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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朱皇后和德贤二妃,母家几乎随时都能入宫探望,相对不会很稀罕这份赠礼,但对于她们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德妃是预备着回夏侯家去小住几日的。

贤妃如先前几年旧例,笑着推辞了:“宫里边得有高位的妃嫔坐镇,如若皇后娘娘不嫌弃,就把这差事交给我吧。”

这原也是常态。

想想也是,承恩公府那副乱糟糟的样子,有什么回去的必要?

出乎预料的是,今次朱皇后听了,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而是含笑说:“总是劳累你,这怎么好意思?”

她说:“武安大长公主和韩王府都排了戏,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凑个热闹,却也不坏。”

不只是德妃,贤妃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听了都不禁短暂一怔。

朱皇后……不打算回定国公府去小住几日吗?

德妃有些疑惑,只是也没多想。

朱皇后干什么,跟她也没关系不是?

倒是先前朱皇后派人护送小时女官和自己妹妹出京的事情,她郑重地点出来谢了:“夭夭毕竟没出过远门,娘娘爱护她,是她的福气。”

朱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很放在心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同家在他乡的田美人道:“先前安东都护府那边传话过来,说你的家人已经在路上了,就算是降福节赶不过来,五月初总也就到了。”

田美人是以良家女的身份入宫的,亲族远在安东,有孕被册封为美人之后,朱皇后便使人去接她的家人入京。

田美人长久没能见到家人,此刻听到消息,实在感念不已:“多谢娘娘!”

其余人因而想起了自己久未谋面的亲人,一时间殿内竟也随之寂然起来。

……

宫妃们有自己的希冀和期盼,小孩儿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因为……要考试了!

正经人谁喜欢考试啊_(:з」∠)_

宫里边的规矩,大概上延续了宫外的传统。

实际上不只是宫里边,宫外的六学二馆,基本上也与民间相同。

五月有一个月的田假,到了九月,还有半个月的授衣假。

放假当然是好事一件,只是在放假之前,都得考试!

大公主就很焦虑。

她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悄咪咪地问了出来:“杜太太,会考什么呀?”

杜崇古心下好笑。

大公主今年也才五岁,皇长子更小,只有三岁,这么两个小孩儿的考试,哪有人会真的很认真地当回事?

再说,姐弟俩的功课进度也不一样啊。

大公主如今认识五百多个字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写下来,皇长子认识一百多个字,只是还没有开始学着写字……

他为此专程去拜见圣上。

圣上就很随意地说:“给准备得简单点吧,可以适当地透透题。”

言外之意,就是哄着两个孩子高兴,叫开开心心地准备着放假就得了。

杜崇古闻弦音而知雅意,花费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拟定出了一份试卷出来。

大公主那一份稍微难一点,但都是学过的内容。

皇长子那份相对简单一些,基本上都是学过的常识问题。

他甚至于不需要提笔作答,到时候杜崇古挨着把题目念出来,他在底下说着答复就成了。

为了以防万一,杜崇古还准备了一整份的复习材料,分别交给大公主和皇长子:“回去好好复习啊,考题都在这里边儿!”

两个小孩儿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大公主很谨慎地把那份复习材料放进自己的书包里,预备着回去挑灯夜战。

阮仁燧随手把那份复习材料塞进包里——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去之后,这个包他基本上不会打开。

结果他想错了。

杜崇古也想错了。

还真有人很认真地把这回的考试当回事儿。

一个是大公主。

另一个是德妃。

德妃近来还在忙活写书的事儿,目前进度仍旧停留在第三章的开头。

她发觉写书是需要进行摄入的,先前所摄入的那些书籍,在写完前两章之后被消耗殆尽,她需要再重新阅读新的内容,进一步充实自己。

原本她是没有时间鸡娃,也不知道娃到了需要鸡的时候的。

可是大公主太要强了,一连熬了几个晚上看那份复习资料,力求要看到炉火纯青的水准不可。

贤妃也是没有办法,怀着一点无奈,一点为人母的骄傲,半真半假地跟朱皇后抱怨:“这孩子也真是的,就跟扎进去了似的,喊都喊不出来。”

朱皇后听得笑了,叫大公主到自己跟前来,笑盈盈地摸着她头顶的小揪揪:“这说明我们仁佑做事认真,是很用心地在准备考试呀!”

大公主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抬着小下巴,背着手,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哼,其实一点都不累!”

贤妃跟朱皇后俱是忍俊不禁。

德妃就听得很茫然。

她完全不在状况之内:“啊?要考试了?”

贤妃:“……”

朱皇后:“……”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扭头,瞧着自己身边这个冤种儿子:“……岁岁,我怎么没看见你复习?”

阮仁燧仰起头,天真无邪地问:“阿娘,什么是复习?”

贤妃:“……”

朱皇后:“……”

德妃火冒三丈!

……

德妃憋着火儿,领着冤种儿子回到了披香殿。

德妃憋着火儿,从冤种儿子的书包里找到了那份崭新的、没有沾染到一点半点世俗尘埃的复习资料。

德妃憋着火儿,叫易女官:“把那个苦胆给我拎过来。”

“……”易女官很同情地看了眼阮仁燧,应了声:“是。”

阮仁燧警惕又不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干什么……”

德妃拎着那只苦胆,晃悠到阮仁燧面前去,微笑着说:“含一下。”

阮仁燧:“……”

阮仁燧头皮发麻:“阿娘,我含它干什么呀……”

德妃:“含!”

阮仁燧蔫眉耷眼。

嘟嘴.jpg

紧接着就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德妃简直要被他气死:“岁岁,你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不动是不是?!”

她想说:你看你大姐姐,再看看你!

只是这话太伤孩子的心了,不能说。

德妃阴着脸训他:“我来念,你来听,今晚上把这份复习资料顺一遍!”

阮仁燧垂头丧气地应了:“好。”

如是娘俩儿一起熬到了半夜,才把那几十页的复习资料顺完。

第二天早晨,德妃前脚起床,后脚就把儿子叫起来,叫易女官领着他复习功课,准备考试。

阮仁燧困得不行,又实在觉得无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复习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很简单。

可他偏又不想做一个震惊皇宫所有人的天才,只能伪装学渣……

太累了!

第二天圣上下朝之后过来,就见儿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地坐在书桌前,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一下子就乐了,问旁边伴驾的德妃:“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德妃心里边恼火归恼火,但也不愿在圣上面前拆儿子的台。

不然岂不是平白地替大公主做了嫁衣裳!

好像就只有大公主勤快,她的岁岁懒散似的!

“嗐,别提了,进了五月就放田假,这不是要预备着考试了吗?”

她当下就笑吟吟的,满脸慈爱地道:“岁岁特别认真,拉着我叫我领着他复习,昨天晚上一直熬到深夜,我再三催促,他才肯去睡呢!”

易女官:“……”

阮仁燧:“……”

圣上听得讶异不已,紧接着面露赞许之色:“是吗,岁岁?”

阮仁燧:“……”

德妃像只上紧了发条的青蛙似的,两眼紧盯着他!

“……”阮仁燧艰难地舔了舔嘴唇,说:“嗯。”

圣上状似了然地“哦”了一声,又不无唏嘘地说:“我记得仁佑在三岁的时候,已经很能静得下心来了,能在书桌前耐着性子坐两刻钟……”

阮仁燧听得这话风声不对,当时就皱起了小眉头。

才刚要开口,就被德妃不知什么时候伸过去的手掐了一下。

他疼得呲了下嘴,就听那边德妃语气特别肯定地说:“我们岁岁也能沉下心来坐两刻钟——不,三刻钟!”

阮仁燧:“……”

“是吗?”

圣上神色欣然,好整以暇地觑了儿子一眼,说:“那今天下午我带着他读书,看他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坐三刻钟。”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德妃倒是很高兴,也乐见他们父子俩培养感情(?),当下推着圣上往殿中落座,叫易女官张罗着预备膳食,又悄悄地叮嘱儿子:“好好表现呀!”

她给阮仁燧画饼:“只要你今下午能安安生生地坐上三刻钟,你要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阮仁燧灿烂一笑,不知死活地问:“嘿嘿,考试不及格也没问题吗?”

德妃捏紧拳头,狞笑着看着他。

“……”阮仁燧一秒收起笑容,老老实实地道:“那,那等到了五月,我想出宫去瞧瞧钱妈妈——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有,以后不能再让我含那个苦胆了!”

德妃这才板着脸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如是一家三口吃过午膳之后,德妃开始如往日一般端坐着温书,。

她旁边摆了一张小小的书桌,阮仁燧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听易女官给他念复习材料。

母子二人,各有所忙,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圣上神情含笑,靠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顺手从果盘里摸了只春桃,持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给桃子削皮。

阮仁燧还记得跟德妃的约定,在书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的。

易女官授课,他认认真真地听。

易女官提问,他一丝不苟地回答。

易女官让进行思考,他专心致志地思考。

易女官叫他试着写一下大字,他就乖乖地写大字。

圣上坐在窗边,也不说什么。

他有条不紊地把桃子削完,切成荷花似的小瓣儿,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叫拿去给德妃吃。

末了,又随意地从德妃的书架上抽了本书来看。

德妃借着吃桃儿的时机,暂停了自己的读书日程。

她悄咪咪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状态,看他小脸上满是郑重,十分认真的样子,只觉得手里边的桃子都格外地清甜可口了。

岁岁,乖宝!

