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奴银烛生花如红豆。占好事、而今有……
他眸色欣慕,面容一改前些时候的疲惫死气,整个人活像是到了冬日终于能盛开的红梅,在冷肃桀骜里又透出缕缕寒香与丰艳。
晏昭一时哑然。
沈净秋捧起她的手腕,张开口,缓缓将指尖含.入口中。
清越俊逸的大理寺少卿跪在脚踏上,正伸着红-舌,含.舔着少女微凉的手指。
任凭谁见了这幅景象,也会瞬间愣怔在原地吧。
——晏昭自然也不例外。
从前每一次,每一次都会被这位看似冷傲孤高的青年缠住脚跟,不忍离开。
今日也是一样。
她反客为主,动了动手指压住了那软韧-湿.热的舌尖。
“唔……”
青年下意识发出了一声闷哼。
“昭昭……哈……”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黏黏糊糊地吐了出来,倒显得格外缠绵。
“冬奴,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听话的。”她叫起了他的小字。
“哈……”沈净秋仰着头张着口,眼尾飞红,“我、我最听话了……昭昭……”
“是吗?”晏昭唇角含笑,慢慢动着手指。
两指微微夹起,她用了些力道,漫不经心地说道:“鞋袜脱了罢,莫蹭脏了。”(以上都只是含指尖,没有其他)
沈净秋抬起眸子,眼中是痴痴的欣喜之色。
窗外头传来些声响,似是有人慢慢吟起了诗。
“银烛生花如红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
一时薄纱散落,香漫一室。
“院中的丫鬟,平日喜欢读些诗词,我也就由着她去了。”晏昭笑着解释道。
那念诗声渐渐远去了。
“枕上不妨频转侧,柔意偏解逐人弯。最是推挽浑一醉,暗嘱檀郎莫轻攀。只见那人眼儿媚、声儿香,刚被风流沾惹。兰麝细香闻沉息,脂含唇唾莫惜春。
远处河上,水波起处,竖起桅杆浪里颠,见人羞涩却回头。
此时还恨薄情无?”
……
等那念诗之声隐没于夜色中,晏昭这才放下心来。
“冬奴……”她缓缓仰起头,长舒了一口气。
沈净秋闷闷地应声道:“嗯。”
“先前我给你送去的那副画……”晏昭一手勾着他的后颈,偏头轻声说道,“林氏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说到正事,沈净秋倒也清明了些,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和盘托出了:“你送画来后,我便又重翻出了此事……当年有供词说,曾在前一天夜里见过一男子在附近徘徊,左脚微跛,右脸有刺青印记。所以当时便顺着军中逃卒的方向去追了,不过一直没找到这个人。”
他微微一顿,低头至晏昭的颈侧蹭了蹭,这才继续说道:“倒也是巧了,前段日子姚家小姐失踪那事,不是还牵扯出一个被杀害的老妇人吗?在她家中,不仅搜出了当年林氏的绣鞋、金簪,还在后院里挖出了一具尸首,身高、骨龄、左脚上的伤,都和那供词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姚家小姐失踪……说的是姚珣?
莫不是那秦家?据那松丰茶寮的掌柜所讲,秦家确有个二儿子,不过随军出征几年没回来了……
“对,那家里确实有个从军的二儿子,”说到这儿,晏昭逐渐拧起了眉头,语气疑惑道,“可是,秦二如果是逃兵,为何住在附近的街坊却都不知道?他与林氏又有什么仇怨……”
“……这件事,”沈净秋似乎有些犹豫,他垂眸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只查到秦二当年是在陇右节度使董怀德麾下。当年石堡一战后,吐蕃截断了军粮运输,许多戍卒溃散逃亡,秦二应当就是那时候成了逃卒。不过奇怪的是,陇右那边并未将消息传来京城,反而每年都将他的军饷寄来秦家,所以旁人才不知道秦二成了逃兵。”
“至于他与林氏有何关系……”沈净秋摇了摇头道,“暂时还不知道。”
语毕,帐内陷入了安静中,那青年不自觉地便又展臂揽上了晏昭的腰,偷偷蹭了蹭。
只是此刻晏昭脑海中满是林氏溺亡一案,根本无心与他玩闹。
“不妨查一查何家。”她开口说道。
“何家?”沈净秋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过来,“江南何家?那不是你现在的外祖……”
“你知道我为何会送那幅画去吗?”她偏过头去,一手捏着沈净秋的下巴,凑近了慢慢说道,“画上人不是林氏,而是我表妹何絮来的贴身丫鬟,容月。”
沈净秋瞬间就变了脸色。
“她可是做了什么?”他目露急切,连忙问道。
晏昭摇了摇头,语调平静:“没什么,只是当时见她有几分眼熟,想着若与林氏有关,还是查个清楚为好。只是没想到前段时间她好像犯了什么错处,被我舅舅赶走了。”
闻言,沈净秋的面色果然有了些许变化,双目微转,眸色深深。
只是下一刻,他便敛下了眸中深意,软着声音道:“别说这些事了,好不容易与你见一面……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那青年又眯着眼凑了过来,在晏昭的脸颊上蹭了蹭。
晏昭习惯了他这种仿佛不贴着自己就难受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反感,只是轻轻推了推道:“时候不早了,莫留得太晚。”
听见这句话后,沈净秋立刻抬眸望向她,唇角微微下撇。
“以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呢,”她软语哄着,声音轻柔,“冬奴,这些事我可只告诉了你一人,往后,你我就是最亲近的了。”
沈少卿瞬间就像是那掉入鲜嫩草堆里的小兔,晕陶陶*不知天地何物了,只是乖乖点头。
他起身裹好了衣裳,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窗边,转身利落地翻窗而出。
晏昭刚想走过去关上花窗,却见那人还站在外头,探过身子来问:“昭昭,最近姓许的没有来烦你吧?”
他目光灼灼,似乎是刚想起这件事。
“没有,”晏昭有些心虚地微微后退了一步,将神色掩在了窗边的阴影中,“他是父亲的门生,平日里少不得见面,不过……我与他之间并没有其他交集。”
沈净秋这才放下心来,他俯身勾上少女的后颈,随后轻轻印下一吻。
“我这便走了。”
青年语调缱绻,目光温柔,在月色下犹如话本中的鬼仙精魅,夙夜幽会后便又悄然离去。
……
送走了沈净秋,晏昭便悄声唤来了雪信,重新擦洗了一番,这才合衣入睡.
