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庶安五年 我从未藏过他的身份,只是你……
沈彻闻知道, 只要周贺丹不把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告诉乐书音,就已经是在帮自己了。
毕竟乐书音手握权柄,如果试图改变未来的事情被其知晓,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自己被圈禁关押。
周贺丹自从答应了阿南多顾着身子后, 就不再像之前那般繁忙。
沈彻闻同周贺丹的关系也不再僵持, 凑到一起聊了许多沈彻闻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 阿北的大名叫沈亭北,再比如,周贺丹腹中的老三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周贺丹打算给它乳名取为西西,但是大名还没想好,周贺丹想等沈子鸣回来以后再一起讨论。
沈彻闻在温柔乡中沉溺了几天, 乐不思蜀,但心里清楚,接下来的事不能再耽搁。他还需要找到回去的办法,去迎接阿南的出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时代。
他与乐书景又见了一面,开始商讨需要调查的事。
老四如今算是他仅存的盟友,但太子身世一事可大可小, 沈彻闻并不全然放心将这件事交给乐书景, 只能让他调查另外一件相对没那么隐秘的事。
“你二哥是不是追封过一个皇后?”
说起皇后,乐书景也恍惚了一下, 想了半天才点头:“似乎是有过这种事, 但似乎不止追封了皇后。”
“什么意思?”
“我隐约记得还追封了一个太子。”乐书景回忆着,“似乎是刚登基那会儿,都四五年过去了,也没人提起过, 你突然一说,我差点没想起来。”
沈彻闻倒是有点意外:“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能差点想不起来?”
乐书景倒也坦诚:“一来,这些年我沉浸在大哥的死里,不问世事消沉了很久。二来,我因此事和二哥闹崩,不太在意他的事,连他什么时候有过孩子都不知道。”
“三来,皇帝要追封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死人做皇后,看起来还是为了他们夭折的孩子,朝臣们为了讨好新皇,并没有什么反对的道理,这事进行的很顺利,不到一个月就尘埃落定了,我没什么深刻印象不是很正常?”
确实,皇帝追封亡子做太子,是爱子心切,追封死人做皇后,是情深义重,再说皇后出身低微,连个因此获利的亲人都没有,两个死人影响不到前朝后宫的一星半点儿,没人会想不开反对,把刚登基的新帝给得罪了。
“那你还记得,先皇后是谁吗?”沈彻闻问。
乐书景继续摇头。
先皇后没亲人在世,没亲人就意味着并没有家族因他的存在进入朝堂,既然如此,又有谁会在意一个死人的身份?
沈彻闻无奈:“姓什么,哪家人,你都不知道?”
乐书景摊手,愣了半天想起来了什么,道:“如果要查,也不是很难。这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二哥把先皇后和故太子的牌位都放在了奉先殿偏殿,如果你急,我今日就进宫去看。”
“牌位就在奉先殿供着,你都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沈彻闻挑眉。
乐书景撇嘴道:“别说我了,换成这个时代的你,也不一定知道。”
沈彻闻一时无语,好像确实是这样,沈子鸣也不知道先皇后身份,否则不会让自己来查。
既然都是半斤八两,沈彻闻不再对着乐书景咄咄逼人,提议道:“那咱们一起进宫,你去奉先殿,我去见奉安公。”
“你想找奉安公问我大哥的事?”乐书景说,“放弃吧,问不出来的。父亲刚驾崩那年我就去找过他好几次,连面都没见上。”
连面都见不上?沈彻闻赶紧问:“奉安公那边有重兵把守?”
“也不是,父亲去世以后,没什么人管他了,一直把他扔在知恩宫里自生自灭,留了一两个侍卫看管着。”乐书景说,“他就是性格古怪,不愿意见人而已。”
“那也得去找他。”沈彻闻坚持道,“他在书乾哥一事中,肯定扮演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角色,弄不开这个谜团,咱们不一定防得住以后的事。”
乐书景耸肩,他对沈彻闻救下乐书乾的事抱有悲观态度,也并不相信沈彻闻已经改写过未来,他如今的心态更像是死马当活马医,沈彻闻说什么都配合,只是不全然相信而已。
乐书景叫人备马,和沈彻闻一起进宫,之后再分头行动。
乐书景先行进了奉先殿。
他假模假样去主殿给列祖列宗上了柱香,随后出门刚要往偏殿走,就听见通传说乐书音来了。
乐书景暗骂了声倒霉,偏偏这时候碰见他,但表面还得恭恭敬敬迎上去,朝他二哥行礼。
“今天有空过来?”乐书音见着唯一没犯事的弟弟,仍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如同栩栩如生的木偶,看着像活人,实际却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兄弟两个本就算不上亲密,乐书景又因乐书音登基一事介怀多年,难得单独见面,只有说不出的生疏。
“回皇兄,这几日我心里头实在不痛快,过来看看父亲,跟他说说话,权当排解。”乐书景随便找了个借口。
乐书音随口问:“怎么心里头不痛快?”
“咱们虽是天家兄弟,不比寻常人家,但到底也是血脉至亲。三哥如今竟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来,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大哥,会不会也跟他有关系。”
“有关系他也不会承认,死无对证的事。”乐书音说,“你就算查到了证据,也没办法再把他怎样,他能谋逆造反陷害储君,咱们又不能背着骂名杀了他。”
“如果真是他干的,骂名用不着皇兄背,我自弄死他。”乐书景说着心底升腾出怒气。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要来做什么,转而朝乐书音问道:“皇兄也是来看看父亲的?”
