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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出口,她心里都觉得荒唐,几乎要冷笑出声。

可这话对此时的裴疏则却管用,他找回理智,克制着慢慢撤身,帮她整理好衣衫,拉开距离,声音因按捺欲望有些发哑,“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姜妤起身,低头坐着。

露台上一时陷入沉寂,最终还是姜妤主动打破,“那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呢?”

裴疏则怔忡,长眸映着星子光影,意外地明亮,“你没有生我的气?”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朝他靠过去,搂住他的臂弯,“我只是想…总得等到成婚之后呀,不然也太于礼不合了。”

听见她这么说,裴疏则心脏都为之一颤,窜上一片颤栗的酥麻,将她揽进怀中。

“好,等到婚后,”他眸色沉沉,俯身亲她的额头,“我真想马上就成亲。”

姜妤被他逗笑,“所以婚期到底定下没有?”

“我吩咐过太常寺,需等八月之后,年节不宜操办喜事,今年冬月或者来年二月都有吉日。”裴疏则征询她的意见,“我想尽快,就定在冬月如何?”

姜妤点点头,“好。”

她依偎在裴疏则怀中,斟酌着措词,“还有五个月,但愿不会再出什么变故。”

裴疏则愣了一下,“为何这样说?”

姜妤眉尖微颦,露出澄澈的忧愁,“你之前说过,我们运气很不好,每次都功败垂成。”

裴疏则笑了,“这次不会的。”

姜妤抿唇思索,眼睛微亮,“我们去道观祈福吧。”

裴疏则哑然失笑,“旁人都是寻不得爱侣才去神前祷告姻缘,哪有定亲之后再去求婚事的。”

姜妤道,“之前我受伤,你还特地把福宁观的平安符找回来,想来是有用呢。”

她说完,却又自己退缩,“算了,我还是别出门,免得带累你,再发生上次那种事。”

裴疏则见姜妤这样满心为他,没来由生出一丝歉疚,“想去就去,我多安排些扈卫。”

姜妤依旧摇头拒绝。

裴疏则想了想,“我吩咐道观请神像来府中供奉,如此你不必出门,也可以在家祈福,如何?”

姜妤露出豁然开朗之色,“这倒是个好主意。”

裴疏则很快着人安排下去,这月朔日,福宁观来人,姜妤果然如愿,再次见到了守清。

南枝院单独分出一处房间设置神龛,方便供奉,应主家要求,福宁观请来的神像是碧霞元君,保佑姻缘,庇护子嗣,济厄救险,祛病消灾。

裴疏则在内阁未归,一切归置好后,姜妤独自拈了三炷香,伏身叩首。

她礼仪生疏,守清看不下去,手把手教了好几遍,才教会了,冲她笑道,“姑娘这般虔诚,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姜妤也笑了,“借道长吉言。”

她让人送守清一干女冠出去,留在神堂内诵经,吩咐云杉,“你去备些茶水吧,我回去喝。”

云杉便也福身退下,听到门扇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姜妤合上经文,迅速将蒲团翻过来,解开系绳,掏出里面中间夹带的包裹,藏进鹤氅宽大的袍袖内。

做完这些,她将蒲团恢复原状,才仰起头,望向香烟后眉目悲悯的神像,轻声道,“娘娘有灵,愿您保佑弟子,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

裴疏则终究不信鬼神,除却头天晚上回来为了哄姜妤高兴,和她一道拜了拜,此后再无涉足,基本都是姜妤在内供奉。

他对这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不甚理解,转念想来,王府园子虽大,姜妤也早就逛遍了,能有事情打发时间,总比哪天嫌闷,要求出门的强。

何况是为他们的婚事祈福,再没什么比这更好了。

夏去秋来,婚期临近,倒是褚未劝他,“碧霞元君是送子娘娘,民间都笃信不疑,殿下即将成婚,不如也去祈个愿,让元君保佑您和姜姑娘早生贵子。”

裴疏则不以为然,眉眼却忍不住带出笑影,“未叔年纪大了,也贫嘴起来,拿我取笑。”

褚未嘿嘿直乐,“看殿下成家,我也高兴。”

裴疏则想了想,还是走进去,拈香稽首。

朝堂风波迭起,郑氏斗不过他,疯了一样结党攻讦,因着去岁他力推新党士人做状元,此次恩科对方下了大工夫,势必要扳回一城,内阁里的战争不见硝烟,其实刀刀致命,每天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疏则这两年身体不好,肺里落下病根,年前病发时虽将养过一阵,不过靠药撑着,他从前不想长命百岁,也没打算善终,可婚事在即,是时候换条路,为妻子儿女的未来打算。

等大事谋定,他就去好好医治。

姜妤从湖上回来,手里捧着小竹篮,瞧见裴疏站在神堂门口,不知在听影卫禀报什么。

她露出笑意上前,将竹篮往他面前举了举,里面装着新鲜莲子仁,洁白可爱,“这是最后一茬莲子了,专门给你剥的,吃吗?”

裴疏则拈几枚吃下,见她穿的单薄,解开披风给她披上,“天凉了,下次再去水上,记得多穿些。”

姜妤乖巧点头,“好。”

她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感觉你最近朝事很忙,总见不着你。”

裴疏则回神,眉宇温柔,捏捏她的脸颊。

方才暗卫来报郑家动向,郑奎志大才疏,无非还是些收买拉拢和暗中蚕食的手段,只是若想一击必中,最好先把燕州军捏在手里。

思及此,他道,“这段时间我要去军中校演,是会忙一些,或许不能经常回家。”

这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机会,姜妤心下一振,面上依旧露出担忧之色,“可是还有两个多月,我们就要成婚了,你…”

裴疏则莞尔,“别瞎想,不会耽误成婚的,再说,你不是已经拜过碧霞元君了吗?”

他话中有几分揶揄意味,姜妤嗔他一眼,自取莲子吃。

裴疏则道,“等这次之后,就尘埃落定了,我答应过伯父,要让你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似有困惑,“我现在就挺安稳的呀。”

裴疏则未置可否,只是问,“妤儿,你觉得这座王府够不够住?”

这话有点突兀,姜妤道,“当然够了,就是成日在里头,也挺无聊的。”

裴疏则笑笑,“等成婚之后,我给你换一所更大的房子吧。”

姜妤好奇,“换多大的呢?”

裴疏则唔了声,“全天下最大的,如何?”

姜妤忍俊不禁,“别拿我寻开心,再大还能大过皇宫去不成。”

裴疏则脊背抵在廊柱上,偏头凝望姜妤,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由衷道,“真好,妤儿,我终于能娶你了。”

他深邃长眸温柔至极,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头,“我这一生有这一天,才不算白活一场。”

姜妤什么都没说,冲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

时气一天天转凉,文思院的宫人上门为两人量体裁衣,靖王府内也忙碌起来,张罗着布置婚庆,漆朱门,挂宫灯,扎彩树,缀喜绸,主子成亲是喜事,府中下人脸上都自觉挂着微笑,府苑里满目朱红,一派生动热闹的洋洋喜气。

他们忙活许久,终于在十月里将偌大王府布置完备,自去躲懒歇息,这日云杉从外头回来,在寝阁找到姜妤,“姑娘,殿下派人捎来了口信,说今晚会回府陪您。”

裴疏则前日到京郊大营演军,已经两天未归了,姜妤梳理丝线的手停下,问,“可具体说什么时辰了吗?”

