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费家回到宫里,德妃也好,阮仁燧和大公主也好,生活都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
德妃那本书已经写完了前两章,虽然未必是最终定稿,但嘉贞娘子看过之后,也说算是有模有样了。
德妃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拿着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觉得有些惊奇。
这么规整美妙的文字,这么详实有据的记述,真是我写出来的东西吗?
她使人给夏侯夫人送信——她没进宫前写的东西都还在娘家好好地收着呢——下次进宫的时候带进来,她想两厢对比一下。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夏侯夫人就照办了。
德妃打开自己在国子学念书时留下的笔记本,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用学校时期稍显稚嫩的笔迹写了一行字。
海棠花落了,我心里盛满了少年璀璨的忧伤。
德妃:“……”
啊啊啊啊啊!!!!
德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翻开下一页。
面如观音,心如魔王,这就是我,夏侯申申……
德妃:“……”
德妃如遭雷击,支起身子来,大声摇人:“赶紧拿个火盆过来!!!”
德妃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狗屎似的东西,真是我写的?!
又跟夏侯夫人说:“家里边留下的那些,统统给我烧掉!”
还再三叮嘱:“可不能偷看啊阿娘!!!”
夏侯夫人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那时候你阿耶不许你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不听,觉得他不理解你……”
德妃:_(:з」∠)_
德妃:已老实。
看过了自己惨不忍睹的青春,再回头去看如今的这两章定稿,德妃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她忽然间很真切地意识到,读书真的改变了自己。
等嘉贞娘子再过来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同嘉贞娘子致谢:“姐姐爱护我,我一直都知道,只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这恩情究竟有多大!”
嘉贞娘子叫她给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倒是也说:“外人也只能劝说几句罢了,真的做出改变,付出努力的,还是娘娘自己。”
德妃虽然性情有些跳脱,有点小坏,隔三差五地还爱偷个小懒,但总体来说,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努力的学生。
嘉贞娘子给她安排的读书任务,她基本上都完成了,也很老实地做了笔记。
“读书是没有捷径的,付出了,才能有收获。”
与此同时,嘉贞娘子也说:“又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我回去,再重新给您列份书单吧?”
德妃:“……”
德妃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说:“好。”
……
从费家离开,回到宫里之后,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活。
姐弟俩跟小时女官学着用豆子来发豆芽。
算是实践课。
“《黄帝内经》有载,五谷宜为养,失豆则不良。豆子虽然不在五谷当中,但也是很要紧的作物。”
小时女官搜罗了不同种类的豆子,一样样摆放出来让两位皇嗣看。
黄豆、红豆、绿豆、黑豆,蚕豆、豌豆、扁豆,还有白芸豆。
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作为一种作物,豆子可讲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只是作为一节实践课,实在也没必要填鸭似的往里边塞太多深沉的东西。
小时女官叫他们姐弟俩在黄豆和绿豆当中选择一种,预备着用来发豆芽。
大公主还很好奇:“为什么只能选这两种豆子?”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这两种豆子发出芽来能吃,也好吃。”
大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哦哦!”
她选择了黄豆。
阮仁燧选择了绿豆。
他不太喜欢吃黄豆芽,总觉得咬在嘴里硬梆梆的,咯吱咯吱响。
还是发绿豆芽吃吧!
小时女官看他们俩都做出了选择,就叫各自去打水把豆子泡上:“明天早晨再来把豆子捞出来,放到背光的地方去,找条湿润的巾帕盖住……”
大公主仰着头,很兴奋地问她:“然后就可以吃豆芽了吗?”
“哪有那么快?”
小时女官听得莞尔,失笑道:“你们得去找个喷壶,一天三次给豆子浇水,这么浇上三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啊?”
大公主听得有点忧愁:“可是三天真的好长好长啊……”
阮仁燧倒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泡完豆子回到披香殿后,他还乐颠颠地给德妃画了个饼:“阿娘,我已经把豆子泡好了,过几天发出豆芽儿来,先带回来给你吃!”
“真的吗?”
德妃十分捧场,脸上露出来一点讶异,十分赞叹地说:“岁岁,你可真是太了不得啦,才三岁呢,就能给我发豆芽吃了!”
阮仁燧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是,我可是大才女的儿子!”
周围人听得笑了起来。
发豆芽这事儿实在是很简单,即便是两个小孩儿,在有着充分指导的前提下,也没有失败的可能。
阮仁燧和大公主每天三回过去浇水,眼瞧着两种豆子发出芽来。
起初卷曲着,之后越来越长,三天之后,小时女官很肯定地告诉他们:“可以吃啦。”
阮仁燧就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严肃地商量豆芽该怎么分。
阮仁燧说:“阿耶跟太后娘娘都得有一点吧?”
大公主说:“朱娘娘也得有!”
阮仁燧想了想,说:“小时女官也得分一点!”
大公主说:“授课的太太们也可以分一点!”
阮仁燧补充说:“我得让人给我外祖母送一些过去!”
大公主:“……”
大公主就梗着脖子,说:“我多吃一点,不给老鸭子!”
姐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没什么疏漏,于是一起敲定了这件事:“就这么办!”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德妃跟贤妃看两个小孩儿兴致勃勃地操持豆芽分配,都觉得很有意思,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聚在一起凑个热闹。
江南新进了碧螺春,德妃叫小厨房用来炒虾仁儿吃,菊花脑鸡蛋汤,芦蒿腊肉,又使人斩了只鸭,配鸭油烧饼来吃。
贤妃叫人备了一盘羊头签,一盘酒炊淮白鱼,一碟泡菜拼盘,最后是一盘醋溜豆芽。
搞得大公主很生气:“说好了是吃豆芽,怎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阮仁燧同仇敌忾,在旁边气愤不已地附和她:“就是!”
姐弟俩各自端了一盘豆芽在面前,板着脸不理人。
阮仁燧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绿豆芽。
大公主埋头吃自己面前那盘黄豆芽。
别的菜一筷子也不肯动。
把德妃跟贤妃搞得啼笑皆非。
这边还没吃完,就有九华殿的人来报,道是承恩公府的刘小娘子进宫来探望姐姐了。
同皇室关系紧密的外戚之家,往往都是有门籍的。
朱皇后的父母有,德妃的母亲夏侯夫人有,贤妃的母家承恩公府自然也有。
先前清明宫宴之后,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被剥夺了门籍,此后进宫的资格,也就归属于贤妃的妹妹刘小娘子了。
她与贤妃并非一母同胞,但同为刘家女儿,感情总归也是有的。
贤妃起初听说妹妹来了,还觉得高兴:“她来得倒是巧,这么多菜,就我们几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等见了面,看刘小娘子脸色涨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刘小娘子低着头,羞惭不已,断断续续地道:“阿耶说,有件事得请娘娘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他就算再不济,也是太后娘娘的弟弟、陛下的舅父,是当代的承恩公,没道理叫淮安侯府这么戏弄呀……”
贤妃脸色发白,只觉得头疼欲裂。
德妃因为事不关己,倒是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真过分啊,我都看不过去了。”
她还主动跟刘小娘子打听呢:“话说淮安侯府怎么戏弄承恩公了?”
阮仁燧一边觉得阿娘直接舞到人家面前去挺不好的,一边也很好奇……
是啊,承恩公府怎么忽然就跟淮安侯府发生攀扯了?
刘小娘子神色赧然,吞吞吐吐地把之前赵国公太夫人做寿那天席间发生的事情讲了。
归根结底,也算是孽力回馈了……
承恩公近来过得很不痛快。
先是在宫宴上把老脸都丢尽了,后来又被大公主杀到门外,紧接着还被外甥给撵了……
这段时间,他浑浑噩噩的,跟几个狐朋狗友一起流连酒色,以此忘忧。
费氏夫人临盆,诞下一子,这事儿他知道,只是也权当不知道。
他又不缺儿子!
爱生个什么东西就生个什么东西,懒得管。
只是宫里边的风向,是不容忽视的。
太后娘娘使人去慰问费氏夫人,朱皇后和德贤二妃也有所赐下,这就搞得承恩公很恼火,也很尴尬。
明明这些人都是因为他而跟费氏建立的联系,现下他跟费氏义绝了,她们还巴巴地有所表示……
这跟直接上门打脸有什么区别?
偏偏他还不敢说什么,因为领头做这事儿的是太后娘娘。
他知道,要是敢对着太后娘娘说三道四,她可不会顾及骨肉之情,真的会把他给吊死的!
承恩公只能憋屈地认了。
这时候他又听说了淮安侯夫人在赵国公府说起自己和费氏之事的是非来,心里边那团小火焰立马就燃烧起来了。
淮安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觉得费氏有眼无珠,还是在那儿拿着我当话柄儿,好论长论断呢?
承恩公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人,知道之后就叫人上门提亲去了。
你不是觉得费氏那臭婆娘一把年纪还要跟我义绝,是拎不清吗?
不是觉得承恩公府有个公爵的爵位吗?
那可太好啦——我没老婆,你有女儿,麻溜地把她嫁过来吧,进门就是公府夫人!
淮安侯夫人当场傻眼!
因为她真的有个女儿!
董三娘子听说承恩公上门提亲,当场就晕过去了!
缓过来之后,她几乎把手边上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声嘶力竭地怒喊:“我不嫁!死也不嫁!承恩公府是个魔窟,掉进去就得没半条命!”
淮安侯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一时嘴贱,居然引发了这么恶劣的后果!
她就是爱说几句是非,嘴一嘴人,但谁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承恩公这个人,相貌平平,品德低劣,贪财好色,五毒俱全……
这种人,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呢!
针扎在谁身上,谁知道疼。
淮安侯夫人当场就把这事儿给否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当初上赶着说费氏有眼无珠的是你,现在不愿意把女儿嫁过来的也是你,敢情你当初说我的是非,就是拿我做筏子说笑?!”
