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命案子随之而下的,还有猩红的血。……
临水轩帷帐大开,轩内的地面上伏着一人,那青翠色的衣袍下摆蜿蜒着铺下了阶来。
——随之而下的,还有猩红的血。
惨白的雪地上,青与红交织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瑰丽画卷。
直教目见之人心内发颤。
有侍女蹲在一旁,抖着手去试了试地上人的鼻息。
下一刻,她惊恐地跌坐在了地上,望向外面颤声道:“郡、郡主,没气了……”
阶下顿时哗然一片,惊诧与慌乱瞬间在众人间弥散开来。
本是为迎郡主入京而设下的洗尘宴,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了人命案子?
死的还是正是这位南珠郡主。
晏昭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她回首望向姜辞水,面色惊疑不定。
她收到的那张纸片上可清清楚楚写着“临水轩”三字,绝非巧合。
他……早就知道?
还是说,就是他计划好的这一切?
青年着一身素净清雅的月白锦袍,唇角含笑,只是静静望着她。
似乎并未看见不远处的惨状。
那可是他的胞妹啊。
晏昭心中升起了一阵寒意。
——“晏昭?”
一声带着疑惑与讶异的轻唤从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有一人身着官袍,带着三两武卫,正于人群外朝这边望来。
是苍案组的程溥心。
众人逐渐散开,让出了一条道。
程溥心走入了临水轩内,对着焦元正道:“焦公子,得罪了。”
焦元正抬起头,眸中隐见血丝。
他哑着声音道:“这事与我无关。”
而程溥心面无表情,只是继续沉声说着:“焦公子,善平司的车就在府外,您是自己上,还是要被人押着上?”
他望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垂下头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妥协了——
焦元正站起身,跟着程溥心朝外头走去,只是在走到人群中间时,他停下脚步,扫视了一圈。
“郡主非我所害。”他死死盯着四周的人,厉声道。
可是脊背却微微佝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敢应声。
……
待焦元正和程溥心等人走后,原本凝滞的气氛这才稍显缓和。
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交谈之声。
晏昭感觉到自己的袖摆被人扯了一下,她回头望去,是姚珣。
姚珣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往后走去。
晏昭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临水轩内的景象——
侍女跪在一边掩面而泣,地上那人无声无息,似乎是真的死了。
她垂眸暗思着,转身循着姚珣离开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走到僻静处,姚珣停下了脚步。
“如何?”晏昭急切地上前问道。
她先是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焦训之今日倒是没什么反常,而且听闻南珠郡主出事,她脸上的震惊之色不似作伪。”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何处奇怪?”晏昭连忙追问。
“……在焦元正被带走的时候,她竟没有任何焦急或是担忧的神色。而且焦元正经过我们的时候,明显是有话想对焦训之说,但她却反而垂着头后退了一步,甚至未曾看她兄长一眼。”姚珣细细说着,话语中带着些许不解。
确实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对比起另一对兄妹来说……
姜辞水对于胞妹的死都如此无动于衷,相较之下,焦训之的表现倒是正常了许多。
“不过自家兄长做下这等子事来,一时抗拒倒也说得通。”姚珣紧接着又替焦训之寻了个由头,继续推测着,“只是焦元正为何要杀南珠郡主?这对他毫无益处啊……”
“因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晏昭突然开口道。
此言一出,姚珣立刻朝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岭南、焦家,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杨思仁入狱,他们更是该停止动作暂避风头,又怎么会相互厮杀?更何况,就算焦家要动南珠郡主,也不该是此地此时,而应选一个更稳妥的方式、稳妥的地点。”
晏昭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部在脑中回忆了一番,说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有人在破坏他们的结盟。他杀了南珠郡主,并且嫁祸给了焦家……”
如此胆量、如此手段,就连她也不禁感到惊诧与敬佩。
今日的簪花宴,其实就是一场为姜云默和焦家备下的生死局。
九死一生。
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
晏昭心中已有猜测。
只是她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又为什么,要将自己也引入此局之中?.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簪花宴自然是开不下去了。
众人回到了暖殿中,各自议论纷纷。
“晏昭,你当时在附近,可有听见什么动静?”何絮来挤到晏昭旁边,悄声问道。
“没有。”晏昭无心与她闲聊,只是淡声吩咐着,“过会儿你自己上车走吧,我不回府。”
说完,她便抬步朝前走去。
“你不回府去哪儿啊?”何絮来还想跟在她身后追问,只是却被拥挤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她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嘟囔着:“真没意思。”
晏昭走至门外,这才发现岭南王府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本想到附近的市坊租辆马车前去善平司,但眼下这条路却是行不通了。
如今怕是只有骑马去才最快。
只是这里哪儿会有多余的马……
脑中浮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晏昭却立刻否决了。
不行,刚刚才狠狠刺激了他一番,如今再去与他借马……不行,绝对不行。
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有一人牵着马出现了。
“薛葭?”晏昭惊喜地唤道。
而这位薛小姐显然也认出了她——
“晏、晏小姐。”
她走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寒暄道:“你我好歹算是同窗,能否帮我一个忙?”
薛葭警惕地望着她,嗫嚅数次,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什么忙?”
“借马一用,明日我便还给你,如何?”晏昭神色和善,含笑道。
薛葭见她这笑,不禁脊背一阵发寒,她犹豫着将马缰递给她,还不忘了嘱咐:“我这可是好马……”
晏昭接过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朝她摆了摆手道:“放心好了,保证马毛都不会少一根。”
她两腿夹住马腹,一手挽住马缰,迅速消失在了薛葭的视线中。
薛葭则是苦着脸在门口徘徊着,直到看见盛白卢走出了府门。
“白卢!”她目露欣喜之色,连忙走上前去,“能否载我一程,我的马……借给晏小姐了。”
“谁?”盛白卢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晏昭?”