就这样,保持下去!

如是度过了差不多三刻钟,圣上特别捧场地对岁岁小朋友提出了表扬:“之前你阿娘说你能坐得住三刻钟,我还以为是夸张的说法呢,没想到真的可以啊!”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抬着头。

圣上就说:“岁岁,你真是太厉害了!”

阮仁燧趾高气扬地把头抬得更高了一点。

圣上又说德妃:“不只是岁岁,你也让人刮目相看。”

“我记得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脾气还有些急,现下有了历练,倒是愈发从容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高了一点。

圣上还说:“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洋洋得意地把头抬得更高了。

这时候宋大监从外边过来,脸上带着点急色,低声说:“陛下,裴相公有急事求见……”

圣上神色一正,随即起身,看德妃母子俩站起身来,就摆摆手拦住了:“在这儿待着吧,别送了。”

娘俩儿笑眯眯地应了。

圣上走了,阮仁燧就背着手,抬着下巴,趾高气扬地往他先前坐的罗汉床上去了。

因为个头太矮,坐不上去,最后是跳上去的。

他趾高气扬地朝德妃一伸手,说:“写了那么多大字,手都酸了!”

德妃笑眯眯地过去给他揉手:“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手!”

揉揉手又趾高气扬地一抬脖子,说:“坐了那么久,脖子都累了!”

德妃笑眯眯地给他揉肩:“娘的乖宝,你真是争气!娘给你揉揉肩!”

阮仁燧膨胀得分不清大小王了。

圣上先前在这儿坐着,侍从们送过来的茶还在边上摆着,没来得及收走。

他像个老登似的,端起来呷了一口,鼻子里哼了一声,趾高气扬道:“阿娘,你以后对我好点,别动不动地就对我发脾气!”

德妃:“……”

德妃嘴角的笑容稍微收了那么一收,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

阮仁燧还没察觉到不对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娴熟地出口成爹了一下:“我这一天天的累死累活,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叫易女官:“再去把那个猪胆拿过来。”

阮仁燧:“……”

阮仁燧回过神来,冷汗涔涔,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翻下来,扭头就跑。

德妃火冒三丈,冷笑一声,也顾不上什么什么猪胆了,当即追了上去:“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阮仁燧哪儿能站住?

那不是找打吗?

他一边观察着后方德妃跟自己的距离远近,一边哒哒哒向前快跑几步,结果一个疏忽,迎头撞到来人身上了。

一抬头,阮仁燧原地石化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情来:“岁岁,你跑什么呀?”

阮仁燧:“……”

后边德妃拎着一只猪胆,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了。

圣上于是又很奇怪地问她:“爱妃,你手里边拿的是?”

德妃:“……”

德妃俏脸涨红,拎着那只苦胆,一时丢也不是,提也不是。

她有点恼羞成怒了,问圣上:“你不是有急事吗,怎么又回来了?!”

圣上就很无辜地说:“我走出去没多远,才想起来之前看的那本书忘记拿了……”

德妃:“……”

阮仁燧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劝她:“阿娘,你冷静点,之前阿耶还夸你呢……”

德妃回想起圣上之前说的话来。

“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岁岁蔫眉耷眼的,还以为是淘气被你收拾了呢,现在再想,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给看扁了……”

德妃气急败坏。

她狠狠地跺一下脚,先气愤地指责圣上:“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故意的!”

又拎着儿子的衣领子,抬脚踢他屁股,恶狠狠道:“我生来就是扁的,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圣上:“……”

阮仁燧:“……”

第67章 第 67 章 朱皇后说:“我喜欢仁慈……

德妃气坏了, 眼睛里湿乎乎的,要往外冒眼泪。

只是她忍住了。

先骂儿子:“小兔崽子,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爹?一天天从早到晚, 满嘴叭叭叭,就是显着你会说话了!”

又说圣上:“你就是故意要来看我的笑话——什么裴相公有急事求见,才没有这回事!”

阮仁燧看她是真的生气了, 立时就老实了。

蔫眉耷眼地把头一低,乖乖地过去认错:“阿娘, 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吧, 我不跑了……”

德妃木着脸, 没好气地叫他:“滚滚滚,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圣上觑着她是真伤心了, 想一想,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蔫眉耷眼地过去说好话,拉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满肚子坏水, 我不怀好意……”

德妃一视同仁地瞪了他一眼, 说:“你也滚!”

易女官跟宋大监在旁边听见, 都吓了一跳, 下意识偷眼去瞧圣上神情。

德妃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 她还在伤心生气呢。

当下胡乱擦一把脸, 扭头回去, 一转身,“咣”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往里头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

又过去把门拉开, 说门外的父子俩:“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叫我生气的!”

说完,又“啪”一下把门关上,自己气咻咻地到榻上去躺下,生闷气去了。

阮仁燧抬头看着他阿耶。

他阿耶也低头瞧着他。

阮仁燧果断地甩了个锅:“阿耶,都怪你!你看,阿娘生气了!”

圣上呵呵一笑:“岁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杖受大杖走,你阿娘又不会把你怎么着,挨几下打怎么了?”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又有点忧愁:“阿娘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啊……”

圣上抬眼瞧了瞧天色,看有些发乌,心里边就有了主意。

他叫上儿子,说:“走吧,咱们到外边园子里去转一转。”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

德妃一个人在榻上流了几滴眼泪,哭完之后,又独自出了会儿神。

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外边的侍从们知道自家娘娘跟圣上吵了一架,还把圣上跟小殿下给撵出去了,也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如同一群静音木偶似的,悄无声息地侯在外边。

德妃本来就烦,叫这寂静搅弄得更烦了。

独自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坐起身来,打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易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叫了声:“娘娘。”

德妃板着脸点了点头。

略顿了顿,又问她:“人呢?”

易女官就知道,自家娘娘问的是圣上和小殿下,只是还在生气,所以不肯直说。

她心下失笑,脸上倒是一本正经,故意觑了一下她的神色,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领着小殿下在外边花园里呢。”

德妃听得冷笑,没好气道:“他们倒是还有闲心逛园子呢,真难得!”

亦或者该说是没心没肺!

易女官实话实说:“我倒是也去劝过呢,请陛下领着小殿下往前殿去坐坐。陛下就说,都被主人家撵走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哪敢再去前殿?”

德妃给气笑了,笑到一半又赶紧停住——她还在生气呢!

要是他们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德妃就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们想逛,那就慢慢逛吧,不用管他们!”

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重新梳头补妆,收拾齐整之后,又去书案前看书。

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内殿的窗户开着,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瞧见外边暗灰色的天空。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雷声传来。

德妃有点心软了,思来想去,还是叫了易女官来,问:“他们还在外边吗?”

易女官说:“是呀。您没说话,他们不敢过来。”

德妃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情来,再一想,还是很生气:“他们俩又不是傻子,粘上毛比猴都精,还用得着我操心?”

她气鼓鼓地说:“不管他们!”

易女官觉得自家娘娘实在可爱,就笑着附和了一句:“好,不管他们。”

德妃又瞪了她一眼:“易女官,你不准笑!”

易女官赶忙敛起笑容来,十分严肃地说:“谨遵娘娘之命,我不笑。”

德妃:“……”

外边天色阴沉沉的,德妃心里边也蒙着一层阴翳。

面前虽摆着一本书,但她却也看不进去了。

起风了。

德妃瞧见外边蔷薇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叶子被卷起,而后抛飞出去。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德妃到底放心不下,有点别扭地叫了易女官过来,板着脸问她:“他们还在外边呢?”

易女官才要说话,就被德妃打断了。

“算了,别说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在乎!”

……

下雨了。

阮仁燧抬手盖住脑袋,犹豫着问他阿耶:“就在这儿干淋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傻子淋了雨都知道往家里跑呢!

圣上听得笑了,说:“用不了多久,你阿娘就出来了,她这个人,嘴硬心软。”

阮仁燧将信将疑。

这时候圣上朝他后边方向努了努嘴儿,说:“喏,来了。”

阮仁燧扭头去瞧,果然见他阿娘来了。

初夏时节的雨水,还不像盛夏时节那样热烈。

细细的,潇潇的,尤且带有春日残余的柔情。

德妃持一柄油纸伞,如同一支紫薇花,聘聘婷婷,往这边来了。

阮仁燧打眼瞧见,又是兴奋,又是感动,甩开他阿耶,一路小跑着迎上去了。

隔着老远,他就开始叫:“阿娘!”

一直扑过去,抱住了德妃的大腿。

德妃没好气地踢踢他:“阮仁燧,从我的伞底下滚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又很狗腿地叫了声:“阿娘,不要嘛!”

德妃一只手持伞,另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拎出去了:“走你的吧!”

又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几步,叫圣上:“走吧。”

圣上就笑眯眯地要往她雨伞底下凑。

德妃果断地把他给撵走了:“你也别过来!”

她看看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俏脸板着,气呼呼地说:“你们俩是谁呀,你们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心眼子多得雨水都渗不进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笨,淋了雨会生病的!”

圣上一歪头,瞧了瞧伞下德妃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地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吧?”

