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辞水若辞东流水,来世不复见。……
那只手力道很轻,只要稍微使点力便能挣脱。
只是晏昭却像是被锢住了,动作瞬间一滞。
“昭昭……别去,就在这儿陪我罢。”
往日张扬调笑般的声音此刻却虚弱无比。
“我的伤,我知道……心脉已断,没用了……”
这句话,像是瞬间令窗外的大雨都停滞了。
她慢慢转过身,跪坐于地。
青年一边笑着一边咳血:“蛊虫反噬……没事的,不痛。”
“姜辞水……”晏昭慌忙地用袖子擦去他唇角溢出的黑血,却是徒劳,“你不是说那些都是你丢弃的蛊虫吗?怎么会反噬地这么厉害?”
姜辞水握住了她停在自己唇畔的手,并紧紧包在了掌心。
“咳…正因为是弃蛊,所以我并不能完全…咳咳…控制它们……”
此时,雷雨逐渐停下,清冷洁白的月光自窗外照来,直直打在他们交握的手掌之上。
白与红流淌着交织在一起,冷白的皮肤上隐隐透着青绿色的经络,指节攥紧得泛起了白,同时也在不停轻颤着。
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晏昭顾不上满身血污,伸手轻轻抱住了他。
然而下一刻,头顶便传来了更加剧烈的咳血声。
她赶忙退开,就见眼前人面露痛苦之色,一手紧紧捂着心口,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你……”她愣在原地,看着姜辞水的模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瞬间联想到,那日沐春宴上他突然发作的心痛,和当时的怪异反应。
——“你说,送蛊一次之后就再不会心痛……难道,其实是……”
难道,其实是将疼痛转移到他的身上了?
所以自第一次送蛊之后,自己的每一次心动,他都会感应到,并且承受一回噬心之痛?
“昭昭……”
姜辞水望着她,突然抬起手在她眼角轻拭了一下。
这时,晏昭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滚下了泪来。
“……别哭。”他笑着安慰道,“这样,我可要心疼了。”
只是他的身子却支撑不住得往下滑去。
晏昭看着往日张扬浓烈的青年渐渐委顿下去,颤着声音问道:“姜辞水,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救她?
为什么愿意承受反噬之痛?
为什么……明知道这是条往生路,却还是要走?
他仍是笑着,伸出手,替她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可能因为我就是一个没用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姜辞水缓缓抱住她,倒在少女的怀里,“只是因为我想来,所以便来了……昭昭,我对你,没有因果。”
情之一字,何来因果?
脑中的记忆突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他恍惚间,仿若回到了从前。
从踏上京城的那一刻,也许就注定了他会在今日死去。
他来京城,本来只是为了让他们都不能如愿。
他不想让父亲如愿,也不想让姜云默如愿。
因为他恨他们,恨为什么一出生便注定了成为蛊人,恨父亲为什么偏心妹妹,恨妹妹为什么不用经受蛊虫日夜撕咬身体的痛,恨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父亲投靠了襄亲王,姜云默则是计划着嫁给殷长钰。他暗中跟上,想要破坏他们的结盟。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姜云默,在簪花宴上。
那时,他顺手将那个姓晏的女官拉入了这场混乱之中。
因为他讨厌她。
东渡码头的花船上,第一次,他在一个人眼中看见的是空白。
她看向他的眼里,没有轻蔑,没有痴迷,没有算计,也没有爱慕。
只是干干净净的一片空白。
就像看向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
但他竟然在这样的视线里逐渐安下心来。
他借机给她下了蛊。
——故意选在了在赵珩面前。
他对自己说,不能心软,不能留这么一个能动摇我的人在世上。
只是,最后……
只是,现在……
姜辞水抬起沾染血迹的手,慢慢抚上晏昭的脸侧。
我宁愿承受万蛊噬心的痛,也不想让她,再受半分伤害。
或许我本就不该活下来。
——在最开始。
在岭南的悬崖边。
如果最初我就本不该存在,那么为你而死,也许就是这条性命的意义。
那只手,缓缓失了力气,落了下来。
“昭昭,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唇角微翘,露出了最后一个轻笑来。
忘了我。
就当我,从未来过.
雷雨彻底停歇了。
院内院外一片死寂,晏昭抱着姜辞水,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
母蛊都死了,怎么,还在痛?
她怔怔地捂上心口,温热的泪已然流至腮边。
“姜辞水……”
她低头去唤,而怀中人却没有应声。
“姜辞水,你…在说什么,什么不要为你伤心,我才不会……我恨你,我根本没有动心——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救我的?明明自己的伤都没有痊愈……”
说着说着,泪水终于决堤。
“姜辞水!”
