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听见这句话,晏昭垂下了眸子。
这其中没有指向焦家的直接线索,她不能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说。
只能看周奉月会不会顺着她设定的方向去想了。
“晏小姐给我带来的这个消息,果真是……石破天惊啊。”周奉月神色莫名,随手挑了一块点心,一边嚼着一边说道。
对面的少女微微垂首,语气带着些郑重:“事关重大,昭不好擅自决定。而审度此间,惟周大人可托心腹。”
周奉月放松地倚在座位里,食指有节奏地轻点着桌面。
“行,这事我大概知道了,还有别的吗?”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直直望向了对面的人。
下一刻,晏昭起身从座位上离开,端正地行了个礼。
“昭还有一事相求……周大人能否允许我继续参与此案?”她垂着头,将面上的神情隐在了暗处。
听见这句话,周奉月稍微变换了些姿势,她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地问道:“晏小姐,你应该也清楚,继续参与这件事对你没有好处。当然,对晏家也没有好处。”
晏昭依旧保持着抬手躬腰的动作,不卑不亢地说道:“是,但是……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她有继续查下去的理由。
若将这案子完全交付于他人之手,实在是于心难安。
……三奴,就当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半晌后,周奉月终于再次开口,只不过却没有正面回答——
“内教坊的那个选拔你没去成吧?”
“……是。”晏昭抬起头,她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下一刻,周奉月就朝她丢来一块方正之物。
“这是红案组的牙牌,明日去监刑院画卯。你若是能办得好,也不用去那劳什子内教坊了,待我上书陛下,日后便在善平司做事。”她朝着那表情惊诧的少女挑了挑眉,含笑道。
晏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牙牌,立刻拱手道谢:“多谢大人栽培。”
“别高兴得太早,”周奉月转头又是一瓢冷水,“若事情办得不好,就给我趁早回家。善平司可不是谁都能进来胡闹的地方。”
晏昭回以一个不卑不亢的浅笑。
“自然。”.
与周奉月分开后,晏昭立刻回了晏府。
自己要去善平司的事,自然得与父母说一声。
她先去找了晏惟。
——“周奉月叫你去善平司?”
听到这个消息,晏惟也惊讶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点头道:“红案组的朱衣察便是正六品的官位,于你也算是好去处。若查案时遇到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
“是,女儿知晓。”晏昭自是乖巧应声。
而晏夫人那头,她虽有些担心,但还是轻抚着晏昭的手鼓励道:“既然你爹都已经同意了,那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一个,千万保重好自己,莫要做危险之事。”
晏昭亲亲热热地靠在她怀里,笑着道:“母亲放心,我不是那种鲁莽之人。”
晏夫人伸手将她揽过,叹了一口气。
“我既希望你终成大器,又担心你会吃苦头。从前一直在外头……娘知道前面这十几年你过得不好,只想着以后好好让你享享富贵日子。”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语气温柔,温暖的手抚过怀中人的后颈与肩头。
晏昭将脸埋在母亲的臂弯里,不知不觉中眼眶竟微微发酸了。
好像她曾经有过很多爱,但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抓住。
一开始是师父,在她最孺慕的时候远走他处;然后是观中的洒扫婆婆,那和善的老妇人时常帮她缝补衣物,还会给她偷偷塞些食物,不过也在她八九岁的时候去世了;后来便是许辞容等人……
都怪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样赤诚热烈的喜爱,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逃走。
再后面,便是郭三奴。
只不过如今也与她彻底告别了。
晏昭抓住母亲柔润温暖的手,将脸轻轻地靠上去。
晏夫人动了动指尖,替她拭去了泪痕,随后有些心疼地捧住她的脸仔细问道:“怎么了昭昭?是想起从前的事了吗?”
“嗯。”
她闷闷地答着。
“倘还有愁绪,便莫再思量。娘知道你往后啊,定是日日称心,岁岁安乐。”
母亲的声音温柔亲和,像是最柔软的纱,轻拂过她千疮百孔的魂魄。
晏昭低下头,自己揩着眼角溢出来的泪。
——人人都道今日莫追旧日事。
但是她却不能。
至少不是现在。
郭三奴的尸首还停在义庄里,不管怎么说,她都必须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替三奴报仇。
第36章 福寿坊咽喉断,刃口横阔四寸有余,心……
第二日,晏昭准时到了善平司。
善平司分为左右两部,左部掌刑狱审断,其下又分为监刑院和谳狱台,红案组便隶属监刑院。
她跟着黑袍的武卫走入监刑院的大门,不知又走了多久,才到了地方。
“图大人,左使昨日说的那人到了。”武卫朝里头一拱手,恭敬说道。
“叫她进来吧。”
屋内传来一道冷肃平静的声音。
图大人?莫不是上回与她一同去秦家查看的那位?
晏昭一边暗暗思索着,一边抬步走了几去。
屋内有一人坐在桌案后面正翻阅着书册案卷,闻声便抬起了头来。
图芦见到晏昭也有几分惊讶,她上下打量了面前人一会儿,随后招手示意她坐下:“是你啊,先坐吧。”
她将手中的书册合上,继续说道:“红案组一共有四个朱衣察,周大人既然给了你牙牌,那你便是第五个。我组历来所缉查之事,尽在朱紫之间,非部院即科道。这次神仙药案很可能牵扯到朝堂权贵,因此行事务必谨慎。”
晏昭连忙点头道:“是……属下明白。”
随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一句:“大人,昨日不良人发狂一案,是归哪处推勘?”
“……不良人?”图芦皱了皱眉,思索着答道,“应该是青案组,这事属于民间异动,不归我组所辖。”
“大人,我曾见过服用神仙药者发狂的模样,根据昨日那人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也是被神仙药所害。”晏昭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晏小姐,查案不是闹着玩的。”图芦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看,“若只是图个新鲜,那我红案组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大人,我并非胡说,”她神色十分认真,语气里带着诚恳,不似作假,“您若不信,不妨去取了那案的卷册来。青案组不熟悉神仙药,可能看不出来,但若对此药有些许了解,定能辨出我所言非假。”
图芦低头沉吟半晌,随后朝外头高喝道:“来人!”
