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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晏昭垂首应声,压下了心头杂念.

这几日,晏昭一直在琢磨要如何拿到那留印,只是还没等她将此事琢磨明白,另一件事便找上了门——

到了姜辞水所说的送蛊之日了。

虽然她十分抗拒前往那处地点,只是为了解蛊,又不得不赴约。

时近傍晚,晏昭换作一身男装,鬼鬼祟祟地来到了玉风楼前。

望着里头的喧闹糜华之景,她却又迟迟不敢走近。

丝竹声混着男子的低笑自楼内飘出,隐约还能听见声声暧昧的喘息。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物——是从姜辞水送来的盒中取出的一颗珍珠……毕竟自己总不能直接问,岭南王世子在哪处厢房罢?

姜辞水不嫌丢脸,她还觉得害臊呢。

“这位公子——”她的犹豫驻留终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个涂脂抹粉的鸨公扭着腰凑过来,笑吟吟问道,“头回来?可要奴家给您挑个贴心的?”

晏昭下意识侧身避开,压低嗓音:“我找人。”

“哟,来这儿的谁不是‘找人’?”鸨公捂嘴轻笑,眼风在她身上一扫,“公子这般俊俏,今个儿便是倒贴些,怕也有的是人愿意春风一度……”

他将手中的帕子一挥,霎时,一股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晏昭终于忍无可忍,掏出了那颗珍珠:“姓姜的在不在?”

视线扫到珍珠的一刹,鸨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缩起了肩膀,他打量了晏昭两眼,躬身引路:“贵人这边请。”

晏昭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装作镇定,跟着他抬步走入了楼内。

甫一踏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纷杂的气味——

熏香、酒气、脂粉香……混成了一股令人嗅之则头晕的刺鼻之味。

厅内光线昏昧,四壁悬着许多绛纱灯笼,烛火透过薄纱映出了暧昧的桃红色,将整座厅堂笼罩在一片靡丽之中。

大堂中央,是一架瑰丽的鎏金屏风,上头画着扎眼的春宫秘戏图,晏昭的目光一触即走,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而这时,屏风后响起了丝竹声,琵琶弦颤,琴音低徊,夹杂着几声男子轻笑,似叹似吟,听得人耳根发烫。

便是余光轻扫,四下的靡.乱之景便映入了眼帘,她皱着眉,默默垂下了眸子。

而不远处,两侧的楼梯上,三三两两的清秀少年倚栏而立,有的披着轻纱,肌骨若隐若现;有的白衣道袍,羽扇半掩,只露出一双媚人的眸子,端得是一副风流盛景。

晏昭跟着那鸨公继续朝楼上走。

见有生客进来,便有大胆的径直上前,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不妨叫奴家陪您……”

话还没说完,便被前头的鸨公一掌拍了回去。

“不长眼的东西,”那鸨公啐了一口,随后又朝着晏昭挤出笑脸,“叫贵人受惊了。”

晏昭皱了皱眉,低声道:“无妨,还有多远?”

“快了,这就快到了。”鸨公连忙伸手朝着上头引着,“就在前面。”

走到了二楼最里的厢房外,鸨公缩着身子小步退了下去。

晏昭侧耳听了听,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她犹豫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纱帘半遮,最里头隐约透出了一道人影。

晏昭伸手撩开帘子朝内走去。

只见那人斜倚在软榻上,坠着羽丝宝珠的发辫垂落,横亘于衣领交错间露出的玉白胸膛之上。

姜辞水半掀起眼帘,见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昭昭,别来无恙。”

晏昭冷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约在这种地方,倒是别出心裁。”

“清流地界难防隔墙有耳,”红袍青年懒洋洋地支起下巴,眼含笑意,“可怜我势单力薄,只好选在这烟花之地,才好掩人耳目。”

他起身走到晏昭面前,状似好奇地勾起了她脸侧不知何处散落下的鬓发。

“也最适合……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第76章 玉风楼(掉马3)小骗子,你到底有几……

晏昭打去他的手,半眯起眸子:“别与我打什么哑谜。姜云默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见面便问些扫兴的话……”闻言,姜辞水笑意微敛,半垂了眸子,“她死期未到,阎王不收。”

转而,他凑近了些,手指轻轻擦过唇边,眸含春色。

“昭昭,莫忘了正事……该送蛊了。”

晏昭眨了眨眼,瞬间又想到了前两回的……

她下意识微微后仰。

少女微微皱着眉问道:“每次送蛊都必须……那样?”

只是姜辞水未语,只是突然俯身扣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倒在了榻上。

“你——”

晏昭被这毫无预兆的一下惊得不轻,她本能挣扎着,却被人捏住手腕,压至了头顶。

下一刻,湿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滚烫的长舌瞬间便侵入了她的齿间,驾轻就熟地在她的口中.顶.撞,晏昭扭动身子反-弓起腰背,却正好给了那人可趁之机,分出一只手来梏住了她的腰。

这下,再无处可逃。

迷乱中,似乎有人轻唤着——

“玉君……”

她意识昏沉,含糊地“嗯”了一声。

上颚被轻轻扫过,紧接着那物就触到了喉.口,晏昭本能地反呕,却正好将舌尖送上,被狠-嘬了两口。

“唔——”

她立刻偏头,拼命扭动着从姜辞水的身下挣脱开来。

少女面色涨红,眼角含泪,反身对着榻下猛咳着,许久之后这才平复下来。

姜辞水撑在上方,轻轻摸着她的脸,在晏昭警告的目光下,这才收回了手。

——撤回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了少女微微红肿的唇。

他目露玩味之色,轻笑道:“小骗子,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晏昭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才有丝丝寒凉之意爬上了后脊。

方才…不是错觉…是他…他是故意的!

她脑内瞬间轰然。

晏昭心头剧震,强作镇定:“什么…几个名字,我就叫晏昭啊。”

“是吗?”姜辞水低笑,“说来我与钰世子倒是相熟,听说他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名唤…什么玉君?不若,我也与他聊一聊此事?”