薛葭点了点头。
“她借你的马做什么?她自家的马车呢?”盛白卢仍是有些不解,“你倒是爽快,她问你借你就借了?”
说到这儿,薛葭难免有些心虚,她垂下眸子喃喃道:“她说我们是同窗……”
听见这个解释,盛白卢更是一头雾水:“同窗?你何时变得这么心善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睨了薛葭一眼,到底是答应了下来:“你既如此大度,我若不答应,倒显得不顾同窗之谊了,且跟我来。”
薛葭自是连连道谢.
而另一头,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晏昭便赶到了善平司的后院。
她快步朝着红案组的院子走去,敲开了图芦的房门。
在见到晏昭的时候,图芦面上竟然浮出了些许惊讶之色:“晏昭?你怎么来了?”
“大人,南珠郡主的案子是归何处所管?”她缓了缓呼吸,连忙问道。
听见这话后,图芦的神色突然古怪了起来。
“此事……最好莫要多问。”她压低声音道。
闻言,晏昭不由得一愣。
“大人,怎么了?”
图芦斟酌着开口:“前番诸务纷繁,实为劳顿。不过如今杨思仁已交由左使亲审,黑鲤之事亦有罗静衣、高丹荣二人协理……你且回府将养旬日吧,这些时日,委实辛苦了。”
她怔愣着眨了眨眼,片刻后,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说的话在齿间转了个来回,而晏昭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字:“……是。”
图芦拍了拍她的肩,见其神色恍惚,终是有些不忍,便低声又加了一句:“今日之事,到底有些……着你暂敛锋芒,实为保全之意,且在府中歇几日,待案子水落石出,也免却那些闲人嚼舌。”
她点了点头,诚恳道:“是,多谢大人。”
晏昭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几颗雪粒被脸颊上的温度融化,在眼下留下了几道水痕。
晏昭心中并无太多的低落或是愤怒情绪,她只是冷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要如何走。
衣领处的软毛被打湿,她低下头,嗅到了领间残存的幽昙香气。
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姜辞水.
回府后,晏昭先是吩咐门房明日将马送去薛府,随后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今日随她一同前往岭南王府的是沉光与绿云,现下她二人也已经回到了院内。
“小姐,”沉光见她走入,连忙迎上去道,“今日的事……”
——“此事与我等无关,你们也当谨言慎行,勿泄于外。见如未见,闻如未闻,方为上策。”
晏昭一边朝房间走去,一边嘱咐道。
沉光自是点头应下:“是,奴婢知晓了。”
推开房门,晏昭先是将斗篷脱下,随后便坐在一旁的矮榻上,慢慢躺了下去。
她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帘出了神,眼前浮现出了一张昳丽秾艳的脸来。
——她开始对姜辞水产生了好奇。
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到京城,搅乱这一池浑水……
而到头来他又是为了何事,如此奔忙?
第62章 故人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转日,晏昭正在屋内煮茶暖身,便听得外头又吵嚷了起来。
她暗叫一声不好。
“晏昭!”
少女急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只叫屋内人两眼一黑。
晏昭抚了抚胸口,只觉得自己莫非是上辈子欠了何絮来的债。
否则今生怎会如此受她搓磨。
她放下茶盏,抬眸望去,见何絮来快步走入屋内,面上满是慌张。
“怎么了?”她淡淡问道。
何絮来在对面坐下,凑上前去低语道:“焦训之的丫鬟被官府带走了!”
晏昭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何絮来将小泥炉提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他们可一点都没顾及焦家的脸面,直接冲进府里拿人,倒也不知道是犯了何事。只是可怜焦训之,丫鬟做的错事,外头却都在议论她。”
晏昭垂下眸子,小小的杯盏里,茶水如镜,映出她平静的眉眼。
——周奉月动手了。
她曾与周奉月提过当日冲撞自己的疯马可能是误食了神仙药,看来如今是抓到了投药之人。
丫鬟珉玉被抓,实则意在焦训之。
焦元正已经被关在狱台,如今看来,焦训之怕是也难脱罪责。焦家应该正如水煮火煎一般,忧虑着这头上的铡刀何时落下。
这便是周奉月所期望的结果。
只要焦家一慌,必然先自乱阵脚。
何絮来见她不语,还当是她不相信自己所言,又补充道:“而且官府拿人的时候可毫不遮掩,临走还从宣化街绕了一圈,生怕旁人不知道。”
晏昭轻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何絮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抿了一口热茶后沾沾自喜道:“那是自然!虽说我来京城也没有太长时间,但论人情消息,可比你强多了。”
语毕,她见晏昭并没有什么反应,倒也觉得无趣,便装作忙碌地低头给自己的茶盏中添了些陈皮姜盐。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努力尝试但却仍赌气失败一样,又凑到晏昭面前,神秘兮兮地问:“你说,这事会不会跟焦训之有关系?”
晏昭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你与焦训之不是好友吗?怎么反而来问我?”
何絮来一怔,但很快又抬高声音回道:“那、那你不是在善平司里吗?这种事当然是你比我知道得多。”
对面人用细签拨了拨炉下的炭火,语调依旧平静:“朝廷办案,自有章程,我只是一介小吏罢了。”
她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再多问。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晏昭抿了一口茶,又问道。
何絮来四下看了看,口里应着声:“是啊……还当你整日在善平司中奔忙,能有几分作用,如今看来也是平平。”
此时,外头刮起了一阵呜咽而过的风,将窗前映下的树影吹得左右乱摇了起来。
晏昭闻言,却也不恼,只是静静喝着热茶.
