加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曾娘子脸上的笑意因而愈发生动了一些:“这是岳州待客的习惯,叫我带到这儿来了。崇古说这事儿新鲜,两位皇嗣说不定会喜欢,做了叫他们来品鉴一二。”
说着,眸光柔和地看了丈夫一眼。
阮仁燧低头闻了闻,觉得这碗茶香的怪有意思的。
大公主想喝,只是被保母劝住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喝会被烫到的。”
姐弟俩像两只焦躁的小动物似的,绕着面前的两碗茶打圈圈。
窗外一从蔷薇花开得正好,惹得一群蜜蜂在那儿嗡嗡震翅,再远一些的门外,有人在叫卖艾草和粽叶……
杜崇古禁不住感慨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端午了。”
阮仁燧听那商贩叫卖的声音很有趣,“艾草~粽叶~”,就跟在唱曲儿似的
反正面前这碗茶一时半会儿地也凉不了,他一骨碌从椅子上滑下去,说:“杜太太,我想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下来,大公主也坐不住了:“我也想去看看!”
杜崇古就好脾气地领着他们到门外去看卖艾草和粽叶的。
那小贩见有生意,赶忙停下来了,阮仁燧近前去瞧了瞧,末了,又嗅一嗅,正忙活着呢,冷不防大公主在旁边轻轻捏了他的胳膊肉一下。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悄咪咪地跟他说:“你看那个人,包得那么严实,是不是一个小偷?”
阮仁燧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药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边下来一个人,果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看身形,是个男人。
嗯?
阮仁燧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看看去!”
两个小孩儿颠颠地跑了过去。
杜崇古猝不及防,赶紧追过去跟上。
小时女官瞧了一眼,笑一笑,继续在那儿买粽叶。
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打从敲定了两位皇嗣出宫往杜家来的事情之后,附近的街道都被布控得严严实实,又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想出事儿都难。
阮仁燧跟大公主紧跟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贼头贼脑地溜进了那家药局里。
杜崇古紧随其后。
这药局很大,面阔几间,有白胡子的大夫在前边坐诊,有形容麻利的伙计来回奔走抓药,还有许多等待问诊的病人在旁边静待闲话。
阮仁燧就瞧着那个人穿过高大的药架,循着一条靠墙的小路,拐进了一道木门里边。
大公主就特别肯定地跟弟弟说:“这一定是个小偷!”
杜崇古在后边听见,不由得说了句:“殿下,事态未明之前,不能这么说人。”
大公主就很不解地回头问他:“可要不是小偷的话,为什么会穿成那样,还专往不透光的地方钻?”
“……”杜崇古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一大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跟上,一直到了那扇小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要多少?”
另一个说:“两瓶。”
一个说:“老价钱。”
另一个似乎早有准备,低低地说:“给你。”
外边两小一大听得纳闷儿。
大公主很疑惑,小声问弟弟:“不是小偷?”
阮仁燧迟疑着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大公主一溜烟往外边跑了。
他们俩反应太快,倒把杜崇古给晾了。
他刚准备往外跑,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来了个脸对脸。
杜崇古:“……”
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听就是个中年人,说:“你也是来买药的?”
买药的?
杜崇古先是一怔,而后赶忙点头:“啊,对对对!”
男人往他脸上扫了一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怜悯:“这么年轻啊,呵呵……”
杜崇古:“???”
他没反应过来,但那男人已经转头走了。
杜崇古原地僵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去追两位皇嗣。
那边阮仁燧跟大公主跑出那条小道之后才察觉到坏事了,把杜太太给搞丢了!
大公主又领着弟弟回头去找叫人担心的老师。
这么一着急,她也就没看路,迎头跟刚出来的露眼男撞个正着!
她个子不算小了,生得敦实,又在往前跑,忽然间撞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哎哟”一声,噔噔后退几步,一个瓷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咕噜噜滚了好几下。
大公主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瓷瓶捡起来。
她看了一眼,辨认一下,很高兴地发现标签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大公主就带着点庆幸,声音特别清脆地跟他说:“太好了,你的海狗丸没摔坏!”
阮仁燧:“……”
杜崇古:“……”
厅内其余人听得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露眼男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不知道看路吗?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大公主被他凶得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药瓶,说:“没摔坏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露眼男:“……”
露眼男什么都没说,绕开他们,低着头,脚步飞快,扭头就走。
大公主急了。
虽然这个人有点凶,但是总归是事出有因嘛!
她追出去,大声叫他:“喂,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你的海狗丸掉了!”
阮仁燧:“……”
杜崇古:“……”
露眼男飞速离开现场,甚至于跑出了残影,“嗖”一下登上马车,紧接着大喊一声:“快走!”
马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大公主就很奇怪:“他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来拿呢?”
杜崇古怀着人与人之间的大爱,默默地道:“别叫他了。”
大公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可是他的东西掉了呀!”
杜崇古:“……”
杜崇古有些不忍地说:“他要是回来的话,掉的就不只是这东西了……”
第62章 第 62 章 疯狂敲木鱼.gif
大公主听得不明所以, 就顺势问起另一件事来:“海狗丸是干什么的,海里还有狗吗?”
杜崇古:“……嗯。”
大公主惊奇极了:“能在海里生活的狗?也会汪汪叫吗?!”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全程,都觉得有些可怜杜太太了。
他觑了一眼大公主手里边的那瓶海狗丸, 忽的灵光一动。
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那瓶药,故意问杜崇古:“杜太太,海狗丸吃了有什么用?”
大公主也跟着问了一遍:“是呀, 这东西吃了有什么用?”
杜崇古当场宕机:“……呃。”
大公主见状,不免有些失落:“杜太太, 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杜崇古就感觉后背那儿好像有个跳蚤在骚动,跳得他浑身难受。
阮仁燧适时地旁边自问自答了一句:“是会让人长高的药吗?”
声音落地, 杜崇古好像忽然间捉到了那只虱子!
他连声应了:“对对对, 就是这么个效果!”
大公主觉得很神奇:“还有这种药?”
她马上举手:“那我要吃!”
杜崇古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路,如同在课堂上似的, 严肃地板着脸,告诫她说:“这是专门给成年了却没有长高的大人吃的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之后会生病的,要喝很久很久的苦汤药才能好!”
大公主被吓住了:“啊?”
她只得悻悻地放弃了吃药的念头。
杜崇古又跟阮仁燧索要那瓶海狗丸:“殿下, 这东西对小孩子没什么用, 您还是给我吧……”
阮仁燧仰起头来, 天真又无邪地问他:“杜太太打算带回去自己吃吗?”
杜崇古:“……呃。”
阮仁燧看他脸上的表情一阵变换, 忽然间小小地共情了小时女官一下。
使坏这件事, 真的叫人心情愉快!
药局就在杜家门口, 阮仁燧与大公主出了门, 一溜烟跑回去了。
杜崇古紧跟在后边,只觉得自己的命比黄连还苦。
师生三人往药局去逛了一圈儿的功夫,不仅小时女官手里边多了一提粽叶, 杜家厅房案上也多了一篮喜饼。
小时女官招呼他们来喝茶:“现在正好入口,还可以配喜饼吃!”
随行的侍从已经验看过了,确保喜饼无毒,就选了两个茉莉牛乳馅儿的给两位皇嗣吃。
大公主有点不明白:“喜饼,就是吃了之后会高兴的饼吗?”
曾娘子觉得这话好玩儿,也有些意思。
只是不能点评皇嗣的话,便只如实告诉她:“有人家里要办喜事的话,就会给亲朋好友赠送喜饼。”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瞧着大公主,问:“您来猜猜,这吃的是谁的喜饼?”
大公主被问住了,捧着姜盐芝麻豆子茶喝了一大口,美得眯起眼来!
她先说:“热热的,香香的!”
然后才试探着说:“不会是之前那个打翻了我猪肚汤的人要娶媳妇了吧?”
曾娘子由衷地道:“公主果真是天资聪颖!”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一抬头,又问:“他要娶的新娘子是谁?”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瞧了阮仁燧一眼,告诉他们:“这婚事在神都城里,也算是顶顶体面的了,裴相公与周相公一起做媒,要娶的是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阮仁燧和大公主不是很关心颍川侯世孙要娶谁,倒是很关心今天要吃的焖面是什么味道。
小时女官先前跟曾娘子说了会儿话,大抵也有所了解,笑容满面地同两个小孩儿讲:“曾娘子请了护家符上的名厨前来烹饪,一定会很好吃的哦!”