德妃白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

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圣上就笑眯眯地站在伞外,伸手去拉德妃空闲着的那只手。

德妃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圣上也不气馁,又伸过去,果不其然地又被拍开了。

到第三次,阮仁燧在后边瞧见他阿娘在他阿耶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可这一回,却没把他给拍开。

哦~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内殿,德妃就张罗着叫人去备水,让父子俩一起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特别乖巧地说:“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圣上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对不起爱妃,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德妃原先听儿子那么说,还有点动容的,叫圣上这么一说,禁不住同时白了他们俩一眼。

“男人的嘴要是靠得住,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催着他们俩赶紧去洗澡。

阮仁燧给逗得直笑——真好呀!

……

赶在四月下旬,阮仁燧和大公主完成了田假前的这场考试。

都得了满分!

是满分哟!

看清楚了吗,是满分!

为了庆祝这两个满分,到了晚上,朱皇后还专程在凤仪宫设宴,请了亲朋好友进宫来小聚。

韩王一家和武安大长公主一家都来了,韩少游、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也在。

不只是这几个熟面孔,朱皇后的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家乃至于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和她的女儿曾二娘子也来了。

阮仁燧一眼就瞧见了靖海侯夫人的次子太叔洪——他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上一世的老上司!

真亲切!

又瞧见了端坐在唐氏夫人身边,正同朱皇后叙话的曾二娘子。

未来的户部尚书!

我阿耶梦中情孩的母亲!

他回想前世,对照今生,还在心里边唏嘘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瞧见了成安县主,背着手,欢天喜地地走了过去。

她特别高兴,脸上带着点骄傲,说:“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拿了满分呢?!”

在场的成年人听得忍俊不禁。

成安县主好笑不已,倒是很配合地夸夸起来:“是吗?我们仁佑这么厉害的呀!”

大公主的两条羊角辫都美美地翘了起来。

再一扭头,忽然间楞了一下,而后又惊又喜:“两个小姐姐!”

阮仁燧听得不解,扭头去瞧,也随之怔住了。

两个小梁娘子……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然而揉过之后再看——还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梁娘子!

阮仁燧惊异不已,禁不住伸手去拉德妃:“阿娘,你看见了吗,两个小梁娘子!”

德妃就觉得儿子的反应特别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给他解释:“这叫双胞胎,就是同父同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哦。”

阮仁燧:“……”

阮仁燧知道这是双胞胎,他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

前世就有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十分古怪。

小梁娘子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她的同胞姐妹,按理说跟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怎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印象?

再一想,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说太后娘娘同时照顾着两位小梁娘子?”

可他对于另一位明显没有什么印象啊!

德妃嗔怪似的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什么呀,太后娘娘喜欢琦华小娘子,所以就留她在身边顾看,就只有她一个。”

阮仁燧思绪十分混乱。

好半晌过去,才问了一句:“那另一位小梁娘子叫什么名字?”

德妃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叫……琦英?”

……

宴饮还在继续,来的又多是自家人,相较于寻常的宫宴,便少了拘束,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韩王妃跟武安大长公主一处叙话。

梁少国公前年成婚,娶的正是宁大夫人的儿子,年前梁少国公诊出了身孕,这几日就快要生了。

韩王妃知道这事儿,作为梁少国公的舅母,不免要询问几句。

再底下,唐氏夫人和表妹小唐夫人、德贤二妃一处言语。

台上还在上演白蛇传,大公主幸福不已地协同几个小姐姐一块儿看戏,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

阮仁燧有心去找他阿耶说话的,只是见他阿耶正一脸和煦地跟太叔洪说话,韩少游也在旁边,便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他心想:等阿耶有空了再问也来得及。

忽的听见有压低了的说话声近了。

是靖海侯夫人。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些许唏嘘:“先前你阿耶去见我,也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说你是朱家的长女,一向懂事……”

朱皇后的声音平淡地响了起来,不带喜怒:“当长辈们用‘懂事’来评价晚辈的时候,往往就是希望晚辈牺牲一点什么了。”

靖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正韩。”

她柔声说:“你为朱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同为朱家的女儿,我希望你如意顺遂。”

朱皇后莞尔一笑,同时有所察觉,向前方看了过去。

靖海侯夫人也认出来了:“哦,楚王殿下……”

朱皇后就朝他招了招手:“仁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阿耶之前说过,朱娘娘也知道我的事情……

略顿了顿,就如实说:“我想去找阿耶说话来着,只是他有事在忙,就先等等吧。”

朱皇后听得微微一怔,扭头朝圣上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略定一定,又转回视线,温和问他:“是急事吗?”

阮仁燧摇头道:“不急。”

朱皇后便笑了笑,领着他进殿去坐下:“那就且等等吧,晚点他有空了,再过去说。”

几个或大或小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玩笑,因看的是白蛇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间接地触动了她们的情肠。

她们在夜色里,讨论起喜欢什么样的人来了。

成安县主说:“我喜欢志趣相投的人。”

琦英小娘子说:“我喜欢理智的人。”

琦华小娘子说:“我喜欢好看的人!”

大公主附和了琦华小娘子的说法。

事实上,她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但是特别热情地参与讨论的:“我喜欢朱娘娘这样的大美人——以后我也要娶一个大美人!”

其余人都笑了。

大公主就觉得她们笑得怪怪的,纳闷之余,还很好奇地问朱皇后:“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贤妃在旁边,颇觉这话不妥,当下很及时地给打断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放河灯吗?赶紧去吧,时辰差不多啦。”

大公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跟几个小姐姐一起,高高兴兴地放河灯去了。

她还叫弟弟呢:“岁岁,你去不去?”

阮仁燧摇了摇头:“大姐姐,你们去吧。”

短暂说了几句,再一回头,将视线收回,他倏然间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朱皇后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平和从容的笑。

而是轻柔的,脉脉的,带着静好情绪的微笑。

月光穿堂过户,照在她脸上,轻盈曼妙。

朱皇后美丽得像是仙人降世。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大公主问过的那句话,禁不住重复了出来。

他小声问:“……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朱皇后转目看他,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地垂下来一点。

她慢慢地,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仁慈洁净的君子。”

阮仁燧心头“咯噔”一下。

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开启了这个话题。

只是与此同时,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又往朱皇后处蠕动了一点,几乎蹭到了她过长的裙摆:“您喝醉了吗?”

朱皇后很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喝醉。”

阮仁燧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这……您说的是阿耶吗?”

朱皇后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笑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孩子的头,语气无奈:“仁燧,你好像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呢。”

阮仁燧:“……”

是错觉吗?

刚刚我阿耶好像被骂了哎!

第68章 第 68 章 小梁娘子带着一股浑然天……

阮仁燧木然地想:怎么回事, 朱娘娘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

谁啊?

听起来,反正不是我阿耶……

朱皇后端坐在远处,看那小孩儿一副悔不该开口的懊恼模样, 禁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殿内其余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言语,相较之下,他们所处的地方反倒显得寂静了。

朱皇后见他并不如先前一般, 十分着意地隐藏自己的不同,心下微动。

她目光在殿内迅速扫了一扫, 终于压低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去看。

就听朱皇后低声问他:“靖海侯府的二郎, 后来娶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小娘子, 还是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阮仁燧初听一惊,再反应过来, 心头忽然间涌现出一点悲凉之情来。

怎么大家都这么聪明啊……

他戚戚然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朱皇后忍俊不禁道:“不然陛下也不会赶在今晚,点了名叫他过来呀,他哥哥都没来呢!”

阮仁燧稍觉落寞地“哦”了一声,而后倒是一五一十地讲了:“他后来娶了韩王府的县主。”

朱皇后听得颔首,又问:“那曾二娘子呢, 我听唐氏夫人说, 她是预备着入朝的, 后来她仕途如何?”

阮仁燧就说:“很好啊。”

略微顿了顿, 又两手拢在嘴边儿, 小声说:“曾二娘子后来做户部尚书啦!”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 很快又笑了起来。

她也说了一句:“很好。”

而后又问:“两位小梁娘子归于何处?”

两位小梁娘子啊……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记忆当中同前世无法嵌合的部分, 犹豫着道:“有位小梁娘子,嫁去了越国公府,另一位……我就不知道了。”

他知道朱皇后与他阿耶一样, 颇有些古怪的本领。

尤其他阿耶先前同他言谈的时候曾经提过,从他出生开始,朱皇后就知道他身上有古怪了。

是以阮仁燧想着,如若安国公府的两位小梁娘子身上果真有什么蹊跷,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朱皇后一定会追问一二的。

捎带着也能给他解解惑。

哪知道朱皇后竟然没有深问,神色如常,很随意地继续了先前的话题:“那韩少游呢?”

阮仁燧微微一愣,倒是也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韩相公,啊不,韩郎中……”

朱皇后听得莞尔:“哦,他后来做相公了啊。”

阮仁燧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这才继续道:“是啊。”

再想了想,又说:“我只知道韩夫人姓羊,仿佛是江湖女子。”

他还说了个八卦:“因为这事儿,还惹得阿耶不太高兴呢——他想让韩王叔爷收羊氏夫人为义女,以王府县主的身份嫁过去,还显得体面不是?结果被那位夫人给呛回去了。”

阮仁燧一边说,一边乐:“那位夫人说,我都没嫌弃韩少游是个弱质书生,他还敢嫌弃我出身江湖?”

“陛下管得太宽了吧?我是嫁给韩少游,又不是嫁给你!”