片刻功夫,门外就走进来一个武卫。
“大人,何事吩咐?”她侍立门旁,垂首问道。
“去青案组取一下昨日不良人那案的卷册,就说我要看。”图芦语气果断,直接道。
“是。”
那武卫快步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她便捧着两三本书册走了回来。
“大人,都在这儿了。”武卫将东西放下,随后便退到了一边。
图芦看了晏昭一眼,随后打开那些卷册,细细翻阅了起来。
晏昭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瞧着,当那本《验尸状》被打开的时候,她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
……
验得死者郭三奴,仰卧昌平坊凤南巷,血溅三尺,地有拖痕。
咽喉断,刃口横阔四寸有余,左深右浅,勘自后割。
胸腹裂,自心窝至脐上纵裂七寸二分,心窍空洞,皮肉撕豁。
胃肠拽出拖曳数尺,肝叶碎挂肋间。
余伤,右腕骨折,左颊爪痕三道……
——看到这里,晏昭收回了视线。
膝上,指尖死死抵住还未痊愈的伤口,逐渐收紧的手中传来痛感。她闭上眼,仿佛只有这种痛感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晏昭不可能认识郭三奴。
现下,她就连为他感到悲伤也不可以。
不一会儿,图芦便合上了卷册,神色莫名。
这时候,晏昭开口继续道:“大人,这卷册上所书:案犯颜面潮红,汗出如浆,瞳散无焦,白睛血丝密布。而四肢震颤,指爪抓地出血却不觉,行步踉跄如醉…….分明就是服用神仙药的症状。”
身着红色官袍的年轻女子沉眉思索着,没有立刻应答。
“这事我会向周大人禀报,你不必忧心了。”移时,图芦开口道,“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我会带人去城外莲花观,你随同一道。”
“是。”晏昭的回答中带着些犹豫,“那今天……”
图芦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收回,投在了手中的卷册上。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道:“今日暂无差遣,你可先至文卷房查阅旧案。”
晏昭躬身应喏,轻步退了出去。
她想到方才图芦所说的话,不禁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忐忑。
莲花观……
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膳堂简单用了些饭,晏昭便离开了善平司。
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文卷房。趁着没人注意,晏昭偷偷从一卷书册上撕了些什么下来。
图芦作为红案组的主官,是从五品的丹枢丞,上头有五品巡察使,巡察使上头还有周奉月。若想将青组的案子并过来,定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少说也要等个三五天。
可是郭三奴的案子她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今天就要查。
晏昭先去成衣店里买了一身不打眼的衣服,随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着福寿坊的位置去了。
福寿坊虽名为福寿,却是穷闾漏巷,破败至极。晏昭之所以要去这处,是为了找一个名唤陈中喜的不良人。
陈中喜与郭三奴同在一伙,他应该会比自己了解得更多。
她用粗布裹头,半遮了眉眼。
新买的衣服被她特意蹭上了些灰,而一旁垂落身畔的手中正紧紧捏着一张泛黄的破纸。
——文卷房里旧案中的证物,应当能派上些用场。
福寿坊坊门上的漆已有些脱落,露出了里头发黑的木渣。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蹲在门柱下头,脏污的两条小腿瘦瘦伶伶地从裤脚伸出,支棱在地上,他们警惕地看着来往的人,目光追随着每一个走入坊内的陌生脸孔。
她低着头,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坊内更是一片破败,看不出颜色的地上四处淌着暗色的不明汁水,晏昭尽量挑着干净地方下脚。她快步走着,余光瞥见路旁的一个米粮小摊。
摊主是个头发蓬乱、衣不蔽体的老汉,他蹲在几袋子米粮之中,也不抬头招呼客人。
晏昭慢慢走近,弯腰从面前的袋中舀出一勺米来,伸手捻了捻。
里头瞬间爬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虫。
她赶紧甩了甩手将米放回袋子里。
“怎么,嫌我的米不好?”老汉冷哼一声,嗤笑道,“要买好的,去平泰坊买新米啊,看人家让不让你进门。”
晏昭并未发恼,只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张从文卷房里带出的破纸,举在了老汉的眼前。
“李骆驼欠我们东家的钱,拖了快两个月了,听说他躲在这儿?”
老汉眯着眼看着面前那张纸,半晌才辨认出几个字来。
“……李骆驼?”他收回视线,咧嘴一笑,露出了几颗发黑的牙齿,“他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前些日子跟人赌钱,把那条烂命赌进去了。”
晏昭心内一沉,她将那借帖又重新收回,面上神色不变,语气轻蔑道:“死了?死了也得还钱。他没了,但他婆姨儿子倒还能卖上点儿价。”
说话间,她微微侧身,露出了后腰上那一柄精致的短刀。
眼见那老汉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晏昭知道光是威胁怕是没用,便又从怀内取出了一个钱囊丢在了那米袋中。
“这烂帐若能收回头,自然少不了你这个带路人的好处。”
老汉一边死死盯着她,一边伸手去取出了那个钱囊。他打开看了一眼,随后便赶紧塞入*了自己的怀里。
“……话可说在前头,若不成,这钱你也拿不回去了。”他站起身,一边朝坊内走去,一边道。
晏昭嗤笑一声,抬步跟了上去。
“放心吧,这么点油水,我倒也瞧不上。”
她默默捻了捻那张破纸。
——上旬,青案组收捕了一名典当房贷的库户,这张借帖便是从他那儿搜出来的。文卷里还记录了库户和欠负人的账目往来,其中有一个叫“李骆驼”的引起了晏昭的注意。
她曾在陈中喜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本寄希望于通过此人找到陈中喜,却没想到李骆驼二十几日前便已死了。
……
老汉在前头走着,晏昭垂着头跟在后面。
走了没多远,那老汉便停在了一座破庙门前。
“里头有个姓唐的寡妇,是他的老相好。若要找她的麻烦,你自己去便是。”他挥了挥手,转身便要走。
“诶!”晏昭连忙将人拦住,皱着眉问道,“李骆驼没有正经婆姨吗?”
