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大人这些日子心情一直很好,青楼也去得少了,反而爱上了骑射,时常去城外行猎。”

这句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且对于“青楼也去得少了”这件事,晏昭也早在鸨公那里便得知了。

所以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后半句话。

周同愈流连青楼这么多年,是什么突然让其爱上骑射,连“青楼都去得少了呢”?

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而这个转变正发生在周同愈出事前不久,所以,说不准这个原因,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关键。

晏昭合上文卷,大步走出了屋内。

第86章 选妃他不顾身前人的抵触,强硬地环住……

转日,晏昭便将罗静衣叫了过来。

“周同愈身边的交游往来,可有异常?”她出言问道。

罗静衣从怀中取出一卷文册放在了她的面前。

“其他的倒没什么……只是周同愈近几个月突然开始频繁参与射猎集会,每次集会的人都不尽相同,目前还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晏昭接过文册快速翻看了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她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里头,频繁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柳郎君。

她抬眸问道:“这个柳郎君是什么人?为何没有名姓?”

罗静衣凑过来看了一眼,这才解释道:“此人……我问了许多同样参与集会的人,都只知道称其为‘柳郎君’,而不知其他。”

晏昭将文册合上还给了她:“继续查,务必要将这‘柳郎君’的身份查明白,周同愈去的每一个集会,他都在场,身份成疑,必有蹊跷。”

“是。”.

一日无功的晏昭满脸疲惫的回到了府内。

她换了常服,难得有心思坐于花园池边赏月饮酒。

只是一盏酒尚未喝完,就瞧见沉光匆匆走了过来。

“小姐,许大人来了。”她走到晏昭身侧,附耳低声道。

晏昭动作一顿。

许辞容?

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她眸色微凝,心中有了计较。

现如今,也就知道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晏昭顿了顿,颔首道:“让他过来吧。”

“是。”

许辞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外头罩着青碧纱衣,缓步走来时恰是云孤碧落,月淡寒空。

他于对面坐下,笑道:“老师临走前,托我时常来府中看看。”

这句话,倒一时令晏昭愣了神。

夜风拂面,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刚回府不久的下午。

她要去书房找父亲,许辞容却将她拦下,于亭中对弈一局。

只是……旧时景、旧时人,但此时境遇却不与旧时同。

想得正出神,手中倒着的酒微微溢出了些许。

下一刻,便有一片温热覆上。

许辞容握着她的手将酒壶放下。

“青梅酒性寒,不宜多饮。”

他将酒杯拿过,放在了自己面前。

许是月色朦胧,水光映面,竟照得他也温柔了许多。

晏昭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勇气,突然开口道:“许辞容,不如我们来行个乐吧。”

“什么乐?”他笑问道。

“互相问对方问题,若答不上来,便饮酒一盏。”晏昭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青年怔了一下,随后点头同意了:“好。”

“那我先问。”

晏昭抬眸望向他,直接道:“晏家能从焦泓谋逆案中全身而退,是否有赖于你?”

先前她便觉得奇怪,如此大好机会,皇帝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晏惟离开呢?

哪怕她对自己有几分赏识提拔之意,却也到不了这个份上。

许辞容笑了笑,面色舒展:“是。”

“你早就投靠陛下了?”她目光灼灼,紧接着问道。

——“这是第二个问题。”

许辞容并未作答,而是掀起眼帘看向她:“昭昭,你……可曾有心爱之人?”

见晏昭犹豫,他便又加了一句:“需得是真话。”

晏昭一咬牙,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由于喝得太急,她低声咳了两下。

……却漏去了对面人逐渐沉下的眸色。

她喘了几口气,抬头紧接着问:“你早就投靠陛下了?”

许辞容从怀中取出一只素帕递给她,漫不经心道:“是。”

晏昭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唇边溢出的酒液,突然觉出几分不对劲。

“你怎么都只答一个‘是’?”她眯起眼睛,朝着对面人皱了皱鼻头,“赢得也太简单了些。”

“你用一盏青梅酒,便想换得我身后秘辛……”许辞容望着她轻轻挑动了一下眉峰,“昭昭,莫要太贪心。”

他伸手慢慢转动着酒杯,又开口问道:“昭昭,可忠于陛下?”

听见这句话,她下意识左右扫了一圈。

“自然——你这是何意?替陛下来试探我?”

许辞容垂着眸子,摇了摇头。

“非也。只是如今风云变幻,山雨欲来,我需得知道你想走哪条路,方能助你。”

“助我?”晏昭听得一头雾水,“你何需做到如此份上?”

青年展袖望月。

“昭昭,确定要选这个问题来问?”

晏昭一口气被堵在喉口,只能气鼓鼓地败下阵来。

他伸手又替对面的少女满上了一盏。

晏昭捏着酒杯,突然问出了一句:“许辞容,如果……你发现自己被某个人骗了很久,会恨她吗?”

青年动作一顿,却是不语。

他仰头将杯中酒液饮尽。

晏昭执着地追问:“如此简单的问题,为何不答?”

“因为无从答起。”他清越温润的脸上浮出了些许柔软之色,“于不同之人,自然有不同之答。”

语毕,亭中一时静默。

晏昭的手微微收紧,使得杯中酒液一晃,荡起了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她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喝完了这杯酒.

许辞容走后,晏昭便没有继续自斟自饮,而是回房歇息了。

只是这一夜她不断回想着青年那时的神情,久久无法入睡。

直到天色渐亮,她这才浅浅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却也只能匆匆更衣,赶往善平司。

等她走入堂屋的时候,罗静衣已经在她的桌前候着了。

当时把排查周同愈交游往来的事情交给罗静衣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她将昨日所查到的东西告诉了晏昭。

“我想着这‘柳郎君’既然是能与礼部员外郎一同来往的人,定也非无名之辈,便叫人去各处打听,果然查到了其真实身份。”罗静衣取出一张画像放在了晏昭面前,“此人名为‘柳明川’,平日里出手阔绰,交友广泛,不仅结交这些官员贵族,还与江湖侠士有所往来。”

晏昭拿起画像细细端详着。

这柳明川其貌不扬,单从相貌上,到看不出什么来。

“家世出身如何?”她继续问道。

罗静衣顿了顿,这才往下说去:“怪就怪在这儿,他生父早亡,未曾婚娶,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也不知何处来的这么多银钱……只是他那母亲,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

宫里?