“姜辞水!”晏昭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话。”

他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脖颈:“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童玉君?”

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一时间,晏昭心绪百转。

她若不松口,谁知道这人会去殷长钰面前说些什么。

沈净秋和赵珩,还算她有把握能控御住的,可是殷长钰……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在他那儿漏了底。

她一咬牙,死死盯着姜辞水道:“……是。”

——“砰”

话音刚落,隔壁厢房便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便像是肉-体相撞的闷声动静。

晏昭闻声一惊,却见姜辞水唇角含笑,看向她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暧昧意味:“怎么,昭昭没听过燕好之声?男子间,总是会激烈些……”

尾音隐没于舌尖,又颤颤地收入粉润的唇瓣之中。

她瞬间面红耳赤,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并迅速离开了此地.

然而,晏昭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隔壁厢房冲出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正是方才她百般犹豫,不愿在其面前暴露身份的,襄亲王世子,殷长钰。

素来清冷矜贵的世子此刻眼尾飞红,他看着衣衫不整,唇角微肿的姜辞水,瞬间暴怒,一拳便挥向了对方的面门。

“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辞水闪身避开,依然含笑问道:“世子为何震怒?”

殷长钰死死盯着他,胸膛快速起伏:“贱人…我杀了你!”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配剑,举剑便刺。

红衣青年倏然展袖,不知从何处转来一柄铁骨折扇,架住了那当胸一剑。

他半压眉眼,冷声道:“世子为何不想一想,若她真心对你,又怎会隐瞒身份如此之久,又眼睁睁看着你在痛苦中挣扎?”

闻言,殷长钰长睫微颤,似是被说动了。

然而下一刻,他弃剑抬手,狠狠地甩了姜辞水一巴掌。

“玉君一定是有苦衷的,你这个贱人懂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

而此时,楼中的侍卫纷纷赶到,将他二人围在了中间。

姜辞水摸了摸自己泛起红意的脸颊,不怒反笑。

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抬手挥退了侍卫:“做什么,没看见我和钰世子正说笑呢?若冒犯了贵人,十条命都不够你们谢罪的。”

众侍卫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殷长钰此时也冷静了些许,他看了看周遭情况,知道今日不是好时机。

青年后退一步,面上神色复杂。

“姜辞水,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不共戴天!”

他冷着脸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

自然无人敢拦。

徒留下那人站在原地,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蠢货.

殷长钰匆忙回到王府内,他看着镜中人憔悴病态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一番洗漱更衣之后,他这才对着侍从吩咐:“桑青,备车,我要去晏府。”

“这……”

桑青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地开口劝说:“世子,晏小姐既然一直没有对您透露身份,想必是另有苦衷,若就这般贸贸然前去,会不会……”

这一句话,仿佛令殷长钰倏然惊醒。

“对,对……玉君肯定是有难处,才会一直瞒着我……”他又颓然跌坐回椅中,“我不能误了玉君的事……”

想到这儿,他便将恨意尽数转移到了姜辞水的身上。

贱人…贱人!

明知道玉君的身份,却还…当着他的面轻薄玉君。

早晚有一天…一定要杀了他…….

另一头,晏昭回府之后便叫沉光打了一桶热水,将身上擦洗了好几遍,才觉得再闻不到那股混着酒气的甜香味了。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

姜辞水到底要做什么?

简直将本就一团乱的局面搅得更乱了……

就在她忍不住扶额叹息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小姐?歇下了吗?”

晏昭坐起身,清了清嗓子应声道:“还没有,怎么了?”

随着一声推门道的动静,屏风后映出了一道人影。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露出,雪信悄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将手中那物递给晏昭:“小姐,方才我在院子发现了这个。”

晏昭微蹙眉头,这才看清了她手中的是一封书信。

“这上头写着晏氏阿昭,可不就是送给小姐的嘛。”

可是……谁会给她送来这一封没头没尾的信?

晏昭打开信纸,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两页。

只是越看,她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里面大多是“欣慕”、“珍爱”一类的字眼,还夸赞她面容可爱、清灵聪慧……甚至知道她院中养了几只锦鲤,房内摆了几盆花木。

而信的末尾,写着一句——

「明日元夕佳会,盼与昭昭相见。」

……她一把将信纸揉皱,远远丢入了炭盆之中。

雪信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小姐?”

晏昭快速眨了眨眼,皱着眉问道:“可看见是何人留下的这一封信?”

雪信摇了摇头:“没有。我也奇怪呢,若要送信,为何不叫门房送来,而是摆在院墙之下,要是没人瞧见怎么办?”

而晏昭的脸色则更差了。

因为那人完全清楚她院中众人的动向。

她心有余悸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那信中,不仅反复诉说着写信人对她的爱慕,甚至还,描绘了那人想象中与她……的画面。

想到这儿,她便感到遍体生寒,连窗外摇晃的树影都叫她忍不住往床内更缩了缩。

一个能在晏府来去无踪,且对她的院子如此了解,还可能对她产生爱慕之心的人……

晏昭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究竟会是谁。

她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惊惧,对雪信吩咐道:“将窗户和门都替我关严了,明日去跟赖伯说,多调些人来我院子外头。”

“是。”雪信连忙应下,“可……屋内烧着炭盆呢,要不留一个东边的小窗?”

房间东边的小窗位置比较高,而且也较为窄小一些。

“行。”晏昭点了点头。

她放下了四面的帷帐,在这种紧密的包裹中,才有了些安心之感。

晏昭就这样一边担心一边沉沉睡去了.

