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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炤澜花了大半生,才发觉,自己的枕边人,是个没有感情的空壳,所有的浓情蜜意,都是他的演技。

可他又是那么爱他,丢不掉,放不下,舍不得。

冯炤澜只能一边恨他,一边爱他。

乐书和在虚假的父亲与扭曲的爹爹膝下长大,自然也是虚假与扭曲的。

“这一切都是冯家应得的,没有冯家,乐家哪来现在的荣华富贵?我才应该是太子,是大燕唯一的继承人。可是父亲,他太偏心了,他眼里心里只有大哥一个人。”

沈彻闻听着,甚至无端想要赞同乐书和。

陛下实在太……太薄情,太冷血。

怪不得奉安公说,乐宿齐这个人被他自己亲手抹杀了。乐书和口中的乐宿齐,比起活人,更像一个被复仇吞噬的行尸走肉。

他被奉安公辜负了,于是为了报自己的仇,辜负了王家、冯家这么多人。

乐书和冷笑起来:“一个连生母身份都不知道的野种,凭什么能继承父亲的一切?”

“乐叔偕,你慎言!”乐书景打断道。

乐书和站起身子,走到栏杆边,伸手指向乐书景:“还有你,你一个南疆外族生的杂种,也配做我的弟弟,跟我平起平坐?”

乐书景气得浑身发抖,手伸进围栏的缝隙里,恶狠狠朝着乐书和挥了几拳。

乐书和很轻易地躲开了攻击,并不为所动,忽然冷笑:“还有乐书音,假清高,性格古怪,我从来就看不惯他,凭什么乐书乾死了,父亲要让他做太子?就因为他害怕冯家势大,动摇他的江山?!狼心狗肺!”

沈彻闻听乐书和越说越不像话,蹙眉制止他道:“乐书和你疯了。”乐书音虽然没办法光明正大杀了他,但有的是办法让他“病逝”……直到现在,沈彻闻还是忍不住替乐书和考虑。

乐书和转头看向沈彻闻:“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做了太子的狗,还不忘舔乐书音,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娶了个青楼出来的小倌,你不知道,你早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彻闻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自己跟周贺丹的感情不要跟他现在的乐书和解释,白费口舌而已。

“对了,还有该死的木偌瞳。”提到木偌瞳,乐书和便更恨,抬脚往床上踹去。木板床过分简陋,一脚过去就移了几寸,发出近乎散架的抖动。

“那个狗杂种,竟然敢背叛我。我这辈子要是还能出去,一定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沈彻闻见着乐书和开始一个个悉数身边的人怎么对不起他,再不想继续听下去,打断他问道:“你到底都做过些什么?”

乐书和止了声音,看向沈彻闻,几个呼吸过后,乐书和发出狂笑:“哈哈哈哈哈哈沈子鸣,你当我傻吗!什么都告诉你,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彻闻心说原来还没疯,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好,你不说,我数给你听。”沈彻闻说,“你勾结冯家、木家,结党营私,豢养私兵,犯上作乱,历时七年毒害乐书音,散布是我谋逆杀害乐书音的谣言,在敌国阵前暗杀我……”还有教唆小皇帝害死身为皇子的阿北。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说够了没有,够了就给我滚!”乐书和说,“我做过什么,不需要你来给我复述。”

沈彻闻垂眸:“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乐书音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都知道,你又怕什么死无葬身之地。除非……除非你还做过别的事情,我没有说出来。我没讲出来的事,恐怕比我知道的这些还恶劣,一旦说出去,肯定会有人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乐书和瞬间脸色煞白,脸上原本的嘲讽神色突然僵住,极不自然地说道:“沈子鸣,你的想象力是越来越丰富了。”

沈彻闻没有理会乐书和的狡辩,反而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思考。

“为什么你的毒,是下给乐书音的?我推算过,你给乐书音的毒,是从书乾哥薨逝那年开始下的。书乾哥去世后,陛下没有再立太子,你为什么要给乐书音下毒?

“正常来讲,防止乐书音抢了储位,你应该下更快的毒。我猜,你是找不到比陈艾更隐蔽的毒了。你担心,自己下毒太急,没办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一旦露出马脚,且没能成功杀死乐书音,乐书音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在害怕他。可是你害怕他什么呢?”

乐书和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血色,却依然嘴硬道:“我没有害怕过乐书音,沈子鸣,我看你才是疯了。”

“乐书音母族不如你,财力不如你,你到底在怕他什么呢?我猜,他手里有个你没有的东西……兵权。”

“沈彻闻你想多了吧。”乐书景打断道,“我二哥做皇子的时候,手里哪来的兵权?”

“他没有,我有啊。我父亲虽然去世了,但沈家的亲兵还在,昔年父亲麾下的老将也都在,陛下并未夺走我沈家的军权,他们依然效忠于沈家。而我的兵权,就是乐书音的。”沈彻闻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的,我只是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

皇帝不削沈家兵权,给自己与乐书音定下婚约,就是为了制衡冯家。王家和冯家都有争夺储君的资本,互相掣肘,两败俱伤。乐书乾渔翁得利,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安稳的天下。

陛下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乐书乾死在了王家与冯家的斗争前。

陛下自己也死在了清理掉两家外戚之前。

乐书和扯了下嘴角:“我做过个梦,梦见我成功了,做了皇帝,替爹爹和舅舅夺到了本就该属于他们的东西。可怎么睁开眼,会是个梦啊。”

沈彻闻想,这场梦或许原本不用醒,是自己到了这里,让乐书和不得不醒。

可是,自己的这场噩梦,又该怎么醒?