朱皇后静静听完,短暂缄默之后,也笑了起来:“是个很洒脱英迈的女子呢。”

略微顿了顿,又轻轻说了句:“真好。”

“是啊。”阮仁燧那时候已经能记事了,现在想想他阿耶当时气急败坏的神情,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等晚上快要散了的时候,德妃来叫儿子过去,预备着一起回披香殿。

她还纳闷儿呢:“你跟皇后说什么呢,笑成那样。”

阮仁燧打个哈哈过去了。

只是心里边不免有点好奇:朱皇后思慕着的君子,究竟是谁?

……

降福节近在眼前,德妃提前叫人收拾东西,预备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小住几日。

易女官则领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宫人过来,同德妃介绍:“这是燕吉。”

她说:“这回娘娘省亲,我跟您一起往夏侯家去,只是披香殿这边儿不能没人顾看。”

“燕吉也算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平日里做事也很妥当,那么多宫人参与授官考试,她拿了第二名呢。”

又说:“我想着叫她在您身边过个明路,这几日就叫她操持着披香殿这边的事情……”

这原也是宫里边的制度之一。

内庭每年会组织两次考试,前十名的宫人都会得到授正八品衔的资格,算是有了官身。

再之后,也可以通过继续考试,亦或者是后妃乃至于上官的拔擢升官。

燕吉在内庭考试当中拿了第二名,按理说该把档案交到尚仪局去等待分配,看什么地方有位置叫她过去的。

只是她是披香殿出来的人,又算是易女官的弟子,现下有了可以被授官的资质,去尚宫局说一声,就在披香殿就职,也是寻常之事。

宠妃宫里边的职缺都是稀缺,远比尚仪局分配的地方要好。

这事儿德妃事先就听易女官说过,现下见了燕吉,也不奇怪。

笑着问了几句话,就叫易女官领着她去尚仪局走一趟:“你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先叫在我这儿做个八品掌赞吧。”

德妃使人赏赐燕吉,末了道:“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前程。”

燕吉跪下身来,给德妃磕头。

德妃倒是惊了一下——平日里宫里边不兴这样的大礼。

正要叫燕吉起来,却听易女官在旁笑道:“这个大礼,娘娘还真受得起。”

那边燕吉郑重其事地向德妃叩首:“奴婢原先倒也粗识几个字,只是没有福分正经地念书,脑子里边乱糟糟的,许多事情都不成体统。”

“先前娘娘奏请皇后娘娘令外朝的女学士们往内宫来教授宫人读书,奴婢也是借了您的东风,才有今日的……”

这事儿德妃倒真是刚刚才知道。

这算是什么?

无心插柳柳成荫?

易女官领着燕吉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这可真是……”

阮仁燧在旁边围观了全程,同样惊讶不已。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燕吉这个人……

更不必说燕吉被授为尚仪局掌赞,往披香殿来效命了。

再转念一想,当日他阿娘的无心之举,却也真真切切地改变了一个小宫女的命运!

阮仁燧想到这里,实在感慨万千,不由得啧啧几声,同他阿娘道:“阿娘,你简直就是福星降世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其实也有点得意呢,但还是想听听儿子能夸出个什么花儿来。

当下,她就故作不解地问:“这怎么说?”

阮仁燧就说:“你看,要不是你提议请外朝的女学士们来教书,燕吉就没有地方听课,更不会考取第二名,有机会授官了,那阿娘你很可能也就少了一个得力下属啊!”

德妃心里边美得直冒泡泡,但还是故作矜持地摆摆手,说:“哪有那么夸张啊……”

阮仁燧还说呢:“不只是燕吉,你也改变了从前那位谭学士,也就是如今礼部谭郎中的命运啊!”

“要不是因为阿娘你的提议,要不是因为阿娘你读书特别用功,谭郎中怎么会被太后娘娘看重,提拔恩遇?”

他特别确定地说:“你看,宫内宫外,两边的人都因为你而受益了,你不是福星,谁是福星?”

德妃听得心花怒放,头顶就跟喷泉似的,开始哗啦啦往外冒字:福星福星福星福星!

再从头到尾把这事儿一想,还真是格外唏嘘:“古人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又美美地在儿子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娘的福气都给我们岁岁,让你做最有福气的人!”

阮仁燧笑眯眯地在德妃脸上亲了回去:“mua~我已经够有福气啦,阿娘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娘俩儿在这儿黏黏糊糊地腻歪着,外边宫人笑盈盈地进来回话,隔着帘子,叫了声:“娘娘。”

德妃笑着扶住儿子稚嫩的肩膀,问了句:“怎么了?”

就听那宫人说:“大长公主府上刚刚传了消息过来,半个时辰之前,梁少国公顺利诞下一女。”

德妃“哎呀”一声:“昨天晚上还听韩王妃问起来呢,这就生啦?”

又叫人往库房里去找先前备下来的礼物。

安国公府乃是皇朝四柱,梁少国公的母亲又是皇朝的公主,这样亲厚的关系,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德妃思忖着说:“眼瞧着就是降福节了,这位小娘子来得倒是巧,再过几日,说不得咱们还得去吃酒呢!”

阮仁燧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两世的记忆相对照,武安大长公主所出的那两位小梁娘子,身上好像颇有些蹊跷呢……

……

阮仁燧跑去找他阿耶,正赶上这会儿圣上散了朝,相对清闲。

父子俩一处往外边去散步,捎带着叙话,侍从们远远地跟在后边。

“是我记错了吗?”

阮仁燧一边走,一边犹豫着说:“在我上一世的记忆里,安国公府好像只有一位小梁娘子啊?”

这话说完,他自觉不对,赶忙又补了一句:“我知道大长公主跟安国公有三个孩子,梁大娘子,梁二郎,还有一位小梁娘子。”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还有位双胞胎姐妹吗?”

圣上叫他问得脸色一变,停下脚步来:“在你的记忆里,小梁娘子是没有双胞胎姐妹的吗?”

阮仁燧说:“是啊!”

圣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难道说……”

他问儿子:“你知道的那位小梁娘子,是琦华吗?”

阮仁燧下意识就要应声。

本来也是嘛,一直在太后娘娘宫里边的,就是琦华小娘子啊!

再一想,他忽觉不对。

“……好,好像是琦英小娘子?”

“琦英!”

圣上吃了一惊:“怎么会是琦英?!”

阮仁燧弱小无助又可怜:“应该是叫琦英吧?”

他很怀疑自己的脑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我都过来好几年了,那边的事情忘记一些不也是很正常?”

只是同时他也说:“之前在那边,年节的时候,我听见武安大长公主管梁氏夫人叫琦英——应该没错啊。”

圣上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回过神来,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岁岁,你立大功啦,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情。”

阮仁燧对于立功与否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觉得很神奇:“为什么我对另一位小梁娘子都没有印象啊?”

那是先帝嫡亲的外甥女,他阿耶的亲表妹,并不是勋贵里的边缘人物。

且双胞胎又是很鲜明的特征,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圣上深深地看他一眼,很柔情,很无奈,也很怜惜地叹了口气。

他又一次摸了摸儿子的头,动情地说:“岁岁,哪怕你笨了点,记性差了点,也是永远是阿耶的孩子!”

阮仁燧:“……”

“啊?”

阮仁燧叫他说得惊恐起来,结结巴巴道:“难道真是我脑子坏了,连这种事都忘记了?”

圣上在心里坏笑,脸上却是柔情脉脉,宽抚似的拍了拍他稚嫩的的肩头,没说话。

他背着手,继续向前走了。

阮仁燧就觉得头顶好像跟着一朵小小的乌云,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一心一意地在淋着他。

持之以恒地叫他脑子里进水。

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我真的有笨成这样吗……

郁卒一下,又抬头去看前边的圣上。

阮仁燧犹豫着叫了声:“阿耶。”

圣上回过头来,特别无辜,特别温柔地看着他。

阮仁燧心里边一下子就敲响了警钟:“阿耶,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

圣上瞪大了眼睛:“岁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阮仁燧重活一世,真是太熟悉他这种做派了。

他一看就明白了,磨了磨牙,二话不说,就从地上捡小石子丢他!

欺负小孩儿,真过分!

……

如是过了三天,等到安国公府那位新生小娘子洗三那日,阮仁燧穿戴齐整,预备着出宫往安国公府去了。

不只是他们娘俩儿,贤妃母子,乃至于圣上和朱皇后也去。

德妃都禁不住嘀咕:“这也太隆重了点吧?”

梁少国公是圣上嫡亲的表妹,因为本朝宗室不多,当然也算是亲厚的关系。

那小娘子是梁少国公的第一个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十岁之后便可以被请封为世孙了。

为了公府世孙的洗三,而使得帝后亲临……

即便这小娘子的祖母是皇朝的公主,也算是皇恩浩荡了。

德妃瞧一眼儿子,盘算着是不是该想法子跟安国公府拉拉关系。

看这架势,安国公府在圣上心里边的分量,只怕是非比寻常呢!