转日便是元夕。

她想到昨晚上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不太想出门。

只是……周奉月给的时间太紧了。元夕当晚,各坊内都会有灯会,人多眼杂,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晏昭咬了咬牙,决定约上赵珩一起。

有他在……应该会安全许多吧。

晏昭打定了主意,准备先去母亲那儿要来了她的私印。

“永昌钱庄?”晏夫人凝眉思索了片刻,随后像是忆起了什么似的,“这家可有些年头了,当年娘的嫁妆钱便是存在这处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晏昭凑过去挽住了晏夫人的手,笑嘻嘻道:“是善平司那头的事情……娘你放心,这里头的银子我绝对不会动,等今晚回来便把这印还给您。”

晏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怪道:“说这话做什么,娘难道还怕你偷了去不成?这印你放心用,何时用完了便何时还来就是。”

紧接着,她便对着一旁的迎兰吩咐:“去,将我那紫檀匣子拿来。”

“是。”

迎兰转身走入屋内,不久之后,便又捧着一物走出,递到了晏夫人身前。

晏夫人将那匣子拿起,又放到了晏昭手中,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只一个,莫丢了去,若叫旁人拾得可就麻烦了。”

晏昭在母亲怀里拱了拱,不服气地扬起脸来:“这叫什么话,我哪是那般毛手毛脚的人。”

“是是是,就数你最机灵了。”

晏夫人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第77章 元夕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元夕之夜,满城灯火如昼。

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花灯高悬,照得夜空恍如白昼。晏昭着一身藕荷色锦缎长裙,外头罩了一件银狐毛的斗篷,发间挽着与衣裙同色的坠珠丝带,她手持一盏荷花灯,自马车中走下,走动时裙摆微漾,恰是月下仙人,踏莲而来。

赵珩早已在约定的地方等候,见她来了,眼眸一亮,大步迎上前来:“昭昭!”

他今日难得穿得鲜亮些,一身碧山色的锦袍间横着蹀躞玉带,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刀,正趁得他眉目俊朗,锋艳杀人。

晏昭抿唇一笑:“倒叫淮元久等了。”

“不久,”赵珩走到她身边,耳根微红,“我也刚刚才到。”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方才看有人叫卖这金银夹花,记得你爱吃,便买了几块,应该还热着。”

晏昭接过后打开了那油纸包。

金黄色的蟹黄卷正丝丝冒着热气儿,看起来便十分美味。

她不由得心头一热。

“前头灯会要开始,我们赶紧过去吧。”少女扬起一个笑脸,在灯火的映照下,双眸闪烁如星。

赵珩的目光一触即走,他慌乱地左右张望着,低声道:“好。”

他们顺着长街往前走去,沿街两侧,支起的灯棚彩架连绵不绝,各色花灯将整条街点缀地犹如神仙幻境,点点灯火在四周照出变换流转的光影。

人群熙攘,晏昭与赵珩并肩而行,不时被挤得贴近。她闻到赵珩身上淡淡的檀香——与她那时送给他的香牌是同一种香气。

“昭昭,看那儿。”赵珩忽然指向了对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处流光溢彩的高台。

台上一群带着傩面的伶舞正踩着乐声腾挪跳跃,金红相间的衣袂翻飞如明焰。最前头的舞者手持一柄银剑,他翻身下腰,剑尖轻挑烛火——

那火竟在剑上生了根,随着舞者的动作摇曳着。

“是南疆的祝舞,”赵珩低声道,“那剑上撒了磷粉,方能取火不灭。”

晏昭听见“南疆”二字,便想起了姜辞水。

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她赶忙看向一旁,生硬地转开话题:“那里是什么?”

高台旁,一处小摊前围满了人。

“唔——”赵珩凝眉望去,却看不清到底是何物,“应是卖灯的小摊?过去看看?”

“嗯,好。”晏昭扫了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永昌钱庄——

也是她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他们穿过人群,挤到了最里头。

摊主正卖力吆喝着:“三支竹箭,射落天灯者,可选一花灯,若三灯皆落,我便将今日的‘灯王’送给他!”

晏昭踮起脚,看向摊主身后的灯架——

最上头是一盏镶琉璃五彩孔雀灯。

确实漂亮非常。

“想要哪盏?”正在这当间,赵珩已然从袖中摸出铜钱递给了摊主,“我给你赢来。”

她却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莲花灯道:“不必了,我有这个。”

少女转而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侧头对赵珩道:“今日是上灯节,怎好叫你两手空空。不若射来一盏送与你?”

闻言,那青年顿时又耳尖一红。

“好。”他讷讷道。

“不过我许久未练,不知生疏否。”只是虽这样说,晏昭手上却未曾犹豫,她挽袖搭箭,只听得一声弓弦轻响——

箭尖直射灯身,打下了第一盏天灯。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惊呼声。

她面上未有自满之色,沉了沉气,继续拉弓。

第二箭,自天灯下方穿过,直指灯心烛火。

支撑天灯的中心竹架被击断,第二盏天灯也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还剩最后一支箭。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举起了弓。

第三箭,箭风自灯顶掠过,好像未能打中。

人群中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只是下一刻——

随着一阵风过,那灯便悄然自空中飘落。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一箭竟精准地射断了灯顶处的细绳。

“好箭法!”

周围人纷纷鼓掌赞叹道。

晏昭浅笑着将弓还给摊主:“可否将那‘灯王’取给我?”

摊主愣了下,随后立刻堆起笑脸:“您瞧我,这都看呆了。实在是之前一直没有人能成功过……我这就给您拿去。”

随后,摊主便转身取下了那只孔雀灯,递给了她。

“姑娘真是好箭法。”他一边递来,一边不由得赞叹道。

晏昭接过灯,与赵珩一同走出了人群。

她将孔雀灯举至赵珩面前,笑道:“不知这‘灯王’可堪配奉义中郎将?”

他看着她,接过那盏灯。

那璀璨的满街灯火,恰然映入了青年的眸中,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似羽毛飘落般触上肌肤。

晏昭下意识抵住身前人的胸膛,却正好被他伸手按牢了。

只是片刻后,赵珩又退回了原先的位置。

“谢谢昭昭,我很欢喜。”

晏昭被他那亮晶晶的一双眸子看得心头发虚,眼神飘忽着在心里打算如何将其支开……

突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家店铺,瞬间福至心灵——

“淮元,我想吃那家的酥酪。”她伸手指向对面,“要桂花和杏仁的,还想吃樱桃毕罗。”

店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若要买齐这三样,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赵珩不疑有他,立刻点头道:“好,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待他的身影莫入人群,晏昭迅速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方才她便打量到,永昌钱庄的门口只有两个守卫,正懒散地靠着墙闲聊。

正门尚且如此,更何谈后门?