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何须来在午膳后便离开了。
晏昭倒也能落个清净。
她叫雪信将炭烧得足足的,半卧在榻上看着书。
晏夫人拨给晏昭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份量上未曾亏待,因此丫鬟们烧起来倒也不会心疼,如今屋内正是暖融融一片。
她难得生了些疲懒心思,觉得在家歇息倒也不错。
这冬日时节,还是留在屋内看书最自在。
香炉内的烟气渐渐飘散开,暖香宜人,此时气氛正适合小憩。
晏昭便也顺从本能,倚在榻上慢慢沉入了梦中。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不知多了多久,她才被一声声恼人的动静惊醒。
“哒、”
“哒、”
“哒、”
……
循着声音望去,像是有小石子击打在了窗上。
晏昭拾起桌边的匕首,轻手轻脚走到了窗边。
她侧身隐在一旁,缓缓抬起花窗下沿——
下一刻,便有一颗石子径直穿过窗口,落在了屋内。
晏昭这才发现,石子竟然是从墙外飞来的。
那投石人似乎听出了石子落地的声音与先前不同,一时停下了投石的动作。
“谁?”
她冷声道。
“……”
对面沉默半晌后这才闷闷地开口:“昭昭。”
听见这声音后,晏昭的眸中泛起了些许讶然。
是……赵珩?
“你——”
“我——”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却又沉默了。
晏昭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昭昭,我上回给你挑的马你没带走,还在前锋营里呢。”
他语调轻快,似乎完全不在意先前的事。
“啊……”晏昭应了一声,可接下去,她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这段对话了。
“明日去东猎场跑马可好?”墙外,青年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正好试试我替你选的好马。”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她心中竟有些闷闷地发疼。
“不如今日就去吧。”
少女倚在窗边,抬眸对着半空说道。
也不知这是从何处升起的勇气。
“今日?”谁知,墙外的人却犹疑了,“可是明华公主今日在东猎场围猎……”
闻言,晏昭低下了头,忍不住笑了。
——自己倒也太过心急。
“若你想今日去也未尝不可,大不了我……”墙外人听见了她的笑声,似乎误解了什么,语调急促了起来。
“不用,”晏昭唇角含笑,似乎都能想象出赵珩此时的表情,“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一定是那副耷拉着眉眼,眸中一片秋水盈盈的模样。
“那、那昭昭你要不要去瓦舍玩?听说新来了个皮影班子,可有意思了。”
赵珩像是生怕她失望,又连忙补充道。
晏昭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好。”
“真的?那我去府门口接你?”墙外人高兴得声调都变了。
她看着面前这堵净白的墙,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赵珩,要不我从这里翻出去吧?”
若绕去府门口,母亲定会知道,少不了会叫人来嘱咐些话,这一来二去,便又耽搁了些时间。
更何况,她是真的想试试从晏府中翻墙出去。
“啊?”赵珩显然是被这句话惊住了,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晏昭的这一想法,“……好,千万小心些,我在这边接着你。”
晏昭先是打量了下四周,规划着自己该如何爬上去。
她一脚踏上窗台,反手搭着窗棂中的镂空,用力一蹬,成功攀上了墙边。
只是……此刻她两脚悬空,根本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赵珩,我、好像爬不上来了。”
话音刚落下,她就听见墙那边传来了动静。
只是一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一只手。
墙头处,青年指节寸寸收紧,稍一用力——
一张落拓锋艳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赵珩半身撑在墙头,朝她伸出手来。
“抓住我。”
那人黑袍银带,束起的发于身前微微一荡。
眉似弯月,目如朗星,观猿臂蜂腰难画,恰秋水赤心却浅。
晏昭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这墙头的寒风里似乎夹杂着些许清冽的香气。
她握上了面前的那只修长手掌,下一刻,便被一股力道直直拉了上去。
腰间顺势被覆上了一道温热触感。
赵珩一把将人揽在自己怀中,转身利落地翻下了墙去。
晏昭下意识攀上了他的肩。
——直到脚尖碰触到了地面,她这才慢慢松开。
她抬眸望去,青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好玩吗?”赵珩拢了拢胳膊,将怀中人搂地更紧了。
晏昭避开了他的目光,从这炙热的怀中逃出。
“走吧,不是要去看皮影戏吗?”她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慌忙催促道.
瓦舍内人声鼎沸,皮影戏台前已经围满了看客。
赵珩展臂护着晏昭挤到了前排,指尖擦过她的耳侧,又迅速收回,耳根微红。
台上唱的是一出《西征记应谷关》。
《西征记》一戏讲的是镇西军击败突厥兵的故事,而应谷关,正是她身旁这位少将军一战成名的地方——
永昌八年,在应谷关下,赵珩率五百人马,于乱战中深入敌阵,射杀特勤阿史那衮斤,又于中腹切断突厥大军,帮助镇西军拿下了此役的胜利。
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开始怀疑起这戏是否是他特意选的。
赵珩见到台上场景也是一愣,他察觉到了身侧的目光,连忙解释道:“这、这……我也不知道演的是这一出。”
这时,台上正演到精彩时候,那纸画墨勾的“小将军”于马上一跃,展臂拉弓。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唱词一响,台下纷纷喝起好来。
只是转瞬之间,又有风沙四起,敌军围困而上,“小将军”却被包围其中无法脱身。
乐声渐弱,鼓点又急,台下的看客竟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万箭飞射而出,“小将军”于箭雨中前后躲避,却仍有四五支箭插入了他的前胸后背之处。
晏昭一时看入了神。
她轻轻问道:“赵珩,你当时伤得很重吧。”
“什么?”身边人没能听清她的话,转过头问了一句。
少女慢慢抬起头,眸中清澈见底。
“还疼吗?那些伤?”
