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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产我要自由。我要离开你。

淤泥同样染污了姜妤的裙裳,潮湿水汽包裹身体,带来近乎活埋的窒息。

姜妤轻嗤,双肩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笑还是泪,她认为自己是在笑的,可是挣扎不开,低头一口咬在裴疏则手背上。

裴疏则没吱声,更没松手,由着她泄愤。

姜妤用了全力,鲜血溢出,铁锈味充满口腔,见他无动于衷,抬起登云履,寸厚鞋底狠狠蹋向他的脚尖。

裴疏则吃痛闷哼,沙哑道,“妤儿,没用的,我不会放你走。”

姜妤胸口起伏,挣脱无果,说了句让他怔忡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怀着孩子,可经得住你这样勒着?”

裴疏则明显僵住,不得不松开手。

周围虽有不少人,可谁都不敢动弹,眼睁睁看着姜妤登上石阶,穿过濯缨亭。

她甩落披帛,像是接上羽翅的鸟儿,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珠花摇晃,纤薄身影在白月下如流云卷絮,提气疾奔。

裴疏则察觉不对,反应过来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姜妤,别这么跑!”

姜妤置若罔闻,丝毫不管后头追来的人,感觉所有积年压覆的重量全部剥离而去,连同心脏,连同道德,连同一切她想要甩掉的东西。

不管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越府大门摇晃拉近,她终于在忍不住疼痛的时候力竭跌倒。

她并没有摔在地上,被裴疏则一把捞住,可是已经晚了,腹中似有铅块沉坠下去,鲜血汩汩涌出,染红被泥水玷污的杏色裙衫。

姜妤看到裴疏则慌乱神色,心中只有解脱的松畅,身体随着血液流失变得冰冷,眼皮不受控制地下落,遁入一片黑暗。

裴疏则将她横身抱起,大声喊人传太医。

官邸离这边太远,而越府只剩下陈旧腐朽的空房子,只好先将她就近抱进从前的闺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安置。

姜妤中途醒来,沾泥外裳已经脱去,身下的榻上临时铺了车内软垫,盖着裴疏则干净的披风,小腹依旧痛得厉害,腿间一片凉腻。

裴疏则守在榻边,无措地握着她的手,“你别怕,太医马上就到了。”

姜妤没有应声,怔怔望着房顶褪色藻井生出的大块霉斑。

太医匆匆赶来,见她这般,便知不好,见裴疏则双目赤红,神色痛苦,先是一愣,上前诊完脉,转向他跪下,硬着头皮道,“殿下,孩子保不住了。”

裴疏则蹙眉闭目,脊背弓起,额头抵在姜妤苍白伶仃的指节上。

姜妤觉得可笑,“你在难过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她因疼痛失血,话音轻如蚊呐,但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裴疏则耳里,钝刀般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肺。

“你故意让我颠簸劳累,停了安胎药,给我吃凉性的食物,就是希望他能自己掉下来,我恭喜你如愿以偿。”

也恭喜这个免了一世苦楚的孩子,恭喜她自己。

裴疏则听不下去,“别再说了。”

姜妤哂然,眼角滑出泪痕,无声隐入鬓发。

女使们送来了干净的被褥和热水,踟蹰着要不要把裴疏则劝出去。

太医见状,转向他,“殿下,您还是先去换身衣服,姑娘这边…不好再沾泥水。”

裴疏则这才摇晃起身,白着脸退出门外。

院子里脚步声响起,转眼跑近,停在他身后。

外出公干的褚未连夜回城,在官邸没找到他,一刻不停地赶到越府,仍喘着气,在看到这般狼狈的裴疏则时刹住脚步。

裴疏则恍若未闻,墨袍淤泥半干,手上全是血迹。

褚未胆战心惊盯着他的手掌,“殿下,您怎么了?”

一连喊了好几声,裴疏则才转过身,像是掉了半个魂。

他呼吸艰难,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不是我,是妤儿。”

房内不断有新烧的热水送进去,染红后又端出来,褚未猜到大半,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裴疏则却捕捉到他的欲言又止,哑声问,“说吧,你查到什么。”

褚未挣扎了下,“细作抓住了,元宵遇刺之事,和姜姑娘无关。”

裴疏则掀起眼皮看他。

褚未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凄惶,痛苦,负罪,却又透出意味不明的祈求。

褚未看不明白他想求什么,只得继续据实相告,“徐芳和船客们说辞一致,姜姑娘是独自上船,因手头短缺,还受聘给徐芳写过文书,后来武将截人,拿芳枝要挟她,才被迫下船的,宫人们也说她入宫后一直被软禁在清辉阁,并未和陈兆接触。”

裴疏则足下微晃,神智被巨大的拉扯撕碎。

他头痛欲裂,肺中如烧,猝然发出剧烈的喘咳,呛出好大一口血。

褚未吓坏了,扬声便要叫太医,被裴疏则拦下。

他扼住褚未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别打扰里头。”

褚未情急失声,“您这样怎么行?左右不在京城了,没那么多眼睛,赶快就医吧!”

