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坠崖我死在山野里,你不要来找
刺客来势汹汹,大半冲向裴疏则,其余朝姜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冷箭凌空而出,顷刻倒了不少侍卫,幸而其余人反应极快,火速护住裴疏则,周围暗卫也冲了上来,杀做一团。
裴疏则惦记着姜妤的安危,喝令护卫先去寻她,褚未着急道,“那殿下怎么办?”
裴疏则厉声呵斥,“给我留几人便可,她若有差池,严惩不贷!快去!”
褚未只得领人脱身而走,裴疏则这边压力陡然增大,但他久经厮杀,身手了得,劈手夺过刺客长刀,自己也加入战局。
刺客紧追不舍,还好后山路况复杂,姜妤早已将守清带过的路况记牢,拽着芳枝疯跑,堪堪甩开一段,随行女使方才便被冲散了,躲的躲,逃的逃,也只剩芳枝在侧。
今日本就为登山而来,两人装束都很利落,枝叶贴着脸颊身体刮擦后退,就在几乎听不到追喊声时,芳枝踩到只废弃兽夹,痛呼一声栽在地上。
姜妤也被带倒,忙过去查看她的伤势,芳枝将她往外推,“姑娘,他们不是冲我来的,你快走。”
姜妤沉声喝断,“你傻吗,不是冲你来的才会杀人不眨眼。”她将芳枝搀起,环顾四周,捕捉到附近可供一人藏身的柴草堆,用力将人塞进去,迅速跑开。
不过这点功夫,刺客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持刀围追上前。
他们有备而来,下山的路都被堵死,姜妤咬牙,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还能跑多久?”为首的在身后道,“前头是望京亭,别白费力气了。”
望京亭建在后山崖顶,站在上面可以俯瞰京城,故而得名,因地方偏僻,平日无人过来,已经十分陈旧,木头阑干都有了风化的痕迹。
姜妤无路可走,一步步被逼退到亭内。
褚未很快领人追过来,不多时,裴疏则也出现了,他肩膀负伤,竹青袍袖被鲜血染红,滴落在干燥的沙土上。
刺客分出人来追姜妤,不外乎想多重保障,不想那些人竟然这么快便被解决,一时间都有些慌乱,纷纷举刀对准她,冲裴疏则厉喝,“停在那,除非你想让她死。”
姜妤抓住间隙,翻到阑干之外。
阑干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声响,众人皆是一惊,裴疏则本就失血的脸色更加苍白,“妤儿,别动!”
亭外几寸便是山崖,姜妤半只脚悬在外头,峭壁上松柏交错,枝繁叶茂,看不到底,远处的城池却十分清晰,放眼即可望长安。
城池轮廓自山岚边际浮出,相隔太远,分不清哪里是靖王府,哪里是不羡楼。
姜妤怔怔瞧了一会,回头看向瞄准自己的数把长刀,又转向裴疏则,困惑道,“疏则哥哥,他们拿我威胁你,怎么办?”
裴疏则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本就失血的脸色越发苍白,“你不用管他们,先回来,听话,迈过来。”
周围刺客也因姜妤此举进退维谷,生怕她真的松手掉下去,见裴疏则上前,刀尖都不知对准谁,三方都陷入尴尬的僵持。
更凶险的情境裴疏则也遇到过无数次,可没有哪次让他这般无措,他命令守卫后退,对刺客冷声,“收刀滚下山,本王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若她受伤,我会让你们求死不能。”
对方显然不信他,“此番不成,我们回去也没活路,除非你死,否则免谈。”
“殿下别听他的鬼话!”褚未生怕裴疏则一个冲动想不开,“若您自戕自伤,姑娘如何独善其身?”
裴疏则仍紧盯着姜妤,“你先进来!”
姜妤端详着眼前荒唐的局面,突然有些想笑,山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摆,好像下一刻就要随风消逝。
“算了,疏则哥哥,”她开口,“是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话说回来,你切断软肋,未必是坏事,我死在山野里,你也不要来找,算是老天应我们最后一求。”
她松开手,断线风筝一般坠下山崖。
“姜妤!”
裴疏则厉声嘶吼,不顾一切冲过去,却没能摸住姜妤的一片衣角,峭壁枝叶发出断裂声响,她整个人顷刻间便消失在郁郁葱茏和皑皑薄雾里。
褚未率人扑向刺客,架住砍向裴疏则的数把长刀,仍有一把利刃刺进脊背,生生透肩而出,他恍若未觉,双目赤红,跟着就往崖下跳,被褚未死死抱住,“殿下,你冷静点!”
裴疏则像只发了疯的野兽,他一人根本拉不动,好几个属下一块才将他按住了,背上长刀挣扎间铮一声摔落在地,褚未在他耳边吼,“殿下,我们去崖下找,这里树这样多,未必会摔死人的——”
这话终于堪堪将裴疏则的神智拉回,他胸口剧烈起伏,被人扯离破败阑干,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褚未一眼,跪倒在地,心肺欲裂,呕出好大一口血。
“去,”他推开褚未慌乱搀扶的手,嘶哑道,“现在就去!”
褚未连声应是,指挥人下山,又命人将刺客押走,自己扶裴疏则去福宁观。
裴疏则也要跟着下去,被褚未强行拦下,“您至少先把伤口包扎好,别找到姜姑娘之后,自己先撑不住了,到时候如何照料她?”
裴疏则看了他一眼,神情支离破碎,撑着膝盖摇晃起身,乖乖跟他往观中去了。
*
山上山下都忙做一团,府兵接到急令封山,熟悉山路的观中道士也跟着去崖底寻人,直到第二天黎明,几乎将崖底土地寸寸翻遍,却一无所获。
裴疏则一夜没合眼,如何能接受这种结果,起身欲亲自去寻,可不知失血过多还是怎的,没迈出禅房门便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不得不停在门口。
褚未来报刑讯结果,供词七拐八绕,隔了两三道,最终指向郑氏,这并不意外,裴疏则联手郑奎宫变夺权,叫郑家爬了上来,可朝政大权仍掌握在他手中,郑氏族人翻身成新皇外戚,又有太皇太后垂帘,一直暗里使劲,想赶紧把他拉下马。
正逢反覆旧案的当口,想让他死的人满朝都是。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联合,无非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万事无不如此。
裴疏则强行让思绪从姜妤身上短暂剥离,“郑家还不敢明着同我撕破脸,你去告知内阁,说有人想扰乱秋闱科考,我遇刺受了点小伤,这几日不上朝,若有政务,来…”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褚未道,“殿下,我们还是回府中去吧,观中太简陋了,您伤得不轻。”
裴疏则道,“若有政务,来福宁观找我。”
褚未无法,只好应下,又问,“那些刺客如何处置?”
裴疏则将供词丢弃,“腰斩,弃市。”
遇刺之事一经上报,清晨时便有好几拨人来携礼探望,太皇太后也前遣宫侍前来问候,裴疏则将人应付走,门童过来说,陆知行有事禀报,正在门外等着。
褚未问,“他来做什么?”
