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接任朝堂、乡野,皆是可归之处。……
转日,天刚蒙蒙亮,晏府的门前便已停着一辆马车。
晏诤身着素衫,发髻束起,身形清俊挺拔,如松如竹。他站在阶下,手里攥着书箱,神色沉静,唯有指尖微微发紧,透露出几分紧张。
晏惟目光温和,淡淡开口嘱咐道:“文章贵在明理,切莫走歪了路。”
晏诤躬身应道:“谨记父亲教*诲。”
晏夫人眼圈微红,上前替他理了理袍袖,低声道:“别太紧张,娘在府里等你回来。”
而晏昭站在一旁,手中捧着刚煮好的红枣姜茶,她递过去的时候轻声道:“阿兄,晨间风寒,我特意叫她们煮的,喝一口定定神。”
晏诤接过杯盏,顺从地饮了一口。
他抬眸望过来,忽而一笑:“若阿兄考中,昭昭可如何替我庆祝?”
只是晏昭还未开口,晏惟便先出声了:“还未考,就惦记着庆祝之事了?若真得中,我便是替你在庆丰楼订上一宴,也未尝不可。”
闻言,众人皆笑了。
随后,晏诤便转身上了车。
直到目送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口,晏昭这才收回了目光。
晏夫人仍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轻声道:“诤儿会中的吧?”
晏惟沉默片刻,淡淡道:“中也好,不中也好,大不了与我回青州归耕乡田。”
闻言,晏昭垂下眸子,心中暗叹。
是啊,就算不中又能如何。
朝堂、乡野,皆是可归之处.
天光云影几度散,转瞬间,小雨又至,在花窗上留下了点点的斑痕,而窗边花几上的红梅枝已然换作了迎春花。
前几日,晏诤的任命文书送来了府上。
他中得次等,未能留在京城。
文书上写得明白——授扬州大都督府同知军事,赐绯袍、银鱼袋,秩从五品。
扬州虽山高路远,不过江南那处有何家庇护,对他来说,倒也是个好去处。
那日,随着晏诤一同离开的,还有晏惟、晏夫人和晏老夫人。
不过,他们是回青州晏家祖地。
晏昭站在府门前,目送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晨雾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她这才转过身,慢慢走回府内。
偌大的晏府突然安静地可怕。
刚回来的时候,她连府里前后有几个门都不清楚,只敢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那时候的晏府,对她来说是个陌生又令人有些恐惧的地方。
而现在,她对这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花园小径,书房前厅……
可是,这里也只剩下了这些。
到头来,她这个原本的“客人”都变成“主家”了。
晏昭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竟有些不敢再走出去。
因为在书房里见不到父亲,在侧院见不到兄长,在佛堂见不到祖母,在花厅见不到母亲。
倘若没有他们,她又何必出这个院子呢?
“小姐,老爷说他在书房给您留了信。”
这时,晏惟身边的那个长随突然从门口走进,拱手禀报道。
晏昭先是一愣。
“你没跟着去青州?”
长随摇了摇头:“老爷吩咐我留在府内,想着小姐万一有事要吩咐。”
他的出现,倒是冲淡了晏昭心中的些许落寞。
她遂着长随的话,来到了书房。
桌案上还放着晏惟常用的笔墨砚台,仿佛他随时会回来提笔书写。
砚台下,压着一封信。
晏昭轻轻将其抽出,坐下翻看了起来。
「昭昭,书架后有一暗格,其中藏有为父历年所集之物,钥匙在兰花盆底,若有关要时,尽可取用。
京中风波未平,怕是山雨欲来而风满楼,为父不忍此时离去,奈何事非人为,不得不留你一人在京。
慎之慎之,万事可抛,以己之安危为重。」
看完后,晏昭便将其放至烛火中焚毁,然而刚烧去一角,她便又改了主意,立刻将信纸抽了回来,快速扑灭了火苗。
到底……有些舍不得。
她抿了抿唇,起身走到花盆旁,用力抬起一角,随后伸手进去摸索着——
在花盆的底部,她摸到了一小块凸起。
晏昭用指尖撬了半晌,才将那小小一枚铜钥匙取下。
她按照信中所说的位置,将那暗格打开。
父亲说的历年所集之物是……
里头除了一沓纸页外别无他物。
晏昭将纸页取出,随手翻了几张。
只是她越看便越是心惊。
这里面的东西,确实可以助她在朝中横行一段时日了。
——全是各家各府、各派官员的秘闻把柄。
她坐在桌前将其全部读完之后,立刻又锁了回去。
这些东西,绝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过了几日,正在晏昭尚且沉浸在“全家都离开只留了自己一个人孤身在府”的哀愁中时,又有一封任命文书到了晏府。
这次,是她的。
「擢晏昭为正五品丹枢臣,统领红案组,即日赴任。」
晏昭接下文书,便急匆匆赶往了善平司。
她大步走入判事堂,将文书双手呈上:“大人,这文书我不能接。”
周奉月自案卷中抬起头,见状微微挑起了眉头。
“怎么?嫌官小了?”她轻笑着问道。
晏昭深吸一口气,语气庄重:“下官历事浅显,效绩无闻,还望大人垂察,早赐更置。”
“此任文书,已经陛下过目。”周奉月半压眉眼,冷声道,“且不说有没有收回的道理,你以此言自诩,是疑圣鉴之未明耶?”
她站起身,绕过书案走了过来。
“知人则哲,陛下量才授职,岂容你妄自菲薄?”