晏昭眼眸倏然一亮。

如此便对了。

她抬头对罗静衣道:“继续查,有消息再来告诉我。”

“是。”

待其走后,晏昭立刻抽出信纸,提笔便写.

晚些时候,晏昭正坐在花厅内等着自己约好的人,雪信却拿着一封帖子匆匆走入。

“小姐,这是嘉宁公主府递来的帖子。”

嘉宁公主?

晏昭打开帖子一看,原是邀她前去参加沐春宴的。

只是自己与其素无往来,怎会突然递帖子相邀?

这时,沉光在一旁解释道:“小姐,这种宴会,一般是选亲之用。”

闻言,她心中一惊,立刻思索了起来。

选亲?嘉宁公主的子嗣是……

不对啊,嘉宁公主一直未嫁,也不曾生育,何来选亲一说?

她不禁拧起了眉头。

这时,沉光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嘉宁公主是襄亲王的胞妹,自然最为疼宠钰世子。这次选亲,大概是要替钰世子择妃。”

晏昭眸光一凝。

她倏然转头问道:“你是说,这是……为殷长钰选世子妃的宴会?”

沉光点了点头,小声道:“大概如此。”

她下意识捻动着帖子的一角,一时惊诧而无措。

殷长钰选妃……

她本来也不打算与其成亲,殷长钰若是能彻底忘了她,倒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心口却莫名有些发疼。

……

而就在这时候,她先前约的人也到了。

来人大步走进,看见她手中的邀帖,却倏然变了神色。

青年快步上前,急切地解释道:“这都是……嘉宁姑母自作主张,我明明已经拒绝了,但没想到她还是……”

殷长钰坐到她身边,拉住了她垂落着的手。

“昭昭,你放心,我不会去的,也不会选什么世子妃,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终身不娶。”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殷长钰又看见了她放在一旁的画像。

“这是……”他皱了皱眉,“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晏昭抬起头,勉强压下了其他心思:“对,他名为柳明川,母亲应该是从前宫中宫女……你可识得?”

眼看着殷长钰神色逐渐委屈,晏昭赶忙又加了一句:“查案之需。”

听闻此言,他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当是……”

他这才放下心,细细端详了起来。

片刻后,殷长钰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不若我回去再叫人查一查,若有结果便给你来信。”

“好。”晏昭点了点头。

她拿起那封邀帖道:“嘉宁公主的沐春宴我会去。”

语毕,殷长钰立刻抬眸望了过来。

他像是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瞪大了眼睛。

脑中似有烟火炸开,殷长钰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麻,整个人像是含了一口饴糖,甜得晕陶陶不知身在何处了。

“昭昭……你这是……”

他一把攥紧了晏昭的手,下意识倾身向前。

“我这是、是为了查案。”晏昭赶忙抵住了他的胸膛。

闻言,青年唇角下撇,却还是低头在*她颈侧蹭了蹭。

“那只要你去了,我就选你做世子妃。”他不顾身前人的抵触,强硬地环住少女的腰。

“不行!”晏昭努力从他怀里露出脑袋,伸手将青年的脸从自己颈窝里勾出,“现在还不是……时候。”

殷长钰定定看着她,神色委屈:“那何日才是时候?”

晏昭眼神闪烁,将头撇了过去。

青年见她如此,一时愤愤,却只能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于其额上落下一吻。

“你呀……”

是心中有怨却又不忍苛责的模样。

第87章 沐春宴你不是晏昭,你是谁?

沐春宴当日,晏昭早早便醒来了。

“今日便穿那件法翠的羽锻裙罢。”她起身对雪信道。

毕竟是嘉宁公主下的帖子,也不可穿得过于素净,不然恐有轻慢之嫌。

“是。”

待梳妆完毕后,晏昭便乘车赶往公主府。

马车行驶在街上,她轻轻撩起车帘朝外看去。

许是冬去春来,街头的景象要比前几个月热闹了不少。

裕和桥边的垂柳也翻起了绿芽,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檐上落脚,时不时转动脑袋看着下头的人间万景。

倒叫她紧绷的心弦微微缓和。

晏昭的指尖请轻抚上摆在一旁的请帖。

虽说她是为了查案才会来此,但在旁人眼中,或许这就是一个自己属意“襄亲王世子妃”的表现。

这里的旁人,尤其指沈净秋。

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现在可算是四处漏风,既不能偏着这个,也不能亏了那个……

要不然若真叫他们将事情捅破,麻烦的还是她自己。

——“小姐,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微微一晃,稳稳停下。

晏昭在雪信的搀扶下走出了马车。

公主府门前,各家各府的马车都聚集在了这处,晏昭下车时,正与旁边一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朝着晏昭微微一笑。

她停下脚步,等着对方走到自己面前,这才福身道:“见过郡主。”

“晏大人不必多礼。”姜云默颔首回礼,语调和缓,“久仰大人清辉,今日一见,始信‘朗月清风’之质非旁人虚言。”

晏昭眼睫轻颤,不卑不亢道:“郡主过誉。”

正在她二人寒暄之时,自公主府内款步走出两名侍女,于姜云默身前站定。

侍女稽首行礼道:“郡主万福。我家公主听说您到了,欢喜得紧,连声催奴婢来引路。现下公主正在园中等着您呢,还请您随奴婢这边来。”

闻言,姜云默又转头看了看晏昭:“晏大人,可要一同随行?”