裴疏则抬眼,黑沉沉的眸子映着冷白月光,咽下满口血腥,“是得就医,得活着。”

姜妤爱的是他,当然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要和她白头到老。

*

次日姜妤苏醒,睁眼便看见守在榻边的裴疏则。

他已然洗去浑身泥水,换了件玄灰长衫,头发半束在身后,还未完全干透,面色苍白,眼睑两抹乌青,指骨抵着额角,像是睡着了。

但他在被衾发出轻微摩擦声的同时惊醒,和姜妤对视的瞬间目光微错,强行挪回,关切地温声问,“你醒了,还痛不痛?”

姜妤没理他,举目打量她住了多年也阔别多年的闺房。

少女香闺早已不复从前,珠帘玉幕不再,雕梁花窗尽数老化,曾经藏着情窦心事的镜台妆奁更不知被搬去哪里,萧然四壁,衰败空荡。

“不重要,”姜妤心如冷灰,“我说了,我们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

裴疏则覆上她的手背,被她撇开,索性双手一齐握住,“可是妤儿,我们都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姜妤匪夷所思地看向他,“没开始过?我们刚刚联手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裴疏则垂眼蹙眉,被巨浪般的愧疚包裹,良久才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姜妤无声盯着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被她冷声打破,“不可能,放我走。”

裴疏则眼中尽是鲜红血丝,他深喘了口气,决然道,“你分明知道,我绝不会放开你。”

“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我们都曾经为了这份爱拼尽一切不是吗?我们一起把这个感觉找回来,我会把错过的和亏欠的全都补偿给你,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姜妤只觉得不可理喻,“你哪里来的自信?凭什么觉得能回到从前?”

“当年错过和失去的我全都能找回来,我们原本就是要成亲的,我会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婚礼,我会给先太子平反,让你父亲回到汝阳王的尊位,哪怕是越家,我也能让它重新成为金陵望族。”

裴疏则说着这些,俨然又是那夜于姜府和她交易的模样,“不止靖王妃,即便你想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也会让你做。”

姜妤觉得这个人简直无可救药,“裴疏则,你真的太可笑了。”

即便他认错,道歉,求和,在他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在教坊卖身与他的商品。

裴疏则微愣,“你还想要我做什么,不论什么,我都可以捧来给你。”

姜妤看着他道,“我要自由。我要离开你。”

榻边陷入滞涩的死寂,裴疏则将手握得更紧,“除了这个。”

姜妤湿漉漉的眼眸盯着他,“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要这个。”

裴疏则道,“不可能。”

两人手掌交握的地方出了凉腻的汗,姜妤想将手抽出来,终究不可得,裴疏则像是入了魔,“你是我的妻子,早该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他已然带了强硬的命令意味,“我保证,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你已经跑过两次了,这两次少遭罪了吗?妤儿,别再让我生气。”

姜妤无话可说地闭上眼。

裴疏则却满意于她的安静,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净,放进被衾。

“你还在小月里,不宜出门受风,等身体养好了,我们便回官邸将养。”

他话音温柔,俨然如一位心疼妻子的好郎君。

被他深情注视着,姜妤一阵齿冷,被衾下的身体微微发抖。

幸而芳枝端着托盘进来,结束了这场荒诞的闹剧,“殿下,姑娘该喝药了。”

裴疏则回神,端过药碗,要亲手喂她,舀起一勺,放在她唇边。

身体先一步反应,姜妤将脸扭到一边。

刚刚伪装出来的温情霎时一僵,芳枝见状不对,连忙道,“殿下,姑娘怕苦,不敢一勺一勺地喝药,都是一口气喝完的,您得让她坐起来。”

裴疏则这才缓和了眉宇,放回药碗,扶她坐起,用披风拢住她的身体。

就在芳枝想上前递药时,裴疏则却趁势倾身,把姜妤搂在怀中。

他收紧怀抱,妄想依靠肢体触碰填补不安,不断确认他仍旧将她占有。

姜妤凉声道,“如果你不想让我喝药,何必叫这一班子的人来伺候我,尽可以等我病死,封进棺材,摆在卧房里,这样我就彻底属于你了。”

第25章 断翅身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微怔,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臂松开。

姜妤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半年来她舌头被苦得麻木,竟不觉得有多难受,推拒了芳枝递来的蜜饯。

芳枝一直观察着这边,见裴疏则毫无离去之意,道,“殿下,奴婢得帮姑娘揉腹排淤,还有女使在门外侯着,再晚些,只怕热水就冷了。”

裴疏则不解,“她又不曾摔伤,排什么淤?”

芳枝抿唇,“就是…女子小产后,体内还有许多余血未清,且姑娘月份不小,要借揉腹排出恶露,才不至于拖坏身体。”

裴疏则蓦地一静。

他注意到姜妤苍白如纸的面庞和唇瓣,眉心微动,下意识避开了她的双目,“把水端进来,我来吧。”

“王爷不可。”芳枝立刻回绝,怯怯收声,“…奴是说,您是习武之人,力气太大,只怕稍有不慎会伤到姑娘,还是交给奴婢吧,而且奴婢也跟太医学过了。”

话说到这,裴疏则也无法再反驳,门外响起褚未的声音,说府尹着急求见。

江东公案未了,何况越文州和紫云观都牵涉其中,断不能让姜妤知道,得尽快解决。

他便朝姜妤温声道,“你好生休养,若不舒服,即刻遣人找我。”

裴疏则俯首,亲了亲她的额角,才依依不舍出门。

台阶下果然有两名女使等候,各自端着铜盆巾帕。

裴疏则一离开,姜妤便将披风扯下,丢在一旁。

芳枝让女使端水进来,“放下就出去吧,我伺候就成了。”

房间内总算没了旁人,姜妤浑身发凉,抱紧双臂,皮肤都激起细小的颤栗。

芳枝还是端了蜜饯过去,“姑娘。”

姜妤摇头。

她蜷在榻上,起初只是怔怔的,逐渐呼吸加重,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胸口起伏,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

芳枝惶然道,“姑娘,您怎么了?”