“来看看你嫂子。”随后乐书音不等乐书景反应,越过他径直往偏殿走。
乐书景反应过来“嫂子”就是指先皇后,也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于是快速跟了上去,在乐书音身后问道:“提到皇嫂,我竟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几时与皇兄情投意合?”
乐书音驻足,回头瞥了乐书景一眼,冷淡说道:“我从未藏过他的身份,只是你们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他。他活着的时候不在意,死了也不在意。甚至我让他做了皇后,你们还是没有在意过他。”
乐书景一时哑然,但记挂着自己的目标,硬着头皮问道:“难道我见过皇嫂?”
“你怎么可能没见过他,你只是不在意罢了。”说完乐书音进了偏殿。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乐书景是当真一刻也不想在乐书音身边呆。他从小就不喜欢二哥的性子,又古怪,又难相处。
可事情还没查清楚,乐书景没办法由着性子一走了之。
不过乐书音说的话再不中听,有件事没讲错,乐书景确实不在意先皇后和故太子到底是谁,以至于这是他第一次迈入奉先殿的偏殿。
偏殿里只有两张牌位,直到看见了牌位上的字,他才第一次知道,他二哥立的太子是他的侄女而不是侄子,而记忆里素未谋面的二嫂,姓周。
“皇嫂出身的周氏,是我想的那个周氏吗?”乐书景问。姓周的有许多,但提起这个姓氏,世人最先想到的便是前朝那个曾煊赫百年的家族——钱江周氏。
钱江周氏原是后陈贵族,后陈末年,周氏先祖助齐灭陈,成了开国功臣,受封侯爵,一度权势滔天。后因周氏家主被污卷入江南王谋逆案,导致满门遭祸。
前齐景帝初年,周氏冤案平反,昔年周氏家主与景帝育有一子,是为宣帝。宣帝登基后,周家余脉再度进入朝堂,只是周家人丁衰微,再没能有济世之才。
直至前齐末年,周家出了名将周彦启,昔年家族光辉才得以重现。
周彦启被称为前齐最后的名将,一度是燕军最为棘手的敌人。但前齐气数已尽,又岂是周彦启一人能力挽狂澜?
齐末党争不断,周彦启被污叛国,死于朝堂内斗。同年冬,燕军入京,前齐灭亡。
乐书音没理乐书景的问题,自顾自点了三根香。
乐书景权当他默认,继续问道:“难道皇嫂是前朝名将周彦启将军的后人?”
乐书音依旧没正面回答,只是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乐书景尴尬笑笑。确实不如何,人都死了,无论是身份还是出身,都没什么意义。
他也不知道沈彻闻让自己找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横竖怎么看都跟他大哥的事没关系。
“皇嫂叫什么?”
乐书音看了他一眼:“你今日倒是不正常,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些?”
乐书景把自己几百年用不上的聪明才智全都发挥了个遍,头脑飞速运转,才想到一个体面的回答:“如今兄弟只剩了你我二人,日后更是只有我们能相互扶持。我忽然发现,自己对皇兄了解太少,所以想问问,希望没有太迟。”
兴许是被乐书景编造的手足情深打动,乐书音终于不像方才那般抗拒乐书景的探究,直接说道:“你皇嫂叫周贺青。”
周贺青。
这三个字在乐书景耳边划过去,他觉得有那么一点耳熟,随口问道:“哪个贺,哪个青啊?”自己说完,乐书景想起来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如此耳熟,登时如遭雷击。
“你说呢?”乐书音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乐书景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乐书音问道:“所以周贺丹是国舅?!”
“不然我为何对他如此宠信?”乐书音冷漠地回答道,随后朝着周贺青的牌位拜了拜。
第52章 庶安五年 我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很快我……
沈彻闻如今恢复了西平王的身份, 再度成了旁人眼中的皇帝心腹,在宫内自然畅行无阻。
他进宫前纠结过要不要沈天星给自己易容一下换个身份,但转念又想,觉得以自己的脾性, 应当去找过奉安公不少次, 乐书音不可能不知道, 搞不好他们两个人还一起去过。这件事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只要乐书音不知道自己有办法改变过去,他就不会阻拦自己。
奉安公被关在知恩宫里。知恩宫挨着永巷不远,在皇城的边角,常年无人涉足。
那间宫殿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是奉安公被关进去后改的。
先帝要他永远铭记大燕对他的恩德。
正如乐书景所说,知恩宫外只有两个守卫, 与天授年间的重兵把守相比已经松懈了太多。
整座宫殿残破不堪,比昔年瑶贵人在永巷的住处还要残破许多。
“王爷。”守卫见到沈彻闻,连拦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原本懒散的身形挺拔了些许,站在原地遥遥朝他行礼。
沈彻闻看守卫习以为常的模样,几乎可以确认自己没有少来过此处,于是问道:“奉安公可还好?”
“精神瞧着没前些年好了, 开春病了一场, 拖拖拉拉也没好个利落,还添了咯血的毛病, 我们哥几个正说着呢, 保不齐熬不到冬天。”
“也没找太医去看?”