他知道的东西还不够,还差拼凑出真像的最后一块碎片。

“阿青的死,跟你有关系吧。”沈彻闻说。

乐书和看也不看沈彻闻,随口道:“他被谁抹了脖子,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该去问乐书音,而不是问我。”

沈彻闻抬眼。

乐书乾说过,阿青暴毙,但具体原因,乐书音一直瞒着,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刚刚问的,是阿青的死,乐书和为什么回答的却是他被杀,甚至死因都那么具体?

或许这也不过是他随口一说,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

“乐书景,你知道阿青是谁吗?”

乐书景耸肩:“谁啊,我认识吗?”

沈彻闻不语,看向乐书和。

乐书和也下意识看向他,眼神中闪过慌乱。

“告诉我,乐书景身边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叫什么?”沈彻闻问道。

第67章 庶安五年 能拿到沈彻闻印信的人,只有……

乐书和没有回应。

“答不出来吗?那书乾哥当年身边贴身的太监是谁?”沈彻闻毫不停留地追问道。

乐书和不是不能记得阿青是谁, 而是不合常理。

他和乐书音关系并不好,也从未和乐书音身边的阿青有过密切接触,可沈彻闻询问阿青的死时,乐书和却没有问阿青是谁。

一个皇子, 究竟什么情况能记着一个死在十几年前毫无交集的太监?

“书乾哥和书景身边的贴身太监名字叫你都答不上来, 但却知道阿青是谁?”沈彻闻问。

乐书和像是反应过来了似的, 脸上挂起从容笑意:“本朝的故皇后嘛,我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一旁的乐书景后知后觉:“原来是皇嫂,没有叫全名我竟然没反应过来。”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沈彻闻一时哑口无言。

但他也从乐书和的反应中忽然想明白。

如果乐书和真与周贺青的死有什么关系,他也绝对不可能承认。

周贺青是乐书音的珍爱之人, 如今的乐书音手握皇权,乐书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也不过在乐书音的一念之间。

乐书音现在顾念兄弟情谊,也还爱惜名声,没有杀他。可一旦乐书和跟周贺青的死扯上关系,乐书音就绝对不会再惦记什么虚无缥缈的兄弟情谊了。

因为,无论自己现在提出什么疑问,乐书和都会想方设法狡辩。时过境迁, 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湮灭无痕, 想弄清楚更多,还是要靠二十九岁的自己。

沈彻闻弄清了一些事, 可依然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宗正寺。

他无处可去, 乐书景请他跟自己一起去康王府,或者给他找个院子藏身。

沈彻闻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道:“我回自己府上就好。”

“你不怕周太傅再把你关起来?”乐书景问,“他下次如果再关你, 肯定会吸取教训,把你藏到我也找不到的地方。”

“放心,他不会再关我了。”沈彻闻说。

“你怎么知道?”

沈彻闻笑道:“我相信他。”因为他爱周贺丹,所以愿意相信他。哪怕周贺丹再把他关起来,他也认了。

但沈彻闻和乐书景并肩走出了宗正寺大门,到了康王府的马车前,突然说:“算了,先不回府上,先去见个人,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乐书景笑道:“是真突然想起来有事没确认,还是反悔了怕回去再被关起来?”

沈彻闻不理他,只说道:“带我去见谢青鸾。”谢青鸾常年驻扎在南疆,原本的时间线里,她替自己调查乌傩教后偷偷回京,当夜折返回了南疆。

而在未来发生变动的现在,她收到乐书音的命令保护并监视木偌瞳,在乐书音“复活”后,护送木偌瞳回了京,此时应当还在京城。

“见她做什么?”

“有事问,跟书乾哥的事有关,见到了就知道了,你哪这么多问题。”沈彻闻催促乐书景道。

乐书景只能让车夫掉转了车头,往谢将军府上过去。因为当年太子被幽禁东宫一事,跟谢青鸾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乐书景一直非常不待见她。

谢青鸾虽然常年在边疆,但偶尔也会回京述职,每次回来乐书景都要想方设法把人刁难一通,这次不得不往人家府上跑,乐书景浑身觉得不自在。

到了谢府门口,乐书景留在了马车上:“你自己去见她,我不跟着了。”

沈彻闻求而不得,独自进了谢府。

谢青鸾见着沈彻闻,立刻就要行礼:“当时我还真以为王爷……万幸没事。陛下吩咐了说王爷在府邸养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也没能过去探望。”

“这些都是虚的,探不探望又有什么干系?”沈彻闻说,“咱们出生入死的交情,还能因为这个就生疏了?况且又是陛下有旨在前。”

谢青鸾内疚笑笑:“瞧我这脑子,该用晚膳了,后厨都摆好了,王爷在这儿吃了再走吧。”

沈彻闻不跟她客气,两人一起落了座。

他和谢青鸾都是军旅出来的,用膳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便空了盘子,下人撤了饭食,谢青鸾才询问:“王爷这次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我只想找你确认件事,当年太子……那封调兵的手书,是谁送到你手里的?”