……

千秋宫里。

贤妃带着大公主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之外,也预备着问一问承恩公府的事情——承恩公要续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这回往安国公府去,说不得就会遇上,看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这边儿才说了几句话,外头就有宫人来禀:“太后娘娘,唐令君来了。”

这位唐令君,指的只会是如今的首相唐红。

贤妃听到此处,料想唐红来寻太后是有要事相商,便待起身退避。

太后娘娘知道她处事向来都有分寸,也不甚在意,当下摆摆手,示意她往旁边偏室内去等待。

窗外蔷薇花开得正好,深紫浅红,嫣然一片,蜜蜂在其中上下翻飞,嗡嗡作响,还有蝴蝶翩跹其中。

大公主看得起了玩心,拉着母亲要出去捉蝴蝶。

贤妃笑着应了,同旁边的宫人示意一下,就要从偏门出去。

这时候,她听见隔壁唐红同太后娘娘说起了淮安侯府的事情来:“说不得这月余间,便要见到分晓了。”

太后娘娘略微顿了顿,而后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很随意地道:“那就让屈君平去做这一届的主考官吧……”

两句话前言不对后语,但唐红与太后娘娘却好像对其中的意味心知肚明。

因为紧接着,话题就变了。

唐红轻叹口气,说:“陛下很看重安国公府呢……”

“应该的,”太后娘娘说:“毕竟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安国公府是四柱公府当中最特殊的一家?

这是什么意思?

贤妃心下古怪,脸上倒是不显,若无其事地出了门,又叫女儿:“仁佑,我们往外边走走。”

她说:“太后娘娘在跟唐相公说话,当心别吵着她们。”

大公主拎着一只捕蝶网,轻快地应了声:“好!”

……

梁少国公这会儿实际上并不在安国公府,而在大长公主府。

事实上,除去年关乃至于梁氏长辈生辰忌日之外的特殊日子,武安大长公主和她的几个孩子,基本上都生活在大长公主府。

一来公主府较之公府更加宽敞。

二来,也借机避开了梁家其余人,独得清净。

金吾卫提前清出了一条道路,皇室众人乘坐轿辇,浩浩荡荡地往武安大长公主府去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是小孩儿,基本上不需要参与成人之间的社交活动,抵达之后去给大长公主这位姑祖母问个安,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外头搭了戏台,一群相貌出众的男男女女正在排练。

有个模样秀丽的小娘子拿着厚厚的一摞文书,穿插其中,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种杂事。

成安县主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特别懂地跟他们俩介绍,说:“这是新声出版社出的话本子,四娘子拣选出来,排练成戏的,说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公开演出呢,我阿娘看过,说还不错!”

阮仁燧知道新声出版社是韩王妃名下的产业,算是本朝官方之外首屈一指的出版社。

只是有点不解:“四娘子是谁?”

成安县主就指了指戏台上忙前忙后的秀丽小娘子,说:“四娘子就是孟四娘子呀,她也在新声出版社上班!”

台上还在紧锣密鼓的排练。

大公主没看过这个,觉得很有意思,暂且在这儿扎下根了。

阮仁燧跟着听了几句,发觉这是个爱情故事。

沈小娘子高嫁给了厉家郎君,在婚姻里受了许多委屈,但是又难舍夫君——因为爱情。

这一日夫妻争执,闹了一场,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已。

她的手帕交郑小娘子就劝她:“那就和离吧。”

沈小娘子很犹豫:“但我们夫妻俩感情其实很好……”

郑小娘子:“感情这么好吵什么架啊。”

沈小娘子:“……”

沈小娘子又说:“虽然吵架,但总归也有好的时候。”

郑小娘子就说:“拉倒吧,他要是真那么好,你就不会在夫家过得那么难了。骗骗别人就得了,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沈小娘子:“……”

郑小娘子还说:“感情好,你问问你身边的人觉不觉得你们俩感情好?”

“有一样东西,只有你感觉到了,但是身边其余人都没有感觉到——你这不是遇见了如意郎君,你这是撞鬼了啊!”

她说:“赶紧找个神婆看看吧,别在这儿纠结来、纠结去了!”

阮仁燧:“……”

我靠,这真是很有道理啊!

旁边大公主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时候旁边斜刺过来一道反驳的声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真是世风日下!”

又说:“常言讲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样撺掇着人家夫妻失和,究竟是存的什么心?!”

几个人同时扭头去瞧,便见言语的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威仪,留八字胡。

他旁边还有几个男伴同行,俱都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悄地“咦”了一声。

他认出来这是谁了。

先前在他阿耶那儿见过。

麻太常嘛!

台上的演员们忽然间听见有人如此言语,不免有些怔然,再看麻太常几人在地下负手而立,俱都是很有派头的样子,不禁拘谨起来。

孟四娘子原先还在后边盯着戏服的事情,听得动静不对,赶忙过来,行礼道:“几位太太有何指教?”

麻太常觑了她一眼,问:“你是主事的人?”

孟四娘子应了声:“是。”

麻太常便冷笑一声,说:“排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不知所谓!”

“婚姻是缔结两姓之和,是人生大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动动舌头,就要拆人家一桩婚,好没教养!”

台上的演员们多半都低垂着头不敢与这位贵客呛声,也有气不过的,想要言语,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关键时刻,孟四娘子却是不慌不忙。

她又上前几步,从台上下来,到麻太常面前去,毕恭毕敬地同他行了一礼:“您说的很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一边说,一边单手捧纸,单手持笔,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问:“您是安国公府的哪位太太?”

孟四娘子特别客气地说:“今天是您家里办喜事,您说了算。您怎么说,我就怎么改!”

麻太常:“……”

麻太常脸都绿了。

阮仁燧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成安县主也禁不住别过脸去偷笑。

戏台本就是个热闹地方,如是生了是非出来,不多时,便围了一圈人上来。

孟四娘子恍若未见,还在问呢:“梁太太,您说话呀,我洗耳恭听。”

麻太常叫形形色色的目光瞧着,脸色铁青:“……我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孟四娘子一下子就怔住了:“啊?这怎么会?”

她匪夷所思:“您可别跟我这样的小人物开玩笑!”

“今天是安国公府给新生的小娘子办洗三宴,我们要演什么戏,说什么话,梁郎君也是过了目,应允了的。”

“现在忽然间有个人跳出来对我们大加讨伐,怎么可能不是安国公府的人?”

“不是主人家,却来管主人家的事——我想着安国公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也都是贵客亲朋,怎么会有人越俎代庖,越过主人家去管闲事?”

孟四娘子笑吟吟地道:“您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了!”

轻轻巧巧地把麻太常顶到了西墙上。

麻太常僵着脸说不出话来,反驳也不是,应也不是,难堪至极。

旁边同行的人看不下去,当下厉声道:“你放肆,这可是麻太常!”

孟四娘子听得一愣,错愕道:“这,也没听说安国公府的戏台子外包给了麻太常啊……”

麻太常:“……”

这时候外边聚拢起来的人群被分开了一条道路,小梁娘子带着几个侍从,稳步从外边过来了。

近前来打眼一瞧,她礼貌地同麻太常点了下头,又微笑着问:“麻太常,这是怎么了,可是我们家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失了敬意?”

麻太常背着手,短促地笑了一声,冷嘲热讽道:“贵府找的这些戏子,倒真是好口齿!”

小梁娘子本也不是多谦和的性子,听他语气并不客气,轻视自己年少,脸上的那点微笑也随即消失无踪了。

“麻太常,我可不是你们麻家的小辈,别跟我甩脸子,你没这个身份!”

她同样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刻薄和傲慢:“说话这么冲,怎么着,刚刚吵架吵输了吗?”

麻太常:“……”

对面小梁娘子略顿了顿,又玩味地一笑,斜睨了他一眼:“输得很难看吧?介意说一说,叫我高兴一下吗?”

麻太常:“……”

第69章 第 69 章 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

麻太常起初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给呛住, 叫那么多人围观着,就已经够难堪了。

这会儿又叫小梁娘子给堵住,一时脸孔涨红, 十分下不来台。

原先那恼火只有五分,到现在也成八分了。

他嘿然冷笑:“原来这就是安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麻太常在冷笑,小梁娘子比他笑得还冷:“麻太常, 今天是我们梁氏的好日子,您要是来贺喜的, 那我欢迎,您要是来找茬儿的, 现在就可以滚蛋了!”

又说:“我客气一些, 称呼你一声麻太常,可你要是倚仗着年长, 就想在安国公府的地盘上拿捏梁家的人,那你只怕是想错了!”

“天底下倒真是有人能教训我,可你一定不在那些人里边儿!”

半点儿台阶都没给麻太常留,直接把人架到楼上去,还捎带着抽走了梯子。

麻太常脸上且青且红, 狼狈至极!

那边梁氏负责操持戏台子这边事情的人见状, 赶忙过来回话, 三言两语, 把事情给解释清楚了。

小梁娘子听得嗤笑:“我们家办事, 想排什么戏就排什么戏, 麻太常, 你管得太宽了吧?”

说完,也不瞧麻太常的脸色,转而同孟四娘子道:“你们继续排练吧, 就照之前的计划来。”

又叫给台上的演员们打赏压惊。

末了,甚至于都没给麻太常一个眼神,就这么带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麻太常:“……”

围观众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带着点同情了。

成安县主瞧了一场热闹,再看麻太常好像一个紫皮僵尸似的,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脸上不免带了点幸灾乐祸:“他也有今天啊……”

转身往旁边小竹林里去,又示意侍从悄悄去叫小梁娘子过来说话。

阮仁燧听她那话,仿佛同麻太常有些私怨,不免觉得奇怪:“小姑姑,你跟麻太常有仇吗?”

大公主也很好奇地看了过去。

“我跟他倒是没什么仇,我就是不喜欢麻夫人。”

成安县主也没瞒着他们,脸上带着点愤慨,说:“那多管闲事的臭婆娘,私底下说我阿娘坏话呢!”

“我要闹,我阿娘不让,还叫我瞒着,说千万别叫我阿耶知道!”