门童觑了他一眼,轻声应,“仿佛是为了殿下成婚的事。”
姜妤跳崖的事被按下,外间并未知晓,褚未瞪了门童一眼,“殿下在养伤,让他回…”
裴疏则打断,“放他进来。”
门童讷讷退下,不多时,陆知行进门,见到裴疏则,不禁顿了一下。
裴疏则披着墨袍坐在案后,脸色苍白,还能如常起坐,瞧不出受了多重的伤,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朱红拜匣时,目光变得阴鸷沉晦,眼睑下暗青愈发明显,一瞬间没了活人生气,活像是刚从地狱里捞出来的游魂厉鬼。
陆知行眼观鼻鼻观心,向他行礼,“殿下吩咐的礼单拟好了,您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若有不妥,下官再吩咐人去办。”
裴疏则接过来,上头是他给姜妤准备的聘礼,洋洋洒洒数千言,足以买下半个长安。
心底有块地方不断塌陷,连带着理智一同滑向无底深渊,就在今天早上,他还真心实意地以为一切正在好起来。
陆知行见他不语,问,“殿下身体可还好?离初五只有六日,若您身体违和,太常寺看过了,下月十四也是好日子。”
话音刚落,皇城方向传来遥远的钟声。
那声音苍凉悠远,一下又一下,穿过阴晦的天空,足足四十九次,是大魏朝最高规格的丧钟。
太上皇驾崩,近支亲王齐衰,要守一年国丧。
陆知行错愕回首,拜匣喜庆的朱红在此刻变得无比扎眼,拿着不是,收起来也不是。
裴疏则捏着礼单的手滞在案边,姜妤的声音在耳中回响,总似带着嘲讽,“我们命不好,想求的事总也求不成。”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冷笑出声,勃然起身,将横案上的东西统统拂落。
女冠守清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沾着在山崖下剐蹭的灰尘和碎叶,因长时间奔找轻促喘着气,看到一地狼藉,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和陆知行无声对视了一眼。
第32章 记忆我不认识你们
“殿下,山崖下又翻了一遍,没找到人,”守清斟酌着开口,“会不会是…”
“她跑不出去的,”褚未插嘴,“事发不过半个时辰,府兵便围山了,姜姑娘一个弱女子,又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呢?”
守清道,“参军误会了,我在想,那山壁上异石突起,崖柏众多,姑娘穿着裙装,是不是根本没摔到崖底去。”
此话出口,裴疏则晦暗愠怒的眼睛猝然一抬,是了,自己实在神智昏乱,一直在悬崖底下使劲,竟然忽略了这层。
他总算有了几分活气,吩咐褚未,“你去岐山,带个人过来。”
*
午后时分,一只山鹰盘旋在山崖半空,来来回回地寻。
呼屠皆被褚未火速逮到这里,此刻正陪裴疏则侯在望京亭内,累得呼哧喘气,因怕被认出胡人身份,蒙了半张脸,气儿也喘不匀,还得分出神来安慰这阎王,“我说你放松点,山底下没找到是好事,肯定就是挂中间了,她背上没插翅儿,飞不出山去。”
裴疏则脊背紧绷,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绷碎掉。
呼屠皆又同情又好笑,“我什么人呢,给你十万火急弄来这,我还当你要把我瓮中捉…不是,关门打…也不对,总之这是多么难得的信任啊,你看我一眼行不行?”
褚未为难道,“王爷身上有伤,您别刺激他了。”
“我那是刺激他吗,”呼屠皆撇嘴,“好没出息,我宰我爹的时候都没像他这个样。”
“…”褚未让这货噎的半天没说出来话,忽听崖下传来尖啸不断的鹰鸣。
裴疏则霍然一动,被褚未和呼屠皆一同拉住。
褚未生怕他说话大声点再吐血,急急赶在前头命令影卫借缆绳攀缘而下,往鹰鸣方位去寻。
很快,其中一条缆绳上系的铜铃摇晃起来,传来影卫兴奋的叫喊,“人在这儿!没掉下去!”
褚未大声问,“怎么样,还活着吗?”
裴疏则有些眼晕,死寂的心脏重新发出剧烈跳动,几乎要破胸而出。
峭壁上崖柏枝叶发出窸窣声响,看不到喊话的人在哪,只感觉时间被拉得极慢,不过很短一阵,倒像是过了千百年,直到听见对方肯定的回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浑身血液上涌,冲的耳膜轰隆作响。
他下意识闭了眼睛,不觉自语,“老天保佑。”
呼屠皆嚯一声,“破天荒了,这话竟然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扈卫们七手八脚,一齐将影卫和姜妤拽上崖顶。
守清猜得没错,望京亭三丈之下便有处凸岩,姜妤跳下山崖,砸断数条横枝,摔在上头,又被岩台旁的崖柏阻挡,没有滚落下去,卡在了枝干和岩石的缝隙里,保住了一条命。
她十分幸运,受伤不是特别严重,但是腿骨裂了,头上也在流血,一直昏迷不醒,在观内紧急处置后,当天便要用软轿挪回王府医治。
裴疏则魂不守舍,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肯挪动,呼屠皆见他这模样,也不贫嘴了,伸臂接了苍鹰,临走前拍拍褚未肩膀,“哎,我老子娘的坟地,让他给我再扩一倍啊。”
他回头看裴疏则一眼,似有困惑,架着鹰扬长而去。
*
回府之后,裴疏则忍着伤痛,硬等到太医忙完,问姜妤伤势如何。
他已经过了庆幸姜妤捞回性命的那一阵,担忧道,“她到底怎么样,会不会留下残疾?”
太医冷汗连连,举袖擦拭额头,“微臣已为姑娘上药接骨,大多是外伤,好生将养,大抵无妨。可她头部撞得不轻…”
裴疏则下颔紧绷,“她会死吗?”
太医面露愁容,“殿下放心,并不至于丢了性命,只是头上伤势难断,需等姑娘醒来问问症候,微臣会格外留心的。”
裴疏则望向锦帐下的姜妤,她消瘦苍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额上裹着白绢,透出暗红的血迹。
裴疏则用力闭了闭目,“你只管医治好她,府上已经腾出厢房,你且住下,若缺什么,便来找我。”
太医一一应下,为姜妤起了施下的针灸后,躬身退出去备药。
已是黄昏,女使进来掌灯,裴疏则听着走路声不对,回头瞧见是芳枝,正跛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
注意到裴疏则的视线,芳枝放下手中物什,忍痛费力跪下去。
她脚踝已经包扎好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伏身跪下时也摇摇晃晃的。
裴疏则心中有气,“你倒敢来。”
芳枝头埋得很低,轻声道,“奴想来侍候姑娘。”
裴疏则寒声道,“我吩咐你们看顾她,遭逢变故,跑得一个比一个快,尤其是你,自己藏得严实,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刺客,本王养着你们做什么?”
芳枝没有辩解,只是咬唇,“是奴的错。”
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人牙来了,正在外院角门处候着,可是要将今日跟姑娘出去的奴婢全部发卖?奴备了身契,还请殿下示下。”
芳枝顿时白了脸,蓦然起身,流泪膝行到裴疏则脚下,哀求道,“求殿下开恩,许奴婢留在府中伺候,好歹等姑娘好起来再撵我。”
裴疏则冷道,“等她好起来,再费心力为你求情,是吗。”
芳枝连连摇头,“不是的,奴自知有罪,不敢求您宽恕,只想略略补过,等姑娘伤势见好,奴任凭发落。”
裴疏则敛眉低视,像是在看一只扰人的蚂蚁,想起姜妤一度为她费心安排,又颇为愠怒,冷笑道,“本王不敢发落你,那些婢子有身契,你没有,你的身契早就被她销毁了。”
芳枝怔怔抬头,眼泪流了满脸。
裴疏则烦躁至极,姜妤出事前,他一腔情感尚有归处,姜妤遭难昏迷,他竟沦落到只能和一介奴婢拈酸,简直是天方夜谭,“滚出去哭。”
芳枝慌乱举袖拭泪,仍不愿放弃,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殿下,奴从小便伺候姑娘,若一时换了人,只怕姑娘也不习惯,还求殿下让奴留些时日,求您了!”
真是笑话,他偌大的靖王府,竟找不出一个会伺候的女使么?
裴疏则怒极反笑,耐心告罄,刚要发作,忽听榻上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响,覆着姜妤手背的掌心也传来异动,一时错愣,回身端详,轻声唤,“妤儿?”
姜妤眉心颦蹙,眼皮挣动,睁开了眼睛。
裴疏则全然没想到她能这么快醒来,顿时喜出望外,“你醒了。”
芳枝听他如此说,也膝行至榻边,碍于裴疏则在侧,不敢靠前,忧心忡忡地觑望。
姜妤神色迷茫,将视线定格在裴疏则脸上,却没有应声,许是刚醒来的缘故,眼底有些痴痴怔怔的。
裴疏则没想到她会醒这样快,还沉浸在她苏醒的喜悦里,“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痛…”
“你是谁?”