这事差点要了谢青鸾的命,她虽然侥幸逃脱一死,但大半生的命运切切实实地改变了,想忘却都难。

“那人我不认识,只说是你府上的亲卫。”谢青鸾皱眉道,“不过手令我仔仔细细检查过了,确实是你的笔迹。”

“笔迹可以造假。”沈彻闻说。他当年跟着太子在东宫念书,几个皇子都在一处,想拿到他的笔迹再简单不过。

擅长模仿笔迹的能人异士很多,名家大师的书画尚能造得天衣无缝,更遑论沈彻闻的字迹?

“但上头的印信造不了假,我核对了,印信绝对是真的,所以才调了兵。”谢青鸾说。

当时调遣的是沈彻闻亲兵,谢青鸾只认沈彻闻印信,连兵符都不认。

“是啊,笔迹能造假,印信可造不了。”沈彻闻说,“但如果有人,拿着伪造好的手令,趁我不注意盖上了印信呢?”

“王爷的印信势必锁在极其隐秘的地方,什么人能神通广大偷到?”

沈彻闻摇头。

是啊,旁人必然不能,哪怕是沈天星,都做不到。

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

“算了,这事过去这么些年了,咱们不提了。”沈彻闻打了岔,问了谢青鸾自己养伤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哪些事。

谢青鸾事无巨细地跟沈彻闻都说了。

小皇帝被废,和安王一家关在了宗正寺,现在朝中就怎么处置安王争吵不休,看起来还要耗上许久。

陛下彻底处置了冯家,冯太妃幽居深宫,连带着安王一党的朝臣贬官流放抄家,倒是木家,因为木偌瞳是陛下安插的细作,在安王身边周旋,后来还帮陛下配了药假死,立了大功,没有受到牵连。

沈彻闻想起乐书和的控诉,不由唏嘘。冯家倾尽全力让乐家坐上了今天的位置,到最后荣华富贵才过上几日,就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皇帝背信弃义,冯家深陷泥沼,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沈彻闻无端感觉悲凉,今日是冯家,明日又会是谁家?

同谢青鸾告别,沈彻闻上了乐书景的马车。他原本还有点愧疚自己在谢青鸾府上用了晚膳,把乐书景一个人丢在了外头。

结果上了马车,沈彻闻才发现,乐书景身边伺候的人不知从哪给他摆了满满一桌点心在马车上,乐书景一边吃一边跟下人闲聊着,倒比沈彻闻还要惬意许多。

他也不问沈彻闻跟谢青鸾聊了什么,开口就让车夫把沈彻闻送去西平王府。

倒是沈彻闻忍不住,问他:“你这会儿又不好奇我跟谢青鸾说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你问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乐书景吃饱喝足眯着眼说,“反正,等你解决完一切复活了我大哥,我就什么都不会记得。费脑子的事,还是你来吧。”

沈彻闻彻底没话说,心说果然是个纨绔王爷,屁事也成不了,怪不得乐书和连争储位的时候都没把乐书景当成过竞争对手。

跟乐书和分开回府后,沈彻闻第一个见着的人是沈天星。

沈天星知道的并不多,只以为沈彻闻惹了周贺丹生气,才连累得自己也被关了好些天,见着沈彻闻后插科打诨抱怨道:“王爷,咱们下次要是还跟王妃置这个气,能不能先打个声明,事情都跟我没关系,关你一个人就成,别把我给一起连坐了。”

“你好好当差吧,锁你这几天,吃喝都没短了你,你权当休沐不成?”沈彻闻没有多跟沈天星聊前因后果,见他跟自己贫嘴,于是也顺着跟他玩笑。

沈天星摇头晃脑:“那怎么成,如果是休沐,肯定不在这地方呆,别说哥儿姐儿的,这里连个逗闷子的人都没有。”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彻闻问。

沈天星图穷匕见:“多给我一个月的月银,再放几天假。”

沈彻闻半真半假朝他踹了一脚:“去去去,自己找账房支银子去。多大出息。”

“得嘞,就等您这句话了。那我可今儿就出门了。”沈天星得偿所愿,一张脸都要笑出花来。

沈彻闻摆手,让他赶紧走。

这会儿离开也是好的,因为之后会怎么样,沈彻闻也说不好。

走回卧房,沈彻闻心里还是忍不住打鼓。毕竟被关在这里有小半个月,瞧见院门沈彻闻都开始发憷。

院里没人,沈彻闻进了主屋刚想关门,冷不丁就瞧见周贺丹坐在小榻上,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听见有人进来,周贺丹才缓缓抬头,分明瞧见了沈彻闻,脸上却仍然没有变化,也没主动开口。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沈彻闻没来由地紧张。

“说的?没有。”周贺丹淡淡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沈彻闻不知道怎么说,甜言蜜语说出来总让他不自在,于是一低头,指了指脚腕上的锁扣,“这玩意你还没给我解开,我哪能跑了呢。”

“好,我给你解开。”周贺丹拖着笨重的身子站起来,掏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在沈彻闻面前缓慢地蹲了身。

沈彻闻慌张地弯身,想扶起他:“我自己来就行。”

“我来。”周贺丹坚持道。他拿着钥匙,手有些颤抖,对了几次锁眼才把钥匙插上,随后咔嚓一声,禁锢沈彻闻的锁链彻底打开。

周贺丹像脱了力一样,扶着小榻起身。他按着肚子,深吸了好几口气。

“你,你怎么了?”沈彻闻问。

周贺丹不答,只是自顾自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休了我吗?”

