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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昭昭 虞渡 18669 字 10天前

第136章 “窝窝囊囊地走了。”

这些事儿李辞盈没去深究,裴听寒要回京又如何?孤云亭一别,往事随风,以他俩个如今身份,再忆从前徒惹是非。

退一万步说,以裴听寒的性子,若真心思未歇,又怎能数月静默待在西境呢?

李辞盈事儿太忙了——方结束女官校正礼仪姿态、接着要关照李家三人搬进永宁侯府,元宵会也要到了,孩儿们整日缠她——实没空闲猜测别的。

安仁坊的屋子已记在李家姑母名下,东西与奴仆也不必多搬了,世子的意思是仍喊人打理着,改日做个歇脚处也是好的。

纵使如此,元月十四永宁侯府的车驾来接时,每人仍旧满身包袱。萧应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好是惯能掩住思虑,疑惑在心,一点儿没浮在面上。

李家几个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马车停在门阶一棵曲干白梨树旁,但见幔帐轻掀,白雪覆满的鸦枝之下,那一张世无其二的昳丽面孔便落来眸中。

萧应问今日破天荒著了件葡纹交襟半臂夹衫,领上花锦压却几分冷傲,他落足在前,便是扬唇勾笑,显出几分难得的随和来。

李辞盈亦是意外,是不晓得他来,否则无论如何也劝说姑母丢了包袱里那些有的没的——永宁侯府什么没有,仍留着旧衣裳做什么!

让萧应问瞧了这份小气,她实有些发窘。

好是那人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泰然接过李兰雪等人的包袱,十分蔼然说道,“对不住,雪天马儿走得慢了,劳您久等。”

虽是一句客套话,哪个敢指责了这位来,李兰雪诚惶诚恐,“世子太客气了,您不晓得,这东西收拾好了孩子们总是歇不住,妾与三娘这才出来没多久。”

何止歇不住,蛮儿、面儿为着要搬迁,闹了一晚上没睡,早晨匆匆吃了一个饼就蹲守在这儿,冷风儿吹了也不怕。

见孩儿们仍呆愣愣地望着,李兰雪没好气拍了面儿圆溜溜的脑袋,低声斥道,“发什么愣,半点规矩不懂得,快喊人。”

喊人!?两个孩儿最会看人脸色,萧世子天潢贵胄,哪用得着这般温和地对他们呢,既是肯认了这一大家子——蛮儿、面儿对视挑眉,包袱横甩在背,上前一左一右挽住了萧应问的臂膀,扬声响亮。

“阿耶!”

“……”这也太不见外了,李辞盈与姑母听了真是两眼发黑,可那人却是面色依旧,仍好脾气问孩子们,“这会子可用过朝食了?”

没等答呢,面儿肚里“咕噜”好大一声动静,萧应问忍了笑意,颔首请他们先上马车,“这儿风大,咱们早些过去了罢。茶点已备下了,好是离得不远,到了地儿再吃不迟。”

话毕了,复微笑对李兰雪道,“吾听得三娘说姑母爱吃酒,早起烫了一壶竹月青,这会子吃该是最好。”

这样体贴的郎子自是没哪里能指摘,李兰雪笑答了两句,领孩儿们上了车,留有难得一隙给他俩个说话。

风卷地白,那稠密的雪无所不入,纵李辞盈站在门内,鬓边发顶仍沾染了些许白片儿,那雪羽毛似的,既薄又轻,她一点儿没察觉。

总之,萧应问移步遮了众人目光,便伸手拂开了她乌发上的碎雪,温热的指碰在额间,萧应问改触为抚,以掌捧住她冰冷的脸颊,低叹道,“这样冷的天何必亲自过来送,吾已安排好一切,断委屈不了他几个。”

自干燥的掌心涌来似无穷无尽的暖意,熟悉的轻盈与自在浮来心口,李辞盈迟疑一瞬,才反应大概是萧应问传了些功力过来。

她微微拧眉,斥道,“这点子冷算什么,何至浪费功力,您可不想着自个眼睛好全了?”

“不差这零星半点。”萧应问低声道,“雪天道路难行,昭昭也上车去罢,某先把你送回大都督府。”

李辞盈哼声,“晓得了,撤开。”

有女眷在,他自不好再安坐在内,命陈朝牵了马儿过来,距开马车这几步路,仍紧赶慢赶地问她,“上回的信,怎不见你的回复?明日灯会——”

不回是怎么个意思他莫非不懂?李辞盈可不晓得此人哪来的脸皮要跟在人家后头问,她忽地一顿足,撩眼却见了那人臂间的联珠团花革鞲,再想他今日客气,到底一句呛语咽了回去。

李辞盈无奈改口,“明日灯会,妾早答应要陪伴两个孩儿,世子若不嫌烦,一道过来就是。”

一句轻语,何至眷欣翻倒,那涓涓的暖溪淌满了心口,几日的烦闷溃散了,萧应问舒眉“哦”了声,还能玩笑一句,“他俩个肯喊我一句‘阿耶’,我怎还能嫌烦不理孩儿顽事?且你我成亲往后,想是这样的时刻只多不少。”

他肯与他们亲切,李辞盈觉得很好,好意垂眉瞅了萧应问一眼。

柔情意态远胜言语,那眸底怯雨羞春,直看来教人心里边再容不下一点儿焦枯。

萧应问逞满笑意。

可惜很快笑不出来,孩儿们见得他俩个磨蹭,可再也等不及了,帘儿一掀,钻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盈姨,您快些呀,咱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啦。”

什么!萧应问不可思议一睁眼,怎得喊他“阿耶”,却这般荒谬依旧喊李昭昭是“姨”?!