“来人说不必等殿下用膳,应当得二更左右吧。”云杉搓搓冻得发红的耳朵尖,将手指放在炭笼上烤,“外头好冷,今年入冬怎么这样早。”

姜妤道,“的确干冷厉害,我瞧着湖面虽还没结冰,水位都比先前降了许多,但愿来年不要闹旱才好。”

云杉点点头,将炭笼边烤好的熟栗子捡出,晾温了便剥到小碗里,放在姜妤面前的桌角上。

姜妤被这小食提醒,“云杉,你陪我去小厨房,给疏则做点吃的吧。”

云杉闻言笑道,“姑娘还没嫁进来,就想着给殿下洗手作羹汤了。”

姜妤脸颊微红,“他今天这么晚才回,想是军中忙碌,恐怕也不会好好吃饭,都午后了,这会做了送过去正好。”

云杉欣然点头,“那我去给您取攀膊。”

她很快回来,帮姜妤系上,因婚期将近,绣娘新给姜妤做的衣衫也多是喜庆颜色,她今日穿着朱红织金点梅大袖衫,衣领上掐雪白风毛,面庞白嫩水灵,眼眸清澈透亮,像是最精致的瓷娃娃,美得令人失神。

云杉由衷道,“姑娘穿红色真好看,大婚那天得漂亮成什么样呢。”

姜妤笑她贫嘴,两人一道出去。

她平日闲来无事,也会跟厨娘学做些简单菜式和点心,因此借用厨房时,众人都习以为常,纷纷将地方给她腾出来。

姜妤做了煨冬笋和山药风鸡片,并一盘栗粉糕,每样拨出点在小盘里,唤云杉过来,“你帮我尝尝口味怎么样,若好吃再给他送。”

云杉不疑有他,挨个尝了,连连点头,“味道很好,殿下肯定喜欢。”

姜妤这才放心,又盛了碗碧粳米粥,取煖盒一层层放好,吩咐侍从送去校场,离开东厨。

冬日天黑的早,才进酉时,暮色便沉沉压了下来,屋脊轮廓都变得模糊难辨,姜妤仰头望向天际,片刻才垂下眼,回往寝阁。

路上她道,“厨房味道是不大好闻,雪中春信还有吗,回房点上吧。”

雪中春信是一种合香,焚来有梅尖凝雪之气,姜妤不大喜香,这是她为数不多比较中意的,云杉道,“姑娘忘了,之前在水洲住时,您全都拿到上头去了,还在那里放着呢。”

姜妤恍然,“船娘是不是不在府上?”

“是啊,冬日里用不着她,前两日她便告假归家了。”

姜妤想了想,“我们去取吧。”

云杉微怔,“可是这会湖上很冷,天又快黑了…”

“提盏灯笼不就好了,”姜妤起了兴,哪里拦得住,拽着她便往湖边去,笑道,“悄悄的,可别被那些仆媪知道,不然又要唠叨。”

云杉拗不过,只好跟她上船,不想才握住木浆,眼皮便像灌了铅一般往下坠,手也使不上劲了,姜妤轻声唤她,“云杉,云杉?”

云杉张不开嘴,身体软软歪倒,被姜妤扶住。

她拍拍云杉的脸,确定已经昏睡过去,将她架起,拖到湖畔假山处藏好。

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只有半轮孤月挂在天际,附近寥寥几盏石灯,被她一一吹灭,周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她借灯笼微光,搬起一块太湖石,走向旁边停靠的数只扁舟,用力往下砸去。

湖边太冷,下人都在房中躲懒,无人过来,姜妤重新上船,划往湖心。

今年夏秋少雨,初雪未至,最是干燥的时候,湖面下降,水洲都露出了台阶高的基石,姜妤登上水洲,取出藏在袖内的锦袋,脱去朱红外裳,露出漆黑的夜行衣,拆下发间珠花,用外裳裹了,连同锦袋一并扔进寝阁。

做完这些,姜妤打开灯笼,取出里面尚在燃烧的烛火。

火苗微微忽晃,带着跳跃的暖意,照亮了她孤清的面庞。

她轻轻舒了口气,起身来到窗幔前,将烛火扔进大片华美丝绸。

亭台楼阁重重叠叠,曲廊相属,火势一起,很快便向四周蔓延,伴随着毕剥噼啪声,火焰和浓烟汹涌着滚上夜空。

姜*妤静静看着面前精致楼阁卷进熊熊火光,确认这场大火再也收不住,愈来愈响的雕梁崩裂声将她的心跳吞没,那些往日遥远的、近日伪装出来的少女心事一并随它们化作灰飞。

*

南枝院的仆媪在房中摸骨牌,困劲儿上来,去桌上取热茶,才发现窗外颜色异常,纳罕道,“外头什么东西这么红?”

其他人正在兴头上,扭头瞥一眼,纷纷道,“晚霞吧,还怪亮的。”

仆媪啐她们,”都一更了,哪门子的晚霞。”

她推门而出,手中茶碗砰一声摔落在地,“天哪,湖心洲,是湖心洲走水了!”

房内人皆大惊,奔将出去,只见遥遥水洲之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院外也有侍从发现不对,蜂拥而来,众人争相拎了水桶,赶往湖畔,却发现岸边扁舟无一不沉在岸边水汪里,船底全被砸漏了。

慌乱咒骂声中,反应快的仆媪想起一人,登时寒毛倒竖,毛骨悚然,“姜姑娘是不是不在房里?”

*

军务了结的比裴疏则想象中晚,直到白月登上山顶,才回往幕府,褚未道,“今天忙得久,副将们都想留您在这用过饭再走。”

“不了,”裴疏则眼含笑意,“戌时过三刻了,妤儿还在家中等着。”

他边说边解下护腕,却见王府侍从站在节堂前,一见到他,匆匆跑上前。

第36章 无归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

侍从手中拎着三层煖盒,朝裴疏则行礼,喜气洋洋道,“姑娘惦记着您军中繁忙,只怕不能好好吃饭,亲手做了晚膳命小的送来。”

褚未调侃,“看来殿下今日必是要吃饱再回去了,不然岂不辜负了姑娘一片心意。”

裴疏则笑意更深,伸手欲接,侍从又道,“小的等了有一会,恐怕里头饭菜不大热了,不然借军中伙房热一下再吃。”

裴疏则道,“无妨,我赶紧用完,早些回府。”

他将煖盒提到横案上打开,粥菜都还尚温,只是端出最下面那层放着的碧粳米粥时,看到盒底放着的东西,蓦地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盒底静静躺着一枚双鱼络子,墨线金珠,崭新洁净。

褚未发现裴疏则神情不对,不明就里,“殿下,怎么了?”

裴疏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慌乱探进怀中,指端传来再熟悉不过的丝络触感,呼吸瞬间停滞,好一会才将其掏出来。

两枚一模一样的络子摆在眼前,让他连自我欺骗的机会都没有。

姜妤知道双鱼络子是她亲手编来送他的之后,曾跟女使苦学如何打络,试图复刻一枚给他,但她始终没有学会,这个天赋似乎随她的记忆一同失去,连最简单的琵琶结都编得歪歪扭扭。

她浪费了无数丝线,冲他撒娇,说这个小礼物只怕要变成孤品了。

可现在,同样精巧的络子却出现在她托人送来的食盒内。

裴疏则脸色惨白,掉头便往外走。

他步伐错乱,不顾一切冲到马桩前,解缰绳的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拆不开,最后还是褚未追出来,帮他解开了,“殿下,到底出什么事了?您不吃饭了吗?”

裴疏则来不及回应他,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跃上马背朝府邸狂奔而去。

褚未见状,只好立刻赶马追上。

裴疏则终究没能顺利抵达南枝院,惊慌失措的扈卫在半路拦住他,浑身狼狈,“殿下,殿下!湖心洲走水了!”

裴疏则脑中轰然一响。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窜上来,他立刻问,“姜妤呢?”