老汉斜着眼朝她一翻,嗤笑道:“正经婆姨?能有个女人就不错了,还正经婆姨……你要找就进去找,我可不与你在这儿踩瓢了。”
说完,他便一扭身子,三步并作两步,从曲拐的小道里离开了。
晏昭深吸几口气,勉强平静了下来。
这地方果然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她抬步走入那破庙内。
庙里阴暗潮湿,供台上的佛像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下了半截身子。角落里堆着破烂被褥,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蜷缩在那里。她们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却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晏昭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最里面一个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妇人身上。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蜡黄,但衣裳还算齐整,头上插着一枚木簪。
“唐娘子。”晏昭直接开口道。
果然,那妇人面色一变,有些警惕地回望过来。
晏昭如法炮制,又取出了那张借帖。
“李骆驼欠了我们东家不少钱,拖了快两个月了……若是还不上,下回来的可就不只我一个人了。”
唐寡妇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李骆驼?他欠的债多了去了,你东家算老几?”
晏昭眯起眼,压低声音道:“我东家姓陈。”
第37章 是我,童玉君晏昭大口喘着气,心口一……
她蹲了下来,沾了些地上的黑灰,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喜”字。
唐寡妇眸色一沉。
她上下打量着晏昭,半晌后这才开口:“你是陈中喜的人?”
晏昭慢慢倾下身子,压低声音道:“带我去见他。”
唐寡妇嚅动着嘴唇,眼神里带着怀疑。
她抬起手,将那“喜”字举起,继续说道:“他与我提过李骆驼,所以我才能找到这里。”
那妇人盯着她掌心中的那个字看了许久,又隐晦地打量了晏昭半晌,这才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跟我来。”
她领着晏昭从破庙的后门处离开,进入了侧面的厢房里。
唐寡妇蹲下身子摸索了片刻,从地上拉起一片木板来——
霎时带起了无数烟尘草屑。
晏昭下意识用袖子捂住脸。
待烟尘散去,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寡妇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盏小油灯,低声道:“下去吧,一直往前走,没有岔路。”
洞内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下面是什么情况,晏昭接过油灯,一咬牙俯身钻了进去。
身后,那块木板又盖上了。
油灯的火光在地道中分外醒目,将她的影子拉得极为细长。晏昭在心中默数着台阶个数,慢慢朝下走去。
地道的尽头是一扇木门,门缝里隐约漏出些昏黄的灯影。
她推门而入。
下一刻,迎面便劈来一道冷光刀影。
——“喜叔!是我!”
晏昭后撤一步,堪堪躲过这一刀,她连忙伸手拉下头巾,高喝道:“是我,童玉君。”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将面容暴露在了灯光之中。
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那中年汉子的面上陡然浮现出了震惊与疑惑交织的神色。
昏暗的光下,他的瞳孔猛地缩紧,手中的刀“铛啷”一下落在了地上。
“……玉君?”陈中喜声音嘶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不是——”
“这事说来话长。”晏昭又上前几步,好让他看个清楚,“喜叔,我现在是右相晏惟的女儿晏昭。”
陈中喜细细打量着她,半晌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好、好、好!没想到你我二人还能有活着再见面的一天!”
他似乎瞬间就接受了童玉君“死而复生”这件事。
然而晏昭没有他这样畅快的心情,她现在只想知道郭三奴的消息,便连忙开口问道:“喜叔,三奴他……”
听见“三奴”两个字,陈中喜的笑容陡然消失了。
他看着晏昭,眼中渐渐染上了灰暗之色
——“三奴是被人害死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晏昭神色一凛,连忙追问:“此话何解?”
那中年汉子叹了一口气,他拾起脚边的刀,盘腿坐了下来。
“那日,本不该是三奴的班,但是狗娘养的杨思仁,非将三奴调去守市,呸,我就知道没有好事。”他神色愤然,说起了那段时间的事情,“三奴前些日子好像就在查什么东西。他与我说过,此事事关重大,他暂时还没有证据,不好发作。我大概猜到与那杨思仁有关,只嘱咐他千万小心行事,莫要遭人灭了口。”
说到这儿,他拿起一旁的酒囊灌了一口,随后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怨我这张嘴,说什么不好,非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日和三奴一同去的人,是新调来的,我们都不清楚底细,却没想到……唉——三奴死得惨啊。可惜我这当叔的,没本事替他报仇,反被追得像个耗子一样,只能躲在这地底下。”
说着,陈中喜又闷了一口酒。
而一旁的晏昭则是逐渐收紧了拳头,她不自觉地咬紧了齿关,暗暗思索着。
杨思仁,便是这一任的京兆尹。
莫非他也与神仙药有关……
三奴是否发现了什么,才会惨遭不测?
“喜叔,关于三奴之前在查的事,你还知道些什么?”她抬起头,凝眉问道。
陈中喜仰头倚在身后的墙壁上,闭着眼,慢慢开口道:“具体什么事……我倒不清楚,但估计和东渡码头有关,那段时间他总往那儿跑。”
东渡码头?
这地方在城外,联通着漱江和渌水河,又怎么会和京兆尹……
等等——
晏昭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之前她一直不解岭南的石花散是如何千里迢迢运来京城的,难道是走的漕运这条道?
渌水河上有不少京兆府批下的官船,若借这一手运送神仙药,那自然是妙极!
陈中喜见她神色不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晏昭大口喘着气,心口一阵剧痛。
三奴……三奴是被人害死的!
不是巧合,是那杨思仁要灭口。
她连忙转头对陈中喜道:“喜叔,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三奴报仇。”
“玉君,”陈中喜脸上并无喜色,他只是担忧地望着她,“三奴已经去了,你可千万别……”
晏昭展颜一笑,装作豪气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现在可是右相千金,就算有人想杀我,那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好,”陈中喜点了点头,却还不忘叮嘱,“若有用得上喜叔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不过你也得注意些,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了。”
陈中喜这时候又恢复了那豪爽性子,他拍了拍身侧的刀笑道:“尽管来,我正等着呢。”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晏昭便起身告辞了:“喜叔,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千万保重。”
“唉……”陈中喜隔着那闪烁的灯影望向她,眼中流露出些许落寞,“自从杨老大死了之后,这日子是一阵不如一阵了。如今三奴也走了,不知道我这条烂命还能捱到什么时候。”
“喜叔……”
晏昭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能苍白地许诺:“总会有好日子过的。你看,我这不就起死回生了吗?