房内倏静。
姜妤见对方神色僵在面上,想动弹一下,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疼得闷哼一声,裴疏则连忙轻轻按住她的肩,“你身上都是伤,不要动。”
姜妤脸上满是迷茫,侧脸打量房内,目光经过芳枝时也未有丝毫停顿,最后又茫然转回,“我这是在哪?你们…”
她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没有问下去。
裴疏则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持起边几上的琉璃灯,“妤儿,你再好好看看我,我是疏则。”
他虽不愿,还是让开半个身子,唤芳枝上前,“她是你的贴身女使,从小陪你长大的,记得吗?”
姜妤目光从两人脸上一一扫过,终是否认,“我不认识你们。”
她认真回忆,无措之色在眼底闪过,嗫喏喃喃,“可我认识谁呢?我…我是谁?”
裴疏则愣怔良久,扬声吩咐女使去传太医。
*
太医匆匆赶来,又细细检查了姜妤头上的伤口,把过脉搏,翻看她的眼底,问了几个问题。
姜妤神智清醒,对往事却一无所知,甚至答不出自己姓甚名谁,籍贯何方,家中亲人也一概不记得,好像这些记忆全被抹去,只剩一片空白。
太医心内有了计较,硬着头皮向裴疏则解释,“姑娘摔到头部,微臣想,大抵是因脑络震伤,淤血阻凝而致忘,微臣开一剂通脑散淤汤先吃着,再看后效吧。”
姜妤问,“吃了这药,我可否能想起来?”
太医道,“这药是祛清脑内淤血所用,至于清淤后能不能恢复记忆,微臣不敢断言,只能治一步看一步了。”
裴疏则问,“除了忘记往事,可还有其他问题?”
太医道,“并未见有别的,姑娘情绪稳定,神识清楚,想来不会带累身体。”
裴疏则松了口气,只觉脑中懵痛,一阵一阵的,低头用力揉捏眉心。
太医见状,忍不住劝,“殿下,您的伤也马虎不得,天晚了,先休息吧,姑娘这里臣等会看顾的。”
姜妤听了这话,开口问,“你也受伤了吗?”
她这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却听得裴疏则一愣,抬眼看向姜妤。
姜妤陌生神色未散,可不再如往日一般刻意冷漠,眼底关切是其良善本性使然,做不得假。
裴疏则眸光微微一闪,不知在想什么,温声道,“我无妨,你好生歇息。”
他起身,让太医随他出*去,没走两步,吩咐芳枝,“你也出来。”
第33章 别离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芳枝虽担心姜妤,可哪敢违拗,一瘸一拐随他离开。
不曾想她才走出姜妤的院子,便被裴疏则命人架进了别院房间,不许她再出门。
芳枝急得不行,问奉命过来的婆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姑娘的贴身女使,姑娘受伤,我还要照顾她的,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婆子公事公办,一脸冷硬,“我等只是听命办事,再说你脚伤着,也没法伺候主子,王爷让你安生将养,没事不要去扰姑娘。都是奴婢,听话就是,问这许多做什么?”
芳枝还想再辩解几句,婆子无心听她聒噪,索性将她推进门,哐当落锁。
才回到寝阁,太医便发现裴疏则伤口透血,忙让他宽了衣裳,给他换药。
裴疏则由着他重新包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角,神色沉郁,“你是国手,跟在本王身边也时日不短,多少知晓我与她的事,依你所见,妤儿忘却前尘…会不会是装的?”
太医愣了一下,道,“姑娘症状虽罕见,并非没有先例,家父早年在民间行医,就曾见过这种病人,且姑娘头部的确受伤不轻,可话说回来,脉象可探,人心难探,是非真假,也只有姜姑娘自己知道了。”
裴疏则沉默片刻,“罢,我不难为你,届时自有论断,下去吧。”
太医唯唯退下,裴疏则拢上衣襟,问褚未姜父何时能来。
褚未道,“他前几日就到扶风驿馆了,照看的扈卫说他有些水土不服,寻医给药歇了两天,现下已好多了,正准备启程入京呢。”
裴疏则颔首,“老人体弱,何况长久在黔州苦地,又兼舟车劳顿,让他好好休养一阵子,妤儿也才受伤,不必急着父女相见。”
褚未微怔,随即道,“属下明白。”
裴疏则又道,“芳枝已经看管起来了,找体贴能干的去照顾姜妤,让她们管好嘴。”
褚未应是,见他苍白憔悴,担忧道,“殿下不要多思忧虑,务必多歇息,您旧疾未愈,又添新伤,长此以往怎么遭得住。”
裴疏则轻笑一声,“我知道。”
褚未听出他话中敷衍,无奈收声,命小厮进来伺候洗漱,只期他早点睡觉,退出门去。
*
翌日一早,陆知行前来探望,在花厅等候良久,裴疏则没有露面,只派了褚未前来接待。
褚未冲陆知行拱手行礼,“少卿勿见怪,殿下还在歇息,尚未起身。”
“无妨,病人理应多加休养。”陆知行将带来的木匣给他,温声道,“殿下和…我知殿下受伤,这是从前祖父因缘际会,从安南得的血竭,治外伤最好,今日提来,聊表心意。”
褚未没接,笑道,“少卿太客气了,如今血竭难得,民间说一两竭十两金,何况安南珍品,又是您祖父生前旧物,我们殿下怎么好收呢?还是拿回去吧。”
陆知行坚持递给他,“我是文官,等闲使不着这个,与其白白搁置,倒不如物尽其用。”他顿了下,补充,“这东西不光止血生肌,治跌打骨伤药力更佳,立时便能起效用的。”
褚未听他这般说,索性挑明,“您是指姜姑娘。”
陆知行眉目微凝,自嘲一哂,“她果然不是玉成。昨日在福宁观,参军也是这样称呼她。”
“少卿真会说笑,公主自新皇继位后不就病逝了吗。”
褚未话锋一转,“殿下与姜姑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年,早就是要成婚的,不过因家族生变,才拖延至今,好容易平反,又遇上太上皇崩逝,下官都觉得可叹,不过好事多磨,等国丧一过,还要劳烦少卿和一众礼官费心操持。”
陆知行沉默片刻,无奈笑笑,“下官从来愚钝,生死真假都难以分辨,岂还敢担此重任,望殿下夙愿得偿,早日康复。”
他将木匣放在案上,略一欠身,转身而去。
褚未将东西带去书房,裴疏则正在批阅公文,随手拨开木匣盖子,瞥了一眼。
里头放着数枚巴掌大的血竭砖,用乌金纸包裹,隐约可见贝母光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裴疏则朱笔敲敲药匣边缘,“你看营中谁需要,分下去便罢。”
褚未将对话始末说与他听,裴疏则这才轻笑一声,“妤儿就是招人喜欢,诓过他一次,害他挨了顿打,还带着药巴巴送上门来。”
褚未道,“陆家人是最会明哲保身的,想来不过是登门讨殿下的好罢了。”
裴疏则挑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揶揄,“未叔这话才是在讨我的好。”
褚未嘿然摸摸鼻子。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姜妤院中去。
房门虚掩,女使在门外守着,见裴疏则过来,便要进去通报,被他止住,唤到廊下,“我昨晚没来,她可曾问过那小丫鬟?”
女使知他是说芳枝,实话实说,“问过一句,之后便没有了。”
裴疏则道,“如何问的?”
“姑娘那晚瞧见芳枝足下不稳,问她是不是也受伤了,奴婢说殿下已准她别院休养,不必来伺候,便没再提起过。”
裴疏则颔首,“只问了一次?”
“只问了一次。”
“她还说过什么?”
“问过您的伤,还有自己的家世,奴婢们不敢妄言,其余便没有了。”
裴疏则摆摆手,让她退下,推门而入。
姜妤背靠软枕,百无聊赖数着帐角穗子,听见脚步声,目光挪到裴疏则脸上。
裴疏则坐在榻边,关切道,“可有好些,还痛吗?”