大公主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儿:“什么叫护家符?”
曾娘子就顺手从厅里桌上拿了一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双手递过去叫他们瞧:“这就是护家符。”
大公主没听说过这东西,实在是很好奇。
阮仁燧倒是知道这东西,但不同籍贯人家的那一份都是不一样的,是以此时此刻,也不禁很新鲜地探头去看。
小时女官在旁边跟他们解释:“神都城里的官宦和百姓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的舌头都有着不同的偏好,时间久了,菜肴和口味当然也有了偏向。”
她跟两个孩子示意:“譬如说曾娘子来自岳州,进京第一件事就是往颍川侯府去拜会同族的长辈,紧接着又得去同为岳州籍贯的亲朋故交府上走动。”
“岳州的故交们就会分别赠给曾娘子一份护家符,上边记载着哪个坊里有家特别好的酒楼是岳州人开的,亦或者是哪里有位厨娘,家乡菜肴烹制得极为地道。”
“哪家店铺卖的是老家的物产,逢年过节会做什么家乡风味的东西……”
“人离乡贱,身在外地,总会想家的,所以这份册子,就叫做护家符。”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又有点遗憾:“我怎么就没有护家符?”
小时女官:“……”
曾娘子:“……”
小时女官不无歆羡地叹了口气,说:“您用不上。”
阮仁燧哈哈一笑,特别懂地跟他大姐姐说:“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能有什么乡愁!”
小时女官:“……”
曾娘子:“……”
阮仁燧又很好奇地问曾娘子:“护家符上的名厨,很贵吗?”
曾娘子叫他戳中了心事,由衷地“嗐”了一声,看丈夫一眼,说:“拔尖儿的名厨就是这样的呀,请永娘来忙活一天,顶崇古一个月的国子学补贴!”
杜崇古:“……”
阮仁燧在旁问了句:“永娘,就是那位名厨的名字吗?”
“是呀,”曾娘子想起来一个挺有意思的地方:“说起来,她跟贤妃娘娘还是本家呢!”
都姓刘。
又抽了预先定好的菜单给他们瞧。
大公主一眼就瞄到了一个很好玩的菜名儿:“黄鸭叫!”
她说:“是带一只会叫的鸭子上来吗?!”
小时女官和曾娘子都乐了:“到时候您就知道啦!”
曾娘子又叫人去瞧瞧,看厨房那边儿准备得怎么样了,斟酌着时候做面,不然坨了,怕不好吃。
侍女应声而去。
前头的小厨房里,刘永娘还有点郁卒:“不许放辣椒,干什么找我来做饭……”
她实在是很遗憾。
一边预备着炸黄雀肉,一边说:“没了辣椒,我起码废掉了八成的功力!”
侍女抄着手站在一边儿,听得“哎呀”一声:“来的是两个毛毛嘛,他们吃不惯太辣的!”
……
颍川侯府的世孙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他娶正妻,依律要报到太常寺去。
又因为成婚之后世孙夫人会得到外命妇的诰命,是以太常寺那边还会通过内庭女官,禀奏到朱皇后处去。
嘉贞娘子接到相应的文书之后,就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同朱皇后说起这事儿来。
“裴相公做的媒人,央了周相公的关系,最后定下了德庆侯府的周小娘子。”
这话说完,嘉贞娘子自己都笑了一下:“说是周小娘子,可论齿序,该称呼一声‘周大娘子’的——她是世子夫妇的长女。”
曾世孙已经亡故的母亲是英国公裴东亭的妹妹。
裴东亭如今为门下省侍中,时人还是更喜欢称呼一声裴相公,而不是英国公。
周相公指的则是中书令周文成。
他出身德庆侯府分支。
朱皇后知道世孙同英国公府的关系,此时听闻,不免由衷地叹了口气:“英国公府为这个外孙,也算是尽心竭力了。”
“是呢,”嘉贞娘子也说:“世孙还真是好命,惹出事来有颍川侯府收拾,婚姻大事,也有舅家帮着操持。”
朱皇后反倒不太看好这桩婚姻:“贪多嚼不烂。”
她上一次听闻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是费家行宴那日。
因为涉及到皇嗣和德妃,事后有人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她。
世子夫人对待庶女苛刻,是不慈,对待幼子骄纵,与生而不养何异?
而朱皇后上一次听说英国公府,则是因为二房的裴六郎同褚侍郎的独女褚小娘子定了亲,之后褚小娘子又同父亲闹了一场。
英国公出面劝和,父女表面上倒是修好了,可以后怎么样,谁知道?
朱皇后说的“贪多嚼不烂”,不只是在说世孙,也是在说英国公府。
“他们太喜欢缔结显赫的姻亲了,可婚姻这事儿,从来都不能只看门第,因此而兴,终有一日,也会因此而败。”
显赫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就一定好吗?
真不一定!
太后娘娘跟承恩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宁国公府的杨少国公同杨七,也是骨肉兄弟。
那能一样吗?
天壤之别!
朱皇后同嘉贞娘子要好,私底下说话,也不避讳:“我倒是觉得曾二娘子的婚事定的不错,只求人品才干,不求门第。”
世孙想娶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室,以此借住姻亲来压制继母一系,可有得必定有失。
一个出身显赫的妻子,多半不会是只小绵羊!
这是把双刃剑,或许真的可以抗衡唐氏夫人,但也未尝不会割伤世孙自己。
以颍川侯府如今的局势,世孙需要的是稳,而不是烈火烹油,使劲儿掐尖。
物极必反。
嘉贞娘子附和了朱皇后的看法。
她没说世孙和这婚事如何,只是说:“唐氏夫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
甭管怎么说,颍川侯府要跟德庆侯府结亲,又有两位宰相做媒,实在是轰动一时,满城称羡。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扬眉吐气,一扫之前的郁郁。
她私底下跟丈夫说:“这才是有底蕴的人家呢,英国公略微一伸手,什么都给办得妥妥当当!”
“唐家看起来倒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可实际上,总共才起来几年?一家子女人,能成什么事……”
唐红虽为首相,但如今已经不再是天后当政的时代了,再过几年她退下去,煊赫一时的唐氏家族,只怕也就要没落了。
荀氏夫人不无唏嘘地道:“还得是如英国公府这样的勋贵门庭才行啊!”
“英国公如今在做宰相,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进了颍川侯府,另一个嫁进了郑国公府,又都生育了爵位的继承人,来日即便真的有个什么,但凡骨肉亲戚肯伸伸手,总也能缓过气来。”
世子略有些疑虑:“唐氏夫人是世孙的继母,又有自己的孩子,女儿嫁过去,怕会难做,且世孙从前的许多举止,也不太妥当。”
荀氏夫人相中了这个女婿:“少年人不懂事,胡闹也是有的,他不是都改了吗?你别忘了,他可是正经的世孙,以后是会袭爵的!”
她实在瞧不上唐氏夫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先前在赵国公府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她是单为了让淮安侯夫人难堪吗?这是在欺负做东道主的赵国公府!”
荀氏夫人看得可明白了:“世孙先前胡闹,未必是真的胡闹,天底下就是有那种刻薄又恶毒的继母,故意把人家原配正室生的儿子养废,盼着叫自己的孩子上位,抢人家的爵位呢!”
世子听得若有所思:“倒也不无可能……”
这话荀氏夫人不只是在自家说,也在外边说,她又没有指名道姓,谁要是生气,那就是被说中了!
唐氏夫人知道之后也很茫然。
啊?
是我逼着他出去纵马伤人的??
从小到大,他不都是我婆婆在养吗???
第二天见了颍川侯夫人,唐氏夫人还专门去拱火呢:“母亲,德庆侯府那位是不是在阴阳您啊?唉,我真是替您生气!”
拱火之后还劝了一句:“只是她到底也没有明晃晃地把名字说出来,又是正经姻亲,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颍川侯夫人阴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唐氏夫人又尝试着指挥一下继子,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操纵他:“大郎,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
世孙:“……”
啊?我吗?
我考状元?
真的假的,要上吗?