他彻底缠上去了。
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走宫里边的门路,成就这门婚事。
承恩公有理有据——是你们自己说我是良配的,可不是我逼着你们说的!
说了又不认,耍老子呢?!
淮安侯夫人给打了个猝不及防,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家知。
费氏夫人能摆脱承恩公,是借了皇长子和韩王的东风,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她的女儿要是嫁了过去,哪有可能脱身?!
淮安侯夫人慌了神儿。
她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她的女儿董三娘子这个年轻人了。
虎口当前,董三娘子怕得整晚睡不着觉。
思来想去,又跟母亲商量:“我齿序排第三,上边二娘还没有出嫁呢,他只说是要娶咱们家的女儿,又没说一定得是我……”
淮安侯夫人听得眼前一亮,觉得这事儿可行。
承恩公声名狼藉是真的,但哪个小娘子一旦嫁过去,马上就能得到公府夫人的诰命,这也是真的啊!
自己亲生的女儿舍不得,那就叫别人的女儿去嘛,反正都是董家的女儿,嫁过去了,也得管她这个嫡母叫母亲!
只是有点犹豫:“二娘不是已经订亲了吗?”
董三娘子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咬牙切齿地说:“又不是已经嫁过去了,订了也能退的!”
淮安侯夫人心想:也是。
就使人往承恩公府送了个信儿,试探承恩公的意思,哪知道迎头就被撅回来了。
承恩公火冒三丈:“老子我是太后娘娘嫡亲的弟弟,当今天子嫡亲的舅舅,正经的公爵,怎么就没落到只能匹配你们家的庶女了?”
承恩公斩钉截铁:“就要嫡出的那个,没得商量!”
淮安侯夫人当场坐蜡。
承恩公则果断地打发了女儿进宫,来找贤妃说说这事儿。
他要续弦!
来帮你老子说说话!
贤妃:“……”
德妃跟阮仁燧在旁边听完,都觉得贤妃也怪不容易的。
摊上这么个爹……
刘小娘子怯怯地站在一边,小声问了句:“姐姐,怎么办呀?”
她实在很害怕,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姐姐,你说话呀,带不回去个消息,他会打我的……”
贤妃进退两难。
不帮这个忙吧,妹妹不好做。
可要真是帮这个忙……
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那是她的过错。
可也不能因为她不修口德,就理所应当地推她的女儿进火坑啊!
阮仁燧在旁边听完整件事,心情当真是十分复杂。
因为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全新的展开。
他不知道此后故事究竟会如何发展。
倒是眼下……
阮仁燧瞧着惴惴不安的刘小娘子,再看看脸色发白的贤妃,倒是给出了一个主意:“不然刘小娘子就在宫里边住下吧,免得还得回去看承恩公那副嘴脸……”
大公主十分赞成。
她知道弟弟的小姨母在宫里边做女官,不免有一种孩子气的攀比心态在,当下就说:“小姨母,你也可以留在宫里边做女官呀!”
阮仁燧用力点头,正准备附和一句,就觉肩头一痛——德妃伸手在他肩膀上拧了一下。
阮仁燧痛得呲牙,委屈又愤怒地看了过去。
德妃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说:“小孩儿家家,少管闲事。”
这是承恩公同淮安侯府的官司,跟他们母子俩没有关系。
尤其因为先前清明宫宴和赵国公府寿宴的事情,披香殿和夏侯家同这两家都结了仇,就更没必要掺和了。
众人原本是欢欢喜喜地出来小聚,没成想最后却因为承恩公府的烂事儿给搅和黄了。
德妃叫人注意着九华殿那边的动静,要是有个什么风声,就赶紧来禀告。
如是到了晚上,易女官来说:“贤妃娘娘使人去回禀了皇后娘娘,打算让妹妹在九华殿小住几日。”
阮仁燧就想:看起来,贤娘娘也打算先拖一下再说。
哪知道到了第二日傍晚,易女官神色凝重地来回话:“刘小娘子出宫去了。”
阮仁燧与德妃都吃了一惊:“什么?”
德妃实在纳闷儿:“才住了一天呢,怎么就走了?”
“因为刘小娘子没必要继续在这儿躲避了。”
易女官顿了顿,才低声说:“就在今天,淮安侯正式应允了承恩公府的求亲,将嫡女董三娘子许配给承恩公。”
阮仁燧与德妃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什么?!”
第57章 第 57 章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
大概是因为圣上珠玉在前, 阮仁燧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问易女官:“是阿耶给他们赐婚了吗?”
易女官目光稍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当然不是。”
紧接着道:“是淮安侯自己愿意许婚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忖度之色来,掺杂了些许嘲弄:“大概是觉得有承恩公这么个女婿, 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吧。”
阮仁燧和德妃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淮安侯想通过作为天子舅父的女婿,来稳固自己的侯爵之位。
淮安侯府董家,是高皇帝开国时所设置的十二家侯府之一, 现任的淮安侯既非前任淮安侯的儿子,也不是他的亲兄弟。
他是前任淮安侯的堂兄弟。
实际上, 朝堂当中对于他来承继爵位,一直都存有争议。
因为前任淮安侯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虽然彼时这个女孩儿尚且年幼, 但是从血脉和地位来说, 的确该由她来承继淮安侯的爵位。
只是那时候朝局动荡,正处在最高权力进行过渡的关键时刻, 那女孩儿又在生病,外家冷眼旁观,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叫现任的淮安侯袭了爵位。
但是到了今年,朝堂上开始有人对这桩旧事提出了异议。
领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
屈君平认为, 彼时先淮安侯之女年幼, 无力承担起侯爵的责任, 让现任淮安侯来代行侯爵之职, 这是合理的。
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爵位的归属发生了模糊——那个年幼的小娘子是先淮安侯唯一的骨肉, 那她就理所应当地可以承继先父的爵位!
政事堂里有五位宰相, 唐红认可了屈君平的说法,闻俊杰不置一词。
丁玄度则认为,让一个年幼的女童来承继爵位, 是不切实际的。
他认为现任淮安侯当年得到爵位,并且在他百年之后将这个爵位传给他的后嗣,这是合理的。
因为现任淮安侯同样是董氏的后裔,且也已经成年。
但是现在他改变了看法,转而认为应该废黜掉现任淮安侯的爵位,在董氏宗族当中重选才德兼备之人承袭爵位。
理由是现任淮安侯不仁不悌。
他承继了前任淮安侯的爵位,这是莫大的恩惠,但是却没有抚育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反而将其遣送回老家去——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朝堂上!
裴东亭与周文成都认可他的看法。
主理此事的麻太常也赞同他的看法。
如此一来,淮安侯兜里的这个爵位,就岌岌可危了。
德妃知道当日在赵国公府,自己母亲出言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不只是自己的母亲,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也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原因么,无非就是无冤无仇的,淮安侯夫人说话也太刻薄,太愚蠢了。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她忽的觉察出了一点讽刺。
当下同易女官感慨道:“淮安侯夫人再如何如何,顶多也就是嘴上说了几句,当日在赵国公府丢了个脸,可现下回头再看,跟淮安侯比对着,那点小事算什么?”
德妃冷笑一声,说:“都说是最毒妇人心,可淮安侯吃自家小辈的绝户,又为了吃进嘴的这口肉,连亲生女儿都能卖——男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的,做起事来,心肠可比女人狠毒多了!”
易女官听得讶异,不无惊诧地看着她,几瞬之后,又禁不住笑了:“娘娘说得一点都不错,是这么回事。”
……
淮安侯府。
淮安侯夫人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董三娘子呆坐在一边,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们。
淮安侯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她说:“承恩公那种人,怎么能把三娘许给他?”
淮安侯答非所问地道:“你知不知道屈君平在朝上弹劾我,要求剥夺我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顿住了。
她当然知道利害,这也是先前在赵国公府,唐氏夫人用这话来弹压她时,她忍气吞声,闭口不言的关键原因。
因为她不想,也不敢将这件事闹大。
淮安侯觑着她,又问:“三娘是你的亲生骨肉,大郎难道不是?”
“我是淮安侯,大郎就是淮安侯世子,倘若我不再是淮安侯了,他是什么?”
“这两年你来来回回给他相看了那么多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淮安侯没等妻子回答,便冷酷无情地抛出了答案:“因为他们都在观望,看我们究竟能不能坐稳淮安侯夫妇的位置!”
“承恩公是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他是千秋宫的弟弟,是当今的舅父,他承诺会将爵位传给三娘的孩子,会帮我坐稳淮安侯的位置,这就够了。”
淮安侯夫人失魂落魄地看着丈夫。
淮安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语气却很温柔:“究竟是要大郎的世子之位,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
淮安侯夫人没有言语。
但是淮安侯已经知道了她的回答。
他再没说话,森森一笑,转身走了。
董三娘子声音艰涩地叫了声:“阿娘……”
淮安侯夫人木然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回头去看女儿的眼睛了。
……
承恩公跟董三娘子的婚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五月过了端午订婚,九月出嫁。
夏侯家也收到了帖子。
夏侯夫人进宫说起来,都倍觉唏嘘:“怎么舍得呀……”
德妃忍不住问了句:“董三娘子没闹?”
“怎么没闹?”
夏侯夫人说:“听说承恩公上门那天,她披着头发跑过去大闹了一场,淮安侯笑呵呵的,什么也没说,叫她到自己跟前来,等那小娘子过去,一记耳光就给扇到地上去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这……”
夏侯夫人无意叫女儿忧心,旋即转了话头:“娘娘还不知道吧?承恩公往太常寺去走了一趟,说要把世子废掉呢!”
这下子,不只是德妃,捎带着旁听的阮仁燧也给惊住了!
母子俩异口同声道:“什么?!”