两个守卫互相对视了眼,笑道:“回王爷的话,先帝在时,这位有个头疼脑热的, 太医倒也勤谨,陛下仁善,也未曾亏了他什么。只是这些年朝堂动荡着,谁能顾得上一个前朝废帝?”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前齐灭国二十多年,他能熬过大燕两朝,已是天恩。
沈彻闻迈步进了正殿,见到了传说中的奉安公。
整个过程比乐书景描述得简单太多,以至于沈彻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就见到了奉安公。
奉安公韦朔与先帝年岁相仿,算来如今也年近六旬,许是常年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室内,他看起来没有沈彻闻想象中的苍老,隐约还能看出来他年轻时应当有过极为英俊的容貌。
沈彻闻进来时,奉安公就坐在窗边发呆,等沈彻闻走到他面前后,奉安公依旧在发呆,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沈彻闻这个人。
沈彻闻咳了一声,提醒他自己进来了,但奉安公不为所动,于是沈彻闻只能直接开口:“我来是想问你……”
“有意义吗?”奉安公说,“多少年了,放过我也放过自己行吗?”
果然自己已经来过很多次……那现在就不能表现得是第一次见他,必须开始装熟。
沈彻闻叹气:“我只是想弄清楚书乾哥的身世,你告诉我,我自然不会再来烦你。”
“他都死了,你问这些没有意义。”奉安公说,“乐宿齐也死了,我估计也活不过今年冬天。”乐宿齐是先帝的名字。
提到自己的死亡,奉安公显得很是平静,似乎在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非要带进坟墓吗?”沈彻闻问。
沈彻闻无法预测奉安公接下来的每句话,只是在心底祈求着他能松口,透露给自己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如果无法从奉安公这里得到线索,他就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乐书和身上。但且不说乐书和如今被关押很难见到,他并不会上赶着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比奉安公还要难对付。
“不能告诉你的事多了去了。”奉安公说,“有些事我会带进坟墓,等到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日,也算是我功德圆满。”
沈彻闻当然不会让奉安公“功德圆满”,他一咬牙编造道:“书乾哥其实没有死,他还活着,如今正在封地与妻儿一起,谋划着夺回一切。”
“怎么可能?”奉安公听了沈彻闻的谎话,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但还是下意识否认掉了,“乐宿齐不会让他活下来。”
“怎么不可能?乐书音能用假死破局,书乾哥当然也能。”沈彻闻说,“我之前并不知道,书乾哥也是在乐书音假死后才联络我的。这是他给我的信物。”沈彻闻拿出锦盒里放着的玉扳指,递到奉安公面前。
奉安公看见玉扳指,几乎算是抢夺一般迅速从沈彻闻手里拿走了它,将它放在窗前对着光看了又看,反复确认了许久,才又问:“他还好吗?”
“他怎么可能好?”沈彻闻说,“颠沛流离,生不如死。如果乐书音知道他还活着,一定容不下他。所以拥兵自立夺回一切,是他唯一能做的。”
沈彻闻想,如果书乾哥真活着,他必然不会做自己说的这种事。
沈彻闻总是很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好,不去主动揣测人心的阴暗。或许乐书乾还活着真会与乐书音为了皇位你死我活,但沈彻闻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性。
奉安公沉默不语,只是苍老的手指不停摩挲着扳指上凹凸不平的刻痕。
“所以书乾哥必须知道当年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满盘皆输,否则他即便是成功回朝,一不小心也会重蹈当年覆辙。”
沈彻闻说完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掌。不会是本王,太天才了,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出来这么合理的理由来。
奉安公看着这枚玉扳指,似乎完全信了沈彻闻的话,也可能他只是不愿去质疑,宁愿相信乐书乾在某处活得好好的。
他衰朽的手指不停在扳指上摩擦,就在沈彻闻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突兀地开了口。
“这些话,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的。”奉安公说,“但既然乐书乾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他。只不过,这些事,我希望他听了便听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奉安公话落又愣了愣,才低头看向手中说道:“这枚扳指,是我娘生前的遗物。她本是宫里的一个浣衣女,被我父亲一朝宠幸,不想有了身孕。”奉安公的语调迟缓,强迫着把沈彻闻拉回了一甲子前的深宫内院。
沈彻闻则被这短短几十个字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甚至差点连呼吸都不敢。
前朝后妃的遗物,在本朝太子手里,这也太,太……沈彻闻有预感,如果这段话自己是在天授年间听到的,兴许今天没办法活着走出知恩宫了。
怪不得沈子鸣非要自己来问这些事。
“我娘空长得漂亮,却因出身卑微连字都不识,与我父亲话不投机,因此并不得宠。至于我父亲,死得很早,以至于虽是皇家人,家里只有我和哥哥。
“我哥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所以对我很好,我成了京都一等一的闲散王爷。”
沈彻闻嘴角抽动,心说这老头怎么开始讲自己家里那点破事,横竖跟书乾哥不挨边。他一边怀疑奉安公敷衍自己,一边又不敢轻易打断,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听。
奉安公瞧不出沈彻闻心底的万千思绪,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切的开端是在奉昌十八年,我奉皇兄的命令去边疆监军,我在那里遇到了还是边军将领的乐宿齐。”
沈彻闻瞪大了眼睛,他突然就能猜到后续,如果有得选,他一定立刻拿出毕生所学飞出知恩宫,再不往下多听一个字。
可惜他得听完。
“我那时风流浪荡,乐宿齐又颇有姿色,边疆苦寒无趣,于是乐宿齐成了我唯一解闷的乐子。”
解闷的乐子……沈彻闻一想到皇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就感觉身后一阵冷汗。
“我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很快我们有了孩子。”
沈彻闻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身份可真是太难猜了。
他猜过太子的生身之人可能是前朝贵族无法明说,也可能背叛过皇帝,但打死他也想不到,太子竟是皇帝和废帝生的。
“再后来,京都急召我回去,我走得仓促,把这个扳指留给了孩儿,想着日后他们回京,当个凭证。
“但想是这么想的,到了京都后我才知道,皇兄急病,又没有子嗣,我成为了大齐的继承人。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这京都城里,可比边疆有意思多了。环肥燕瘦这么多美人,至于那边疆的乐宿齐,我早忘了。”
乐宿齐似乎带着孩子回过京城,韦朔左拥右抱着美人,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直到边疆连天烽火烧到了京都城,一代新人换旧人,韦朔才意识到,自己当年一场风流,酿成了怎样无法挽回的恶果。
“他疯了,彻底疯了。”奉安公颤抖着声音说,“他为了报复我,放弃了一切,甚至乐宿齐这个人都被他亲手抹杀……但他竟然成功了。天亡我大齐!”