唐氏夫人一直都是不服就干的作风,这回德庆侯府放出来针对她的声音,她却什么都没说,倒叫德庆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洋洋得意了很久。
这边世孙与德庆侯府的小娘子定了婚事,没几日,曾二娘子的婚约也正式地公之于众。
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前后脚订亲,不免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对比和讨论。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对此不屑一顾:“我看她那副狂傲劲儿,以为能叫女儿做皇子妃呢,怎么最后屈就了一个偏支子弟?”
这么说的人实在不少。
到最后,颍川侯夫人都觉得这门婚事不太好。
虽说是娶夫,但自家孙女可是正经的侯府嫡女!
孙女婿的父亲只是个六品官,与赵国公府的血脉关系也有些远了,实在算不上是有头有脸。
她虽然跟唐氏夫人不睦,但还是很疼爱孙女的。
就悄悄叫了唐氏夫人来,说:“不然就先把婚约搁置着,再等等看,要是有好的,就把他们蹬了!”
想了想,又以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说:“成婚了也没什么,反正是娶夫,大不了过两年找茬儿休了他,咱们再娶一个好的!”
唐氏夫人:“……”
真是好灵活的道德底线啊,婆婆。
……
宫里边德妃知道这事儿,不免也觉得唏嘘。
她私底下跟易女官感慨,说:“勋贵门庭里边,男也好,女也罢,嫡也好,庶也罢,差别其实都不大。”
“诸多子弟里,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那就是袭爵的那个人。”
世孙虽然张狂过,犯过错,但他毕竟是世孙。
终有一日,偌大的侯府终究要交付到他的手上去。
就凭这一点,他在婚嫁市场上的优势,就被拉到了无限大。
易女官少见地附和了德妃一句:“确实如此。”
默然片刻之后,又说:“曾二娘子……真是可惜了。”
阮仁燧看看德妃,再看看易女官,心里边充斥着一种智者看透了未来,但却无从言说的寂寞感。
再过二十年,局势就变了……
不,甚至于用不了二十年,十年就行。
因为就在这几年间吧,曾二娘子会生下他阿耶的梦中情孩。
同时投身官场,开始她的仕途一生……
嗐,不过这事儿其实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从座椅上跳下来,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崇勋殿去了。
德妃在后边叫他:“你上哪儿去?”
阮仁燧说:“我去看看我阿耶!”
德妃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也就没有阻止,只是嘱咐了一句:“要是你阿耶在忙的话,可别去打扰他呀!”
阮仁燧老神在在地应了:“好的,好的。”
他身体一向不错,也没叫轿辇,一路走走停停溜达到了崇勋殿,又往书房那边走。
宋大监瞧见他就笑了:“小殿下过来啦?”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里边有人在吗?”
宋大监就说:“您现在外书房那儿等等吧,陛下在里头跟几位朝臣说话呢。”
阮仁燧也就应了,略过了会儿,就趁人不注意,钻到里边去,隔着厚重的帷幕,探头去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在说过段时间要举行小金榜试的事情。
阮仁燧知道,所谓的小金榜试,是世宗皇帝时期才开始实行的策略。
之所以叫小金榜试,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中进士又被称为金榜题名,而通过这场考试的学子们的含金量仅次于进士。
其二嘛,则是因为这场考试都在殿试结束两到三个月之间举行,算是紧随其后。
这是给皓首穷经却不能中举的非顶尖才子们留的一条道路,虽然难度仍旧很高,但较之科举中进士,相对还是要简单一些的。
录取的人数大概是新科进士的两倍,其中排名靠前的一半可以得到往六学二馆去任职的资格。
靠后的那一半,多半就得去地方上打转了。
不过总归也算是入仕了。
新科进士初次授官,多半是从七品,小金榜试登科的这些人,初次授官就要低一些,多半是从八品,好一些的是正八品。
宫里边林尚宫的女儿,就是小金榜试登科,又因为名列前茅,最后被选入国子学的。
阮仁燧知道这是大事儿,也不过去搅扰。
再过了会儿,又听人说起南边有个什么部族要上京来拜谒帝后。
阮仁燧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放下心来,从帷幕后边钻出去,声音脆脆地叫了声:“阿耶!”
他忽然间冒出来,圣上竟也没有露出讶异之色来,瞧了他一眼,很随意地问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阮仁燧假惺惺地说:“我想你了嘛!”
圣上听得眯起眼来,盯着他瞧了会儿,倒是没有说话。
阮仁燧也不在乎,四下里看了看,终于寻到了目标。
他先往某个博古架前边站了会儿,状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瞧,一扭头,看他阿耶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终于暗松口气,悄咪咪地将自己之前出宫时从杜家门口药局那儿得来的海狗丸拿出来了。
阮仁燧走到中书令周文成面前去,仰着头,天真无邪地问他:“你还想长高吗?我有吃了就可以长高的药丸哦!”
周文成听得纳罕不已:“还有这种药?”
阮仁燧就把海狗丸标签那一面朝外,摆在一个能叫人一眼看见的角度,而后拉过周文成的手,拔掉瓶塞,往他手心里倒了两颗黑药丸。
阮仁燧天真又无邪地说:“阿耶说人吃了这种药,就能长高啦!”
周文成手心托着那两颗药丸,默默地注视着瓶身上的海狗丸三个字:“……”
阮仁燧又给坐在周文成后边的那个人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称呼?”
“……”对方木然地看着那边标签,下意识应了句:“回禀殿下,臣是太常寺卿麻致中。”
阮仁燧天真无邪地应了声,又给坐在麻太常旁边的那个人手心里倒了两粒,捎带着问:“您怎么……哎?哎哎哎?!”
阮仁燧倒药丸的动作顿住了。
阮仁燧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这双眼睛……
阮仁燧忽然间反应过来了:“!!!”
那人神情呆滞,脸上鲜明地写着“想死”两个字:“……”
干什么。
专门追过来杀我?
阮仁燧:“……”
宋大监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这位是祝鸿胪。”
祝鸿胪:“……”
阮仁燧满头大汗:“……”
救命啊!
我真不是有意的!
谁知道会在这儿碰见他?!
疯狂敲木鱼.gif
第63章 第 63 章 阮仁燧爽朗地笑:“丸辣……
御书房里议事的朝臣们走了好久, 阮仁燧都没能回过神来。
圣上看儿子跟只呆头鹅似的在哪儿发呆,也没催促,自己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疏。
如是过了大半晌功夫, 终于看那小子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忽然间弹起来,两只小手捂住脸, “啊啊啊啊啊——”惨叫出声!
阮仁燧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啊!”
他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祝鸿胪了!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也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又忍不住想要敲木鱼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一直等他惨叫完了, 才忍俊不禁地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将那只贴着海狗丸标签的药瓶摆在了案上。
阮仁燧长长地, 愧疚地叹了口气, 垂头丧气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末了,又道:“阿耶, 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同时还有点犹豫:“还是说最好别把这事儿揭开,就当做不知道?”
圣上听得倍感唏嘘,感慨不已地说:“要不说人一定不能做坏事呢,你看看,原本是想给我挖坑的,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麻木地看着他, 神情呆滞。
圣上见状不禁失笑, 笑过之后倒是正经地给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情, 祝鸿胪不想提, 你也就此忘了吧。”
阮仁燧有点犹豫:“要不要私底下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道个歉?”
圣上听得眉头一动, 反问他道:“到时候见了面, 你说什么?”
“说对不起,你不是故意地私藏原属于他的海狗丸的?”
“还是说你不该占了他的海狗丸,然后还拿出来招摇过市?”
阮仁燧:“……”
“算啦, ”圣上把这两个可能都给否了:“就这么着吧,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边去。”
阮仁燧思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来,就看他阿娘立在梅瓶前修剪一束新开的粉色杜鹃。
那重瓣的云霞一般美丽的花朵旺盛地挤在一起,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量。
阮仁燧笑眯眯地过去,先顺手把自己背着的那只小包随手一丢,紧接着就开始吹彩虹屁:“阿娘,你今天修的这束花也好好看啊,只是不如你好看!”
“臭小子,就你会说话,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
德妃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刚把这几枝花剪回来,都还没有开始修呢!”