“嗐,”夏侯夫人就叹了口气,说:“估计也是他跟淮安侯府商量好的事情。”
“承恩公说他跟费氏夫人已经义绝,没什么关系了,至于这所谓的世子,也就不该再算作可以承爵的嫡子……”
德妃:“……”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问了句:“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他说出了德妃和夏侯夫人共同的心里话。
母女俩同时默然。
回过神来,夏侯夫人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先前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的时候,世子把事情做得多绝?一味地讨好父亲,把母亲往泥里踩!”
她幸灾乐祸:“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了!”
又说:“听说他往费家去求见费氏夫人了,他外祖母傅氏夫人叫人把他给撵走了。”
“说他是刘家的孩子,跟费家没有关系,当日对母亲冷嘲热讽,出言不逊,早就断了母子之情,何必再来拜会!”
德妃由衷地道:“傅氏夫人行事果决,实在难得。”
夏侯夫人不无唏嘘地说了句:“是呀。”
……
宫外的事情,阮仁燧也好,德妃也罢,俱都只是听听罢了。
真的想要去改变什么,也无从说起。
承恩公要娶亲,他们没法拦着,淮安侯乐意嫁女,他们又为之奈何?
也只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对于董二娘子和她的母亲李氏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非常重要。
董二娘子是淮安侯的庶女,原本已经订了亲,就等着出嫁了。
可谁知道飞来横祸,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出去坐席的功夫,就把承恩公给招惹上门了?
招惹了也就招惹了,惹事儿的是淮安侯夫人,承恩公要的是董三娘子,凭什么要拉自己出去顶雷?
李姨娘院里的人刚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打算李代桃僵,把已经订了婚的二娘子许给承恩公的时候,全都急了眼。
私底下去找李姨娘,说:“您赶紧想想办法,去侯爷面前求求情——就承恩公府那个鬼德行,咱们娘子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完了!”
费氏夫人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甚至于诞育了世子,世俗层面来看,她几乎没有任何短板。
可那又如何?
一样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要是换董二娘子嫁过去,她有什么?
底下人着急,李姨娘反倒很沉得住气,先扭头瞧一眼自己女儿,看她不急不燥地坐在旁边,神色沉静,不由得暗暗点头。
她使人赏赐了来说话的侍从,面带苦涩:“你有心了,只是夫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又能如何?”
好声好气地把人给送走了。
等关上门,房里边只有自己母女俩的时候,她才跟女儿交了个实底儿:“阿满,别怕。”
李姨娘瞧一眼正院方向,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夫人说了不算,承恩公说了才算!”
承恩公会愿意屈就侯府庶女吗?
绝无可能!
淮安侯知道妻子李代桃僵的打算,见了李姨娘,不免要格外温存一些:“唉,这次的事儿,是委屈了阿满。”
他真情实意地承诺:“等她出嫁,我比照嫡长女的份例,再给她加三成嫁妆,一定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
李姨娘心想:这么厚重的嫁妆,到底是给我女儿的,还是用来收买承恩公,好叫他在圣上面前帮忙说话的?
心下嗤笑,她脸上一点都不显。
大吵大闹有用吗?
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触怒淮安侯夫妇!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学着将利益最大化,她看得很清楚,承恩公肯定不会愿意娶庶女而舍嫡女的。
李姨娘拉着淮安侯落座,神情关切,语气轻柔:“我不委屈,阿满也不委屈,能为侯爷分忧,是我们母女俩最大的福分!”
又温声细语地说:“夫人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点,您别生她的气,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淮安侯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她埋怨几句的准备,哪成想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
跟正房那个不长脑子的泼妇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他颇觉患难见真情,思来想去,私底下给李姨娘贴补了几间铺子。
第二天就接到消息,承恩公拒绝娶董二娘子,就要嫡出的董三娘子!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大防了,跟丈夫大闹了一场。
淮安侯对照着李姨娘母女俩的做法,就觉得对她很失望。
人家能为了我付出所有,毫无怨言,你怎么不行?!
没心肝的贱人!
淮安侯拍板决定,为了爵位,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
淮安侯夫人自然又是一场大闹。
然而当天平两侧分别是儿子跟女儿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只是从那以后,就格外地憎恶李姨娘和董二娘子。
不只是她,董三娘子亦是如此。
就搞得淮安侯很烦——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
多跟李氏母女俩学学怎么做人!
月圆之夜,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依照神都风俗,使人给未婚妻送了一对儿磨合罗(娃娃),东西到了淮安侯府上,经了几回手。
等到了李姨娘房里,董二娘子打开一瞧,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侍女已经骇然惊呼一声!
李姨娘吓了一跳,在外间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静静地瞧着盒子里的那对装扮得栩栩如生的布偶娃娃,轻笑着说了声:“阿娘,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李姨娘近前一瞧,脸色微变。
那对娃娃身上的衣裳都被剪碎了,两只眼睛被抠掉,只留下两口黑洞,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在注视它们的人。
李姨娘问:“这是谁送来的?”
还没等底下人回话,就听有人在窗外幽幽地叫了声:“阿满姐姐。”
是董三娘子过来了。
她伏在窗边,脸孔雪白,反衬得嘴唇像是血一样红。
董三娘子像只怨鬼一样,又叫了声:“阿满姐姐。”
她说:“我跟阿耶说,到时候我们俩定在同一天出嫁,阿耶答应了——我们俩姐妹一场,如是一来,也不算辜负了,是不是?”
她咯咯地笑着,令人毛骨悚然,也没等李姨娘和董二娘子言语,便转身走了。
李姨娘盯着她的背影,神色幽微。
她摆摆手,打发侍从们出去。
董二娘子轻轻将面前的盒子盖上,手掌落在上边,久久不动。
她眉头蹙着,若有所思:“阿娘,你说,阿耶他真的能保住淮安侯这个爵位吗?”
李姨娘听得脸色微变:“阿满,你的意思是……”
董二娘子从容地抛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连承恩公这样的烂绳子都想攀一攀,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既然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何妨让我们再利用一下?”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低声问:“我知道,您一直悄悄地使人接济被送到老家去的那位妹妹,是不是?”
……
御书房。
阮仁燧跟大公主今天一起上课,学的不是《诗经》,而是另一首诗。
授课的还是杜崇古。
他先说:“今年要教授的这首诗,出自《平蔡州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只有四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首诗背下来。”
他说诗文名字的时候,姐弟俩都没什么感觉,然而等他念完第一句,两个小孩儿就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了。
杜崇古声音平缓温和,流水一般,徐徐地念了出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大公主说:“喔喔!”
阮仁燧也说:“喔喔!”
杜崇古就笑了,他没来上课之前,就猜到他们俩会对这句诗感兴趣,当下解释说:“就是公鸡的叫声。”
大公主说:“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一堂课上完,姐弟俩一起提着小篮子去喂马,路上还在议论这件事。
大公主说:“汝南晨鸡喔喔鸣——这句诗可真好玩!”
阮仁燧也觉得怪有意思的,想了想,就说:“我都想养一只公鸡了!”
大公主马上就说:“我也想养一只!”
姐弟俩眼睛忽闪忽闪地对视了一下,小跑着去喂完马,然后回自己宫里边去找自己阿娘了。
……
披香殿。
德妃有点纳闷儿:“养鸡干什么?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叫人瞧见,怪难看的。”
又跟他商量:“我给你养几只鹤吧?比鸡好看多了!”
阮仁燧不需要动物升级,跺一下脚,很严肃地说:“要公鸡!”
又说:“我们今天刚学的那首诗,里边写的就是公鸡,不是鹤。”
德妃一听这事儿跟念书还能搭得上,也就没再反对:“行,那就养吧。”
又问他:“养几只?”
阮仁燧竖起来一根手指头:“一只就好啦!”
德妃既然答应了,就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叫人给搜罗只公鸡过来,末了,还专门叮嘱:“要漂亮点的,叫声洪亮的。”
阮仁燧颠颠地跟在后边吹彩虹屁:“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
公鸡本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这边德妃吩咐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送过去了。
的确是很健壮、很漂亮的一只公鸡。
鸡冠鲜红,蓬松饱满的尾羽散发着暗蓝色的幽光,通体油亮,神气十足。
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再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叫人找了一把小米过来,坐在坐凳栏杆上喂鸡。
德妃从书房窗户那儿往外瞧了一眼,觑着那公鸡的尖嘴巴,有点担心:“它不啄人吧?”
侍从们赶忙说:“不啄人的,娘娘只管放心。”
德妃也就放心了。
晚上圣上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只公鸡步履从容地在庭院里散步,不由得乐了:“怎么回事啊?”
左右笑着说了,惹得圣上也笑了。
易女官还说呢:“不只是咱们宫里,贤妃娘娘那儿也弄了只公鸡过去,尚功局的人刚听说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娘娘们不要珍稀的鸟雀,却要两只公鸡。”
结果到了半夜,那只公鸡就开始打鸣了。
声音特别地响亮。
德妃被吵起来了,烦得不行,跟外边人说:“把它给我撵走!”
这么吩咐的时候,公鸡还在外边叫。
宫人们赶忙出去撵鸡。
那只公鸡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强壮的身体,一边跑,一边喔喔叫。
最后看要被人围住了,还震动翅膀来了一段滑行,跳到树上去喔喔叫。
把德妃给烦得呀,赌气说:“明天就把它炖了!”
……
九华殿。
大公主新得了一只稀罕的宠物,兴奋地睡不着。
贤妃就叫她先去洗漱,最后穿着中衣躺下,闭目养神:“用不了多久就睡着了。”
母女俩如是躺了会儿,大公主忽然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了。
“阿娘,”她摇晃了贤妃一下:“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好像是我的公鸡在叫!”
她不困,但贤妃有点困了,迷迷瞪瞪地听了会儿,说:“没有吧?”
大公主说:“有的!”
她开始往床下爬:“我出去看看!”