看两个小孩儿一脸懵懂,就再细说了一下:“因为我阿娘办了新声出版社嘛,还出了挺多话本子,麻夫人叽叽歪歪的,说我阿娘把年轻小娘子都给带坏了,我呸!”

这话说完,再想起今天这事儿,成安县主不禁乐了起来:“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来,该说不说的,他们夫妻俩还挺像!”

阮仁燧明白了,不禁失笑。

这当口小梁娘子过来了,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还有些讶异:“怎么都在这儿?戏还得有一会儿才开演呢!”

大公主实在是很羡慕小梁娘子的口齿:“小姐姐,你真厉害!你一开口,那个老老的人就说不出话来啦!”

老老的人……

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听得笑了。

小梁娘子忍俊不禁道:“他对我不客气,我何必对他客气?我又不怕他!”

她看大公主头上佩戴的蝴蝶发卡有些歪了,就伸手去整了整,捎带着说:“麻太常是太常,是九卿之首,可这又怎么了?”

“他对我,对安国公府都没有任何的管辖权,权力只需要对权力的来援保持敬畏就足够了,他算老几?”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哎?”

小梁娘子见她好奇,就把事情掰碎了,细细地讲给她听:“梁氏的权力来自于天子,来自于高皇帝所设置的准许世袭罔替的安国公府,跟麻太常无关,所以我们只需要效忠天子和朝廷就足够了,麻太常何德何能与这两者相提并论?”

又说:“再则,安国公府与太常寺产生交集,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的祭祀和一干礼制,乃至于册立世子和世孙,这些都是顶天的大事,姓麻的要是敢使绊子,那他就死定了!”

末了,小梁娘子耸了耸肩,稍显无赖地笑了一笑:“再说,我又还没有成年,就是个小孩子嘛,真有点什么事,麻太常还能跟小孩子计较?传出去,旁人笑也要笑死他。”

大公主露出了“哇塞!”的震惊表情,显然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阮仁燧又开始忧伤了。

别人的小时候啊……

再想起自己之前的发现,禁不住转转眼珠,问了出来。

他叫小梁娘子:“小姑姑,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姑呢?”

小梁娘子神色自然地说:“琦英在大姐姐那里呢,她性情腼腆,有点害羞,不太喜欢见人。”

大公主听得“咦~”了一声,扭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岁岁,你有大姐姐,小姐姐也有大姐姐!”

又觉得很遗憾:“我也想有个姐姐……”

阮仁燧心想:大姐姐,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你上边没有姐姐,其实是一种福气……

两大两小四个孩子聚在一起,循着小竹林的路边走边说话。

竹林小径的尽头是石榴园,四月末尾,榴花胜火,聚集了不在少数的女客。

阮仁燧跟大公主走在中间,将要走出竹林小径的时候,听见石榴园那边儿言笑声忽的寂静起来,几瞬之后,又恢复如常。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还当是女眷们瞧见他们了。

等真的走出去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那短暂地寂静并不是因为他们姐弟俩。

而是因为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

……

唐氏夫人原本还在跟堂妹小唐夫人一处说话,相隔一段距离,瞧见淮安侯府的两位小娘子到了,打眼一瞧,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她悄悄向表妹示意:“你看。”

小唐夫人扭头瞧了一眼,神情微变,回眸同表姐对视一下,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淮安侯府跟承恩公府之间的事情,满神都的高门就没几个不知道的。

承恩公上门求娶淮安侯府的嫡女董三娘子,淮安侯府意欲许婚庶出的董二娘子。

承恩公断然拒绝,到最后,淮安侯到底还是应允了把嫡女董三娘子嫁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听说董三娘子也哭过闹过,只是后来便渐渐地没了动静。

众人忖度着会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的董三娘子,没想到所想与所见却是恰恰相反。

董三娘子光彩照人,言笑晏晏。

董二娘子形容憔悴,面容消瘦。

有人悄悄说:“听说两位董娘子会在同一天出嫁……”

还有人说:“看这架势,那母女俩没少折腾董二娘子!”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董三娘子美目流转,寻到唐氏夫人之后,还专程去行个礼,同唐氏夫人叙话:“说起来,还真是得谢过夫人呢。”

她白皙秀丽的脸孔上浮着一层浅笑,眼底深深跳跃着的,却是恨火:“要不是因为您,我哪有福气做公府夫人?”

“等到了我成婚的大喜日子,您一定得去吃一杯喜酒!”

略顿了顿,又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到时候您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我是公府夫人,还真是风水轮流转,要轮到您跟我行礼了呢。”

对待这位即将嫁给承恩公的小娘子,唐氏夫人起初还有点同情心的。

听到这儿,就好像是一阵风吹过来似的,那一点同情心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气不恼,一捂嘴,笑眯眯地道:“不客气——谢过你母亲了没有?最大的功臣其实是她啊,要不然啊,你还真没有这福气呢,嘻嘻!”

董三娘子:“……”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不太喜欢唐氏夫人,这会儿看董三娘子被她三言两语给逼得说不出话来了,不禁皱起眉来:“我说唐氏夫人,你也别太刻薄了。”

“当初要不是你跟淮安侯夫人呛声,过去拱火,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现在又故意去戳人家的痛处……”

唐氏夫人一扭头,特别刻意地瞧了她一瞧,说:“荀氏夫人,你有句话说得特别对——我真的很喜欢戳人家的痛处。”

紧接着就问:“听说之前在费家,令郎欺辱姐姐在先,在费家宅院里大闹在后,最后叫皇长子给收拾得哭天抹泪的,是真的吗?”

荀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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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其余人都不由得挪开了视线。

你说你惹她干什么啊!

……

唐氏夫人在场上嘎嘎乱杀,阮仁燧则趁着这个时机,叫人悄悄请了董二娘子过来。

他听小姨母提过董二娘子,知道她们是朋友,现下看她形容憔悴,身形羸弱,不免有些担心。

且他方才还听说,董二娘子和董三娘子将在同一天出嫁……

这一听就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且多半一出事就要出个大的!

他有点不放心:“阿满小娘子——你是叫阿满吧?”

董二娘子如何也没想到,皇长子居然会私下找自己来说话。

她小小地吃了一惊,蹲下身来,有些讶然地笑了:“我的确是叫阿满,只是没想到,您居然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听小姨母说的,她说你们是朋友!”

阮仁燧先把名字的事情解释了,又很关心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先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们其实是见过的。

比赛结束之后,参赛的小娘子们相约着一起出去吃饭,董二娘子也在。

小姨母隔着一段距离跟他们喊话,他一眼看过去,捎带着也瞧见了董二娘子。

那时候她脸颊还很丰润,不像现在,颧骨都瘦得明显了许多。

阮仁燧说:“董三娘子是不是在欺负你?她在打什么主意?”

董二娘子实在没有想到,这样关心的话,居然会从自己先前殊无交集的皇长子口中说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沾了夏侯小娘子的光。

她心下感念,笑意微苦:“三娘心里边,对于我和她境遇的不同,十分地气不过呢。”

“起初她是很讨厌承恩公的,只是近来渐渐地变了,承恩公送东西过来,她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也会写信给他。”

“后来又同我阿耶商议了,要和我同一日出嫁……”

阮仁燧听到这里,就知道董三娘子或许可能是认命了,也有可能是没有认命。

但是无论认与不认,她都要带着董二娘子一起下地狱!

甚至于不惜去借助承恩公的东风。

他想明白这一节,当下再无忧虑,一伸手,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董二娘子的肩膀:“阿满小娘子,你放心吧。”

阮仁燧跟她承诺:“我会去跟承恩公讲的,他要是敢对你不利,我收拾他!”

董二娘子不无诧异地看着他,柔声道:“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阮仁燧就理所应当地说:“你是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的朋友嘛,那就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遇上麻烦,我当然得帮了!”

董二娘子怔怔地看着他,却说:“如果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受害人呢,您还会选择帮我吗?”

“啊?”

阮仁燧听得茫然:“什么叫‘不是纯粹的受害人’?”

董二娘子就问他:“您为什么觉得我近来过得不好?”

“……”阮仁燧迟疑着说:“因为你瘦了……”

董二娘子说:“虽然三娘的确在欺负我,但这并不是我近来清瘦的原因,这是我自己饿的——三娘要收拾我,我为什么不能收拾她?”

阮仁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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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二娘子看得莞尔,复又柔声道:“就算是这样,您也仍旧愿意帮我吗?”

阮仁燧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下子,董二娘子真是有点吃惊了。

她说:“为什么呢?”

“因为你只是在反击啊,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上司说过的一句话,并且复述了出来:“当好人受到伤害,意图反击的时候,却用道德去压制和制止他,这不是正义,而是选择站到了恶人那一边。”

从头到尾,整件事情跟董二娘子有什么关系呢?

多嘴生事的是淮安侯夫人。

上门提亲的是承恩公。

决定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的是淮安侯。

从头到尾,只有董二娘子是无辜的。

可是董三娘子却将一切怨恨和不满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甚至于暗地里计划着阴谋……

凭什么不许董二娘子反击呢?