今夜正值元夕佳节,守卫必然松懈。

她绕进一条暗巷,四下打量了眼,发现不远处正有一架落了灰的木梯。

正好,不用自己爬墙了。

晏昭小心翼翼地将梯子搬来钱庄的后院墙旁,快速爬上,翻了过去。

钱庄里守卫最严的,莫不过存银的库房了,而存放留印的偏房则显得轻率许多,门口甚至没有看守的人。

她抽出短匕,贴着窗户下沿伸入,迅速砍断了木闩。

晏昭四下望了望,轻手轻脚地抬起窗户钻了进去。

屋内无光无烛,十分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零星灯火映出柜架的轮廓。

“嗤”地一声,火折子亮起。

她借着这微光翻找,终于在东侧柜子的下层抽屉里发现了那枚花押留印——“杨氏恒信”。

晏昭心中一喜,迅速将这留印收入袖中,正要离开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两三脚步声。

她迅速合上了火折子。

“怪了,刚才听见这里有动静的……”

人影一晃而过,晏昭躲于窗下,心跳如擂鼓。

“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走吧,前头还等着喝酒呢!”

“……”

她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轻轻推开门。

眼看着巡逻的守卫走远了,晏昭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处,踩着一旁的杂物攀上墙头。

她小心翼翼地伸脚朝下探去。

可是,由于太过昏暗,这第一脚不但未能踩中,反而将那梯子踢得朝一边歪斜而去。!!!

千万不要……

……倒下去啊……

只是,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在她惊恐的目光中,那木梯摇晃了几下之后,便轰然砸落于地上,发出了“哐啷”一声响。

“谁在哪儿?!”守卫的喝声立刻传来,同时临近的还有些许闪烁的火光。

晏昭一时慌了心神。

没了梯子,她莫非要……直接跳下去?

她看着脚下黑漆漆的一片,瞬间陷入了纠结之中。

只是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晏昭心一横,刚准备——

“快下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低头望去,只见昏暗中隐约映出了一道人形,那人腰间的玉扣忽而闪过了几道薄薄的光。

是赵珩?!

“后院有人!”

守卫的声音再次响起,晏昭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她一咬牙,纵身跃下——

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青年的身上还带着些街边小摊中的烟火气,混着淡淡的檀香飘入鼻尖,竟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抱紧了。”他低声道。

随即,晏昭只觉腰间一紧,风声自耳边掠过,几个起落间,眼前便倏然一亮。

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待确认她落地站稳之后,赵珩这才松开了手。

晏昭抬起头,怔怔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青年半垂下眸子,声音低哑:“我回来找不到你,便问了附近的摊贩。”

闻言,她不禁默然一颤。

这事到底是自己理亏。

“你……”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不问我在做什么?”

赵珩轻笑:“不用。”

“如果我真是去钱庄里偷钱了呢?”

“那也帮你。”

晏昭一怔。

“你可是朝廷命官啊,”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轻笑着指责,“怎么能帮着贼人呢?”

这般温暖多彩的灯火中,似乎连赵珩这般锋利的眉眼都温柔了下来,他定定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查案,一定是为了找线索才会这么做。而且……”

他顿了顿。

“就算你真的是贼人,我也会助‘贼’为虐的。”

晏昭心头一颤。

实在是青年眼中的光芒太盛,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谢谢你,淮元。”她默然半晌,随后伸出双臂环上了身前人的劲腰。

街上熙攘热闹,街边树下,两道身影交叠在了一处,恰是有情人相会元夕的美好景象。

只是这一幕落入对街二楼处,临窗而立的那人眼中,却叫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殷长钰握住茶盏的手渐渐收紧,指节处泛起了青白之色。

倏然,那杯盏片片碎裂,瓷片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赵珩……”

他眸中翻涌着刻毒的黑汁,一字一顿地嚼磨着那人的名字。

第78章 抄家(200营养液加更)凡谋反大逆……

与赵珩分开之后,晏昭立刻去了周府。

而正在府中对月饮酒的周奉月见到她如此匆忙来到也是一愣:“怎么了?”

晏昭匀了匀气,快速说道:“大人,我方才去取留印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守卫,想必焦泓很快会收到消息。”

她脸色倏然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容。

“无事,他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短时间也换不了印鉴。”周奉月接过晏昭递来的留印,又起身走入房内,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里头的纸上,同样也是一枚印鉴的纹样。

周奉月将两张纸合在一处,对着月光照去——

两幅纹样完全相叠在了一起,正是同一枚!

“我立刻给其他人去信。”周奉月猛然转头,眼底满是兴奋之色,“既然已经有了切实之证,未免夜长梦*多,明日一早便去焦家搜印拿人!”

“是!”.

这一夜,过得格外煎熬。

所有收到信的人,都在等待第二日的晨光。

晏昭孤坐在床上,心中却一片空茫。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这次与先前抓捕杨思仁不同。

对于害死三奴的杨思仁,她是愤恨,是煎熬,是被一股怒气顶着往前走。

可是现在,对焦家,她却感到了一阵无力。

或许是觉得图大人的故事不应该到此结束。

她没有感到解脱,而是更加焦躁。

——是否此事明日便能有个答案?

——是否就到焦家为止?

——是否真的能替图大人报仇?

而这所谓的报仇……是否又真的有意义呢?

她垂下头,闭上了眼。

焦家是一定要查的,不过图大人的死,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神仙药一案里,除了焦家,至少岭南也参与了贩运之事。

若明日还能搜出更多的线索……

——她眼眸微亮.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被困意打倒,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天空尚未亮起。

她起身利索地换上官服,随后轻手轻脚地去后院牵上马,直奔善平司而去。

这一次,所有人又聚集在了判事堂。

晏昭看了看四周,只觉得这场景与这氛围有些似曾相识。

——不正是夜袭那日早晨的情景吗?