晏昭却是摇了摇头:“郡主先请罢。”

见她如此反应,姜云默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跟着那两名侍女走入了府内。

片刻之后,晏昭这才也抬步入内。

嘉宁公主特意遣人来迎的是姜云默,她若跟上去,倒显得不识趣了。

踏入府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前庭铺着青石汀步,院中种满了各类名贵的花木草树,晏昭甫一走近,便忍不住皱了皱鼻尖。

香气太杂,反而失了雅静。

回廊的两侧檐下,悬着琉璃宫灯,纵然是白天,里头依旧燃着烛火。火光透过各色琉璃,于地面上投下了一片斑斓光影。

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中庭花园。

假山叠石,曲水流觞。

一旁的水榭中还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清越的乐声伴随着潺潺流水,倒令人心头畅明。

嘉宁公主端坐于主位之上,穿着一袭锦绣牡丹的朱樱宫裙,面容沉静华贵。

她唇角含笑,气度从容,却又自有一分皇家贵气藏于眉梢眼底。

晏昭刚踏入园内,便察觉到有数道目光投来——有好奇的,又嫉妒的,也有带着几分审视的。

她微微一扫,惊讶地发现盛白卢竟然也在此处。

与其对上视线后,她脚步一转,走向了那人的身边。

盛白卢看见晏昭的动作,便慌张地收回了目光。

只是,下一刻,那道听着就令她生厌的声音却在自己耳边响起:“盛小姐……别来无恙?”

她梗着脖子,淡淡应道:“嗯。”

晏昭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用余光观察着嘉宁公主的动向。

姜云默被安排在了公主身边,正与其说笑着。

——看来公主确实对她很是喜爱。

晏昭垂下眸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些许古怪之感。

嘉宁公主是出了名的脾气冷硬,怎么会对姜云默如此亲近?

况且神仙药的事,这位南珠郡主可也脱不了干系。

这其中,难道还有隐秘?

过了一会儿,等贵女们尽数到齐,这场沐春宴总算是开始了。

盘碟随着流水被送至身前,晏昭一边与盛白卢谈笑着,一边又时不时从面前的流水中取出一碟子点心冷食。

“你…你怎么也来了?”盛白卢压低声音问道,“若非我父亲逼我,我绝不会来这种宴会。”

晏昭笑了笑,淡声回答:“我可不如盛小姐洒脱,如今我父致仕,若能有幸嫁得世子……”

只是还没等她说完,便听得盛白卢冷哼一声:“哼,先前还以为你至少同那些草包有些分别,如今看来,却也是一样。”

晏昭垂下眸子,不再多说什么。

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上首嘉宁公主的每一个动作。

只是这时,她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小榭中,似乎有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世子,这是一位小姐给您递的信。”

殷长钰自榻上坐起身子,淡淡瞥去了一眼。

“桑青呢?”他懒声问道。

“桑统领今日未曾跟来,您忘了?”那侍从小声提醒道。

青年皱了皱眉,这才忆起今日一早桑青便被他派出去办事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侍从走近。

“把信给我,”殷长钰信手接过,漫不经心问道,“谁递来的?”

“那位小姐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而在目光接触到其中内容的一刻,他果然瞬间变了脸色。

“是昭昭……”

殷长钰立刻起身,朝着那信中所写的地方而去。

透过花窗,池边小轩中少女的身影若隐若现,青年眉目含笑,撩袍走了进去。

“昭昭,其实今天你能来,我已经很欢喜了。”殷长钰拉过少女的手,柔声道。

晏昭转过头来,许是为了遮人耳目,她戴了一层绯绡面纱。

少女伸手反抱住他,仰起脸撒娇道:“那你今日,可必须得选我。”

殷长钰动作一僵。

随后,他立刻将怀中人推了出去。

“你不是晏昭,你是谁?”

他快步后退,却只觉得后脑昏昏沉沉。

恍惚间,殷长钰看见了那桌上燃着的熏香。

“晏昭”捂着胸口,声音委屈:“长钰,我就是晏昭啊,你怎么了?”

她一步步,走近了。

“不、不……”

殷长钰的眼皮沉到几乎无法抬起,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直到腰间抵上了床沿。

“长钰——”

那人软着身子便要倒向他。

这时候,殷长钰的脑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离开这里。

不能让她沾身。

他奋力后仰,随后,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耳边的恼人声响终于淡去了。

四周一片宁静.

而另一头,晏昭自然也没有给殷长钰送去什么私会的密信,反而,她倒是收到了另一个世子的眼神示意。

对面,岭南王世子今日穿了一身低调的素锦外袍,他以手支脸,像是有些醉了。

悠扬的丝竹声中,姜辞水半合着眼,柔柔投来一瞥。

这时,又正逢宴至盛时,有人结伴而走,或是于园中嬉闹,或是对坐清谈。

他起身走来晏昭身边,笑问:“我有一事不明,欲向大人求解,可否移步絮语?”

晏昭垂眸想了想,颔首应下了。

她与姜辞水一同顺着池边往前走去。

“你又想做什么?”少女拧起眉,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是那人低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些委屈:“难道我在昭昭心中,就是这般人吗?”

晏昭停下脚步,目光冷冽地望向他:“姜辞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闻言,他一时未语,反而伸出手,朝着她的脸侧抚来——

却被晏昭挥臂打开了。

姜辞水笑了笑:“有一片柳叶,想帮你拈去的。”

她下意识偏头望去,自己左肩上,还真落了一片树叶。

晏昭随手挥去,微微蹙起了眉。

“其实,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他们都不能得偿所愿。”

半晌后,姜辞水的声音响起。

他话间没有了惯常的轻佻之意,反而嗓音低沉,像是十分郑重。

晏昭不明白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没有追问。

从姜辞水和姜云默的恶劣关系便可知道,岭南王府中的日子,也许并不好过。

“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他将目光转向远处,轻轻地说道,“因为,我曾经差点死在她手里。”

“我母亲很早便去世了,”他低头嗤笑了一声,“她是个疯子。南巫凋敝,她便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自小,我便是她的蛊人。”

……蛊人?