在家中歇息了几日后,这天一早,晏昭便被人匆匆忙忙地叫醒了。
“小姐,善平司来的密函!”
雪信像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一般,哆嗦着将一封信件递给了她。
晏昭还未完全清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展开了信。
“……密函?什么消息犯得着如此严谨?”
她有些不解地嘀咕着,只是下一刻,便又正了神色。
“雪信,替我更衣,外头马车备好没,我现在便要出门。”晏昭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急忙开始梳洗换装。
那信中写的不是别的,而是郭三奴案的重要案犯——京兆府法曹参军宋守奎,输情伏辩,已然抖落出了大多实情。
那日突然传下来的文书,正是提审宋守奎的。
等晏昭急匆匆地赶到善平司,踏入狱台牢门时,却发现周奉月竟然也在。
那人站在拐角的阴影处,四下并无其他人,似乎专门在等她。
她连忙拱手行礼:“周大人。”
周奉月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不必多礼。先前是你提出郭三奴的案子与神仙药有关的吧?”
“是。”晏昭语调平缓,丝毫不见慌乱。
“你前些日子去过东渡码头吧。”随后,周奉月继续问道。
听见这句话,晏昭渐渐生起了些许疑心。
怎么感觉……势头不对?
她一时间拿不准她的意思,半真半假地说道:“是,赵将军奉命接应南珠郡主,邀我前去帮忙。”
“如此?”周奉月冷笑一声,步步紧逼,“那我倒是要向陛下参他一本了,此事本该暗中进行,如何又能透露给你?”
此话一出,晏昭额角瞬间淌下了冷汗来。
她一撩袍子,跪下行了个大礼。
“大人明鉴,此事是我鲁莽,但也是为破案所需,并无他意!”
晏昭低着头,心内依旧忐忑无比。
只是过了半晌,却都没有其他动静。
她额角的汗已经流到了下巴尖,一颗颗砸落在这脏污的地上。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终于传来了那道声音。
周奉月缓了些神色,只是语气依旧冷淡:“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做的事情。你、晏家、乃至整个京城,没有我善平司左部不了解的地方。”
晏昭刚从地上站起身,听见这句话,心内瞬间又是一寒。
她的意思是……
“不过,”周奉月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平缓了些许,“善平司中,各色人等皆行于是,只要能忠于陛下,旁的都不算什么。我今日这番话,是想提醒你,不要觉得自己做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也不要以为有些消息,晏家不说,旁人便不知道。”
她见对面人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便轻笑了声继续道:“图芦也与我说了,这案子,你办得不错,至于你是为何如此奋力,又如何得到的线索,这些,我都可以不过问。你可以对旁人假情假意,也可以为了破案用些特殊方法,但是,既然入了我善平司,便要守善平司的规矩。”
晏昭这下明白了,那封密函,不是为了郭三奴的案子,而是为了这一遭——
一场专门为她备下的恐吓敲打。
紧接着,周奉月又开口了,只不过这回倒是说了些有用的。
“昨日宋守奎终于松了口。”她沉声道,“他承认,是因为郭三奴发现了京兆府暗中通过渌水河运送犯禁之物,才会故意将他安排在这一班,并让同班的崔大平服下神仙药,在第二日发狂杀死郭三奴,以成灭口之事。”
虽然晏昭对此事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如此一段话后,还是心口一痛,慢慢攥紧了拳头。
“你与郭三奴是旧识,也算是此案的功臣,便允了你提审之权。若能叫他认下杨思仁主谋此事的供词,再记你一功。”周奉月微微挑眉,看着她说道。
晏昭此时心内五味杂陈,但还是拱手应下了。
“是,多谢大人栽培。”
第52章 良臣那两块小小的眶里,黑是黑,白是……
这地牢里没有晏昭想象的那般可怖,除了地面和砖缝中的一些脏污外,并无其他血锈之类的东西。
她跟着狱卒走到了其中一间牢门口。
狱卒低下头去开着锁,那门上铁链碰撞的身影直叫人牙根发酸。
铁门洞开,影影绰绰里,一道人影正瘫坐在单薄的褥草之中。
“宋守奎。”
她冷声道。
那人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睛往前爬行了几步。
晏昭这才发现,他双膝处血肉模糊,一只手的指甲也全被拔去了。
纵然此人是害死三奴的凶手之一,但见到如此情状,她也不禁心下骇然。
晏昭压下想要后退的冲动,强忍着不适偏过头对狱卒吩咐道:“把人带去刑房。”
“是。”
她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了一道像是哀嚎又像是痛呼的声音。
那双绣金的靴尖微微一滞,随后快步朝前走开了。
……
晏昭换了一身衣服,一边翻阅着宋守奎之前的供词一边走进了刑房。
正中央是一块黑石台,台边蜿蜒出几道凹槽,应是导出血水之中,而周围四壁上挂满了铁钩、钉板、鞭绳之类的刑具,角落里放着一个正烧旺的炭火盆,里头插着数把细签。
那人正被锁于台上的石椅中,听见声响后他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安与恐惧。
“大人、大人,我真的都说了,都是我干的。”
宋守奎哆嗦着唇,死死盯着她,声音颤抖着说道。
晏昭神色平淡,走到台前沉声问:“你区区一个七品的法曹参军,便有胆做下这事?”
“大人我……我就是贪心,想要多捞些银子,才做下这等错事,下官实在是一时糊涂,还请大人明鉴啊!”
那身长七尺的壮硕汉子一时间涕泗横流,完全没了从前的威风模样。
然而看过供词的晏昭此时完全对他生不出同情之意了。
“你确实糊涂,但不是一时。”她走到对面的木椅上撩袍坐下,一字一顿地说道,“短短一年时间里,你手下的不良人便死了七个,各个死状凄惨骇人,难道你要同我说,这都是意外?又有行参军供词曰,若不听从你的话去做那些犯禁之事,轻则罚为脚吏,重则受辱受刑,乃至阖家遭殃。”
她越往下说,台上人就抖得越厉害。
“宋守奎!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猖狂!”红袍黑靴的年轻女官满面怒容,高声喝道,“莫不是把京兆府当成了自家府第,你与杨思仁一同做个帝王宰相不成?!!”