那中年汉子轻笑了下,没有再说些什么.
晏昭从福寿坊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灰暗。她匆匆回到晏府,简单洗漱了下便和衣上床了。
只是躺在床上半晌,她却无法入睡。
脑中全是今日与陈中喜的对话。
焦家、莲花观、京兆尹……
像是一团约扯越乱的线,她只是轻轻一拉,就带出来了许多藏在其下的潜蠹腐蝇。
一波未平而另一波又起。
她翻了个身子,眉头紧锁。
本以为将东西交给周奉月后,这事就与她无关了,没想到如今却是越陷越深……
——“叩叩。”
门口处突然传来了两声敲门的动静,随后,沉光的声音轻轻响起:“小姐,明日仍是依时去善平司画卯吗?”
晏昭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回答道:“对,替我备好车。”
“好。”那声音隔着一道门,有些模糊不清,她似乎有些犹豫着开口道,“小姐……下晚时分许大人来府里找过您。”
许辞容?
晏昭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来做什么?
“我知道了,日后有时间我会去寻他的。”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回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外头逐渐安静了下来。
晏昭也终于感到困意袭来,她倒头沉沉睡去.
第二日,在善平司点了卯,图芦就带着晏昭和其他两个朱衣察一同前往莲花观了。
这是童玉君“死后”,她第二次回去。
只不过这次得在所有人的面前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她心内有些不安。
今日这一劫,端看自己渡不渡得过去了。
约莫辰时二刻,这一行人就到了莲花观门口。
深秋的冷风吹拂在面上,直刮得人一阵哆嗦。观门口的老松簌簌地抖着松针,偶有几根落在了晏昭的靴前。
她低头望去,那尖尖的针叶像是一根根细小卦签,算着前路吉凶。
武卫们立刻于观门两侧站定,持刀把守住了入口。
“后门再去几个人。”图芦抬手吩咐道。
“是!”几道黑衣身影立刻朝着远处奔袭而去。
晏昭在门外候着,没有率先进去。待其他几位都走进观门后,她这才跟着抬步走入。
如此大的阵仗,自然惊扰了里头的人。
一名年轻的道士快步走了出来,拱手恭敬道:“几位大人,这……不知所为何事啊?”
图芦冷声说道:“我等乃善平司朱衣察,奉命前来核对观内的香油税。观主何在?”
“您随我这边来。”那道士一边答着话,一边悄悄抬眼望来。
只是这一望却叫他瞬间丢了半身的魂——
目光触及到晏昭的那刻,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结巴着叫出了那记忆中的三个字。
“童、童童、童玉君!”
晏昭心内一紧,但面上不显。她微微皱起眉,不解道:“我名晏昭,乃善平司朱衣察。”
“不、不可能……”那道士死死盯着她的脸,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不可能,你就是童玉君……不对,童玉君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这时候,南虚子的大徒弟玉玄匆匆赶了过来,他低声喝退下那脸色煞白的年轻道士:“做什么,疯疯癫癫的。”
那道士只是嚅动着嘴唇,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前方。
玉玄斜眼瞥见了前面几人那深绯色的官服,心里大概有了猜测,他陪着笑脸道:“诸位大人……”
说话间,他正对上了一名年轻女官投来的视线。
这张脸……好像有几分眼熟。!!!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玉玄瞬间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渐渐加重了。
这、这这张脸……分明就是那已经死去数月的童玉君!
不是做梦,她就站在自己眼前。
第38章 尸首“后、后山,有死人,有死人!”……
“两位,你们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乃右相晏惟之女晏昭,千万别认错了人。”晏昭抱起臂,斜睨着眸子冷声道。
玉玄到底头脑清醒些,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连连道歉:“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该死。还望大人恕罪。”
晏昭冷哼了一声继续道:“有时间在这里折腾,还不赶快去将功德簿和账本拿来?”
“是、是,这就去。”玉玄点头如捣蒜,连忙拉着那年轻道士退下了。
如此一遭结束,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之前派去守后门的其中一个武卫突然快跑着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里。
“……大人,”那武卫匀了匀气后快速说道,“后头好像还有大理寺的人。”
晏昭心内一惊。
糟了,忘记沈净秋还安排了人在观里。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死心?
只是还没等她想好对策,图芦便开了口:“大理寺?……既然都是同僚,那不妨邀他们来一见,说不定还能互通些线索。”
只是她语气冷沉,不像是好意。
……坏了。
正说着,前面的回廊尽头便出现了几道穿着官袍的人影。
待人走近,晏昭瞬间就认出了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司直裴元焕。
也是沈净秋的心腹。
她瞬间眼前一黑。
裴元焕可是认得她的。
晏昭慢慢挪动脚步,尽量往后藏了藏。
“图大人。”
裴元焕显然同图芦认识,他率先拱手行礼道。
大理寺司直是从六品,按照品级来说他比晏昭这个临时道正六品朱衣察还要稍微低一头,见了图芦自然得先行礼。
图芦顺其自然地与他寒暄起来:“原来是裴司直。不知大理寺是在这观中查什么案子?”
“……数月前有一坤道离奇身亡,连尸首都没有。”裴元焕似乎不欲多谈,只是简单说了两句。
晏昭在后面垂着头,不停祈祷着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图大人又是来查什么?”他反问道。
“害,这不是按例巡查香油税嘛,”图芦自然也不会对他吐露真言,只是随口应付道,“看下功德簿、账本也就算完了。”
说话间,裴元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这几人。
他注意到了最后面一名穿着绯红官袍的身影。
“恕下官眼拙,后面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裴元焕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开口问道。
晏昭咬紧牙关,闭了闭眼。
……招子倒是挺亮。
裴元焕毫不避讳的这一问,惹得其余人也陆续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去。
在堆叠的视线中,那人静静站在原地,抬起了头。
素靥凝霜色,孤光坠月痕。
那张脸,分明从前相识。
裴元焕神色一时震荡,瞳孔猛然缩紧。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几步,却被图芦一手拦了下来——
“怎么,裴司直想从我善平司里挖人?”