这一句,只叫晏昭的手心生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是下官愚昧,未能识得陛下与大人苦心,下官这就接任。”她立刻撩袍下跪,俯身道。
只听得上头传来一声冷哼。
“知道便好。”
片刻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回却稍许带了些柔和之意:“……图芦走了后,丹枢丞一职空缺许久,思来想去,你虽然进善平司时日不长,但却最为机敏实干。由你来接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晏昭平举着的双臂被人托住。
周奉月将她扶起后继续道:“我知道……对于那件事,你一直在自责。但斯人已逝,便是她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希望你能彻底放下这些。”
“……是。”
晏昭依旧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色.
她回到红案组的院子里,心怀忐忑地推开了堂屋的门。
哪知里头人看到她的第一眼,便高声喊道:“晏大人回来了!”
晏昭倏然一顿。
下一刻,她便感到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高丹荣笑着绕到她面前,动作夸张地行礼道:“下官高丹荣,见过晏大人。”
而最先喊出那一句的杜妙音也走上前,探着头问道:“怎么了?升官了还不笑,莫不是……”
“说什么呢,”这时候,卢问韫走了过来,先是拉了拉杜妙音的手,“别吓着她。”
她转头对晏昭说道:“我们知道新任丹枢丞是你的时候,都高兴坏了。”
晏昭见她们如此,倒是一时怔愣。她眨了眨眼,心中的忐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复杂感觉。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高丹荣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认真道,“陛下与左使既以此任相托,自是洞悉你之才能。而这段时日来,统筹要务,查案审犯之事你也皆出我等其上。此番拜命,正当大展骥足。”
听闻此等雄壮之语,晏昭只觉得后脑一阵麻痒,叫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好!”
正在她们说笑时,门外突然走进了一个人来。
卢问韫伸长脖颈望了望,突然皱起了眉:“右部的人?怎么好像没见过……”
晏昭被她这一句勾起了好奇心,也转头望去。
来人一身绿色官服,手里捧着文卷,朝她们走来。
“晏大人,右部遵旨拟定《断狱律》增条二则,特呈堂核示。”
那一张清秀温雅的脸,不是姚珣还能是谁?
“你……”晏昭一时未能反应过来,面上难掩惊喜。
姚珣浅笑着微微行礼:“下官乃善平司右部,律政堂从七品书史令,姚珣。昨日方才接任,若有不力之处,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晏昭看着她,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姚珣将手中文卷摆放在桌案上,随后朝她眨了眨眼:“堂内还有事务尚未完成,下官便先告辞了……只是不知今晚大人可否赏脸于云水舍小坐?”
晏昭笑着点了点头:“自然。公事要紧,姚书史自便即可。”
待姚珣走后,杜妙音凑上来问:“那是谁啊?你认识?”
“嗯。”她一边翻看着姚珣送来的文卷,一边笑着解释道,“从前习艺馆的同窗。”.
傍晚,晏昭准时来到了云水舍。
待她将茶水煮热,姚珣这才匆匆赶到。
“右部怎么事务如此繁忙?”她笑着调侃。
“别提了,”姚珣摆了摆手,“你们前些日子忙完了焦家那事,可算有段舒坦日子过了。但这后面的什么律条增改、文书起草……却都落右部头上了。更何况…我们那右使大人…算了不提了。”
晏昭将倒好的茶递给她,闲聊道:“我看新改的律条里,取消了用刑限制?”
姚珣接过茶盏,浅抿了一口:“对,日后无需间隔十日,也没有三次的限制了。”
闻言,她垂下眸子,半晌默然。
这么一改……
看来陛下是要有所动作了。
……
——“啊!!!”
这时,楼外传来的一声尖利的惊呼打断了晏昭的思绪。
她下意识起身走到了窗边。
云水舍紧临着渲河,窗外便是河岸。
而此刻,那素来热闹却平和的岸边却围着一群人,对着地上的什么东西议论纷纷。
晏昭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与姚珣对视一眼,迅速转身下了楼。
第82章 无头尸断口处无血荫,系死后斩首。……
晏昭挤入人群之中,这才看见那令数人惊叫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一具尸首。
一具无头尸首。
一具被泡烂的无头尸首。
刺鼻难闻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她皱了皱眉将腰间的牙牌摘下递给姚珣:“拿我的腰牌调武卫过来,我在这里守着。”
“好。”姚珣立刻接过,转身便快步离去。
晏昭仔细端详着这具尸身。
突然,她好似看见了什么,反手抽出腰间的配剑,便伸向尸身的腰间。
周围顿时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晏昭并未理会,只是专心将那东西挑了出来。
——那是一个脏污的香囊。
她将其举至面前看了看,却没能认出这上面到底是哪府的纹样。
又或许……这绣样只是装饰之用,并无特殊含义。
这时,善平司武卫终于赶到,晏昭吩咐人将尸身抬走交于仵作勘验。
她转身对着姚珣叹了一口气,摇头无奈道:“看来左部是闲不下来了……这案子估计得落在青案组那头,只盼她们少给我们分些事。”
姚珣抿着唇,只能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转日,晏昭正在院内翻看文书,边听得有书吏来请:“晏大人,左使在判事堂等您。”
“好,我这就去。”她颔首道。
这是……又有何事要吩咐?
来了判事堂太多次,她连门口的第几块砖有松动都一清二楚。
晏昭轻车熟路地跨过那块每次下雨后都会蓄满污水的破砖,走入了堂内。
周奉月坐在桌后,头也不抬地翻看着一沓文卷。
晏昭走到桌前,拱手行礼:“大人。”
闻言,她抬头淡淡投来一瞥,随后将手中的文卷朝晏昭的方向推去。
“看看。”
晏昭展开卷宗,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尸格」二字。
她眸色微凝。
「男尸一具,量长六尺一寸。
颈项处皮肉紧缩,刃口平齐如削,当是快刀一击而断。
断口处无血荫,系死后斩首。
咽喉处有指痕三处,呈青紫色,当是遭人扼毙。」
“大人,这……”她将文卷合上,语气中带着些不解。
民间凶案,这应当是归于青案组,怎么反而找了她来呢?