宋守奎却依旧不肯承认:“大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与府尹大人没有半点干系啊!”
“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晏昭一时气极,她转头看向身侧墙壁上的刑具,大步走了过去。
只是临到眼前,她却犹豫了。
片刻后,晏昭一咬牙,取下了一柄泛着寒光的铁钩。
她抬步走上黑石台,将铁钩架在了宋守奎的后颈处。
“宋守奎,你若此时认供,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少女眉目冷沉,但却慑不住这等油滑案犯。
他咧嘴一笑,眼中的畏惧之色慢慢褪去了。
“大人怕是没怎么审过案吧,按断狱律,拷打用刑不得超过三次,且中间须间隔十日。三日前你们周左使可是刚对我用过刑,您莫非不知道?”
他身为法曹参军,自然也熟知审案拷讯的相关之法。
甚至会比晏昭更熟悉。
宋守奎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晏昭,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她。
那两块小小的眶里,黑是黑,白是白,像是一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晏昭没有后退,也没有心虚,她只是微微昂起头,以同样锐利的目光回敬着这个可以说是“恶贯满盈”的官吏。
“善平司分于六部,为陛下登基后新设而独行一道。你猜,我手里会不会有陛下的特批谕令?”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四角包着锦锻的黄麻纸页来,在宋守奎眼前晃了一下。
“这里面写着什么,我就不必念了吧。”她唇角含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只顾及着杨思仁,却不想想若是惹恼了上头那位……”
宋守奎的眼神逐渐变了。
“你若是实话实说,早些交代了,说不准我还会替你在周左使面前美言几句,”晏昭一边绕着他慢慢踱步,一边继续说着,“想必宋参军也知道,周奉月周大人,那是在那位面前也能说得上话的。说不准……还能留你个全尸,妻儿老小也能都保住。”
一段话说完,她也又重新走回了宋守奎面前。
晏昭两手撑在石椅扶手上,凑近了些。
——这次,换她来死死盯着对方的神色变化了。
这年轻女官生了一副英气模样,两眼圆睁,黑是黑,白是白,直看得人心里一阵发怵。
宋守奎的额角滑落下了几滴冷汗。
他脸上横肉震颤,口唇处哆嗦不止,慢慢垂下了头。
见状,晏昭走下台去,将铁钩挂回了原处,背朝那人漫不经心道:“方才以为宋参军是懦夫,才用这刑具威胁,不过如今一看,宋参军不但骨头硬,头脑也清明。跟聪明人说话自然要简单得多,想必我也用不上这铁钩了。”
她转过身来,又加了一句:“聪明人还是得好好权其轻重,再做选择。你这么护着杨思仁,不就是怕外头的妻儿老母遭其灭口吗?我告诉你,神仙药一事,不仅仅是私用官船、扰乱朝堂这么简单,这事,已经和谋逆造反牵扯上了。”
最后一句,那人说得格外轻柔,却恰似惊雷般在宋守奎耳边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晏昭,面上再没有了之前的从容冷静,失神般嘀咕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谋反,这只是运了些香药罢了,怎么会是谋反?!!”
晏昭唇角含笑,坐回了自己的木椅上,姿态闲适。
“看来你还不知道?我还当宋参军如此忠心,心甘情愿替杨大人扛下这诛九族的罪名呢。”她抱臂后倚,语调透着几分懒散。
方才的生涩与紧张已经完全消失了。
宋守奎眼中冒火,咬牙切齿道:“定是你这个小妮子诓我,神仙药又、又怎么会和谋反有关系?”
“是吗?那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杨大人可曾送来什么信儿宽慰宽慰你?”她凌厉了声色,戳破宋守奎最后的幻想,“若真像你说的,只是个不轻不重的罪名,杨思仁为何到现在都没动静?毕竟你也算是他的左膀右臂了,怎么断得如此干脆利索?”
台上那人低垂着头,浑身颤抖。
刑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晏昭坐在椅上,心中默默计着数。
待她数到一百之时,那人终于开口了。
“大人,我说,我都说了。”此时,宋守奎面色灰败,两肩耷拉了下去,连脊背也佝偻了。
晏昭从怀中掏出招册展开,提笔便记。
“杨大人,不,杨思仁,我都是听他的话才去做的这些事……”
……
晏昭越听下去,心内就越是震惊。
若宋守奎所言具实,那杨思仁简直将京兆府上上下下变成了他自己的私府。
底层的不良人和街卒脚吏,在京兆府里都是奴隶般的东西,又更何谈平民百姓?
“……这事我只知道是他批下的官船,但神仙药入了京做什么用,我便一概不知了。”宋守奎像是完全放弃了抵抗,将事情抖落了个干净。
待将最后一句话写完,晏昭起身将招册撂至他面前。
“签书、画押。”.
午时刚过,狱台地牢门口走出来一名红袍女官,她手中攥着一本簿册,眯着眼看了看日头。
有书吏上前说道:“晏大人,左使在判事堂等您。”
晏昭答应了一声,随后便快步离开了。
判事堂在前院,她循着回廊朝那个方向走去,暗自深吸了几口气。
不知周奉月这下面要唱的是哪一出戏。
门口武卫见她来了,便直接打开了门,晏昭攥着招册的手微微一紧,抬步走了进去。
“大人。”
她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周奉月坐于桌案之后,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又把目光投回手中之物上了。
“嗯,如何了?”
晏昭上前两步,将招册递了过去。
周奉月单手接过,漫不经心地翻看了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她逐渐正了神色。
待目光触及到“供状人宋守奎”以及下方鲜红的一枚指印时,她再次抬起头,只是这时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打量。
“两个时辰不到,便得了这一份供词?”周奉月挑眉轻笑道,“倒有些本事……前几日我可是用了不少刑,姓宋的嘴挺严实。”
“严实是因为他妻儿的命正握在杨思仁手里。所以只消让他知道,能动他妻儿老小的,可不止杨思仁。”晏昭同样也笑了,只是她语调平静,并不自得于此。
闻言,周奉月点了点头,将招册放到一旁,目光灼灼地望向晏昭:“我特意下了狠手,就是要绝了你用刑这条路。”
晏昭垂下眸子,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宋守奎先前受了那么一番折磨都没松口,你从前又没对人用过刑,断不可能比我下手还狠,所以只能攻心。”周奉月从桌案后站起身,走到了晏昭面前。
——“我要的不是一个血手酷吏,而是一个断狱悉律、能谋善策的良臣。”
晏昭眼睫微颤,片刻后,抬手一撩官袍便想下跪。
却被周奉月扶住了。
她俯身贴着晏昭的耳边,说出了一句令她倏然睁大了双眸的话——
“今日之事,并非我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
第53章 前路这又是哪个狐媚子?