听见这句话,赵珩一下子愣住了。
喉结微微一滚,他眨了眨眼,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半晌后,他垂着眸子,低低地说道:“从前不疼的。因为哪怕再疼,只要想到回京就能见到她,心里便痛快了。”
声音中带着些哑意,慢慢向下坠去。
晏昭心内一动,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的心上人吗?”
赵珩抬起头,只是望着她,却不说话。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逐渐败下阵来,只能慌忙地转过头,假装继续看着台上的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的耳边传来了一句轻轻的——
“是,一位故人。”
第63章 见玉如见我(掉马2)他伸手揽过少女……
待皮影戏结束,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
赵珩将她送回了晏府——
当然还是那堵墙外。
他磨蹭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晏昭。
借着月光,晏昭将那物捧在手心细看着。
是一只木雕的小雀,雀身上还刻着歪歪扭扭的“昭”字。
“我、我自己刻的,不太像。”青年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晏昭将小雀收入袖中,仰起脸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赵珩一时呆住,随即耳尖处便染上了红意。
他忽然上前一步,一手揽住了她的腰:“我送你进去。”
下一刻,晏昭只觉得脚下一空,一阵天旋地转后,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然站在了院内。
她退开一步,看了看四周,只觉有些好笑。
“明日辰时,我来接你。”赵珩立于月下,郑重道。
“好。”
她笑着答应了.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晏昭洗漱好后,便叫沉光拿来了骑装。
“小姐,要哪件?”沉光一边朝着衣柜走去,一边问道。
“唔……朱红的不行,跟官袍差不多,太败兴了,就那身笋绿的吧,看着轻快。”她沉吟了一会儿,便草草决定了。
眼看着快到了约好的时间,晏昭先是差人与母亲通报了一声,而后便坐在屋内等着门房那头的消息了。
辰时一到,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雪信匆匆推门而入,匀了匀气道:“赵将军来了。”
她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晏昭今日带了沉光出门。
赵珩从前见过春草几面,难保他不会起疑心,于是晏昭尽量不让雪信出现在他的面前。
门口处,身着赤红团领袍的挺拔青年一手扶着鞍,而另一只手中像是握着些什么东西。
他身后还有一亲兵,手里正牵着匹顶好的乌骓。
晏昭眼前一亮。
她快步上前,笑问道:“说替我选的好马呢?可带来了?”
赵珩扭过头,示意亲兵将马儿牵来:“喏,从陇西带回的关外烈马。”
那乌骓踏着步走到她的面前,摇头打了个响鼻。
晏昭抬手试探性摸了摸,谁料这马竟然顺势低下头,在她掌中蹭了蹭。
赵珩见状笑道:“看来它很喜欢你。”
她接过马缰,翻身而上。
“赵将军,我先走一步了!”
少女握着缰绳,一声高喝,便驭马疾驰而走,朝着东边去了。
赵珩垂首低笑了几下,便也上马跟了过去.
晨雾稍散,东猎场地上的雪比起前几天化去了不少,晏昭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上,远眺而去——
洁白的雪色中,偶露出了些许松叶的青绿,这青白相错着的蔚然画卷,正顺着山脉走势蜿蜒而去,直到天色的尽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尽是冷冽和辽远的山林气息。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声响。
赵珩策马追上来,停在了她的身侧。
“如何?”他笑问道,紧接着递过来了一个油纸包,“方才看*见街边有煎堆摊,便买了两个。”
晏昭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其中的煎堆还在冒着热气儿。
她咬了一口,酥脆的外壳和粘糯的内馅一同在齿间化开。
“嗯,好吃。”晏昭点了点头。
冬日时节,山间的野兽大多藏在了林子深处,倒也增加了不少狩猎难度。
她屏住了呼吸,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十数步之外,一只灰褐色皮毛的野兔正伏于雪地之中,时不时抖着毛茸的耳朵。
“要不打赌?”赵珩忽然贴着她耳侧低语道,“若能中,后日我在云水舍做东,请你喝茶。”
晏昭抿唇拉弓,却在松弦的瞬间微微颤了下手。
箭矢擦过兔耳钉入雪地,受惊的野兔瞬间弹跳起来,慌乱间朝着远处奔走而去。
她沉心静气,再拉一弓——
飞射而出的白羽箭尖啸着穿过野兔的身体,将其钉在了树干上。
晏昭回首望向赵珩解释着:“这不算,第一回没中。”
赵珩表情玩味,突然挑眉轻笑道:“你莫不是故意的吧?”
她轻哼了一声,却也不语。
赵珩走上前去将箭矢拔出,提着兔耳往回走。
“可惜,这皮子破了。”他拎着兔子看了看,对晏昭道,“不过这身灰皮倒也不算什么,下回替你猎只雪狐。”
“好啊,不过下回叫上我,我可以自己猎。”少女持弓立于原地,昂首笑道。
赵珩将兔子塞入鞍袋,再抬首时却凝住了目光。
晏昭顺着他的视线转头,之间不远处有一只长尾雉鸡正昂首踱步。那赤金与蓝绿色的羽毛在白茫茫的雪地中霎是扎眼。
赵珩缓缓抽箭,然弓弦绷紧的细微声响似乎惊动了它,那雉鸡迅速扭了扭头。
就在它振翅欲飞的刹那——
“嗖——”
箭矢穿透了雉鸡的胸膛,赤红的血喷洒在了雪地中,一时明烈灼眼。
“好箭法!”
晏昭高声赞叹了起来。
“运气不错。”赵珩笑着淡淡说道,他走过去取回了猎物,“不若烤来吃吧,就是在野地里炊鸡才有意思呢。”
她回忆起了从前赵珩烤制的山鸡……
“甚妙!在哪儿烤?”