姜妤满脸泪痕,摇头时大颗泪珠从下颌滑落,“我不知道。”

芳枝要去叫太医,被她拽住,“别走。”

芳枝回抱住她,“好,好,我不走。”

姜妤喘得更厉害,每个指尖都针刺似的发麻,将头埋进她怀中,“芳枝…我好疼啊…”

芳枝慌乱地问,“您哪里疼?”

“肚子疼,心口也疼,哪里都疼。”姜妤蜷作一团,浑身颤抖,终于释放哭声,把芳枝的衣襟揉成一团,任由它们被打湿,像是要把九年来所有眼泪一朝哭尽,发泄出掏空心肺的悲鸣。

芳枝满腹酸楚,竟不知从何安慰起,徒劳地拥住她,“都过去了,姑娘,您和殿下的误会解开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姜妤眼神虚空,怔怔摇头,“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不会放过我。”

芳枝无力叹息,软声宽慰,“姑娘,别怕,总算他以后不会再折磨您了。”

姜妤苦笑了下,神色黯淡。

不是给她吃好喝好,说好听的话就不算折磨,不是摆出一副愧疚亏欠的态度,却依旧将她困死在身边就不算折磨。

姜妤越发陷入一种着魔痴愣的状态,怔怔道,“我宁可死了,我宁可死在逃离他的路上。”

芳枝被她这话吓了一跳,“您别说傻话。”

姜妤不认为这是傻话,反而恍惚间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已经穷途末路,死亡难道不是解脱的唯一方式吗?

她从芳枝怀中抬头,掀起乌黑湿润的眼睫,四处环顾,想要寻出可用的物件。

见她这般,芳枝越发不安,“姑娘,您在找什么?”

姜妤什么也没找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接触不到任何尖锐的东西,包括发饰和瓷器,身边女使皆用丝带挽发,就连平时所用碗盏和茶杯都是木竹的,她现在甚至没有撞墙触柱的力气。

可她不甘落空,赤足下榻,检查在帐帷下看不到的角落,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她的目光被榻边墙壁吸引,微微亮起。

那里镶着一只汝瓷薄胎壁瓶,天青虽然蒙尘,依旧发出柔润的釉光。

芳枝以为她是在看瓶中那枝早已干枯的梅,颇觉不祥,上前将其取下,“花都败了,我让人换枝新的来,玉兰花可好?”

姜妤回神,茶瞳中竟有抹去灰尘的神采,冲她笑了笑,“我不要旁人换,芳枝,你去给我采吧。”

芳枝点头,“我这便去,姑娘先回榻上,地砖凉。”

姜妤便乖乖坐回去,芳枝这才放心去折花。

可等目送她出门,姜妤即刻下榻,抄起盛放蜜饯的黄杨木果盘朝壁瓶砸去。

瓷瓶应声而碎,迸出无数碎片,噼啪砸在地上。

芳枝闻声大惊,冲回房内,姜妤已然捡起一块瓷片握在手中,毫不犹豫抹向自己的脖子。

“姑娘!”

芳枝魂飞魄散,飞扑过去抢夺,姜妤动作快,已经割进颈部皮肤,涌出鲜血,染红了两人的手。

外头女使听见动静,也纷纷冲了进来,房门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没有巾帕,巾帕递过来!”“快扶到榻上去!”“来个人叫太医啊!”

姜妤存定死志,*好容易抓住机会,岂肯轻易放手,那块瓷片让芳枝夺走,便去摸旁的,被女使们七手八脚按住,才不得不罢休。

幸而她病中乏力,更无伤人的经验,瓷片未曾伤及经脉和喉咙,只在颈侧划出寸许长的血口,没有闹出人命。

裴疏则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姜妤蜷在榻上,双手被绸布捆于身前,颈上裹着数层白绢。

一见裴疏则进门,满屋女使跪了一地。

他看过姜妤的伤口,怒火中烧,“怎么伺候的,都嫌命长了是吗?”

女使们慌忙告罪,芳枝仍伏在榻边,一语不发,扑簌簌掉眼泪。

陈旧闺阁乱耳悲哭,俨然如新丧灵堂,姜妤动弹不得,面上一片湮芜荒凉。

她不想看这疯子在她房中喊打喊杀,语气灰冷道,“她们不嫌命长,我嫌命长。”

裴疏则怫然挥落几边药盏,匡地一声巨响。

他额角砰砰直跳,“都滚出去!”