李辞盈难得见得他吃瘪发愣,这下可再忍不住捧腹,摆手让人不必再往前,匆忙踩了凳儿便上去了。

走来小半刻,大都督府也就该到了,李辞盈不便随他们回永宁侯府,待马车将停时嘱咐好些,便也依依提裙下车。

若非心系亲眷,她不该忽略外边为何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站稳了猝不及防抬头,便正迎对槐树下一双晶亮的黑眸。

裴听寒或已在巷口等了太久,雪色落满肩头,已显了几分落拓,一点点霜意润化在微红的眼角,他一眨眼,那浮动的晶莹水泽便似漾出澜漪,粼粼无限愁。

他清减太多了,拢在厚厚的夹衫中,那霜寒籁哀的骨似比黄花更瘦。

“……九哥?”李辞盈疑心自*己花了眼睛,猛眨一眨,下意识问道,“您怎在这儿站着?”

裴听寒好容易忍下了眸底那些不争气的热意,一听这声“九哥”,却似滚滚沙棘堵了满腔,他垂了脑袋,低语道,“蝉衣——”

这两个名儿本是他费尽心思取来的,如今换作了萧姓,如何不让他心疼难抑,裴听寒微一咳,继续说道,“大都督道蝉衣、鹤知两个今日迁府,妹妹又不便同往,是特让某过去瞧一眼。”

他扯唇,“如今一切可好?”

还没进到永宁侯府呢,怎就问出这句话来,李辞盈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去瞧萧应问。

而后者呢,早不耐裴某这般故作姿态,为博她几分心愧,总落来这许多泪水——拦在门下,究竟是想帮忙还是作乱,同为男人,他岂能不懂?

他牵绳驱马挡了两人视线,复翻身下来,将纸伞递给李辞盈,“好了,这回有你九哥监看着,昭昭该放心得多。”

他微微一笑,温声以对,“回去罢,别忘了明日之约。”

真让裴听寒去永宁侯府监看?生是一想就让李辞盈脑袋疼,可究竟作何借口才好改变局面,她又实在想不出来,犹犹豫豫挪了两步,便见得裴听寒一拢裘披,毫不犹豫踩上了马车,他目光一垂,便对那车夫冷声说道,“让位。”

萧应问脸色骤沉。

此间硝烟,可融冰雪,李辞盈根本不想多待,一耸肩线,窝窝囊囊撑开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37章 “欲说还休的娇意。”

为着三日后的喜事,侯府之内已遍挂昏幔,外头是不显,等那厚重的铜门一敞——银雪地万缕红霞飞天,金桂树千重盏灯溢彩,纵目所望之处,锦围绣簇,春色晴光。

裴听寒倏然明白裴启真为何让他来这里,此番喜景蹈雪入眸,可教他实实在在晓得,李辞盈再不是从前南门旗幡下那个围着麻布蔽膝的李三娘了,她有显赫的家族和名姓,不日又将成作此间主子,跻身长安城、乃至大魏最上等的士族命妇——旧情更千变尽,他与她人事皆非。

想到这儿,剩下的半颗碎心也似被万蚁噬为空荡,裴听寒呆立在影壁之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应问怎晓不得他之所想,分明情断,仍恋恋难舍,李昭昭如今又不在眼前,此人堵在这儿,做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来给谁瞧?

他冷哼声刚想开口,四周不知怎地竟嗡嗡响起些稀碎人声,喧闹由远而近,渐声锣鼓阵阵敲在耳膜——

怪了,哪儿来的响动,萧应问拧眉巡望,眼前景象却徒然轮转如飞云涌浪翻,一时间天幕倏暗,无数红烛摇来幻影几重,那是——肃州府月夜肆筵,众宾持酒恭贺,红云之下喧声喜乐,那盏盏滚酒落腹,一身绛绯的裴听寒推却他人搀扶,踉跄闯入布着彩幔的楼阁之中。

一切嘈杂闭于门扉,团扇之下长生风月,榻侧的女郎只露了双柔若春雾的眸子,半遮半掩望着那人,眉目满来欲说还休的娇意。

“昭昭……”“裴听寒”低声喃语,迈步又近她几分。

此刻惊惧难以言喻,萧应问立即上前拽住了那人的后领子,甫一触碰,阴风骤起,楼中情景如同静湖泛开涟漪般越荡越远,至于朦胧处,幻象轰然如山崩地裂,他快速眨了眨眼,天光重回,刺目的鲜彩霎时洒满视野。

“世子……?”

无人感受不到周遭徒然低迷的气氛,萧应问一下松了手,怔然后退半步,再望四周,实难抑了满面迷茫之色。

而裴听寒呢,全然不晓得此人忽得揪住他的衣襟要做什么,若换了平时,当好好掰扯掰扯,此时只瞧在李家几位仍跟在身侧的份上,懒和他计较。

“李家姑母几人安排在哪儿住?”他垂首整开襟口褶皱,一面侧身问领路的奴仆。

奴仆看自家主子脸色不好,哪里敢随意开口,还是侧旁随行的陈朝镇了心神,一样拱手恭敬答了,“府里头天南地北几个空院子,是披霞楼距主屋近一些,世子想着往后两厢好走动,便是安排姑母、郎君与娘子住在那儿。”

“世子要务在身。”他比手示意裴听寒几人跟着奴仆过去,“请您先行。”

安排好几人陈朝才好转身,只一眼,压在心底的担忧便无处遁形了,他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就好似整个人被雷正正劈中了,是一种没法子形容的震惊。

陈朝赶几步过去扶住了萧应问,说道,“世子,可是有哪儿觉着不适了?咱们先往中厅稍作歇息,奴喊乌大夫过来瞧瞧。”

当然该找大夫瞧瞧,萧应问不止惊于平地生幻象,更是为着那情景与李昭昭相关,匆匆掠眼之间,他甚至连她团扇儿上的图样都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朵色泽浓丽的牡丹,绣以金缂,既是华美,又显了真切,仿佛确有其事。