……

董二娘子再度出现在石榴园中,神色恬静,微微垂着眼睫,形容与先前无甚差别。

董三娘子结束了同荀氏夫人的叙话,款款过来,自下而上地扫了她一眼:“姐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董二娘子说:“没去哪儿,就是随意地走了走。”

董三娘子目光阴翳地瞧着,眼眸微眯。

她没再说话。

一直到周遭的宾客们少了,只有她们姐妹俩在的时候,董三娘子才转过头去,居高临下地瞧了这个姐姐一眼。

“别痴心妄想了,”她说:“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

董三娘子这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她开口之后,董二娘子忽的微微一笑,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一个踉跄,脑内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回过神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向柔顺的姐姐:“你!”

董三娘子几乎是目眦尽裂:“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又给了她一记耳光!

董三娘子捂着脸,跌坐在地。

董二娘子语气轻缓,仍旧是那么温柔:“三妹妹,就算是发疯,你也只敢欺负一下我这个从来没有害过你的姐姐啊。”

“你为什么不敢去父母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们俩一起决定为了前程和儿子,把你卖给承恩公的,不是吗?”

“为什么不敢去承恩公面前发疯?”

董二娘子说:“他才是要毁掉你下半生的恶棍,不是吗?”

“哦,你不敢。”

“就算是发疯,你也只能找一个无害的弱者来发,说不定心里边还觉得自己蜕变得很厉害了吧?”

董二娘子捂着嘴笑,语气温柔得像是春风:“三妹妹,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呢。”

第70章 第 70 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董三娘子听得呆住, 回过神来,脸孔赤红,怒不可遏!

她剧烈地喘息着, 简直恨不能生食其肉:“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这么说——我要杀了你!”

“呀,你生气啦?”

董二娘子见状, 却是不急不缓。

一歪头,瞧着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嫡妹, 向她微微一笑:“三妹妹,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是因为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你自己心里边也明白, 只是在糊弄自己, 连恨,都只敢找一个得罪得起的人来恨, 是不是?”

董三娘子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你等着——”

外边传来女眷们压低了的言语声,有人过来了。

董二娘子看也不看,横下心来, 一扭头, 径直撞到了旁边墙上去。

“咚”地一声闷响!

董三娘子饶是怒火烧心, 也叫她这行径惊了一下。

再回过神来, 董二娘子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远处有人惊叫出声:“天呐!”

……

戏台上的帷幕拉开, 演出正式开始了。

易女官悄悄去给德妃回话:“咱们小殿下刚刚私底下打发人往淮安侯府去了。”

德妃瞧了一眼旁边专心致志看戏的朱皇后和贤妃, 乃至于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等人, 起身往外间去了。

她问易女官:“怎么回事?”

岁岁怎么会跟淮安侯府发生牵扯?

易女官就把自己打探到的和皇长子自己说的讲述给德妃听。

“嗐,这事儿可是说来话长了,您还记不记得, 淮安侯把自己的嫡女董三娘子许给承恩公了?”

德妃当然记得,她之前还议论过这事儿呢。

易女官看她点头,就继续道:“其实这事儿当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淮安侯夫人曾经想着李代桃僵,让庶出的董二娘子替妹妹嫁过去来着,只是被承恩公给否了。”

先讲明白了这事儿,才继续说:“李代桃僵没成,淮安侯夫人和董三娘子就特别恨董二娘子,好好一个小姑娘,给折磨得不像样子……”

德妃听得撇嘴:“她们娘俩儿也是废物,只敢捡软柿子捏!”

她说:“有劲儿倒是往淮安侯身上使啊,半夜趁他睡着了,把人给勒死,要不就找个时机把承恩公给捅死,折磨一个小庶女,算什么本事?!”

又冷笑道:“说的不好听点,就算是把董二娘子给折磨死了,又能怎样?根本于事无补!”

易女官也说呢:“娘娘说的很对,正是这么个道理。”

德妃嗤笑了一声,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来了:“这事儿是怎么跟岁岁发生牵扯的?”

“嗐,快别提了。”

易女官就说:“就在不久之前,董三娘子把自己姐姐给打了,头都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呢——刚巧叫裴十一娘和她的几个朋友给撞上了!”

裴十一娘……

德妃对她还有印象:“是英国公的侄女,是不是?”

她说:“先前跟小时女官一起参加过海棠诗会的那个小娘子。”

“不错,正是她。”

易女官应了一声:“这事儿正好叫裴十一娘遇上,不免要报给淮安侯夫人和梁郎君。”

“咱们殿下当时正跟梁郎君在一起说话呢,听见这事儿,就过去瞧了瞧……”

末了,她解释了一句:“董二娘子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跟咱们殿下也是认识的。”

梁郎君就是梁少国公的夫婿,宁大夫人的儿子。

如今安国公府这边的日常诸事,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易女官瞧着德妃脸色一松,就知道她已经有了偏向,赶忙又循着她的心意,给自家小殿下戴了顶高帽。

“娘娘您也知道,咱们殿下一向都是急公好义的,陌生人遇上这种事都会仗义执言,更何况董二娘子还是夏侯小娘子的朋友?”

“当然就更得为她说说话了!”

德妃一向护短,听完当然不会觉得儿子做错了。

她就是觉得董三娘子又坏又蠢:“居然赶在安国公府的主场上闹事,还这么欺凌自己的姐姐……”

嫡庶什么的,也就是在淮安侯府内部管用。

到了外边,出来见人了,要论的就是长幼了。

妹妹欺负姐姐,还见了血,怎么传都是不好听的!

再一想,又不禁道:“这种做派,倒真是跟承恩公很般配!”

该做的儿子都已经做了,德妃也无谓再去多事,里头韩王妃和武安大长公主这样的长辈都还在,她不好久久不回的。

该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点点头,丢下一句“知道了”,便匆忙回去了。

而德妃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大众对这件事的看法。

淮安侯夫人自己引火烧身,末了居然还蛮横地迁怒到庶女身上去。

董三娘子也是又坏又蠢,母女俩作风出奇地相似!

不只是今天,在此之前,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董三娘子欺负姐姐,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俗话说金杯银杯,都不如自己的口碑。

因为这母女俩口碑太好,今时今日,哪怕是董二娘子主动出手,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们了。

梁郎君过去的时候,淮安侯夫人大发雷霆,指责董三娘子坏了良心,构陷自己的妹妹。

被裴十一娘反驳之后,又将炮火引到了裴十一娘身上:“我知道你跟那小贱人私交甚好!”

还说跟裴十一娘一起撞见的几个小娘子:“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合起伙来陷害三娘!”

“……”梁郎君就使人去请太医来,给董二娘子包扎之后,又使人好生送她回去。

捎带着给淮安侯递了个话:“董二娘子在我们府里边受了伤,现下叫太医瞧过,也包扎了,过几天我再请太医上门换药,境况较之今天,总不会更加恶化了吧?”

他说得不太客气:“贵府的行事作风,我不加评判,可要是把董家的邪火烧到了安国公府来,那这事儿可没完!”

言外之意,要是淮安侯夫人因为今天这事儿回去发疯报复董二娘子,把人给整出来什么事儿,那安国公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来我们家走了一趟,头就磕破了,没几天伤势还恶化了……

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安国公府是什么凶险之地呢!

淮安侯本来在朝中的境遇就很不如意,因为应承了承恩公的婚约,更是没少领受形形色色的鄙薄目光。

好容易出门吃个席,又遇上这种事……

前脚回去,后脚他就一耳光把淮安侯夫人扇到地上去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又捎带着给了董三娘子一巴掌:“看看你惹出来的是非!”

淮安侯夫人又是气怒,又是委屈,捂着脸,痛哭出声:“明明是那个小贱人陷害三娘,你居然反过来责骂我们两个!”

事情的经过,女儿都已经同她说了,可恨居然没有人相信!

董三娘子赤红着眼眶,状若疯癫,指天发誓:“我没有——是她蓄意陷害我的!”

淮安侯见这母女俩说得言之凿凿,心里边也不免有些疑惑,试探着找了董二娘子来问:“今天这事儿……”

董二娘子苍白着脸孔,怯怯地看一眼嫡妹,指天发誓:“今日之事,如若是我蓄意构陷三妹,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母亲李姨娘平日里吃斋念佛,她也耳濡目染,很是崇信这一套。

淮安侯听她发了这么毒的誓,再对照着平日里那母女俩的言行举止,哪里还有不信的?

尤其想到她居然真的跟夏侯家的小娘子交上了朋友——要不然皇长子也不会专程使人来替她说话啊?

淮安侯便柔和了语气:“你这孩子也真是,我就是问问,说这种话没得折损了你的福气。”

又叫她去歇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呢,仔细留了病根。”

董二娘子不易察觉地斜了嫡妹一眼,递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而后叫侍女搀扶着,慢慢地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侍女不知道她的打算,还在为她打抱不平:“就算是您立身持重,也别说那种话啊,万一真叫神仙听见了可怎么办?”

神仙?

董二娘子心下哂笑:哪里有神仙?

要真是有神仙的话,为什么不降一道雷直接把承恩公劈死?

要是真有神仙,从前夫人和董三娘子欺负她们母女俩的时候,怎么没有神仙来帮她们?

自己弱了,狗都能来踢你一脚。

可要是自己心气硬一些,能立得起来,那自己就是神仙!

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想想也真是好笑呢。

父亲这个淮安侯先吃孤女绝户,又卖女求荣,没少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怕报应吗?

他都不怕,我凭什么要怕!

……

阮仁燧身在宫中,年纪又小,不通过德妃,很难知晓淮安侯府那边的后续。

他察觉到董二娘子是蓄意要激怒董三娘子,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不太放心。

这日宫里边举办了一场家宴,算是降福节之前的小聚,因天气渐渐热了,还有奶油冰酪吃!