贤妃:“……”
贤妃只得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不就是一只鸡吗。
九华殿里这只公鸡原本还在睡觉,远远地听见另一只公鸡在叫,倏然间振奋起来,抖一抖翎毛,仰起脖子,紧跟着“喔喔喔”响应起来!
好响亮的叫声!
大公主很兴奋:“真的是喔喔喔哎!”
贤妃只觉得被吵得头疼。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开始叫了。
贤妃实在消受不了,她跟女儿商量:“把它送走行不行?养在你的马厩里,你要是想它了,随时都能去看它。”
大公主不太乐意,皱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不嘛……”
贤妃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管它呀。”
大公主赶忙应了:“好!”
贤妃心说:“好”个什么呀,你顶多就是回来喂一把米。
她点了点庭院,说:“它到处拉屎呢,你管着捡屎吗?”
大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也行。”
贤妃给逗笑了,看她是真的想养,也就作罢了:“得了,养吧。”
不就是吵一点吗,她也认了。
……
披香殿。
吃早膳的时候,德妃就很严肃地跟儿子商量公鸡的事儿:“能把它弄走吗?太吵了!”
又说:“不行就养你屋里,别叫我瞧见它!”
再一撇眼,见那只公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就觉得心里冒火:“别让它在那儿打转,赶紧撵走!”
圣上坐在旁边,听得忍俊不禁。
阮仁燧有点不情愿:“它才刚来……”
德妃见状,也就不忍心了。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刚换地方,还不适应?
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叫了呢?
就没再提这事儿:“嗐,吃饭吧。”
阮仁燧把饭吃完,德妃又嘱咐着他喝了水,再听人来报大公主过来了,就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叫他预备着出门。
大公主进殿跟圣上和德妃请了安,姐弟俩背着包,哒哒哒一起上学去。
大公主小声跟弟弟嘟囔,神色怏怏,不太情愿地说:“我阿娘不想让我养鸡呢!”
阮仁燧小声跟姐姐附和:“我阿娘也不想养了……”
大公主哼了一声,说:“不管,我就要养!大公鸡多漂亮,多好玩啊!”
阮仁燧也说:“是挺有意思的……”
院子里那只公鸡还在闲逛,一扭头,忽然间发现生活范围里多了两个矮矮的人类幼崽。
很难描述那个瞬间,这只公鸡那小小的脑仁儿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
紧接着,它猛地跳起来,拍打着翅膀,朝两个小孩儿那儿扑过去了。
飞起两脚,猛地蹬在他们俩背上!
两个小孩儿猝不及防,砰砰两下,应声而倒。
圣上和德妃听见动静,向外看了一眼,都吓坏了。
德妃惊叫一声:“岁岁!”
圣上扶了她一把,叫她站稳当,自己大步出去了。
大公主毕竟比弟弟大两岁,吃劲儿大,相对也耐摔,爬起来“哎呦”一声,自己先用小手摸了摸背,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嘴巴有一点痛。
嘴唇被磕破了一点。
阮仁燧的反应就比她要慢一些。
左右侍从过来,双手把他给搀起来了。
他就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鼻子破了。
圣上大步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再看一眼大公主,见都没什么大碍,不禁暗松口气。
侍从们麻利地递了帕子过来,他接到手里,替儿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那边大公主的侍从也赶紧给她擦了擦嘴。
德妃从殿内踉跄着过来,见儿子鼻子里还在冒血,吓得脸都白了。
再一扭头看那只公鸡还在若无其事地闲逛,登时火冒三丈:“把它给我抓起来炸了!”
大公主在旁边心肝一颤,紧跟着叫了声:“不要啊!”
阮仁燧也说:“别了吧……”
一说话,嘴里边咸咸的。
他呸呸呸吐了几口。
德妃暂且顾不上那只鸡了,搂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岁岁,疼不疼啊?!”
又叫人:“快去找太医啊!”
圣上知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站起身来替大公主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说:“还是先进去吧。”
阮仁燧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儿。
侍从送了水过来叫他漱口,他灌了一口,呜呜几下吐了出来,就觉得好多了。
他还拍了拍德妃的肩膀,站起来转个圈儿,叫她放心:“没事儿!”
德妃暂且松一口气,又禁不住埋怨他:“就说不叫你养那个劳什子鸡,你偏不听!”
她叫人来:“把那只鸡抓起来宰了,炖掉吃肉!”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叫了声:“不要!”
德妃听得恼火:“为什么不要?它踢人呢!”
大公主很担心会失去自己心爱的宠物,当下小声说:“德娘娘,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德妃看着她破了的嘴唇,强忍着没有白她一眼。
一扭头,就看自己养的那个冤种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鼻子红红地说:“就是,我们也没什么事啊……”
德妃:“……”
德妃给气个半死:“我还不如那只鸡亲,是不是?!”
阮仁燧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太医匆忙过来,上下瞧了,又让张嘴,继而摸脉,最后说:“陛下,娘娘,两位殿下没什么大碍。”
德妃暗松口气,点点头,叫人给太医看赏。
阮仁燧就说:“真没什么事,我上学去了!走,大姐姐。”
大公主麻利地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说:“德娘娘,可不要杀它呀……”
阮仁燧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德妃冷笑了一声,看他们俩忧心忡忡的样子,到底还是忍着气应了:“好。”
……
去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很担心:“不会杀掉它吧?”
阮仁燧说:“不会的,我阿娘都答应了,不会变卦的。”
大公主还是不放心:“出了这事儿,还会叫我们继续养鸡吗?”
阮仁燧其实也有点不确定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小小的脸上,都带着点忧愁。
在披香殿折腾了一场,他们俩今天都迟到了。
杜崇古就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等姐弟俩到了一问,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要不是他教授两位皇嗣那首诗,估计也不会出这事儿……
上课的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
等下了课,杜崇古麻利地去找圣上请罪,两个小孩儿心事重重地去喂马。
喂完了,就有专人来传话:“今中午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不祥之感,不约而同地萎靡下去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过去的时候,德妃与贤妃早就到了。
向来性情迥异的两个人,这会儿瞧起来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了,都沉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
姐弟俩进去一瞧,心就坠了下去,忐忑不安地近前去行个礼,依次落座。
屁股挨到凳子上,大公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阮仁燧坐下之后,也禁不住直了下身。
被那只公鸡踢到了的地方有些作痛。
德妃跟贤妃心里边虽然生气,但也决计越不过自己的孩子去,见状都有些担心。
贤妃蹙着眉头,低声问女儿:“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的事儿!”
德妃也说儿子:“身上还疼吗?”
阮仁燧的嘴也很硬,满不在乎地说:“早就不疼了!”
贤妃跟德妃一起阴着脸,在心里边憋了口气。
贤妃就叫大公主站起来,说:“你再坐一次,让我看看。”
大公主就站起来,然后坐下去,不受控制地疼得皱了下眉毛,然后大声说:“就是不疼!”
贤妃:“……”
德妃也叫阮仁燧站起来,再坐一次。
阮仁燧就像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说:“我都坐下了,还再站起来干什么?这不是闲得慌吗。”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叫德贤二妃:“去偏殿给他们解开衣服瞧瞧吧,春天衣裳轻薄,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伤到了可不得了。”
两人都应了。
提溜着自己的倒霉孩子过去,拉上帘子,叫把衣裳给脱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趴在软榻上,还在嘟囔:“都说了没事儿了……”
阮仁燧也说:“真是多此一举……”
贤妃看着女儿屁股上印着只肿起来的红色鸡脚,几根爪子活灵活现的:“……”
德妃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就笑出声来了。
再扭头一瞧,就见儿子背上也有只红色鸡脚:“……”
大公主还在叫:“我就说没什么事!”
“就是,”阮仁燧隔着帘子,在旁边附和她:“她们这些大人,真是太喜欢大惊小怪啦!”
给德妃恨得呀,冷笑一声,悄悄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背上那只鸡脚上按了一下……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
第58章 第 58 章 可不能跟小孩儿耍大人脾……
德妃跟贤妃分别给两个孩子上了药, 又给领到朱皇后面前去听训。
朱皇后就问他们俩:“你们俩都养着鸡呢,有没有仔细瞧过鸡的爪子?”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大公主小声说:“看见过。”
朱皇后轻叹口气,脸上带着点庆幸的神色:“公鸡的爪子多尖锐啊, 得亏是从后边扑过去的。”
“这要是面对着扑过去,把脸给抓伤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姐弟俩低着头没敢吭声。
朱皇后见状, 就说:“我跟德妃和贤妃说了,你们俩养的那只鸡, 还是给送到马厩去吧,跟你们的小马做个伴儿。”
“真要是想看, 喂马的时候也能瞧见, 只是不能在寝宫里养了。”
大公主有点惋惜地“啊?”了一声。
朱皇后板起脸来,严肃道:“‘啊’什么?这事儿没得商量!”
大公主悻悻地低下了头:“是。”
一日养鸡计划就此画上了句号, 倒是叫杜崇古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场。
他专程跑去跟圣上请罪。
圣上倒也没有责备他——就事论事,本来也怪不到人家。
真要死命地往下追究责任,能一直追溯到盘古为什么要开天辟地。
只是圣上看杜崇古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又宽慰他说:“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找个时间, 叫他们俩去你家里边吃饭吧, 两个孩子很早之前就想去了。”
杜崇古自无不应之理:“两位殿下若是不嫌臣寒舍简陋, 臣必扫榻相迎!”
圣上延续了太后的说辞和做派, 摇头笑道:“哪有学生嫌弃老师的道理?”
“找个空, 叫他们俩想法子写一封拜帖, 到时候才好正式登门的……”
杜崇古闻言, 唯有感念而已,再三诉情,方才离去。
阮仁燧和大公主知道这事儿, 都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大公主今年才五岁,认识的字倒是不少,但叫她提笔写一份拜帖,还真是有点麻烦。
阮仁燧倒是能写个大概,只是却也不想显于人前。
姐弟俩商量着,看找个时间,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把拜帖写出来!