晏昭立刻附和道。
他指了指前方道:“前面应该有条小溪——但愿没结冰。再捡些柴来,便能烤了。”
幸运的是,那小溪上虽然漂浮着些许碎冰,却尚未完全封冻。赵珩的亲兵手脚麻利地捡来干枝,在溪边的石滩上垒起了柴堆。
生起火后,他们用带来的锅具化开血水煮沸,浇烫在鸡身上。
晏昭蹲在一旁,看赵珩处理那只雉鸡。
他拔毛的手法极利落——拇指抵着羽根一捻,那已经被烫软的毛便脱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在脚边垒成了个“羽毛小丘”。
赵珩将光溜溜的鸡放入溪水中又冲洗了几番,将其表面的血水洗去,随后便用树枝穿过鸡身,将准备好的调料抹匀后,便放在了柴堆上开始烤制。
没过多久,雉鸡表面就被烤出了金黄色的光泽,些许油脂低落,让火堆“噼啪”地爆响了几声。
香气逐渐弥散开来,晏昭蹲在一旁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味道。
赵珩伸手撕了一块鸡肉递给她:“尝尝?”
晏昭双手捧过,一边哈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外皮焦脆,内里紧实。虽说不上鲜嫩,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尤其是在雪地里,这一口热乎乎的烤鸡,在她心里要胜过福泰斋的招牌烧鸡。
“如何?”赵珩笑问道。
晏昭忙不迭地点头:“好吃,手艺没变。”
……
这话出口之后,她的动作一顿。
脑后本能地一阵麻痒,这才觉出几分不对来。
对面人的神色逐渐凝滞,望向她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疑惑:“从前……你吃过我做的烤鸡吗?”
晏昭下意识垂眸,轻声解释道:“我听尤婵说过,你手艺不错。”
片刻后,赵珩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笑着继续道:“原来如此。”
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赵珩的下一句话却又令她心神一动。
“不过我观你骑术箭术皆是不俗,在江南是何人教导?”他像是随口一问,“若有机会,不妨与我引荐一番。”
晏昭隐于袖中的指尖掐入了掌心里。
“……是舅父寻来的一个武夫,我只知道叫他周师父,旁的便不知道了。”她只能装作镇定,浅笑着应答。
赵珩点了点头,倒也并不是太在意的模样。
晏昭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吃烤鸡,只简单应付了两口便罢,剩下的全被赵珩拆吃入腹了。
她突然捂住心口,好似有些不适。
“怎么了?”赵珩连忙上前问道。
少女唇色发白,看起来确实带了几分虚弱,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闷痛……前段时间落水后留下的毛病,太医开了药,说痛的时候吃一粒便可。”
“药呢?”青年面上浮出了些许焦急。
晏昭顿了顿,垂眸道:“今日出来得急……未曾待在身上。”
“那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他伸手揽过少女的腰,便想将人抱起。
晏昭心下一惊,连连推拒:“不用了,府里的车就在山下,正好我的丫鬟也在那儿,我自己下去便可。”
“这怎么……至少让我将你送下山。”赵珩退让了一步,但却坚持要将她送到山下。
见状,她也只能点头同意。
“那便麻烦赵将军了。”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晏昭远远便看见了自家马车,她转身朝赵珩行了一礼,却被他托住了。
“都说了几次了,莫要如此生分。”赵珩看着她,眸中盛满了担忧之色。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抬头笑了笑。
在晏昭转身走远,即将上车的时候,身后却又传来了声音——
“昭昭,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无相尤。”
那只踩上矮踏的脚突然顿住了。
她沉吟半晌,突然回过了头。
晏昭大步朝着赵珩走去,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坠玉。
“淮元,这是我先前在玉华阁买下打算送与你的。方才差点便忘了。”她将坠玉放在了赵珩的手心,慢慢说道,“便当是你多次帮我的回礼。”
还没等赵珩反应过来,她匆忙又丢下一句话——
“……见玉如见我。”
便又快步离开了。
直到那马车驶动后渐渐远去,留在视线中的只剩下了两道车辙,赵珩这才慢慢收拢了手掌,将那玉坠放至心口中,口中喃喃:
“见玉如见我,见玉如见我……”
他慢慢跪坐于雪地之中,面上神情似哭似笑。
我就知道……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不会认错的……
第64章 小字切莫对旁人动心,吾会心痛。……
回府后,晏昭依旧有些心神不宁。
她离开得如此之快的原因也是怕看见赵珩的反应。
既担心他知道,又担心他不知道。
她换下衣服,躺在榻上放空。
实在不想继续瞒下去了。
就这样对赵珩坦白也好,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反应……吧?
晏昭拉过一旁脱下的斗篷蒙在脸上。
也不知自己今日之举是对是错。
正在这自怨自艾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要紧事。
自己、好像、约了许辞容明日在为溪楼用膳……
她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完了,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一茬.
而另一边的善平司狱台中,刑房的灯火彻夜亮着。
周奉月手中捧着些卷册匆匆走出,大步朝着判事堂而去。
只是尚未进门,她便发现堂外正站着几个眼生的武卫。
副官快步上前,在她耳边低语道:“右使来了。”
周奉月眸色一凝。
她缓下脚步,气度从容地走入屋内。
桌案后,善平司右使李全然正随手翻看着桌上的书卷。
周奉月垂下眸子,浅笑着拱手行礼:“不知何事敢劳烦李大人深夜前来左部?”
李全然掀起眼帘淡淡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听说周大人最近正忙于杨思仁一案?”