满屋子人噤若寒蝉,唯恐退得慢了被波及,裴疏则将芳枝踢倒,“你也滚出去。”

总算安静下来,裴疏则望着榻上之人,强迫自己压下盛怒,朝她的脸颊伸出手,被她无声避开。

裴疏则听见自己的指节蜷紧发出轻微声响,“妤儿,你想干什么?”

姜妤两眼空空,置若罔闻。

裴疏则握住她的肩,只觉瘦得硌手,强迫她看着自己,“你就那么想摆脱我,甚至不惜去死?”

姜妤终于开口,目光破碎轻嘲,“我死了,就不会再想着逃跑,你想留我多久就留多久,这样不好吗。”

裴疏则气得脸色发青,“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要一个死人做什么?”

“那你要一个不爱你的人做什么?”姜妤反问,“左右都是一具空壳,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

裴疏则一口气堵在心头,良久才冷硬道,“别忘了,你是我用姜越两家的性命换回来的,你承诺过要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姜妤和他四目相对,轻轻叹息。

“我这次没想食言,疏则哥哥,我们商量商量吧,”她抓住肩上青筋毕露的大手,“我履行承诺,依旧把自己交付给你。”

她朝他倾身,目光竟透出真诚的恳求,“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裴疏则呼吸一滞。

烛火在晶亮瞳眸中微微忽晃,数不清隔却多少时日,她再次露出鲜活的渴望,却是为了向他求死。

裴疏则神思恍惚,心肺发出破碎的痛苦。

他把他的爱人逼成了什么样子,竟去幻想死后的自由。

“妤儿,”裴疏则道,“人是没有魂灵的,我杀过这么多人,但凡存在魂灵,早就被他们拖下十八层地狱了。”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

“人只有一次生的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裴疏则说着这些,瓦解她的愿望,同时涌起巨大的恐惧,他不敢想,如果姜妤这次真死了,事情会糟到何种境地,绞尽脑汁抛出诱饵,“即便你不再爱我,也不想再见自己的家人了吗,你当初就是为了他们才委身于我。”

姜妤摇头,“我谁也不想见。”

裴疏则问,“最后一面也不想见了吗?”

姜妤微微一顿。

裴疏则立刻抓住这丝罅隙,“你真要弃世,即便我千防万防,总会找到机会的,可这次来金陵只见过奉真,难道不想见见越文州和老师?还有你父亲,我把他接过来见你好不好?”

姜妤眉尖若颦,闪过几不可见的挣扎。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击得人有些眩晕,裴疏则闭目缓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至蛊惑,“我知道,你不会忍心将此生最后一面留在九年前的,对吗?”

姜妤怔怔堕下泪来。

她不想哭,咬住唇瓣,被捆在一起的手腕蒙住眉眼,双肩不受控制地起伏颤抖。

裴疏则心疼不已,将她搂进怀里。

她那样瘦,一只手臂就足以圈住,湖绸寝衣撑起蝴蝶般的肩胛轮廓,断翅难飞。

裴疏则唤人进来点安息香,直到等她睡着,起身出门找太医。

太医道,“姑娘的伤是小事,可她一直郁郁寡欢,只怕积郁成疾,殿下得多注意她的心情。”

裴疏则久久不语,说了句知道了。

太医见他想走,又将其叫住,“殿下,您的药褚参军也送来了,喝完再走吧。”

裴疏则才发现褚未也在门外,接过已经凉透的药喝尽,问,“李逊呢?”

褚未道,“昨晚卑职就让李大人先回府衙了,那里离不得人。”

何况乱党党首今晨落网,裴疏则忙,府尹也跟着点灯熬油。

裴疏则顺手将空碗递给太医,和褚未一道出府,“告知他一声,江东这桩公案,把章宁和越文州择出来。”

第26章 幻术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褚未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裴疏则没应声,捏着眉心想,只这样还不成。

他道,“罢了,我亲自去,备马。”

*

李逊摊在书案后头,眼下挂着两抹乌青,活像被人打了一顿。

裴疏则在越府闹这么大一出,害他整宿不曾合眼,李逊怨气冲顶,这位殿下平时雷厉风行,怎就在女人身上如此荒唐。

正腹诽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荒唐的正主自己上门了。

李逊忙敛衣肃容,起身迎接。

裴疏则拾起案上书卷翻看,心下有了计量,“府尹辛苦,这事就快了了,可先回府休息,追捕余党之事本王来办。”

李逊松了口气,谢他体恤,准备回家大睡一觉,又听他道,“对了,还有桩私事想向你打听。”

裴疏则仍看着案卷,“我久不到金陵,不知城内近年有什么时兴有趣的。”

李逊暗自纳罕,显然会错了意,陪笑道,“金陵向来热闹,月满楼里头最齐全,文人雅集,里头姑娘歌舞才艺都是顶尖的…”

裴疏则盯他一眼,“我问的是能哄姑娘家高兴的东西。”

见李逊结舌,他不耐补充,“内人病中心绪不佳,想排些节目给她解闷。”

李逊恍然大悟,连连打嘴,“明白,明白,西城坊间傀儡戏、皮影戏、女先儿都很好,还有女戏法,会一手回桃勾月的绝技,您看…”

裴疏则垂目,“傀儡戏就不必了,去查查那女戏法的底子可清白。”

李逊应下,倒想起一事,“殿下,您夫人可还在越府将养?”