晏昭倏然抬眸望向他。

“蛊人并非蛊师。想要成为一名蛊师,没有十数年的修为是不可能的,然而我母亲却等不了那么久了。”姜辞水的声音轻地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飘散,“……等我父亲发现的时候,却已经迟了。那时候的我控制不了身体里的蛊,只能被关在最偏的院子里。后来,姜云默出生,我父亲怕其重蹈覆辙,便第一时间便将她接离了母亲身边。”

他转过头看见少女脸上的怔然,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怜爱来。

一边听着他的过去,一边露出这般神色,可真是叫人忍不住要……

青年又挑眉道:“昭昭,莫要这样望着我,我怕我……”

晏昭心中刚升起的软意又一下子消退了。

“后面呢,她为什么要害你?”她没好气地催促道。

姜辞水垂眸看着她,继续说:“生下姜云默不久,母亲便去世了。而我一直到八九岁,才被允许在王府中自由走动。但是姜云默那个蠢货,偏偏觉得为什么我可以继承母亲的蛊术,而她不能。”

一边说着,他一边缓缓靠近。

第88章 结亲我、我看见了,是她推的世子!……

“哈…她居然嫉妒我,嫉妒我可以成为蛊人,可以日日体会万蛊噬心的痛,可以被一直关在院子里不用出来,可以孤独、痛苦地度过童蒙。”

那尾音颤颤,在齿间转了一个来回。

“她恨‘母亲’偏爱我。”他面上带笑,但眼眸中,仿佛下一刻便会落下泪来,“蠢货、蠢货、蠢货!”

“只是我那时,还是十分喜爱这个妹妹的。”青年漂亮的凤眼中泛起了红意,“她问我讨要地涌金莲,我便去悬崖上替她摘取,却没料,她早已在那处等候,在我摘花时,砍断了系在我腰间的缚绳。”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慢慢沉了下来:“好在悬崖下还有一处落脚的凸起,我便一手攀着岩石上缠绕的树根,勉强支撑着自己。而一直到夜里,我的侍从才终于找来,将我拉了上去。”

姜辞水一手抚上晏昭的侧脸,几乎是面贴着面地低问:“昭昭,你说,我该不该杀她。”

“……”

“咳——”

突然,他面色一变,手抚住心口,唇角溢出暗红的血来。

“姜辞水!”晏昭慌忙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

“咳咳…”

他低头又咳了几声,待将血沫吐尽,这才直起了身子来。

“怎么会突然……”

青年看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眸子一亮。

是……那只蛊。

“昭昭你……”他仿佛一时兴奋到不知要如何表达,只是展臂将人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侧大口喘息着,“……我真的,很欢喜。”?

晏昭被着突如其来的一茬弄得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又在说着什么胡话。

只是……姜辞水方才的一番诉说,确实叫她有了片刻的心软。

“对了,”她这时想起了一件事,“你给我下的蛊什么时候能彻底解了?”

一想到有个活物留在自己体内,她就浑身恶寒。

姜辞水慢慢松开她,语意幽深:“快了。”

“你……”晏昭刚想追问,余光便看见前面的小轩中突然翻出了一道人影。

随后,便是“噗通”的巨大落水声。

“有人落水了!”她急忙赶到了池边。

那人的衣物身形说不出的眼熟……

突然间福至心灵,晏昭倏然转头望向身旁人,惊慌失措地喊出了那个名字:“是——殷、殷长钰!”

她立刻便要跳下去救人,却被拉住了手腕。

“钰世子会水,且看他能不能自己游出。”姜辞水神色冷静,淡声道。

“可是——”晏昭看了看水中人,一时神思百转。

若下去救,怕是再难与殷长钰脱开关系。

她死死盯着那片水面,可是水中的人影却半晌都没有动静。

不能等了。

晏昭一咬牙,准备下去救人。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一道疾风掠过,姜辞水赶在她前面跳入了水中。

她停下脚步,却依旧紧紧盯着水面下的那道人影。

眼看着姜辞水已经将人从水中捞出,晏昭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朝着殷长钰落水的方向扫去,却见得里面有一道人影一闪而逝。

轩内还有其他人?

那方才……为何没听见呼救声?

只是这时,姜辞水已经将生死不知的殷长钰拖着爬上了岸来。

她来不及思考许多,连忙将人翻过来查看情况。

“殷长钰,长钰?”晏昭伸手拍了拍了他的脸。

青年面色苍白,湿透的发丝攀附在面上,更衬地他面色雪白而发色乌黑。

像是自水中诞生的艳鬼。

“五郎?你醒醒!”见他一直没有反应,晏昭也慌了神,急切地拍着他的后背,口里也不停呼唤着。

只是怀中的人却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其他人也被惊动,纷纷赶来。

“钰儿!”

嘉宁公主一声疾呼,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晏昭见状,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钰儿,你别吓姑母!”嘉宁公主委顿于地,颤抖着手捧住殷长钰的脸,嘶声喊道,“太医…不,去请大夫,快去!”

过了一会儿,侍女这才带着大夫匆匆赶到。

那大夫诊查了片刻,对着嘉宁公主道:“禀公主,世子只是暂时昏迷,并无大碍,稍事歇息想必便能痊愈。”

公主死死盯着他,声音低沉:“你可看准了?钰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宫要你的项上人头!”

大夫吓得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草、草民不敢有半句虚言。”

听闻殷长钰无碍,嘉宁公主仿佛才又回到了先前那个威仪华贵的壳子中,她目光一扫,冷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世子抬入房内歇息!”

“是是、是。”

侍卫们这才手脚麻利地将殷长钰扶起,朝着一旁的厢房抬去。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嘉宁公主站起身,目光冷厉地投向姜辞水和晏昭:“世子落水,可与你们二人有关?”

气氛一瞬间凝固了。

“公主此言差矣,”姜辞水唇角微翘,却也不惧,“若我要害世子,又何需救他?”