将招册交给周奉月后,晏昭便离开了善平司。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她还没来得及换下官袍,雪信便急匆匆进来通传道:“小姐,迎兰来了。”
“迎兰?”晏昭凝眉想了想,又将腰间銙带系回,走出了门去。
身着青碧色罗裙的大丫鬟立在阶下,福身行礼道:“小姐,南珠郡主明日入京,五日后在郡主府有洗尘簪花宴,夫人特叫我将帖子送来。”
南珠郡主明日入京……赵珩接到人了?
她压下心头暗思,朝侍立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雪信立刻会意,走上前去接过了那封请帖。
“夫人叮嘱了,簪花宴上大多是各府的公子小姐,她便不去了,只望小姐畅游尽欢。”迎兰垂手浅笑道。
闻言,晏昭点了点头,将帖子从雪信手中接过。
“好,就与母亲说,我晓得了。”
阶下人福身拱手道:“那奴婢便退下了。”
待迎兰走后,晏昭立刻回到房间内提笔写了一封信.
胜业坊、云水舍中。
赵珩着一件深绯色团领袍,更衬得容色锋利、眉目深深。他倚在窗边朝外头看去,手里虽捧着茶,但等那热气尽散也未曾饮上一口。
“赵淮元,你到底是来喝茶的还是来‘看’茶的?”尤绍明坐在一旁,挑眉笑问道,“这可是上好的顾渚紫笋,我还特意叫人提前炙好,你可别给我糟蹋了。”
赵珩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别聒噪了,回头给你送上几饼,我阿爷那儿多的是。”
见他如此,尤绍明面上则浮现出了些兴味之色,他站起身,同样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你近日行事是愈发令人摸不透了。这地方我先前邀你好几回都不愿意来,今日怎么主动上门了?”他一手撑着窗沿,顺着赵珩望去的方向说道,“这地方……前面就是右相府吧?”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颇为古怪。
“嘶……我还没问你呢,那日在弓马院,为何急匆匆地先走了?尤婵那丫头回来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没看见你。”
尤绍明眯了眯眼,突然发现好友的神色有些僵硬了。
“有事在身。”那绯袍青年语意简略,他转过身,抬手半掩上了窗。
只是在旁人看来,更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尤绍明眼珠一转,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听说晏惟那个女儿,好像是进了善平司?啧啧啧……那种地方,可不得搓磨下一层皮来,也是可怜。”
他话音未落,赵珩便抬眸直直地望了过来,皱着眉道,“人有志,何事不可行?善平司虽说名声不佳,却也是正经官衙,若有心,自是好去处。”
这一番话,直叫尤绍明张口却哑然。
他摇头低笑了两声,指着赵珩笑骂道:“你呀你呀,我算是知道你这满腹心思落在谁身上了。”
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的绯袍青年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低头饮起了那已经凉透的茶。
“莫要胡言……”
他低声辩驳道。
只是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些许动静。
“二位小姐,这边请。”
应当是茶肆伙计的声音。
赵珩兴致缺缺地扭过头,准备起身走到窗边,却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阿珣,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事,你可做了?”
他脊背处瞬间一麻。
这声音……
“唉,太难找了,主要这事也不能放在面儿上做。”另一人回答道。
“不妨事,反正时候还早,我与你说……”
这应该是走入了隔壁厢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赵珩不自觉地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
“怎么,听得这么入神?”尤绍明见他神色有异,便忍不住问道。
赵珩摇了摇头,又坐回了原位。
此后,他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在加姜盐时甚至一下便撒入了数勺。
尤绍明见了,赶忙抬手拦下。
若是再迟一步,他便要举杯牛饮了。
“做什么呢,看看自己加了多少盐。”尤绍明又拉开赵珩的手往茶盏里看去,更是哭笑不得,“你这是喝茱萸茶呢?加一颗就行了,撒上四五粒,原本的茶味都改了。”
炙茶里头一般会加上一钱姜盐并一粒茱萸,可赵珩这一杯里,少说有三钱的盐和五颗茱萸。
尤绍明将那茶盏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后,走到墙边打开了一处竹帘。
下一刻,便有声音从竹帘后的孔洞内传来。
——“阿昭,听说许辞容许大人前几日升了中书舍人。他如今可是成了香饽饽,连我母亲都在打听许大人的消息呢。”
赵珩瞬间不由自主地起身凑近了些。
他还不忘瞪了尤绍明一眼,低声道:“房间里怎么还有这东西?”
尤绍明一脸无辜,同样用气声解释道:“谁知道,上回来的时候陆东明告诉我的。”
赵珩刚想回话,就听见那头传来了晏昭的声音——
“怎么,你莫不是也……”
随后,便是几声嬉笑。
“别打趣了,我可没那个意思。依我看呐,许大人分明是心悦你。”
听见这话,赵珩立刻凌厉了眼神,他拧头望向尤绍明问道:“许辞容是谁?”
尤绍明眯了眯眼,猜测着:“额……中书舍人?”
“废话。”赵珩白了他一眼,转过头来继续听。
“……谁说的,他有心上人。”
“可惜,许大人不论容色还是才名都是第一流的呢。”
这头,赵珩暗自咬了咬牙。
这又是哪个狐媚子?
尤绍明抬手放下竹帘,拍了拍他的肩道:“听一两句够了,还真要做那‘梁上君子’?”
赵珩走到桌旁,拿起茶盏闷了一口,随后脸上五官都皱到了一处。
……又凉又咸又涩.
而隔壁厢房中,那少女正坐在窗边慢慢嚼着茶点,漫不经心道:“一流……也没有那么夸张吧,你先前还说钰世子才是一流容色。”
姚珣浅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也是我高攀不上的。”
“怎么了?”听见这话,晏昭觉察出了些许不对劲来。
对面人低头抿了一口热茶,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面容。
“母亲近日已经在替我相看人家了。”
短短一句话,却叫听者心内一震。
“为何……”晏昭放下手中的茶点,怔怔问了一句,“如此之快?”