两个小孩儿一人挨了公鸡一脚,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事后瞧瞧,其实是有点吓人的。
小孩子皮肉细嫩,很快就肿起来一个鸡脚形状的红包,按一下就痛,搞得姐弟俩晚上都不太能躺着睡。
大公主还能侧着躺,躲避一下,阮仁燧被踢在背上,总不能趴着睡啊。
只能忍着。
德妃越想越觉得朱皇后那话说得有道理。
得亏是从后边踢过去的,这要是给抓到脸,不定变成什么样呢!
晚上入睡之前,她亲自给儿子涂药,微凉的膏药落在肌肤上,略有些痒。
阮仁燧趴在榻上,忍不住笑。
德妃没好气地数落他:“叫你别养,你偏不听,这下可好了吧?”
又跟易女官说:“明天早晨再叫太医来瞧瞧,今早晨他走的时候看着也好好的呢,中午就鼓了个包,别有什么暗伤,当时没瞧出来。”
易女官应了声。
阮仁燧就宽慰她说:“阿娘,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真没那么严重……”
德妃冷笑一声。
从前这臭小子一张嘴叭叭叭特别能说,总把她气得火冒三丈。
现在这小子马失前蹄,她也算是有法子治他了。
阮仁燧顶一句。
她就说:“反正我小时候没被鸡踢过!”
阮仁燧:“……”
阮仁燧就郁郁地不说话了。
……
因为受了点小伤的缘故,姐弟俩的课暂时停了。
夏侯小妹自从海棠诗会之后,就从披香殿搬出去,跟小时女官比邻而居了,这会儿听见动静,下值之后,就过来探望自己的小外甥。
她不是空着手来的,还带了煮好的米粥和揉好了就差没有下锅的凉面。
先把尚且温热着的米粥端出来,又叫人去小厨房煮面:“煮出来加一点枸杞芽就好。”
德妃瞧着那米粥的颜色略带着一点碧色,可熬粥的米又仿佛不是碧粳米,自己尝了一勺,不禁莞尔:“是加了茶叶吗?”
“这是小时想出来的吃法,我觉得怪有意思的。”
夏侯小妹说:“用泡过两次的茶叶煮米粥,别有一番风味。”
德妃拉着妹妹的手,神色欣慰,感慨不已:“怎么样,进宫一趟,长见识了吧?”
夏侯小妹由衷地点头:“还真得多谢岁岁呢!”
德妃心里边是很美的,只是怕儿子过于骄傲,强行抑制着没有表露出来,可即便如此,上扬的嘴角也透露出了她的情绪。
她叫儿子过来喝粥:“好香的呢!”
又悄悄问妹妹:“我听说你之前跟费文英见了一面,怎么样?”
夏侯小妹大大方方地说:“就那样呀,见是见了,只是还有别人在,说了几句话而已。”
先前跟头一个未婚夫黄了,再之后同宁十四郎临门一脚,却也没能成,她其实有些郁郁。
只是近来认识的人多了,也见了世面,心态便迥异于前了。
小时女官与她年纪相仿呢,可她压根都没想过成家。
那日海棠诗会之后,入围决赛的几位娘子聚在一起吃了顿便饭,谈天说地,将古论今。
有说故乡风土人情的,有说神都风尚的,有说近来哪位名家出了一本什么书的,就是没人说自己年纪差不多了,该赶紧找个未婚夫的……
夏侯小妹听得入神,只是不太能接不上话,不免觉得自惭形秽。
回去的时候,她有点忐忑地问小时女官:“我,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啊?”
“这有什么,求知跟盖房子一样,都是从无到有的。”
小时女官很认真地看着她,说:“见贤思齐,这说明你已经在变好的路上了呀。”
夏侯小妹备受鼓舞。
那之后她才听德妃说了费文英的事情。
换做以前,她会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没了你宁十四郎,转眼就有费文英,上赶着追求我夏侯夭夭的人多着呢!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文英公子也只是见了我一面而已,他了解我什么呢?”
“无非就是因为我漂亮,至多是因为我讲义气,但过日子又不能只看漂亮和义气。”
夏侯小妹稍显忐忑地告诉姐姐:“我跟他说,这两年不想考虑男女之情了。”
“过几天小时休假回家,我打算跟她一起离京游历,增长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德妃好像看见了一个焕然新生的妹妹。
她忽然间百感交集,有点能明白嘉贞娘子看见自己写出来两章定稿之后的感觉了。
德妃由衷地道:“这么想就对啦!”
她没再问费文英的事情,只是问妹妹:“什么时候出发?”
夏侯小妹一提这事儿,就笑开了,年轻鲜妍的脸孔上带着对于未来的无限希冀:“快啦,月底就走!”
姐妹俩聚在一起说悄悄话,易女官使人送了茶水揉制的凉面过来,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阮仁燧坐在边上呼噜噜吃面,听他小姨母跟他阿娘说八卦:“褚家父女俩翻脸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德妃也挺惊讶:“褚家,褚侍郎?”
夏侯小妹说:“是呀——就是林尚宫要嫁的那个褚侍郎!”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句:“怎么回事啊,小姨母?”
德妃瞧了他一眼,因这也是自己想问的,就没说什么。
娘俩儿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就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告诉她们:“我听说,褚侍郎请了褚小娘子的舅舅,也就是原配夫人的兄弟上门,把原配夫人留下的嫁妆尽数点给了褚小娘子,又给了她一笔很厚的陪嫁。”
“同时也立了遗嘱,以后褚家所有,都跟褚小娘子没有关系了……”
阮仁燧惊得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德妃也是瞠目结舌:“这?!”
……
英国公府。
“怎么会闹成这样呢?”
裴六郎的母亲裴二夫人去跟长嫂英国公夫人诉苦,同时也是求情:“那丫头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候净犯蠢?”
裴二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从前看褚小娘子这个未来儿媳妇百般满意,现在再看她,却已经是千般的不情愿了!
裴二夫人为什么中意这个儿媳妇?
因为她是褚侍郎的独生女儿!
褚侍郎是谁?
还不到四十岁的黄门侍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政事堂!
要知道,她可是褚侍郎唯一的孩子!
褚小娘子嫁进英国公府,裴六郎就是未来宰相独生女的夫婿,仕途上能得到的便利,长眼的人都能看到!
褚小娘子都干了些什么?
为了那么几个钱,跟一只脚进了政事堂的亲爹翻脸了!
要是她能捞个几百万两到手,那裴二夫人也就认了,好歹还得到了银子不是?
可褚侍郎他是寒门出身,原配夫人也是寒门出身。
那点嫁妆顶破天也就是三、四千两,褚侍郎又贴补给褚小娘子一万两,撑死了不到两万两!
就这么两万两,生生买断了跟未来宰相之间的骨肉之情啊!
裴二夫人只想吐血!
她简直恨不能捏着褚小娘子的耳朵去跟她说:不就是两万两吗,我双倍给你,你再给我找一个能进政事堂的爹回来!
裴二夫人恨得呀,眼皮子怎么会这么浅?
你爹都要做宰相了,你最看重的居然是那几个钱?
未来宰相的女儿,居然把钱看得这么重?!
等你阿耶进了政事堂,你把身份往外一摆,多得是豪商跪在地上,求你收他的钱!
林尚宫要嫁过去,这是好事儿啊!
圣上乐见一位老资历的宫廷女官嫁给褚侍郎,这本身就是看好褚侍郎的意思。
你有这么个体面的继母,来日也能跟着进宫攀攀关系,多好?
你就缺那两万两银子吗?!
裴二夫人心里的苦是说不出来的。
褚小娘子在失去半步宰相父亲的同时,也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她的愚蠢。
裴二夫人已经后悔替儿子选这么个儿媳妇了,她想退亲,可是……
怎么可能啊!
娶褚小娘子回来,可能会跟褚侍郎形同陌路,要是退了褚小娘子的婚,那可就结成死仇了!
裴二夫人只能央求长嫂出面:“大哥在门下省做侍中,褚侍郎是小门下,两家又即将结亲,好歹请大哥出面劝一劝褚侍郎。”
“小姑娘年轻,一时糊涂,不能一杆子把人给打死呀……”
英国公夫人听着也觉头大,然而毕竟是一家人,到底应了。
只是她也给弟妹打预防针:“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唉,”裴二夫人有气无力地说:“多少试一试吧。”
……
英国公,也就是门下省侍中裴东亭这时候还在“生病”。
口口事变之后,他跟丁玄度不约而同地告了假,有日子没去上朝了。
听妻子说了这事儿,他也是无奈,左思右想,终于还是道:“去把我的官服取来吧。”
穿戴整齐,对镜整理仪容之后进宫了。
照旧先去崇勋殿那儿给圣上请安,捎带着告罪,这么久没来,耽误了多少多少正事云云。
结果到了政事堂之后,就发现闻俊杰和周文成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裴东亭心下迟疑,不知怎么,忽的生出来一股不祥之感:“是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周文成顿了顿,犹豫着说:“丁侍中今天也回来啦,才刚往崇勋殿去给圣上请安……”
裴东亭:“……”
裴东亭状似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哦,我知道了。”
他同首相唐红交待一声,也往崇勋殿去了。
临走之前,周文成没忍住,悄悄问了句:“你们是约好了今天一起来吗?”
裴东亭强笑着说:“……并不是。”
如是一路到了门外,便有内侍前去通禀,很快传了消息过来,毕恭毕敬道:“圣上请裴相公过去说话。”
裴东亭暗吸口气,稳步走了进去。
书房上首处坐的自然是圣上,旁边坐着的是丁玄度。
看他进来,后者状似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客气地点了下头:“裴相公。”
裴东亭也状似若无其事地朝他点点头,客气地叫了声:“丁相公。”
再没说别的。
这时候就听两个小孩用细碎的声音在旁边蛐蛐。
一个说:“他们说话的时候怎么都不看对方?”