“非也,”他直勾勾地看着晏昭,露出了些古怪的笑来,“只是觉得这位大人,颇有几分面熟。”
晏昭浅浅一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裴司直也真是多忘事。我刚回京不久,就在玉华阁门外与司直见过一面……当时沈少卿也在,您忘了?”
玉华阁……那间首饰铺子?
裴元焕唇角笑意渐减,他沉下了眸色,好似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不远处传来的动静让他不得不暂时咽下了话头。
惊惶的喊叫声恰在此时撕裂了这凝滞的氛围,一个道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道袍下摆还沾着些泥土脏污。
“后、后山,有死人,有死人!”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引到了这两个字上——
死人。
“喊什么呢!”第一个出声的是玉玄,他上前拉住那道士,低声训斥道,“青天白日的发什么疯。”
“师兄,我没疯,我没疯!真的有死人!”他两手攀附着玉玄的胳膊,腿软得甚至都站不稳了,“就在后山那条河边,若不信我可带你去看!”
还没等玉玄回话,身后就传来了一道冷沉的女声——
“好,那你便前面带路。”
图芦走过来,一把将那道士扯到一旁,压低了眉眼冷声道:“若是扯谎,饶不了你。”
“小、小的不敢。”道士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上瞟着眼观察图芦的脸色。
那面容严肃的红衣女官朝着他打软的膝盖踢了一脚,没好气地道:“那还不快在前面带路?”
“是、是是。”道士反应了过来,连忙朝着道观后身走去。
善平司和大理寺众人依次跟上。
这时日头虽烈,不过莲花观后山处绿树茂盛,树荫成庇,时不时还有凉风穿过,走在林中甚至会觉得一阵阵发冷。
晏昭跟在图芦身后,红色的官袍下摆扫过齐膝高的杂草丛,发出了些簌簌的声响。她心内忐忑,一直望着前面裴元焕的背影。
只怕刚才那简单一句话不足以打消他的怀疑。
“就在前面,”那引路的道士声音颤颤,逐渐慢下了脚步,“我方才是要去给老祖送饭的,路过这里想洗把手,没想到……”
随着视野渐渐明阔,众人终于看见了那具尸首。
衣衫残破、四肢惨败的一具女尸正仰面倒在河堤处,面容肿胀已无法辨认,而女尸身上的衣物正与方才所见观中道士所穿的道袍一致。
裴元焕的面色突然一变。
而此刻,同样凌厉了神色的,还有晏昭。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图芦旁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片刻后,裴元焕沉了沉气,刚想抬步上前查看女尸的具体情况,却没想到被人拦下了。
“图大人,您这是何意?”他立刻转过头来,面上带了些不虞之色。
图芦没有理会,而是朝后面招了招手。
下一刻,便有三五个武卫上前,将大理寺的人全部拉到了后头。
“图大人!”裴元焕面色涨红,带着怒意喝道。
“回去告诉你们少卿,这案子从现在开始,由善平司接管。”图芦气定神闲地说道,“大理寺的人,就先撤了吧。”
裴元焕挣脱开了武卫的拉扯,正了正衣冠,咬着牙不怒反笑道:“下官自会向上头好好禀报。”
图芦像是没听出这话中的威胁,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随便你。”
晏昭趁着两边争执起来的时候,走到了近前,用拾来的树枝,挑起尸体的衣服细细查看着。
虽然衣物已有些残破,且显然已经被泡了许久了,但衣领内侧仍可依稀辨认出一个蹩脚的绣字——
“玉”。
这还真是她当年的道袍。
“裴司直,”晏昭直起身子,突然转头问道,“您方才说的那没找到尸首的坤道……叫什么名字?”
裴元焕闻言一愣,半晌后还是开口回答了:“童玉君。”
晏昭神色平静,淡淡道:
“尸首找到了,就是这具。”
此话一出,裴元焕立刻就想要上前看个清楚,却被武卫死死拦了下来。
“这是我大理寺的案子!”他厉声喝道。
然而那几个武卫就像是没听见一般,横亘着的铁臂纹丝不动。
图芦出声打破了这僵局:“先把裴司直请回去吧,毕竟这案子现在也不归他管了。”
“图芦!”裴元焕现在是连“图大人”也不叫了,面色阴沉至极。
然而到底是善平司的人手多些,他只能愤愤丢下一句“你们且等着后头”,便拂袖而去了。
待大理寺的人离开后,图芦转头吩咐道:“罗静衣、晏昭,你二人留下勘验尸首,李淞随我回观内。”
“是。”
几人纷纷应道。
……到底是神仙药案更重要些,这女尸只能算是插曲。
此番来莲花观,原未料到会遇上尸身,故没有仵作随行。晏昭二人只得粗录尸状,略记伤痕方位、衣着形貌,其余细务,须待仵作至时,方能详验。
那名唤罗静衣的朱衣察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观察着。
“晏昭,记。”
她声音果决。
晏昭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簿册和炭笔来。
“女尸,身长约五尺有余,面部浮肿,口唇青紫。”罗静衣抽出腰侧的短匕,挑开衣领缓缓道,“身着道袍,衣领处绣有‘玉’字,喉颈未见异常。”
随后,她又挑起尸身手臂两处的袖口,其中一只手腕上残余着些许伤痕,而另一只却看不出痕迹来。
“左腕部有伤,可能是左利者。”
左利……
晏昭看了眼那尸体腰间绦带系的位置——若真如罗静衣所想,这死者是左撇子,那惯常的系带位置便不对。
必然是死后被穿上的。
不过,这时候明显是坐实“童玉君已死”的消息对她来说比较有利。
晏昭收回了目光,快速在簿册上记着。
只是……是谁会在背后帮她?
难道是府里?
……
初勘结束,她们安排了武卫将此处守好,随后便又赶回了莲花观中。
走入迎真堂时,沉檀混合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晏昭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南虚子正端着茶盏慢慢啄饮着,听见动静便抬起了头。
“大人,”罗静衣朝图芦行礼道,“后山尸身处已派人封好,只等仵作前来细验。”
图芦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手中的账簿上。
“咔——”
这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南虚子放下茶盏,忽然笑道:“这位大人,看着面善啊。”
他直直地望向晏昭。
……又来。
晏昭面色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下官姓晏,乃是善平司朱衣察。我母亲从前来观中拜过三清,观主想必是见过。”
“哦?”南虚子抬手抚了抚长髯,眼中带着兴味之色,“不知令堂名讳?”