见他颔首,李逊道,“下官想着,那边毕竟是罪臣旧邸,常日开门,只怕外头多生揣测,误解殿下要给越氏族人翻案,反倒不便了。”

裴疏则明白他言下之意,“给越氏翻案,便是给先太子和新政翻案。”

“殿下说得极是。”

裴疏则道,“若传出本王有如此意向,也无甚不好。”

李逊走到格子门槛那,听他这话,险些绊个倒栽葱,幸而裴疏则手快,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把提溜了起来,好笑道,“你寒门出身,及第时巫蛊案已然告结,又是本王一手提拔的,如何反覆都牵连不到你头上,你怕什么?”

李逊堪堪站定,搓搓险没勒肿的喉咙,“下官是替殿下担心,此番江东闹事,便是新政余党在背后推波助澜,越文州头一个牵涉其中,怎可节外生枝?”

提到越文州,裴疏则哂了下,“我这位表兄,实在不适合政局厮杀。”

废太子从前扩张势力,不过是看太上皇快死了,放出感怀先兄的口风收拢人心,新党党首如今活跃,也无非借废太子闹事,博个翻盘的机会,只有他真信了那所谓君臣公义,不光信了,还豁着命往上冲,从前在学堂就透傻气,如今还是没长进。

李逊被这声亲切的“表兄”弄得心惊胆战,搜肠刮肚道,“越公子是纯粹之士。”

裴疏则不置可否,“没进过科场的嫩秧子里,这种人可少?”

李逊嘟哝,“想来是不多吧…”

“不多便不会被人挑动,惹出这么大一桩事来。”裴疏则道,“越府大门照常开,他们要说法,要公道,本王给就是。”

见他不似作假,李逊面色顿变,“殿下。”

“怎么?”

李逊脊背透汗,“您的意思,是要即刻翻那桩旧事?”

裴疏则道,“我的确有些着急。”

“殿下三思啊,”李逊一改往常狗腿模样,急赤白脸道,“您如今权势,给先太子鸣冤容易,可巍巍朝堂之上,多少高官都是踩着新党尸骨上位,即便您麾下也多得是这样的人!您若此时一意孤行,只怕朝局生乱,自己也要独木难支了!”

“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裴疏则道,“一切后果我来应付。”

他将事情敲定,往外头走,临出门回身叮嘱,“别忘了那女戏法,若底细清白,请到越府去,内人还在那儿养病呢。”

这简直是要把平反二字刻到越府大门上,李逊头顶冒烟,“靖王殿下,您太无所顾忌了!”

裴疏则笑了声,阔步而去。

*

半月后,真有一班戏法幻人被带到姜妤门外,要给她表演手艺。

这些天不少新鲜玩意都送进来讨过姜妤的开心,可她始终兴致缺缺,这次也不例外,“放些赏银送出去吧,我没精神,就不看了。”

芳枝婉声劝,“姑娘许久没见过外人,且瞧两眼,疏散疏散心怀也好,这里头有位叫杳娘的幻师,虽然年轻,可本事奇绝,刚才还给奴婢露了一手,真叫人开眼界,什么仙人摘豆、铜盘钓鱼都信手拈来呢。”

她伏在榻边仰头说着,无声捏了捏姜妤的手。

姜妤和芳枝对视,终是松了口,“也好。”

那女幻师应召进来,穿戴庄子巾,窄袖褙子,黑底间色月华裙,向她行礼后仰头,露出一张圆圆的眉目清透的脸,看上去比姜妤还小两岁。

姜妤端详着她,让芳枝在背后塞了个靠枕,以便坐得直一些。

杳娘一开始含着笑,目光触及姜妤颈上白绢时,明显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直起身,在守门的女使们眼皮子底下打开提箱,拿出一只铜盘,和颜悦色道,“不知夫人用过膳了没有,可想要活鱼?”

姜妤歪头问,“我若说用过了,不想要活鱼,你准备钓什么呢?”

杳娘笑了,手指敲敲铜盘,“无妨,妾有此物,什么鱼都能钓上来。”

她将其倒置翻转,向众人展示空盘,随后往里注水,漫过盘底阴刻的锦鲤纹,取出一枚弯钩系线抛入水中,屈指轻弹盘沿,发出空瓮般的回响。

铜音击起涟漪阵阵,水面纹路忽变,伴随着似有鱼儿弯身拂水的声响,一只小鱼从盘内跃出,却不是活的,而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银鱼儿,伴着窗外日头粼光闪闪。

姜妤似是被它吸引,唇角露出浅弧。

杳娘将银鱼擦干,想送给姜妤,被一旁女使截住,“您若想赠物,可先交予奴婢保管。”

杳娘一顿,随即笑道,“可我是想给夫人的呀。”

女使仍坚持朝她伸出手。

杳娘无奈,只得妥协,“好吧,你们不愿意便罢了。”

她顺手一捏,鱼儿在众目睽睽下消失,盘中静水响起落玉之声,盘底锦鲤如活鱼摆尾,钻入水底。

周围女使纷纷拊掌惊叹,姜妤也起了兴味,“的确有趣。”

杳娘嘴甜,“能搏夫人一笑,便是这小鱼儿的福气了。”

许是日光正盛,照的姜妤茶瞳微亮,“这戏法倒与我有缘,小鱼儿是我的小名呢。”

杳娘忙道,“妾不知夫人名讳,不慎直呼,还望恕罪。”

姜妤笑笑,“这有什么,”她语气征询,“娘子手法真好,我知道幻术大抵都有机巧,不知可否教教我?”