周奉月打量了她两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便站起身走到晏昭面前,面色冷沉道:“这尸身的身份查出来了。死者乃是礼部员外郎,周同愈。”
此话一出,晏昭顿时心下一惊。
事关朝廷官员,看来势必是要红案组接手了。
周奉月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交给你,还有一层原因。”
她眸色微凝,看着晏昭道:“陛下数载以来,力推女官之制,广开晋途。你父晏惟虽已致仕,然朝中晏党犹众,你若有心登高,并非难事。只是要让陛下见得你的忠心,此时正应效命而表心。”
晏昭眼睫轻颤,瞬间明白过来,她撩袍便拜:“下官蒙受垂青,自当忠心陛下,万死不辞!”
——“好,有你这句便够了。”
双臂被人扶住,晏昭在周奉月的示意下站起了身。
“陛下叫你来查此案,也是想借着晏相之威,方便行事些,”周奉月的语调温和了不少,低声与她说道,“女官之道实在难走,若能叫你破一破这禁锢,也是好事一桩。”
晏昭面上点头答应着,心里却在想——
周奉月此举好生古怪……莫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近乎于拉拢的话呢?
“是,下官晓得。”.
午时一到,大理寺的膳堂便分外热闹了起来。
沈净秋提着食盒走入,便听得周围人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听说那无头尸案交给晏惟的女儿了?”
“嘘——现在,得叫晏大人了。”
“善平司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案子不仅直接抢了去,还叫一个小丫头……要我说,女子查案,成何体统。”
沈净秋走过去,冷冷看了那几人一眼。
其中有眼神灵光的连忙捅了捅那还在滔滔不绝的同伴——他转头看见沈净秋,霎时闭上了嘴,低头讷讷无言。
“晏大人于神仙药一案中四处奔走,疏通关要,方得克竟全功。而无头尸案交予善平司也是陛下首肯之事,尔等有何意见,不如上奏紫宸殿,那时,自然有理可讲。”
他嗓音冷冽,目光如炬,说完这一番话又冷冷撇去一眼。
片刻之后,这才拂袖而去。
只留的那几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又默默低下头不再敢言语。
“背后议人长短……我看你们,倒是还不如女子。”
坐于对面的一人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自己的食盒。
绿袍宽袖,面容冷峻。
正是裴元焕.
而另一头,回到红案组院内的晏昭,则开始翻阅这案子详细的卷宗。
丢失头颅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行凶之人在其死后割下头颅又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了死者的身份——礼部员外郎。
会不会是……担心其身份被人发现,所以才会砍下头颅并丢弃躯干于河中?
那这么一来,就必然是蓄意行凶。
晏昭继续看着手中的证人供词。
周同愈是寒门出身,不论相貌还是才干都是平平,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一个遭人诟病的污点就是——
他是烟花之地的常客。
……
“晏大人,时候不早,前头快放衙了,您今日是要留直吗?”门吏站在门外探头问道。
这时,晏昭才注意到天色已然渐晚。
她将文卷收入柜中,一手抓着披风便朝外走去。
“一时没留意,这便走了。”
她笑着颔首道。
晏昭踏出善平司的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马车刚开始朝前驶去,车内便传来了吩咐。
——“李伯,先不回府。”
“去醉仙楼。”
少女清越的声音传来,只是这话中的内容却叫车夫一愣。
“小姐,醉、醉…醉仙楼?”李伯结结巴巴地问道。
“对。”里头传来的声音十分坚定。
见状,李伯也只能一咬牙,将马车转向了一旁的小路中.
此时,暮色沉沉,天边逐渐染上了墨色,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平康坊南曲停下。
从中,走下来个身覆灰黑色披风的小郎君。
他低着头,匆匆走入最为热闹的醉仙楼之中。
而就在他走进去之后,车后的阴影中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
晏昭挥手屏开迎上来的男倌,低声问道:“鸨公在何处?”
“郎君怎么……”那男倌刚想调笑几句,便看见了其披风内露出的官服纹样。
他顿时一愣,随后垂眸低首道:“大人稍候,我这就去叫。”
晏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冷眼观察着楼中的景象。
醉仙楼是京城中最大的青楼,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是粉头,后院是绿柳。
周同愈常来的,便是这后院。
没过多久,方才的那男倌便引着一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男子见了晏昭,自然也是恭恭敬敬的一番寒暄:“不知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晏昭冷声问:“礼部员外郎,周同愈,你可识得?”
鸨公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这……来我们这儿的客人多了,至于有没有这位周大人……”
“啪——”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面前的小郎君便掏出一枚牙牌拍在了桌子上。
“你们这儿来往的贵人也不少,想必认识这是什么吧?”晏昭挑起眉尾,声音沉肃,“若误了要案,惟你是问!”
鸨公眼神闪烁,却还是不得不开口道:“回大人,周员外确实常来,但这跟我们没关系啊,都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他要来我也不能拦着……”
听着这话越来越不对劲,晏昭皱眉打断:“他来不来不是关键——周同愈来你们这儿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异常?”鸨公也愣了,“大人……您不是……”
“我不是什么?”晏昭倒也被他搞糊涂了,“周同愈牵扯进了朝廷要案,你若是实话实话,不会有麻烦。”
“要要、要…要案?!!”鸨公惊得眼睛都睁大了,“……我还当您是周夫人找来的呢。周员外常来,夫人可不得有意见嘛,因此偶尔也找人来我们这儿闹事……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晏昭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休说废话。”
“是是是……”暖光下,鸨公额角的冷汗清晰可见,“周员外…若说异常…异常…哦!”