姚珣低垂着眸子,闷闷地说道:“说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次又没能选上内教坊,想必他们终究觉得早日许个人家为好。”
一时间,房内的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后,晏昭抬头看着她开口问道:“那你呢,你……想要相看吗?”
“我纵然不愿又有何用?”姚珣苦笑一声,转头看向了窗外,“下次选拔,便是三年后了,三年后我又是何年岁?若是再不成,那便真的无路可走了。”
她眉眼沉沉,握在茶盏上的手指微颤。
晏昭只觉得自己喉头像是哽住了似的,连出声都变得困难起来。
“阿珣,”她声音干涩地开口道,“人似宝剑,出鞘未时,若藏锋于此,岂不可惜?”
姚珣看着她,面上犹疑不定。
“可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前路究竟何种模样。若是坚持到底,却依旧一事无成,岂不是更……”
少女的神情慢慢黯淡下去,虽坐在暖融融的日光中,却像是快要枯萎的花。
晏昭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慢慢握紧,同时认真道:“阿珣,倘放手一试,尚且有前路可走,但若真的草草定亲,便再无为官的可能了。更何况如今正是陛下有意栽培之时,万不可错失良机。”
紧接着,她又问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对了,五日后南珠郡主的簪花宴你收到帖子没?”
“簪花宴?”姚珣点了点头道,“我听母亲提起过。”
晏昭唇角微翘,低声道:“若信我,不出十日,便能解你眼下之困。”
“你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姚珣终于也露出了点笑容来,“就是不知晏大人有何良计妙策?”
她招了招手,示意姚珣附耳过来。
“那日宴上定会……你只要……南珠郡主……焦家……”
她用气声细细嘱咐着。
……
而隔壁厢房里,尤绍明侧着身用耳朵靠在孔洞旁都没能听清那头到底在说些什么。
方才还能听见的,怎么突然就没声儿了?
“说什么呢…簪花宴又什么特别的?”他喃喃道。
这时,厢房门被打开,走进来的赵珩一见他还在凑在那孔洞旁,立刻上前将人拉开了。
“你做什么?”他眉目冷沉,低声问道,“不让我听,自己倒是如此作为……”
赵珩突然又绷紧了脑海中的那根弦,神色逐渐变了。
“别乱想,”尤绍明见状,一下便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解释道,“我这不是想帮你吗,说不准她们就聊到赵珩赵将军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晏小姐会说些什么?”
赵珩将那竹帘放下,走回桌边冷声道:“不想。”
尤绍明不死心,又凑过去问:“……那后几日那什么南珠郡主的洗尘宴你去吗?”
赵珩动作一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后摇头道:“不去,还不如在营里跑马。”
——“可是晏小姐会去。”
尤绍明冷不丁地丢出这么一句话。
下一刻,对面人原本不耐烦的神色瞬间凝滞了,赵珩长睫微颤,语调逐渐轻柔下来:“那……那么,倒也可以去看看。”
他不自然地扭头看向窗外,唇角微翘。
倒是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昭昭了……
第54章 罪臣即赴狱台,毋延!
转日清晨,晏昭刚踏入善平司的门,便被武卫带到了判事堂。
堂中只有一人。
待房门关上,坐于桌案后的周奉月抬手朝她招道:“过来。”
晏昭虽不知她此举何意,但还是快步走到了桌旁。
随后,周奉月从身后的木柜中取出了一封密函放在了她的面前,目露深意:“打开看看吧。”
晏昭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后犹豫着伸手接过。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眼——里头竟然是一封提审文书。
「敕问京兆尹杨思仁牒」
目光触及到这一行字,她动作下意识一顿。
“无事,看吧。”左使大人闲适地坐在椅中,漫不经心道。
得她此句,晏昭这才敢继续向下读。
「敕善平司左使周奉月:
朕闻吏浊则国危,法弛而民乱。近察京兆尹杨思仁,职司畿辅,而阴结奸佞,渎乱纲常。擅更籍簿、迫害下民,又私纵漕舸,贩运干禁,毒流闾巷。罪迹昭彰,已无可恕。
今着善平司速所拿赴台,严加勘问。许尔等夜叩官廨,直入缉捕,遇阻者以谋逆论。
务得实情,以正典刑。」
……
读至最后一字,晏昭捏着纸页的手都在颤抖。
她慢慢放下这封提审文书,深喘了几口气。
“此事,也有你一份功,所以特意叫你来看一看。”周奉月的声音响起,语调冷静平和,“陛下谕令,不可耽搁,辰时一过你便随我一同去杨府拿人。”
晏昭突然站起身,朝着她行了个大礼。
京兆尹虽然官职不高,但牵扯到京城中的众多权臣,若不是有人一力推动,提审文书必不可能下得如此之快。
而能做这事的,除了周奉月,再无第二个人选。
待她这一礼行完,上头那人才接着道:“你也不必如此,此案既系善平司职份,早获案犯,也利于穷治其党羽。”
晏昭低着头,声线平直:“下官明白,然若非大人神明,焉能使罪官速伏其辜?”
随后,她便被人扶了起来。
周奉月拍了拍晏昭的肩膀道:“此事暂且搁放一旁,从今日起,你便正式入我善平司吧。举状我已上呈内闱,不日便会有受封文书送至晏府。”
她自是连连拜谢。
随后,周奉月将那封提审文书收至怀中,大步朝门口走去。
身着紫袍的善平司左使推开判事堂的大门,耀目的日光倾泻而入。
“走吧,随我一同前去提审罪官——杨思仁。”
暖光中,晏昭慢慢转过身,双目被刺得发胀。
——晴光泼眼,一时明亮.