第68章 庶安五年 秘密背负久了,让周贺丹喘不……

“你要休了我吗?”

周贺丹的话方一出口, 沈彻闻就瞬间六神无主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离开一趟,想必搞清了更多事,否则不会轻易回来。”周贺丹说,“既然知道了, 我们难道还能回到从前?”

“我从没有过这种念头。”沈彻闻阻止了周贺丹毫无边际的猜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能显得更真心实意, 于是握紧了周贺丹的手:“不管你做过什么, 都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保证。”

周贺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沈彻闻。

沈彻闻心凉了半截:“难道你不信吗?”说实话他有点心寒,不能接受自己不计后果跑回王府,周贺丹却无法回应给自己同等的信任。

周贺丹摇头:“我不是不信,只是害怕。”

周贺丹的回答让沈彻闻的心情变好了些许,他问:“害怕什么?”

“害怕这是我的一场梦, 明日一早睁开眼,你失望地看着我。我就什么都没了。”周贺丹说着,身体再次抖起来,“我知道,自己原本什么都不配有。当年是我贪心,从二殿下那里把你抢了过来。”

“当年明明是乐书音设计——”

“不,他那也是为了我。”周贺丹眼中涌出泪来, “是我, 觊觎你,窥探你, 他只是想方设法在成全我。”

“不对, 他是在算计你。他利用了你。”沈彻闻攥紧了周贺丹的手,看着他眼尾扑簌落下的泪珠,凑近了些,轻轻地将那些水滴吮丨吸掉。

周贺丹抖了下, 闭上眼睛坚持道:“他没有算计我。”

“我今天去见了乐书和,跟他聊完,我弄明白了很多事。乐书音不想跟我成亲,但他违拗不过皇帝。”沈彻闻说。

周贺丹睁开眼,看着沈彻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可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沈彻闻继续说:“他利用你对我的感情,或许他也早就看出来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故意设计了画舫那一夜。我想,即便我后来没有跑过去求陛下改换婚约,他也会把阿南搬出来让皇帝给你我赐婚。

“我不知道陛下坚持让我和乐书音成亲的全部理由,但他早知道了乐书音不会同意,他所有的计划都会成泡影。你的存在让陛下动摇了逼迫乐书音点头的念头,他与乐书音各退了一步。”

“他费尽心思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周贺丹问。他似乎是在询问,可沈彻闻却觉得,乐书音的目的周贺丹不可能全然不知,他与其是在询问自己,不如说是在引导自己,引导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想。

或许秘密背负久了,也让周贺丹喘不过气。

“为了我手里的兵权。”沈彻闻自嘲似的笑起来,“他想要我的兵权,却不想拿自己来换,所以推出来你,让你做他的兵符。”

周贺丹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追问道:“告诉我,你知道了多少事?”

沈彻闻:“不是很多,半蒙半猜。我猜当年太子谋逆,就是乐书音用了你这枚兵符。”

找谢青鸾确认过后,沈彻闻就几乎已经笃定,那天晚上让谢青鸾调兵的手令,是周贺丹伪造的。

或许是乐书音先找人模仿了自己的笔迹,编造出了从不存在的手令,之后周贺丹找到时机偷用了印信。

原来背叛自己的人,是枕边人。

沈彻闻想,二十九岁的自己知道这些吗?

来自十年前的信件里,说了画舫一夜是乐书音有意设计,说了太子是最后见到阿青的人,说了乐书音认为是太子杀了阿青,甚至提醒了沈彻闻记得找谢青鸾再确认一遍当年调兵的手令,却唯独没有提周贺丹半句。

但自己都能猜到的事,沈子鸣猜不到吗?

他是怎么想的呢?

沈彻闻想不出来。

又随即醒悟。

沈子鸣就是自己,自己所想,就是他的意志。

他不介意,甚至不在意。因为他笃定,他可以把所有的一切一一抹除。

周贺丹却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我输了,你知道了我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切,我已经再阻止不了你什么了。”

“告诉我,为什么?”沈彻闻问。到底为什么要陷害太子,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周贺丹与乐书音,还有没有瞒自己其他的事。

“我们出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到那里,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周贺丹说。

沈彻闻没有拒绝的可能,只是夜深露重,周贺丹想去哪?

会不会是个陷阱,他找了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想把自己永远关起来。

怀疑的念头不过转瞬,沈彻闻还是跟着周贺丹一起走出了主屋。

阿澜前去备车,沈彻闻与周贺丹并肩站在廊下等候,雪团和墨汁两只猫你追我赶跑回院子,瞧见主人后放慢了脚步,讨好似的围在两人脚边蹭了蹭。

周贺丹低头瞧着猫,肚子挡在这里蹲身也不容易,沈彻闻随手把白色的抱了起来,凑到周贺丹面前。

周贺丹伸手摸了几下雪团的头,雪团眯起眼睛,慵懒地叫了一声。

沈彻闻放下雪团,还想换墨汁,周贺丹却说:“算了,先出门吧。”周贺丹不确定沈彻闻知道一切后会怎么想,但他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