他一瞬便想起李辞盈口中所谓“迷梦”,若她的梦境也若此景一般真实,那实不能怪她从前恨他入骨。

那么,她也曾梦过肃州府喜宴么?不——岂能人人梦有预兆,此番不过幻象罢了,萧应问一滚喉咙,阖眼吩咐道,“请示官家,让姚医官过来——”

陈朝万想不到此番严重到要请姚医官的地步,但世子有令他定是遵从的,刚要答应,那人又忽然顿足道“不必”,萧应问头一回拿不定主意来,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自个往禁中走一趟。

太医署自是瞧不出他什么毛病来,萧应问在椅上坐了一刻有余,最后只得了劳累伤神,又或雪光损目之类话术,陈朝老实跟去领些安神明目的药,耽搁些时候,回来厅中空空荡荡。

“……”人呢,这一下去哪儿了,陈朝摸不着头脑。

司天台。

先秦传有一部古典,名曰《通占:千面万象星宿经卷》,里头就讲来许多不能为常理所通释的奇闻异事,然古往今来许多人,皆认定此书不过是笔者编纂而来,不可称来宝典。

萧应问从前亦是,读罢一则便合了书卷,心觉虚无缥缈,可到底惦记李昭昭的梦境——梦境中他曾伤过她?萧应问觉着自己做不出这事儿来,李昭昭虽狡猾,仍不过是肃州一百姓罢了,若非事犯,他又怎会对平头百姓出手?

可她能犯什么事儿迫使他这样做?就算是伙同裴听寒作局要害他——萧应问一咬牙,没继续想介个,低头又翻开了第二册。

书上引语:岁循四运,月有重轮,生去死来岂无复还?三界一世虚渡,辇路重来若环无端,亘古如是。

怎么的,莫非她有一世果真嫁了裴听寒不成?想了就头疼。萧应问搁了书册不再看,恰是陈朝也寻来了,便懒再多想,早早儿要回府去。

李家姑母头一天过来,又再外出难免觉出慢待来,萧应问从前不在意了这些,只怕李昭昭晓得了,多少要怨怼。

走到了披霞院外边,忽闻里头喝声阵阵,两个孩儿巡完了新屋,正扭了裴听寒一定要传授绝学,后者没法子推拒,往灌丛折了一节枯枝为器,就这在梨树下边现眼几招。

虽所持不过枝条束,每一劈一砸无不显露筋骨中一枪破万军的磅礴气势,萧应问冷眼瞧来,那人倒毫不藏私,连裴家世代相传的绝技“反夺敌槊”也肯使来给小儿看。

蛮儿、面儿哪里见识过这些个!待人收势已尽,立即迈了腿儿就奔上去,一个端茶,一个送帕,忙不迭地拍马,“都尉好身手,前些时日咱们听说了您在汴河之上以百敌人千的事迹,还当是谁狂夸海口,这下亲眼见着!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裴听寒面上微赧,摇头道,“并非吾一人之功劳,魏军众志成城,才至于取下大捷。”

蛮儿摇头,“千军之势,莫重于君。”

面儿点头,“力将智勇,万夫皆雄!”

他们齐声道,“若非是您,只怕叛军一早攻下了洛阳城,武周之祸,宛在眼前呐!!”

这场景怎这般熟悉?萧应问眯了眯眼,哦,是了,两位小儿一句赶过一句的谄媚,可不就与李昭昭求他办事的模样一脉相传么?

果不其然,蛮儿说着口干舌燥,忽就话锋一转,“上月在雁山书院,邓师傅可将都尉百里单骑一枪挑走敌酋头颅的事儿绘声绘色与咱们说了。”

面儿接上,“裴家马术,天下闻名,鹤知上一回得见还是在南门街上,都尉可记得了?那日肃州城霞光万道,您打马飞石,险些将某脑袋砸出个窟窿呢!”

话毕了仍笑,可在场另外几人的面上却腾然变色,此番情景,不就是裴都尉与咱们盈姨的初见之日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蛮儿见了裴听寒眉上愁绝,气得恨不得一脚把面儿踹回陇西去,她忙补救着,“鹤知见了,我却没见过,这哪里有公平可言!我不管,改日都尉若往马场去,定带咱几个见识见识!”

裴听寒不会和孩儿们计较这些,只是提及李辞盈,难免就失神恍然,再忆昔年,不过蜜糖酿作今日砒霜,品来黯然断肠罢了,他“嗯”了声,又喊两个孩儿将他方才使过的连招复演一遍。

孩儿们资质尚可,演了几下,有模有样的,裴听寒当然不吝夸赞,说了几句好的,又指导过动作,院中气氛融洽仿若一家。

正是此时呢,面儿忽得一瞪眼,赶忙拉住了正持续拍马的蛮儿,蛮儿也聪慧,不动声色接完话,便道有些累住了,请奴仆拿茶水来大伙吃。

裴听寒还有什么不懂,转了身去,院外小径正立来萧应问身影,两道视线碰撞一处,那飞雪之中就似漫了蒸炎的虏云,烧焰氤氲,噼里啪啦要轰翻了这间宅子。

萧应问阴恻恻地笑了声,“稚子顽皮,劳都尉费心担待着,留下喝盏茶水罢,就当答谢都尉替某施教的恩德。”

“岂敢称恩德。”裴听寒只当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反手收了枯枝在身后,只道,“时候不早,吾该回去了。”

余光瞥见面儿脸上尚未掩饰的期待,又回首淡然笑了声,“改日空了再俱拜帖,赛场之约,吾不会忘。”

萧应问在场,孩儿们不敢如方才那般狂放了,隐忍了笑意,双双点头,“都尉慢走。”

待裴听寒果真走得没影儿了,孩儿脑中已转出了火花,这两人显是为了从前的事十分不和,再如何补救呢?

他俩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萧应问只觉来好笑,他难道就这般可怖,像是会和孩儿们计较的人么?

他随口问道,“来时便说肚子饿,方才可吃过些东西了?”