姜妤摇头,眼中仍有陌生的拘谨,摇了摇头,道,“太医的药很管用。”
裴疏则笑笑,“那就好。”他看出姜妤的欲言又止,“你有话想说?”
“有很多疑问,我实在想不起来,”姜妤问,“她们说这里是靖王府,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裴疏则目光温柔,“我是你未婚的夫婿,我们青梅竹马,你马上就要嫁给我的,库房内还放着为你准备的聘礼,可我在山间遇刺,你为了我不被要挟,从崖上跳了下去。”
“青梅竹马…”姜妤喃喃重复,神色茫然,“我们感情这样好么。”
裴疏则握住她被衾外的手背,“是啊,我们感情很好。”
姜妤疑惑道,“为何我问女使,她们好像都讳莫如深呢,且既是还未成婚,我为何住在你这里,不回自己家?”
裴疏则沉默片刻,“因为我们原本九年前就该成婚。”
“……什么?”
裴疏则将两人身世告知,“我们互相喜欢,所以你不愿接受长辈安排的婚事,而我是外室出身,为了说动靖王去姜府提亲,替他的嫡子出征,不料战后你家蒙冤获罪,险些灭族,我从中斡旋,却也只能将你父亲的斩刑改为流放,把你从永巷迁至教坊,今年才得以平反,这些事太复杂,下人不知如何解释也是有的。”
在他口中,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几经波折的苦命鸳鸯,毫无芥蒂,矢志不渝,偏偏每句都不假,即便当着姜父的面讲,也挑不出错漏。
“竟然有这么多事情,”姜妤深深凝望他,眉间若颦,“我都不记得了,可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裴疏则道,“都过去了。我们运气的确不大好,太上皇崩逝,亲王需守丧一年,不过你忘记往事,让你即刻嫁我怕也为难,时日还长,我们可以重新熟悉,你说呢?”
姜妤茶瞳清澈,露出一点笑意,嗯了一声。
裴疏则揉捏着她温软的手指,心底涌上不可置信的欣喜。
本以为一切跌落谷底,不想峰回路转,因祸得福,竟然真的有机会和她重新开始。
但他仍惦记着太医的话,强行抽身出来,“国丧在前,秋闱推迟,近来我会比较忙,伯父还要月余才能抵京,等到府里自然带来见你,你好好养伤,免得他挂心。”
他故意将前日所说的“至多五六天”改到一月之久,姜妤毫无异样,乖乖点头,“我听你的。”
她又道,“女使说你伤得不轻,我瞧着你脸色也不大好,即便忙碌,也要保重身体。”
裴疏则弯起眼睛,“好。”
*
养伤这段时日,裴疏则对她可谓无微不至,每日太医三次请脉,又有无数珍品流水般送进院中,女使们也十分殷勤,一个月后便顺利拆了腿上夹板,可以尝试行走。
姜妤闷坏了,眼眸都亮晶晶的,征询太医,“我出房门看看也可以吗。”
“当然,只是不要太久,”太医道,“殿下不在,不然看到您能走路,也会很高兴的。”
姜妤冲他笑笑,在女使的搀扶下出去。
她所住的南枝院景致最好,曲廊依水,月洞玲珑,只是没走几步,腿还是会隐隐作痛,只好坐在月门后的石凳上歇息。
女使问她可要传轿回去,姜妤摇头,“屋里太闷,我想再待一会。”
女使福身,“起风了,您先坐着,奴婢们去给您寻件披风。”
她们转身而去,周边安静下来,没有其他人,姜妤独自坐着,被花荫下的秋千吸引目光,拄拐起身。
不多时,蹒跚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着苍老的一声,“妤儿。”
来人似乎颇激动,嗓音都有些颤抖,“妤儿,是你吗?”
姜妤背影僵停,踉跄转身,望见一副阔别多年的面孔。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双皂靴停在月门前,秋风扫过,拂起来人金线绣蟒的墨袍衣角。
姜父满面风霜,头发花白,原本挺拔的脊背也有些佝偻,在黔州七年,竟似老了十几岁,只能从眼底分辨出当年峥嵘坚毅的模样,可面对姜妤,不免心酸,叫她名字的时候,双目蓄着泪。
从前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已全然变成了面容沧桑的老者。
但姜妤望着他,并没有父女阔别重逢的反应。
她的眼神平静陌生,像是平时走在路上被旁人打了岔,“抱歉,我前阵子摔伤了头,不大记得故人,您是…”
姜父已然从褚未那里得知姜妤受伤失忆的事情,见她这般客气疏离,依旧难受极了,“我是你父亲。”
姜妤恍然,“我想起来了,疏则和我说过,您这个月会来。”
她有种拿不准该作何反应的尴尬,若非拄着拐,只怕手都不知往哪放,礼貌微笑了下,“您身体还好吗?”
姜父五味杂陈,又怕反应太大会吓着她,只好用力忍着,“为父一切都好,倒是我瞧你比从前瘦多了,靖王待你如何?”
姜妤赧然垂眼,“他很好,可能…可能我还在病中,是要比平常瘦些。”
她意识到什么,“怎么您独自过来,也没人带路呢。”
姜父道,“有,是褚未亲自领我来的,方才扈卫有急事寻他禀报,我等不及,便多走了几步,没想到真能看见你。”
姜妤冲他笑笑。
女使们拿着披风回来,小心为姜妤系上,得知来人是姜父后,恭恭敬敬请他往厅内上座。
姜妤躲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使,蜷起的左手垂到披风下,“没几步路,我还是想试试拄拐回去。”
目送父女俩去往前厅,月门后驻足聆听的身影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褚未就在旁边等着,见裴疏则过来,跟在他身后,“殿下,怎么样?”
裴疏则道,“或许这次,我应该相信她。”
他声音很轻,像是回答褚未,又像是在自语。
若说当着他和芳枝,姜妤还能装出来,可她与父亲阔别多年,猛然撞上,如果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
褚未见他这般,不由得感慨,“若殿下能和姜姑娘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夙愿得偿了。”
裴疏则未置可否,眼底流露出一点温柔的期待。
褚未道,“看守芳枝的仆媪来报,说她日日哭求,想回去伺候,殿下如何打算?”
裴疏则微微敛眉。
不可能让芳枝和姜妤继续接触,否则这小丫鬟迟早把往事全告诉她,依他的脾性,自然是死人的嘴最严实。
处理她就像捏扁一只蚂蚁这样简单,即便姜妤已经知道那是她的贴身女使,伤口发痈,疮疡不治,都是现成的借口。
杀心一起,便很难收回,直到听见褚未在耳边唤,“殿下?”
裴疏则回神,转过头来,无端凝视他好一会,才问,“未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褚未愣了一下,平添伤感,“从团练战死后到今天,八年了。”
裴疏则低低重复,“是啊,八年。”
人生有几个八年,何况芳枝和姜妤朝夕相处的时日,比任何人包括他都久得多,甚至知心得多。
这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褚未不明就里,“您怎么了?”
裴疏则道,“没什么。我去见见那丫头。”
*
听到铜锁打开的声音,枯坐在矮榻上的芳枝抬头,慌忙跑到门前,却见是裴疏则纡尊降贵,亲自来了这里,吓了一跳,伏身跪在他脚边。
裴疏则俯视着她,“跑这么快,想是腿脚已经好了。”
芳枝应是,谢他延医给药之恩,恳求道,“奴婢想回去照顾姑娘,望殿下允准。”
裴疏则冷笑,兀自到房内坐下,“让你回去,把我和她的往事说与她听?”
芳枝连忙否认,“奴婢不敢。”
“你现在不敢,日后长久在她身边,却未必能忍住,本王岂会留下这么个祸根在府里。”
芳枝猜测到他想做什么,脸色煞白,“殿下…”
裴疏则指骨抵额,似乎当真在认真思索,甚至有些苦恼,“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
芳枝身子一软,差点跪不住。
裴疏则话锋一转,“可我做事喜欢走一步想三步,你死了,妤儿哪天真想起来,向我讨你怎么办?”