惨白的月光下,少女紧紧搂住怀中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
她的身后,墙上的竹影随风轻摇着。
“姜辞水……你醒过来好不好,我心悦你……”
“你要杀姜云默,我帮你,我帮你杀……你再痛,就告诉我,我给你念静心咒,我去跟钟秉文求药,他医术可好了,一定会有药方可治的……”
“姜辞水,你别走——”
是我心动。
……可是同心蛊已死。
再也不会痛了.
今晚,殷长钰一直在小厨房里熬汤做菜。
只是一锅焦了,一锅又放了太多的盐,根本不能入口。
他想着晏昭爱吃点心,便又打算蒸些糕点。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夜里。
前半夜雷雨大作,他好不容易做成了一屉杏子糕,准备带去给晏昭尝尝,却被仆从拦下了。
“世子,这外面雨这么大,要不还是明日再送去罢,想必晏小姐也该歇下了。”
殷长钰看着手中的食盒,却还是有些不甘:“等到明日,糕点都凉了,味道也不好了。”
只是他看着外面的雨,觉得仆从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昭昭应当已经睡下了罢……只是雷声这么响,她会不会被会不会被吵醒?会不会害怕?
而就在这儿犹豫的当口,雨竟然慢慢小了下去。
殷长钰立刻吩咐道:“去拿伞来。”
连老天都在帮他,他怎么能不去呢?
晏昭的院子在王府的西北角上,十分偏僻,平日也少有人来。
殷长钰提着食盒走在路上,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侍从也纷纷停了下来。
……怎么有血腥味?
他瞳孔骤然紧缩,随后快步朝着前面走去。
昭昭!!!
千万*、千万不要是……
越往院子走,血腥味就越浓。
而且平日本该有的巡逻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殷长钰的心中升起了强烈的不安之感。
他大步跑入院中,第一眼便看见了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昭昭!”
青年目眦欲裂,大声喊着。
他快步走入屋内,看见了那道背影。
“昭昭,你怎么样……”
殷长钰连忙跑过去,却见少女跪在地上,怀里正抱着一人。
血顺着红衣淌到了地上。
晏昭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她怔怔抬起头:“五郎?你来了?”
“哐啷——”
殷长钰手中的食盒摔在了地上,里头的糕点滚落而下,沾染了地上的血。
红的、白的,混作一团。
他蹲下身子,急切打量着晏昭:“昭昭,你没受伤吧?”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抱紧了怀中的人。
“是……姜辞水吗?”
殷长钰的声音有一瞬间的颤抖。
“昭昭,你先放开他。”他慢慢安抚着晏昭,想要将人从她的怀里抽出。
而晏昭反而抱的更紧了。
手臂像是僵住了,怎么也松不开。
“五郎,你先出去罢,”她将脸贴在怀中人的发顶,轻轻道,“让我……再跟他待一会儿。”
“昭昭——”
殷长钰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她的模样,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他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刚出房门,青年面上的神色便倏然阴沉了下来。
“立刻去查,到底是谁下的令!”他压低声音喝道,“还有,把这儿都清理干净了。”
“是。”.
雨水顺着屋檐低落,在石板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涟漪。
天地皆静。
只有耳边的水滴声在提醒晏昭,她尚在人世。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等她醒来,依旧是在那处偏院里,再过几日,便是她与赵珩约好攻城的日子。
而那喜穿红衣的热烈青年,应当还在晏府中养伤。
待事毕后,或许他会回到岭南罢。
只是怀里的触感却告诉她——
这不是梦。
……
他说,他对自己,没有因果。
错了。
若非知道她今夜会遭此劫,他怎么会连伤都没好全就要匆匆赶来?
玄甲军的兵士身上皆带着他的蛊,他一定是有所感应。
是她欠他的。
“丹元星天,令我通真。七玄虚映,照护神魂。魂魄无漏,长生久视。太一守尸,三官卫灵。”
清冷空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冤仇和释,罪业冰消。”
墙上的竹影晃动地更加剧烈了一些,似是忽有一阵风过。
——“急急如律令!”
夜色与月色的交织间,明心真人一手掐诀,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超升魂魄。
愿以我半生功德,普及于他。
解冤并释结,亡者得超升。
存亡俱沾恩,永脱轮回苦。
姜辞水,愿你来生,不要再受这么多磨难了。
也不要再,遇见我。
……
若辞东流水,来世不复见。
第102章 成亲昭昭,我们去拜堂罢。
天光乍破,阳光终于照到了他们的身上。
晏昭抬起头,却不由得半眯起了眼睛。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外头有人走入,小心翼翼地问:“昭昭,让我带他走罢,尽早……收殓下葬。”
她跪坐于原地,缓缓点了点头。
“……好。”
怀中的身躯被抽离开,竟让她莫名感到有一种剜去心肉般的痛楚。
双臂间,突然变空了。
一只红羽雀扑棱着翅膀自窗边飞过,飞向了远处的天。
晏昭的视线随着那只雀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直到再也捕捉不到它的踪影。
她收回视线,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站起了身。
“姑娘,院子里的脏污一时半刻清不干净,您随我去隔壁的厢房罢。”
那声音忽远忽近,在耳边打转。
“好。”.