只是……少了一人。

周奉月将行动部署大致讲了讲,随后走近拍了一下晏昭的右肩。

“今日便由你来领队搜府。”她伸手递来了一封奏折模样的东西,“这是陛下手谕,允我等直入焦府,捉拿逆贼。”

晏昭垂着头,语调铿锵有力:“是!”

……

卯时一刻,街上尚且人烟稀少,而平泰坊中,卫事大臣的府邸便叫人团团围住了。

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了两眼,却立刻被黑衣武卫喝走了。

一年纪不大的红衣女官,腰挎长剑,面带肃容,带着人大步走进了府内。

“你你、你们是什么人?”门房结巴着朝后退去,眼神中透着惊恐。

那女官容色凌厉,自腰间取出牙牌举至门房面前:“善平司奉命查府,若有违抗,按谋逆论处!”

那门房吓得讷讷不敢言,连忙退去了一旁。

此时,焦府中尚且是一片寂静。

“搜!”

一声厉喝响起,晏昭站于中庭,对着身后武卫挥手吩咐。

随后,她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若东西还在,定然会放在书房。

这时,府中众人也被喧闹声引来,就在晏昭走入内院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妇人。

“你是何人!竟敢在焦府放肆!”

她声音尖利,刺得晏昭耳边嗡鸣渐起。

晏昭没了耐心,皱着眉厉声道:“我等持陛下御令,奉命搜府!休得阻拦!”

“陛下御令?”妇人面色怔然,后退了几步,“不可能、不可能……”

晏昭见她容色惨败至极,礼数尽失,突然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眼前这妇人应该就是焦夫人了,可是她怎么会如此惊慌无措?

焦夫人乃是平南段氏出身,现下只是搜府,还并未有结论,她不该如此表现啊……

除非,有什么事令她确定焦家今日必然是逃不过了。

晏昭脑中灵光一现——

等等,这么大的动静,焦泓呢?

她立刻对着身后的武卫道:“快去禀告左使,焦泓很可能已然逋逃在外!”

“是!”武卫得令,快步往门口跑去。

晏昭来不及再犹豫,直接走入院内,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中像是被窃贼光顾过,简直一片狼藉。

她快速扫了一眼,便看见那桌案上,静静摆着一枚印鉴。

毫无遮掩。

晏昭走到一旁,压着心头的怒意将印鉴收入袖中。

焦泓这是……对她们的挑衅!

她将书房的全景收入眼中,随后走到门口道:“搜仔细些,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这书房被糟蹋至此,定然不是简单的宣战之意。

里头一定有焦泓无法销毁也无法带走的重要证物,他特意翻乱,或许是为了阻碍搜证。

果然,不多时,便有了发现。

“大人,这里有个暗格。”一名武卫高声道。

闻言,晏昭立刻走了过去。

花几之后的墙壁上,弹出了一个小巧的抽屉,里头放着几封书信。

她将其取出后,捻了捻信纸厚度,随后便打开查看了起来。

只是越看她的脸色却越是阴沉。

……这些全都是何均文与焦泓的来往信件。

这不是焦泓忘记带走的,他是故意的。

他想借机将晏家也拖入这滩浑水中。

猜到了对方的恶毒心思,晏昭压下心头的怒意,将这几封信件收起。

她非但不能藏下,还得立刻呈给周奉月。

若有藏匿之举,这才正是落入了焦泓的圈套中。

与何均文有关的线索定然不止这一处,若是在旁的地方搜出其他物证,到时候,她更是有口难辩。

“你们继续搜。”晏昭冷着脸大步走出。

只是在通往大门的路上,她碰见了焦训之。

两人纷纷顿住了脚步。

晏昭想到前些日子在喜宁寺中听见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焦训之……并非全然的坏人,怪只怪,错生在了焦家。

她朝着对方微微一颔首:“保重。”

随后便低着头,快步离去了。

除了这单薄的两个字,她好像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这时候,想必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吧。

她走到府外,将那几封信件并钱庄印鉴一同交给了周奉月:“大人,这是在焦泓书房内搜出的。”

周奉月接过一看,眸色微动,快速扫了晏昭两眼。

“好,继续搜,若有线索即刻来报。”

“是。”

铁证在手,这一场查府赫然便成了抄家。

府中仆从人人自危,不缺又私藏金银准备逃跑的,但都被赶来了一处——下仆们全部跪在前厅等候发落。

而焦夫人与焦训之则是坐于堂中,两边都有武卫看守着。

整个焦府被翻了个底朝天。

等一切终于结束,周奉月于焦府众人瑟瑟的目光中,立于堂前念着方才自宫中快马传来的谕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赏功罚罪,以正纲常。尔焦泓世受国恩,位列朝班,本应竭忠尽智,以报君上。然豺狼成性,包藏祸心,阴结党羽,密谋不轨。

其罪有三:一、暗匿军械,刺杀命官,意图谋逆;二、勾结漕帮,贩运禁药,毒害百姓;三、事败潜逃,抗旨不伏,罪加一等。

按《大梁律》:“凡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斩首处死,诛灭三族。”

朕念其祖上荫功,特免夷三族之大孽。

焦泓虽在逃,然天网恢恢,终难幸免。着即削其爵职,追夺诰命,阖府上下尽数收监,家产抄没充公。焦氏一族,永削仕籍,子孙不得录用。

另谕:各州府严加缉拿,有擒获焦泓者,赏金千两,授五品武职;藏匿不报者,同罪论处。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旨宣读完毕,焦夫人已然双股战战,自椅中滑落,跌坐于地上。

她双目失神,像是一时没能从如此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倒是焦训之,面色平静,像是尚且不知此罪严重。

“焦夫人,焦小姐,得罪了。”周奉月沉声应付了一句,便挥手叫武卫上前,“全部拿下!”