“不错。”她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答道。
“杨思仁渎乱朝纲、迫害下民、贩运干禁的罪名已然是铁证如山,周大人还在查些什么?”李全然语意沉沉,直截了当地说道,“过段时间便是年关了。这案子不可再拖,早日将招册呈上去,也好叫大家过个好年。”
周奉月点了点头。
“大人说的是。然杨思仁一案牵扯众多,还有些细微之处尚未查清,待供状俱全,我自会上报陛下。”
她语气不卑不亢,却叫李全然吃了个软钉子。
李全然从桌后走来,在经过周奉月的时候,偏头低声道:“近来冬时料峭,周大人也保重些身体,切莫劳累受寒。”
周奉月微微垂眸:“多谢李大人关心。”
“……”
待人走后,周奉月吩咐侍从关上门。她快步走到桌边,摸索了片刻,自桌下的暗格中取出来一封密函。
随后,她走到书柜旁,弯下腰用食指勾住了墙角处的一个小圆环,轻轻拉动——
高大厚重的书柜后,赫然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小门。
周奉月将密函藏于怀中,弯腰走入了门内.
云散雾开,又是一夜过去,京城的天逐渐亮了。
晏昭从迷蒙中醒来,只觉得一阵头疼。
想到今日还要去和许辞容一同用膳,她更是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额角。
她半倚在床上,不愿从暖融融的被窝里出来。
“雪信。”
晏昭懒声唤道。
门口处很快探出了一个脑袋。
“小姐醒啦?今日穿什么衣裳?”她眨了眨眼问道。
晏昭沉吟半晌,下了决定:“那件佛头青的缎袍吧……对了,将祖母上回给我的羽锦裘衣拿出来。过了这时候便穿不了了。”
没过一会儿,雪信便将衣裳都取了出来,走到近前开始替她梳妆。
待一切都准备好,她刚要出门,天空却突然飘起了细雪。
晏昭只得又返回屋内取了把伞来。
主仆二人匆匆走到门口上了马车,朝着为溪楼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地方,晏昭有意朝三楼望了望,却看不出厢房中是否已经有人了。
见着雪信在一旁撑开了伞,她便歇了心思,只得快步走入了门中。
为溪楼一共三层,哪怕是落雪时节,一楼大堂中依旧人满为患。甫一踏入,各类香气便扑面而来,堂中摆着戏台,正有乐女捧着琵琶坐于其上,俯首抬袖间,玲珑的乐声便于这堂中环绕不散。
伙计一看见她,便连忙上前道:“晏小姐,这边请。”
晏昭略一颔首,抬步跟着他朝楼上走去。
厢房的四角都通了烟道,因此里头自是暖融融一片。她绕过屏风,看见那人正临窗而坐,于小炉上煮着茶。
“雪天路滑,我还当晏大人不来了。”
他慢慢转过头,笑着说道。
晏昭走到对面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既已错过正宴,又怎好再次失约。”
他静静看着她,絮声道:“是用去岁特意收起来的梅花雪煮的……想到那时情景,便觉这年岁如白驹过隙。去年我尚未考取功名,不过一介书生罢了。”
晏昭喝茶的动作一顿,状似漫不经心地接过话头:“倒要多谢许大人慷慨,叫我也品一品这难得之雪。”
许辞容却并未在意,只是继续说着:“当时我正借宿于城外莲花观中,这一坛子雪便也埋在了观中的老树之下。前几日欲前去挖出,这才得知莲花观已经被善平司封了。”
闻言,她点了点头:“确是如此,莲花观与神仙药一案有关,旬月前便已经封了。”
窗缝被冷风吹开了些,带进来了些许凉意。
“我听说,还找到了一具尸首?”
青年一展广袖,抬手往炉中添了些炭火,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是。”
晏昭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只简略答了一个字。
许辞容微微抬眸,长睫颤了颤:“可知道是何人?”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急风,将未合严实的窗吹得左右摇晃,晏昭起身将其关了起来。
再次坐下后,她抿了一口茶,说出了那个名字:“童玉君。”
“咔——”
许辞容手一颤,茶盏磕在了桌边,抖落出些许水液来。
“怎么了?”
晏昭明知故问。
青年神色中透出了些许落寞,他双眸失神,慌忙擦拭着沾染上茶渍的袖摆。
“无事……”
晏昭转了转眸子,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便起身走到主桌旁。
见那桌上已布好了四色攒盒,她从中夹起一块莲花酥送入口中。
“雪信,叫伙计传菜吧。”
她微微提高了些声音,朝着屏风外唤道。
“是。”
——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许辞容的异样。
片刻后,数个伙计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色菜肴,不一会儿便将这偌大的主桌铺满了。
晏昭出声招呼道:“许大人,今日可是补给你的升迁宴,快来尝尝。”
许辞容这才从窗边的茶炉旁起身。
他走到桌边,先是被那雪霞羹吸引了视线。
盛着羹汤的碗盏旁点缀着几根漂亮的雉鸡尾羽。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眸看向了对面:“听闻昨日昭昭和赵将军一同去了东郊猎场?可曾猎得何物?”
晏昭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她抿了抿唇,指尖抵在筷子上,微微泛起了白。
他是如何得知……
“我只猎了一只野兔,便叫淮元带走了。”
“淮元?”那清俊文雅的青年微微眯起了眸子,“是赵将军的小字?没想到昭昭与其已如此亲近了。”
他唇角含笑,似乎并未有什么不虞。
“可是我每日耳边听得的却是‘许大人’。”
语调轻轻,尾音却深重。
只是曾与他相识多年的晏昭如何不知晓,这般模样,便已是他心情不快的表现了。
“可是……”晏昭面带犹疑,不知如何回答。
“先前与你说过我的小字,莫非不记得了?”许辞容出言反问道。
说过吗?
晏昭努力在脑海中回想着。
她倒是知道他的小字,但却拿不准“晏昭”该不该知道。
他与晏昭说过吗?
“那日在府中……就是我生病留宿的那日,我应该与你说过。”
对面人笑意盈盈,像是在帮她回忆。
然而晏昭额头的冷汗都快滴落下来了。
那日……
纷杂而旖旎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
——莫非是自己忘了?