“你——”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突然有一名侍女走出,状似惊恐地看了这边两眼,随后抬手道:“我、我看见了,是她推的世子!”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站在那儿的人,正是晏昭。

众人一时哗然。

晏昭瞬间冷下了神色,眉目沉沉望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若胡乱攀咬,可是要治罪的。”

“治罪?”只听得一声冷哼,那侍女未曾开口,倒是嘉宁公主抬步上前,“本宫先治你的罪!”

晏昭心中有怒,却不能直言,只能强忍着解释:“下官与世子素无旧怨,怎会下此毒手?”

“禀公主,”这时候,殷长钰身边的那个侍从也站了出来,“就是这位晏小姐约世子于轩中相见。而世子进去后。小的一直守在外面,未曾有旁人接近。”

顿时,众人看向晏昭的目光里,带上了惊疑与轻蔑之色。

然而此刻,被无数怀疑目光包围的人,神色却冷静地可怕。

她暗自扫视了一圈众人的反应,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是吗?”青年语调冷薄,缓步挡在了晏昭身前,“你说晏大人于轩中同世子私会?”

侍卫眸色微动,点头道:“是。”

“那可就奇了,”他轻笑着,又将目光投向了盛怒中的嘉宁公主,“公主,您今日莫非请了两位晏大人?”

公主眉头微蹙,不耐烦道:“有话直说,莫在这儿故弄玄虚。”

姜辞水叹了一口气,挑眉望向一旁的诸位贵女:“自离席起,晏大人便一直同我在一处,一步也未曾离开……那他口中,这位跟钰世子在轩中私会的,又是哪个晏小姐呢?”

一时间,众人皆默然。

半晌之后,公主再次开口:“你们二人,说的都是空口白话,若无实证,叫本宫如何相信?”

她目光凌厉,直直望了过来,不过声音里,显然已经有了动摇。

晏昭自姜辞水身后走出,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公主请看——小轩的位置,和我等如今所处之地,中间隔着一片假山竹林,小径曲折,且并不直抵此处,若要从中通行,定然赶不及将世子救起;而若是自另一条路绕行,必然会碰见从席上赶来的诸位。若是我在轩中将世子推下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诸位之前赶到此处的。”

语毕,周围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

而这时,姜辞水的一句话,又令氛围焦灼了起来:“萍心,你说你看见晏大人推世子落水……可是你家郡主一直未曾离席,你又为何会出现在小轩附近?”

听闻此言,晏昭方才知道,刚才站出来指认她的侍女,竟然是姜云默的丫鬟。

“公主见我畏冷,才叫萍心去取披风来的。”姜云默此时也不得不开口解释着,“许是离得太远,看花了眼罢了,兄长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看花了眼?”姜辞水冷哼一声,“你可知道,就因为一句话,晏大人差点背上谋害皇亲的罪名!”

——“够了!”

嘉宁公主出声打断了他们兄妹间的交锋:“此事若有蹊跷,待钰儿醒来一问便知。”

她深深看了晏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而晏昭则是安安静静地立于原地,半垂下了眸子。

她倒是不太担心此事。

殷长钰再如何,应该也不会说是自己推他下水的吧?

不过……

慌忙间,那窗边一闪而逝的人脸……当时确实感觉有几分眼熟。

只是没来得及细想究竟何处熟悉。

而如今想来,正是与自己有八分相似!

……

经过这一遭,众人也没了沐春赏花的兴致,不一会儿后便纷纷离去了。

晏昭坐在马车内,一手扶额,心下疲惫不堪。

今日非但没查出什么线索,反而又卷入了另一桩离奇之事中。

谁会对殷长钰下毒手?

而那窗后一闪而过的,与她格外相像的那张脸,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昭等了几日,没等到还自己清白的解释,反而等来了另一桩惊动京城的消息。

初闻此事时,她与姚珣正在云水舍中对坐饮茶。

“听说没,岭南来的那个郡主,就快嫁进亲王府了。”

“哪个亲王?除了襄亲王……各个王爷可都有正妃啊,莫不是做侧妃?”

“什么侧妃,是嫁给钰世子,这可是门当户对的亲事。”

雅座内,少女手中茶盏一晃,磕在桌边发出了一声脆响。

而她对面的人似乎只是惊讶于此事的突然,低声感慨起来。

“南珠郡主倒也是奇人,她一入京,牵扯出多少桩大事来?”姚珣摇头叹息,“却没想,是奔着钰世子来的。”

晏昭低下头,眼睫轻颤。

第89章 险阻昭昭,凡道有险,并非事事顺遂。……

“此事应当不能成。”她轻声道。

“此事?”姚珣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结亲之事吗?”

晏昭轻抿了一口茶,转头望向窗外:“若岭南王同襄亲王结为一家,上头那位,可放得下心来?”

“你是说……”姚珣眸光微厉,瞬间明白了过来,“可是如今放出这风声来,定是一方有意。”

她放于桌案上的指尖微动,有节奏地轻敲着。

“是啊,就端看,是哪一方有意了。”.

回到善平司中,晏昭立刻吩咐:“问韫、妙音,你们现在就去将柳明川缉拿归案,勿使漏网。”

“是!”

两名朱衣察立刻起身,佩着牙牌便大步出了门

而她,则是立刻乘车前往了大理寺。

几日前,晏昭便给沈净秋去了信,托他帮忙查一查这“柳明川”究竟是何许人也。

如今想来,应该是有结果了。

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晏昭自车内走出,匆匆向内走去。

大理寺的门吏都识得她的腰牌,便未曾拦阻。

进门后,她径直朝沈净秋的舍馆而去。

不过在途中,却碰上了另一位熟人。

“晏大人。”那人率先拱手行礼道。

晏昭同样淡然笑道:“裴大人,别来无恙。”

“有赖大人挂心,尚可。”裴元焕没了先前的冷厉态度,而是神色温和地回道,“您是来寻沈少卿的?”

晏昭点了点头:“对,他可在屋内?”