晏昭站在一旁,看着焦训之主动起身,配合地带上枷锁,朝外走去。

在经过她时,焦训之微微偏头看了一眼。

她眸光淡然,在与晏昭视线相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微微的变化,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便被武卫推搡着离开了。

晏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丝怅然。

……毕竟也算有过同窗之谊,终是可怜人。

待此间事了,她们便又匆匆赶回了善平司。

搜府只是一个开始,后头还有大量的事情等着她们去做。

由于这案子是善平司与大理寺一同办理,周奉月便也派人告知了大理寺卿崔从简,讯问与文书整理等事情还需要待大理寺的人到了之后才能开始。

“每次都是我们将最麻烦的部分给处理完了,然后他们才来占功劳。”高丹荣在晏昭耳边低声抱怨着。

她一边整理着焦府中搜出的证物,一边安慰道:“也可能是我们比较得陛下信任,这才会将要紧之事交予善平司。”

闻言,高丹荣愣了愣,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

“唉,如今此案终于要结了……也算替图大人报了仇。”她突然又仰头怅然道,“此次能如此顺利,说不定是图大人在保佑我们。”

晏昭笑了笑,继续低头整理着证物。

旁的先不提,只有一点说得不对……焦泓尚未能抓到,还不算彻底报了仇。

第79章 辞官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

狱台内的通道幽深曲折。

晏昭快步跟在周奉月的身后,衣摆摇动生风。

提审焦家一众,周奉月只带了她一人前来。

官靴踏在地上发出了一些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地牢内的一片死寂。

前面的人突然在一处牢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将里头的人带出来。

很快,一形容凌乱的妇人便被押着推了出来。

正是焦夫人。

她眸内死气沉沉一片,只略一掀起眼帘,愤恨地瞥了周奉月两眼。

“带去刑房。”周奉月面色平淡,冷声吩咐着。

锁链碰撞之声响起,焦夫人被扣押着朝更深处走去。

晏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间牢房——

那里关押着焦训之。

昏暗的光下,只能看见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静静坐在草褥上。

她略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跟着周奉月走向刑房的方向了.

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里,焦夫人被铁链锁在椅子上。

这位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夫人如今鬓发散乱,衣衫污垢。她垂着头,似乎彻底丧失了希望。

“焦泓在哪儿?”周奉月开门见山。

焦夫人抬眸冷笑了一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我若是知道,早就……”

话音未落,周奉月便一把扯住了她脖颈处的铁链。

“呃——”

焦夫人瞬间满面涨红,喉咙深处发出了些嘶哑的声音。

“我要你,把所有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遗漏,”周奉月俯身凑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焦小姐……想必,她的嘴要比夫人的松一些。”

她随手甩开铁链,椅上的人瞬间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焦夫人最好仔细回想下,焦泓这几日有什么异常之处……”周奉月绕着她慢慢踱步,声音低沉冷冽。

一时间,房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晏昭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焦夫人的神色变化。

她应该没有说谎。

焦泓既然狠心丢下所有家人独自逃跑,那必然不会对其透露半点信息。

焦夫人埋头想了半天,却还是绝望地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元正离世后,他便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整日也不和我见面,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奉月并未因此心软,她再次走到焦夫人面前,厉声问:“那他最近与何人联系频繁?府上来访人等,可有异常?”

“并无……”椅上的那人摇了摇头,而后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是有一人。大概四五日之前,说是焦家的远房表亲,丫鬟报来我这里,我正奇怪从未听说过这一回事,他、他便将那人领走了。我只当是旧时的关系,便没有多问。”

——“那人是何模样、何年岁、何样打扮、何处口音?”周奉月一连问了四个问题。

她转头朝晏昭使了个眼色。

“……是个五尺有余的黑脸汉子,年纪约莫半甲上下,穿的是、是粗布衣袍,但那双靴子却是乌皮绣金的,听口音应是北方人士。”焦夫人瑟瑟地锁着肩说道。

晏昭走到一旁,取出卷册便提笔记下。

……

不过,后来也没再问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了。

经过长时间的肉身与神思折磨,焦夫人已经讷讷无言,仿佛下一刻便要昏倒。

周奉月唤来狱卒将其带回去,随后转头对着晏昭道:“你先回去把供词整理一下,明日送去判事堂。”

“是。”

晏昭点头应声。

她快步离开了刑房。

走出狱台时,外头的光一下子洒下来,直照得她睁不开眼。

晏昭心里稍许安稳了些。

她明白,今日这一遭,是周奉月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这意味着,她,或者说是陛下,对晏家……至少对晏昭并未因为何均文一事而有牵连之意.

傍晚时分,晏昭这才将供词尽数整理完毕。

她刚回到府中,便被晏惟身边的长随拦下了。

“老爷请小姐去书房一叙。”长随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晏昭心下一动。

莫非是……

她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

她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猜测着父亲找自己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难道是陛下那头有发落了?

晏昭轻车熟路地走进房内,绕过那处屏风,发现晏惟正坐在桌案之后静静望着窗外。

听见动静,他回过了头来。

“昭昭刚回来吧,外头风大,来,先喝口茶。”晏惟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推向对面。

她走近坐下,乖巧地接过,轻抿了一口。

“……我刚从宫里回来。”晏惟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焦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晏昭摇了摇头:“焦泓将妻女丢下独自逃跑……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难道还会留下什么线索不成?基本上没能问出什么来。”

“我想也是。”晏惟声音低沉,“这几日尽量多审几轮罢……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

闻言,晏昭不由得一愣。

……这么快?

“焦家这事,既已认定为谋逆无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不过早晚之事罢了。”晏惟垂眸看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道。

“那何家……?”晏昭试探性地开口,小声问道。

“何均文今晨暴毙。”晏惟面色淡然,“勘断结果是心疾发作。”

听闻此言,晏昭猛然颤了颤眼睫,指尖抵住杯身的地方泛起了青白之色。

晏家保住了。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晏惟的下一句话,却又令人心头一寒。

“我已上书请辞。”他偏头望向了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调平缓,“待焦家事了,我便回青州老家暂住些时日。”

“咔——”

她手中茶盏一晃,重重磕在了桌案上:“父亲……”

……一定要辞官吗?