扈卫喘了两口气,神色乞求,朝他跪了下去,“殿下您节哀啊,姑娘迷晕女使,自己上去放的火…她现在…”

裴疏则没听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他感觉两只耳朵都被冰水灌满,黑咚咚辨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王府的,只记得骏马和他一同摔跌在地,隔着冰冷湖面,水洲之上火光冲天。

下人们发现扁舟被毁,便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完好的新船,可终究还是太晚了,洲上楼阁连廊,大火早已收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势烧遍了水洲每个角落,即便驱船过去,也被炙烈的热浪逼得无法靠近。

裴疏则直接疯了,哪里管这些,跳下水便往洲上冲,被褚未一干十数个军卫才勉强按住,发出心肺碎裂的嘶吼。

仅靠王府中人扑不灭这样猛烈的大火,京中潜火队连夜赶来,唧筒水龙浇到凌晨,终于得以近人,往日的雕梁画栋只剩骨架,目光所及之处,满眼乌黑潦草,尽是断壁残垣。

裴疏则袍袖燎穿,衣摆湿沉,整个人都死了大半,孤魂游鬼般来到寝阁,最后还是褚未看到犹犹豫豫从里头出来的潜火兵,替他开口,“人…人找到了吗?”

潜火兵不敢承接裴疏则的怒火,跪倒在地,捧起包裹。

上头托着几块乌黑碎骨,并几只焦损珠花,是往日姜妤最爱戴的。

不知过了多久,裴疏则抬手去触,抓住褚未,声音呕哑,“找到了…未叔,快,快去叫太医…”

他还想叫太医。

褚未满目同情,几乎不敢看他,“殿下……”

阁前玉兰树干发出断裂声响,倾倒在他面前,扬起大片黑尘,发出轰隆巨响。

裴疏则意识到自己的荒谬,怔怔笑出声来。

他越笑越大声,神色癫狂,膝盖弯折,跪倒在地,肩胛脊背凸出痛极的弧度。

他想起小鱼儿和他说笑,她说她最爱白玉兰,花开便开满一树,直冲碧霄,绝不低头,真落下来,也是顷刻便化进泥里,毫不留恋,她就喜欢这样痛痛快快灿烂盛大的花。

他想起姜妤眼底灰冷,轻声质问,“若是都心知肚明,互相演给对方看,又有什么意思?”

小鱼儿从来没变过,她早就想起来了,抑或一直都记得,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演一往情深,岁月静好,演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果真也演给他看,然后在最美好的时候把谎言彻底撕碎。

这是她对他最大的嘲讽,最深的报复。

他想起她说,疏则哥哥,我们打个商量吧,肉.体给你,魂灵给我。

他没有答应。

于是她连肉.体一并毁灭,一抔飞灰都不想留给他。

裴疏则将那仅存的碎骨收拢在怀中,身形摇晃,接连不断咳出大口大口的乌血。

褚未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起,无数扈卫侍从朝这边跑来,但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身体朝地底坠去,被深重无尽的暗夜吞没。

……

靖王府失火,准王妃横死,喜事变成丧事,才布置好的红灯喜绸尽数撤下,府院楼阁尽皆缟素。

潜火队连夜赶到王府,事情瞒不住,裴疏则也没想瞒,或者说没有心力去遮盖,他在一夜间沉疴急发,重病缠身,太医使尽浑身解数,才堪堪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他清醒之后,不说活,也不说死,整日席地而坐,怔怔抱着姜妤的骨坛不言语,像一具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几天功夫已是形销骨立。

连同褚未在内,没人敢上前劝,更无人敢提落葬之事,直到从京口北上送嫁的姜父赶到王府。

他已经听说了这件事,错愕之下悲怒交加,质问裴疏则,“你答应我会给她安稳快乐的生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疏则无法回答。

姜父尚且存有几分理智,“湖心洲四面环水,为何会无故失火?冬日湖上那样冷,妤儿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

褚未心惊胆战,试图将事情圆过去,“姑娘爱用的香落在洲上了,是在取香时出了意…”

“不。”

裴疏则出声打断,“不是意外。”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是自焚。”

寝阁内蓦然死寂。

裴疏则抬起空荡荡的眸子,终于有了几分活人气息,虽然那气息里尽是深重的痛苦与绝望,“是因为我,她一直想要摆脱我,是我囚禁她,控制她,她不堪折磨,才会独自去那里…将自己一把火烧干净。”

姜父双目圆睁,惊怒无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疏则哑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我对不起她。”

“畜生,”姜父咬牙切齿,“我杀了你!”

裴疏则闭目,等他来杀。

姜父睚眦欲裂,当真大步过去,抽出了裴疏则悬在榻前的长刀,挥刃便砍,被房内众人七手八脚拦住,褚未边拦边喊,“王爷,不能杀,殿下不是这样的,他是真心待姑娘,您知道的啊,他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来给她,怎么会是故意害她呢?”

裴疏则嫌死得不够快,“我是真心待她,也是真心害了她。”

褚未怒斥,“你别说了——”

姜父究竟有早年习武的底子,又兼怒不可遏,一帮人竟拦不住他,寒刀挥过,砍在裴疏则肩上,袍袖破裂,鲜血忽拉冒出来,他下手偏了,复朝他脖颈挥去,被褚未扑过来,长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裴疏则俯身去捡,被褚未一脚将刀踢开,厉声吼,“裴疏则你够了!”

他双手按着姜父,“王爷,殿下不能死,他若死了,谁来震慑边疆,辖制异国,庇护新党,谁来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没人能替他,他若死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啊!”

姜父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像一头年迈的发怒的狮子,可终究还是听进了褚未的话,青筋毕露的拳头慢慢垂回身侧。

褚未这才大松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不剩下。

他转身,看向活死人似的裴疏则,他正举起完好的那只袍袖,小心擦去骨坛上崩溅到的血迹,好像生怕姜妤被玷污了似的。

褚未用力闭了闭眼,“殿下。”

他沉痛开口,“你必须知道,如今的靖王不是为自己活着,也不是为姜姑娘活着,是为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兵士,为你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将领和属官,他们效忠于你,不留退路,你死了一了百了,难道舍下他们去面对政敌的清算和屠刀吗?”

裴疏则乌沉空荡的黑眸怔怔一凝,眉心蹙出痛苦纹路。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好似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垂下头颅,脸颊贴着骨坛,落下眼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未有过这样凄惶无助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旋地转,茫茫然无所归。

不知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伸过来,按在他面前的白瓷骨坛上。

裴疏则掀眸,对上姜父隐隐发赤的眼。

对方声音带着浓重的妥协和疲倦,“当年是你救了姜越族人,今日我不杀你,但是妤儿我要带走。”

裴疏则蓦然一顿,浑身本能地竖起尖刺,抓着姜妤骨坛的指骨倏而收紧。

姜父冷声道,“她生前未过你家门,便不是裴家妇,是我姜家的女儿,我要将她带回姜氏祖坟安葬。”

裴疏则脊背绷得不能再紧,似乎下一刻就会寸寸碎裂,可最终还是缓缓松开手。

姜父双手端过骨坛,转身往外走,忽听背后道,“她爱吃莲子和荔枝,喜欢茉莉和白玉兰,喜欢听风望水,希望您能将她安顿在花叶繁盛,水草丰美的地方。”

姜父步履一顿,跨过门槛。

裴疏则又问,“往后我可不可以去看她?”

姜父抱着骨坛离开,没有回头。

*

京畿村落深处不起眼的茅屋内,姜妤正昏昏睡着。

她逃出来了。

昨晚靖王府到处人心惶惶,大批潜火队赶到府中,和侍从下人一道忙着救火,无人注意到身着夜行衣的纤薄身影在偏僻角落穿过。

在里头那么久,她早已摸清从哪里上岸最偏僻,院内哪里人多,哪里灯少,哪处角门门童喜欢躲懒,哪面院墙容易翻越。

趁靖王府一片混乱,外面守清帮忙接应,她终于成功逃出生天。

只是湖水冰冷,她在里头咬牙游了许久,当晚便寒气侵体,被护送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发烧。

低矮的杨木门扇被人推开,半梦半醒间,她看到杳娘带进来一个男子,微凉手指搭在她脉间。

姜妤顿时警觉,低下脸撑肘往后躲,“我不看大夫。”

男子将她按住,温声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出去的。”

姜妤听出这声音有些熟悉,抬起眼睛,方才看清面前来人。

第37章 野鹤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

陆知行一身素衣,眉目温煦,正微笑地看着她。

姜妤十分意外,望向杳娘,又转向他,喃喃道,“陆少卿。”

“不必再叫我少卿,我已经辞官了,你不是知道吗?”陆知行笑容温煦,重新将指端压在她腕上,“以后叫我名字就好。”

姜妤低下眼,“陆公子是客气,我岂敢这样唐突。”

陆知行道,“我与守清道长是旧识,受人所托,终人之事,何况我如今自由之身,闲云野鹤,什么事都做得。”

姜妤这才想起来问,“公子为何会辞官?”