有了!面儿一转眼,上前便是一个飞扑,脑袋往人身上一撞,大声道,“姨郎!您对咱们实在太好了,面儿从来没住过这般大的院子!也从来没有吃过这般好的吃食!”

萧应问生是愣住了,就连被孩儿搂抱住的不适也在这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姨郎”之中烟消云散。

蛮儿瞥见有效,喜颜于色,只差在一旁为萧鹤知的奇智拍掌称妙,她也笑,“就是的就是的,琼楼玉宇!佳肴美馔!真不敢想盈姨到了这儿该有多开怀!!”

果真是血亲的骨肉,就连得逞的笑声也承袭住了,这样的笑面虎他们府上一下来了三位,可真够让人吃不消的。

萧应问额角突跳,轻哼了声,一抚了面儿发顶,好脾气道,“行了,先回去收拾着罢,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便遣人与参事说,若再有拿不定主意的,吾就住在澄霁楼,过来就是。”

话毕了,便是一声声的欢笑如排山倒海地奔涌,淹得人口鼻都蒙上了密雨般的欣悦,半点脾性也使不出来。

萧应问哼笑声,李昭昭,手段真是了得。

第138章 “三万两。”

元月十五大朝会,宗使者奉贺,魏州官不论品级、地方,亦须遣撩属往长安城述职,百官于朝和殿图考绩、数功勋,乃魏廷开年最要事。

为着人员杂多,诸京卫皆协金吾卫往各县、坊巡查维定,萧应问事北衙上将军本免不了忙碌,不过眼疾难愈,验过呈状、令徐邢等代行职责也就罢了。

卯时一刻,禁门始开,各级官员验过令符,依次自朱雀门贯入,魏朝昌盛,今日人数之众,以万字计,梁术奉令领了飞翎在这儿帮忙,人人可谓是目不暇接。

早早儿都安排妥当了,大朝会当无惊无险,飞翎守住空门百无聊赖,便是闲聊谈到此番官家会将同席共宴的殊荣给了哪些人。

“还用得着说?”一人不屑道,“长安城能得此荣光的,少不得就是咱们世子,门下那几位、裴大都督、以及宗团使者——”

往年如此,可今岁却有些不同,话未落,长街上“嘚嘚儿”几声马蹄,永宁侯府的车驾已驶到眼前来,车前边坐着的是世子近侍方迁,后边还跟着八名侍从,婆子、婢女等一应俱全。

那说话的人一愣,世子出行多是骑马,就算近来眼疾未愈仍需要乘车,也不必是这样大的阵仗呢,他下意识望望梁术,又怪道,这时辰还早着呢,方迁过来做什么?

不必等别人解惑,那马车方一停落,帘儿即刻就从里头掀开了,两个孩童一左一右冒出脑袋来——李家人在样貌上自是没得说,蛮、面两个经这些时日的教养,再著上锦衣华服,称来一句粉雕玉琢不为过,如珠宝般晶亮的眸子四处望望,又笑盈盈落在梁术身上。

并非熟识,不过见得他乃此间著飞翎服中仅有的一个配以银銙的儿郎,再数数那带上不多不少九枚金石,他应当是萧世子座下心腹——

孩儿们两眼放光瞧着他腰间那柄威风凛凛的唐刀,压眉乖巧招呼他,“梁骁骑。”

梁术见识过李辞盈是怎样机灵的人,此刻也不意外两个孩儿认出他,回以微笑,“郎君、娘子安好,世子还有会子才出来,请您在一旁稍候。”

亲自上前牵了马儿,也顺手解了配刀送到蛮儿手中。

得了这个还有什么好说的!此刀可比上回在南门楼子见的那一把要精致得多,蛮儿爱不释手低叹着,“想梁骁骑以此刃击伤不少宵小,刀鞘上泛了寒威,触在手中仍感觉得那萧飒的杀气呢!”

面儿根本没摸到,胡乱点头,曲臂要去抢,“让我瞧瞧。”

蛮儿手一扬,拧眉躲了他来,“有你什么事?”

面儿气得急了,可忘了自个仍在车前跪着,猛一站起来,脑袋便“砰”一声重响敲在车盖上,婆子、婢女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忙上前来查看。

这边闹得不亦乐乎,梁术只笑了瞧着,后知后觉晓得车中再无他人了,才又转向方迁,问道,“李家姑母怎没有一同过来?可别哪儿怠慢着了。”

“怎会怠慢?”原是要一同出门的,但是李姑母临了还是先往大都督府上寻裴娘子去了,方迁答了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陈朝陪着那边,待接上裴娘子,车驾立即要往醉仙楼去,寄月阁又有长卫守着,哪出得了什么差错。”

这么的,梁术放心了些,可瞧着方迁冷脸又觉好笑,趁着孩儿们忙着稀奇他的配刀,压了声音,“侯府喜日子近了,你总做这如丧考妣的模样做什么?待新主子进府掌事,按例月钱不还得翻一番么。”

方迁在意不了什么月钱,向是肃侯府进了两只吱吱叫唤的雀儿,偏生世子还让他多往披霞楼看顾,人小腔儿大,声声噪扰扰,这一路闹过来耳朵嗡隆隆的,震得脑袋发昏。

在他面前嚷嚷倒没什么,待过两日要事吵到世子面前,才教他俩个晓得厉害。

不过这话方迁不敢说,一望天,又是叹气。

他不说,梁术莫非瞧不出来?眼珠一转,也将方迁所想猜得七七八八——不怪是方某比不得陈朝得受重用,竟就连爱屋及乌的道理都不懂?