这事实在是隐秘,作为当事人的奉安公,讲得实在太过详细了些。估计连市井里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供稿者,都编不出天授帝灭齐是为了报复负心人这种故事来。
沈彻闻一度认为自己即将被皇帝满门抄斩,又恍惚想起来自己身处庶安五年,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他沈家老小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事,告诉书乾,不要想着救我,想在燕朝立足,必须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彻闻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放屁,我书乾哥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第53章 庶安五年 **本章为配角感情线,配角……
这件事对沈彻闻来说过于震撼, 但又瞬间使他醍醐灌顶。
怪不得沈子鸣给自己的信上会写,有人密报陛下书乾哥想调兵营救奉安公,陛下动了大怒,将他禁足东宫。想必书乾哥就是因为被人发觉了身世, 借此做了文章, 才导致后来种种。
“你现在知道书乾为何会突遭大祸了吧?他是我的孩子,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继承皇位。”奉安公喃喃说道,“乐宿齐是个疯子,他恨我,也恨我的孩子。立书乾做太子,是为了给他希望,让他万众瞩目, 成为众矢之的,再在他最辉煌的时候令他万劫不复。”
“不是这样的。”沈彻闻打断了奉安公的喋喋不休,心想,这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皇帝对书乾哥的爱了。
陛下不是个拘泥儿女情长的人,他对奉安公的恨,不至于转移到曾与他同甘共苦的亲生骨肉身上。
他对书乾哥的偏爱毋庸置疑, 偏爱到其他三个皇子都有怨言, 这样的爱,是伪装不出来的。
沈彻闻想起陛下还不是陛下的时候, 书乾哥年长一些, 被留在后方看顾没有母亲的他和乐书音。当时乐宿齐征战回来,还穿着铠甲,直奔了他们院子。
几个孩子都在一处午睡,沈彻闻被动静吵醒, 微微睁开了眼,看见乐宿齐怜爱地把乐书乾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用比喘气声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呢喃道:“怎么瘦了呢。”
那时他就意识到,对乐宿齐而言,乐书乾与乐书音、乐书和,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连沈彻闻一个外人,都会忍不住嫉妒这样的感情。
“先帝是真想让书乾哥继位的,他从来没有因为你,迁怒过他。”沈彻闻说,“我想或许是因为,书乾哥是先帝唯一一个在与爱人共同期待中生下的孩子。”
先帝也并不是不爱其他孩子们。
他怕乐书音没有后盾,所以将他与拥有兵权的沈家绑在一起,临死前给老三和老四取了安、康作为封号,希望他们可以一声顺遂安康。只是这些爱,与给乐书乾的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奉安公讽刺地笑了笑:“如果他真爱他,就不会眼睁睁看他死在东宫。”
沈彻闻不打算与奉安公争论皇帝对乐书乾的感情是真是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是有心人利用书乾哥与奉安公的关系,挑拨离间,说明那个人也知道书乾哥的身世。
可是被前朝废帝始乱终弃这种事隐秘又屈辱的事,陛下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晓,那么对方是怎么得知的?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沈彻闻问。
“别人?”奉安公伸出手,将扳指递给沈彻闻,“不就是你?”
“除我以外呢?”
“我儿能做皇帝,那我大齐就还不算亡,我怎么可能把这种事告诉别人?”
沈彻闻觉得奉安公说得不无道理。乐书乾是奉安公的孩子,即便不姓韦,依然流着韦氏的血,奉安公即便要说,也得等到乐书乾登基后,不会坑害他。
可如果也不是从奉安公那里得知的这段过往,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连太子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呢?
“陛下登基后你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知恩宫……他要我永生永世铭记他对我的恩德,要我知恩图报,要我俯首称臣。”奉安公说到激动出,口中咳出一滩血来。
沈彻闻心想,难道不是你活该?
如果你当年不招惹陛下,如今你花天酒地做你的皇帝,有陛下这种将领镇守边关,前齐或许还能再撑几十年光景。如果你当初招惹了陛下,之后好好对他,如今你们共同治国,你还是皇帝,太子还是太子。
“陛下有来见过你吗?”沈彻闻想,会不会是陛下过来时,被人猜出了他与奉安公曾经的关系,从而有心人推测出了书乾哥的身世?
“见过……”奉安公佝偻着起身,不知道从哪摸索出一块旧绢布,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沫,“他为了报仇而来,怎么可能不见我?不来见我岂不成了衣绣夜行?”