陆知行顿了一下,眼神错开,“姑娘不要心有不安,并不是为你…实在是官场待得腻烦,想出去走走。”

姜妤垂目笑笑,“我同公子不过数面之缘,怎么会这样认为。”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多想,反倒是陆知行难为情起来,匆忙收了手,讪讪道,“姑娘身体还好,只是须得驱寒暖身,我去备药。”

他匆匆离开,杳娘笑道,“我看他很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有点局促呢。”

姜妤依旧有些头晕,歪身抵在墙壁上,由衷对杳娘道,“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们。”

杳娘坐在卧榻边,握住她的手,“我们师出同门,说什么谢不谢,只是守清师姐不能出观来看你,怕太显眼了,你好好养身体便是。”

姜妤点头,杳娘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老王爷给你的。”

信封比寻常看上去要厚,姜妤接过打开,里面除了信,还放着一叠银票。

“老王爷说,往事不可追,既然斩断旧过,便不要回头看,好好生活。他即日便回京口养老,你不要去寻他,若哪日在异乡定居,他可去寻你。”

姜妤低低叹息,“父亲是怕我暴露痕迹,前功尽弃。”

“还有一事,老王爷去过靖王府了,”杳娘抿唇,还是道,“砍了裴疏则一刀。”

姜妤微顿,宛如古井无波的双眸没有一丝涟漪,只点了下头。

杳娘颇有侠义心肠,说起来比她还愤愤,“虽然没砍死,到底为你出了口气。”

姜妤说不上有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对裴疏则谈不上恨,也不想找他出气,他们的感情像是走索人怀抱中的琉璃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阵风打来,还是免不得跌落钢丝,剔透晶莹碎成满地砾瓦,不论是美好的、痛苦的、混乱的,终究都要也只要一把扫帚清扫干净。

清扫之后,地上依旧爽利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她也需要把一切伤痛都丢掉,和过往彻底切割。

姜妤暂且在京畿住下,等风寒痊愈,很快便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

陆知行前来为她送行,说是送行,他身后亦背着行囊,牵马戴笠,和姜妤道,“我今日也要离京,不知姑娘要去哪,若是顺路的话,可否与姑娘同行?”

姜妤婉拒了,“只怕不顺路,杳娘要回金陵,我和她一道走几日,等把从前骑马的功夫捡起来,也便分开了,我想独自到处走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呢。”

陆知行问,“以后也不打算找个落脚的地方吗?”

西风拂乱额边碎发,姜妤随手拨开,“还没想过,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有些遗憾,“我在鄂州鹤陵有家药馆,从前都是伙计看着,如今准备过去,姑娘若哪天走累了,想要歇脚,在下随时恭候。”

姜妤弯起眼睛,露出笑意,“好啊。”

她褪去了锦衣华服,窄袖裙衫外系一件风毛披风,不见珠花钗环,只以单簪挽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衬得颈线如鹤,不似从前寡默,虽然眼底仍不时透出忧伤,望之却觉清丽洒脱,皎如明月。

陆知行也笑了,朝她行礼,“如此,在下告辞了,有缘再会。”

姜妤点点头,“有缘再会。”

他们就此告别,去往不同的方向。

姜妤从杳娘那里拿到了新的空白的籍牒路引,她从对方手中接过墨笔,思索片刻,在姓名处落下苏愈二字。

她少时习文不成,女工粗疏,唯独在纵马游戏上头天赋异禀,有杳娘在侧,很快驾驭纯熟,连早就搁下的剑器舞也拾了一点起来,渡江之时,和杳娘分开。

杳娘将随身短剑赠她,“一路顺风……苏愈姑娘。”

姜妤将她搂在怀中,许久才松开,跃身上马。

冬去春来,山水万里,她终于有机会去看沧海奔涌,大漠孤烟,浩浩重峦,鸿雁投天。

*

京中依旧不平静,尤其靖王病重的消息传出之后,更是暗流涌动。

裴疏则倒是听进了褚未的话,伤病未好,便硬撑着起来处理政务,甚至比从前还忙,一有空闲,便把自己关在神堂内拜鬼求神,从前从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恨不能跪死在蒲团上。

他日夜祷告,求神明保佑姜妤在九泉下得以安息,莫受苦楚,求姜妤能心软入梦相见一瞬,让他得见片刻音容,即便不能时时跪拜神前,也绝不许断供,香炉内的灰烬清了又满,整个南枝院都笼罩在一片呛人的、徒劳的香火气里。

褚未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操劳疯魔,越发提心吊胆,却又不知如何去劝——若非还有这两件事拖拽着,只怕他最后一口气也就散了。

但褚未很快还是发现了新的异常,裴疏则根本没有接着姜妤死前规划好的那条路走,而是在放权。

他不断会见下属,召集亲信,将权势拆解,外放心腹,甚至连身边影卫都找好了新去处。

这天他召见枢密院使,却要支开褚未,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褚未不愿走,索性挑破,“殿下费心安排这么多人,终于还是轮到我了。”

裴疏则执笔的手顿了下,原本修长匀称的指节如今枯瘦如柴,只是稍微用力,便泛出森森青白,“未叔说什么呢。”

褚未感觉心头被巨石压着,“我跟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即便这段时日您防着我,难道我就看不出来了吗?”

裴疏则眉宇微凝,示意院使先出去。

他声音仍旧沙哑,因为病弱,倒多了几分平和的味道,“看出来也好,这院使是个可靠的人。”

褚未道,“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

裴疏则道,“你说的对,未叔,部下既效忠于我,我便有庇护之责,当年妤儿忍辱跟我,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家人。”

褚未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您真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裴疏则轻笑了声,“论弄权比周,大魏朝谁能比过我呢,只要他们依我安排,不内讧自伤,就能安安稳稳地往下过。”

他声音轻而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尽在把握的事,褚未却脊背透汗,无比后怕。

裴疏则在给部下留退路,也是在自寻死路,凭他如今地位,若是权柄下移,注定下场惨烈。

也许他就在等那一刻,好早点去地底下寻他的爱人。

褚未定声道,“殿下,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认其他主子,想走的人留不住,想留的人也赶不走,这个道理…生死皆同。”

裴疏则微怔,褚未没再等他回答,转身退出去。

书房内寂静下去,裴疏则觉得手中毫笔力重千钧,松手丢开,仰头闭目,靠在椅背上。

褚未说得对,即便死了,姜妤也不会见他,更不会等她。

何况他恶贯满盈,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

姜妤不会下地狱,她可能已经去了天上,或者喝了孟婆汤,真正把他忘得干净,开始下一次平安自由的人生。

他再也寻不到她,余生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凌迟,每一刻都在体验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

裴疏则闭着眼,头又开始密密匝匝地疼,像是有人拿一把石锤抵着钢锥往脑髓里敲,直到扈卫从外头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殿下。”

裴疏则梦魇惊醒般将眼睛睁开,额上都是潮湿的冷汗,“说。”

扈卫道,“有外客来见,褚参军将他们引到花厅等候了。”

裴疏则有些厌烦,但能被褚未接进来的人,必然十分要紧,便问,“是谁?”