阮仁燧被怼了也不在意,当下爽朗一笑:“这说明阿娘你眼光独到,品味高雅啊——随手这么一剪,就是浑然天成,跟别人修剪好了的瓶花似的!”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一摆头,叫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
如是一边修剪那几枝重瓣杜鹃,一边随意地问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杜太太给讲了讲先古时候吴国与越国之间的故事,还教了我们一个成语,叫卧薪尝胆……”
德妃心里边有了谱,当下点点头:“哦,是这个啊。”
那边阮仁燧洗完手之后擦干了,岔开腿,倒坐在自己专用的那把小椅子上。
他两手扶着椅背,很好奇地问:“阿娘,你说勾践卧薪尝胆,尝的是什么胆?”
德妃:“……”
德妃叫他给问得一愣:“啊?”
阮仁燧还当她是没听明白,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杜太太当时说,卧薪尝胆就是睡在柴草上,口含苦胆,你说勾践含的是什么胆?牛胆、羊胆、猪胆还是狗胆?”
德妃:“……”
德妃大脑放空:不是,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再看儿子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
就这么想了想,她迟疑着道:“应该是猪胆吧?”
阮仁燧就顺势问她:“那时候就开始吃猪了?”
德妃:“……”
德妃心想:也是!
不禁又开始思量:难道是羊胆?
娘俩儿面面相觑了大半晌,终于决定寻求外援。
易女官,就是你啦!
易女官:“……”
结果把易女官给问蒙了——关键是念书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正经地教过这个问题啊!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
德妃有点郁闷,阮仁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他纯粹是想一茬是一茬,试图分清楚卧薪尝胆究竟尝的是什么胆失败之后,又叫人去给他搜罗个苦胆来。
他实在是很好奇苦胆的味道。
德妃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闻言也就没有阻拦。
如是到了当天晚上,易女官就用一只小盅盛着,送了一颗煮过的猪苦胆过来。
娘俩儿同时探头去瞧,就见是水滴状的玩意儿,约莫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闻一闻,味道有点怪。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端起来舔了一下,然后赶紧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实践出真知:“勾践有点东西!”
阮仁燧一边呸呸呸,一边由衷地说:“这玩意儿真的很苦!”
德妃赶忙给他喂水,原本还想叫人把那只苦胆丢了的,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又停住了。
她叫易女官去找根结实点的线,把那只苦胆拴起来:“留着吧,总能有用的。”
易女官心念微动,紧接着略带同情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
阮仁燧大觉不祥,马上就叫了起来:“阿娘,你把它挂起来干什么?”
德妃瞧着他,笑而不语。
“……”阮仁燧叫她笑得浑身发毛:“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德妃笑盈盈地一摊手,语气随意,轻松自在:“我能想什么?没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悔不该探讨勾践尝的究竟是什么胆!
……
姐弟俩出宫往杜崇古家里边走了一趟,倒是喜欢上了杜家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再回到宫里,还吵着想喝。
德贤二妃心知肚明,这东西就跟之前的猪肚汤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叫小厨房做了来喝,又都说不是那个味儿。
到最后还是专程使人往杜家去走了一趟,问曾娘子要了茶汤的方子,将配料预备齐全了,在自己宫里边冲着喝。
再之后大公主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还自带了材料,一样样煞有介事地配起来,亲手冲泡了给朱皇后喝。
朱皇后有些惊奇,问她:“这是什么茶汤,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公主特别高兴,一板一眼地跟她讲课:“这叫芝麻豆子姜盐茶,曾娘子说,是岳州那边的风尚,岳州在神都城的南边儿……”
还额外地补充了一点:“阿娘给我泡了今春的岳州银针,也香香的,但是不如姜盐茶好喝!”
等仁佑小课堂结束了,还问她们:“你们知道黄鸭叫是什么吗?知道黄雀肉是什么肉吗?”
贤妃之前其实已经听过这节课了,但这会儿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听着。
朱皇后很配合:“是什么呀?我还真是不知道!”
大公主就洋洋得意地告诉她:“朱娘娘,黄鸭叫可不是鸭子,是特别好吃的小鱼哦!”
又说:“黄雀肉也不是真的黄雀肉,是猪肉!”
朱皇后听得莞尔,笑着赞许了她几句,私底下又同嘉贞娘子商量:“或许可以让皇嗣多出去走走瞧瞧。”
她说:“这些话落在纸面上,都是一纸空文,但要是亲眼去瞧了见了,进嘴尝了,想忘都难。”
嘉贞娘子深以为然:“知行合一,方为上策。”
朱皇后既起了这个念头,不免要知会德贤二妃一声。
倘若是宫里边的事情,她自己拍板就决定了,可要是打算出宫,必得叫皇嗣们的生母知道才好。
贤妃觉得这事儿可行:“叫出去长长见识,是件好事。”
德妃倒是有点不放心:“孩子还小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要是出去把心给玩野了,那还得了?”
朱皇后先解释一句:“不会叫日日出去的,顶多每旬一回,有目的地叫长长见识。”
略微思忖之后,倒也很理解她的顾虑:“仁佑也就罢了,毕竟已经五岁了,性情也稳重。仁燧么,是得谨慎着点……”
有些话德妃这个当娘的可以说,但不能听别人说!
什么叫“是得谨慎着点”?!
好像我们岁岁不如大公主似的!
德妃心里边不高兴,脸就耷拉下去了。
她眼皮往下一垂,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岁岁年纪是小,但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跟小大人似的,很可靠的!”
贤妃在旁打圆场,笑着说了句:“是呢,仁燧打小就聪明,刚满周岁,说话就很利落了。”
朱皇后知道德妃的脾气,也不生气,觑着天气不错,索性叫上她们俩一起出门:“往御书房瞧瞧去,看两个孩子干什么呢?”
她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思:“要是有人偷懒,就拎出来打屁股!”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
德妃眼睛往上一翻,洋洋得意地心想:怕你们不成?
我们岁岁肯定在认真上课!
……
对于内庭的宫妃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禁地,若无特许,不得前往。
但是今次有朱皇后同行,事情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存着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朱皇后也没叫人事先传话,偕同德贤二妃,一路赏花观景,慢悠悠地过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窗户向里一瞧,三个人都定住了。
几瞬之后,朱皇后与贤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觑了眼德妃脸上的表情。
很好,没什么变化。
再往下瞧一眼,就见德妃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朱皇后:“……”
贤妃:“……”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室内总共七个人,四个保母跪坐在靠墙的位置,没发出任何声响。
授课的那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盘腿坐在书案前讲经。
大公主坐在下边,小眉头蹙着,很认真地在听课。
阮仁燧坐在姐姐旁边,面前用不同的书本摞起来一道书墙,挡住授课老师的视线之后,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用小刀抠红薯。
他脚边摆着七八只被切成圆柱形状的红薯零件儿。
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刻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德妃:“……”
德妃只觉得一股邪火儿从五脏六腑生出来,而后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口焦舌燥,眼前发黑。
这个混账东西!
上课呢!
抠什么红薯?!
那边朱皇后也在皱眉,传了皇长子的侍从来问:“仁燧手里边那把小刀是哪儿来的?他才几岁,能把这东西给他吗?”
侍从们跪地请罪,低眉顺眼地道:“回禀娘娘,那把小刀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
朱皇后神情微动,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叫他们:“起来吧。”
这要是依从德妃自己的心意,真得马上把里边那小王八蛋拎出来暴打一顿,只是这会儿朱皇后和贤妃还在,当着她们的面儿,她实在拉不下脸来。
如是生等着这节课结束,朱皇后没惊动两个孩子,悄悄传了授课的太太出来问话:“皇长子在那儿抠红薯,你没瞧见?”
太太默然几瞬,才说:“娘娘,臣瞧见了。只是皇长子殿下说了,不让他抠红薯,他就要在教室里尿尿……”
朱皇后:“……”
德妃:“……”
贤妃像个透明人似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朱皇后干咳了一声,倒是有心说点什么,再一想阮仁燧这情况,终究还是作罢了。
她劝说德妃:“孩子还小呢,得慢慢教,别跟他生气。”
顿了顿,又说:“得了,领着他回去吧。”
德妃面无表情地跟朱皇后行个礼,面无表情地往教室里边去了。
阮仁燧最近在忙着用红薯刻印章,目标也不麻烦——刻一朵小花出来就成。
只是想跟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他现在也才三岁,手上的力气不稳,而花瓣又是偏向于圆润的线条,用小刀来刻,实在很难如愿。
阮仁燧叫人找了一筐红薯过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起初手很生,多练几次,就逐渐找到感觉了。
大公主看他上课开小差儿,不禁有点忧心:“岁岁,这样不好吧?”