毕竟是永宁侯府的人,梁术免不得提点,略牵了个笑,说道,“方兄弟何必思虑,去岁在肃州城之时世子已往李家去过,二子是个什么脾性,他心里有计量。”

方迁一惊,在永宁侯府多年,他深知除却办差之必要,世子多时候是爱静的,休沐时刻不像长安城其他贵人般听曲逗笑,只拿着角刀就能凿个整日不歇。

偶时品萧娱情,再多也是没有了。

“果真?”狐疑问一句,掠眼得见了长街上几个身影往这儿,可不正是世子与紫宸殿的两位少监。

在场几人顿时直起背脊,“世子。”

萧应问已在北衙值房换下了公服,此刻著来件玄色翻领对襟襕袍,远远儿瞧了那修长挺拔的身影,仍与往常一般透来些许疏淡。

“阿耶!”孩子们听着他过来,已将当下的恩怨撂到一边,面儿囫囵滚下来,三步便扑到了栅木侧边,蛮儿则捧刀跪坐车前,同样满脸惊喜。

“您来了!”

“儿听说官家今日放廊下宴,您吃过了吗?”

按照平日里,世子何能受得这般喧闹?可方迁瞧得分明,此刻得了孩儿们吵嚷,世子非但不觉冒犯,反是泛一分和柔,似那天上云间沾得了炊烟,显见是有些烟火气了。

如他所想,萧应问对孩儿十分耐心,先答了面儿涌上来的几个疑问,又瞅着蛮儿拿了人家的刀不舍得撒手,挑眉道,“倒是忘了给你俩个锻刀,明一早吾遣人往定风山庄去一趟,过两月,可就不必再羡了他人的宝刀了。”

孩儿们正等着他这句呢,得逞了欢欣不能自持,招手请了人上车,笑语阵阵,“阿耶,点灯的时辰也该到了,咱们快些往醉仙楼去,可不要教乡君等久了。”

萧应问“嗯”了声,撩袍踩蹬上车,也笑,“岂敢。”

得了这份好处,孩儿们便显出十二分的识相,醉仙楼宴毕,寸步不离拽了姑母在身侧,待见了灯楼,立即高喝,“长姑!咱们去瞧瞧那些个!”

话毕了,领着婆子、侍从往那人流中一钻,硬生生就只剩了萧应问与李辞盈在原地。

“……”李辞盈与他们从小养大的,一眼岂能瞧不出坏心思来,看来是有人财权过盛,轻易能间离了人家嫡亲的血情来。

她一咬牙,侧过脸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太冤枉了,这一有不顺就将罪责往他身上撂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萧应问阖了阖眸子,亦偏了脑袋过去瞧她。

元宵夜,月轮洁,那皎皎清辉温柔洒于女郎微敛的眉目间,横波也似流不断的秋水,一点微风过,斜鬓之上玉珠凌然流丽,她下意识抬指去抚,其意态幽韵,纤柔风流。

早是晓得她貌若月中仙了,时时瞧来仍是令人神魂难定,萧应问鸦睫轻闪,无意识落眸于她微润的红唇。

目光犹如实质倾轧,那些隐于皮肉之下放肆的轻挑浮聚眸底丝丝炽芒,一寸寸扫过,可把人浑身的冷栗子都闹出来。

大庭广众这人想做什么,李辞盈只恨是今日未携覆面出游,一下别了脸去,斥他道,“世子自重呢。”

萧应问回了神,“这般就疾言厉色了?吾可什么都‘还’没做。”

他咬重一字,可教人听了不得不多思多虑。

“你还想做什么呀?!”李辞盈难以置信,举目一望,几名侍女还跟在后边呢,虽是喧声嘈杂不见私语,但此人果真是无耻极了。

萧应问一摸鼻子,很识趣没再继续逗弄,“昭昭忘了,去岁中元灯节,某说过请你往曲江共赏灯轮。”他微一顿,领了她往前边走,一面说道,“这回的灯轮颇有巧思,吾想昭昭应当会喜欢。”

李辞盈果然来了些兴致,眨眨眼,问他,“怎么样的巧思?”

萧应问却不说,“到了那儿,昭昭自然晓得了。”

中元节时李辞盈虽未外出,然听得梅娘子讲述,曲江灯轮高有三丈,是以金箔锦绣制成,燃上火焰,华美非常。

她实难想象今日所谓巧思再能做到何种境地,这下子长街灯海似化作了索然,李辞盈恨恨瞥他一眼,“若灯轮如巨,咱们在醉仙楼的时候就该是见着了。”她往南边眺望,“走到这儿也见不到,想世子口中所谓巧思不过如此。”

萧应问挑眉“哦”了声,“那这样看来,昭昭是没兴致见它了,可惜、可惜。”

又念又叹的,李辞盈何不晓得他在故弄玄虚呢,可心里头到底有些好奇,嘟囔两声,还是说道,“妾不去瞧,亦有长安城千千万万的百姓能瞧,算得什么可惜?”

萧应问为她解惑,“昭昭有所不知。来年以来国事繁多——不止于筹办节会、灯会、大朝会,远护宗国使团等,也须颁赠节礼,论功另赏。”他略一顿,又说,“再加上你我十八日昏礼的担子也落在礼部肩上,国库空虚,可一点儿不能再费在今日曲江的灯轮上了。”

李辞盈先是一怔,等想明白了,端的是柳眉倒竖,她吃惊瞪圆了眼睛,声音也不自觉抬高了,“世子的意思是,今日曲江灯轮,用的是您永宁侯府的银子?!”

萧应问“嗯”了声,垂眸笑笑,“侯府的银子,也就是昭昭的银子,花了银子自个却不看,岂非是十分可惜?”

李辞盈没空闲与他说什么可惜不可惜的,颤了好几声,追问道,“用了多少银子?”