随后,他像豁出去了一般,盯着沈彻闻说:“不光见过,我们还有过一个孩子。”
那段岁月对韦朔而言,就是一场梦魇。
繁华的京都城成了炼狱,乐宿齐一身戎装,从边疆跨越万里,只为了将他永远囚禁在深宫。
韦朔最擅长花言巧语,试图与从前一样哄骗乐宿齐。他自以为是地觉得很了解乐宿齐。
乐宿齐表面冷漠,心肠却软,耳根更软。只要几句甜言蜜语,他就会为自己肝脑涂地。
可乐宿齐听完了韦朔那些话,只是冷冷笑起来,朝他问:“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陛下搬进知恩宫吧。”
“哪有什么知恩宫?”韦朔听见乐宿齐口中的那声“陛下”,觉得刺耳极了。他在侮辱自己。
“就是从前的齐眉殿,我给它改了个名字。”乐宿齐笑起来,脸上却没有从前的率性洒脱,宛如炼狱爬出的恶鬼。
韦朔怒不可遏:“齐眉殿是我大齐历代帝后大婚的地方!”他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举行婚礼,祈求此生举案齐眉。
“哦?那陛下昔年又是与谁在这里成婚?”
“如果你愿意,我们……”韦朔讨好地说道。
乐宿齐却打断了他:“奉安公,没有大齐了,也没有齐眉殿了。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要知恩图报。”
韦朔几乎是被丢进了知恩宫里。
那晚红烛幽微,乐宿齐如深夜潜入的厉鬼。
他们似乎与从前在边疆时并无不同,只是那时是他在上他在下,如今反了过来。
红烛燃尽,流淌的蜡泪汇聚成床榻上的一道血痕。
厉鬼的诅咒在韦朔耳畔响起。
“我会再来。”
韦朔才明白,乐宿齐死了,死在自己在京都莺燕环身的时候,死在刚刚的那个恶鬼手里。
冬去春来冬又至,年年日日复年年。
韦朔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年头。
乐宿齐仍旧每隔几月就会来一次,每次韦朔都遍体鳞伤。他甚至几次觉得,自己差点就死在床榻上。
这场复仇似乎漫无目的,持续的时间是永远。
直到韦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
恶鬼留下的怪物在他体内扎根,张牙舞爪,令他变得面目全非。
他试图弄掉它,杀死它。
但只是流了血,太医过来,他一败涂地。
乐宿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孩子,你好好怀。这是你欠我的。如果这个生不下来,以后还会有,我会一直让你生到再怀不上为止。”
韦朔终于明白了,乐宿齐把自己关在这里,是为了把他曾经受过的折辱,全部施加给自己一遍。
他为自己生过一个孩子,自己抛弃了他们。所以自己要还他一个孩子,这之后,他们才能彻底两清。
韦朔默默闭上了眼。
至少他知道了这场折磨的尽头。
乐宿齐在韦朔的脖颈上套了锁链。韦朔连离开卧房都做不到,只能听着更漏一晚晚地数着时间。
肚子大起来,衣衫变得不再合身。
腹中的怪物越发有力,稍稍动一下,就会令他不停呕吐。
这些乐宿齐都经历过吧……自己哄骗着他,生下了他们的长子。韦朔那时也并不是有多爱乐宿齐,只是觉得,大了肚子的他更有意思,床笫之间有不一样的风味。
乐宿齐有时会深夜过来,摸着韦朔的肚子告诉他:“等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放你出来好不好,我们还是一家人。介时让书乾也见见你。”
韦朔生出了期待。
可以与乐宿齐重新开始的念头,支撑着韦朔度过了漫长痛苦的产期。没有大夫,没有下人,只有他一个人,苦熬了一天,几乎用掉了半条命,才生下了他们的次子。
不,并非次子,他有过许多孩子,乐宿齐也一样。他们背道而驰的岁月太久,一切早已经回不去。
韦朔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心中升起无限的温暖。他是他的全部,他要保护他,看着他长大。
但乐宿齐亲手打碎了这场梦境。
他抱走了刚出生的孩子,眼神冷冰冰地打在韦朔身上,不剩了一丝温情。
韦朔爬下产床,死死保住乐宿齐的腿,慌张又无措地问道:“不,不是说,这个孩子让我来养吗?”不是说,要放他出来,要一家团聚吗?
乐宿齐英俊的脸上绽出讥讽的笑容:“有吗?我答应过你这种事?奉安公会不会是听错了?这个孩子是大燕的四皇子,生母是南疆圣女瑶贵人,与奉安公有什么关系呢?”