另一个说:“之前阿娘她们说了,他们俩同时生病了,今天又同时好了!”
一个说:“哇哦,好神奇啊!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吗?”
另一个说:“不是吧?阿耶不是说他们俩是因为没脸出门吗?”
裴东亭:“……”
丁玄度:“……”
俩人面无表情地沉寂了几瞬,又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圣上。
圣上:“……”
圣上稍显尴尬地朝他们笑了笑:“坐吧,都坐。”
又板着脸叫那两个小孩儿:“都给我出去,别在这儿胡闹了!”
大公主缩了缩脖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有点抱怨地嘟囔:“岁岁,阿耶不是私底下说的吗?你现在当着他们俩的面说出来,叫阿耶多尴尬!”
圣上:“……”
裴东亭:“……”
丁玄度:“……”
阮仁燧十分歉疚地叹了口气——他还记得那时候圣上给成安县主,打算用来祸害自己姐弟俩的黄连呢!
阮仁燧回过头去,语重心长:“阿耶,我也不是有意的,你冷静一下,可不能跟小孩儿耍大人脾气啊?”
圣上:“……”
圣上瞟了他一眼,暗地里磨了磨牙,而后微笑着同两位宰相说:“别理他。他被鸡踢傻了,这几天总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阮仁燧:“……”
裴东亭与丁玄度对视一眼,紧接着默默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
第59章 第 59 章 “他是我的孩子,他叫岁……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块跑到崇勋殿去, 可不是为了玩儿。
姐弟俩是有正事要做的。
圣上应承了他们,只要能写一封拜帖出来,就叫出宫往杜崇古家里去吃面。
大公主处在认字很多, 但是不太会写的年纪里。
阮仁燧倒是勉勉强强能用自己三岁的小手写字,但他不能显露出来啊!
姐弟俩商量之后,就往圣上这儿来求教了。
圣上这会儿还忙着呢, 没什么时间教导两个小孩儿,让杜崇古自己教两个孩子写一封去自己家的拜帖, 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姐弟俩溜达着在漫长的廊道里转悠,就听见后边有人在叫自己:“两位殿下……”
扭头一瞧, 原来是宋大监出来了。
他笑呵呵的, 转述了圣上的话:“陛下说,这边瞧着还得有功夫才能散, 您二位要是急着写请帖,就去找小时女官吧,左右等请帖写出来了,也是她带着您二位出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齐齐地应了声:“好!”
……
小时女官、夏侯小妹还有另外两个女官聚在一起吃午饭。
原本房间里是只有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在的。
两人这两天吃得有点油腻, 就烧了锅子, 预备着煮点白菜刮刮油。
夏侯小妹看看那口巨大的锅子, 再看着盘子里的白菜, 迟疑着说:“多少得准备点芝麻酱吧?”
纯清水白菜, 进口多淡呀!
小时女官也说:“再加点小油菜和春笋吧, 纯吃白菜, 多单调啊!”
夏侯小妹“嗯”了声,又说:“只有绿叶菜也怪没意思的,我去要点豆腐和豆皮过来吧……”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看着那个锅子, 迟疑着,审慎着说:“一点油水都没有,是不是太寡淡了?不然,就加一点羊肉吧?”
夏侯小妹目光飘忽地看了她一眼。
小时女官稍有点心虚地看着她。
最后两个人都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愉快地摆了满满一桌子盘碟,羊肉、猪肉、鱼丸、乌鸡肉,吃起火锅来了。
因为准备得太多,两个人吃不完,遂又请了两位交好的女官来。
捎带着煮了一壶酸梅汤来喝。
夏侯小妹看着满满当当的桌子,小声问了句:“这,是不是不太对啊?”
小时女官呵呵一笑:“吃完再说!”
几个人一边吃,一边议论(八卦):“陛下新近在禁军里提拔了一个姓荆的年轻校尉,生得十分俊美,就是太冷峻了些,不爱说话!”
小时女官很好奇地问了句:“有多俊美?”
就跟说杨七胖子最好的朋友是承恩公一样。
文惠女官回答她说:“只比朱少国公差一点。”
其余几个人齐齐地“哇塞!”了一下,又相约着找个空一起去审查一下文惠女官的眼光究竟标不标准。
阮仁燧跟大公主过去的时候,这边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小时女官摸着肚子,美滋滋地道:“今晚上再刮油吧,太后娘娘赏了我两条火腿,明天你们再来,我们烤了吃!”
阮仁燧听得有点纳闷儿:“火腿不是很干的吗,还能烤来吃?”
他的声音忽然间冒出来,几个女官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见礼。
小时女官见礼之后,又跟他解释:“火腿的味道浓厚,直接烤肯定是不行的呀。”
“找一只乌鸡来片,肉切得薄薄的,两片乌鸡肉夹一片火腿,乌鸡肉嫩,火腿咸鲜,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又说:“鸭肉肥美,鱼肉鲜甜,都可以用来夹火腿。”
“要是觉得腻了,也可在中间夹一些春笋丝、荠菜叶……”
这么说着,她还发散了一下思维:“岭南那边的人喜欢用枸杞叶煮猪杂汤,我估摸着,把枸杞叶夹到火腿里面,应该也好吃!”
阮仁燧想象了一下那几种口感,就有种不受控制想要分泌口水的冲动。
大公主对于小时女官的那个比喻很感兴趣:“好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赶紧“呸呸呸”几声:“我说说也就算了,您可别说,这话有点不吉利!”
大公主这会儿还是个能在坟头蹦迪的幼年猛女,并不很在乎这些东西。
她的大脑还在回味刚才小时女官说的那些话,捧着脸,渴望不已地道:“我想吃那个什么夹火腿,想吃到旁边死了人都不知道!”
小时女官:“……”
阮仁燧:“……”
夏侯小妹和另外两位女官都笑了。
叫文惠的那位女官就轻舒口气,看看还在冒热气的锅子,再看看旁边容貌美丽的夏侯小妹和可爱的两个小孩儿,带着点姨母笑的表情,由衷地开了腔。
“享用一顿美食,美人在旁,还有可爱的小孩子,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小时女官瞧了她一眼,很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想当男的了?”
文惠女官:“……”
夏侯小妹没忍住,同另一位女官一起笑了出来。
大公主还没到能明白这个话的年纪,听得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小时女官打个哈哈过去了,又问:“这个时候,两位殿下怎么会过来?”
阮仁燧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说了。
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但说麻烦,也能麻烦。
小时女官就叫人去知会上官一声,去隔壁支了桌子,从头开始,教他们姐弟俩拜帖的使用形式和书写格式。
“关系亲近的平辈,拜帖就可以写得简单些,偏口语化些,相应的,要投给长辈亦或者是上官的拜帖,格式就要格外地规整一些,言辞也要恭谨。”
又给他们看了自己使用的几种拜帖样式:“常用的就是这几种,视身份来进行选择……”
如是大略上讲了讲,才开始教导他们如何选词填句,书就一张拜帖。
小时女官设置了自己要出宫去拜访长辈的一个情境来给他们示范,末了,又叫两个孩子斟酌着,自行写要投送给杜崇古的那封拜帖。
大公主已经会写字了,无非就是小孩儿字体,写得没那么好看罢了。
阮仁燧虽然不会(不能)写字,但是他真的知道该怎么写拜帖。
如是大公主提笔,他口述指导,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完成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拜帖。
阮仁燧看着直乐,大公主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超级有成就感的。
她问小时女官:“现在送出去,马上就能去杜太太家里了吗?”
“大姐姐,”阮仁燧听得笑了:“你前脚投,后脚就去,这不是拜帖,是见面礼啊!”
他说:“今天投,明天去吧,再不济,也得错开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的功夫。”
大公主听得有些悻悻:“那好叭!”
又觉得很惊奇:“岁岁,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小时女官一歪头,就跟刚察觉到不对劲儿似的,看似很好奇地看着他,问:“是啊,殿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阮仁燧:“…………”
阮仁燧强装镇定:“哈哈,我阿娘之前教过我!”
大公主听得很羡慕:“德娘娘懂得真多,怪不得她能写书呢……”
小时女官在旁笑着宽慰了一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本也就只是念叨一句,并没有十分地认真,这话说完,转头就将兴趣投放到写拜帖这件事情上了。
她借用了小时女官的地方,同时也借用了小时女官的拜帖专用纸,一笔一划地给贤妃写拜帖。
阮仁燧也觉得这事儿好玩,再有感于先前的猪肚汤事件,宁肯多做,也不愿意少做的。
大公主已经开始习字了,用的是毛笔。
阮仁燧现下只有三岁,还没有开始提笔写字,小手更握不住毛笔,索性叫人寻了支相对坚硬的炭笔来,攥在手里,叫小时女官依照他的言语写下来,自己再慢慢地照着往拜帖上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殿下想在拜帖上写什么?”
阮仁燧凝神想了想,一扭头,就见窗外牡丹开得正盛,芳华无限,国色天香。
他哒哒哒跑到门外去,左右看看,选中了一枝雍容华贵的姚黄牡丹,又哒哒哒跑回去,跟小时女官说:“就写,阿娘,你跟这朵牡丹花一样好看!”
小时女官一边提笔书写,一边问:“落款呢?”
阮仁燧心想:阮仁燧是三个字,还这么复杂!
阮仁燧暗暗地庆幸:幸亏还有个简单得多的小名儿!
他马上就说:“落款就写‘岁岁’!”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迅速写下,将那张纸推过去,又有些不解:“怎么不把那朵牡丹摘过来?”
阮仁燧捏着那支炭笔,一边照着写,一边说:“写完还得有一会儿呢,早早地摘下来,会蔫掉的……”
他现在太小了,手小小的,也难操控运笔的气力,好在前世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照着写了几个字,就觉得感觉来了。
再写了几个,忽然间发觉不对——等等,是不是写得太好了点?!