灯轮所用,自是不可计量之数,萧应问附耳说了三字,李辞盈瞬是眼前发了黑,一踉跄险打了跌,连串个“你你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利索。

萧应问气定神闲把住她的臂膀,低头问道,“若是不去,往月明桥赏月也是正好,那儿摆了戏台子,昭昭若有想听的,先让下边的人去点上,咱们慢慢儿过去就是。”

李辞盈岂能不去!那灯轮花的可是她的银子,颤颤巍巍站直了,她轻咽一口,“先往曲江去。”

何止立即过去,只恨不得这一夜都待在曲江池,少瞧了一眼都算作亏损。

萧应问忍了笑意,抬袖往后头一招手,便不知从哪儿钻了一顶儿幔纱小辇过来,轿儿虽小,却不简陋,轻幔绣来金边,木面绘上枝纹,朵朵海棠栩栩若生。

而车横之前呢,则悬来刻有“裴”字的木牌儿,瞧着像是萧应问亲笔,这不必说了,小辇是制来送她的。

东西是很好,可此人胜券在握的模样又实在闹人,李辞盈无声望他一眼。

萧应问察觉了,仍负手在侧,只道,“路途稍远,可别累着咱们昭昭。”

辇上只坐一人,萧世子是纡尊在一旁陪着走。

再有一刻也就快到了,李辞盈撩眼穿了人群眺望,可没见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正待是下辇走到了阴风阵阵的池畔,人烟也已渺茫,她正待要发怒,那池中却忽燃来焰光几簇,亮光于素辉如龙走电,顷刻之间就将一切景象燃作黄金一般的璀璨,直直撞入眸中。

灯排火树,月满清池,原来广曲正中燃来灯轮三座——说轮更甚楼阁,其势高举目根本难及。虽坐落池中,然其间各有虹廊与干岸相连,步入其中,再见点点灯焰,乍似列星映了皎舒。池舟旌旗随风,那心央水波漾,一霎洒作漫河星。

唐、魏上下千年,谁听说过能有这般巨大华美的灯轮。

何止李辞盈震惊难言,池畔寥寥数人更惊到只能连连发出叹声,再一时,游人疾走呼朋唤友,一定让大伙儿都聚到这儿来瞧。

池畔百姓越集越密,更多碎语随风,慢慢吹到二人耳中。

“听说这是昭应乡君的手笔……”

“……真的?!”

“不愧是裴氏女……”

李辞盈倏然看向身侧之人。

实则长安街赏灯漫游,两人都算得来是头一回。西州凋敝,裴听寒治下又严,实在难有这百里彩幔的盛事,而萧应问呢,从前事职只顾西京安宁,忙碌间难了一分松懈。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愿请了一位女郎与之相伴,此刻无拘无束任所惬,心更似与那灯焰重入了繁春,萧应问低眉轻哼,掩袖同时将三万两凭帖送到她手中去。

第139章 “下婿:九郎君拿了柳木杖去啦!”

整是三万两的钱户,用的可是她裴舒遥的名儿。

轻飘飘帖子握在手中,犹似千钧之重,哪作前世今生论,李辞盈从未肖想过能拿到这样一笔实实在在的银子,懵怔不必说了,那帖上正印、副戳盖了满面,火树银花下瞧来了可教人眼花缭乱。

她深吁一口气,一边是慢条斯理将凭帖叠回原样,拉长调子再问他,“度来长安子弟有在元宵夜互换凭帖的惯例,否则以世子风范,该不会拿阿堵物来赠给女郎?”

萧应问却不知自个究竟是何风范,瞥见李昭昭唇角压得辛苦,好意举目去望灯轮,哼道,“倒是没有这样的惯例,只不过某想着昭昭是实诚人,或并不奉往礼轻情重的宗意,既是想赠礼,当然投其所好。”

焰风夺明,悬灯百彩,繁星一般璀璨的光影落在他高挺的鼻梁,那枚小小的赤痣炙透绝霞,更衬其人艳质香靡,堪比珠玉。

纵是李辞盈并不想认,然这世间除了大明宫的那位,确也没有谁能在样貌与权势上与萧应问相较了——得其百般好待,埋于心扉那了不得的称意便不自觉一丝一缕浮到面上,她勉强绷住脸,说道,“‘投其所好’?怕是在世子心里边,妾乃俗得不能再俗的女子,也只配爱了这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东西才对。”

萧应问道,“世上不爱财者寥寥,或昭昭所谓‘俗’,不过滚滚洪流中之难以免‘俗’罢了。”

说来说去,仍绕不过这个字,李辞盈懒与他诡辩,“哦”声道,“岂是妾觉了银子俗,分明世子觉了我俗才是。”她嗔他一眼,“人家爱财是俗,您贪色莫非就不俗了?”

世间美色岂止万千,单作此一项,自是不足以让他动情的,说在幽云林中初见难忘并不尽全,然宿命回响,萧应问亦难觉出他究竟是哪一刻甘作了臣服,总之,既折了这一株芙蓉在手,从此共守千万夜,无厌无极。

他垂眸笑了声,“俗世如何,你我身在其中,可有百年之期慢慢儿体会。好了,这回既收得了,只当来是压祟钱就好。”

压祟钱?按着他俩个的来往,还用得着给这个么,李辞盈可觉此人在占便宜,嘀咕着,“……若算作压祟钱,那来年也该如数给人家才是。”

三万两现银子岂是小数目?虽侯府珠宝万斛,然萧应问如今之职每月不过十八贯钱,加之职田、俸料与承爵种种,可怕填不满这貔貅夸下的沟壑,他瞥她一眼,“昭昭掌事辛苦,月俸年禄某当是双手呈上,只不过若要岁岁给得出三万之数,咱们一家子齐往菜市问斩的日子也可作翘首盼了。”

开玩笑罢了,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李辞盈连着“呸”了好几声,想发怒来,可一瞧了手中的东西又实在觉得欢喜,忍了又忍,一张脸儿也憋得绯红。

萧应问果然肯留情不揭她的底,忍笑等人将帖儿收规整了,复震袖负手领了她往灯廊里走。

待走了有一会儿,李辞盈也忽然想明白了——既他们的婚事由了户部筹办,那么萧应问承了今日灯轮所费算作礼尚往来,也亏此人步步谨慎,才教她少费心思周旋在长安城各种势力之间。