芳枝仓皇道,“殿下,奴婢不会乱说话的,奴婢和姑娘一块长大,怎舍得她平添烦恼,求您相信奴婢。”
裴疏则揉着额角,根本没在听她说什么,“灌一碗哑药下去?就说郎中没分寸,看病时伤了喉咙…不,你还会写字,手也不能留,得剁掉。”
他说着自己都嗤笑一声,“我又不是变态。”
芳枝被他这两句自语吓得浑身发冷,颤抖不止,膝行到他脚边,不住磕头,“求殿下饶恕,奴婢绝对不会说出去,绝对不会!”
裴疏则视线重新聚焦,落在她身上,“你走吧。”
芳枝动作戛然而止,仰起满是冷汗涕泪的面庞。
裴疏则长眸冰冷,“看在你伺候姜妤这么多年的份上,本王给你封一笔银子,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芳枝怔怔望着他,因惊惧太过,尚未调整好紊乱的呼吸。
“你主动去向她辞别,”裴疏则补充,“不要想着回金陵告密,否则便是逼着本王大开杀戒了。”
芳枝蓦地战栗,流着泪匍匐拜倒,“奴婢…奴婢今天便走,多谢殿下宽恕。”
裴疏则这才满意,起身信步离开。
*
午间时分,裴疏则换了燕居便服,浅松石色阔袖长衫,袖口舒展如垂云,领襟青绢滚边,竹簪戴上东坡巾,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全然看不出杀伐气,去南枝院和姜妤父女俩一同用膳。
他没有依着嫡母亲缘呼姜父姨丈,只按年龄以伯父相称,“汝阳王府空置许久,无法居住,朝廷已经派人前往修缮,总得几个月的功夫,伯父若不嫌府上简陋,可先在此住下,也有太医方便调理身体,您意下如何?”
姜父谢过了他的好意,“靖王思虑周全,我虽是一把老骨头,多少有从前习武的底子在,身子倒还硬朗,不必劳烦太医。这趟回京,主要是想看看妤儿。”
两人目光一同落在姜妤身上,姜妤咽下口中食物,看看裴疏则,又看看姜父,讪讪拿银箸点了点面前的菜,没话找话道,“这个龙井虾仁好吃,你们尝尝?”
姜父忍俊不禁,“瞧瞧,离开金陵这许多年,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喜欢江南菜式。”
裴疏则也弯起眼睛,“喜欢便多吃些,不够再让下人做。”
姜妤抿抿唇瓣,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因关节受伤的缘故,她拈筷的手有些发抖,裴疏则眸色微黯,命女使上前给她布菜,“这次是我没护好她,伯父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出差错。”
“政敌行刺防不胜防,你们都没有性命之忧,也算上天庇佑了。”姜父道,“何况这些年,也幸亏有你护她周全,不然妤儿一个弱女子,只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我应该谢你。”
“妤儿是我的心上人,护她周全是应当的。”裴疏则见时机正好,索性与他提起,“等国丧一过,她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我想即刻娶她为妻。”
思及往事,姜父叹息了一声,“若我当年松口,妤儿不至于受这么多罪,只…”
他没说完,姜妤呛了口汤,掩袖咳嗽起来。
裴疏则紧张起身,为她拍背,“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姜妤摇头,不知咳的还是怎么,“好好吃饭怎么说这个,还当着我的面…”
姜父没听清,“妤儿,你说什么?”
姜妤噎了一下,“我是说,我吃饱了,想下去歇息。”
裴疏则离她更近,心领神会,眼底笑意差点没藏住,“那你去吧。”
女使搀扶姜妤起身,仆媪在门口禀报,说芳枝在外求见。
姜妤只好重新坐下,芳枝从外头进来,见姜父也在,顿时红了眼睛,“王爷。”
姜父满心牵挂女儿,见到芳枝本人,才猛然想起她,“你原来一直跟在妤儿身边,怎么方才不见你?”
芳枝道,“奴婢伤到脚踝,不方便伺候姑娘,近日刚好。”
姜妤客气微笑,“你养着便好,照顾我的人很多,不必着急过来的。”
芳枝心下一酸,若在往日,姜妤对她必然不是这个样子。
可当着裴疏则,她甚至连泪都不敢掉,“奴婢是来向姑娘辞行的。”
姜妤没有其他反应,只是有些意外,“为什么呢。”
“奴婢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其实这之前,姑娘就为奴婢脱了奴籍,因为出事才耽搁至今,”芳枝咽下哽咽,“请姑娘抬手,放奴婢出去。”
“是这样啊…”姜妤沉吟,点了点头,“那你走吧。”
芳枝仰头,红红的眼睛看向姜妤,怕她多问,又埋下去,“多谢姑娘。”
裴疏则端详着主仆俩,从容莞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有了自由身,出去做良民,不是坏事。”
芳枝磕头离开,姜妤也起身,“那我回去歇着了。”
她走出前厅,望向院外,通往角门的小径幽深曲折,已经看不见芳枝的身影。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姜妤低声重复,转向搀扶在侧的女使,恬淡微笑,“你们殿下待人倒十分宽和。”
第34章 桃源姜妤踮脚,搂住他的脖子。
裴疏则还惦记着成婚之事,把方才的话题接上,问姜父,“您方才想说什么?”
姜父道,“我明白你们情深意长,也并非不愿把女儿嫁给你,只是你如今权势滔天,烈火烹油,可想过之后如何收场吗?”
裴疏则目光微凝,对上姜父的视线。
席间一时沉滞,褚未看出不对,领厅内下人一同出去。
姜父自斟了一盏酒饮下,“我说这话并无敌对之意,不过是些不堪的教训,功高盖主不是好事,位极人臣则更加危险,你如今权位,比我当日更不可同日而语。莫说你正当盛年,并不想退,哪怕有心抽身,也是万万不能的。”
他蹙眉,“往后你怎么办,我能看见的,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裴疏则笑了,“伯父如此推心置腹,晚辈真是感愧。”
姜父道,“我心疼妤儿,何尝不愿让她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她现在忘却往事,对你我都很陌生,如果她能继续爱你,我不会多说什么,可我终究是个父亲,就想让她安稳快乐地生活,我这点为父之心,你能明白吗?”
裴疏则望向窗外,那是他精心为姜妤规划的园林。
园林图纸是他亲手绘制,又命工匠遵照姜妤喜好筑就,山水造景,亭台楼阁,鹤鹿齐鸣,有梅竹林,四时花,湖心洲,足够她在里面丰足生动地过一辈子。
世人都说他金屋藏娇,如果时机成熟,他不介意将这金屋筑得更大些,大到姜妤绝没有跑出去的可能。
裴疏则将目光收回来,“是,晚辈明白,您放心,安稳和爱,我都会给她。”
姜父显然并不放心,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戎马半生,不愿过手心向上的日子,更不想留在京中徒增尴尬,待到姜妤伤愈,便提出要离开。
裴疏则很意外,说汝阳王府尚未修好,劝他再住一阵。
“我不是去旧日府邸,而是要离开长安,”姜父道,“我年近花甲,即便不曾蒙冤,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想回京口安度晚年。”
姜妤听他这样说,问,“父亲是要带我一同走吗?”
裴疏则面色微变。
这话站在父女俩的角度,实在理所当然——他一日未娶姜妤,姜妤便是姜家女,而非裴家妇。
偏偏他如今装得温文尔雅,不能露馅,无法像从前那般说一不二,按捺道,“伯父三思,京口穷僻,又远隔千里,您已年迈,只怕难以适应。”
姜父不以为意,“黔州都待了这么多年,有何适应不得,何况祖宅田产都已归还,生活绰绰有余,不必忧心。”
他看向姜妤,“妤儿,你可愿跟为父回去?”