扈卫有些为难,“看长相,像是胡商,还带着两个人。”

裴疏则冷灰的眉宇微蹙,骂了句脏话。

扈卫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裴疏则用力揉按额角,哪里止得住疼痛,索性从小屉里摸出瓷瓶,倒出几粒不知名的黑药丸子,一并捂进口中。

扈卫道,“殿下,这药太医叮嘱了不能多吃…”

裴疏则自顾自嚼碎咽下,眼前撕裂混乱的幻影渐渐淡去,欲撑案起身,却一阵晕眩,缓了缓才道,“让未叔带他过来,我懒怠动弹。”

扈卫唯唯退下。

不多时,呼屠皆跟褚未进门,一见裴疏则,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天菩萨,这才多久,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裴疏则变化的确很大,他个子高,因病中消瘦,墨绸单衫穿在身上十分空荡,几能看出骨架轮廓,半扎长发随意披在背后,面庞苍白,毫无血色,浑身被灰冷死气笼罩,活脱脱一个森森男鬼。

裴疏则见到呼屠皆,第一反应是郑家当真废物,他才多久不理事,竟然能让此人混进京都来,可转念一想,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眉心复懒懒铺开,只问,“你又怎么了?”

呼屠皆只得收敛惊诧,“这回真是有大事。”

他冲冲问,“你为何要将代郡兵权交给唐炜?你安的什么心呢?”

“我不想管了。”裴疏则懒声道,“我任命自己的部下,关你屁事。”

“啥叫不关我事儿啊,大榆关给你的时候,是不是并回代郡了?唐炜可是个只要地不要人的主,你把天险交到他手里,不是让野狼给绵羊当牢头吗?”

“闹半天我成绵羊了,”呼屠皆满腹委屈,“亏我那么相信你啊裴疏则,你当初给我保证的,只要你活一天,就不会让北边再兴战事,我可不像你们打仗上瘾,我当汗王就是为享清福的,要是真打起来,我跟你没完。”

裴疏则只觉聒噪疲累,“唐炜不是噬杀之人,何况郑氏如此脓包,你大可放心。”

呼屠皆冷哼,“我不放心,我看你没两年活头了,一旦咽气,谁还压得住你麾下那些虎狼之军呢。”

夏日未尽,还有老蝉在窗外叫个不停,和尖锐耳鸣混在一起,吵得人想把脑袋敲掉,裴疏则烦躁道,“我已经尽力安排后事了,你有其他事便说,没有就滚。”

呼屠皆瞅着他,眉毛用力揪起来,半晌才道,“有。你见个人。”

杏色裙裾缓步而入,停在书案前,裴疏则微怔,抬起眼来,蓦然恍惚。

他看到熟悉的眉眼,听见熟悉的声音。

对方冲他微笑,“疏则哥哥。”

第38章 南下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眼前的女子姿容清皎,眉目如画,足有六七分像姜妤。

裴疏则出了神,不觉起身,神情惝恍,小心翼翼上前,近乎贪婪地凝望面前这副鲜活眉眼。

他知道这不是姜妤,却实在不忍挑破,就这么静静看着。

还是后头进来的书生见他这副模样,快步上前,将女子往后挡了一下。

玉成按下他的手,温声道,“无妨,他不是看我,让他看看吧。”

这点变故已经让裴疏则回归理智,被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包裹,依旧舍不得收回目光,用尽全力才后退半步,黯然垂目。

玉成见他这模样,还真有点心疼,“这么久不见,哥哥也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裴疏则轻扯了下唇角,“若是不好,你也没本事过来见我。”

玉成道,“可是我看你实在不好。”

裴疏则没有否认,“我是活该。”

玉成不知该说什么,转向书生,“我和你说过的,当初就是堂兄帮我逃出宫去。”

书生文质老实,带一点木讷,初来靖王府,尚有些紧张,听了这话,躬身向裴疏则道谢。

他怀中抱着婴儿,动作受限,将襁褓往怀中托了一托。

裴疏则视线被吸引过去,问玉成,“这是你的孩子?”

玉成点点头,眼眸晶亮,“嗯,我和他的,刚满周岁。”

裴疏则露出一点渴望,“我能抱抱吗?”

话甫出口,他又自驳,“罢了,我没力气,别再摔着他,过来给我看看吧。”

玉成便让书生上前,裴疏则轻轻拨开襁褓一角,露出婴孩的脸。

襁褓内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许是路上累了,正在睡着,脸颊白嫩,眼睫纤长,均匀呼吸轻轻打在人指节上,不时抿抿微嘟的嘴唇。

裴疏则又有些恍神,看看孩子,又看看玉成,最后还是落在孩子身上,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珍宝,轻声道,“是个美人胚子,生得像你。”

换而言之,也像她。

裴疏则忍不住想,若姜妤生了孩子,大概也会是这个模样。

他突然十分后悔,心脏又开始绞痛,纷乱乱地想,当初为什么不放了她?为什么要把她强留在自己这里?若她还好好活着,身边的人不是他有什么要紧,生的孩子不像他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还活着。

可是她死了,他再也不能知道她获得自由后会选择什么生活,余生会爱上什么人,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裴疏则用指腹浅浅摩挲了下孩子的脸颊,眸底深重的痛苦翻涌上来,眼圈不受控制地变红。

褚未见他神色不对,上前搀扶他,“殿下,坐下歇会吧。”

裴疏则回到书案后,却是从书屉内取出一只长命锁,又返回去,塞进孩子衣襟内。

金锁玲珑剔透,宝光灿烂,望之绝非凡品,原本是和姜妤定下婚期后,他命工匠提前准备的。

书生下意识推拒,裴疏则按下他的手,“算是我给外甥女的见面礼。”

玉成却开口,“拿回去,我可不要你们王侯公卿的臭钱。”

裴疏则见过孩子后,倒有了几分活人气,“没有我这个王侯,你还在清辉阁疯着呢。”

玉成道,“我今天这张脸不来,你离疯也不远了。”

裴疏则哂然,他离死都不远了,还会在乎疯不疯吗。

玉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换了副求助的口吻,“哥哥,你帮帮我的孩子吧,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地长大。”

裴疏则没听懂她的意思,惑然敛眉,“她生病了?”

玉成摇头,“是外头不太平,你可知今年郑家为何没对你动手?不止是你的部下撑着,其实从你病重的消息一传出来,西南就蠢蠢欲动,郑氏压不住他们,又不放心外谴武将,只能对外说靖王身体尚可,借你名声威慑,可是年节不顺,南边闹旱,桓州刺史潘岳聚众起兵,攻下三县四郡,已经往随州去了。”

她好看的眉毛蹙起,露出担忧,“我们本在随州住着,听到风声,所以乔装改扮,北上过来见你。”

裴疏则听了这话,依旧望着那婴孩,为她身体无碍松了口气,道,“你若不放心,就别回去了,可以去岐山住。”

呼屠皆大加赞赏,“这个好啊,顺便帮我娘拔拔草培培土什么的。”

裴疏则撩目看了他一眼。

呼屠皆自觉把嘴闭上,终于想起来避嫌,“我不听,我出去还不成吗。”

他晃着腿吊儿郎当离开房间,周围一时陷入寂静,玉成见裴疏则眉眼依旧灰凉,哀声唤他,“疏则哥哥,靖王殿下。”

裴疏则道,“随州兵是团练同我一手带起来的,潘岳攻不下来,他也不会蠢到拿刚纠集起的乌合之众去碰石头,你大可安心。”

玉成眸色微黯,“若他不碰随州,大抵要对旁边的鄂州下手,可鄂州太守…”

褚未欲言又止,碰巧裴疏则也打断了玉成的话,“这孩子叫什么?”

玉成咽下那半截话,“叫蓝初,她父亲取的,单名一个初字,我们都唤她初初。”

裴疏则露出一点怜爱的笑意,喃喃重复,“初初。”

女孩似是在睡梦中听到,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玉成道,“疏则哥哥,大内早已为玉成公主治丧,天底下没有玉成这个人了,这孩子自也没有做靖王的舅舅,我让她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裴疏则顿住,抬眼看她。

玉成目光诚恳,“你想不想陪她长大,听她唤你阿耶?“

裴疏则眉心明显挣动了下,看向抱着孩子的书生,“可以吗?”