他突然大叫一声,吓了晏昭一跳。
“什么异常?”她追问。
鸨公神秘兮兮地凑近,脂粉甜香扑了晏昭一脸——
“周员外好些时日都没有来了。”
“……”
晏昭掀起眼帘,淡淡瞥了他一眼。
“大人,我说的可都是真的!还真就是您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从前周员外不曾有这么长时间没来哇,太有异常了。”鸨公一边拍着胸口安抚自己,一边絮絮说道。
她叹了一口气,忍住了扶额的欲望,淡淡道:“周同愈常点的有哪些?都叫来我看看。”
“啊?”闻言,鸨公神色一顿。
“怎么,不行?”晏昭慢慢抬眸望去,语调听不出喜怒。
“行,当然行,”鸨公连忙起身,陪着笑脸道,“只是有几个…不太好露面,您要不先在楼上厢房等一等,我把人都叫去。”
这男倌馆里的男倌,也有高下之分,有些价钱高的,平日不轻易露面。
晏昭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跟着那迎客的男倌走上了楼。
而将她送入最里头的厢房后,男倌便知趣地退下了。
晏昭坐在其中,只觉得这熏香味道刺得她太阳穴一阵阵发胀。她一手扶着额角,靠在软榻上,竟然有几分困意袭来。
只是在即将沉入梦中的前一刻,晏昭挣扎着睁开眼。
不对劲,这香……
第83章 白度母时节落花人病酒,睡魂红雨思悠……
晏昭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朦胧身影。
……是谁?
“什么人?”她皱着眉问道。
那人却不应声。
她摸索着抽出匕首指向对方,但手臂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我乃善平司朱衣察,休的放肆……”
那人越走越近,晏昭一时慌乱,猛地挥了一下匕首——
却被人牢牢攥住。
迷蒙的目光里,有一抹血色顺着眼前人的手掌往下滴落。
他…他握住了刀刃?
她心下一惊,还想继续反抗,但却连拿稳刀柄的力气都没有了。
“哐啷”一声,短匕掉落在了地上。
晏昭只觉得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纱,浑身发软,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而去。
随后,她的身上便覆上了另一具温热的身体。
“昭昭……”
他吐息滚烫,紧贴着她的耳边唤道。
这道声音突然叫晏昭清醒了一瞬。
好熟悉……
是他?
然而下一刻,她就没有心思继续思考了。
——唇舌间的气息完全被人吞下,紧接着舌尖一麻,好似是被人衔于口中狠狠嘬了一口。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堵在口中的长舌终于离开,晏昭伸长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昭昭……为什么……”
随着那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再次响起,颈窝处突然钻入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这种脏了身子的烂人都可以!”
“……昭昭,他们不会有我好的,他们会的我也会……但是不像我,我是干净的,我也可以的。”
他急切地在少女的颈侧和脸颊上落下湿热的含吻,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
晏昭艰难地转动思绪,努力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只是现下,她脑中蒸热一片,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浇不灭的火,烧得整个人都滚烫了起来。
连那不断落下的热吻,对她来说,似乎都变成了微凉的纾解。
直叫她除了茫然承受,而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可以应对。
她不受控制地反手搭上身前人的肩膀,手臂于其后颈处交错,指尖胡乱地颤着,时不时点在他的背后。
“…殷…长钰……”
她张着口,努力叫出了他的名字。
而这一声,仿佛戳中了些什么,青年欣喜若狂地加重了力道,含糊着应声:“是我…昭昭、玉君……”
他胡乱喊着心爱之人的名字,几乎快要失去理智。
少女于着一片迷乱之中仰起头,恍然间看见了白墙上挂着的几幅画。
画工秀美,提诗两旁。
镜槛芙蓉入,香台翡翠过。拨弦惊火凤,交扇拂天鹅。仙眉琼作叶,佛髻钿为螺。
又有海棠红沁胭脂乍,新愁旧恨浑无籍,难消价,绣床斜凭,鬓儿低亚。
恰是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
她的视线越来越朦胧,画上题诗的墨迹也逐渐模糊开来。
纱帘隐约中,只见得玉臂微晃,红绡轻摇。
正对着软榻的那副画上,两行墨字飘逸婉约——
「时节落花人病酒,睡魂红雨思悠悠」.
不知过了多久,在后脑的剧烈酸胀感中,晏昭终于再次醒来。
她强撑着坐起来,余光却瞥见塌边的一道人影——
心头一悸,晏昭惊魂未定地看去,却见那清冷绝艳的人,眼眶通红,双眸含泪,正跪在塌下痴痴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
她吓得连忙往里侧躲了躲。
“昭昭…抱歉…”他一边拉过晏昭的手,一边哽咽着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来查案的,我以为……是我做错了,是我…轻薄你了……”
殷长钰忍不住在少女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他将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昭昭,你打我吧,怎么处罚我都可以…是我太轻率了。”
晏昭半晌默然。
她动了动手想要抽出来,指尖划过对方的侧脸,却叫殷长钰倏然正大了眼睛。
“装什么。”她没好气地斥道。
别以为她感觉不出来……这人刚才趁机捏了她的手好几次。
“昭昭……”
殷长钰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耷拉了眉眼,可怜可爱地望向她。
晏昭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眼神闪烁,抿了抿唇:“前…前不久。”
转而,他立刻又膝行往前了几步,凑到晏昭面前湿答答地望着她:“昭昭,我不是故意要知道的,是姜辞水!是他设计陷害,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才会隐瞒身份,我都懂的……但是今天,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所以才会情急之下做了错事。”
闻此一言,晏昭这才知道是怎么在他面前漏了身份的。
姜辞水……
她暗自磨了磨牙。
不过,这时她又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在我院子里留信的,是不是也是你?”