杳娘面露难色,“妾这本事乃是师传,傍身吃饭的家伙,怕是不好外传。”

姜妤却不愿放弃,“我只想学这一样自娱,绝不说与他人,可好?”

芳枝也道,“您放心,赏银少不了您的,何况我们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会抢您饭碗。”

杳娘唯唯,“自然,自然,夫人是贵人,怎会稀罕用这小玩意讨生活,只是…”她犹犹豫豫,看了眼周围守着的一众女使仆媪,“眼下这房内的人,实在有些多。”

芳枝便朝她们道,“你们都下去吧,过会进来。”

打头的仆媪不愿走,“没有王爷吩咐,奴们不敢退出房门。”

芳枝拧眉,“本就为着讨姑娘高兴才叫她来,姑娘好容易开怀一些,你们却非要扫兴,这房子围得铁桶一般,我们还能被幻师变走不成,姑娘若生气,殿下回来就不会跟着动怒吗?”

仆媪一时间进退维谷,姜妤眼底光亮熄灭下去,“罢了,好没意思,他就想让我当行尸走肉,赶紧把这些人送走吧,也别再送新的来,我就合该躺死。”

一句话刺得众人白了脸,幸而杳娘脑筋转得快,递了个台阶,“不然这样,将门窗都开着,让人抬几架屏风来暂且围遮,姐姐们不必出去,就在门口守着,可好?”

仆媪顿时如蒙大赦,就坡下驴,“娘子这法子好,奴婢这便下去准备。”

很快房内搬进两架六扇屏风,将榻周挡好,一众女使退避到门口,隔着镂雕山水屏,还能隐约看到对方的影子。

总算隔出一块独属的空间,杳娘将铜盘交给芳枝,靠近姜妤,握住她的手,“姑娘。”

姜妤轻声道,“我记得你,你是我及笄那年拜入师父门下的游方弟子。”

杳娘点头,“师父很担心你,好容易有了机会,便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目光落在姜妤颈间,清透眉眼满是担忧,“你过得不好。”

姜妤露出一点温柔的伤感,“能见到故人,我心情好多了。”

“虽不能时时相见,师父他们是念着你的,”杳娘顿了顿,“其实靖王也是念着你的。”

姜妤一僵,险些将被她握住的手抽回。

杳娘把江东公案简单一说,“他只处置了废太子余党,越府门户一直开着,这是要开赦涉案新党文人的意思,外间动荡不安,传言甚嚣尘上,可他都一概弹压了下去。”

“靖王顶住莫大险阻做这些,是为了你。”杳娘道,“若他有意提拔新党,那么当年许多忠良之后,都能重入朝堂了。”

话音落地,姜妤忽然感觉狭小的方寸之间湿寒无比,一只大手在阳光下伸过来,温柔地抚摸过她的发顶,在下一瞬反手将她往冰水里按。

她身体僵冷,“你来同我说这些,不是想劝和吧。”

“当然不是。”杳娘收紧双手,“姑娘,我们是想告诉你,你在靖王心中是有分量的,这分量足以左右他的行动,操控他的思想,为何要将自己困住,反去求死呢?”

姜妤颦眉,含泪道,“你看到了,他对我防备那样紧,我逃不出去,也撑不下去了。”

杳娘道,“他既然爱你,你便能籍此获得自由。”

“可他也知道我不爱他了,”姜妤灰心道,“我如何籍此获得自由?”

杳娘声音轻渺,如同她表演的幻术一般蛊惑人心,“让他放下戒备,让他相信你需要他,相信你像他爱你一样爱他,像他离不开你一样离不开他。”

姜妤陷入寂静,幸而芳枝手上动作未停,铜盘撞击之声余音袅袅,不足以让外头的人察觉异样。

她冰凉指尖抚上颈间白绢,眼底只有灰败的绝望,问了一句话。

杳娘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女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姑娘,殿下回来了。”

杳娘立刻将手撤回,接过铜盘,事情发生在转瞬间,裴疏则已然进来,他个子高,视线足以漫过七尺围屏,在重叠山水后露出眉眼,柔声微笑,“妤儿忙什么呢?”

第27章 障眼法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不愿看他,脊背倚回靠枕,别开脸去。

杳娘露出笑来,又变回那个圆滑恭敬的女幻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殿下。夫人想学铜盘钓鱼,民女正在教她。”

裴疏则已经听外头女使禀报过,也不恼姜妤不搭理他,兀自绕过屏风,“教到哪了,好学吗?”

“刚和夫人讲过机理,”杳娘道,“幻术大多是障眼法,学会容易,让人看不出破绽却难,我们都是日夜苦练才出师的,夫人不过是为自娱,能得夫人喜欢,实在是我们的造化。”

裴疏则很满意于这个说辞,瞥了眼她手中阴雕平盘,“可也能教教本王?”

杳娘愣了一下,忙应,“殿下若有意,民女自当倾囊相授。”

裴疏则坐在榻边,握住姜妤的手,饶有兴致道,“既然你喜欢,我也学来哄你开心可好?”