阿澜没叫马夫,她架着车,把两人带离了王府。

沈彻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发觉他们正在往曾经的二皇子府的方向过去。

夜晚的二皇子府显得格外荒凉。

一阵夜风吹过,蝉鸣乍起。

“来这里做什么?”沈彻闻疑惑问道。他记得周贺丹上次与自己一起过来时的场景,记得那诡异的正殿,殿内供奉着的不明物体,以及周贺丹口中低吟的佛经。

沈彻闻在军营里呆过的人,从来不惧鬼神,可浓墨色的夜泼在雕栏玉砌的皇子府前时,他还是不知来源地感到一阵发慌。

阿澜前去叩响了门。

夜色已深,出来开门的是个小沙弥,见着是西平王府的马车,立刻匆匆转身把上次沈彻闻见过的老和尚叫了出来。

这次老和尚与沈彻闻上次见到的神色完全不同了。老和尚满面笑意,半点不责怪他们半夜叩门,也不问缘由,欢天喜地把人迎进来。

“王爷,王妃,你们是打算去哪个殿,我叫弟子们把烛火点上。”

沈彻闻看向周贺丹,周贺丹摆手:“不必了,我们就去主殿,有长明灯就好。你们去歇息吧,我同王爷说会话,不要让人靠近。”

老和尚连连称是,让小沙弥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将人送去主殿。阿澜守在殿外,只有沈彻闻与周贺丹进了殿内。

“你知道这里供奉着什么吗?”周贺丹问。

沈彻闻看着眼前高大的琉璃塔,完全答不出来。

他记得上次来时,隐约能看到塔顶供奉着什么,但这次夜色深了,长明灯的光亮有限,沈彻闻彻底看不到塔顶的东西。

他只能在幽暗的灯火里凝视着周贺丹的脸,等他讲出问题的答案。

周贺丹点了香火,托着沉重的肚腹跪在软垫上,叩了几下头,而后凝视着琉璃塔的最顶处说道:“供奉的是我哥和侄儿的肋骨。陛下从他们的尸骨上取下的,亲手放在了这里。”

数不尽的高僧日夜供奉,他只求他的妻女在来生得到此生未能触及的幸福。

“陛下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因为老和尚告诉他,佛家是有轮回的。”

乐书音曾经什么都不信,但他现在日日念着经文,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他希望来世能与妻女重逢,哪怕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佛告诉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他想,哪怕只是虚影,他也要竭尽所能,再见他一面。

今生不行,就求来世,来世见不到,便再一世。生生世世,他总要见他一面,把想说却未能讲出口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他。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彻闻问。

“当年?”周贺丹说,“当年,乐书乾就在这里,杀了我哥和侄女。我们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他一命偿一命而已。”他又开始发抖,明明不冷,可他控制不住在发抖。

风从窗子的缝隙钻入空荡荡的主殿,长明灯变得忽明忽暗。周贺丹轮廓分明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诡谲。

“这里面应当有什么误会。”沈彻闻从十年前的信里早知道了这个误会,可从周贺丹口中听到时,他还是忍不住心急了,“你为什么笃定是书乾哥害了你……害了大哥。”

“我哥去世那天,只有他来过这里。他离开后不久,我哥就被发现……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有什么动机,他凭什么那么做?”沈彻闻追问。

“先帝的授意。”周贺丹嘴角一点点勾起诡异弧度,“我哥是皇族的污点,他奉先帝的命令处理掉我哥,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当然,也可能不是先帝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

周贺青什么都没做,可太监的身份,就已经成了他的原罪。太子为了维护皇族的颜面,杀了他再正常不过。

“书乾哥没有!他明明是想帮他们!”

“狡辩。小王爷,我说过,你这个人,实在太容易相信别人。”周贺丹说,“你被乐书乾道貌岸然的样子给骗了。他杀我哥,害我侄儿,所以他与先帝父子离心,众叛亲离,死在东宫,全都是他的报应!”

沈彻闻见自己的反驳不仅没有起到丝毫效果,甚至让周贺丹越发防备自己,于是放弃了解释,朝他问道:“好,我们先不争到底是不是书乾哥干的,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69章 庶安五年 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

那天的事, 周贺丹没有亲眼瞧见,而乐书音则情绪失控到根本无法讲述,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燕台意私下告诉周贺丹的。

那天原本是乐书音的生辰。

乐书音当时与皇帝就周贺青的去留互不让步,乐书音想借着生辰, 再好好求求父亲, 无论如何, 至少要让周贺青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能离开周贺青。

离府前,乐书音怕周贺青担心,只跟他说进宫给父亲请安。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带给你。”乐书音说。

他性子冷清,就算是对着周贺青,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听不出来感情的起伏变化,可这已经是乐书音能做到得最温柔的极限了。

“给我带荷花糕吧。”周贺青靠在乐书音身前,笑容温和,语气带着一些娇纵,“我想吃鹤云斋的荷花糕了。”他从前与乐书音相处并不这样,两人先是主仆后是情人,周贺青对乐书音, 总是顺从且毫无索取的。

可周贺青知道皇帝容不下自己, 自己在乐书音身边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似乎已经认命般, 放弃了半生的谨小慎微, 开始学着朝他撒娇,把自己真正当成他的情人。

“好,鹤云斋的荷花糕,我记得了。”乐书音不喜欢吃甜食, 对周贺青情有独钟的荷花糕也兴致尔尔,他甚至说不出是什么口味的。

周贺青为乐书音整理好衣袍,乐书音握住他徘徊于自己衣角的手:“我不会送你走的,你放心。”

“我信你。”周贺青带着微笑。

乐书音手掌下滑,落在周贺青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不舍,但还是说:“好好养胎,等我晚上回来,咱们一家好好给我过个生辰。”