阮仁燧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讲的我都会呀!
又很娴熟地糊弄姐姐:“等我练得熟了,给你刻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
大公主瞬间被打动了!
这会儿虽然下了课,姐弟俩却也没有离开,阮仁燧聚精会神地继续刻红薯,大公主好奇又兴奋地趴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拉了弟弟一下。
阮仁燧低着头,也没在意:“怎么啦大姐姐?”
大公主很小声地叫了声:“岁岁。”
没说别的。
阮仁燧以为她是等不及了,当下哈哈一笑:“快啦快啦,别急,马上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正好瞧见了德妃阴云密布的脸。
四目相对,母子无言。
阮仁燧:“……”
阮仁燧左手攥着一块红薯,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咧开嘴,爽朗地笑:“丸辣!”
大公主:“……”
德妃也笑了,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他,一字字地问:“阮仁燧,你、在、干、什、么?”
阮仁燧:“……”
这种语气,还叫了全名……
恐怕是要糟啦!
阮仁燧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试着看投其所好能不能有用。
当下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跟即将暴走的亲娘卖萌:“阿娘,我想给你刻一朵小花,以后你就有印章可以用啦!”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你从早到晚有那么多时间,都不能刻,只有上课的时候能刻?”
又问他:“怎么着,我听说你还想在教室里尿尿?!”
她只想把这个臭小子锤出屎来!
阮仁燧:“……”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怎么,你没话说啦?平时不是叭叭叭特别能说吗?”
阮仁燧:“……”
德妃看他心虚得不敢说话,只觉心里边那股火气愈发强盛了:“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在这里抠红薯——红薯有什么好抠的?!”
她绕着儿子转了个圈,换了个走位,而后继续怒道:“你这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
说到最后,德妃又伤心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头顶都要冒火了!”
阮仁燧嘴巴动得比脑子还快,当下往前一伸手,乐颠颠地道:“阿娘,能借个火儿烤红薯吗?”
德妃:“……”
德妃心里边那点悲伤霎时间就叫怒火烤干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阮仁燧灿烂一笑:“……这回是真丸辣!”
第64章 第 64 章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
德妃火冒三丈。
德妃想起来混账儿子居然想借个火儿烤红薯!
德妃把火苗调小了一点, 改成火冒三寸!
但这可不意味着她不生气了,而是说浓缩的都是精华!
她不想在朱皇后和贤妃面前打孩子,当下强行抑制住怒火, 冷笑着叫人:“阮仁燧,走了,我们回去。”
阮仁燧怂怂地缩着脖子, 愁眉苦脸道:“不会打我吧,阿娘?”
德妃短促地笑了一声, 柳眉倒竖,反问他:“你觉得呢?”
阮仁燧:“……”
德妃瞟了他一眼, 满面阴云地往外走了。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跟上。
母子俩一前一后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往凤仪宫去的时候, 易女官也没跟着,之后御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就更不得而知了。
这会儿看着这母子俩一起回来,前者面笼阴云,后者萎靡不振,虽然还不知道事情原委,但也隐约地猜到了一点。
茶水都是一直备着的, 她叫人赶紧沏了来, 亲自端着送过去, 看德妃单手接了, “啪”一下拍在案上, 就知道这回的事情大发了。
还在思忖着怎么劝解呢, 那边德妃已经回头去瞅儿子, 微笑着吩咐他:“阮仁燧,去把东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阮仁燧:“……”
阮仁燧听得倍觉凄凉:“阿娘,让我自己去拿打我的东西, 这也太过分了吧……”
德妃指着他,微笑着问:“去不去?”
“去去去。”阮仁燧蔫眉耷眼地过去,拿了又送过来。
德妃拎着那条鸡毛掸子,先问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道:“知道。”
德妃就问他:“错在哪儿?”
阮仁燧一条条历数自己的罪过:“我不该上课开小差儿,不该用书堵住大半个书桌,不该对授课的太太不礼貌,不该存着侥幸的心思偷懒……”
德妃听他从头到尾说完,头顶的火苗都跟着大了。
“你这不是都知道?!”
她恼火不已:“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专心向学是不是?!”
德妃看着他,真是又生气,又伤心:“你今天在那儿开小差,我是刚好过去撞见了才知道的,我没过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偷奸耍滑?!”
她越说越气,揪住这小子的衣领子,用手里的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一下:“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什么都不用你做,唯恐亏待了你,到最后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德妃毕竟是个成年人,又气得狠了,这一下打过去,阮仁燧当时就疼得眉毛一抖。
“你也知道疼?!”
德妃见状,又揪着他抽了几下:“我过去看你在这儿抠红薯,心里边比你现在还疼!”
她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再想起今天谈论的议题,复又恼怒起来:“成天就知道出宫去玩儿,心都野了,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宫里,哪儿都不许去了!”
阮仁燧惊叫一声:“不!”
“不什么不?你说了不算!”
德妃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又叫易女官:“去,到他寝殿里,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收起来!”
“玩物丧志,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再这么下去,那还得了?!”
阮仁燧担心自己搜罗起来的那些宝贝,当下听得急了:“可是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关系啊!”
德妃冷笑一声:“怎么没有关系?我说有就有!”
阮仁燧反问她:“阿娘,为什么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德妃哼了一声,说:“就凭我是你娘,我生养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阮仁燧大声说:“不够!”
德妃听得愣住了。
不只是她,就连易女官等人都愣住了。
因为实在是没想到皇长子回反驳这句话。
德妃被戳到了心窝子,回过神来,勃然变色。
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我是你娘,我还不能管你了?!”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问:“阿娘,为什么你是我娘,你就能管我?”
“这还要理由?!”
德妃听得恼怒不已,又觉匪夷所思:“是我生了你,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上来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我不能管你?!”
阮仁燧就说:“阿娘,我是你生的不假,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也不假,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我就欠你什么啊!”
德妃听得目瞪口呆:“你再说一遍?!”
说话间的功夫,阮仁燧逐渐找回了自信,先说一句:“阿娘,你别急,听我慢慢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稳住场子之后,又问她:“大姐姐今年几岁啦?”
德妃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五岁了。”
阮仁燧又问:“阿娘你进宫几年啦?”
德妃说:“也有五年多了。”
阮仁燧再问:“宫里边那么多娘娘,平日里阿耶是不是大半时间都在披香殿?”
德妃有点烦了。
她本来就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同时理直气壮地道:“阿娘,你生我养我,对我有恩,可我对你其实也有恩啊!”
“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过得会是什么日子?”
他对着德妃,侃侃而谈:“阿娘,当初你进宫的时候,位分是昭仪,因为怀上了我,才被晋封为德妃的,这没错吧?”
“要是没有我,你能做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吗?不能说全无可能,但起码也得打个问号吧?”
德妃:“……”
阮仁燧尤嫌不够,还继续说:“阿娘,要是没有我,你那么得宠,却一直无所出,眼瞧着贤妃娘娘养着大姐姐,田美人不声不响地就有了身孕,你能不着急上火?外边人能不说闲话?”
“你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
德妃:“……”
阮仁燧啧啧几声,继续说:“到那时候,你还有闲心养花写书?开什么玩笑呢!”
德妃就听那个讨厌的小孩儿特别肯定地说:“那你指定干什么的心思都没了,满天下的求神拜佛,一心盼着想要个孩子呢!”
德妃:“……”
阮仁燧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还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转个圈儿,叫亲娘好好看看自己。
“阿娘,你看我多好?”
阮仁燧特别自信地说:“我虽然笨了点,淘气了点,还爱偷点小懒,但我的身体很健康,很结实,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
“我没满周岁的时候,爬得特别快,很早就会说话,我现在说起话来,比很多同龄的小孩儿都利索!”
“而且我还能每天夸你漂亮,给你采花插瓶,会给你过生日,还能给你写拜帖!”
“你看,我多棒呀!”