毕竟他才三岁啊!
话说三岁小孩儿写字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额头上有点冒汗,忍不住在心里拼命地给自己挽尊。
我明明也写得歪歪扭扭啊……
悄悄地瞄一眼大公主写的那几个字,再看一眼自己写的……
丸辣!
阮仁燧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僵坐在那儿,视线落在纸面上,却很想抬起头来,看一看小时女官脸上的表情。
阮仁燧悄咪咪地抬起了头。
小时女官坐在旁边喝奶茶,轻啜一口,再啜一口,见他看过来,就笑眯眯地问了句:“怎么啦?”
瞟一眼他用小手按着的那张拜帖,复又了然道:“不能用手盖住它呀,手心有汗,会把纸面弄脏的。”
她自然而然地将阮仁燧写了一半的那张拜帖抽走,重又给他取了张没用过的来:“您还是重新换一张来写吧。”
阮仁燧暗松口气。
阮仁燧艰难地,超级努力地写了一张丑丑的拜帖出来。
不要笑话他啊_(:з」∠)_
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去写烂字,就跟让写烂字的人去写好字一样难!
短短一句话写完,他觉得简直就像是度过了一生。
阮仁燧不敢再让小时女官长久地注视着自己写的那张拜帖了,三两下将其折叠起来,装进了旁边专门用来装拜帖的信封。
再扭头一看,大公主还在写最后落款的三个字:阮仁佑。
阮仁燧瞟了一眼,就见她拜帖上写的是:
阿娘,儿仁佑今天晚上想去九华殿吃饭,您那边一切都方便吗?
阮仁燧:“……”
行叭。
他同小时女官借用了一把剪刀,将那朵将开未开的姚黄牡丹剪下,花枝留得长长的,说不定阿娘会用它来做插花呢?
叫人连同拜帖和那一枝牡丹,一起送到披香殿去。
大公主受到启发,赶忙借用了弟弟的炭笔,在盛放拜帖的信封上画了一朵小花,末了,心满意足地叫人将拜帖送到九华殿去。
小时女官笑着叫人将给杜崇古的那份送出宫去。
大公主特别兴奋地说:“我得给杜太太准备一份礼物!”
阮仁燧在旁听着,也没多想。
直到他听见大公主叫人去马厩里走一趟,让拔两根鸡毛,粘在信封上送给教授他们那首“喔喔诗”的杜太太:“……”
她还特别强调,从弟弟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再从自己的宠物鸡屁股上拔一根!
要雨露均沾!
小时女官一下子就笑开了。
不只是她,周围人都在笑。
大公主被她们笑的迷糊起来,还有点不高兴:“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寻求同盟似的看向了弟弟。
阮仁燧悄悄拉住姐姐的手,大声附和了她的意见:“我觉得这么做很好啊,多有意义!”
小孩儿嘛,就得有小孩儿的样子!
又想:这两根鸡毛可比什么点心糕饼之类的见面礼值钱多了。
以后大姐姐登基做了皇帝,这两根鸡毛、一封拜帖,可以做杜家的传家宝了!
他小手一挥,铿锵有力地道:“就这么办!”
再一想,又找小时女官重新讨了张拜帖纸,劳烦她写一封短点的书信,自己来照着描。
小时女官自无不应:“写给谁呀?”
阮仁燧很认真地说:“写给钱妈妈,好久不见,我有点想她啦!”
小时女官听得微微一怔,神情随之柔和起来:“我们小殿下真是长情之人啊。”
……
晚点阮仁燧从小时女官这儿离开,返回披香殿,还没有进门,就见他阿耶的近侍们在外边守着。
他就知道:哦,阿耶在这儿!
披香殿内。
德妃亲自将那只梅瓶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再想了想,又转动一下方向,让那朵姚黄牡丹处在最显眼的位置。
圣上坐在旁边,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她忙活。
德妃没注意到他的视线,退后几步端详一下,又走出门去,模仿着刚进来的样子,确定进门之后首先能瞧见的就是那一瓶花,这才心满意足地在他旁边坐下歇了口气。
圣上禁不住道:“就这么高兴呀?”
德妃理所应当地道:“这可是岁岁提笔写的第一份文书!”
顿了顿,又有点羞涩地捧着脸,甜蜜蜜地说:“而且还是专门写给我的——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丁点,忽然间就能提笔给我写拜帖啦!”
德妃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脸上带着点央求,很认真地说:“你把这瓶花画下来吧?”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便应了下来。
哪知道,紧接着就听德妃说:“到时候把这幅画跟这张拜帖一起装裱起来,好好地收着,等我百年之后,一起带到地下去!”
刚进门的阮仁燧跟圣上同时被震动了一下。
一时之间,父子俩居然都有些晕眩。
德妃有所察觉,一扭头,看儿子回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半蹲下身,朝他伸臂:“岁岁,过来让娘抱抱!”
阮仁燧一路小跑着扑了过去。
德妃伸臂将他搂住,想抱他起来,但是已经抱不动了。
他太重了。
她柔和地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儿子红润的小脸蛋,却同圣上说:“你要做个好皇帝呀。”
圣上回想前言,一时之间,只觉得风牛马不相及:“……为什么这么说?”
德妃却忽然间将话题又转到了另一个领域去:“我要把今天这件事写到书里去。”
父子俩都愣住了。
又不约而同地想:她/我阿娘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抽象……
却听德妃说:“谁知道去年开过的花在哪儿?”
“草木也好,冰雪也罢,其实都是朝生夕死的,看过了,谁还记得?”
“你是天子,有经国大业,可以在青史当中留名,既然留名,好的名声总比坏的名声好嘛!”
圣上与阮仁燧俱都怔住了。
德妃倒是没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神情柔和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在死后在这世间留下一点东西,大概只有文字才能做到了吧?”
“我要在我的书里记述下岁岁为我做过的事情,以后过去很多很多年之后,都会有人知道,有个小孩儿在学会写字之后,先给我送了一枝姚黄牡丹,还夸我跟这一枝牡丹花一样漂亮……”
“他是我的孩子,他叫岁岁!”
第60章 第 60 章 圣上说:你不会让我一直……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如何也没有想到, 德妃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圣上怔怔地看着她,心头涌现出的是惊愕与歉疚。
有时候他在心里边,会管德妃叫“笨蛋”, 有些时候在她面前,也会这么叫。
德妃倒是有点不高兴呢,只是那点不高兴就跟撒娇似的, 带着一点夫妻之间的亲昵和埋怨。
他生来尊贵,看似温和, 骨子里实则镌刻着深重的傲慢。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德妃,从不觉得她能够跟自己谈论那些高深晦涩的话题。
可是今时今日, 还是在德妃面前, 他惊觉到自己的浅薄和自以为是。
德妃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阮仁燧心里边就只有歉疚和感动。
他没想到就那么简单的一份拜帖, 一枝牡丹花,会叫阿娘那么触动啊!
早知道就多写一点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德妃有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好笑道:“怎么还哭了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道:“阿娘对不起,我不乖, 总是惹你生气, 我笨笨的, 还爱偷懒……”
德妃叫他别瞎说:“你哪儿笨了?明明特别聪明!”
阮仁燧哭着摇头:“我太笨了, 我不如大姐姐聪明, 总是叫你失望, 以后你要是打我, 我再也不跑了!”
德妃听到这儿,心里边软软的,鼻子也酸酸的:“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脾气急躁,有话也不能好好说,还爱凶你……”
又说:“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荡,不太聪明地一抬头,特别振奋地问:“真的吗?”
德妃:“……”
德妃一听这三个字,心里边那点感动就跟个泡泡似的,“啪”一下给戳破了。
德妃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我尽量让它是真的。”
阮仁燧:“……”
……
晚上德妃往内殿去沐浴,父子俩坐在一起悄悄地说话。
圣上手里边还拎着那张拜帖,带着点称赞,说了句:“你字写得不错嘛。”
阮仁燧:“……”
阮仁燧已经麻了,郁郁地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圣上听得好笑,反问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笑完之后又问他:“你先前经历的那一世,你阿娘也这么说过吗?”
阮仁燧迟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变了。”
前世阿娘并没有写过书,小姨母维持了跟郑国公府陈小郎君的婚约,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和离,承恩公当然也不会去求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
一切都变了。
阮仁燧不无庆幸地想:好在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圣上又问了一句:“你后边的那些弟妹,品性才干如何?”
阮仁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圣上神色平淡地问他:“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
阮仁燧很纳闷儿:“阿耶,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毕竟皇室的孩子们,虽然都是骨肉至亲,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竞争关系。
圣上就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恶劣、很傲慢的一个笑:“你还能骗住我?”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说说吧,除了我,估计你也没机会跟其余人说这些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悻悻,倒也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刚要开口,忽的反应过来。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了过去:“阿耶,我跟你说你想知道的事儿,你能回答一下我想知道的事儿吗?”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竟也点头应了:“可以。”
阮仁燧稍显兴奋地吸了口气,紧接着说:“田美人肚子里怀的,是位公主。”
“至于性格么,老实说,有点偏激——上一世犯了事,被贬为郡主了。”
圣上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也没在意他的反应,语气迫切,紧跟着问:“阿耶,朱娘娘知道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吗?”
圣上同样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她知道。”
阮仁燧心内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圣上以如此平和的语气给出答案,也不由得震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朱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问一答,之后该你说了。”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说:“二妹之后是三妹,她母亲是国医院的一位医女。”
“三妹承继了生母的家学,后来在国医院兼职做了学士,好像做得还不错。”
“她不喜欢热闹,很早就出家修道了,没有成婚,倒是有几个男宠,后来生了个女儿,跟从了皇族的姓氏……”
圣上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紧接着说:“从你出生开始,正韩就知道。”
阮仁燧听得呆了一下,几瞬之后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是在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是……
他这才知道:“原来朱娘娘的名字,唤作‘正韩’?”