书生来前便已经和玉成商议好了,听他如此问,道,“当然,初初能多一个人疼她,我怎会不愿意。”*

裴疏则暗沉眸色变化,有如碎冰消融,浮起一点生动粼光,“好。我这便命人带你们去岐山安顿。”

“可是哥哥,南边也有许多和初初一样的孩子。”玉成忡忡道,“他们如今在叛军魔爪下朝不保夕,哥哥能不能也保护保护他们?”

裴疏则沉默,觉得手上有了些力气,便试着将孩子接了过来,臂弯和胸膛一起小心托住,贴了贴她的脸颊。

他手掌轻轻拍着襁褓,良久,开口,“未叔,去安排吧。”

褚未终于说出心中担忧,“殿下,您如今身体如何遭得住长途跋涉,更不要说指挥作战了,派旁人去吧。”

“我可以去,”裴疏则道,“顺便也看看玉成说的,那些和初初一样的孩子。”

褚未知道一旦经他敲定的事情就绝不会更改,只好硬着头皮领命,等玉成从书房离开,还是忍不住质疑,“公主这不是害殿下吗,您看他病成那样,怎能经得起折腾?”

“首先,别叫我公主。”玉成抬头,看了眼香火缭绕的南枝院,“再者,人是要靠心气吊着的,他若继续沉沦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才会死得更快。”

褚未深觉不妥,他觉得玉成根本不够了解裴疏则的身体状况,可她说的话又句句在理,终究还是把满腹言语咽了回去。

*

裴疏则自请南下镇守,朝廷上无人提出异议。

他近两年收缩势力,分到实权的官员急于消化权力,巩固自身,需要靖王为之背书,尚未安排的部下等着他安排任命,更不希望他出意外,新党还需他活着辖制旧臣,而郑家正为叛军之事焦头烂额,巴不得他出去平事,两相消耗,不管有意与否,裴疏则的确是摆弄权力的高手,局势达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平衡,唯独无人趁他重病要他的命。

眼下真正威胁到他的,除了千里之外的叛军,只有他那糟烂的、油尽灯枯的身体。

因此这趟南下,裴疏则头一次没有骑马,而是乘坐安车去往随州。

他每每用药吊着身体,实在头疼得受不了,便嚼那苦到跌脚的黑丸子。

最开始只吃几颗,发展到后来一把闷,籍此获得麻木的清醒。

半个月前,姜妤登下了渡过长江的客船。

将近两年的时间,足够去很多地方,她在渭水边数过东去的孤帆,踩着龙门古栈渡过黄河,浊浪在千尺崖底摔碎成沫,尝过牧童相赠的羊奶,枕着凉州大漠月影入眠,看石窟壁画飞天衣带当风,听夕阳西下渔舟唱晚,等芙蓉凋谢,水面上又多了摘莲子采菱角的姑娘。

姜妤能感觉到,少时的小鱼儿正在一点点活过来,她的指腹重新长出薄茧,心脏砰砰泵出新血,皮肤也不再苍白透明,因为长久接触风和阳光,变成了玉白的颜色,每天闲时,便去登山望水,练一练杳娘赠与的短剑,长日奔徙都不会觉得累。

她在水乡长大,一直是个挺怕冷的人,这趟渡江,是想去暖和些的地方过冬,也看能不能寻到机会,见见故人,谁知还未下船,便听说了桓州刺史反叛起兵之事。

客船刚刚靠岸,主人家听闻这等变故,吓得不敢再往前,立时便要掉头回去,船上行客也纷纷买了回程的船券,有认识的文人朝她喊,“苏姑娘,你也快占个位子吧,看那码头上都是想往北走的乡民,想来事情不小,再不回来不及了!”

北方一直安定,导致姜妤对战事没那么敏感,“桓州往北是随州,潘岳麾下如何是随州府兵的对手?应当翻不出什么大浪呢。”

那文人倒是个万事通,早从船下打听详细,神神秘秘凑过来,“姑娘哪里知道,近来京中那位大人物身子很不好,没他镇着,南边早就不大安稳,加上今年伏秋连旱,亏了收成不说,鄂州有些郡县因死的人多,都闹起了瘟疫,你当潘岳从何纠集如此多的部众?原是从此来的,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往前凑,快快随我们一道回的好。”

姜妤顿时有些紧张,“公子可知,具体是哪里有瘟疫吗?”

文人不假思索,“江汉不缺水源,出不了大事,基本就在东边,挨着随州那块地方,你说随州府兵能打,潘岳若强攻不下,会率兵去哪?这不平头案上放角灯——明摆着嘛!”

姜妤白着脸咬唇,芳枝所在的鹤陵就在鄂东。

何况若有瘟疫,陆知行的药馆定然是忙乱不堪了。

“多谢告知,”姜妤谢绝了对方递来的船券,“我还是要过去一趟。”

她抓紧背上行囊,转身快步拾梯而下。

第39章 重逢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

鄂州鹤陵。

日光炙热地泼洒在每个角落,天上一丝云彩都不见,芳枝提着药材,往慈幼庄走。

药是陆知行提前抓好的,可架不住太多,她又没有帮手,有些左支右绌,掌心出了湿滑的汗,一大摞药包脱手掉落,骨碌碌滚下长坡。

芳枝手忙脚乱,弯腰去追,险些绊倒,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将她托住。

那是属于女子的修长的手,纤细有力,指腹生着薄薄的茧。

芳枝借力起身站好,向对方道谢,“多谢多谢,不然我真得摔个狗啃泥了。”

对方又捡起药包给她,芳枝伸手欲接,却反被握住指尖,她怔了下,抬起眼睛,对上竹笠下熟悉的面容,不由得呆住。

姜妤茶瞳清透,露出笑容,“是我呀。”

芳枝蓦地跳起来,“姑娘!”

她惊喜叫出声,丢开药包,把姜妤抱了个满怀,“我可想死你了——”

姜妤被她勒着脖颈,伸手拍她后背,“好芳枝,松一松,我要喘不过气了。”

芳枝这才收回手,早已红了眼圈,“姑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姜妤哑然失笑,“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真的死…”

芳枝捂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情绪依旧激动,拉着姜妤问了许多话,又拎起她的手,把她上上下下看个遍,才道,“知道姑娘比从前好,我便放心了。”

姜妤道,“我那时刚逃出去,总怕泄露,今天才过来,你不怪我便好。”

芳枝摇头,“姑娘去过金陵和京口了吗?”

姜妤道,“京口是军事重镇,金陵那边,李逊还当着府尹,他见过我,不便过去,得再等等。”

芳枝弯起眼睛,“那我可就占到最先见你的先机了。”

姜妤帮芳枝捡起药材,取出随身携带的绳子,重新捆好,“你大包小包的,是要去哪?”

“这里今年不大太平,闹旱欠收,不少地方都起了时疫,陆大夫说,慈幼庄里孩子多,趁鹤陵情况还好,让我们送些预防的药材过去,防患于未然。”

芳枝说着,顿时担忧起来,“外头这样危险,姑娘是怎么过来的?”