姜妤站在裴疏则身侧,面露犹豫,“我…”
她说不出,身体先一步反应,往裴疏则所在的方向偏了一点,半只薄肩藏在他垂顺的墨袍宽袖后。
姜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也难怪,他们虽有父女亲缘,可姜妤是被越老太君带大的,对他本就有些生疏,何况她忘尽往事,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裴疏则,对她延医问药悉心照顾的也是裴疏则,自己才来月余,便要带她去千里之外定居,不能怨她心生抗拒。
裴疏则见状,反手攥住袖边柔荑,递上台阶,“还望伯父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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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父并没有真的想带姜妤走,这般发问,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她的态度。
外间皆知靖王钟情姜妤,他的女儿怀璧其罪,一旦失去庇护,很容易被有心人拿住作为威胁靖王的把柄,而现在能庇护她的,恰恰只有靖王自己。
姜父道,“妤儿选了你,好好待她,待到成婚之日,我自会回汝阳王府送她出嫁。”
裴疏则闻言,漆黑眸子亮得惊人,收紧手指,一口应下。
…
去京口走水路更快,裴疏则派了船只,命亲兵跟随,护送姜父南下。
但才出府门,姜父便拦住了要送他去码头的二人,“才遇过刺,还是不要去人多眼杂的地方了,就到这吧。”
他叮嘱姜妤,“你从前最是关不住的脾性,往后也得注意,就等着嫁人了,凡事稳重些,别给王府添麻烦,知道吗?”
姜妤点点头,姜父这才放心离开。
相处时日太短,姜妤未见有多少不舍,倒是裴疏则心情好极了,“妤儿,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可知我有多高兴。”
姜妤面露疑惑,“你为何觉得我会不愿意待在你身边呢?”
裴疏则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我怕你去京口,得有一阵子不能见面。我一刻都不想离开你。”
姜妤凝望他,唇角微微抿起,脸颊却悄悄红了,垂下眼帘。
裴疏则拉过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
他发现她的掌心有几枚月牙儿形的小白印子,明显是指甲掐进皮肤留下的,有些都结了细小疤痕,不仔细看分辨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啊…”姜妤将手抽出,“我前些日子重新走路的时候,怎么都站不稳,不自觉就掐得狠了,你看,拄拐的手就没有。”
她将右手伸到裴疏则面前,果然洁白干净,毫无瑕疵。
裴疏则方才放心,感觉她指端发凉,拢在手中给她暖着,忽听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一声,“靖王殿下——”
对方嗓音温润儒雅,很有书生气,姜妤随裴疏则一同回过头。
陆知行骑马而来,因王府门前不可过马,便在路口将其交给随从,步行上门,正巧看见裴疏则站在府外,忙叫住他,快步上前。
他一席白衣,露出客气恭谨的微笑,朝裴疏则拱手,“殿下,下官见礼了。”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旁边,眉宇舒展,“姜姑娘也在。”
裴疏则有些不虞,往日在京中,没觉得这人有什么存在感,如今怎么动不动就冒出来,甚是可厌。
姜妤不明就里,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疏则,他是谁,我从前认识吗?”
此话一出,陆知行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猜测,脸色都变了。
裴疏则道,“妤儿上次落崖头部受伤,不记得往事,不止你,我她也忘了。”
陆知行狐疑未散,配合他做出恍然的表情,“原来如此。”
裴疏则和姜妤解释,“这是太常寺的陆少卿,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姜妤听到一面之缘四个字,显然对自己不必费劲应付他如释重负,冲陆知行福身见礼,便冲裴疏则道,“那我先回房了。”
许是失去记忆的缘故,她如今有些怯生生的,并不大喜欢会见外人。
裴疏则对这一变化喜闻乐见,吩咐女使陪她去,才转向陆知行,“少卿随我到厅堂坐坐?”
话间敷衍甚至懒得伪装,陆知行察言观色,连忙推辞,“殿下近来忙于科考之事,日理万机,不敢多加叨扰,下官今日登门,只是想冒昧问您一件事,就不进去了。”
裴疏则颔首,陆知行道,“下官的辞呈已经递上许久,不知何时可以批复。”
裴疏则挑眉,“你要辞官?”
“是,下官想离开京城,出去走走,”陆知行问,“殿下总管内阁,难道不知道吗?”
裴疏则确实没收到他的折子,秋闱在前,他是主考官,这等小事一时递不到眼前,也属寻常。
说不上理由,他还真挺希望陆知行走人,随口应下,“好说,待我去内阁时吩咐一句。”
陆知行向他道谢,不多耽搁,就此告辞。
裴疏则信步回往南枝院,不料刚走过影壁,便瞧见姜妤在墙后站着,手中拈了花枝,百无聊赖地拨弄。
听见裴疏则唤她名字,姜妤抬起头,探头看往影壁墙外,“人走了吗?”
“走了,”裴疏则有点忍俊不禁,“你怎么没回去?”
姜妤赧然笑笑,“我想等你一起回。”
裴疏则眉目温软,一颗心脏都泡在蜜水里,“晚膳想吃什么?”
“荷叶蒸鸡。”
“好。”
他牵了姜妤的手往回走,突然感觉有点晕眩,趔趄了下,被姜妤扶住,“疏则哥哥,你怎么了?”
裴疏则在原地站了一会,眼前黑雾才逐渐散开,胸腔内隐隐作痛,他强行压下去,“没事,我…”
话没说完,他脚步虚晃,体力不支,向前栽倒。
这次姜妤没能撑住,两人一同跌倒在地,姜妤看到他捂住口鼻,指缝里依旧渗出殷红的血,顿时吓坏了,女使们着急忙慌跑上前,将人扶进寝阁,又跑去寻太医。
裴疏则不省人事,褚未也从军中赶了回来,问太医是什么情况。
姜妤守在旁边,眼睑泪痕未干,凝神听着。
太医眉头紧锁,“殿下是肺内旧疾长久不愈,落了病根,前阵子又添新伤,我早就劝他不宜操劳,他从来不当回事,攒到今日才发作,已经算是底子好了。”
姜妤抬起泪眼,“新伤我知道,肺内旧疾是因为什么?我没听他说起过。”
褚未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殿下今年初陪您出去看花灯时也遇了刺,被人下药伤到肺腑,一直拖着没好全。”
姜妤微怔,无措地张了张口,歉然垂目。
她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要求他陪我出门。”
褚未说这话时有几分怨气,看见姜妤泪眼朦胧,又不由得心软,往回找补了一句,“这与姑娘无关,肺中伤病最怕劳碌,可殿下如今处境,如何停得下来。”
太医道,“现在不停也停了,我先给殿下施针,再看看他何时能醒吧。”
施针需宽衣解带,裴疏则衣服上沾了尘土和血迹,也要更换,姜妤只好先退出去。
侍从们进出忙碌,将沾血的衣服送出去,没提防从衣襟处掉下一个东西。
姜妤垂目,发现是枚墨线金珠编成的双鱼络子,覆了血污,显得脏兮兮的。
她盯着看了许久,俯身拾起,将络子按进水中用力搓洗,可惜血渍已经渗入纹理,洗不掉了。
她徒劳地搓了一会,最终无奈停下。
天*色渐晚,太医启了针下去,只有侍童侯在门口。
姜妤在榻边坐下,无声端详他的脸,忍不住心想,他的确是个非常好看的人。
骨相优越,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许是多年征战杀伐,气质十分凌厉森凉,但他最近对自己可谓极尽温柔,关怀备至。
寝阁内已经掌灯,烛火光晕透过帷帐,给这副苍白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半点都瞧不出从前冷戾恣睢的模样。
姜妤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将手搭在裴疏则的手背上,闭上眼睛。
翌日裴疏则醒来,便看见姜妤伏在榻边,双目闭阖,眼睑处透出两抹淡青,犹然未醒。
他心头微颤,想坐起身,手臂却有些发麻,才发现她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姜妤在身边守了一夜,放在从前,这根本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疏则几乎要被这柔情蜜意攻陷,偏生褚未冒冒失失进来,“殿下,您醒…”
裴疏则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可还是晚了,姜妤被惊醒,弹坐起身,眼神惺忪茫然,歉然道,“我怎么睡着了,没压到你吧?”