晏惟按住她颤抖的手,低声道:“陛下早对我有了猜疑之心,不如趁此机会早日退下。我在朝一日,晏家便多一分风险,你与诤儿也难免会受牵连。”

他看着晏昭逐渐染上红意的眼角,叹了一口气:“昭昭,莫替我伤心。权势二字,是药也是毒,我于其中周旋半生,倒也心生疲倦。如今能全身而退,自是再好不过。”

晏惟拍了拍她的手背,颇有些安抚之意。

“……待此间风波过后,我自会回来。毕竟我的昭昭还在这里,怎么能丢下你孤身一人呢?”晏惟语气温和,含笑看着她慢慢说道。

晏昭抿起唇,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来.

这一夜,晏昭于梦中挣扎许久,待惊醒之时,方觉天色已亮。

她也只能起身洗漱更衣,于寒风中赶往善平司。

晏昭、先将昨日整理的供词送去了周奉月那里,转头刚回到红案组院子里,便又收到了新的文卷。

“大人,这是莲花观的处置公文。”书吏呈上一封密件。

晏昭展开文书看了看,发现大多数道士都被判了斩刑,只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小道童被释放。

“行,我知晓了。”她将密件收起,准备午膳时交给大理寺的人。

善平司这头光是焦家便查不过来了,莲花观便交给了大理寺负责。

“大人!”这时,又有一武卫快步走了进来,“李家的行刑名单已经拟好,请大人过目。”

李家到底是受焦家牵连,如今也落了个抄家斩首的下场。

她接过名单,阖府上下三十几口人赫然在列。

加上焦家、莲花观等,约莫有百来人都被判了斩刑。

也不知两日后……会是何种场景.

这段时日,晏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由于焦家众人很快便要被处死,所以必须赶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不仅如此,众多需要判决行刑的公文也纷纷发来了善平司。

如今红案组中,图芦已经身亡,罗静衣摔伤了腿还在家中休养,剩下的四个人,每人桌上的公文案卷都堆积如山,忙到甚至不知外头天色几何。

直到十九这日晚,她们才终于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

“昏天黑地,真是昏天黑地。”杜妙音一边伸手揉着酸疼的脖颈,一边感慨道。

高丹荣将笔一扔,彻底瘫在了椅中:“……三十份供词,总算理完了。”

“我这儿还有几个判流徙的文书没送出去呢。”坐在最里头的卢问韫苦着脸,语气颓然。

晏昭起身动了动胳膊,看着外头的天色叹道:“想想……还有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没列单子呢。”

——“你快别说了!”

身后立刻传来了大声的制止。

她低头轻笑了两声。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这供词以后再想多问可就没机会了。”高丹荣翻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沓供词,摇着头怅然道,“一下子斩这么多人,陛下可真是雷霆手段。”

“说什么呢!”杜妙音连忙上前拍了她一下,“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我就随口一说……”

身后的笑闹声逐渐小了下去。

晏昭看着天边逐渐染上沉沉的暗色,叹了一口气,还是抬步朝着外头走去。

她决定,再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

只不过,她并未直接去往狱台,而是赶往了何家。

何均文“病死”,何府内外都挂上了白幡。

晏昭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何絮来的院子里。

管事说何絮来这几日伤心过度,一直未曾出门。她想了想,却还是抬手敲响了面前的这扇房门。

“谁?”里头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晏昭默然一顿,这才答道:“是我,晏昭。”

第80章 行刑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

“你来做什么?”何絮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戒备。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脂粉未曾施的脸。

晏昭压低声音道:“焦家众人明日斩首,我要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你去不去?”

何絮来的瞳孔猛然收缩,手指紧紧攥住门框:“你疯了?这时候我去见她?若是被人看见……”

“你们不是好友吗?”晏昭低声问道,“我以为,你会想见的。”

“我……”她面色倏然一滞。

“……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下一刻,何絮来便又转了一副愤恨神色,“如今见我倒霉,你舒心了罢?焦家犯了那么大的事,要装好人你自己去装,我不奉陪。”

语毕,她便“哐啷”一声关上了门。

管事的在一旁轻声解释着:“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伤心欲绝,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晏昭摆了摆手。

她不过是想到何絮来与焦训之曾是好友,也许还顾念旧情,想要见对方一面,不过既然何絮来不愿意,倒也罢了。

晏昭转身离去。

可是那紧闭的房门,却又悄然打开了一道缝.

善平司狱台内,依然是不变的幽暗湿冷。

晏昭走到关押焦训之的牢房外,停住了脚步。

狱卒识趣地退到了走廊尽头。

“没想到,临死前最后来看我的,竟是你。”焦训之的声音沙哑,却意外地平静。

她靠在墙角,月光从高处的小窗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几分少女瘦削的轮廓。

晏昭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尝尝吧,习艺馆膳堂今日做了古楼子和汤饼,味道不错。我还叫人去买了东平街的杏酪和三勒浆……听何絮来说,你爱吃这个。”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她倒是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细长的眼,微挑的眉,两腮瘦削而唇瓣丰实……只是此刻,原先红润的唇却泛起了白意。

她走过来,怔怔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饭菜。

半晌后,焦训之轻轻一笑,突然抬头望向晏昭。

“晏昭,你可曾后悔?”

晏昭被这一句问得一愣。

“是做这公侯之女好,还是做那乡野小道更自在?”焦训之歪着头,淡淡开口。

一时间,氛围瞬间凝滞,

见晏昭不语,她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时常想,若我并非焦家女儿就好了。”她开始在牢中慢慢踱步,“如果我生在乡野,会是什么样子?”