在赶去杨府的路上,周奉月还不忘了叮嘱她:“到时候我与崔从简带人封了府邸正门,你绕去后头防止他逃脱,若拿到人,便以响箭为号。”
崔从简是大理寺正卿名讳。
“是。”晏昭难掩紧张与兴奋之色,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匕。
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后逐渐停了下来,那人起身,率先撩帘下车,她自是紧随其后。
而车外,众武卫默声而立,正静候着吩咐,人人面上都是一副沉肃模样。
这场面不由得令晏昭心下一震。
周奉月低声道:“着几个刀斧手随晏大人去角门,其余人跟着我从正门进,若遇阻拦——”
她举起了自己腰间的那枚鱼符。
——“格杀勿论。”
黑衣武卫齐声道。
她转过头朝晏昭使了个眼色,又嘱咐了一句:“大理寺那头估计也会有人去后门,机灵点,别叫他们抢了先。”
“是。”晏昭拱手应下。
就在这时,红案组其余人也随之赶到,图芦率先滚鞍下马,走到了周奉月身侧。
“你带五个人去前头渠口堵着,以防他府中有暗道。”左使大人立刻吩咐道。
“是。”
……
眼看着众人各循其处,晏昭便也带着刀斧手直奔杨府后身而去。
十数人分散于巷中,皆屏息以待。
晏昭侧身隐于拐角处,紧紧贴着身后墙壁,一下不错地望着前面的动静。
只是她刚带着人埋伏下来,巷口便又出现了数道人影。
身后武卫刚有动作,便被晏昭拦了下来。
“莫轻举妄动。”她藏在暗处,静静等着那几人走近。
最前面的那双黑色六合靴上,深红色官袍的下摆一荡而过,玉带勒腰,一张冷肃面容犹含霜色。
“沈大人。”
她踏出了半步,轻声道。
沈净秋先是一怔,随后眼底涌上了层层欣喜之色。
他克制地点了点头,回道:“晏大人。”
“沈大人不如去后角门那头吧,这边有我守着,应当不会漏了人去。”
在沈净秋面前漏了身份之后,她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从容,与他说话有底气多了。
沈净秋四下打量了一眼,便大概看出了他们的人数,于是点了点头便带人继续往前走。
只是在和晏昭擦身之时,他微微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若有难处,将人往我那儿引。”
同时轻轻拉了一下晏昭的袖口。
一触即走。
待两边人马分开,晏昭重新站回了阴影处,静静等待着外头的声响。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远远传来了高喝与打斗之声。
应当是前头动了。
他们这十数人依旧静静隐在窄巷之中,连呼吸声都浅了。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半垂着的眸子倏然睁开。
——有动静!
前头有一丢弃在墙边、破损脏污的的木柜轻轻地摇动了一下。
众人皆屏息。
随后,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传来——那木柜整个倒了下来。
后头赫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破洞。
晏昭打了个手势,阻止了身后想要上前的武卫。
那人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来,见外面无人,这才转身取出了一个布包。
紧接着,他方从那洞中钻出。
而就在那人爬出洞口的一瞬间,晏昭立刻从拐角处冲了出去。
——连带着身后的十个武卫。
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武卫便已经反锁住他的双臂,脖颈处另架上了两柄泛着寒光的长刀。
“大大大、大大人……”那人惊惶地看了一圈,哆嗦着唇,慢慢跪了下来,“大人明鉴,我不是杨府的人,我和杨思仁没关系。”
“不是杨府的人?”晏昭从旁边的武卫腰间抽出一把刀来,挑起地上的包裹悬至他面前问道,“那这里面是什么?”
那人瞥了两眼,吞吞吐吐地开口:“一些公案文书……”
她将包裹抛至身后武卫的怀里,随后提着那人的领子将他拉了起来。
“你说你不是杨府的人,那为何会从杨府中出来?”晏昭冷声问道。
那人眼神飘忽,一时未能回答。
“不说,便作罪官押走。”
她一挥手,便有武卫上前,那人吓得赶忙开口道:“下官是右军府长史,来与杨大人核对、核对军籍的,包裹里是新兵名册。”
右军府?
正在晏昭细思之时,耳边尖啸声掠过,她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天空中擦过了一支利箭。
是前头拿着人了!
这时候,又有一队人马顺着窄巷跑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罗静衣。
她一边吩咐武卫将杨府后门围住,一边对着晏昭道:“左使叫你去前门。”
晏昭看了依然在哆嗦的那长史一眼,转头吩咐道:“将此人带去前头。”
“是。”.
“周奉月!”杨思仁被刀斧手押至府门,他看见阶下那人便明白自己这回怕是栽了,倒也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狗,早几年见着我还要下跪磕头的东西,也敢来拿我?”
周奉月倒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看着他道:“所以说,风水轮流转,如今不就轮到你杨大人给我下跪磕头了吗?”
“呸,”杨思仁啐了一口,眼中满是愤恨,“像你这般残害忠良,颠倒是非的瘈狗,我等着你遭报应的那天!”
“嗬,”周奉月面上笑容不变,轻轻说道,“好哇,我倒也想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随后,她退开一步,冷声喝道:
“来人,上枷,去冠缨。”
武卫们不顾手中人的挣扎,押着依旧在骂骂咧咧的杨思仁进入了囚车。
而就在这时,前街里马蹄渐响,一人快马赶来,高声喊道:“慢——”
身着浅绿官袍的小吏翻身下马,面色涨红,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政事堂文书,罪臣杨思仁暂押御史台候审。”
听闻此言,周奉月转头与崔从简对视了一眼,心下都各有了思量。
她凝眉问道:“政事堂?可有官印御批?”
“自然,”那小吏一展手中文书,落款赫然有“左仆射盛华淳”的字样,“陛下御批即刻便到!”
周奉月冷哼一声,回首望着崔从简道:“崔大人,我记得,押杨思仁入善平司狱台,乃陛下亲笔所批,可非我一人之言罢?”
那看起来有些瘦小苍老的大理寺卿颔首道:“自然不是。”
他从身旁的副官手中接过文书,在杨思仁复杂的目光中,朝着囚车的方向展开道:“此乃陛下谕令,命善平司、大理寺二部同审罪臣杨思仁,即赴狱台,毋延!”
而那被押在车内的人,死死盯着崔从简手中的文书,灰败之色浮上面来。
周奉月一挥手,高喝道:“上口械,押罪臣赴狱。”
侍立一侧的两名朱衣察立刻上前,不顾杨思仁的呜咽挣扎,将铁嚼子塞入了他的口中,霎时间便有血珠从嘴角溢出。
随着囚车的车轮碾过石砖,车中人更加激烈地扭动身子挣扎了起来,只是在旁人看来,都是些无用之功罢了。
“唔——”
他仰着头,血水混着汗珠从脖颈处滑落,紧握着车柱的手背上隐有点点淤痕,应当是怒急攻心,经脉破裂留下的。
这如何不是一副凄厉景象?