“灵佑。”她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倏然抬眸道,“是不是?”
许辞容望着她,唇角的笑容更盛。
“对,许灵佑。”
羹汤的热气氤氲,一时模糊了视线,晏昭便也错过了青年眼底的波澜。
她转开话题:“听说杨思仁案的卷宗已经上交至中书省了?”
“这般扫兴。”许辞容轻笑,漫声道,“说是提至中书省,其实是交于圣上了。此案事关重大,无人敢沾手。”
她垂下眸子,心中暗惊。
竟如此之快?
尚且未听说杨思仁攀咬出焦家的风声,怎么就将卷宗送至上头了?
还是说,这只是周奉月与那位的障眼法?
“好了,不说那些事了。”对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可是为溪楼的招牌,尝尝?”
许辞容为她盛了些炙羊肉,递来的时候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多谢许……灵佑。”
她咽下了即将说出的话,连忙改口道.
这一顿饭总算是提心吊胆地吃完了。
晏昭匆忙回到了府中,却仍在思考方才席间的对话。
从前她自诩了解许辞容,可如今一看……
感觉自己才是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那人。
她疲惫地躺在榻上,感觉比在狱台值守了一夜还要累。
也不知南珠郡主的案子何时才能水落石出,她有点想回善平司了。
晏昭正想着这事,门口便传来了动静。
绿云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小姐,门外来了个人说要将这个给您。”她一边将盒子递给晏昭,一边说道,“说是善平司来的,门房不敢怠慢,就将东西传给了我。”
善平司?
晏昭带着些疑惑接过盒子,伸手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个小纸片。
……似乎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将纸片取出,捻开一看——
「送蛊一次后,蛊毒便下一重,此后不会再有疼痛之感。
但也切莫对旁人动心,吾会心痛。」
她立刻将纸片拢在了手心。
“没什么,司中的一些事务。”她朝绿云笑了笑,便起身往桌旁走去。
转过身的那一刻,晏昭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些咬牙切齿的恼意来。
姜辞水这个……
惯会浑说的下流人。
第65章 上香那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迫……
她将纸片放于炭盆中焚尽,忽听得身后绿云的一声惊呼。
“小姐,这盒中……”
晏昭转过身看去,却发现那小盒竟然还有一层暗格。
那盒底微微翘起,露出了里头的些许莹白。
她快步走近,伸手拉开。
——数颗圆滚润泽的珍珠填满了这小小的盒底。
晏昭看着那珍珠,不敢抬头,只是低声解释着:“……约莫是先前破案之功的赏赐。”
她迅速将盒子盖上,放入了箱柜中。
这时候,沉光突然从门外进来,走到晏昭跟前道:“方才老夫人身边的丹若来过,说是将近年关,来年正又赶上公子试恩科,便想着去喜宁寺上柱香,图个安心。老夫人的意思是明日便去,这才吩咐丹若来与小姐通传一声。”
晏昭点了点头:“那明日你和雪信随我一道去吧,衣裳便选素净的些的,莫冲撞了。”
“是。”
待丫鬟们都退下后,她这才叹了一口气。
身为道家子弟却要去佛寺上香……也不知祖师爷会不会怪罪自己。
她默默念了几声忏悔文。
“……愿赐慈悲,赦除罪业。”.
转日,晏昭早早便醒来开始梳妆,只因晏老夫人说了,拜佛要早去,才显得心诚。
不过好在祖母不止折腾了她一个,晏夫人、晏诤也得一同前去。
若不是晏惟今日有小朝会,估摸着他也得随行。
夜雪初歇,今日竟难得放了晴。等马车出了城去,晏昭坐在车中撩起帘子朝外看去,路边的小摊上冒着丝丝的热气,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恍然间似乎看见了一个粗布衣袍的小道姑,虽然两颊被冻得微红,却笑意盈盈地与来客介绍着自己担子中的货物。
那小道姑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来与她相望一笑。
只是很快,马车便逐渐驶离远去。晏昭忍不住探出头去往回望,却再无法在熙攘的人群中再捕捉到那个身影了。
她有些怅然地坐了回来。
手中的暖炉正尽职尽责地往她掌心送去热意,她抬手贴了贴自己的脸。
相府千金的脸上自然不会有皲裂瘃冻。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晏昭先下了车,随后走到老夫人的车前搀扶着她走了下来。
她今日特意穿了素缎面的斗篷,乌发仅用一只白玉簪挽起,倒自有一份清雅气质。
“这雪怕是还要下。”晏老夫人抬头望了望天色,慢声道,“快些上去吧。”
众人便顺着石阶慢慢朝上走去。
晏昭走在偏后的位置,她眼尖地瞧见山路不远处似乎还停着几辆马车。
车侧面的纹样……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焦家的。
自焦元正卷入谋害郡主的案子里后,焦家女眷便频频前往寺庙道观。
许是想求个平安。
——却只怕都是些无用功。
晏昭回过头,专注于脚下的台阶。
布下那场局的是姜辞水。
焦元正是被选定的替罪羊,以他的心机手段,不会留下破绽。
更何况……周奉月正愁没有理由捉焦家的短呢,这下算是正好给她递上了把柄。
就算人不是焦元正杀的,这罪名他也逃不掉。
焦家这些香火,怕是白敬了。
就在她思索的这一会儿,喜宁寺的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
晏老夫人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与迎上来的住持说着话,晏昭等人便陪侍在一侧,静静候着。
“阿弥陀佛。”主持喧了一句佛号,微微颔首道,“老夫人最近身子可好?”
晏老夫人双手合十回以一礼:“尚可,今日这不是来还愿了吗?”
晏昭站在后头好奇地四下望着。
她还没来过佛寺呢。
只是透过不远处的影壁,她好似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焦训之?