第39章 东渡码头将军,这人说她认识你。……
这时,图芦终于抬起了头,她冷冷扫了南虚子一眼道:“观主若有闲心忆旧,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何这几个月的香油账目对不上?”
南虚子捋须的动作一顿,不慌不忙道:“近来善信逐渐增多,小观人手不足,难免有疏漏。”
“疏漏?”图芦可不吃他这一套,“陛下对玄门宽厚,却不是这个宽法,香油税目万分重要,岂容你口中这‘疏漏’二字!”
听出图芦话中的意思,南虚子连忙变了态度,起身行了个大礼。
“大人教训的是,这确是我等的错处,日后万不敢再犯。”
语毕,堂中一片安静,他不敢抬头,只是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
几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莫谈日后了,这段时间观主就好好带着弟子们在里面静心修行吧,”图芦轻描淡写地说着,从怀中掏出牒文放在了桌案上,“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还观主清白,不是吗?”
南虚子面上神色复杂,他看了眼那封牒文,还是顺从地拱手答应了下来:“是,大人说的是。”
这话一出,想必莲花观得有一段时间开不了门了.
从莲花观离开后,晏昭没有跟着她们回善平司,而是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她要去东渡码头打探打探。
她换了一身粗布短打,束发带笠,扮作掮客模样混进了码头里。
东渡码头连接着漱江和渌水河,是京城附近最大的码头了。其中鱼龙混杂,漕帮、私盐贩子、黑船花舫等各色人马都在此处交易。
她蹲在茶棚下,压低声音跟几个脚夫搭话:“最近南边来的有什么好货?”
其中一个脚夫瞥了她一眼,但没有答话。
晏昭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伸手掂了掂,碎银在空中发出了些碰撞的脆响。
那几名脚夫瞬间就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坐在中间的那人斜睨了她一眼道:“小哥面生啊,哪条道上的?”
晏昭咧嘴一笑,那压低的笠檐下,只见得她白牙森森:“从前走南河线的,刚来京城,想找点硬货。”
“硬货?”那脚夫一挑眉,带着些试探问道:“带青子的要不要?”
“要,浅水漂的更好,”晏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扔着碎银,“小爷我只吃干板。”
那几个脚夫相互对视了一眼,最后领头的那个还是开了口:“兄弟,我这儿有好信儿可都漏给你了,别说不仗义——西堂口的黑鲤子最近从南边运来了点好东西,带青,一般人可吃不下,我也是看你像是供过香火的,才透给你。”
晏昭将那几个碎银子全部往后一抛,脚夫们手忙脚乱地接下了。
“若有的做,少不了你们的水头。”她站起身,隐于笠檐下的眸子斜斜投去一瞥,便转身离开了。
只不过,她并没有走远,而是闪身避入了一旁的暗巷中。
晏昭紧贴着墙角,侧头朝外头望去——
那几个脚夫四下望了眼,随后便起身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她立刻压低了斗笠,快步跟上与她搭话的那个领头脚夫。
重叠人影中,晏昭死死盯着那人的破烂草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她不敢走太近,生怕被发现。
脚夫七拐八绕,最后在一间商铺之中的破败瓦房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左右张望了几眼,侧身钻了进去。
晏昭见状,迅速观察着周围,然后从一旁的窄巷里绕去了瓦房的另一头。
她贴墙而立,仔细探听着里头的动静——
“……南河……主要……黑鲤……城西….三……….”
她敏锐捕捉到了“南河”二字。
估计是在谈论自己。
只是声音太模糊了,压根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晏昭打量了下周围,发现瓦房和隔壁商铺相接的一侧留有细小的一条缝隙,只不过被杂物挡着,根本进不去人。
她走到缝隙旁朝里头探了探,却发现声音清晰了许多。
——这里有一扇侧窗。
她立刻躬着身子钻了进去。
码头里的脚夫大多都属于脚行,分旱脚和水脚,而这几个大概是陆上运包的旱脚,他们这个行当,应是东渡码头里消息最灵通的了。
“南河那边油水多,想必是条大鱼。”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窗缝漏出。
“嘿嘿,他出手的那银子,一看就是新货,有的捞。”这是先前与她搭话的那脚夫。
闻言,晏昭下意识看了看自己兜里的碎银子——果然亮洁崭新。
……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这个月的孝敬钱还没交……”是那道沙哑的声音,“再不吃点大的,咱们可都没有好日子过。”
孝敬钱……莫非是供给官府的贪银?
晏昭瞬间立起了耳朵。
“前几日撒的钉子,都扎稳了么?”然而,那人却话锋一转,问起了旁的来了。
这时,一道陌生声音响起,语带狠辣:“刀磨快了,香烧到头,把头您一句话就见红!”
听闻此言,她心内一震。
晏昭凝了凝眸色,细思起这话里的意思。
莫非误打误撞还让她碰见了帮派争斗?
“差不多是时候了。走,拿上家伙,日子过不过得去,就看今天了。”被称为“把头”的人厉声说道。
随后,屋内便传来了碰撞走动的声音。
晏昭立刻从墙缝内钻了出去,快步躲进了身后的破屋里。
稻草与断墙框出的缝隙间,她看见十数名脚夫打扮的人出了瓦房朝渡口方向走去了。
晏昭瞬间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无论是了解东渡码头内各帮派关系,还是打探神仙药的消息,趁着这种时候混进去,都会容易许多。
她打定主意,刚准备出去,颈后却兀得一凉。
……
胸腔内心跳逐渐加快,脑后渗出了冷汗来。
晏昭屏住气,动也不敢动,只是眼睛拼命下瞟——
是一截泛着寒光的刀尖。
“兄弟,手可稳着点,我就是个走单帮的,犯、犯不着,何必亮青子?”她眼神颤颤,但仍强稳住心神,压低声音道。
“走单帮?”身后那道声音略显低沉,“你不是这旱脚行的人?”
“不,”晏昭深喘了几口气,沉着答着话,“这位爷,您怕是认错蔓儿了。小弟初来乍到,没供过香火,但绝无冒犯!”