周贺青应声,红着脸催他离开。

乐书音仍是恋恋不舍,在他嘴角落了一吻,才叫着燕台意一起进宫。

最寻常的分别。

不过几个时辰。

不过几里路程。

不过几道宫墙。

乐书音在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天。

艳阳高挂,汗流浃背,守在外头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暑热难耐倍感煎熬,可乐书音依旧跪得笔直。他的腿早已经没了知觉,眼前发晕,只是咬牙坚持着。

他不是个受宠的皇子,母舅王家也没冯家那样大的势力,他从来没朝自己的父亲讨要过什么,与周贺青相伴一生,是他唯一想要的。

但皇帝并未理会。

父子二人隔空较着劲,谁也不愿意让谁。

直到太子带着太医出现。

太子给燕台意递了眼神,让燕台意把乐书音扶起来,叫太医好好给乐书音的腿上敷药,而后他一个人进了御书房。

从御书房出来后,他走到乐书音面前,低声说:“我已经跟父亲说好了,不会让你见不着阿青,至于打算怎么办,我已经告诉过阿青,你回府就知道了。”

乐书音眼神闪过一丝惊喜,干巴巴地朝着太子道谢。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吃软不吃硬,你朝他撒个娇,退让些许,他总会松口的,总比差点把腿给跪废了要好。”

可乐书音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性子,让他服软后退,比杀了他还难。

出宫后,乐书音先去了鹤云斋,他拖着腿伤亲自下车让小二给他包上一包荷花糕。

提起自家的荷花糕,小二滔滔不绝,说这是鹤云斋发家的秘方,几十年未曾变过口味,夸赞乐书音品味好。

“家里夫人喜欢。”乐书音说。

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外人把周贺青叫作“夫人”。讲出口后,乐书音心底有一种无法形容出口的暗喜。

好像这样叫了,周贺青就真能做他的夫人,两个人永远不会再分开。

他高兴地把荷花糕收好。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可以被称为高兴的瞬间。

马车驶到离皇子府还剩半条街的时候,家中小厮慌张地拦下了车。

在小厮张张合合的口中,乐书音感觉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唰一下,他的世界唯一燃着的那抹烛火,灭了。

他发了疯一样跑下车,忘记了腿上还有跪出来的淤伤,朝着皇子府狂奔而去。

周贺青死了。

被人割开了喉咙。

死得彻彻底底。

他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剖出了腹中还未足月的孩子。

满屋都是血,像下过场红色的雨。

下人们拦着乐书音不让他进到惨烈的现场。

乐书音则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所有拦他去路的人,终于畅通无阻,跌进了那场已经落幕的血雨中。

孩子已经被抱走让太医救治,乐书音跪坐咋周贺青的尸体旁,将他抱在怀里。他说不出来一个字,甚至连眼泪也不知道该怎么流。

他好像彻底失去了所有情绪,不会哭也不会笑。

乐书音从怀中掏出荷花糕,放在周贺青已经青白的嘴边。

为什么不吃呢?乐书音想。

今天的荷花糕不好吃吗?

乐书音拿起荷花糕,放在了自己的嘴边。

他终于尝了荷花糕的味道,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有微微的甜,带着草木的清苦。

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荷花糕呢?

乐书音想问周贺青。

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摸着周贺青脖颈上断裂的缺口,又摸了摸自己的。

为什么自己的脖颈完好无缺呢?

乐书音加大了力气,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应该这样吧,应该扭断它,应该制造出一个缺口,这样自己就能跟阿青一样了。

燕台意发现了乐书音不同寻常的举止,冲了进去,拽开了乐书音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朝他说:“殿下,你还有小主子,你要好好看着她,你不能做傻事。”

乐书音像游魂一般,呆滞地看着燕台意。

燕台意见他不动,继续说道:“阿青是被人杀死的,殿下要为他报仇。如果殿下跟着他去了,阿青的仇怨,再也不会有人报了。”

乐书音像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抚摸着周贺青断裂的喉管,沙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回府以来的第一次声音:“是,谁干的……”

“我刚刚把府里上下都叫来,问过了,今日只有太子一个来过府上,单独在这里见了阿青。”燕台意说,“太子离开后,阿青就没出来过。”

等府里人发现许久没见到阿青时,才想起来找他,结果推门只看到了满目的红,和他尸身旁一个沾了满身血正猫一样发出哭声的婴儿。

府里管事的立刻派人去叫了大夫,又派了府里最机灵的小厮去通知乐书音,因着乐书音跑去了鹤云斋,小厮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他。

“大哥……怎么会是他呢?”巨大的痛苦已经掩盖掉了乐书音的所有情绪,此时此刻,他无论从燕台意口中听到什么话,都生不出别的情绪,显得非常平静。

他的情绪已经彻底陷入死寂。

“殿下,太医说,小主子不太好,您快过去瞧瞧。”门外又有声音传来。

乐书音麻木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似乎花费了很大力气去理解小厮通传的话。

他低头看看怀里冷硬的周贺青,又看了看双目通红的燕台意,只觉得眼前不停闪着黑。他想抱着周贺青,忘记昼夜更迭,永远不松开手,直到周贺青醒来看着自己。

可他不能。

他们还有个孩子,周贺青濒死从腹中剖出的孩子。

“你,给他擦干净,换身衣裳。”乐书音松开了周贺青,行尸走肉一般走到门口。

太医的话好多,乐书音听不清,只沉默地看着在奶娘怀里睡着的孩子。

这孩子太小了,在爹爹肚子里刚呆了七个月,心肺全部发育不足,即便能养大,也是一生病弱,又况且,根本不一定养得大。

往后的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觉,枯坐在孩子身旁,看着大夫奶娘和丫鬟轮番照料着孩子。