囚车驶过,引得路旁众人的目光都纷纷跟随。
晏昭站在巷口,身姿玉立,双眸一下不错地看着那囚车上的人,指尖已狠狠掐入了掌心而不自觉。
——三奴,你可也同我一样,始觉痛快?
第55章 明珠青年展臂揽住欲倒的少女,并俯身……
晏府门前,有人勒马停驻。
门房小跑着上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自家小姐。
晏昭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门房,随后快步朝府内走去。
她如此急匆匆地赶回府中,正是准备收拾些东西去善平司内住两日。
——杨思仁的案子如今到了紧要关头,红案组所有人都整理了铺盖打算就在院里歇息。
只是还没等她走进雁回筑的门,便被晏惟身边的长随拦下了。
他一拱手,低声道:“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说是……有话要对您说。”
晏昭微微一怔,随后半垂了眼帘漫声应下:“我知晓了,这便去。”
她先是回房换下了官袍,随后便往内书房的方向去了。
约莫是与方才的事有关……
政事堂今日值守之人应是左相盛华淳,如此才有了杨府门口的那一幕。
倘若父亲也在朝,定不会批下那封文书。
她一边想着晏惟究竟要找她说些什么,一边快步往前走,却一个没留意,差点在竹径的拐角处撞上了人。
“当心。”
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晏昭稳住身子下意识看过去——
原是新任中书舍人。
许辞容轻轻扶住她的两臂,待她站稳后十分守礼地后退了一步。
晏昭心念一动,看见他便下意识想要躲避,只是竹径窄窄,两荫深深,竟一时找不到退路。
不知道为什么,和沈净秋坦白之后,她就特别害怕再见到许辞容。
——就好似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还未恭贺许大人荣迁,”她垂下眸子浅笑道,“前几日确是脱不开身……”
这几日她都有意避着,连他晋秩那日送来的晚宴帖子都推拒了。
“这几日善平司为那京兆府的事忙作一团,你自然也走不开。”他声调和缓,反而替她解释了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宴亲会友的,不过是按例而为罢了,不来倒也无妨。”
他口中虽然说着“犯不着”、“无妨”等字句,但晏昭却是越听越心虚。
像是察觉到了她悄悄投来的视线,面前的青年抖了抖眼睫,随后温然一笑。
晏昭一时愣怔,她张了张口,不由自主说了一句:“那五日后我请你在为溪楼用午膳,就当是贺你荣迁之喜。”
而话说出口,她瞬间又生出了几分悔意来。
……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
“可是今日刚缉捕了杨思仁……”许辞容微微蹙眉,似乎是在忧心她是否抽得出身。
闻言,晏昭刚想将此事推至日后,却听得他继续道:“不过既然阿昭有心相邀,我便也不推辞了。那便依你所言罢。”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已经到了口边的话咽下。
事已至此,晏昭便也破罐破摔,只想着另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好……父亲方才遣人来寻我,应是有要紧之事,我便先告辞了。”
许辞容侧身让开路来,尚不忘调侃:“行路小心些,莫在与旁人撞着了。”
她垂着头不愿应声,只想快些走过去。
可谁料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在与许辞容擦身而过时,晏昭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竟直直朝着身旁人的怀里倒去。!
她下意识抓住了身前横来的手臂。
竹影摇曳中,青年展臂揽住欲倒的少女,并俯身低下了头。
——“可还好?”
那人吐息声清浅,柔柔漫漫地洒在她耳侧。
晏昭下意识撇过视线,低声道:“没事,不小心没站稳。”
随着她垂首的动作,少女玉白的后颈微微露出了一截来。
衣料飘动的隐约中,一枚红记异常显眼。
直教看见的人双眸一凝。
晏昭很快重新站稳,她低声道谢后便匆匆离开了。
独剩青衣文士留在原地,一阵风过,将袖摆垂了个来回,露出了那藏于袖中的指尖——
正慢慢捻动着。
待那少女走远,竹径左侧走出来了一位小厮打扮的人。
“这几日,阿昭可有与谁走得近些?”许辞容像是有些失神地望着半空,口里喃喃问道。
那小厮——也就是松光,目露为难道:“这……小的去打听打听?”
“嗯。”许辞容摆了摆手,又加了一句,“对了,沈净秋和赵珩的行踪也一并打听了罢。”
“……是。”.
另一头,晏昭脚步匆匆地赶到了内书房。待她进去时,正看见晏惟坐在棋案前,手中捧着一本棋谱仔细琢磨着。
“昭昭,你且来看——”他头也不抬,只是抬手道,“此局何解?”
晏昭在棋案的另一侧坐下,匀了匀呼吸,低头看起了这一幅黑白图。
片刻后,她慢慢抿起了唇。
她虽棋艺不精,但也看得出这棋形的诡谲复杂。
“恕女儿愚劣,这先人所布之图,实在无处落子。”晏昭摇头道。
“下棋,最不可露怯。”晏惟将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淡淡说道,“便是不知何处可走,却也要装作从容。”
他继续又拈起一枚白子,下在了方才那黑子旁。
“否则便如今日的盛华淳,这般慌乱之举,便是叫旁人知晓,他对此事的无知无觉。”
听闻此言,晏昭心头一动。
“父亲所言,莫非是说左相其实也不知杨思仁背后做了什么?”
晏惟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道:“不错。”
“盛华淳虽知道此事有蹊跷,但是杨思仁也算是他的人,只想着先保下再谈后事。”晏惟语调冷沉,慢慢说道,“只是他却不想,此时插手,反而将自己赶进了这滩浑水之中。”
晏昭微微低下头,细细思索了起来。
父亲这话的意思是……
“杨思仁的事,你切莫插手太多。”晏惟话锋一转,对她嘱咐道,“毕竟你身后还有晏家,落在旁人眼里怕是要多想。”
“是,女儿晓得。”晏昭垂首应和。
她默然看着桌案上那黑白交横的棋子,问出了一句压在心底很久的话:“爹,晏家……到底和神仙药有没有关系?”
此话说出口后,晏昭没有抬头去看对面人的反应,只是默默舒了一口气。
愈是触及此案深处,她愈是不安。
——朝中各种关系牵扯复杂,晏惟当真对此事一概不知?