话毕,身后又没了声响。
只是那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
晏昭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之后,只觉得肩头一痛,她被一股力道重重甩在了身后的地上。
唔——
少女面上瞬间浮现出了几缕痛苦之色,只是掩在暗处无人得见罢了。
下一刻,耳边传来铮然声响,那刀尖一下又落在了她脸侧。
“老实点,若敢耍花招,老子立刻就砍了你。”
那人凶神恶煞地说道。
晏昭在剧痛之中眯着眼望去,却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纹样。
好眼熟,这是……
“你不是水匪?”她忍着痛急切问道。
“嗬,”那人嗤笑一声,像是十分不屑,“老子看起来像那种不入流的东西吗?”
逆着光,她看不清此人的样貌,但还是试探性开口问道:“你是镇西军的人?”
“……”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寂静之中。
“你小子……本想*留你一条命的。”那人叹了口气,拧动了刀柄。
——“等等!”
晏昭快速将覆于面上的斗笠甩开,并从怀里掏出了牙牌:“我是善平司朱衣察,是来查案的!”
刀刃停在了她的颈边,微微蹭出了一条细长的血线。
见那人不语,她只能咬咬牙放出了狠招:“我与赵珩赵将军是旧识,我父亲是右丞相晏惟。”
那柄刀终于移开了。
一只温热的手紧紧箍住她的左臂,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
“你认识我们将军?”
面前人肤色微黑,面庞凌厉、目若朗星,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你是前锋营斥候吧,”晏昭指了指他袖口露出的纹样,“赵珩给我看过镇西军的徽记。”
那人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后又看了回来——
“……你还真认识?”
他面露疑惑,上下打量着晏昭。
“做、做甚么?”
晏昭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了几步。
那人没有回答,拉着她便往外走:“跟我来。”
随后,他便带着晏昭闪身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里钻了出去。
跟着那人不知走了多远,直到他钻入了一处地下赌坊,晏昭却停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见身后人没跟上,那人又钻出个头来——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
她思量片刻后,还是咬牙跟进去了。
他真是镇西军的人吗?
此刻,晏昭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赌坊内,各种动静混杂在一处,笑骂喊叫声不绝,她侧着身子在汗污的气味中穿梭,跟着那人走进了最里头的一个房间。
——“将军,这人说她认识你。”
刚一进门,便听得前头那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晏昭瞬间抬起了头。
长案里头,那人眉分八彩,目含桃花,玉面凝煞色,铁甲映寒光。
正是赵珩。
两人甫一对视,便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惊诧之色。
“昭昭?你怎么在这儿?”赵珩立刻站起身子,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晏昭愣了下,随后亮出了牙牌道:“我现在是善平司朱衣察,来这儿查案的,你这又是……”
赵珩看了看身后众人,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解释道:“最近渌水河上水匪猖獗,今日南珠郡主来京,恐有异动,我们也是受命暗中保护。”
南珠郡主?
晏昭眼神一动,瞬间明白了先前那“把头”的意思。
他们是要劫船!
第40章 花舫(营养液加更)青年脸色潮红、眼……
晏昭立刻将方才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赵珩。
“……那几个应该是旱脚行的,我听意思,本以为是有什么帮派间的打斗,但如今一看,极可能是要劫官船!”她语气急迫,说着自己的猜想。
闻言,赵珩也是眸色一凛,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身边人吩咐道:“多调些人排岸搜检,速进!”
“是!”
屋内顿时忙碌了起来。
晏昭见状,带着些犹疑之色开口道:“我是不是……”
“不妨事,”还没等她说完,赵珩便明白了意思,他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晏大人有查案之需,自可随意走动。”
晏昭眼神闪烁了几下,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自己误打误撞也算将重要消息带到,她见赵珩已备下了人手,应当不会有差错了,这才起身告辞:“淮元,我还有案子要查,就先告退了。”
赵珩见她语气坚定,便伸手递来一枚银哨,嘱咐道:“千万小心。若有事,吹哨为号,有我镇西军接应。”
“好。”她笑着点头应下。
随后,晏昭将那银哨揣入怀中,便转身离开了。
她没有忘记这次来东渡码头主要是查三奴的死。
那几个脚夫给的消息应该是真的,毕竟真货才能钓上“大鱼”。
她准备去他们所说的地方碰碰运气。
“浅水漂”,即非重货;“带青子”,那就不是正经白货,而近些日子从南边运来的……
这几个特征组合在一处,很有可能与神仙药有关。
三奴的死和这神仙药本就是一个案子,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查到害死三奴的究竟是谁。
晏昭从那赌坊出来,便朝着方才脚夫说的地方去了。
——西堂口。
“西”为兑卦,主享乐,西堂口便是那花厅宝局扎堆儿的地方。
她甫一踏入这方地界,便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熏了个仰倒。
晏昭努力克制住那想要捂住口鼻的手,假装有些酣醉地往前走着。
没走出去几步,便被人迎面抱上了。
——“哎呦,哪儿来的俊俏哥儿。”
她斜着眼望过去,脚下步子一变,看似醉悠悠地避开了这个胭脂味的怀抱。
“躲什么,”那人不依不饶,又跟了上来,“奴家保证给你伺候舒服了~”
晏昭推开她的手,大着舌头道:“我要、要去黑鲤子那儿……他那儿的货好……”
听见这句话,原本热情的女人瞬间松开了手。
她上下打量着晏昭,随后露出了些莫名之色:“还当是……”
随后,她没好气地指了个方向道:“醉成这样,南北左右都分不清了。要喝清茶,往那头去。”
清茶……?
晏昭虽不明白她这话里的轻蔑之意从何而来,但还是顺着她指的方向踉跄走去。
只是,她很快就明白了。
——“公子,可要来我船上一叙?”
面容清秀的男倌伸手扶住她,故意用胸膛蹭上她的侧脸。
晏昭吓得连忙往后一仰,差点摔了个跟头。
花茶、清茶……
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黑鲤子做的是男倌生意!