霎时,殷长钰神色一滞。
“我……”
他垂下眸子,吞吞吐吐道:“我想着,你既然不愿意被我知道身份,我也就只能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实在是太想你了,我又怕你已经……不喜爱我了,所以才会送那封信……”
他越说越心虚,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甚至都被直接咽在了口中。
“我……”少女的声音带着些犹疑之意响起,“我没有说不喜爱你。”
这句话飘飘荡荡钻入了殷长钰的耳中。
他恍然间,觉得耳边轰然声动。
……终于,幽暗的无间地狱中,照入了一丝光亮。
他颤着手,无意识地朝上举去,却只捧得了几滴滚烫的泪珠——
是……我在流泪吗?
随后,一双温软的手自下方托住了他的。
“五郎,要说抱歉的,是我。”
那具柔软却又充满力量的身躯慢慢贴向他,像是他在无数的美梦中曾见到过的——
他的心上人,他的如意宝,他的白度母……终于弯下腰,重新落在了自己怀里.
温存片刻之后,晏昭这才想起一件事来:“这熏香是哪儿来的?”
方才她就觉得不对劲,这香……分明有几分熟悉,就像是——
就像是中秋宫宴那晚,在偏殿闻到的味道。
殷长钰此时就像是被摸顺了毛的狸奴,乖巧地卧在她旁边低声道:“就是跟这里的鸨公要的。”
晏昭眸色一厉。
随后,她立刻起身,大步走向了门外。
门口处,桑青正兢兢业业地替自家世子守着门,就突然看见晏昭猛地推门走出。
她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去把鸨公找来。”
桑青愣了愣,眨巴着眼睛问:“……我?”
在对方像是带着反问的眼神中,他瞬间明白过来:“是!”
晏昭看了他一眼,将门关上,走回了屋内。
没过多久,鸨公就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走了进来。
他见了晏昭,“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大大、大人……小的实在是,小的实在是……”
见他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晏昭看得也心烦,便摆了摆手道:“先不说这事。这熏香可是你这处独有?”
“什、什么熏香?”鸨公愣了愣。
晏昭强忍不耐,没好气道:“迷晕我的熏香。”
“我、这…这绝非小的有意,是那位大人……”
眼看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晏昭连忙打断:“这事我暂且不追究,我现在问你的是,这中熏香,或者说合欢药,是你这处独有的吗?”
闻言,那鸨公冷静了些许,点头道:“是,此香名为春魂度,满京城,也只有我们醉仙楼有。”
“那你可曾将此香给过周同愈?”
晏昭冷声问道。
“这……”鸨公眼珠转了两圈,这才小声道,“是有过,是周大人说夜间睡不安稳,方才向小的问可有叫人舒服睡上一觉却没有毒性的熏香,我就将这春魂度给了他。”
“啪——”
一声厉响。
晏昭一掌拍在小几之上,眸色冷冽:“就凭这一句,本官便可将你押入牢中候审。”
“大人饶命!”鸨公急的连连跪拜,“小的也只是……周大人是贵客,出手阔绰得罪不得,小的也只是无奈之举,还望大人明鉴啊!”
晏昭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既如此,那你给过几次,是何时给的,还不通通从实招来!”
鸨公点头如捣蒜,喘着气开口道:“就给过一回,约莫是……约莫是去年…中夏时候……”
“啪——”
又一声厉响。
“具体是何时?”
——“是七月!去年七月!”
鸨公吓得面色通红,两颊汗流不止。
见基本也问不出什么了,晏昭便缓和了语气:“行,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可与他人道。”
鸨公抖着腿勉强站起来,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
待屋内再次陷入安静之中,纱帘后这才伸出一双手臂来。
“昭昭……你要查什么?我帮你查。”
那双臂膀环住她的腰,将她也拖入帘帐之后。
“你也是,今日之事,不可与他人道。”
少女正经严肃的声音逐渐被细密的摩挲和湿漉漉的声响淹没。
“你——殷长钰……”
“嗯,是我。”.
等到晏昭从醉仙楼里出来,天光都快大亮了。
李伯在马车前凑合了一夜,见到她后,神色有几分古怪:“小姐,虽说……但是也……”
有些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晏昭也知道他的意思。
不过她也没办法解释。
“李伯,其实……”她面露犹疑,“……下次不会了。”
在车夫复杂的视线中,晏昭垂着眸子快速钻入了车内。
都怨殷长钰!
在车里,她仔细*整理着身上的官服——若是有何处不妥,叫人看出来,那便遭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善平司门口停下,她快步下了车,便往里头走去。
只是那门口的门吏挠了挠头,心想,晏大人的装扮……怎么跟昨晚一模一样?
第84章 急报若臣战死,愿以马革裹尸还!……
待将《断狱律》的增条过目批报后,晏昭将其送回了右部律政堂。随后,她并未回到红案组的院子里,而是抬步走向了文卷房。
她快速翻找着去年七至八月的报案簿册。
“强占民女三起,迷药杀人一起……”将所有的簿册都看了一遍,晏昭皱起了眉,“但被害者都与周同愈毫无交集。”
她只得暂且将其放回,心事重重地回到红案组的院子内。
而在院门口晏昭却正好碰上了一个人。
——罗静衣。
“晏昭…晏大人。”她见到晏昭,立刻露出了一个笑来。
晏昭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伤都好了?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腿可是要紧地方,千万别逞强。”
“怎么会,”罗静衣浅笑着道,“已经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对了,近日可有什么案子?我这些时间在床上躺得都要憋死了。”
她刚刚修养回来,也不好插手其余人手中的事务。
“还不是那个周同愈的无头尸案……”晏昭想了想,开口道,“你去查一查周同愈身边的交游往来,看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罗静衣眸子一亮,连忙点了点头:“好。”
这事交给她,最合适不过了。
将事情吩咐完,晏昭走回了堂屋内,把之前整理的文卷取出来继续看着。
她以手扶额,皱着眉头不断翻动着文卷。
一行行墨字在她眼前浮动着,但却好似总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个。
去年七月……
等等——
她双眸一亮。
如果在簿册上找不到,还便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要查的事,根本就没有记录在这上面。
而有一桩案子,正是发生在周同愈拿药后不久,并且并未报案。
正是——中秋宫宴上殷长钰中药一事。
如果周同愈所取得的那份春魂度,就是下给殷长钰的呢?