韦朔彻底僵住。
原来那些蛊惑人心的话语,也是乐宿齐有意说给自己听。
是为了报复当初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
可笑自己信了。
“这间宫殿,我以后不会再来,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奉安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韦朔看着自己腿上残存的血迹,低笑起来:“有什么好说的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全是我活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乐宿齐。确实如乐宿齐所言,他们此生不再相见。
第54章 天授十四年 周贺青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庶安五年的一道闪电逆着时光, 在天授十四年的沈彻闻眼前劈下一串火花。
沈彻闻五味杂陈地品味着多出来的这段记忆。
匪夷所思,天方夜谭,荒唐可笑。
他又转身看向身侧仍旧在睡梦中的周贺丹。
十九岁的自己从奉安公那里离开后就顺利与乐书景会和,得知了在奉先殿发生的一切。
与知恩宫隐秘的过往不同, 奉先殿内的旧事甚至不是一段秘密, 它被大喇喇地摆在那里, 所有人都看得到,只是无人留心。
周贺青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沈彻闻想,甚至用不着乐书景多余一问。
沈彻闻想起周贺丹曾经说过,自己生亲缘浅薄,克死双亲手足, 他只是匆忙否认着周贺丹的武断,没能留心,周贺丹明明说过,自己有手足兄弟。
沈彻闻猜想周贺青会不会就是阿青,可周贺丹之前否认过认识阿青,这令他困惑,但还是迅速接受。
沈彻闻半夜醒来, 就这么一直看着周贺丹。
他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问, 但却并没有想好怎么说才不会让周贺丹想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似乎怎么开口都不合适。
就这样一夜过去, 早起时沈彻闻眼下挂起浓重的两道黑眼圈。
“你昨晚偷偷做了什么?”周贺丹指着那青黑两道, 随口问起。
沈彻闻搓了几下眼睛,玩笑道:“说不定是你半夜睡觉不安稳,一拳揍出来的。”
周贺丹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看拳头, 微笑说道:“那王爷今晚还是回自己房里睡吧,省得我再不当心。”
沈彻闻无赖道:“那不成,你一个人晚上住这里,我也不放心。”阿南已经有五个月大,周贺丹肚子比前段时间看着更大一些,日常起居也不再那么方便。
沈彻闻看着周贺丹明显更粗的腰身,知道他有孕的事应当瞒不了几时了
“可以让丫鬟和小厮来上夜,府里下人有得是。”周贺丹说。
正常而言他院里是应当有伺候的下人在,但周贺丹在楼里时一个人做事惯了,来到王府总觉得被人盯着不自在,也不喜欢他们凑到一起讲自己闲话。
下人们很久之前就被他以喜欢清净为由散去别院,这院子也就每隔段时间有下人来洒扫清理一遍而已。
“有我在,何必要劳动别人呢?”
“说什么劳动别人?这院子里有何不妥的地方吗?”乐书音的声音突兀响起来。
沈彻闻暗道不妙,立刻闪身与周贺丹拉开距离,低眉顺眼站在一旁,尽量把存在感压到最低。还好自己今日醒得早,已经洗漱整理完毕,看不出是在这屋里衣冠不整地过了一夜的样子。
纵然现在已经知道了周贺丹与乐书音并非京中谣传的关系,但自己现在身份还不能暴露,一个太子派来的暗卫,爬上了二皇子小舅子的床,被发现也同样有理说不清。
周贺丹倒是无比镇定,笑笑说道:“没什么,说这外头蝉声闹腾,一道正午就吵得睡不着觉,庚辰要帮我粘蝉来着。”
“嗯,蝉声确实吵闹。”乐书音似乎是信了,没再提出疑问,顺着周贺丹的话说下去,“王府宅子大,庚辰一个人也弄不干净,还是我派些人来吧。”
“这倒也不着急。二殿下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周贺丹问。
乐书音这才想起来正事,说道:“哦,对。大哥生辰要到了,无论怎么说,都得去看看他。你陪我一起。”
随后他又视线落在沈彻闻身上,说道:“庚辰也一起。”
一行人先到的东宫,却得知一早四皇子过来,同太子一起进宫去了,于是又改道进宫。
乐书音在御花园找到了正陪着四皇子玩的太子。
乐书景才十岁,是个好奇心仍然旺盛精力又没有衰减的年纪,一只蝴蝶都能欢天喜地追上半天,照理说太子早过了加冠之年,跟这个弟弟很难有共同语言,但乐书景偏爱黏着他,太子又一向脾性温和,对乐书景的要求是来者不拒。
看到四皇子,奉安公的那些话又不合时宜地灌入沈彻闻的脑海,沈彻闻跟十九岁的自己不一样,并不完全信任奉安公的话,既然今天要进宫,他打算找瑶贵人确认一下。
沈彻闻盯着乐书景看了一会,发现他样貌确实跟太子非常相像,特别是鼻尖,有些微微翘挺,与陛下和其他皇子都不一样。
乐书音上前同太子闲聊起来,沈彻闻找了个机会,跟燕台意谎称要上茅房。燕台意不好在太子面前明目张胆地防备他给乐书音的人,只能答应,吩咐沈彻闻别乱跑。
沈彻闻阳奉阴违地钻去永巷,见到了瑶贵人。
瑶贵人还在侍弄她的茉莉花。但除了养花或者养蛊,她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瑶贵人习惯了沈彻闻突然造访,淡定地调笑道:“我倒想知道你还能换多少张不一样的脸。”
“这张脸你见过。”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张脸。
“是吗,不记得了。”瑶贵人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我帮你做什么。”
“那是自然。”沈彻闻双手合十,半是朝长辈撒娇半是讨好说道,“多亏了滕姨,帮了大忙。”
瑶贵人笑笑:“那这次你来做什么?”
沈彻闻来回张望了一下,瑶贵人当即明白他又有见不得人的事要自己做,摊手道:“就我一个,你说吧,别给我装模作样。”
“那我直说了。”沈彻闻话刚出口,还觉得有点紧张,“滕姨,书景他,他真是你生下来的吗……”
瑶贵人立刻变了脸色,神色严肃还有些慌张地反问沈彻闻:“谁让你来问的?”