姜妤道,“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裴疏则被她噎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杳娘刚想打圆场,这王爷搭了个台阶自己下了,“那我学点旁的。”

姜妤没有应声,目光仍望着别处。

裴疏则不想逼她过甚,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我在和你说话呢,妤儿。”

姜妤手骨钝痛,心内厌烦,“你是靖王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我弄这些小巧。”

裴疏则眸色微凉,面庞沉凝下去,看了杳娘一眼,笑道,“若真讨得你喜欢,谁表演给你看有什么要紧,我也并不曾忙成那样。”

见姜妤不理,他道,“也好,那我不扰你了。”

他起身欲走,姜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对上杳娘的目光,终是开口,“等我学会,可以变给你看。”

裴疏则愣住,当即回身,“当真吗?”

姜妤神情懒懒的,“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他忙出声,生怕她反悔似的,回来握住她的手,黑沉眼瞳都泛起光亮,“当然愿意,我等你演给我瞧。”

姜妤话音依旧冷清,“那你要让我安静学完,不要突然进来扰我,否则全被你看去,便没趣了。”

“好,都听你的。”裴疏则却像是得了莫大的恩赐,捏着她双手不肯松开,良久才想起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你明日便出小月了,我带你回官邸,尽快安排你和故人见面。”

姜妤略一抬眸,“都有谁?”

“自然是奉真,老师,”他停了下,“还有越文州。”

姜妤点点头,“好。”

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落下一吻,却在满心欢喜间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放开,依旧温声道,“我还有事要忙,晚上再来看你。”

他起身离开,从杳娘身边走过,阔步出门。

褚未候在阶下,裴疏则出来,同他一道出府,边走边吩咐道,“你去金陵城外,找个会铜盘钓鱼的幻师,带到府衙见我。”

褚未不禁莫名,指向房门,“那里不就有…”

“不必管她。”裴疏则道,“你亲自去,莫让旁人知晓。”

褚未不明就里,依命道,“属下即刻去办。”

裴疏则抬起手掌,盯着指尖,神色微沉。

刚刚他在姜妤手上,闻到了从前没接触过的香气,夹杂着脂香、蜜香和药草的味道。

姜妤从小便不喜香,总嫌甜腻冲鼻,即便是日常脂粉,也多选味道浅淡的,今日她手上却多出这样陌生浓郁的异香。

越府一应物件都是新添置的,考虑她的喜好,自不会准备香气馥郁的东西,必然是从外人那里沾染上,还得有长时间且肌肤相贴的触碰。

方才他从那女幻师跟前经过,她身上有同样的香气。

两人当真是头一次见面?

姜妤前些天还决心寻死,一见到她便想通了,还说要给自己表演戏法。

这真的正常吗?

看她松动那刻带来的狂喜淡去,心底又习惯性涌上阴郁多疑,他下意识想冲回去,问问姜妤又想耍什么把戏,可回头望了闺阁一眼,终究强行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发作。

*

裴疏则并没对越文州师徒用刑,杳娘同姜妤说起江东公案时,也着意隐去了章宁师徒下狱受审一节,直到几人见面,姜妤尚对此事一无所知。

姜妤也去了颈间白绢,头天晚上得知他们今日会来,一大早便起来梳妆,对着菱花镜细细敷粉,遮住脖子的疤口,挑起一点胭脂揉化了,在颊边晕开,又点在唇上,试图遮住病中过于苍白羸弱的面色。

裴疏则连日操劳,醒的比她晚一点,发现身侧无人,起身撩帐,便看到她正坐在窗下妆台那研究。

夏日天色亮得早,棂杖支起轩窗,姜妤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天水碧藕丝裙随风微动,仿佛暂居尘世的碧落神女。

这是裴疏则少年时便渴盼的场景,晨起妻子对镜梳妆,这时他也能上前,为他的爱人描一双眉。

他的梦似乎成真,又好像还差得远,女为悦己容,可姜妤在他身边七年,从未有一天主动细致妆扮,今天这般,更不是为了他。

裴疏则心内疑窦未清,想起今日会来的人,见她这般精心,愈发平添不悦。

他的视线太过昭彰,姜妤有所察觉,“怎么了?”

她画了飞霞妆,浅淡茜色从颧骨漫至鬓边,从瓷白皮肤下自然透出一般,唇色比樱桃鲜润,美人面玉质天成,春睡海棠带露浓。

裴疏则不受控制地愣神,按下心底阴鸷,道,“很好看。”

他上前执起黛笔,想给她描眉,笔尖才落在眉头,被姜妤后仰躲开,“我已经画好了,再描颜色就太深了。”

裴疏则手滞在半空,没有发作,黛笔却在指间发出断裂的声响。

姜妤神色微变,“你又怎么了?”

裴疏则阴着脸将黛笔放下,拽她起来,自己坐那,“帮我束发。”

姜妤颦眉,“我不会。”

“能打扮这样漂亮,给我冠个头发都不会?”裴疏则不由分说将象牙梳塞进她手里,“若不想梳,就连你的发髻也拆了,咱俩一块散着头去见客。”

姜妤不明白他又抽什么疯,可这样离谱又幼稚的事,他还真未必干不出。

她忍气接过梳子,手上力气下得重,没有顺发便从头梳到尾,生拽下几根发丝来。

裴疏则只作不觉,透过铜镜端详她,道,“今天越文州也会来。”

姜妤嗯了一声,“我知道。”

裴疏则问,“这么早起来梳妆,是因为他?”