姜妤笑笑,“我云游许久,不至于连这点自保的办法都没有呀。”

她轻描淡写,将外间险阻一句带过,跟芳枝提着药过去。

慈幼庄是收养弃儿遗孤之处,由官府拨给官田,供其长大成人,可在偏远之地,这种地方往往流于表面,最多给孩童一块落脚之所,其他多靠乡里救济,如今形势,境况几乎可以预料。

鹤陵郡的慈幼庄安置在城外,令姜妤意外的是,此处虽不甚富裕,但庄内屋舍齐整,还有个教书的老先生,她们过去时,大点的孩子正跟着他认字。

芳枝道,“这里从前破的很,陆大夫来之后散了不少银子,才弄成这样的。”

姜妤恍然。

里头有个少年犯了肝气,陆知行才给他施完针,一边放下袖管,一边从房内出来。

他先看见芳枝,问药材都拿来没有,一语未尽,认出她旁边的人,不由得愣住。

姜妤摘下竹笠,露出粉黛未施的清爽面庞。

她一身竹青窄袖长衫,束着护腕,只用绸带缠起乌发,因跋涉而来出了些许薄汗,皮肤透出白玉般的莹润,茶瞳剔透澄澈,向他福身。

陆知行有些发怔,听见对方唤“陆大夫”才回神,凝望她片刻,微微松了口气,“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姜妤莞尔,“是呀,比我想象中还好。”

陆知行和她相视而笑。

相较于上次离开京畿,姜妤又明丽了不少,她就像一块生出灵气的璞玉,困在石砾堆里摔滚数年,硬是逃出那炼狱,独自将浑身裂痕慢慢消弭干净,外人几乎看不出了。

陆知行惊觉再看下去会失礼,慌忙挪开目光。

姜妤让开身体,露出树下青石,“我遇见芳枝,便帮她一同把药提了过来,都在这儿呢。”

陆知行瞧见上头那一大堆药草包,顿时讪讪的,和芳枝道,“小卫也真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全推给你?等我回去说他。”

芳枝解释,“是因为今天去了两个病人,他支应不过来。”

陆知行这才点头,又担心起姜妤,“眼下鄂东不清净,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正如此才要来,”姜妤帮芳枝往里提药,“我对你本就有亏欠,若能帮上忙,也算是天意予我机会,略尽弥补。”

陆知行当然希望能见到她,“姑娘别这样说,我把姑娘当成朋友,便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话。”

姜妤笑了笑,“那我能做什么呢?”

陆知行道,“我让孩子们煮药,先回去看看情况。”

来的两个病人是乡间挑夫,穿梭在村镇间给人担运货物,这趟回家便有些头疼脑热,原当是中了暑气,舍不得就医,随便找些草药混喝了两天,病却越发重起来,恶寒发烧,身出淤疹,只得到杏林春求助。

陆知行看过症状,便知不好,开过药后,让人将他们送去疠坊避治,吩咐徒弟卫演,“你脚程快,去郡中知会郡守,鹤陵出了疫患,让他们抓紧应付。”

几人都蒙上了浸药的面巾,姜妤还没遇到过这种事,“会很严重吗?”

陆知行面色凝重,“不好说。”

他苦笑了下,“姑娘算是来着了,接下去只怕还有的忙。”

杏林春是陆知行在鹤陵的医药坊,他不缺钱,开这庄铺子,多少带些积德行善的意味,遇到穷苦人家,赠药义诊是常有之事,若时疫起来,这里必然是最忙碌的地方。

疫病一旦出现,就不会凭空消失,何况挑夫走街串巷,自己都数不清见过多少人,杏林春很快便接诊了其他病人,而且越来越多。

鄂州灾患连绵,鹤陵偏僻,州府顾不到这边,只能自求多福,幸而陆知行准备的早,时疫不算严重,可为着避疫封路,没有补给,药材很快便不够用了。

陆知行找到郡守,临时开具了出城的路引,本想派卫演去,奈何病人太多,支应不开,姜妤从慈幼庄回来,见他发愁,便道,“我走得开,我去。”

陆知行道,“如今城外不稳当,你一个女儿家,还是罢了,我自去一趟。”

话音刚落,身后孩童难忍病痛,哇哇哭闹起来,姜妤回头看了一眼,“如今哪里离得了你,还是交给我吧。”

她收紧袖口腕带,“不必担心,我自小跟师父骑马练剑,这两年也捡起一些来了,你和卫演都未必跑得过我呢。”

陆知行见她如此说,只好应下,“那你万事小心,买不到也无妨,不要夜间走路,早些回来。”

他絮絮叮嘱的样子实在很像越文州,姜妤望着他,不觉露出笑意,陆知行不明就里,“怎么了?”

姜妤摇头,“没什么,我有些想念家人了。”

陆知行沉默片刻,温声道,“只要平安,总有再见的一天。”

姜妤应是,陆知行想起什么,回房取了不少煮过药的面巾,包好给她,“路上及时更换,别超过两个时辰。”

姜妤颔首,将戴着的面巾扯下,一时不知往哪放,陆知行下意识将手递过去,她没多想,顺手塞给他,将新面巾系好,拿了路引,快步出门。

陆知行目送她离开,手心巾帕不甚柔软,沾染了姜妤发间浅淡的皂角香气,惹得皮肤无端有些酥痒。

背后有人喊他,他怔忡回神,手掌被火撩到般一颤,面巾飘落在地。

卫演端着半筐陈药,见他这样子,有点好笑,“师父,您怎么跟做贼让人逮了似的?”

陆知行闹了个红脸,“别胡说。”

他若无其事捡起面巾,自去清洗,卫演不明就里,看见芳枝在院内翻晒草药,乐颠颠跑过去帮忙。

*

当下药材紧俏,姜妤费了许多力气,才在周边买到一些,可数来数去,柴胡依旧不够,她见天色还早,便寻人打听,得知西市来过药商,索性策马去寻。

这里临近随州,虽然离叛军起事之地尚远,民众依旧十分紧张,不时可见列队巡逻的军士,集市上几无行人,唯独药商出现时,也不知从哪涌出许多买家,闹哄哄朝他涌去。

姜妤担心踩到别人,只好下马,扯牢缰绳往那边靠,依旧变故陡生,一个少年捧着钱串跑来,愣头愣脑往路中间冲,险些撞上一辆富家马车,那骏马生得高大,却驾驭不熟,受到惊吓,嘶鸣着朝前撞去。

街上登时大乱,偏偏马夫不甚在行,径直摔翻在地,马儿彻底失控,眼见便要冲进人群,姜妤弃了自己的马,踩着车辕攀上马背,扯住缰绳,拼力往后一勒。

马蹄高高扬起,在踩碎少年头颅时堪堪停住,姜妤被那马重重颠了一下,双手发麻,心脏狂跳,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切发生时,街衢转角处的茶楼之上,窗牖被人静静推开。

裴疏则坐在雅间内,本是命人去探那药商的底细,忽闻外间异声大作,正好窗户留了条缝,恹恹掀睫望了一眼。

只那一眼。

马上的女子窄袖青衫,头戴竹笠,还蒙着面巾,从他的角度,更是完全看不到样貌,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像是有闪电从中间劈过,涌起大片酥麻,伴随着猝然而毫无缘由的绞痛。

热茶泼出来,烫红了手指,裴疏则全然不觉,将窗扇推到最大。

褚未莫名道,“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起身,执着地想从这陌生女子身上看出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眼前发黑晕眩,按着桌角平复片刻,转身欲往楼下走,忽听那姑娘朝他们的方向喊了一声,“喂,别跑——”

第40章 狐疑姑娘坟前无人照管

姜妤制住那高头大马,总算没有闹出人命,马夫连滚带爬跑过来,连连向她道谢。

姜妤下马,发现人群后的药商担心惹祸上身,早已逃之夭夭,不免有些失望,转头却见有人盯上了她的马和药,想趁乱偷偷牵走,立刻追了上去。

她奔波一天,许久不曾饮水,喊出的那一声沙哑失真,毛贼不会骑马,惊觉被发现了,摸起一个褡裢便跑。

但他没能跑得过姜妤。

姜妤追上他,不等对方反抗,一扳一踹,短剑已然比上此人脖颈,毛贼不知她还会这一手,险些吓瘫了,被姜妤架住肘弯。

她孤身在外,不欲将事情闹大,取回褡裢,只道,“滚。”

毛贼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了。

茶楼上的两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褚未道,“这小娘子倒十分爽利。”

裴疏则不语,仍静静看着。

因追出这一段,姜妤已然跑到茶楼下,她松了口气,准备回去牵马,转身之时,却察觉到了来自上空的视线。

她心跳漏了一拍,不等抬头,听到身后有人叫她,“苏姑娘——”

陆知行不放心,到底派卫演寻了来,卫演远远瞧见她和人起冲突,魂都吓掉一半,不料她三两下便将事情解决了,赶忙跑上前,“天色不早,我们尽快回吧。”

姜妤清了清干渴的喉咙,哑声道,“好。”

卫演赶忙把随身水囊递过去。

姜妤想到喝水要摘面巾,婉拒了他。

卫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姜妤那两下无比崇拜,央她教教自己,姜妤却异常沉默,心不在焉,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卫演察觉不对,出声唤她,“苏姑娘?”