“昭昭这是怀疑起我来了?”晏惟并未恼怒,而是望着她笑道,“确实,我身为右仆射,怎么说也该有些牵连。”
“可神仙药一事,确实与我晏家毫无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拾起一枚棋子,将其攥入了掌心。
“身在局中,如何能全身而退?”身为当朝右相,他的语调中竟也透出了些许怅然,“世事如棋,有进亦有退。这官做到了头,封无可封,也就到了要退的时候……我既无心争权,又怎会冒险做下这等事来?”
他字字句句犹似炸雷,叫晏昭半晌不得出声。
此言一出,神仙药案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您这话……”晏昭微蹙着眉,声音中透出了些许不安。
晏惟将手放到了棋罐上,随后松开五指,任由那掌心中的棋子落入罐中,发出了一声脆响。
“来年便是你兄长试恩科的日子……可陛下如何容得下我晏家一门三官?更何况你现在进了善平司,日后说不准便要坐那周奉月的位置。”他看着眼前目露茫然的少女,声音温和道,“你可知善平司是什么地方,周奉月又是何人?”
晏昭怔了怔,回答道:“善平司是陛下登基后所新设,周大人从前是陛下的陪读……”
“不错,”晏惟点了点头继续说着,“我便是继续做这右仆射,在陛下眼里,也是前朝旧人……而你就不一样了。”
——“你才是由陛下一手提拔的新臣。”
晏惟站起身,转头望向了窗外。
“你虽自小走失,却也合了这曲折湃然的命格。所谓明珠蒙尘恰逢时,得来一误却是机。”
他背影挺拔,那投下的阴影,正将棋案边的少女笼罩于内。
“自有大造化啊。”.
自内书房离开后,晏昭却依旧想着方才父亲的话。
她心情复杂。
从莲花观假死回府的那日,当时的她如何也无法料到短短数月时间,自己竟能走到这一步。
也无法料到,晏家竟真是归处。
晏昭想到了中秋宮宴前自己卜的那一卦:
水天需。
——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正合上晏惟方才的那句。
这股吹土大风,原是父亲。
心口又有些闷闷的痛。
不管为利为名,至少晏惟给了她真真切切的关爱扶持。
她定了定心神,暂时压下这百般念头,大步往雁回筑走去。
父亲既有心做这好风,那她也得有力借这好势。
不论怎么说,如今摆在前头最要紧的事就是杨思仁一案,她得加紧去收拾东西,赶在天黑之前回善平司。
一踏进院门,晏昭正与在修建花枝的雪信对上了视线。
“小姐!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她两眼一亮,连忙走上前来。
“帮我整理些衣物,这几日我便不回来了,歇在善平司。”晏昭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
闻言,雪信瞬间耷拉了眉眼。
“好……原本以为前些时日已经算忙碌的,没想到这下直接便住在那头了。”她小声嘀咕着,却也照着晏昭的吩咐开始收拾东西。
晏昭扫视了一圈,转身问道:“沉光呢?这回我带她去便可。”
本就是临时歇息,若再带上两个丫鬟,倒显得她过于娇贵了。
雪信也跟着四处望了望,随后摇头道:“不知,先前还在院里见到的。”
“叫人去寻她,若一刻钟内寻不到便算了。”晏昭微微皱眉,心想着不能误了事,“便叫你随我去吧。”
再过会儿院子便要落锁了,沉光这时候会去哪儿?
第56章 怪尸片刻后,环于身上的手慢慢撤下。……
过了一会儿,沉光匆匆赶回。
她低头解释道:“方才在园中碰上夫人身边的晴雪,交谈时忘了时辰。”
晏昭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她快些收拾,莫耽误了功夫。
待她们二人上车后赶到善平司,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院内厢房是两人一间,晏昭与另一名朱衣察高丹荣同住,不过今晚高丹荣需在狱台守夜,不在房内。
晏昭简单洗漱后便歇下了。
只是她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沉朽的木头味道钻入鼻尖,巨大虚幻感仿佛这时候才纷纷涌上。
她像是套上了一层宰相千金的皮,但是内里还是那个灰扑扑的小道姑。
所谓庄生梦蝶,这一切会不会只是童玉君死前的一个美梦?
失去了原本的茧,她竟找不到自己的落脚之处。
我到底是谁?
“晏昭”怔怔地望着床帐顶端,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真是幻。
回到晏府后,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被推着往前走,尚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晏惟今日的话让她不得不正视眼前这条路的尽头——
是耀眼的权势与探不到底的深渊。
最开始,她只是想要活下来。
后来,她想活得更好。
再后来,她想活个痛快。
……
只是到了如今,放眼左右、身前又身后,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了。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写着“童玉君”三字。
随后又在原位上,重叠着写下“晏昭”。
真幻虚实,到现在已经说不清了。
她是晏昭,也是童玉君。
这二者,都是她无法抛下,无法割去的。
晏昭起身,摸黑走到箱笼旁,取出了自己的式盘。
她推开窗,借着月光起了一卦。
——风山渐。
是为上上之卦。
象曰:俊鸟幸得出笼中,脱离灾难显威风,一朝得意福力至,东西南北任意行.
转日,晏昭得了吩咐,跟着图芦一同前去东渡码头。
杨思仁案最主要的还是贩运神仙药一事,但如今只有宋守奎的供词,却无物证,很难叫他松口。
顺着上回的线索,这次他们直奔那黑鲤子的花船而去。
天色尚早,河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西堂口中人声寂寥。那花舫褪去了晚间的热闹糜欲,显出了藏在夜色下的脏污船身与破旧的灯笼帐帘。
冷风吹过,将或朱红或青绿的纱帘悠悠荡起,竟有几分说不出的鬼气。
图芦与晏昭分为两路,分别自船头船尾包抄了过去。
“什么……”后舱里打瞌睡的伙计还没来得及惊喝出声,就被武卫一掌劈晕了过去。
晏昭打了个手势,随后轻步走到舱门旁,用匕首抵着门慢慢退开。
一股甜香里混合着腐朽的气味倏然涌上鼻尖。
她皱了皱眉,率先侧身走了进去。
——正与内厅中的数名伙计对上了视线。
“来人,拿下!”
晏昭一声低喝,立刻上前将欲跑去报信的其中一人踹倒,又赶紧回身,抬臂架住后头人挥下的木棍。
厅内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