他给她取名叫洄洄,希望她与自己都能逆着时光的洪流,回到与周贺青分别的那刻。自己一定哪里都不去,守在他和孩子身边,谁也不能把他们一家人分开。

洄洄死在了出生后的第三个夜晚。

乐书音失去了最后的念想,彻底疯了。他把自己与妻女关在房中,不许任何人接近。

他搂着开始腐烂的周贺青,把洄洄放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他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不停地流着,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就像他对周贺青的爱一样。

直到皇帝和太子的造访。

皇帝让人把乐书音拉出来,将他与阴阳相隔的妻女强行分开,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乐书音双目无神的仰望着皇帝,脖颈间是交错纵横的掐痕,脸色还有尸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

“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一个皇子的样子。”

乐书音嘴唇动了动,想说,那我就不要当皇子。

可他随即看到了站在皇帝身后的太子。

恨意终于迟来地蔓延上了他的心胸。

是太子?是皇帝?是太子和皇帝一起?

他们要把自己像前朝和亲的公主一样送去沈彻闻的床榻上,要让自己生下沈家的血脉,把异姓王变成乐家人。阿青挡了他们兵不血刃的筹谋,所以他们要阿青死?

乐书音恨不得自己此刻能生出利爪与尖牙,狠狠咬断眼前这对道貌岸然的父子的脖子,让他们给他的阿青和洄洄陪葬。

可现实是,他不仅没有利爪,此生此世还要对他们俯首称臣。

第70章 庶安五年 报应不爽,都是乐书乾应得的……

凭什么。

乐书音仰望着自己的父兄, 满心满眼只剩了凭什么三个字。

凭什么他们坐拥权势江山,而他的阿青却要成为堆砌皇位的白骨?只是因为他的阿青是下人,而他们是掌权者吗?

我呢?乐书音想。

我也是个皇子。

突然,如闪电劈下似的, 乐书音浑身一抖, 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个大胆的想法。

我不要俯首称臣, 不要眼睁睁看着阿青和洄洄被当做从未存在过。

既然我也是皇子,那我要往上爬,哪怕刀山火海,尸山血海,我都要往上爬。

我要爬到顶点的皇位,推下坐在龙椅上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

然后……

然后抱着阿青的骸骨, 和他一起坐到皇位上。

我要让所有人,对他们从未在意、不屑一顾的阿青,顶礼膜拜。

乐书音大彻大悟,发着抖对皇帝与太子流出了掺杂了虚情假意的泪。

“父亲,我错了,我只是太伤心了,一时不能接受。”乐书音思绪飞速转着, 不能态度转变得太快, 也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对他产生了记恨情绪,“他是我第一个喜欢过的人, 还有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样突然离开了我,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乐书音不断强调着“第一个”,太子就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总是特殊的。

他把自己对周贺青矢志不渝的爱, 偷换成了对“初次”的珍视。让皇帝以为,他的失控只是因为失去了有特别意义的人,而不是因为周贺青的死。

这两者听起来差不多,实际却天差地别。

前者的意思是,周贺青和洄洄,因为是乐书音的“第一个”,所以才特别,即便把周贺青换成别人,只要能让乐书音第一个喜欢,都会得到相同的待遇。

后者却是在表达,周贺青的存在本身让乐书音动了真情。乐书音想要爬到顶点,拉下太子,就绝对不能让皇帝如此觉得。

他可以对皇帝有怨,但绝对不能有恨。可以一时迷惘爱错了人,却绝对不能彻彻底底地送上真心。

太子说得没错,与皇帝硬碰硬果然是行不通的。

乐书音稍稍服了软,皇帝就扶起他悲痛欲绝的次子,出言安慰:“把他葬了,好好补偿他家里。他只是没有福气而已。你是个皇子,要做天下表率,不能为了一个太监,一蹶不振。他的事情我替你把消息瞒下来了,不会有人知道,你也不要再想他,很快就不伤心了。

“书音,你还小,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也会遇到真正爱的人,不要对一个死人太执着。”

真正爱的人?多讽刺,到阿青这辈子,到死,都没被自己的父亲真正当成过自己的爱人。

乐书音想,乐宿齐懂什么感情呢?他不爱自己的母亲,也不爱冯贵妃、瑶贵人,他是天生的帝王,他没有心。

但乐书音只是停顿了一会,然后对皇帝磕头:“儿臣知道,只是我……父亲再给我一些时间。”

皇帝摸了摸乐书音的脸,叫来手下侍卫,把二皇子府上所有知道他与阿青关系的下人全都带走。

乐书音对突然的变故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抓紧皇帝的靴子,强装镇定地问道:“父亲这是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不能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些人全都不能留。我会给你派更好的人来伺候。”冷酷无情的帝王,一句话便抹杀了几百条人命。