德妃从头听到尾,起初恼怒,听到一半儿,又觉惊愕,到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被打动了。
她怔怔地瞧着儿子,一时百感交集,感动也不是,恼怒也不是,拎着那条鸡毛掸子,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好半晌过去,才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满嘴歪理!”
顿了顿,又说:“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能到别人跟前去学,叫人知道,不定得怎么说呢。”
阮仁燧看出了她情绪上的松动,悄咪咪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条鸡毛掸子,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其交给了易女官。
易女官悄悄地收着,又示意身后的小宫女赶紧给藏起来。
德妃看他好像是顺利渡完了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憋气,只是生气这事儿,本也是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
先前那几句话往外一说,气势散了,想再摆出来也就难了。
易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应对她,都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就说:“先前韩王妃使人送了拜帖过来,说是他们府上新排了戏,凑个热闹,降福节的时候开演,到时候您要是有空,就去瞧瞧……”
德妃听得脸色微缓,倒真是把思绪暂且给岔出去了:“王妃府上的戏闻名神都,去看看倒也很好……”
降福节在四月底,原是高皇帝时候遗留下来的节日,上下臣民休假三日,以迎福神。
福神的形象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是位老妪,也有可能是名少男,可能是枝头上的一只乌鸦,也有可能是走在街上的一只瘸了腿的狗……
如果有人有幸遇到了祂,并且与祂相善,福神心满意足之余,就会赐福于他。
相反的,如若出言不逊,触怒了福神,那这个人就会行厄运,流年不利。
所以孩子们从小就被教导着到这几日不能说恶言,要对每一个遇见的人或动物以礼相待,有向善之心。
富贵人家往往施粥赈济,更有富贵闲人往神都城内平头百姓居住的区域行走,趁着夜色,往贫苦人家的院落里投掷钱币,以此吸引福神的目光与垂爱。
而每逢降福节,皇室往往与民同乐,天子白龙鱼服,往臣下府上去拜访,亦或者在神都街头与民同乐。
后妃也可以离开宫廷,往母家去归宁,小住三日。
德妃进宫几年,虽然也能时常与母亲和妹妹相见,但终究不等同于回家。
披香殿再如何富丽堂皇,同她出嫁前的闺阁,也终究是不一样的。
韩王妃主动相邀,不仅仅是邀请她,捎带着也是邀请夏侯家的人,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她有点意动了。
心思这么一偏,她就暂且把倒霉儿子的事情给忘了。
等再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晃悠着腿,优哉游哉地歪在窗前的躺椅里吃杏子。
把德妃给气得呀。
你自己上课开小差儿,不好好听讲,现在口口声声知错了,怎么就没想着把落下的课业补上?
她心里边憋着火,赌气似的想:我就不说话,看你能在那儿瘫到什么时候!
圣上知道好大儿又犯了事——大公主放心不下弟弟,专门跑过去找他说了这事儿。
“德娘娘当时脸上的表情呀……”
她忧心忡忡:“就跟我之前跳小山时候我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那之后我就被打了,不出意外的话,岁岁肯定也要挨打了!”
圣上心想:能有什么事儿?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儿!
但还是宽慰长女几句,叫她放心,又使人往披香殿去送信儿,告诉那边,他中午要去用膳。
因为他实在是很好奇那娘俩儿还能整出什么新鲜活儿来!
等忙完了过去,都没叫人通报,悄悄地进去了。
探头一瞧,就见好大儿像只瘫痪了的猩猩似的,软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吃香蕉。
德妃咬牙切齿的,人在窗边,手里边拿着一面小镜子,不时地晃动几下,用反射来的太阳光晃那只瘫痪猩猩的眼睛。
瘫痪的猩猩也不在乎,怀着老一辈艺术家的从容,翻个身,继续吧唧吧唧地吃香蕉。
德妃:“……”
圣上:“……”
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德妃脸上阴得就跟马上就要下一场小雨似的。
她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跟儿子说。
好像说一句话,她就输了似的。
阮仁燧也不内耗,拿着筷子,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叫自己的保母:“我想吃那边的冰糖蹄髈……”
保母就赶忙过去,用小碟子盛了一些过来,轻轻搁到他面前。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阮仁燧又说:“我还想吃芦蒿香干……”
保母又用小碟子替他盛了一些过来。
德妃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米饭。
吃了半晌,硬生生把自己给吃恼了,“啪”一下把筷子放下,跟圣上说:“之前还听人说呢,宫外出了桩热闹事儿……”
圣上就很配合地问她:“什么事儿呀?”
德妃眼睛一斜,觑着儿子,指桑骂槐道:“听说有家人养了个儿子,一点都不孝顺母亲,出去胡作非为,把自己亲娘给气死了,这不孝子!”
圣上神情微妙地“哦~”了声。
阮仁燧不语,只是一味地吃饭。
德妃就杀到门上去,叫他:“阮仁燧。”
阮仁燧茫然地抬起头来,老老实实地叫了声:“阿娘,我在。”
德妃瞧着他,语气轻飘飘地道:“你听了这事儿,就没什么感想吗?”
阮仁燧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说:“还真有!”
德妃状似不在意地道:“什么啊?”
阮仁燧感慨万千:“闯祸一定得趁早啊,越小越好!”
德妃:“……”
圣上:“……”
德妃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阮仁燧就唏嘘不已地跟她分析:“阿娘,你说的那个人闯祸的时候,多半已经成年了,所以他阿娘的年纪也大了,就很容易被气死。”
他侃侃而谈:“但我们要是换个角度想想,趁着年纪还小的时候赶紧闯祸,阿娘也还很年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至于出那么大的事儿,你说是吧?”
德妃:“……”
德妃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瞟了一眼东边的花瓶,没找到目标之后,又问易女官:“鸡毛掸子呢?”
阮仁燧:“……”
阮仁燧哈哈一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阿娘,不会玩不起吧?”
德妃不语,只是一味地寻找鸡毛掸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开始慌了,赶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圣上:“阿耶!”
圣上默默地吃着饭,忙里抽闲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
阮仁燧如获至宝,赶紧凑了过去。
就听圣上在他耳边说:“有时候你挨揍,真的都是自找的,明白吗?”
阮仁燧:“……”
第65章 第 65 章 邪恶布偶
第二天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的时候, 屁股才刚挨到坐凳,就忍不住龇一下牙,猛地吸一口冷气。
大公主很同情地看着他, 神情担忧:“岁岁,是不是很痛啊?”
阮仁燧一点要做小小男子汉的意思都没有,皱着两条眉毛, 超大声地说:“真的好痛啊!”
侍从们:“……”
德妃打孩子的时候是真的生气,打完了看他坐卧不便的模样, 又禁不住开始心疼。
她埋怨自己:小孩儿淘气,这多正常啊, 说几句也就算了, 打他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使人往御书房送了个话, 暂且告假,叫儿子安生留在披香殿里修养,等到养好了再去上课。
如是这么一操作,再等到德妃去给朱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听见齐才人在跟贤妃说话:“大公主还真是长大了, 知道保护弟弟了。”
“听说先前皇长子在御书房淘气, 叫德妃娘娘给领回去了, 还是大公主专门往崇勋殿去跑了一趟, 把这事儿告诉陛下的呢……”
齐才人笑靥如花, 声音轻柔:“也难怪了, 宫里边现下就这两个孩子, 一起长起来的姐弟俩,自然是骨肉情深。”
“齐才人,”贤妃掀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 说:“你真是有心了。”
她神色平静,不怒不喜,反倒叫齐才人心里边犯起了嘀咕。
她这些话原本也不是专门说给贤妃听的,是觑着德妃来了,才专程讲的。
这会儿看德妃从外边进来,眉头蹙着,先瞟了贤妃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瞧大公主,心思便稳当了,当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与诸多低位宫嫔一起向德妃行礼问安。
她心想:我又没有明说大公主去告了皇长子的状,就算之后真有点什么,也粘不到我不是?
齐才人说的那些话德妃听见了,阮仁燧也听见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德妃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心里边当下就是咯噔一下。
他害怕阿娘真的信了齐才人的挑拨,觉得大姐姐去蓄意跑到阿耶面前去告自己的状!
阮仁燧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德妃低头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煦:“怎么啦,岁岁?”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齐才人一样。
阮仁燧就晃了晃娘俩儿还牵在一起的手,仰着头,说:“我想去跟大姐姐玩儿!”