她也在这儿?
只是那身影一闪而过,却不知去往何处了。
这会儿功夫,晏老夫人和主持的寒暄也到了尾声。
老夫人答应下,这回会再捐上些香油钱。
那主持慢慢笑了两声,退至了一旁:“既如此,贫僧便不多打扰了,诸位自便。”
晏昭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跟着其他人先去了宝殿中供奉香火。
只是看着老夫人等人跪在佛像下默默祈愿的虔诚模样,她不禁后退了两步。
晏昭走到晏夫人身边低声道:“母亲,我……”
晏夫人似乎知道她的为难之处,朝着老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匆忙嘱咐着她:“你便先去外头吧,这儿有我呢。”
“是,多谢娘。”她如逢大赦,立刻轻步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后,晏昭百无聊赖地四下转悠着。
只是当她走到侧殿的拐角处时,又在前方不远处的回廊中看见了像是焦训之的身影。
她忍不住抬步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走得极快,没过多久她便跟丢了。
晏昭四下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香堂。
莫不是进了这里?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过去看看。
晏昭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这香堂并不大,一眼便能观之全貌。
堂中两侧摆放着数排灯烛,正对门的这面是一处供台,上头摆着一个牌位。
她走近了些,努力辨认着牌位上的字。
「大梁故襄国恭顺王妃白氏之神位」
襄王妃?
那不是……
“谁?”
正当她惊疑不定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问声。
晏昭回过头,清越矜贵的襄亲王世子身披鹤氅,眉目冷峻,正直直望向她。
“世子安好。”她屈膝行礼,掩下了眸中的慌乱之色。
“晏昭?”殷长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她直起身,微垂着头,低声解释着:“臣女陪祖母前来上香,却不小心迷了路……”
“迷路?”他冷哼一声,“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晏昭心下微微一沉。
在旁人看来,钰世子是最疏淡冷漠的性子,一般不轻易与人争执。不过她却知道这副清冷面皮下,藏着的是压抑多年的阴暗疯狂。
——早逝的生母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臣女不知这里是王妃故地,无意冲撞,还望世子恕罪。”
她语调慌张,像是完全不知所措了。
下一刻,晏昭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头。
殷长钰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眸子里满是轻蔑与恼怒。
“恕罪?若真冲撞了母亲,十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只是他看着这张脸,却逐渐恍惚了神色。
……太像了。
为何连眼睛,甚至眼神都如此相像?
虽知道眼前人是右相千金,晏惟的女儿,他却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力道,缩了缩手指。
指尖从晏昭的脖颈和下巴连接处划过,带起了一阵麻痒。
正在他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香堂外突然传来了动静。
——“够了!我听够这些话了!”
是焦训之的声音!
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晏昭一时没想太多,伸手一把握住殷长钰的手腕,拉着他便藏到了香台后头。
台前垂下的帐帘正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
“你在做什么?”
殷长钰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问道。
她听见有人进了门,情急之下直接伸手覆上了殷长钰的唇。
“唔?!!”
掌心处似乎有柔软的东西滑动了几下,她一咬牙,捂得更紧了。
“……这样只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焦训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你父亲他毕竟也是为了我们焦家着想。”
另有一道妇人的声音,应该是焦夫人。
焦训之冷哼一声无不嘲讽地道:“我们?……大哥入狱,珉玉现在生死难料,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他为谁着想了?他只为自己着想。”
焦夫人闻言也急了,提高声音道:“你怎么能如此说自己的父亲?”
“母亲!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焦训之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完了,全完了,现在我们全家人就是在等死!”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谁说的,”焦夫人厉声喝道,“莫说这些丧气话。你父亲他一定自有打算。”
“打算……打算?”
焦训之突然笑了,语气中满是嘲讽:“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就是让我嫁给殷长钰吗?”
闻言,香台后的两人皆是一愣。
晏昭看了看身旁人的反应,却见他也是一脸怔然。
“中秋那日,我故意与东阳县主的马车相撞,就是为了能拖延着直到去不成宫宴……”焦训之突然冷声说起了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父亲告诉我,殷长钰被下了药,我只要恰时赶到那里,便能与他牵扯上关系。”
“他、他叫你这么做?”焦夫人似乎对此也并不知情,语气中带着震惊。
“对。”焦训之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是讲着不相干的人,“但是我叫人将他送去了别的偏殿。”
掌中人挣扎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但晏昭丝毫不敢偏头去看他的神情。
毕竟这件事……她其实也挺心虚的。
“那就好、那就好。”焦夫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借着下药与人合欢,就算成功嫁入王府,定也是遭人厌弃的结局。
“好?”焦训之的话里带了些嘲弄,“过段时间说不准都要人头落地了,有什么好的。”
她丢下了一句:“宁愿我不是他焦泓的女儿。”
紧接着,又一阵脚步声响起,只不过这回是朝着门外去的。
帐帘后,晏昭的额角慢慢滑落了一滴冷汗。
她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没敢变化,直到外头彻底没了声响,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第66章 泼茶口唇间偶然漏出了一两声呢喃……
她没敢往旁边看,蹑手蹑脚地想要偷偷溜走——
却被人一下子扯住了袖摆。
“跑什么?刚才不是还敢主动拉着我吗?”
青年带着些冷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晏昭脚步一顿。
她转过身,垂眸道:“方才一时情急,冒犯了世子,还望恕罪。”
“嗬。”那人轻笑了一声,“又要我恕罪?晏小姐……不,晏大人身为朝廷官员,却怎又屡屡犯禁呢?”
她低着头,一时未语。
片刻后,少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沉声道:“臣女愿受责罚。”
只是间她态度和顺,殷长钰却又没了兴致。
“滚远些,莫要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他摆了摆手,有些不耐地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