乐书音重重磕头,他知道,这是皇帝对自己的惩罚,他救不了这些人,因为皇帝就是要让他知道,他行差踏错的每一步,都有人替他去死。

但乐书音还是要求他:“至少,燕台意,和府里的管家,在我身边忠心耿耿,求父亲……”

太子也于心不忍,朝皇帝求情:“父亲总得给二弟身边留些趁手的人。”

“这个自然。”皇帝松了口,他不可能真把乐书音的心腹全都杀光,因为他还指望着他的次子与三子缠斗制衡。

皇帝与太子离开后,王府空了大半,到处都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乐书音颓然地走回寝屋。他看见床榻上面目全非的周贺青与洄洄,呼吸间能闻到空气中被焚香强行压下的那股气味。

他跪坐在床榻边,将头埋进周贺青的胸膛,死死贴着他,低声自语道:“我会爬上去,亲手杀了乐书乾给你报仇。”乐书音一时杀不死皇帝,但他知道,只要太子死了,皇帝就能体验到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之后乐书音起身,叫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燕台意,合力将两人抱进了棺材。

合上棺材前,乐书音拿出匕首,颤抖着分别摘下了两人离心脏位置最近的肋骨。

横死的周贺青和夭折洄洄没有像样的葬礼,乐书音把他们葬在了自己郊外的一处庄子。为了防止连累更多人,一切都秘密进行。

做完一切,乐书音翻着周贺青的遗物,终于发现了被他死死藏在身后的幼弟。

就这样,周贺丹来到了乐书音的身边。

他们成为了共犯,而此生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周贺青报仇。

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皇帝与太子离心。只要父子二人产生一丝裂痕,他们就可以顺着裂痕将它变成断崖。

至于两人之间最有可能产生裂隙的事情,无外乎皇帝隐瞒至今的太子身世。

太子出生在抚朔关,昔年周彦启老将军曾在抚朔关驻扎,与同是抚朔关将领的皇帝交情甚密,或许能从这上面找到蛛丝马迹。

可周贺丹那时年龄太小,唯一可能知道细节的周贺青又已经身死,事情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这时燕台意开了口。

“殿下,我知道。”燕台意说,“殿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曾是前朝大族人家养在少爷身边的小厮。”

乐书音与周贺丹的目光同时投向燕台意,燕台意朝周贺丹露出笑意:“我是贺青少爷身边的阿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造化弄人,周贺青变成了阿青,阿意却变成了燕台意。

那年街上偶遇,乐书音让周贺青为快被打死的燕台意解了围,昔日主仆四目相对,燕台意一眼认出了周贺青,于是才求乐书音收留自己。周贺青也认出了阿意,劝说乐书音点了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乐书音笑起来,真好,他们三个人,都用不同形式的爱,爱着阿青。

燕台意吐露了很多年前偶然在老爷书房外听到的,一直深埋他心底的,太子身世的秘密。

之后的一切变得简单起来。

乐书音培养起朝中势力,让门下官员有意在朝会上提起太子身世,引起皇帝忌惮,之后再让人偷偷告密,太子意图起兵救出奉安公。

为了稳妥起见,乐书音还让人把太子的身世带到了太子耳边,又给皇帝留下了足够多的把柄。

皇帝误以为知道一切的太子想要救出生父,因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调查。

而已经嫁入西平王府的周贺丹早伪造出了沈彻闻的手令,由乐书音的人带给了谢青鸾。

自此筹划得并不天衣无缝的计谋,在皇帝疑心的催动下,取得了最好的成果。

太子被幽禁东宫。

但这还不够。

乐书音清楚,一旦皇帝回过味来,与太子互相袒露的心声,他们所有的计策都会土崩瓦解无所遁形,因此,太子必须立刻死。

给一个圈禁东宫的太子下毒,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皇帝回心转意前,没人会管太子的死活。

太子死了,皇帝备受打击,这时候轮到乐书音粉墨登场,演起了贤王仁君,至纯至孝的好儿子。

乐书和蠢钝,背后的冯家势力又过于强大,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乐书景年幼,母亲又是被丢进冷宫的异族圣女,也不会在储君的考虑范围内。

皇帝选无可选。

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乐书乾害死我哥和未出生的侄儿那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人来索命!”周贺丹红着双眼,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朝沈彻闻诉说着。

报应不爽,都是乐书乾应得的。周贺丹不畏惧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太害怕,害怕沈彻闻知道自己算计过他,利用过他,会疑心自己接近他的目的。

周贺丹比任何人都清楚,疑心易生暗鬼,他当初就是利用皇帝的一丝疑心,成功离间了天家父子。因此他也比任何人都畏惧,畏惧沈彻闻与自己再回不到亲密无间的从前。

沈彻闻听着周贺丹坦白的一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好像我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对你们而言,书乾哥一定参与杀害了……大哥。”沈彻闻说。

仇人一定是乐书乾,只能是乐书乾。否则,他们这十多年的努力,全都是报错了仇,害错了人。

可是……

沈彻闻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了许多不同的细节,所有的前因后果拼凑在一起,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只有未来还能改变。

沈彻闻抱住浑身颤抖的周贺丹,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别害怕,我依然是那句话,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怪你。”谁让自己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呢?

周贺丹问:“那你……愿意信我的话了?”愿意相信是太子害了大哥,愿意放弃改变太子的未来?

“我打算,一切交给沈子鸣。”沈彻闻说,“就让未来的我在过去给你一个解释,好不好。”

他低头亲吻了周贺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