另外,放流言以她的名头举此盛景也算美事一件,不少文人骚客作起诗文,也将裴家二十一娘子的名儿流传下去。

想到这儿果然称心如意了,李辞盈再不心疼此间花费,当能无所顾忌赏景游玩。

廊下观灯,满幕星斗若沸,浩浩然,灿灿然,似伸手可及般让人觉来不可思议,光影聚往那双翦水秋瞳,其彩亮堪比流瓦桂华。

李辞盈专心看灯,萧应问便专心看她,世间乐事如此,快意得来岂非轻易。

当然,有人快意,便有人失意,待李辞盈意犹未尽走到对边的岸畔,倏然便见到了枯柳阴之下萧条一张孤影——带了湿气的雾扑了裴听寒满身,早将少年郎怏怏的眼尾浸透了,萦绕在侧的潮湿心绪一眼可明,他耷着眉,幽幽的黑眸极慢地扫过来。

萧应问一顿足,戾气横生,原来此人所谓永不复见,便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李辞盈也不明白裴听寒怎会站在这儿吹冷风,然事儿难有巧合,只怕又是巴巴儿跟来的?

实则有前世之恩德,她没法子过于厌恶裴听寒。李辞盈料想着,漫漫光阴去,大丈夫又岂能放不下从前?裴听寒这般有本事,往后做来亲如一家的好弟兄不好么?

只不过他此刻演来痴缠,她略觉些闷烦罢了。

她微不可见一皱眉,那树下影就似被雷电劈中似的颤住了,一点点嫌恶嗅到鼻下,便牵出他心口满载的酸楚一同激荡,裴听寒收肩微震,忍了泪意,立即疾步离开此间。

*

青梧阁虽收拾齐整了,然裴听寒并未往里边去住,全全为着一到了大都督跟前,所有烦心事儿都聚在了耳中,看着那两人日渐要好不说,裴启真甚至让他帮着府上看顾萧、裴两家昏礼事。

裴听寒何能做到这个,假借与李少府仍有要事交待,埋着脑袋要回落英巷子。

裴启真晓得急不得,也是裴听寒如今接下京畿副指挥使的担子,的确得将陇西的事儿都交接清楚,挥手仍让他去了。

为着大朝会来使甚多,长安各个驿馆都住得满当,自肃州护使团而来的众人都住在这儿,元宵夜趁兴在院中吃酒取乐,正热闹呢,那院门忽“砰”一声巨响,原是他们使君回来了,裴听寒黑着张面疾步穿行,风一*般地掠了诸人,奔到主屋去了。

使君不悦,谁敢造次?面面相觑一番,参事卸了杯盏,再问李少府,“使君不正看灯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能让使君失态的也不过就是李三娘了,李少府叹语,“别提了。”

这一句下来,大家便懂得了——使君任职郡守时,肃州营中的确有个“不能提”,待李三娘离了陇西,这个“不能提”便愈加不能提了,参事也叹,“使君毕竟是年少,让某看来,美人何处不有?前日就该听我的,早早领了平康坊的江娘子回来,也好让使君见识见识——”

“胡说八道!”李少府立止了他的醉话,“使君做事岂容你我置喙,且他如今新晋,往后也得留在长安城,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哪里能与咱们一般胡混?!”

魏律对官员狎伎条条封严,将伎子带离教坊外宿更是大忌讳,参事得李少府一阵呵斥醒却一半酒意,然想起使君这些时日的寥落,仍愤愤不平说了一句,“从前石将军便是说过,李三娘红颜祸水、朝三暮四,早晚要害死咱们使君。你瞧他俩个从前要好,那永宁侯世子能忍一时,岂能——”

“好了!”李少府厉声道,“口无遮拦,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若再要说,今日就回陇西去。”

参事悻悻住了嘴,饮罢一壶再往那黑漆漆的主屋看了眼,只叹可惜陆副尉没能同来,否则该有人往里边看顾了使君才好。

陆暇没有同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上回拿了赏银回家,便见得阿耶染了风邪,照顾几日耽搁了送战马的差事,后又收了李辞盈的信——里边嘱咐着送了些银子到青溪先生那儿,道是谢沈青溪照顾二子,又说会试将近,让他留了权作盘缠云云。

沈青溪去岁八月中解元,今次正是要往长安会试的,恰陆娘子听闻李辞盈十八日大婚,闹着要顽耍,陆暇无奈,三人便与一商队结伴,同往长安来了。

可惜路途遥远,气候又不佳,商队困在秦州数日,怕赶不上十八喜日了。

正月十八,大晴。

长安城谁人晓不得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历时数月的六礼走过了,萧、裴两家总算在此刻缔结姻亲。

再没有比成亲更忙碌的事儿了,李辞盈天儿没亮便被女官自榻上薅下来绞面、聆“祝词”。

好是这事并非头回,也不必听女官多啰嗦了,垂目镜前李辞盈仍抽空打了瞌睡,女官讲了一段没得回应,无奈将那小册塞到她手中,又躬身取了木盒儿打开,叹声道,“乡君到此刻来何必羞怯,到临了了吃了苦头,才教后悔莫及。”

“您睁眼瞧瞧介个。”

哪个?李辞盈半醒抬目一望,盯住了妆案上搁来一只精巧的音盒——宫廷之物,果然不同凡响,那音盒不是别的,竟是将那难以言说的事直白刻作两只小人儿,女官摇转了橹木,那盘上的小儿也跟着颠上落下,“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天爷了——李辞盈瞠目,虽说她并不觉男女之事有何扭捏,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端看了这些个也难免羞赧,她忙扭了头去,连连摆手,真是恨自己竟长了双眼睛。

“唉——”女官长叹,摇头又将音盒收了回去。

长安城早盛传裴家二十一娘如何风华绝代,女官们美人见得多了,本是不觉什么,直至穿著完毕的此刻,才教赋月阁静可闻针。

她之灼灼,既在于皮,亦入骨中。

君不见镜中云鬓新梳,美人之姣若柳映碧塘,颦笑间明眸秋水盈天,一眼望去,当赞秀色如花满春园,艳态娇波,载不尽的风流意。

人人吃惊,李辞盈可不觉什么,今日所著乃宫廷制来一件深青钗钿礼衣,虽略逾了乡君的品级,然萧应问身份高贵,她再多簪几只金翠花钿也不怕破了规矩。

揽镜随意照看了一会儿,外面锣鼓渐渐近了,和风喜气洋洋地推门入屋,扬声说道,“吉时已到,新婿承上命、持雁以迎!”