焦训之偏头看过来,眸子里倒映着晏昭的脸。

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拂过面门的风。

——只是经过,而不带走任何东西。

“锦绣膏粱埋清骨,豪门深宅犹冤狱。”那身着脏污囚衣的少女于投进牢内的一线月光下站定,仰起头轻轻吟叹。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再次开口,只是声音却有些哑然:“你…你如何知晓……”

“嗬,”她回过头,眼中尽是兴味之色,“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何絮来那个蠢货,想从她那儿打听些事,太容易了。”

晏昭低头笑了笑。

就知道何絮来是个不靠谱的。

“我做过最出格的事,估计就是撞了尤婵的马车……”她走过来,举起三勒浆一饮而尽,似乎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只是随口诉说着。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别人,估计以为她是在胡言乱语,可晏昭却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她唯一一次敢于反抗父亲的安排。

“可惜啊……”焦训之笑着笑着便留下了泪来,“可惜…只是蚍蜉撼树。”

“蚍蜉未尝不可撼动青天,”晏昭突然倾身上前,“焦训之,你我同窗一场,若有话,尽可对我说。”

焦训之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弯起唇笑了。

只是笑容里,尽是苦涩。

“如果我说,不告诉你才是为你好,你信吗?”她睁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晏昭,这世上,有些事,我做不成,你也做不成。”那少女后退了几步,又隐没于黑暗之中,“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才能获得越长……你走吧,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晏昭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去几步,却又折返了回来。

“事有不成,然道却必成。”她轻声对着里头的人说道,“谁说你脚下的道不是道?不过有道无功罢了。道之一字,自在乡野,也可在朝堂。为心为用,则是道也。”

语毕,她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是彻底离开。

只是在她走后,黑暗中那隐约的轮廓微微动了一动.

次日午时,西市刑场。

晏昭未作遮拦,挺直脊背站在人群中。

行刑时辰将近,焦家众人被推搡着押上了刑台。

焦训之手腕脚腕皆缠着锁链,她昂首走上,淡淡朝着台下扫了一眼,与晏昭目光相触时微微停顿,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紧接着,她便被压倒在了石台之上。

银亮的大刀倏然举起,刃尖上闪过一道冷光。

那刽子手高喝一声,在台下众人目光中一刀劈下——

刀落下的瞬间,晏昭看见焦训之唇边嗪着一抹释然的笑意,仿佛终于挣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枷锁。

鲜血喷溅而出,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晏昭站在原地,恍然间想起焦训之在习艺馆中作画的模样——她最爱画山水,笔下的远山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似近似远。

不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将晏昭拉回现实。

焦家剩余的人依次被拉上刑台。此后,还有李家与莲花观众人。

有人哭嚎求饶,有人面如死灰,更有人破口大骂。

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槽滴落,在台下晕开一朵朵暗红的涟漪。

晏昭沉默着转身离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人。

那人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抱歉。”她低声道。

“你你你……”被撞着的人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胡乱出声,“你别看我。”

这声音……

她微微挑眉,抬手拉住了那人的衣领:“何絮来?”

“别叫我的名字!”她顿时急切地上前想要捂晏昭的嘴。

“昨天不是说说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若被人看见……”晏昭挑眉轻笑,故意逗她。

何絮来将她拉出人群,等走远了之后,这才将兜帽摘下。

“我、我就是没见过斩首,来瞧个热闹。”她眼神发虚,躲闪着说道。

晏昭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坐马车来的?丫鬟呢?”她低声问道,“赶紧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的,不是久留之地。”

何絮来将兜帽戴回,悻悻道:“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那刑台一眼,便低着头离开了。

直到目送何絮来上了马车,晏昭这才收回视线。

她沿着长街,慢慢往回走去。

身后吹来的冷风里,似乎还卷着些血腥气。

不知这一缕气味,又是从何人脖颈上溢出的呢?.

西市街头,三日后仍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刑台上残存的血渍逐渐变成了暗红色,路人莫敢侧目。

神仙药这一大案终于是事了人尽。

可是,随之牵扯出的风波却还尚未结束。

这日,右仆射晏惟在转日的大朝上主动向皇帝请辞。

“臣晏惟,年迈体衰,心力已尽,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叫整个朝堂都倏然一静。

“爱卿何出此言?”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辨不出喜怒。

晏惟躬身再拜:“臣近年常觉精神不济,恐误国事。况小女已然入仕,臣愿让贤路,归耕青州。”

殿内落针可闻。

不论是否是晏党,此刻众臣的心中都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准奏。”良久,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赐金百两,绢五十匹,以慰卿多年勤勉。”

“臣叩谢天恩。”晏惟于殿中跪拜叩首,“陛下龙恩浩荡。臣惟愿圣躬康泰,江山永固,则臣虽布衣蔬食,亦感恩无极。”

……

右仆射辞官,这可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桩。

议论的焦点不仅是晏惟为何辞官,他辞官后晏党是去是留,而更关键的是,这空出来的相位,又该由谁来接下呢?

“不会是盛白卢她爹吧?”姚珣皱着脸,像是相当抵触自己的这个猜测。

她与晏昭约了今日出来吃茶,却听见外头的人都在谈论这事。

晏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毕竟……如今我们家里,官位最大的就是我这个从六品的朱衣察了。”

“也是……”姚珣叹了一口气,伸手拈起一块蟹黄酥放入口中,“唔…对了,听说你爹辞官后要回青州?那你怎么办?”

闻言,晏昭半垂了眸子。

“反正宅子还在,我便是一个人留在这儿倒也无妨。”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淡淡道。

姚珣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

手背上传来的热意,叫她缓下了紧绷的心神。

晏昭眨了眨眼睛,浅笑着转开话题:“等周大人上书陛下,叫你也入了善平司,说不准我们还有机会住在一处呢。”

“真的?”听见这事,姚珣的眼睛一亮,“你可别拿些没影子的事来骗我。”

“怎么会?”晏昭忍不住低笑了两声,她起身凑近,压低声音道,“且与你透个底……这几日便在府上等着文书吧。”

“……真的?!好!”

此时天光正好,被花窗分隔成数块的阳光轻轻柔柔洒下来,直映得茶座中的少女两颊泛红,眸中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