姜妤回神,对上卫演不明就里的目光。

他问,“你怎么了?”

姜妤勉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想起他方才问的问题,“不过是些最寻常的把式,对付小贼尚可,不顶什么用的。”

她见卫演两眼巴巴,便道,“若你想学,我回去教你。”

卫演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

姜妤又变得安静,来自茶楼内的目光似乎还在,这种感觉诡异而熟悉,让她从灵魂深处生出剧烈的排斥,虽然戴着竹笠,蒙了面巾,依旧不敢回头确认,和卫演一同信马走远。

裴疏则在楼上,自然也听到了少年喊出的那声“苏姑娘”,按在窗棂上的手垂下去,掌心硌出雕花窗的印子,方才被热茶泼到的手指已经鼓起了细小的水泡。

褚未有些担忧,“殿下不舒服?”

裴疏则否认了,“那药商多半是细作,派人盯紧。”

他喝了口茶,压下肺中不适,用力揉捏眉心,眼前仍不断浮现出楼下那抹青衫倩影。

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分明两人无一处相似,可他竟无端觉得对方是姜妤。

他道,“中元节就要到了,派人去京口,给妤儿送些奠仪吧。”

褚未应是,“今日天色已晚,殿下身子不好,就别连夜赶回官邸了,不如在此处住下。”

裴疏则这趟出门,并未透露行踪,除了近身亲随,旁人都摸不透他在哪个州府。

数日前,他派人夜袭桓州边郡,破获不少军报,潘岳没想到他会亲自南下,深为忌惮,近日安分不少,加之时疫蔓延,双方都无意热战,各自势力在州郡间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

在外头待了一天,裴疏则确也疲累,听褚未这般说,颔首答应。

褚未连忙召唤扈卫,递上汤药。

汤药浓酽苦烈,早已温凉。

裴疏则如今变成了药罐子,每天两大盏灌下去,浑身都被苦水浸透,散发出清苦的药气,起初还能感受到味觉刺激,后来喉舌逐渐麻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他端起药盏,仰头一饮而尽,往房内走,淡声吩咐,“江宁府的药若送到了,给附近郡县周济一些,免得疫病扩散,不可收拾。”

*

姜妤回到杏林春时,夜色依然降下,她毫无困意,如往常般在药堂角落点起铜灯,捧了一本药册翻阅。

但她心中有事,本已入门的知识一目十行在眼前飘过,如何都进不到脑子里去。

陆知行从外头进来,看到窗下灯火如豆,姜妤清丽眉眼都显朦胧,更遑论药册上那点小字,不由蹙眉,端起一盏更亮的羊角灯过去,放置在她面前案角。

姜妤回神,掀起眼睫,“陆大夫。”

陆知行坐到她旁边,“夜里看书伤眼睛,你劳累了一天,早点歇息。”

姜妤点点头,“病人们怎么样?我听芳枝说,慈幼庄里也有孩子出现症状了。”

“此次时疫无旧例可循,以往药方效用不显,需得拟出一剂对症的新药来,我还在研究,就快有眉目了。”

姜妤问,“我买回来的药材能用多久?”

陆知行见她眉间似有愁绪,温声笑道,“你帮了大忙,能撑好一阵子呢。”

姜妤道,“虽然不少,可这些患者皆有风热,柴胡是君药,少这一味终究不成的,可如今实在难买,你今日去了趟府衙,恐怕郡中也没有多余的给我们。”

陆知行展眉,“这也无妨,正是金银花盛开的时节,实在不成,我们上山去采,勉强也能替得过了。”

姜妤无奈笑笑,“陆大夫又在安慰我,金银花不入肝经,怎能替代柴胡呢。”

陆知行不意被她识破,讪讪揉眉,“我看姑娘郁郁不乐,不愿雪上加霜。”

他问,“你究竟怎么了,从外头回来便心事重重的。”

姜妤说不上来。

她始终不曾回身抬头,根本无法确定茶楼之上的目光是否存在,后续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很可能一切只是她太过敏感,胡思乱想。

因此姜妤摇了摇头,“没什么。”

左右看不进去,她放下药册,“我去休息了,陆大夫也早歇吧。”

陆知行应了声,目送姜妤出门,听见了自己越发清晰的心跳,叫住她,“苏姑娘。”

自从与姜妤重逢,他便一直以新名相称,见她回头,站起身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别再唤我陆大夫?”

药堂内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灯花灼烧的细小噼啪声。

见姜妤不说话,陆知行突然有点后悔,可话既然说出口,便没了收拾的余地,只能等她回答。

姜妤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微微笑道,“我这趟来,是想为您和芳枝帮点忙,等事情过去,还是要走的。”

陆知行眸色微黯,连忙点头,“是…我明白,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一直这样生疏。”

姜妤垂下长睫,又抬起,弯起眼睛,“好,知行哥。”

陆知行紧张的心跳沉缓下去,虽算不得十分意外,依旧有些失落,还是露出温煦的笑意。

次日晨起,姜妤没在杏林春多待,天还没亮,便去了慈幼庄帮忙照看。

虽然患病孩童第一时间便送去疠坊,可稚子体弱,陆续都出了状况,权宜之计,只得把尚康健的少年挪到杏林春,将慈幼庄与外界间隔开来,姜妤在里面忙碌,即便面巾不离口鼻,还是病倒了。

药材不够,她总不能和孩子抢药喝,每日只用半份,暂且撑着。

也正因如此,她体热难退,总是昏沉没有精神,芳枝愁得不行,“陆大夫已经拟出了药方,可草药凑不够,有钱也买不着,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姜妤额上敷着湿凉巾帕,有点迷糊,“放宽心吧,凡事总会有个了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窗纸噼啪作响,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淅淅沥沥的水声,她撑开眼皮,不可置信道,“是不是下雨了?”

两人先是一喜,随后齐齐变了脸色——本就不多的那点药材还在院中晾着。

姜妤赶忙起身下榻,和芳枝一道去收药,忙碌好一阵,总算将药筐抬到檐下,忽觉发黑晕眩,挨着门框滑倒。

芳枝正在旁边盖药材,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姑娘!”

她赶忙把姜妤往房内扶,偏偏自己也不剩多少力气,正心焦时,卫演呼哧呼哧从外头跑进来,面带喜色,“芳枝,有药了,送来好多!”

*

姜妤苏醒时,感觉身上轻快了不少,体热似乎正在往下退。

芳枝凑过来,“姑娘,我按着陆大夫的新方子给你喂了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姜妤撑肘起身,“我们哪来的药?”

芳枝微顿,随即笑道,“郡守派人送来的,说是得了州府周济,姑娘安心吧,药材尽够用了,新药方也很有效力,想必时疫很快就能过去。”

姜妤舒了口气,点点头。

芳枝伸手探她的额,扶她躺下,“姑娘再休息会,这会虽不大烧,只怕晚上还要发起来的,得将养几天才能走动呢。”

她掩下眸底担忧,轻轻拍姜妤的肩,“睡吧。”

姜妤近来的确疲累,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中元节当日,裴疏则在佛堂为姜妤祷告,听见脚步声,知是褚未进来,示意他等着,直到烧完纸锭,才站起身,“什么事?”

褚未道,“殿下,是京口那边。”

裴疏则抬起眼。

褚未道,“我们的人节前赶去,发现老王爷不在,询查下才知,他到金陵去会见故人了。”

裴疏则敛眉,“那妤儿可有人祭奠?”

褚未面露难色,“姑娘坟前无人照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