圣上瞧了他一眼,说:“正韩这一代从‘正’字,国丈用前朝文坛四大家的姓氏为四个孩子取了名字,分别是正□□柳、正欧、正苏。”
阮仁燧听得豁然开朗——他知道国舅的名字叫朱正柳,只是不知道这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边圣上已经朝他竖起来了两根手指:“我又回答了你一个问题,本来也该轮到你继续往下说——现在你欠我两个答案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继续开口:“三妹之后,论齿序就是二弟了。二弟的生母……”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二弟的生母,就是闻小娘子。二弟他挺聪明的,跟我不一样。”
紧接着又说:“二弟之后就是三弟,三弟的生母就是贵妃。”
说到这儿,阮仁燧忍不住带了点个人情绪:“阿耶,你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蠢!”
紧接着巴拉巴拉,愤愤地告了半天状。
圣上听得笑了,而后纠正他说:“他不蠢,他就是坏,性质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懒得掰扯。
他实在是很烦老三。
想了想,他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且越想越觉得很靠谱!
阮仁燧禁不住坐直身体,主动说了出来:“阿耶,其实这一世,压根没必要再让他出生啊——贵妃也没什么必要进宫的!”
本来也是嘛,老三的存在基本上没有正面意义。
他既不是嫡出,又非长子,平日里也没怎么干过正事儿!
至于贵妃……
说句良心话,朱皇后薨逝之后,贵妃代执凤印,做得不错,行事也算公允。
但阮仁燧私心想着,她能干的活儿,贤妃其实也能干!
何必非得叫她进宫呢。
生一个坏孩子,蹉跎上半生,那么好的家世,却只能做贵妃,后半生心里边都憋着一口气。
朱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女儿,贵妃是郑国公府的女儿,都是顶好的出身,原也没什么高低的。
贵妃进宫的头几年,一直在熬日子。
起初在熬朱皇后的孝期,想着一旦出了日子,大概就会被册为继后了。
可是没有。
再之后有了身孕,为了腹中孩子的名分,想着或许会被册封为继后。
可是也没有。
贵妃跟德妃不一样。
德妃清楚地知道,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登上后位,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怀抱那个心思。
可贵妃与朱皇后一样,同为高皇帝所置开国公府家的女儿,她真的有资格做皇后!
前后两次希望乃至于紧随其后的失望,几乎熬干了她的希望和鲜活。
有人怀着对于未来的猜度而去追捧她,一时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而当希望泯灭之后,那落寞与狼狈,多可怕啊!
宫内宫外瞧着,不免也会在私底下议论。
归根结底,无非是说她比不上朱皇后。
贵妃生性又很要强,阮仁燧听他阿娘说,最难过的时候,也就是贵妃生下皇三子的时候。
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又如何呢,她的儿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两边儿都靠不上。
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圣上没有册立她为继后,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听说贵妃那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喝药才能勉强安枕。
至于彻底适应过来,开始言笑从容地应对一干内外命妇,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想,还不如就在宫外做郑国公府的小娘子,而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平和一生呢!
再往远处一想,没了老三,也就没人去骚扰我上司的女媳妇了(不是)!
阮仁燧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禁不住坐到圣上身边去,用小胳膊肘儿拐了他一下:“阿耶,我说的这些,真的都很有道理,你好好想想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都是为了你好!”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
圣上:“……”
圣上没忍住问了句:“你在那边儿也这样吗?”
“没错儿!”
阮仁燧爽朗地笑:“重活一世,少走了二十多年弯路!”
圣上:“……”
阮仁燧这回反应地超级快:“阿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圣上憋了口气,说:“你问。”
阮仁燧终于有机会把上辈子的疑惑问了出来:“上一世,朱娘娘真的是薨逝了吗?”
圣上若有所思地咬着自己的拇指,看他一看,说:“应该没有。”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会对外宣布朱娘娘薨逝了?”
圣上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阮仁燧暗吸口气,马上就要再说一说他的四妹,偏这时候圣上一伸手,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好了,”圣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我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你别说了。”
阮仁燧心里边痒得就跟有小猫在挠似的,“啪”一下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阿耶的腿:“阿耶,你再跟我说说吧,求求你啦,我真的很好奇!”
圣上脸上带着温和又坚决的笑容,尝试着把腿从他两条小胳膊当中抽出来。
阮仁燧看这条路走不通,果断地又选了另一条:“好吧,你不想说就算啦,再说说别的——能不让贵妃进宫了吗?这纯粹是害人害己啊!”
这一回,圣上倒是很正经地给了回答:“等我想想再给你答案。”
阮仁燧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知道圣上居然会这么说?
一时之间,他都愣住了。
再回过神来,又禁不住开始盘算——要是没了贵妃,那内宫里的格局只怕会大为改变。
要不了多久,闻小娘子大概就会进宫了吧……
咦?
咦咦咦?!
阮仁燧想到闻小娘子,又因为闻小娘子想到了自己后来的二弟。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时间不对!
圣上原本还在想郑国公府的事情,正思忖间,忽然间听儿子惊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回过神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阮仁燧就跟自己阿耶面对面,特别认真地问他:“阿耶,闻相公的女儿闻小娘子是不是快要进宫了?”
圣上被他问得一怔,倒是也不觉得这话题奇怪——之前儿子有跟他说过的,闻相公的女儿进宫,后来还诞下了二皇子。
且此时此刻,闻相公也的确私底下同他表达过想要送小女儿进宫的意愿。
这会儿阮仁燧问,圣上便也就很坦诚地说了:“算是吧?”
只是同时他也说:“闻相公有点舍不得女儿呢,说是再留两年,随他去吧,他的女儿,他自己说了算。”
阮仁燧有点讶异地看着他,说:“可要是这样的话,时间上就对不上了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越算越觉得不对劲儿:“闻小娘子进宫的时候,得到了昭仪的位分,后来生了二弟,才被晋为宁妃——淑妃在她前边——淑妃呢?”
圣上比他还吃惊:“什么,还有个淑妃?!”
阮仁燧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说:“是啊!”
圣上怔怔地看着他,思忖几瞬之后,迟疑着问:“郑国公府的那个陈小娘子,难道是先入宫做了淑妃,后来又被晋为贵妃的?”
“不不不,”阮仁燧说:“陈小娘子是以贵妃的身份进宫的,她跟淑妃不是一个人!”
圣上流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这怎么可能?”
他不解地道:“这个淑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勋贵之女?”
“不,绝无可能,”没等阮仁燧说话,圣上自己就给否了:“我不可能选两个大族出身的勋贵女子入宫的。”
他定定地瞧着儿子,等他给自己解惑。
阮仁燧这会儿也有点懵呢。
叫阿耶这么看着,他不免有些无措,想了想,才迟疑着说:“对于这位淑妃娘娘,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她应该不是勋贵出身,也不是官宦门第的女儿,但是应该很得宠?”
“她是以昭容的身份进宫的,很快又被册封为淑妃。”
圣上饶是先前就听说了此事,但这会儿也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淑妃?!”
本朝的内庭妃嫔,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
淑妃的位次,甚至于还在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之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淑妃!”
圣上听得蹙起眉来,又问:“还有呢?”
阮仁燧的神色有些古怪:“淑妃这个人,是有点奇怪,她起得很突然,败得也很突然。”
“朱娘娘薨逝之后,她好像说过些什么,因而触怒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下令割掉她的舌头,从那以后,她也就销声匿迹了……”
圣上挑一下眉:“死了?”
阮仁燧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说:“那时候正值朱娘娘薨逝,内庭震动,又是太后娘娘下令,没有人敢去深究这件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之后贵妃入宫,四妃之中便只空置了淑妃之位,大抵是有些避讳?”
“最后闻小娘子没有被晋为淑妃,而是另外择取封号,晋为宁妃,但一干待遇,等同于四妃。”
圣上明白了:“淑妃进宫乃至于得宠,时间在闻氏生子之前。”
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对啊。”
又觉得很奇怪:“闻小娘子已经快要入宫了,可是淑妃呢?”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没有家世的倚仗,却入宫得到高位,而后又在皇后薨逝的前后脚销声匿迹……
圣上眼波飞速地闪烁了一下。
他因而笑了起来:“大概是华胥国的人吧……”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什么国?”
圣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别管什么国了,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
阮仁燧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看他阿耶这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了。
他反应也快,当下抱着他阿耶的腿,依依地问:“那这一世贵妃和淑妃还会进宫吗?”
圣上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脑海中方才闪现过的那个念头上,嘴上倒也回答了儿子的话:“叫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德妃沐浴完之后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内殿过来,瞧见儿子抱着圣上的腿,像只小狗似的坐在地上,不禁吃了一惊:“岁岁!”
她神情讶异:“你干什么呢?”
阮仁燧扶着圣上的腿站起来,乐颠颠地说:“阿娘,阿耶说等明天我跟大姐姐出宫拜访过杜太太之后,他还要带着我们出去玩儿!”
德妃听得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阮仁燧嘿嘿嘿,像个不太聪明的小狐狸似的笑。
圣上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从善如流地说:“真的。”
再低头瞧他一眼,脸上显露出一点迟疑:“就是那天岁岁还得上课——不过也没关系,课什么时候不能上?不能出去玩,那可是大事!”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你说什么呢?”
德妃一听就变了脸:“他一个小孩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不上课怎么能行?”
她马上就拍板定了主意:“我们俩出去玩,岁岁留在宫里上课!”
再看儿子跟个冤种似的耷拉着脸,神色怏怏的,还顺手给他画了个饼:“等下次你阿耶有空了,还领着你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悄悄地磨了磨牙,仰起头,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阮仁燧小发雷霆:“阿耶,你等着吧,得罪了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好的好的,我等着你。”
圣上蹲下身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捎带着问:“大概要等多久?你不会让我一直等着吧?”
阮仁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