姜妤手指一顿,心内厌烦,“胡说什么。”

“你从来不为了我打扮,”裴疏则目光灼灼,“你从前当真只喜欢我,不喜欢他吗?”

姜妤闭了闭眼,“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似是嫌镜内看不真切,裴疏则疑惑转身,“可是为什么?你们才是一样的人,品格贵重,干净纯粹,我此生都做不到那样,你为什么反而喜欢我?”

姜妤只觉疲倦,但凡将他和越文州放在一起,他就一定会怀疑她从前的感情,可从前怎样究竟有何意义?不管曾经她多喜欢他,现在也不喜欢了。

她凉声道,“我早起梳妆,是因为刚刚小产,不想让师父他们看出病容。”

裴疏则一怔,总算安静下去。

外面女使进来通报,说章宁他们到了。

姜妤身形一动,“他们在哪?”

“正在花厅等候。”

姜妤加快了动作,将他的长发拧成髻,簪上玉冠,拾裙欲走,被裴疏则扣住肘弯,“我和你一块去。”

姜妤顿住,见他不容置喙,只好等他更衣。

想来也是,女幻师他尚且千防万防,怎会允许自己和他们单独相见。

裴疏则吩咐人找出山蓝绫衫和佛头青外袍,端详姜妤的碧色裙裾,觉得和她装束十分搭配,这才满意,与姜妤一同过去。

奉真见到姜妤,最先上前,握住她的手打量。

“上次见面才没多久,人又瘦了一圈。”她目光落在姜妤恢复平坦的小腹上,想是已经被告知落胎之事,悲悯眉眼间透出几缕不平,很快便消弭无踪,“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其他都是身外事,知道吗?”

姜妤不敢露出太激动的神色,只是点点头,“师父放心。”

她去瞧章宁和越文州,两人皆是庶民装扮,越文州看着她没说话,倒是章宁一改从前严肃古板,甚至有些絮叨,一遍遍问她过得怎么样。

姜妤对自己的妆面尚有信心,露出微笑,“您看弟子气色就知道了,您…您和表兄如何?”

越文州这才开口,“劳妹妹挂怀,我和老师已在钟鸣山书院谋了教习,一切都好。”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麻直缀,单薄笔直,眉目坦然,除了有些疲惫,看不出丝毫异样。

许是有心避嫌,越文州没再和姜妤有过多交流,基本都是章宁拉着她嘘寒问暖。

临走前,奉真从袖内取出一只小小的方形锦囊,想交给姜妤,递到一半,还是问裴疏则的意见,“这里头是枚平安符,我亲手写的,可否给妤儿戴着?”

裴疏则笑道,“不过是师父的一点慈心,本王若不允,倒成什么人了?”

他接过来,放进姜妤手心。

奉真摸了摸姜妤的脸颊,温声道,“都过去了,这符箓为师写了好久,你一定会快乐平安。”

姜妤心内一酸,差点哭出来。

她舍不得他们走,亦步亦趋送到官邸大门,目送几人消失在路口,才慢慢转身回去。

裴疏则从她手中拿走锦囊,里头是枚折成三角的黄纸,他毫无避忌地拆开,见上头果然用朱砂写着敕令符文,并无任何异样。

裴疏则这才放心,将符纸依样折回,重新放进锦囊,半蹲下身,帮姜妤系在腰侧。

姜妤冷声道,“你分明知道符箓不能拆,一旦拆破,灵炁便会散掉。”

裴疏则对神鬼之事向来不屑一顾,哑然失笑,“我看奉真是魔怔了,这些东西哄哄旁人便罢,怎地连自己都骗过去。”

他将符包系好,捋顺流苏,才站起身,“你跟在我身边,怎么可能不平安,靠这玩意顶什么用?”

姜妤听不得奉真被冒犯,好看的眉毛颦蹙,盯着裴疏则。

裴疏则倒被她看得心虚,只得服软,“好好,我错了,这便找人拿去道观补炁好不好?”

姜妤飞速捂住,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举,“你别碰。”

裴疏则无奈,幸而褚未风尘仆仆地出现,“殿下,府衙来客,正在等您。”

裴疏则知是幻师找到了,颔首道,“我待会过去。”

姜妤抓住这个当口,从裴疏则身边逃开,快步回房。

她越走越快,最后索性小跑了起来,裙摆翩跹跳跃,很快消失在石路尽头。

裴疏则望着她背影离去的方向,不觉挑眉,“脾气倒是见长。”

他声音很轻,褚未没听清楚,“您说什么?”

裴疏则笑了声,“我说她像个活人了。”

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又沉敛下去,“走吧。”

为稳妥起见,褚未分别在姑苏和丹阳各找了一个幻师,且始终未让二人碰面,先后带进了府衙不同的房间,裴疏则随便挑了一间进去。

那幻师是名男子,也不敢坐,正惴惴等在房内,看到人来,慌忙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