“此时……”裴元焕动作微顿,垂眸道,“应是在屋内,可要我引您过去?”

“不用了,我自去便可。”她对着面前人微微一笑,随后便匆忙朝前走去了。

像是有什么急事。

等到了门口,书吏一见是她,便立刻打开了门。

那书吏笑着解释:”“少卿吩咐过,若是晏大人前来,不用通传,直接入内即可。”

“多谢。”她低声道。

晏昭匀了匀气息,抬步入内。

屋内,沈净秋正坐在桌案后头,净透的一层薄光打在他的身侧,勾勒出挺拔的侧脸线条。他垂眸翻看着案卷,于光下,犹似莲花台上,仙人玉像。

晏昭深知翻阅案卷时最需专注,便不忍打搅,于一旁静静站着。

半晌后,这一份案卷终于翻完,沈净秋方才抬起头来。

“昭昭?”他猛然得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双眸一下亮起,“你怎么来了?”

她缓步走近,在对面坐下。

“上回叫你帮我查的那个人,可有结果了?”晏昭偏头躲开沈净秋伸来的手,正色道。

闻言,沈净秋先是一顿,随后转身取出了一份簿册,递了过去。

“我去调了‘柳明川’和其母李氏的身籍。”说到这儿,青年的神色慢慢郑重了起来,“李氏自小便被采选入了宫中,原是在尚仪局做针线宫女……”

晏昭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打开簿册,快速翻看了起来。

「……宫人李氏,年三十有一,直隶永平府人,明朔十二年选入,充尚仪局针线宫女。三十六年以疾放出,原侍德平宫兰贵妃,掌梳头事。」

兰贵妃?

这说的应该是先帝时候的事了。

她皱着眉,抬眸望向沈净秋:“冬奴,先帝兰贵妃,你可知……”

——“即是当今襄亲王以及嘉宁公主生母。”青年眸光微动,沉声道。

瞬间,晏昭便明白了其中关节。

她连忙起身道:“多谢,下回来府中,我做东请你吃茶。”

丢下这一句后,她便转身匆匆离去。

只留下那青年张了张口,却没来得及说出挽留的话。

他低笑着摇了摇头,在心中暗自叹息.

狱台内,灯火摇曳,晏昭快步从一扇扇牢门前走过,匆忙的脚步声回荡在通道内,叫来往狱卒不由得侧目。

她走到柳明川的牢前吩咐道:“将人带去刑房。”

“是。”

两名狱卒打开门走进去,准备将趴在地上的人拖起。

但片刻后,其中一人却慢慢松开了手,并一脸惊慌地回头望向她。

“大、大人,这好像……”

晏昭眉头微蹙,心中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快步入内,却见柳明川倒在草褥上,双目圆瞪,七窍流血。其肤色青白,显然已经没了生息。

“人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她厉声问道。

两名狱卒相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三、三刻前。”

晏昭压下心中怒气,转身便朝外走去。

三刻。

短短三刻功夫。

人就死在了狱台里。

这内鬼也太猖狂了些!

她大步朝着判事堂而去,胸口处像是燃着一团火。

周围来往的人与声音好像都淡去了。

仿佛是一副旧画卷,一切都慢慢褪色、隐去,她眼中,只有前方的路,耳边,只有自己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晏大……”高丹荣远远便看见晏昭脚步生风地往这边走,刚想开口寒暄,那人便大步走过了,“……嘶——做什么去了,这么着急?”

晏昭大步闯入了判事堂内。

听见动静的周奉月抬起头来,挑眉笑道:“晏昭?我刚想遣人去寻你。”

“大人,下官有事要禀。”她半压眉眼,冷声道。

周奉月看着她,却未开口问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周同愈的案子不用查了,行凶之人就是柳明川。”

“大人!”晏昭倏然抬眸,语气震惊。

周奉月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往下说着:“柳明川与周同愈素有私怨,因此痛下杀手,不过碍于其礼部官员的身份,便割头抛尸。后恶行昭明,畏罪自尽。”

她转头看着面色又惊又怒的晏昭,淡声道:“此案,到此为止。”

“大人你明知道……”

——“行了。”

周奉月开口打断了晏昭:“此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我都心知肚明。然而,有些案子可以查,可以大白天下,但有些案子,却不能。”

她齿关微动,望向面前这新上任不久的红案组统领:“我知道你想查个水落石出,但是这件事,别说你了,连我都无能为力。甚至连那位……”

周奉月走回桌案之后坐下,指尖轻点桌面。

“连那位,都不能随心所欲。”她声音沉沉,像是在告诫些什么,“世事非都能如你所愿,有些案子,本就没有结果。”

语毕,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再次开口,嗓音却带着几分低哑:“……证物房遭焚、人犯被灭口。大人,善平司的内鬼,不能也不查罢?”

听见这句,周奉月的神色稍稍变化了些许。

“此事我会留意,”她像是不愿多说,“你便先回去将卷宗整理完善,随后将抄录本送至大理寺、刑部及都察院以作黄册。这案子,就算了了。”

“……是。”

晏昭低下头,掩住了眸中深色.

震动京城的无头尸案终于真相大白。

原是那柳郎君与周员外在射猎时看中了同一头鹿,却是周员外抢了先,于是柳郎君便怀恨在心。

一日晚间,他正巧碰见周员外独自一人穿过小巷前往花街,遂动了歹心,将其扼毙。

行凶后,恐罪行暴露,他便又割下头颅,弃尸于河中。

不过天网恢恢,终是难逃责罚。被缉捕后,他于狱中畏罪自尽。

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

“案子都结束了怎么还在心烦?”

对面伸来一只冷白而修长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处泛着些粉润色泽。

那只手拿起酒壶,替她斟满了一杯。

今日恰逢沐休,晏昭便应下了许辞容的约,于为溪楼对坐用膳。

“是啊,”她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案子都结束了,还有什么可心烦的呢?”