只是……给殷长钰下药的人,是焦泓。而焦家满门抄斩,焦泓潜逃在外,又怎么可能分得出手来将周同愈灭口呢?
那换言之——
若不是下药的灭口,会不会是中药的报复呢?
晏昭想了想,还是给殷长钰写了一封信,邀他下值后于云水舍相见.
而此刻的殷长钰,正闭着眼睛躺在花树之下。
他给自己灌了不少的酒,两颊微红,一手遮目。
昭昭……
“……”
青年微微勾着唇,像是陷入了什么瑰丽华美的梦中。
霎是一副美人醉卧花丛的好景。
只是却有不知趣的人匆匆走来:“世子,晏大人送来的信。”
听见这句,殷长钰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连忙伸手接过,打开信封读了起来。
“……昭昭约我见面!”
青年的面上瞬间浮现出了惊喜之色。
“桑青,快去替我准备……”他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花瓣和草汁,不由得皱了皱眉,“打水,我要沐浴。”
他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
镜中人眉目清冷,肤白如玉,一片春风长眉青,鬓垂香颈云遮藕。
如此,他方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另一边的晏昭,哪还有时间换衣打扮,依旧裹着着那件灰黑色的披风便前去赴约了。
她匆匆走入云水舍三楼的厢房内,刚一进门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淡淡的冷梅香气迎面拂来,但落在腰际的手掌却是温热的。
随后细碎的吻落在颈侧,晏昭被他搔弄地有些痒,便伸手推开了身前人。
“我是来问你正事的。”她一边将有些散乱的衣领整理好,一边快步走到了一旁。
若再放任他这么下去……可能她明天还得穿着这身去善平司点卯。
殷长钰浅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唇色粉润,一眼便能看出方才做了什么。
而晏昭则是一脸肃容,认真问道:“你可知道中秋宫宴上给你下药的人是谁?”
青年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挑了挑眉。
“知道,当时你不是也在吗?”他想起了那日在喜宁寺中的场景,眸色渐深,“不就是焦泓吗?”
晏昭顿了顿,试探性问道:“那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药,你可知晓?”
“药?”殷长钰像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面上浮出了些许茫然,“……无非就是从那些烟花之地……”
说道这儿,他眸色一厉。
“昭昭,你的意思不会是……”青年微蹙眉头,惊疑不定地朝她望来。
“宫宴那日偏殿中的香气,与你昨日用在我身上的‘春魂度’一模一样。”晏昭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
只见得对面人眼中神思百转,他倏然抬眸:“……你不会是,怀疑我吧?”
殷长钰的面上露出了些许紧张。
“不,”晏昭摇了摇头,“若真是你做的,昨日便该告诉我了。”
原本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青年压不住唇角的笑意,像是得意于心上人对自己的了解与信任。
哪还有平日里半点清冷矜贵的模样?
只是此刻,这房间里唯一能见到这一场面的人,心里装的却全是那桩轰京城的无头尸案。
“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有人会因为要帮你报仇而对周同愈下杀手?”晏昭一脸正色,继续问道。
“这……”殷长钰摇了摇头,“我这段时间……少有注意其他事情的时候,若说可能帮我报仇的,那人选可就多了。”
闻言,晏昭也只能暗自叹了一口气。
确实,殷长钰是皇室宗亲,若说与他关系亲密的,任意一位都有胆量与能力去暗中杀害周同愈。
而若要一一排查……先不说耗时多矣,那些皇亲贵胄,又怎么肯摊开来接受审查呢?
见晏昭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殷长钰不免有些心疼,他低声道:“目前……可有什么线索?如果有我能帮得到的地方,任凭差使。”
晏昭摇了摇头。
“就是没有线索才愁哇。”她喝完杯中的茶,便站起了身,“时候不早,我便先告辞了,日后若有事,我会给你去信的。”
“嗯。”他乖顺地点了点头.
当夜,黑云相聚,遮月无光,夜风刮过窗外,只听得呜呜作响。
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
五更时分,北仪门处的值守官兵正躲在耳房内偷懒,忽听得外头马蹄急促而近。
众人不明所以,连忙走上门楼朝外瞧去。
只见一名骑兵举着羽檄银牌,高声喝道:“西河郡急报!”
待守门统领下去验看了印信,这才打开城门放其入内。
待那孤骑朝着朱雀大街的方向疾驰而去,众兵士忍不住围上去问道:“大人,西河郡……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那统领面色沉重,扫视了一圈后,这才低声道:“怕是要变天了。”.
今日正值大朝会,晏昭穿好了官服便乘车往宫城方向而去。
在大殿前,她看见周奉月也正从马车上下来,刚想上前寒暄几句,就见那人面色异常凝重,脚步匆匆地朝一边的偏殿而去了。
晏昭站在原地,眸中闪过一丝不安。
周奉月素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别说在这各部官员来往的大殿前,便是在善平司内,也很少见到她这般失态。
莫非……出什么大事了?