德妃听得一怔,转而笑了,将手松开:“去吧。”
只是也叮嘱他:“小心着点,别走远了,马上就是请安的时辰了。”
阮仁燧见她应允,心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下,一扭头,热情地招呼大公主:“大姐姐,走!”
大公主开心地应了声:“好!”
姐弟俩哒哒哒,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往外边跑了。
贤妃在笑,德妃在笑,其余人当然也在笑。
至于各自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是到了请安的时辰,众人依照位分先后入内,同中宫见礼之后,一处落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出去跑了一圈儿,这会儿脑门儿上还有汗。
大公主要把领口解开透气,贤妃不许:“会着凉的。”
又拿了条手帕,替女儿擦拭脑门儿和后脖颈上的热汗。
这时候就听德妃开腔,同朱皇后说:“皇后娘娘,我先前看本朝记述,说康宗皇帝在时,皇嗣赵王与皇嗣宁王友善,经常一起去打马球。”
“赵王府的属官知道赵王喜欢打马球,就投其所好,给他搜罗了一个马球高手来。”
“这个人叫阿吉,的确是马球奇才。赵王有了他,再与宁王抗衡的时候,无往而不胜,宁王屡屡落败,大失颜面,为此恼恨不已,再不肯跟赵王结伴游乐了……”
朱皇后并不知道先前庭院里发生了什么,听她忽然间说起了前尘往事,虽也静静听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多半如此。
倒是贤妃心下有些惊骇,微露讶然之色地看了过去。
众人便听德妃问朱皇后:“娘娘博古通今,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朱皇后听得莞尔:“后来,康宗皇帝下旨,厚赐阿吉,同时也将他赶出了东都。”
德妃做出疑惑的样子来:“您觉得康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皇后目光在堂下众妃脸上扫过,心有所悟。
她沉声开口:“阿吉自身的行径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存在损害了两位皇嗣的关系,使得皇室骨肉交恶,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德妃听罢,便霍然起身,一指齐才人,图穷匕见:“既然如此,请娘娘下懿旨,驱逐齐氏出宫!”
齐才人脸色大变!
不只是她,座中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阮仁燧都惊呆了。
齐才人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慌乱不已:“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如是战战兢兢几瞬之后,又颤声道:“德妃娘娘,我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您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她含泪道:“咱们都是一起在宫里边侍奉陛下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教训我几句、打我几下都成,说要赶我出去,就太狠心了吧!”
德妃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
阮仁燧离她最近,是以此时此刻,清楚地瞧见德妃眼底闪过了一抹嘲弄——你死定了!
德妃就轻声细语地说:“齐才人,我进凤仪宫的时候,你在跟贤妃说什么来着?”
齐才人这才知道,德妃今日猝然发难,原来是因为先前那几句话。
可是……
她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光明正大地说什么坏话啊!
凭什么就要撵我出宫?
饶是你夏侯氏再如何得宠,这样张狂跋扈,也太过分了!
她自觉先前所说并无恶言,也不惧怕,当下含泪往地上一跪,抽泣着大略上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涕泪涟涟地问贤妃:“贤妃姐姐,我没有说错吧?”
贤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德妃先前讲阿吉之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齐才人居然一点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点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偏向地道:“不错,先前在外边,齐才人大概上就是这么说的。”
齐才人自觉得到了倚仗,一扭头,目光得意,含着几分委屈,质问德妃:“德妃娘娘,天地良心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两位皇嗣骨肉情深,您要真是要奏请皇后娘娘撵我出宫,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德妃站在旁边瞧着她,只觉得厌蠢症都要犯了。
她真的很想说一句:齐才人,你有脑子没有?
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在这宫里边儿,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人放火,没有人亲耳听见你口出不逊,那就没人能收拾你?
我刚才说的,不只是阿吉,也是你!
阿吉有错吗?
没有!
他作为一个马球奇才,因为这份才能被进献到赵王府,而后尽心竭力地伺候赵王打马球,他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情。
可到最后,康宗皇帝还是将他赐金遣还了。
康宗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呢,就因为阿吉破坏了两位皇嗣的感情,就把他给赶走了!
当今只有两位皇嗣,你在这儿暗戳戳地煽动两位皇嗣不和,还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露,没露出言辞上的漏洞,就没人能收拾你?!
开什么玩笑呢!
太后娘娘也好,圣上和朱皇后也罢,他们一旦认定了你想撺掇皇室骨肉离间,难道还会跟你讲证据?!
再说,也没冤枉你——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
德妃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朱皇后福了福身:“娘娘是六宫之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该由您来决断才是。”
说完,看也不看齐才人,便迆迆然地坐了回去。
寂静。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难掩惊愕地看着她。
朱皇后向来沉稳持重,这会儿也为之惊讶,相较于齐才人的事儿,还是德妃的变化更叫她瞠目。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神色肃然,短暂思忖后,吩咐说:“送齐才人离京,往建章宫去清修吧。”
齐才人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其余人也是骇然。
关键时刻,朱皇后反倒沉得住气。
她环视周遭,声色沉静,肃然道:“我进宫之初,就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不许提!”
众妃见她神色庄重,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公主和皇长子的庶母,是长辈,那就得有长辈的样子!”
她脸色少见地十分严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生口舌是非,用皇嗣做筏子说三道四——齐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唯唯。
朱皇后见状,便微微点一下头,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吧。”
……
宫廷看似很大,可实际上又很小。
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正以光速迅猛地四处传播着。
听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惊呆了,再回过神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
德妃居然能引经据典地进行宫斗,而且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借了朱皇后的手,把齐才人撵出宫去了?!
这事儿甚至于比齐才人被撵出宫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满宫里那么多人,阮仁燧可能是最吃惊的那个。
一直到出了凤仪宫,叫德妃牵着慢悠悠地往披香殿走,他才艰难地回过神儿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些什么!
“阿娘,你真厉害!”
阮仁燧满脸钦佩,由衷地道:“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齐才人给撵走啦?!”
这可是前世没发生的事情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儿也美呢,下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为着先前叫她吃猪脑的事儿,齐才人一直记恨我呢,早就想找个法子收拾她,哪知道这么巧,她自己撞上来了!”
猪脑的事儿……
老实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这都过去很久了。
他实在讶异:“阿娘,你怎么知道齐才人一直记恨你?”
这是亲儿子,德妃也不瞒他:“齐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月能见到你阿耶一回吗?她手底下早有人想换地方了,自然乐意来给我通风报信。”
又美滋滋地道:“你还真别说,看书真是有用!”
“我前天才看完阿吉的故事,今天就用上了——你不晓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齐才人在那儿叭叭叭多高兴,这简直就是原样照搬嘛!”
康宗皇帝不会容忍阿吉,当今当然也不会容忍齐才人。
挑唆皇嗣争斗,使得皇室内部骨肉不和,齐才人除非能把如来佛祖从天上摇下来,不然整个宫里一定没人保她!
且德妃心里边其实还存着一点杀鸡儆猴的心思。
她知道齐才人怨恨她,也知道齐才人在想什么。
齐才人希望德妃和贤妃斗起来,大公主和皇长子也斗起来。
贤妃独善其身,从不出格,没关系。
只要德妃被挑唆到了,出手了,那贤妃为了保护女儿,就一定要出手。
因为贤妃赌不起!
齐才人坐山观虎斗,什么损失都没有。
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就没有顾忌。
这也是德妃特别憎恶她,一定要一次性把她敲死的原因——她居然敢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
她故意把这件事挑明,就是要把齐才人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也用她来杀鸡儆猴。
敢对皇嗣动歪心思,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现下回头再看,整件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德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齐才人了。
话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呢。
一扭头,叫易女官:“齐才人要出宫清修,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先前来报信的那几个,记得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为她办了事,多少帮一帮,不然以后还有谁会帮她?
易女官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娘娘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
娘俩回到披香殿,没过多久,嘉贞娘子就难掩震惊地过去了。
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德妃居然从一只愚蠢的美貌布偶进化到三言两语单杀齐才人的境界了……
德妃见她过来,也很高兴:“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上下左右地瞧了她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娘,那些话,真是你自己想的?”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不然呢?”