晏昭又将空酒杯朝他晃了晃:“替我满上。”

许辞容叹了一口气,抬手将她的手腕压下。

“莫要赌气。”

“我何时赌气了?”晏昭挥开他的手,自己取来酒壶,“现如今,想喝两口酒也不成了吗?”

青年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无奈之色:“昭昭,我知道你在恼些什么……这件事,确无转圜余地了。”

闻言,少女慢下了动作。

她定定看着他,眼眶逐渐泛起了红意。

“我知道。”她抿唇低头,继续往杯中斟满酒液,“本来就…是已经了结的案子了,黄册都送出去了,怎么可能还有变化呢?”

明明酒壶已经放下,但仍有些许酒液自上头滴落,砸在了原本并无涟漪的水面之上。

“昭昭,”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凡道,有难有险,并非事事顺遂。”

他将手掌放在她的酒杯之上。

掌心朝上接下了滴落的泪。

晏昭一把抓住了面前的这只手。

“这些,我都知晓。”她的惶然轻颤,通过相触的手掌,传递给了对面的那人,“我只是一时…觉得特别荒唐。我明白,她是皇室宗亲,此事有损皇家颜面,是绝不可能公布于天下的…我认同。只不过我突然发现一件事——我向来自视甚高,执着我相,却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井蛙窥天。”

“从前查探杨*思仁、焦泓等案时,我总是自认敏觉,先人一步;在红案组里,也时常觉得图大人太过墨守成规,众人皆不得我意。”晏昭摇头低笑着,“只是,等我成为了丹枢丞,才知道要分领各部,查一个案子,是多么困难的事。这不仅仅关系案子本身。”

她捏着酒杯的手掌慢慢收拢。

“今日始知,原来我也同他们一样。或者说,他们原先也同我一样,不过是这道越走越难,不得已才收敛了锋芒。”

——“我自以为颖悟绝伦,却也不过是中人之资,实则与我从前认为的碌碌之人没什么两样。”

面对这道上险阻,我也不过是同旁人一样,默默退下,暗自妥协。

第90章 踏青所谓苦心未泯,终有所得。

耳边传来了木椅拖动的声响。

下一刻,她便觉得自己的脸被一双手捧起。

“昭昭,人生在世,岂能尽顺?然一个人的成败之数,非一时可论。”青年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担忧,“众人本无异,惟取舍殊途,时事而化之秉性,遂使贤愚渐分。”

“而所谓过刚易折,至强则辱,此之一事,并不能表明你便是庸常之辈。不过韬光养晦,待时而行。”

他慢慢拭去少女脸侧的泪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又何必过于苛责自己?现下不过暂且敛锋,恰是慧剑入鞘之智。”

晏昭舒了一口气,慢慢伸手捂住脸。

里头只传来闷闷的一声:“谢谢你,灵佑。”.

自与许辞容相谈过后,晏昭也算暂且解开了心结。

又过了一日,她正在屋内小睡,忽闻得姚珣登门拜访。

晏昭半坐起身子,叫人迎其入内。

姚珣进门后,先是将手中提着的盒子放下。

“我正巧路过杏云斋,就给你带了些冷食来。”她笑着说道,“你这几日一直闷在屋里,寻你吃茶都寻不到,只好我亲自上门来了。”

晏昭裹着薄毯懒倚在榻上,任由姚珣在她屋内摆弄着。

“这花都要败了,怎么不摘些新的来?”她本是要去推开窗子,却瞧见了花几上摆放着的杏花,“转日去踏青,寻些新鲜野趣,也好改一改你这屋里的沉闷气候。”

晏昭看了一眼,解释道:“那是我阿兄进士宴上留下的杏枝……没想到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起身走到桌边,从食盒中取出了一盏桂花酥酪。

酥酪上头还点缀着些许玫瑰露,浅挑一勺送入口中,竟叫人生出几分恬淡愉快之意来。

姚珣在她身旁坐下,絮絮说起话。

“你可知道,何絮来被文家退亲了。”她压低声音说着,“她也是个可怜人。何均文去世后,也没见得江南那边来人,就留她一个人独在京城,如今还遭了这种事,唉……”

晏昭一边听着,一边默不作声地吃着酥酪。

何絮来本就不是何氏亲女,何均文又是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何家恐怕是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再遣人上京?

何絮来……只怕是终成弃子。

两人将一食盒的点心尽数吃完,姚珣这才起身要走。

“对了,”临走时,她还不忘嘱咐,“明日去踏青你可别忘了”

“知道了。”晏昭笑着答道,“就我们二人吗?”

姚珣眸光一动,唇角微微翘起:“不,还有从前习艺馆的同窗……你方才可答应了,休得反悔。”

说着,她还朝晏昭眨了眨眼。

闻言,晏昭虽有些无奈,却还是爽朗应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可不是食言而肥之人。”

“好!”姚珣站在门口,抚掌而笑,“那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日光洒在她身侧,照得少女神采飞扬,目光熠熠。

连晏昭,都不由得被感染了几分。

她笑道:“好。”

……

姚珣走后,晏昭便斜倚在院中的小塌上看着书,可没过多久,雪信便匆匆走了进来。

“小姐!”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低声道,“上回下帖子请您的那位嘉宁公主,这就要离京去往诩州了!”

闻言,晏昭心下一震。

“什么时候的事?”她立刻坐起身子,追问道,“平白无事,怎会突然离京?”

雪信蹲在塌边,眼睛亮亮地跟她分享消息:“我是听门房那边的人说的——小姐你也知道,就属他们消息最为灵通了——好像说陛下下了旨,先是禁足半年。就在其他人正奇怪这位公主犯了何错的时候,又有一道新旨来了,这回,直接让其一旬之后,前往公主封地,诩州。”

她努了努嘴,不屑道:“谁叫她上次冤枉我们小姐,这回好了,报应来了吧……不枉我在祖师面前念叨了好几日……”

后一句,她说的格外小声。

“什么?”晏昭似笑非笑地追问,“你去三清祖师面前念叨了?”