瑶贵人没有立刻否认,而是反问沈彻闻的目的,当听见这句话,沈彻闻就什么都明白了。
奉安公没骗自己,乐书景当真不是瑶贵人的孩子。
随后瑶贵人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给出的反应不对,立刻描补道:“没有这回事,书景当然是我的孩子,你听谁乱讲。”
“所以陛下是怕你说漏了嘴,才让你迁宫永巷的?”沈彻闻叹气道。瑶贵人善良单纯,自己随口一问就能露出马脚,皇帝不可能放心她。
瑶贵人摇头又点头:“也不全是,我不喜欢约束,更不想跟冯贵妃他们接触,到这里反而更自由些。”
冯贵妃实际掌管了皇后职权,是瑶贵人的上级,但他性格本就娇纵不好相与,瞧不上瑶贵人这种“乡野”出身的人,瑶贵人在他身前讨生活想来也是不容易。
“他们不喜欢我的蛊虫,认为我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想对陛下不利。”瑶贵人喃喃说道,“还讨厌茉莉花的气味,说弄得整个宫里都是奇怪味道。在永巷,我虽然出不去,但没有人会对我的喜好指手画脚。”
所以她配合皇帝演了场戏,生下了出身不明的四皇子,并迁居到了永巷。
怪不得瑶贵人虽身在冷宫,却衣食杂物不缺供给,四皇子想见她也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确定了乐书景的身世无误后,沈彻闻回到御花园,看他和太子的眼神更加五味杂陈。
“怎么去了这么久?”燕台意还没来得及开口,周贺丹就率先询问起沈彻闻。
沈彻闻不好意思笑笑:“不小心吃坏了肚子,耽搁了一会儿。”
见周贺丹已经问过了,燕台意也不好意思追问沈彻闻,只凑过来说:“殿下他们从亭子出来了,咱们也快些跟上吧。”
三人跟到乐书音身后,沈彻闻听见他朝太子问:“沈彻闻这都出去多久了,还不回来?”
太子一笑,抱着手臂瞥了眼跟在燕台意旁边的沈彻闻,对乐书音说道:“怎么,这才出门几天,就记挂起他了?”
“这个玩笑没意思。”乐书音不悦皱眉,“你做大哥的,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二哥,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四皇子不满道。
乐书音眼神扫在四皇子身上,手指不自觉掰了下挂在手腕上的佛珠:“那你呢,你又是怎么跟你二哥说话的?”
眼见着好容易兄友弟恭的氛围变了味,太子赶紧打起圆场:“都少说两句吧。不是要问沈彻闻什么时候回来吗,怎么眼瞧着要吵起来。”
“还有多久。”乐书音问。
“快了吧,中秋前多少是能回来的吧……”太子目光又不着痕迹投向沈彻闻。他隐藏身份在乐书音身边,是为了方便与周贺丹沟通救下乐书音,如今已经成功了,也没再多留的理由。
沈彻闻瞧见太子在看自己,朝他眨了下眼,太子立刻心领神会,再次肯定了自己方才迟疑的话语,说道:“对,中秋前能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乐书音摆手,朝太子告辞离开。
马车刚走出皇城,乐书音开口,突然对车厢里的燕台意和沈彻闻说道:“你们两个先下去守着,我有话问周公子。”
沈彻闻下意识看向周贺丹,周贺丹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燕台意笑眯眯地揽着沈彻闻下车。
但下了马车后,燕台意没带他走远,只是站在路边等着。沈彻闻能隐隐听见马车里的交谈声。
沈彻闻能听得见,燕台意自然也听得见,可明知道自己能听见却不走远,说明了什么?沈彻闻当然不会傻兮兮以为乐书音已经信任自己。
他看向燕台意,燕台意冲他笑笑,口都没开。
沈彻闻突然茅塞顿开。
乐书音是故意的。接下来他要讲的话,不能当着自己的面说,但有意想让自己听见。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随着乐书音这句话出口,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第55章 天授十四年 我会想办法让你嫁给西平王……
“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乐书音跟周贺丹说话时, 语气依然还是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周贺丹把头低下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他因为紧张轻咬起下唇, 但坚持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乐书音眼睛在周贺丹的面容与腰腹间来回扫过, 最终伸出手放在周贺丹肚子上。
周贺丹如同收到惊吓一般, 身体不自然地缩了一下,但发现乐书音没有恶意后,很快恢复了自然。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当年也是这样,肚子好大了,还在拼命瞒。我以为他变了心, 同他赌气很久……”乐书音的话戛然而止,只是手仍停留在周贺丹的肚子上。
他把外衫宽松的布料压实,轻薄的蚕丝紧贴周贺丹的皮肤,露出不自然的弧度。
乐书音注视着拼命压抑情绪的周贺丹,看着他腰间被自己揭穿的秘密,反而兀自陷入了一种类似惊慌的状态。
他身体开始发抖,眼睛染上水汽, 为了藏匿情绪他只能把眼睛闭起来, 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抓住手腕上佛珠,一颗一颗地转动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乐书音才再次恢复了平静:“沈彻闻的, 对吧?”
“对。”周贺丹终于开口。
“你去找过他很多次,他没能给你答案。”
周贺丹不语,他弄不清乐书音的想法,只能让自己尽量不说话。乐书音总会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做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想要名分吗?”乐书音不停问道, “想做西平王妃吗?”