又嘟着嘴跟她抱怨:“你是不知道,齐才人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居然还想着跟我胡搅蛮缠,真可笑!我看见她那副蠢样子,就想给她两巴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甚至都没停经呢。
她也算是看着德妃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作为半个朋友、半个老师,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嘉贞娘子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德妃邪恶一笑,半靠在罗汉床上,轻哼一声:“杀齐氏这只鸡,也是为了叫田美人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她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十指纤纤。
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再不安生,我有一万种法子等着收拾这个小贱人!”
阮仁燧:“……”
嘉贞娘子:“……”
坏啦!
笨蛋布偶读书之后,进化成邪恶布偶了!
第66章 第 66 章 德妃气急败坏:“我生来……
齐才人的意外出局, 给了内庭和外朝以相当大的震动。
原因无他,先帝与当今两朝,这是第一位被驱逐出宫的妃嫔。
先帝临终之前, 赐金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妃嫔遣散,不使她们困居深宫,这是仁慈。
而齐才人此时此刻被打发出宫, 意味上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内庭之中,朱皇后作为中宫, 可以全权做主。
太后与圣上都对她致以了相当的尊重。
这两位私底下都询问过心腹关于齐才人之事的首尾,但在公开的场合上, 却始终没有提及过。
这就是尊重朱皇后的决议, 也认可这一处置方式的意思了。
太后娘娘叫人厚赐两位皇嗣,又叫人赐了一双玉如意给德妃。
“真是长进了, 这对儿如意给她,不算辜负,叫她好好读书。”
小时女官应了声。
太后娘娘又问她:“先前皇后和大尚宫操刀,使外朝的女学士们到内宫来授课,负责教导德妃的是谁?”
小时女官不假思索, 便答了出来:“是秘书省的谭学士。”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 而后问了句:“秘书省的学士, 是正六品?”
小时女官道了声:“不错。”
太后娘娘便说:“这样的人才, 在秘书省虚耗着, 可惜了。礼部的郎中正好是从五品, 叫她到礼部去当差吧。”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是。”
又问了句:“那宫里边授课的差事, 是改换个人来,还是叫谭郎中继续担着?”
太后娘娘瞧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她:“宫里边那么多人, 没几个比你会说话的。”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叫她继续担着吧。”
小时女官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又说:“那到时候见了,我知会她一声,叫她来给您谢恩!”
拜见太后娘娘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先前怀着皇嗣的田美人过来,照样被拒之门外。
叫礼部的人知道千秋宫看重谭郎中,怎么也不敢去排挤她的。
太后娘娘说她:“真是鬼精。”
而后摆了摆手:“赶紧去吧,算是你四月里的最后一件差事。”
小时女官欢快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
圣上这边才散了朝,听宋大监语气讶异地将这事儿说了,自己也给惊住了。
“这些话真是德妃说的?”
宋大监这会儿也暗地里啧啧称奇呢!
嘴上倒是应得麻利:“是啊。”
圣上听得有点恍惚,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先跑了趟披香殿。
德妃刚刚才送走了嘉贞娘子,这会儿看他过来,也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了。
她抬着下巴,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羊,没等圣上吭声,就先说:“没错儿,就是我说的!”
说完这句,又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洋洋得意道:“今天上午,我,夏侯申申,三言两语就把齐才人给撵出宫去了!”
圣上欣慰又高兴,笑眯眯地瞧着她,一伸手,捂着她两颊的腮帮子往中间一挤:“夏侯博士,你怎么忽然间这么厉害了啊?!”
德妃“唔唔”两声,把他的手给拉开了:“你懂什么!”
她趾高气扬道:“我可是要当瓶花界开山鼻祖的人,能跟那些寻常人一样吗?!”
又说:“就得这么干脆利落地出一次手,以后其余人心里边才知道宫里边的底线在哪儿,以后才不敢肆意行事!”
德妃的想法一点都不错,狠杀了一只鸡之后,其余宫妃几乎全都给吓住了。
尤其是田美人,一下子就安生了。
内庭遣送宫妃往行宫去清修,秉持着天家之事便是国家之事的原则,政事堂的宰相们倒是也问了一问。
宋大监如实将事情讲了,倒是叫宰相们也啧啧称奇了许久。
维持内宫的平和与皇嗣之间的友好关系,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因为一旦皇嗣之争拉开序幕,就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其扩大为朝堂之上的党争,到最后朝臣们彼此攻讦,不同派系各自为战,即便是有心做事,怕也难了。
宰相们都很认可朱皇后的处置方式。
只是与此同时,他们也实在没想到,这么利索的一件事,居然是德妃干的!
他们对于德妃的记忆,还是皇长子没出生前,这位公然僭越中宫,最后把事情闹到了前朝这边来……
现下回头再看,短短几年之间,德妃的手腕和能力简直可以说是进步飞快啊!
而当下这种援引前朝旧事、整肃宫闱的故事,是可以被记载在后妃列传当中的。
先前属于德妃的那几行字,或许只有妃夏侯氏诞皇长子楚王乃至于曾经僭越中宫这两件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再加上一件,三件了!
起码也算是过而能改,幡然醒悟,善莫大焉了。
而宁尚书对此事格外悚然。
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宁大夫人过来,亲自问她:“先前你往费家去,夏侯夫人态度如何?”
宁大夫人知道公公的意思,当下道:“您放心吧,很妥帖。”
很妥帖。
三个字,说得清楚明白。
当初她亲自往夏侯家走了一趟,去送赔罪礼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三个字。
宁尚书当初虽然已经听过,但此时此刻,还是要再亲耳听一遍才能放心。
因为今次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如今的德妃,今非昔比了!
她甚至于已经开始显露出一点政客的思维能力了。
内廷的宫妃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你给我下毒,我给你打胎,相对其实都是小事,再大也不算大。
但德妃收拾齐才人的时候,选择了一个非常凌厉的角度——齐才人意图煽动皇室骨肉失和,心怀不轨!
这个罪名,可比争风吃醋大多了!
一锤子敲下去,齐才人到死都翻不了身!
宁尚书只觉得胆战心惊,再回想自己先前干脆利落的滑跪和处置,不由得暗松口气。
德妃还这么年轻,又诞育了皇长子,假以时日,真正是前途不可限量。
他实在是很懊恼:“十四郎真是不中用,那么好的婚事,居然都没能保住!”
宁大夫人劝他:“这其实也是好事,不然真的成了之后,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德妃娘娘不更得下狠手收拾他?”
想了想,又加重语气说:“依照十四郎的性情来看,这很有可能!”
宁尚书:“……”
好儿媳妇,真会说话!
有被安慰到!
……
披香殿。
德妃对于外界的反应暂时一无所知,她正在接待往自己宫里来送太后娘娘赏赐的小时女官。
不只是小时女官,夏侯小妹也来了。
德妃得了赏赐,自然是高兴的。
小时女官瞧着不动声色的。
倒是夏侯小妹没按捺住,主动跟姐姐说:“这对玉如意,可是单独赐给姐姐你的!”
进宫之后,她也长进了。
没说“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没有”,而是说:“整个宫里的娘娘们,姐姐你是独一份儿!”
又说了谭学士升迁的事情:“按理说,也得送份贺礼才是。”
德妃听得翅膀硬硬的,笑盈盈道:“太后娘娘真是太看得起我了,这怎么承受得起呢……”
假模假样地谦虚了一下,又赶忙嘱咐易女官:“谭郎中那边儿,千万别忘了送点东西庆贺一下!”
易女官笑着应了。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今次过来,不只是为了送东西,捎带这是也是辞行。
先前小时女官夺得海棠花魁,朱皇后给了她一个月的假返乡探亲,夏侯小妹与她亲近,也没怎么出过京,便相约结伴,一同南下荆州。
小时女官本是荆州人氏。
德妃早就听妹妹说过这事儿,连给任家的礼都早早预备着了,这会儿听见,也不惊奇。
“小时向来行事稳妥,你跟她一起出去,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夏侯小妹又说:“皇后娘娘知道我们俩一起出京,还专程点了一队禁军随行护佑呢。”
德妃听得一怔,不免动容:“皇后真是有心了……”
……
降福节在即,宫妃们,尤其是位份低微的那些,都不可避免地躁动了起来。
因为降福节这三日,她们可以出宫往母家去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