她暂且压下心头的疑虑,走入了殿中。
卯时正,钟鼓齐鸣,皇帝升座。
阶下众官列位齐跪,山呼万岁。
待司礼太监一声“众卿平身——”后,这才又齐齐起身。
这时,兵部尚书卢文仲执笏出板,高声道:“陛下,臣有军务要奏。”
台上传来了一道低沉平稳的声音:“准奏。”
“昨夜有西河郡急报,范阳节度使盖经义勾结罪臣焦泓,起兵谋反,已然攻下节胥、莽余二城。西河郡守秦良不敢有误,立刻领兵前往,并八百里加急传来战报。”
这一番话,立刻令其余官员陷入了惊诧之中。
而立于队伍末尾的晏昭也是心下一乱。
焦泓竟然真的起兵谋反了?!!
“昨夜军报送至了紫宸殿内。朕初听闻时,也不免震动。”皇帝不疾不徐地说着,“然我大梁自来内外安康,兵强马壮,焦、盖之流,不过鼠辈,又有何惧?”
随着皇帝出声,殿内的骚动好像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只是,盖经义拥兵五万,又兼得焦泓旧部。虽不足为惧,但也需尽快剿灭贼佞。节胥、莽余已破,叛军兵锋必然直指河阳。河阳乃是要地,绝不可失……”
那道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众卿,谁可往?”
左武卫大将军陆崇率先出列:“臣愿领兵!”
然而下一刻,却又有一人出班来奏:“陆将军久在京畿,不谙边事,臣曾驻守范阳,熟悉地形,请命出征!”
正是骁卫将军陈进。
而陆崇却冷哼一声道:“陈将军旧伤未愈,岂能长途奔袭?若耽误了行军,又该当何罪?”
争论声渐起。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洪亮嗓音响起:“陛下,臣愿往!”
只见武官队列里,有一将出班而来,他单膝跪地,抱拳喝道:“范阳军骄狂久矣,非老臣不能震慑!”
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晏昭忍不住微微抬头望去——
是赵老将军?!!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赵将军乃国之柱石,朕心甚惜。只是卿春秋既高,此番远征,非旦夕可还。边关苦寒,征战劳顿,朕恐鞍马风霜,有损康泰。”
赵钪又道:“陛下垂怜,臣愧不敢当,然逆贼猖獗,非宿将不能制之。臣虽年迈,尚能开三石弓,纵粉身碎骨,亦当为陛下缚此獠于阵前!”
发须皆白的老将军以首触地,声音铿锵:
“若臣战死,愿以马革裹尸还——此乃武将本分!”
第85章 出征她好像也有些醉了。
这一句话砸在殿上,只叫众臣憾然无言。
片刻后,赵钪起身又奏:“臣请以犬子赵珩为先锋,他曾在陇右多次与胡骑周旋,熟知野战,必能克敌!”
晏昭的目光开始下意识寻找着那道熟悉身影。
赵珩正站在武将队列最末,身着箭袖紫袍,面色冷肃坚毅。
他立刻从武将队列中出班,肃然抱拳:“末将愿随父出征,万死不辞!”
这下,皇帝终于点头道:“准奏。即日点兵,后日开拔。”
……
退朝后,众臣散去,唯有卢文仲与赵钪、赵珩又被引入了紫宸殿内。
晏昭站于殿前,不知为何却迈不动离去的脚步。
“莫要在此停留。”
身侧走过一人,他低声提醒道。
是许辞容。
晏昭也知道自己这般行为容易引起旁人注意,只得最后看了一眼紫宸殿的方向,便转身离去了。
“在担心他?”许辞容与她相隔着一臂的距离,声音几乎要听不清。
晏昭没有看他,只是低下了头。
“战场上……到底刀剑无眼。如果是你,我也会担心的。”
青年笑了笑,继续说道:“陛下说的没错,焦、盖之流,不足为惧。老将军征战多年,赵珩也不是纸上谈兵之辈,想必很快就能战胜归来……不会有意外的。”
不知为何,听见他这么说,晏昭竟然真的感到了一丝安心。
也许有些时候,就是需要别人的肯定,才不会左右摇摆,心疑不定吧.
今日一整天,晏昭都有些心神不宁,她在问讯人证时,还不小心被桌边的木刺划破了手掌。
待下值后,她便直接回到了府内准备休息。
只是刚换上寝衣,就听得窗外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动静。
晏昭走到窗边低声问道:“谁?”
“我,赵珩。”
闻言,她心头一颤。
晏昭立刻打开了窗户。
青年着一身黑袍立于月下,面庞却玉白得发光。
也不知他先前连日征战,是如何保得这一身白皙皮子的。
赵珩一手撑着床沿,翻身滚入了房内。
“后日辰时出征。”赵珩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明日就得出城点兵了……来跟你道别。”
他应是饮了酒,身上散着一股淡淡的清冽酒香。
青年展臂拥来,恰如玉山倾倒。
晏昭没有动,而是在这个初春时节尚带着些寒意的夜里,抬手回抱住了身前这具兴奋到轻颤的身子。
她将脸埋入赵珩的胸膛,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昭昭……”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后颈,带起了一阵麻痒,“若我回不来……”
只是,还没等这句话说完,赵珩就被怀中人扯住衣领,拉低下了头去。
少女仰头垫脚,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不过,当她想退去时,却被一只铁臂抵住了后脊。
随后,青年猛烈而急切的动作,便让她再也无法分心于其他。
身前是宽厚的胸膛与双肩,晏昭几乎看不见外头的月色,只是被人死死禁锢在一片清冽香气之中。
她好像也有些醉了。
唇缝被强硬地启开,来人不由分说地侵占着她口中的空间,唇珠、舌尖,连颊侧的软肉也不曾放过……
少女像是再也受不住般伸手去扯动着青年垂落的发,但却只换来了更强势的攻占。
窗户被倏然关上。
她退,他便进,她仰,他便倾。
玉带黑袍一件件落了地。
灯影猛地一晃,照得纱帘上头的人影也微微摇动。
随后,一阵疾风过,烛火倏然熄灭.