西平王妃是陛下给你的位置,周贺丹想。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因为清楚,这种话说出口,乐书音情绪会再次无法控制。
哥哥去世后,乐书音变得很脆弱,自己和燕台意都在尽量不去干扰乐书音的情绪。除了寻死外,他们配合乐书音的一切想法。
“我也不知道。”周贺丹说,“顺其自然吧,我什么都不强求。”
车厢内又静了许久,才再次响起乐书音的声音:“你跟他很像。”
“我只是拙劣地在模仿他,一个低劣的冒牌货。”周贺丹自嘲似的说道。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戴上了名为“兄长”的假面。
遇到痛苦、困境、不甘的时候,他总是在想,如果哥哥在会怎么做。似乎模仿周贺青,周贺青就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种想法支撑着周贺丹在污秽残酷的地方活下来。
真正温和善良好脾气的人是周贺青,自私怯懦虚伪的才是周贺丹。现在周贺青不在了,周贺丹更是紧紧握住了兄长的外皮,把自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似乎这么做,死的那个就不是周贺青。
乐书音再次不言语,他不能让自己的注意点最终落在周贺青身上。所有关于周贺青的回忆都是一把凌迟刀,片着他的血肉,让他发疯。
所以他几乎不提及周贺青,因为清楚,哪怕不过只言片语,他都会产生立刻把手腕上的佛珠勒进自己脖颈的冲动。
但他不能死,因为他死了,这世上最爱周贺青的人就会变成周贺丹,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你一直喜欢沈彻闻吧。”乐书音问。
周贺丹微微睁大了眼。他不知道乐书音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
乐书音说:“我知道的,你喜欢他。你喜欢和我出去,因为可以见到他。所以那天晚上,我想了个办法,让你能接近他。”
周贺丹再掩藏不住情绪,眼中露出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原来画舫那晚,真不是个意外。
“但我没想到,那晚过后,你们依然跟从前一样,还连累你怀上了孩子。”乐书音握住周贺丹的手,“我要向你道歉。”
周贺丹摇头,斟酌着说道:“我很欢喜。”
“你最近与那个侍卫很亲近?”乐书音又问,“府里很多人同我说发现你们举止亲密。”
周贺丹再次惊讶起来,出了院子他与沈彻闻一直保持应有的距离,没想到还是被乐书音发现了不对劲。
“没有这回事。”周贺丹迅速否认。
“我也觉得是这样。”乐书音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嫁给西平王,有这个孩子,他会愿意娶你。那个侍卫配不上你,如果他纠缠你,我会把他送回东宫,将这件事告诉乐书乾,让他跟他的主子一起颜面扫地。”
“殿下放心,我跟他当真只是普通相交,不知道到底是谁,同你说这种闲言碎语。”
乐书音见周贺丹对嫁入西平王府没有异议,于是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他:“这个孩子会是女儿吗?”
周贺丹第一反应是说不知道,可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
“是男孩。”周贺丹又描补道,“我觉得会是男孩。两个男人很难能生出女孩。”
乐书音再次摸向周贺丹的肚子。胎动变得很明显,这让他想起,曾经与周贺青期盼过的孩子。乐书音似乎又想流泪,只拼命眨眼让自己从情绪里抽离。
“以后如果你生了女孩,过继给我吧。”乐书音的语气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准确地来说,像一种恳求。
周贺丹没有表态,乐书音的要求让他感到茫然。
“如果是个女孩,她一定会长得很像洄洄。”乐书音微微勾起唇角,朝周贺丹许诺,“我会好好养大她,给她我能给的一切。以后无论我是郡王、亲王……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会是我的继承人。贺丹,好不好?”
“这么做你会高兴吗?”周贺丹问。乐书音为他赎身,给他庇护,是周贺丹仅剩的亲人,周贺丹想让他高兴点,也希望他可以在一切结束后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看着洄洄长大。”
“那你要好好照顾,把她当成你们的女儿。”
车厢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燕台意叼着草梗,双手抱臂靠在车轮边闭目养神,沈彻闻也跟着低下头装作发呆。
里面的谈论声时高时低,个别字听不清,但大体都传到了沈彻闻的耳朵里。
沈彻闻明白了乐书音为什么默认自己可以听这次谈话。因为他想警告自己,周贺丹是未来的西平王妃,自己招惹不起他,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不要对周贺丹产生不该有的妄念。
但乐书音不知道的是,庚辰不止是庚辰,也是沈彻闻。有些话,身为东宫暗卫的庚辰听了也不会在意,但来自庶安五年的沈彻闻却拨云见日。
这短短一盏茶的谈话,他至少明白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自己和周贺丹画舫那晚,果然不是个单纯巧合,而是乐书音处心积虑的一次谋划。他或许是想将周贺丹推给自己,以避免亲自与自己联姻。
随之而来令沈彻闻豁然开朗的第二件事,便是乐书音命令自己监视周贺丹的理由。他要知道周贺丹与沈彻闻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判断自己推波助澜的时机。
他前几次在太子面前主动询问自己的归期,很大可能也是为此准备的。
第三件事则是沈彻闻终于弄清了乐书音要过继阿北的真正原因,以及周贺丹为何很轻易就答应了他。在原本的时间里,沈彻闻不知道的情况下,两个人应该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周贺丹一早答应了他。
沈彻闻并不认识乐书音口中的“洄洄”,但多少能猜出来。毕竟十年后的奉先殿偏殿,除了皇后,还供奉着太子的牌位。
可随之而来沈彻闻产生了更多疑惑。
这个孩子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出生,又是怎么死掉的?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这件事还需要慢慢去查,沈彻闻眼下更在意的事,还是自己与周贺丹在画舫上的那晚。
他努力回忆更多的细节。
天授十二年开年他就被皇帝以“沈家以军功起家,身为沈家子孙应在军营历练”为由,派去了边关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