她瞬间觉得脑中一昏。
只是都走到这一步了,这戏还得唱下去。
就当是为了三奴……
晏昭一咬牙,假装不胜酒力,半推半就地被拉进了花舫中。
雕花漆彩的大船上,三五打扮精致的少年正倚着栏杆,朝来往的人撒去花瓣。
她被拉着从这些少年中间走过,少不了被香帕拂过侧脸,那丝丝缕缕的古怪香气直熏得她头晕眼花。
“这位爷~”一个涂脂抹粉的鸨公迎了上来,他眼尖地瞧见面前人手背上平滑细嫩的皮肤,心里大概有了数。
——约莫是哪家的公子哥上这儿来找刺激了。
“春枝,伺候好了啊。”他眼珠子一转,向那正扶着晏昭的男倌使了个眼色。
男倌会意,低眉浅笑道:“是。”
两人纠缠着走进了船内,名唤春枝的男倌一手揽上了晏昭的侧腰,低下头便要往她脸上凑。
带着浓香的吐息渐渐近了,晏昭吓得立刻挣脱开了他的手臂。
左肩狠狠撞上了一旁的竖梁。
嘶——
她低下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您小心着点,别撞到哪儿了,奴家可是要心疼的。”春枝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动作间还不经意地又将领口扯低了些。
他一把抓起晏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您瞧瞧,奴家这心跳的。”
手掌下,是一片滑腻。
晏昭强忍着不适,站直了身子后又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爷~您要往哪去啊,奴家的房间就在这处。”春枝伸手捞了一把,却没抓住人,只能在她后头伸长脖子唤道。
她一手扶着两边的船壁,一手拨开人群朝里面挤去。
只是原本清明的头脑此时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层雾。
这船上的熏香……
晏昭一边躲着那春枝的拉扯,一边仔细探听着左右房间里的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路过的一间房里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唔……”
和那些欢愉的声音不同,这尾音中带着痛苦。
——“爷,您喝醉了,跟我回去吧。”
就在这一愣的功夫里,她肩上便搭来了一只手。
春枝语带埋怨,从她背后贴了上来,说话间,那温热的气息钻入了晏昭的衣领中。
直叫她恶心得一哆嗦。
“……滚啊——”
尖利的叫喊声从房内传来,只不过外头过于热闹,只有贴着门的晏昭勉强听见了。
不会是有人在被逼着服用神仙药吧?
她一狠心,直接朝那扇门撞去。
剧烈的声响中,晏昭踉跄着闯入房内,正对上了一双满含绝望的眸子。
青年双手双脚皆被捆缚着,身上红色的锦袍破得不成样子,露出了大片的玉白胸膛,其上依稀可见鞭痕掌印。
唇边有被抹开的口脂,下巴处隐约带着些水痕。
他看见有人进来,立刻用仅剩的力气呼救起来:“救我……我是岭南王世子……救命……”
而撞开门的晏昭却一时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门后竟是此般场景。
等等,岭南王世子……
怎么会在这儿?
来不及多想,她假装没站稳,整个人一下子扑了过去。
青年脸色潮红、眼带水光,口里呢喃着:“你要做什么——”
“闭嘴。”
晏昭低声喝道。
她伸手环住了青年的腰。
“你!”那自称岭南王世子的青年倒吸了一口气,眼尾飞红。
晏昭没工夫理会,只是快速用短匕割开了捆在他手上的麻绳。
这时候,他似乎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在帮自己,渐渐弱下了声音。
“……别停啊,继续喊。”晏昭咬着牙说道。
话音未落,他立刻会意,连忙配合起来:“你、你要干什么!滚啊!”
这时候,花舫里的人终于有动作了,春枝连忙上前来将晏昭拉开,而原本房间里的那人则是狠狠踢了青年两脚,低声警告道:“老实点。”
转瞬之间,晏昭便有了应对之策,她大着舌头耍起了酒疯:“就、就要他,我就要他!小爷有的是银子,他多少钱,小爷买他一晚。”
春枝这下子急了,他急忙将晏昭揽到身前,刚想说话却被甩了一耳光——
“拉拉扯扯的……就你这样的,爷看不上!柳条儿打摆子的德性,一看就是个烂货。”她抽了一巴掌后还嫌不解气,嘴上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
春枝面上神色变换,他捂着脸,强压住眼中的狠毒眸光,勉强挤出个笑来:“爷,那是新来的,还没调教好呢,哪有我能顺您的心呀~”
“滚!我就要新来的,新货才玩得刺激。”晏昭一甩手,又跌跌撞撞往地上那青年靠近了几分,她伸手在怀中使劲摸索着,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子朝后撒去。
“银子有的是!我就要他!”
——端得是阔气无比。
这时候,鸨公终于来了。
他先是朝春枝使了个眼色,待对方乖乖退下去之后,这才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道:“爷,您要喜欢新鲜的,我那儿还有。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手,您不如再去挑挑?”
晏昭一摆手,指着地上的人道:“不,就要他,就他顺眼。”
那鸨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一咬牙,还是答应了:“也行,反正都是咱们船上的人,您玩得顺心就行。”
他走到原本就在房间里的那人身侧,耳语了几句,随后便将房内的其他人都带出去了。
只剩下晏昭和那仰倒于地上的青年。
他鬓发散乱,贴于脸侧,面上泛着潮红之色,轻轻吐着气问道:“你是什么人?”
晏昭并未回答,她蹲下身子低声道:“你说你是岭南王世子?怎么证明?”
那青年微微蹙眉,垂下了眸子。
“我、我身上东西都被拿走了……但我说的绝对都是真话。我奉父王命令沿途护送幼妹,几日前却遭遇了水匪,这才沦落于此。”
这时,晏昭想起了先前赵珩说的话。
“你妹妹是南珠郡主?”
那青年瞬间抬起了头,眼神明亮:“对,你相信我了?!!”
糟了……
这劫船,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岭南王世子失踪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那世子定然还在船上。
只不过,是真是假就难说了。
她迅速解开青年身上的绳索,对他说道:“你还记得你们的船走的是哪条漕路吗?”
“我……”青年语带犹豫。
“算了,先出去再说。”晏昭扯下一旁的布单裹在他身上,随后用力踹向了侧窗。
轰然一声响后,待外面人闯进来查看情况时,房间里却已无那二人的身影。
“快来人!有人跳船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