裴疏则有些懊恼,只好坐起身,示意褚未出去,活动了下僵麻的手指,应她,“没有。”
姜妤趴得太久,眼睛笼罩着朦胧水汽,白嫩脸颊上好几道被衾褶皱的印子,有点发红。
裴疏则忍俊不禁,用指腹为她揉脸,“我这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何苦亲自过来熬着。”
姜妤摇头,“我不放心你,太医说得很严重,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疏则笑道,“他是宫里出来的医官,三分毛病能吹到十分去,不必听他胡说,没得病不要紧,倒把胆子吓破了。”
姜妤忧心颦眉,叹了口气,“只当是为了我,你也保重吧。”
裴疏则眼睛越发亮起来,“好。”
他指端力气不自觉加重,姜妤轻嘶了一声,拉下他的手,嗔道,“刀茧怪磨人的。”
裴疏则把手收回,“那我不碰了。”
姜妤不语,无声靠过去,将脸颊贴在他的手心。
裴疏则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好像他们从未经历过那不堪的九年,他和小鱼儿一直情深意笃,这种感觉太沉溺,让人分不清哪一段才是梦。
他将手往后移,扣住姜妤的脖颈,想要亲她。
姜妤袖中却掉出一个东西,落在两人中间。
“对了,这个,”她垂首,正好错开裴疏则即将落下的吻,捡起那络子,“女使说这是我之前编来送你的,可惜沾上血,洗不干净了,本想重新给你做一枚,实在想不起来是如何编的,我问女使,她们都不会。”
寻常络子大多扁平,这枚完全仿照真鱼的形状,连眼睛和尾巴都逼真立体,的确复杂。
裴疏则拿过来,稍微调整了下其间微松的丝线,将其收好,“你编络子向来不用现成样式,喜欢自己琢磨,即便你没受伤,不记得也正常,左右我是贴身放着,并不示人。”
姜妤便也不再坚持,轻声问,“疏则哥哥,你从前也对我这样好吗?”
裴疏则动作微滞。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早已练就说谎不眨眼的本事,可对上她澄澈的眸子,依旧卡顿了一下,才道,“是,我们从前很相爱。”
姜妤凝视着他,弯起眼睛,梨涡娇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显然没有发现裴疏则的异样,仍旧尽心照顾,关怀体贴,闲暇时抱来小几,同他打双陆,下围棋,有时下不过,偷偷藏他的棋子,裴疏则不拆穿,她自己先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把棋子放回去,求他手下留情。
裴疏则想,小鱼儿就该是这样灿烂纯粹的样子,一直快乐,一直幸福,一直……爱他。
他果真听了太医的话,沉下心养病,放纵姜妤玩闹,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私下传来太医问,“有没有办法,让妤儿永远想不起来?”
太医为难地站了一会,“王爷,姑娘失去记忆是机缘巧合,治愈与否,也并非人力所能控制。”
裴疏则问,“用药也不行吗。”
“用药…”太医敛衣跪下,“除非使人痴傻,否则这天底下没有单单针对记忆的药啊王爷。”
裴疏则敛眉,指节抵着额角,沉默好一会,终是道,“罢了。”
太医暗松一口气,又听他问,“你家父从前那个病人,最后可曾想起往事?”
“据微臣所知,并不曾。”
裴疏没再说什么,虽然他清楚借旁人的个例安心有自我欺骗的成分,却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太医下去。
幸而他所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姜妤一切如常,等他身体见好,便忙着和女使捶丸蹴鞠,投壶射覆,来年时气回暖时,泛舟水上游湖消遣。
湖泊水面开阔,撑船到湖心洲,总也要两刻钟的时间,府中船娘经验老道,坐在扁舟之上,全然感觉不到颠簸。
湖泊碧蓝,清如明镜,姜妤俯身撩水,“这湖水真干净,是从外头引来的吗。”
裴疏则在看内阁呈文,去岁秋闱推迟,又隔着年节,批卷放榜都延到今年,新皇登基,又要加开恩科,都是他这个主考官的事情,内阁有些着急了,请他尽快将一甲定下。
裴疏则有心抬举寒门新党,又得顾及朝中权贵,郑氏也从中作梗,正是关键的时候,状元人选关乎朝局平衡,有些棘手。
他心里想着这桩事,忽听她发问,下意识嗯了声,“工匠费了不少力气,将城外清水河支流改道引来的。”
裴疏则说完,意识到什么,看向姜妤。
姜妤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知后觉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裴疏则笑笑,“没有,我这阵子事多,都没空陪你,怎么还能怪你打扰。”
姜妤抿唇,“你忙你的,我又没事。”
裴疏则将呈文收起,“明日再忙,不着急。”
小船在洲畔停下,姜妤兴致勃勃,拉着裴疏则上去。
冬日湖上太冷,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她还是头一次有机会上来,得以看清这里的布局。
上面绿植不多,多是些驱蚊灌木,间以怪石假山,亭榭棋布,游廊连楼,构筑出一个仿佛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这种水洲是姜妤儿时的梦想。
她从小不爱拘束,可入家塾后,长辈看管便比先前严了不少,小鱼儿愁课业,愁女工,偷跑出去越来越难,每次都被捉回来,为此还被章宁罚了许多回,抄书抄得头昏脑涨,叼着笔做哭哭脸,“老天爷,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裴疏则因帮她撒谎遮掩,坐在屏风另一边,也在罚抄,闻言微笑道,“等我们长大便结束了。”
“可是长大好远,”姜妤趴在书案上,双目放空,“我还能撑到那时候吗。”
“别说傻话,”裴疏则假意批评,声音依旧温柔,“你若不想抄书,以后改了这毛病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改,我又没有错,书里那么多圣贤寄情山水以为超脱,不见有人说不对,还一个个奉为圭臬呢,”姜妤道,“我总要寻个小岛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我能上去,让他们谁都找不着。”
裴疏则被她逗乐了,起初并未当真,时间一长却发现姜妤是真的这样想,时常在游记册子上找到满意的洲岛,煞有介事地规划一番。
他看着有趣,“等我赚了银子,给你建一座如何?”
姜妤兴味地问,“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吗?”
“想建成什么样就建成什么样。”
“那我要很大一片清湖,上面有无桥无路的水洲,春日在水上泛舟游船,夏日去洲上纳凉吹风,绿植不能太密了,我爱招蚊子咬,这样夜里还能看星星。”
“好,我记住了。”
“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也可以?”
“那不可以,”裴疏则对上她巴巴的眼,忍不住莞尔,“偶尔也放我上去吧。”
姜妤噗嗤一声笑出来,“好呀。”
裴疏则将这事放在心里许多年,继位后筹划良久,才有了这座湖心洲。
他不确定忘却往事的姜妤还喜不喜欢,领她过来时还有一丝紧张,“你觉得怎么样?”
姜妤笑容明灿,“好极了,我特别喜欢。”
她倚靠雕栏站着,紫衣湘裙,茶瞳晶亮,整个人如剥了壳的荔枝一般水灵,裴疏则被她吸引,倾身靠过去,捧起她的脸亲吻。
姜妤瑟缩了一下,没有反抗,慢慢踮脚,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
裴疏则真想抓住一切时间和姜妤谈情说爱,可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终究还是离了她去内阁理事,时常忙得不见人影,留她自己在府中待着。
距姜妤落崖半年有余,府中诸人早已不再紧张,反而都很喜欢她,姜妤活泼亲和,不拿架子,何况有她在,裴疏则也不似从前冷厉,下人日子好过许多,自然多加亲近。
她无事可做,等入了夏,索性搬到湖心洲上小住,清晨时分,便乘扁舟在水上转悠一圈。
这天阴凉无风,日头不晒,姜妤就在水上多待了会,任扁舟飘到湖泊边际,沿着湖畔行舟。
她央船娘教自己划船,学会后船娘反而闲了下来,和女使一道在舟上袖手坐着,时间长了,难免过意不去,“姑娘,交给奴婢吧,您划太久了,明天胳膊会酸的。”
姜妤笑道,“我还真没觉得累。”
她准备转弯,见船娘想起身,足下一晃,“姐姐别动,我要站不稳了!”