贤妃正赶上月事来了,便没吃这东西,嘴上推辞几句,搁在边上了。

田美人因有身孕,也没有吃。

朱皇后和德妃倒是吃了几口。

大公主一脸幸福地捧着自己那碗奶油冰酪,很大孝女地说:“阿娘,你吃不了的那碗,我来替你吃!”

惹得贤妃失笑,而后还是把她给拒绝了:“不成,吃一碗就得了,吃多了当心肚子疼。”

大公主颇觉遗憾,再想起之前去安国公府那回,还觉得很有意思:“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玩儿,真好!”

又不无遗憾地道:“宫里边就只有我跟岁岁两个小孩儿……”

田美人手扶在肚子上,看着活泼可爱的大公主,禁不住微笑起来:“快了,用不了多久,会再有个孩子跟公主一起玩儿的。”

又问她:“公主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

大公主端着那碗冰酪,神情渴盼,特别向往地说:“我不想要弟弟和妹妹,我想要个小姐姐!”

所有人都听得笑了。

田美人失笑着,很遗憾地跟她说:“就只有这个,我是真的满足不了您啦!”

德妃还跟贤妃说起安国公府的那场戏来:“真是有意思,韩王妃别出心裁,总能玩出新花样!”

贤妃也说呢:“古派的戏曲咱们见得多了,美则美矣,听久了也腻歪,戏词的腔调拖得又长。这回见识了新式的戏剧,还真是耳目一新!”

朱皇后也觉得有意思:“找个时间,或许可以借一借韩王妃的班底,叫到宫里来演……”

她们聚在一起言语,阮仁燧就只管埋头苦吃,吃完之后赶紧腆着肚子去找他阿耶说话。

他先是狗腿地叫了声“阿耶”,紧接着又笑眯眯地说:“您老人家行行好,帮我打听件事儿呗?”

圣上瞟了他一眼,问:“什么事儿?”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说了:“淮安侯府的事儿。”

圣上听他解释几句,微觉不解:“怎么不找你阿娘帮忙?”

宫外内宅里女人们的事情,他怎么会关注?

“我没法儿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自己也有点发愁:“叫她知道我想的这么多,不太好。”

“再则,我也怕她误会董二娘子欺负我是个小孩儿,存了心要利用我……”

圣上听得有点讶异,一边吃冰酪,一边不无赞许地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细心的。”

阮仁燧还当他是答应了,心花怒放,嘴巴咧开,露出里边整齐的一排小米牙。

才笑到一半,就听圣上冷笑一声,相当无情地说:“关我屁事啊,我又不认识她们!”

不能给他干活儿的人,他才懒得分心理会!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预备着等这小子央求自己呢。

哪知道那小子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眼睛不太聪明地转了转,居然想到了一个挺聪明的主意!

他找朱皇后去了。

山不来就我,那我就去就山!

这又不是独家买卖,没了阿耶你,也还有别人呢!

较之冷酷无情的圣上,朱皇后可要好说话多了。

这边阮仁燧三言两语说了事情首尾,朱皇后就问他:“起初你想使人去承恩公府递话,只是被董二娘子拦下了,最后你就悄悄使人去给淮安侯递了个话?”

阮仁燧说:“是呀!”

朱皇后听得美目微动,思忖几瞬之后,倏然笑了:“真是很聪明的一个小娘子啊。”

她轻叹口气,说:“我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朱皇后看他不明白,便细细地跟他解释:“承恩公跟淮安侯是不同的,虽然他们臭味相投,但其实并不是一种人。”

“承恩公是蠢而坏,相较之下,蠢要排在前边儿。”

“而淮安侯,却只是坏,但并不蠢。”

“他是个很会捕捉时机的人——这让他在动荡的政局之中攫取到了巨大的利益,成功地将淮安侯之位收入囊中。”

“而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

朱皇后一一细数给他听:“他已经得到了爵位,按理说,善待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才是正道,可他没有,反而将其送回了老家。”

“我听说承恩公承诺要废掉世子,立来日董三娘子诞下的嫡子为世子,只是这毕竟也只是承诺,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不能落到实处去?”

“可淮安侯不在乎——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可能,他也愿意用亲生骨肉去赌一把。”

朱皇后微微垂眸,神色认真地对上了阮仁燧的视线:“你是陛下的长子,你出面去警告淮安侯,他会有所忌惮,因为他知道,得罪了你,一定没好果子吃。”

“可要是换成承恩公,依照他的做派,说不得反而会被激怒,热血上涌,故意要去做出点什么来报复你的……”

她微微一笑:“董二娘子很了解淮安侯,也很了解承恩公呢。”

阮仁燧听明白了这席话,只是仍旧有地方不懂:“她究竟想干什么?”

朱皇后看着他,不答反问:“前世,前任淮安侯留下的那位小娘子,后来到底还是承继了淮安侯之位吗?”

“……”阮仁燧想了想前世发生的事情,深觉一言难尽。

他面有菜色地摇了摇头,再细细一思量,又迟疑着点了点头:“虽然她自己没做淮安侯,但其实也算是承继了吧……”

朱皇后听他说的似是而非,不免觉得疑惑,觑着他神色,猜度着道:“想是这位董小娘子在为人处世上有些缺憾?”

阮仁燧只能说:“……一言难尽。”

朱皇后见状,也没有深问,只是说:“她是在什么时候回京的?”

这事儿阮仁燧倒是知道:“约莫快要成年的时候吧?还早呢!”

朱皇后小小地吃了一惊,再一思忖,忽然间由衷地微笑了起来。

她前倾一点身体,悄悄问这小孩儿:“前世,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义绝,是不是?”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转而又觉得很悲凉——你们聪明人是真的很聪明啊!

他戚戚然地点了点头:“直到那位夫人临终前,才算是有了结果。”

朱皇后眉头微蹙:“原来是这样啊……”

转而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仁燧,你很认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呢!”

阮仁燧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朱皇后说:“既然如此,我也帮一帮这位董小娘子吧——至少先使人把她接回神都来。”

“啊?”阮仁燧吃了一惊:“接她回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朱娘娘,其实……”

短暂纠结之后,还是说了:“其实上一世,大姐姐也帮过她来着,只是最后反而在她身上吃了一个大亏。”

前世是大公主想方设法把淮安侯扳倒,将淮安侯的爵位物归原主的。

只是大公主怎么也没想到,那位董小娘子在得到爵位之后,选择通过婚姻将爵位过渡给了自己的丈夫,自己退居内宅了……

这事儿阮仁燧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事发之后,大公主气得鼓出来一嘴包,接连好几天,嗓子都是哑的……

上火了。

上大火了。

朱皇后听得失笑,却没有深问大公主究竟吃了怎样一个大亏,而是轻轻地叫了声:“仁燧。”

阮仁燧抬头看着她。

就听朱皇后温声问他:“前世里,你有没有做过错事,有没有想方设法针对过你大姐姐?”

阮仁燧叫她问得一怔,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有的。”

朱皇后的目光很平和,也很柔软:“是那种恶毒至极的错失吗?”

阮仁燧摇头:“那也不至于。”

“那就都过去了,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朱皇后说:“那位董小娘子,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稚年失母,幼年丧父,孤零零地被送回了老家,面对着一群没有见过的人,不能强求她成长为一个多么健全的人。”

“你有一个新的开始,也给她一个新的开始吧,若是不成,以后我必然再亲手将她拉下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都很后悔,想同你母亲道歉,但是又觉得几句话实在是太轻飘飘了……”

阮仁燧听得惊了一下:“啊?!”

跟我阿娘道歉?!

朱皇后很歉然地看着他,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外祖父会亡故……”

阮仁燧脸上的表情也顿住了。

这件事情……

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德妃避免提及起来的事情。

朱皇后徐徐地道:“在我八岁那年,我就知道,我以后会做皇后,我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我要位居中宫,要母仪天下。”

她能够回忆起自己出生之后的每一个瞬间。

她降生之后,阿耶阿娘是多么地高兴啊!

他们说,这是高皇帝以来,朱氏一族最为接近于始祖朱雀的孩子!

甚至于连华胥之国里的几位圣人都被惊动了。

她是接近于完美的。

可也只是接近于。

始终都缺了一点,就那么一点。

缺的那一点究竟是什么?

朱氏的几位族老和北尊猜想,或许缺少的那一角是天地气运,亦或者是人间至尊的坤位之气。

他们希望自己通过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来补全那一角。

所以她进宫做了皇后。

她必须做一个完美的皇后。

所以当德妃公然在外臣面前僭越中宫的时候,朱皇后必须出手整治她。

让后宫嫔御踩在头上的皇后,还算什么皇后?

只是后来……

再从重生一世的皇长子口中得知后来发生的事情之后,朱皇后默然良久。

她知道,这次尝试最终还是失败了。

再回想当初之事,又何必呢。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从更改,但是去改变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来得及。

所以她督促德妃试着写书,又叫嘉贞娘子紧盯着,别让她松懈了,尝试着慢慢地改变一个人。

目前看起来,好像是成功了。

“有些时候,人读书,其实只是背了下来,但是并不明白,真的经历了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朱皇后说着,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是重开一世,何妨也拉董家那小娘子一把呢。

她的神态很柔和,语气温煦:“天地之大德曰生,没有比这更大的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