雪信眼神闪烁,抿着唇应了下来:“……嗯。”

“你呀,”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雪信的额头道,“祖师怕不是要被你闹烦了。”

这小丫头却还梗着脖子辩解:“闹烦了也好,这不是就来降罪那个公主了嘛。”

晏昭叹了口气。

什么三清祖师显灵……

只怕是陛下不好在明面上发作,便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惩罚嘉宁公主了。

不过听见这个消息,她终是稍许安心了一些。

至少,所谓苦心未泯,终有所得。

她一阵畅快,便又躺下准备继续看书了。

斯事毕,可暂歇。

至于善平司的内鬼……晏昭心中,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转日,晏昭便与姚珣一同乘车前往了城南郊外。

这次踏青集会的地点选在了一处别馆之中,从姚珣的口中,她这才得知原来是东阳县主做的东。

东阳县主?

那不就是尤婵?

说起来,自从内教坊选拔之后,自己就未曾与这位县主见过面了。

如今也算是时过境迁,故人重逢。

别馆中花木扶疏,绿荫围抱,她们顺着石径往里走去,这才方觉柳暗花明——

这里正近泸江,有一小片水面被圈入了馆中。

而馆中临水之处,早被辟出了一块空地,四周以素纱屏风围起,内设绣墩桌案,案几上摆着时令鲜果、凉饮糕点。

尤婵甫一见到她们,便快步迎了上来。

“晏大人、姚大人。”她笑着调侃道,“可真是好久未见。”

晏昭挽住她的手,寒暄道:“阿婵,近来可好?”

“尚可,”尤婵将她们二人于席间安置下,便又要匆匆前去迎接其他人,“过会儿再来与你说话!”

晏昭笑着点了点头。

半晌后,其他贵女这才纷纷到齐。

其中,盛白卢、薛葭、柳瑜等人也一并在列。

只是,少了何絮来。

她刚被退亲,想必也没心思出来踏青。

还少了……

她迅速垂下眸子,掩盖了大部分神色。

日后无论岁月变换,她们这些习艺馆同窗如何再相聚,终是“遍插茱萸少一人”。

——“阿昭,尝尝这个。”

耳边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姚珣正朝着一碟花缠葡萄使着眼色:“暮丰斋的招牌,每次都要排队,可难买了。”

晏昭取来几颗尝了尝。

她眼睛一亮,连忙对着姚珣点头道:“嗯,好吃!”

略用了些茶点,众人便各自散开,赏花论诗去了。

晏昭与姚珣在树旁坐下,她闭上了眼,任凭春风拂过。

耳边传来了少女们的嬉笑声,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她仍是初入习艺馆的晏家小姐,每日只愁着该如何完成课业。

闲暇时,便躺在池边树下,翻看着书册。

若看累了,便将书覆于面上,懒懒睡上一觉。

……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处传来了轻拍的力道。

“阿昭?”有人在耳边唤道,“醒醒。”

睁开眼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时风起,尤婵和盛白卢等人正执线放着纸鸢,彩蝶、沙燕乘风而起,于空中飘飘荡荡地飞扬着。

“阿昭,我们也过去玩吧。”姚珣面含期待,笑着说道。

晏昭尚未从困顿中彻底清醒,她眨巴眨巴眼睛,片刻后这才应道:“好呀。”

她们站起身,从仆从的手中取来纸鸢。

晏昭手中的,是一只仙鹤样式的。

她微微抖了抖,随后便沿着草坡朝前跑动起来。

暖风拂鬓,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只觉得再多的愁绪,此刻也随风而去了。

等纸鸢发出猎猎的响声时,她松开了手。

那只仙鹤昂首而飞,尾羽随风微摆着,于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恰似飘逸游动的丹青墨笔。

这时,尤婵正好从她身边路过:“阿昭,你执线时,得时松时紧,如此才有仙鹤起舞之感。”

闻言,晏昭便一边留意着纸鸢的状态,一边牵动起手中的线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空中的鹤形纸鸢果然时高时低地于空中飞动。

便好似真有仙鹤驾临人间。

只是正在这时,忽有一阵疾风吹过,晏昭手中的线越崩越紧,她急忙收线,却依旧无济于事——

铮然一声响后,细线猛然断裂,那仙鹤随风越飘越远了。

她赶紧顺着纸鸢飞走的方向追去。

“阿昭,莫要追了!仙鹤放飞是好兆头哇!”不远处的姚珣见到了这一幕,连忙唤道,只是那人却已经循着方向跑远了。

晏昭一路跟着天空中的纸鸢在馆内绕着,不经意间,竟走到了一处墙角。

她看着逐渐远去的纸鸢,叹了一口气。

可就在她准备放弃,抬步往回走时,忽然听见墙那头传来了交谈之声。

其中,“焦泓”二字瞬间令她停下了脚步。

晏昭立刻轻手轻脚地贴近,仔细听了起来。

不过隔着一堵墙传来的声音太过模糊,她只能听得个大概。

“……平州…不日…正是大好时机…夜长梦多,难免生变…”

“叫王未充……等消息…为号……”

在后面,那声音便越来越低,根本无从分辨说的是什么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晏昭立刻回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来人正是姚珣。

她立刻站在原地不再有动作。

等墙那边彻底没了动静,晏昭这才抬步走回,拉起姚珣快速离开了这里。

她们回到席旁,姚珣这才小声问道:“怎么了?”

晏昭半晌默然,只说了一句:“阿珣,你可知隔壁是哪家的别馆?”

姚珣摇了摇头:“这……确实不知,要不我替你打探一二?”

“没事,”她拿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待明日回善平司再议。”

此后,晏昭自然也没了继续赏玩的兴致,只是坐在席间喝茶饮酒,与旁人闲聊着。

待日影西斜,众人始觉倦怠,这才纷纷离去。

晏昭回到府中,于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这才合衣睡去。

今日倒难得是个畅快日子。

——如果忽略那偶然所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