船娘连忙蹲下,姜妤恢复平衡,小船滴溜溜一转,轻轻巧巧向前驶去。
船娘松了口气,“姑娘上手真快,比我当初厉害。”
“疏则说我在水乡长大,可能从前就会吧,虽然不记得,但手感还在。”
姜妤其实已经累了,依旧装作轻松有趣的模样,总算驶到湖边,感受船下湖水的流速。
裴疏则说过,湖水是取清水河支流,必有引水之处,想来水底藏着暗渠通往外河,看湖泊面积,不会是管道,大抵是石砌涵洞,而且十分宽绰。
她悄悄放轻了力气,让扁舟顺水漂流,划到西北方向时,果然感觉船板下的水实了很多,暗流激涌间,小舟趔趄一晃。
船娘猛然想起,因今夏少雨,虽不至于闹旱,水库还是开了闸,供农田灌溉,正是水流激增的时候,脸顿时白了,霍然起来去扶姜妤,“姑娘小心——”
谁料她不起还好,乍这一下,扁舟顿时颠簸,姜妤掌不住,脚下滑倒,惊叫一声,扑通摔入水中。
扁舟狭小纤薄,险些翻船,湖面激起半人高的浪花,船娘和女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下水救人,两人都熟识水性,可在湖下寻了半晌,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摸到。
第35章 死遁她把湖心洲烧了个干净
女使浮出水面四顾,看到船娘也茫然无措,顿时急了,“人呢?怎么不见了!”
船娘也脸色煞白,“不会是被水流冲走了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就在湖边上,能冲哪去?”
两人重新扎进水面,却见湖水空空,暗渠闸门处源源不断涌出流波,奔向湖心,湖水澄澈,水草飘摇,独独不见人影。
她们彷徨失措,只好腾出一人上岸找帮手,女使虽也精通水性,到底不如船娘,便抽身上船,摸桨便欲急往岸边去,不料才翻到舟上,忽听哗啦一声,“云杉,我在这儿。”
女使怔忡回头,看见姜妤自己破水而出,登时喜极而泣,大声喊船娘过来帮忙,
姜妤安然无恙,双手扒着船舷,乌发贴在玉白皮肤上,藕丝裙衫在水中漂浮鼓荡,不像惊慌溺水的人,倒似鲛人绫波出海,阳光穿透云彩,照在她水洗般晶莹的茶瞳上,亮得惊人。
女使和船娘一道将她拉上船,姜妤有点过意不去,“你们吓坏了吧。”
两人三魂去了七魄,差点抱头痛哭,姜妤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们,“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唬你们,刚才确实是不小心摔下去,还被暗流吸到闸门那了,好容易才脱身的。”
女使惊魂未定,抽噎道,“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要完蛋了是不是,”姜妤笑道,“我也吓得不轻,在下头扑腾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会凫水。”
她出言宽慰,“好啦,反正也没人看见,这事就当是我们的秘密,绝对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云杉抽嗒嗒从臂间抬起脸,船娘依旧忧愁,“可我们总要来寻太医给您看看…”
姜妤想也不想就拒绝,“千万别,太医知道了,裴疏则就知道了,你俩受罚,我也要挨训的,都不许说。”
“那您要是着凉…”
“六月盛夏,想着凉也不容易,我就当洗了个冷水澡。”姜妤把发带珠花一一拆下,贴在颈项上的湿发一并理到身后,“再不然,去洲上烧点热水给我泡泡就好。”
云杉和船娘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裴疏则拨来贴身服侍,见识过他的冷戾狠辣,当然清楚这是保全她们最好的办法。
洲上一应物什都齐全,两人烧好水,伺候她沐浴,姜妤道,“你们也去收拾一下吧,取热水擦擦身体,再熬些姜汤来喝。”
打发走她们,姜妤浸在氤氲热水中,仰头望向彩绘藻井,眉目间隽满失望。
她成功寻到了暗渠出口的位置,可看清闸门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太异想天开了。
闸门足有一人多高,实心铸铁,格栅严密,不仅上着大锁,朝里那一面还有尖锐的铁刺,要想安全打开,必须得把支流上游的水闸关掉,还需要好几个工匠合力才行。
若能做到这些,何必还琢磨通过暗渠逃出去。
姜妤暗骂自己蠢,凭裴疏则如今贵重敏感的身份,怎会在家中留下如此显眼的纰漏,幸而云杉她们没有生疑。
姜妤闭目放空了片刻,从浴桶中起身,取巾帕拭干身体,换上衣衫,坐在榻边,摸出奉真交给她的那枚平安符。
当时杳娘握着她的手说,“要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反问她道,“如果我已经将事情做绝,他再也不会相信我爱他,该怎么办?”
杳娘也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奉真在符箓中写进一句话,“再将事情做绝一次,把局面扳回来。”
奉真料到裴疏则不会允她去紫云山,让她设法去福宁观,姜妤提出为孩子超度,这座皇家道观不出所料成了裴疏则妥协的备选。
守清得到消息,帮忙布置好了望京亭,从那里跳下去不至于重伤,而凭裴疏则陪她去山上的频繁程度,只要守清设法让观中门禁松松手,遇刺几乎是必然的。
她醒来装作忘尽前尘,裴疏则果然逼迫芳枝离开。
奉真教她操纵人心,因势利导,杳娘教她表演伪饰,瞒天过海。
就连这枚平安符,都是她从山崖脱险后,裴疏则主动找回,亲手为她戴上的,好像真的信了它的效力。
已经走到这一步,至少现在取得了府内诸人的信任,甚至裴疏则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设防,她出不去,得另想办法和外面取得联系。
姜妤将锦囊按在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
裴疏则几天后的傍晚才归,听闻姜妤在水洲棚荫下纳凉小憩,便过去寻她。
凉棚搭建在楼阁露台之上,枝头探进楼台的玉兰花已经凋谢,姜妤便命人摆了几盆茉莉,夜风拂来,清香怡人,花叶难停,她就睡在棚下玉簟上,月光透过绡帘,枝叶在软薄裙衫投下错落的影。
裴疏则见她睡得安稳,不忍打扰,坐在矮榻边,取出折扇给她扇风。
一盏茶的功夫,姜妤悠悠转醒,发梢被微风扰动,弄得脸颊有些痒,她拨了拨颊边碎发,睁开眼睛,认出榻边来人,露出惊喜之色,敛衣起身,“疏则哥哥,你回来了。”
裴疏则折扇点点榻边,“亏得你没睡沉,不然到第二天,荔枝便不好吃了。”
姜妤才发现一旁放着竹篓,掀开盖子,连有枝叶的新鲜荔枝浸在冰水中,还冒出丝丝凉气。
姜妤有些意外,“荔枝金贵,你从哪弄来这样多?”
裴疏则已然剥了一颗送到她口边,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南边送来的,尝尝。”
姜妤张口含住,慢慢咀嚼,清甜汁水溢满齿关,裴疏则见她咽下去,问,“喜欢吗?”
姜妤眼眸晶亮,连连点头,“喜欢。”
裴疏则笑了,“口味倒是没变,从前在金陵时你也喜欢。”
姜妤也取一颗剥了要给他,裴疏则道,“我尝你那颗就好了。”
姜妤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俯身,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齿关都被撬开,带着一点荔枝香气在唇齿间辗转纠缠,姜妤失去平衡,被他揽腰平放在榻上,高大身影覆盖住她整个身体。
裴疏则太久没碰她了,更是许久没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忍不住放肆起来,手指在衣衫下撑出轮廓,姜妤身体颤栗,伸手将他推开,仰脸看他,眼睛雾蒙蒙的,脸颊泛起红潮,唇瓣微微张开,轻轻的喘息,轻声问,“疏则哥哥,你做什么?”
裴疏则竟然被她问住,“我…”
姜妤目光惶惑,似乎被他吓着了,磕磕绊绊道,“我们…我们还没成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