两日后,大军开拔。
五更三点,北仪门处,三千兵士列阵待发。众兵将持火以待,铁甲在晨曦中映照出了点点寒光。
兵部侍郎刘裕明手持虎符,高声唱名:
“奉陛下赦令,平叛大军即刻开拔!”
将士们齐声应和,声震屋瓦。
赵钪身披明光铠,腰悬金鱼符,立于阵前,须发皆张,威仪凛然。
赵珩紧随其后,银胄黑袍,目似两点寒星。
晏昭随着队伍走到城门一侧,待众人皆站定,銮驾这才自朱雀大街而来。
皇帝亲临城门。
她自黄门侍郎手中接过金樽,递与赵钪面前:
“朕以薄酒,壮卿行色。”
赵钪单膝跪地,双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摔杯于地。
他抱拳高喝道:“臣谢过陛下隆恩,愿破敌如碎盏!”
待礼毕,众将皆上马前行。
晏昭立于送行官员之列,绯袍玉带,垂首而立,却忽见赵珩策马近前,摘护腕掷来,唇似动非动,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未说出口的情意。
擦面而过的一瞬,却仿佛时间静止。
只是身下飞马疾驰,他很快便离着心爱之人越来越远了。
不过,此举立刻引得了众人注目。
尤其是同样站在此列的许辞容与沈净秋。
她俯身拾起,忽又觉得不知何处的一道视线灼得她无法忽略。
晏昭小心地四下张望两眼,却发现许、沈二人已然收回了目光。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朝上望去。
……果然,是站在城门楼上的襄亲王世子。
看见她回看而来,殷长钰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这一小插曲很快过去,待辰时正,城门楼上擂响三通鼓。赵钪举剑指北,声如洪钟:
“三军听令——开拔!”
众兵士齐齐应声,如烟尘潮水般整齐地涌出城门。
晏昭立于城门一侧,直至最后一列辎重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方觉扑面冷风。
初春的天,原还是这般寒。
她捏紧了手中的护腕。
这上头,还残存着些许温度。
可是那人,已经飞马远去,赶赴范阳了。
……
待送行结束,晏昭正准备返回善平司,就忽见得有一书吏急匆匆赶来——
“大人!不好了!”
见其脸色不对,她连忙将人拉到一边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书吏满头是汗,颤着声音道:“证物房走水了!”
“什么?!!!”.
——“何时起的火?”
晏昭刚踏进善平司的大门,副官便急匆匆迎了上来,她未说其他,只是冷声问道。
“……值守发现的时候是卯时三刻,何时起火的还尚未查清……”副官一边跟着她往里头走,一边低声答道,“现在还在救火,但已经快烧了一半了,里头的东西估计是保不住了……周同愈案的卷宗和证物全在里面。”
大火终于被扑灭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
与其说是被扑灭,不如说是已经无物可烧了。
晏昭踩着焦黑的木梁走入这片废墟之中,一时竟不知道要做何反应。
她有一种说不住的荒谬感。
忙活了快半个月,如今皆付之一炬。
不过……她却也只能无奈地低头笑了一笑,随后对着其他人平静地说道:“没事,证物可以再找,证词还可以再问……今日天色已晚,若有事,明日再议吧。”
“是。”
众人这才散去。
晏昭却并未离开,她从值守的小吏那处要来了这两日进出过证物房的人名单子。
但是仅仅从着单子看来,却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善平司守卫严密,证物房又在内院之中,外人潜入的可能性很小。
莫非出了内鬼?
她收起名单,面色沉重地走出了善平司。
傍晚,她与姚珣约好一同在云水舍喝茶,姚珣刚坐下便问:“今天你们那儿走水是怎么一回事?”
晏昭苦笑一声,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饮尽后,这才摇头道:“证物房都烧没了。”
“什么?”姚珣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后又赶忙凑近,“证物房?那里头的东西……”
“全烧干净了,物证、卷宗,什么也没给我留。”
晏昭从怀中取出了那份人名单子:“喏,这是这两日进出过证物房的人名单子。”
姚珣伸手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半晌后,她叹着气将单子还了回来。
“大概是司里头出了内鬼。”晏昭压低声音,指尖轻点桌面。
“不止,”姚珣同样用近乎气声的声音说道,“这件事,可能就是周同愈案的真凶做下的。他既然如此冒险,不就表明那些证物和卷宗里有很关键的线索吗?”
“有是有,但不都烧干净……”
这时,晏昭脑中灵光一现。
等等——
还有一份!
还有一份抄录本被她放在了堂屋的柜子里!
她立刻起身,匆忙抓起披风便往外走去:“阿珣,我回去一趟。”
“啊?”姚珣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快步走下楼,钻入了马车内。
“什么事这么着急……”
她摇了摇头,继续举起了茶盏.
晏昭急匆匆地赶回了善平司。
她大步走入院内,直奔堂屋而去。
在那处柜子里,她果然找到了先前放进去的抄录本卷宗。
晏昭顿时松了一口气。
不仅仅是因为线索还在,而且,这表明内鬼并非红案组内的人。
柜子里有卷宗,这屋里的众人可都是知道的,倘若内鬼出在她们几人其中,又怎会漏掉这里的一份呢?
晏昭点起灯烛,重新仔细翻阅了一遍,期望能找出什么关键线索。
结果,还真让她发现了一些东西。
就在她翻到证人供词的时候,周同愈贴身小厮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