晏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
只是再醒来,却觉得有些恍然。
她看着陌生的床帐,陌生的房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不是噩梦。
姜辞水真的死了。
“小姐,您醒了?”
帘帐外有人影一晃而过。
……这声音,怎么有几分熟悉?
她撩开帘子,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欣喜雀跃的脸:“小姐!”
是……雪信?!!
晏昭不可置信地捧住她的脸,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半天:“真是雪信啊?”
“当然!这哪有假的,”雪信笑嘻嘻地撒娇,“我担心死了,就怕他们有意为难小姐……诶小姐,我方才怎么看见外头还熬着药呀?你受伤了?”
晏昭的神色微微一滞,随后摇了摇头。
“没有,就是前些日子天凉,染上了风寒。”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对了,你怎么来了?”
雪信朝外面看了看,随后低声道:“是桑青去晏府接我来的,说小姐与世子过些时日便要成亲了,身边得有个得力的丫鬟。”
说着说着,她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小姐,您真的……要和世子成亲?”
听见这句话,晏昭垂下了眸子。
“……这件事是王爷定下的,没有转圜余地。”
只是,他能不能捱到那天就难说了.
王府内院,殷澈今日难得感觉身子爽利些,便召了人前来议事。
“昨儿夜里好像出去了一队人,是钰儿下的令吗?”殷澈皱着眉斜倚在床头,低声问道。
下首的幕僚先是一愣,随后犹豫地开口道:“……是,世子命人处置了南珠郡主。”
“南珠?”殷澈眸光一动,“人还活着吗?”
“郡主已经被押至暗牢,世子倒是未曾伤其性命,不过……郡主的身边人全都被打杀殆尽了。”
幕僚垂着头,恭敬禀告:“昨夜郡主擅自动了玄甲军的人,去暗杀晏姑娘。”
听见这句话,殷澈不由得坐起了身子:“晏家丫头没事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晏昭可不能死。
“晏姑娘无事,不过……”说到这儿,幕僚语间一顿。
“不过什么?”殷澈沉下了嗓音,厉声问道。
“不过……天明时,却发现姜世子死在了院子里。”幕僚小心翼翼往上首看去,声音越来越轻。
这事太过蹊跷,不可深思。
殷澈沉吟片刻,反倒笑了:“姜辞水若死了,;姜巍那老东西不就只剩姜云默一个女儿了吗?”
如今姜云默也被关在了王府暗牢之中。
岭南无忧矣。
他眸色微动,刚想说什么,却被喉咙深处突然涌上的痒意打断了。
“咳咳咳——”
片刻后,殷澈拿开帕子,上头已然洇开了一团血色。
“王爷,如今成事就在眼前,”幕僚有些担忧地开口,“您可千万保重身子。”
他皱起眉头,摆了摆手:“本王无事。”
然而,那素帕上的血色却深深刺入了他的眸中.
夜色沉沉。
晏昭站在窗前,无意识地捏紧了指节。
明日,便是她与殷长钰的成婚之日。
也是她与赵珩约定的攻城之日。
她这几日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
如果毒香的分量不够,如果殷澈提前察觉,如果镇西军那头出了差错……
每一种可能背后,都是无数条人命。
晏昭就这样在窗前枯坐了一夜,直到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小姐,梳头娘子来了。”
雪信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钻了进来。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十数个人瞬间涌了进来。
雪信走在最前面,将晏昭带去了耳房沐浴更衣。
温热的浴汤稍微消解了一些额角的胀痛,叫她得以放松片刻。
只是,等换上喜服和沉重的头冠之后,她便再难露出轻松之色。
全福人上前来为晏昭上妆,梳头娘子也一同在身后梳理起了她的头发。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在其中的偶人,只任凭摆布。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晏昭眼前一阵一阵发黑的时候,衣着装扮这才终于完善。
雪信取来纱巾,轻轻盖在了她的头上。
晏昭看着眼前的绯色,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
透过眼帘,是赤红的纱,和满院的死气。
“姑娘真是容颜绝世,这叫谁看了能不喜欢?”
“是啊,简直和世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世子还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待您,可见是个有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