她复近了几步,与李辞盈笑说,“禀乡君,世子此刻正于前厅下婿呢!”

李辞盈眉心微跳,前世成亲略仓促些,她又没有弟兄,险是忘了还有这一遭。

不过以萧应问的功力与身份,大抵也吃不了什么亏,她“唔”声应了,又问,“厅中都有谁在?”

和风老实答曰,“今日难得热闹,咱们裴家支系几位儿郎也都齐聚。”她一笑,细数了几个李辞盈不算耳生的名儿,又补充道,“对了,回来时候,奴恰见着九郎君奉令拿柳木杖进厅中去了呢!”

“……奉令?”

还能奉谁的令,自然是奉大都督的令了,从前旧恨,今日得报,萧应问踩在裴家子弟头上多年,这会子想全身而退算痴人说梦。

李辞盈一扶额,又坐回原处。

第140章 “桂。”

下婿之风源来已久,真追溯上去,大概延自魏晋朝拦门之俗,论的乃是拜阁亲迎的这日,新妇弟兄亲友等皆聚于中堂,以竹、篾等物轻敲新婿,以表护持新妇之意。

虽作戏乐,然古往今来新婿在这儿吃的苦头可不少,往深了细究,当场丧命的也有。

萧应问可不晓得自个与飞翎卫究竟有多招人恨,一近喜日,益州、商州、坊州等地赶来十数裴氏子,这会子都在中厅站着呢。

萧应问压眉环看四周,除却裴启真的两名近侍,人人摩拳擦掌,可就想待好时机光明正大地敲打他一番。

此间硝烟弥漫,迎亲的行队何有不察,梁术一肃了脸,隐隐往侧边挡了众人目光,复低语说道,“世子,状况似乎有些不妙。”

“何来的不妙?!”一旁有人听着了,七手八脚地来拉他,“梁骁骑语出惊人,今日乃世子与咱们二十一娘之喜日,长筵酒甘,诸客欢恰,咱们不知多少快活,来来来,到这儿来,早些过了这排场,别耽搁了新婿迎亲。”

“就是,梁骁骑别拘束,这外头冰天雪地的,快过来吃两杯酒!”

“世子!”双拳难敌四手,梁术更没法子在婚宴上动刀子,众儿郎推推搡搡,两下将人挤到里台去,他焦心回首喊了声,但见了萧应问仍气定神闲,想是心里边有主意。

萧应问有何主意,裴家人刻意要为难,他若甩了脸子,传出萧家不肯屈就的流言,丢的份儿要都得算在李昭昭脑袋上。

裴启真那老匹夫是早有预谋,接了萧家的雁儿,假意摆手要围众平静,“下婿礼乃旧时糟粕,萧世子诚意,咱们几月都瞧在眼中,何必再多为难?”

道貌岸然拍拍人肩膀,笑道,“有个过场就罢了,你说呢?”

萧应问淡然也笑,颔首道,“外舅大人所言极是。”

这句“大人”可听得大都督十分熨帖,从前萧小子只管仗势猖狂,何曾把任何人放在眼中?飞翎办差为所欲为,可不知多少回拂了裴家脸面。

要这小子俯首难比登天。

这会子垂眉躬身任由裴家儿郎们不痛不痒地作弄,可算做足了诚恳姿态。

裴启真瞧了畅然,余光瞥向杵在边角上的裴听寒——这小子有些个本事,只情字一关难承,这会子绷脸捏拳,可是恨得十分厉害。

看罢了,裴启真面上不显什么,无声转问裴无,“催过几回妆,娘子那边可备好了?”

裴无答曰“三回”,裴启真又点头,“那咱们也紧着些,东西拿来了?”

拿来了,众人闻声略散开些,寸粗一根柳木杖正正儿摆在台面上边呢。

“明也。”裴启真微微颔首,示意裴听寒道,“过来。”

梁术猛地睁眼要上前,身旁立即有两人拖住他的手,“放开!”

这哪里是作下婿礼,分明土匪窝子,被这杖子敲上几下,只怕红事也要变作白事,更何况世子与裴听寒宿怨已久——裴启真之用意,岂非昭然若揭。

可此刻世子仍不觉有他,挑眉令自个人都静下,梁术一咬牙,也止了挣扎。

在场之人目光皆聚在裴、萧二人身上,而他二人却好似不知此间风雨如晦,淡淡然对视一眼,裴听寒上前几步,便握了那杖子在手。

杖木入手,梁术却倏然察觉到它是这般轻盈,心下巨石落了——杖当是空心杖,裴启真此举并不为出气,而在试探裴听寒是否可堪大用,若他不分场合、不顾家族脸面也要出那一口恶气,前路再不得顺畅。

不怪说方才是喊裴听寒出去取杖,原是给他机会在杖木里边动手脚。

梁术目光微垂,如愿瞧着了那人捏紧的右拳下几不可见的红腥,他坚定一点头,还是世子敏觉,一眼之下就晓得了真相,这般从容以对,坦然自若。

他想岔了。

萧应问亦在此刻才晓得杖中为空,然裴听寒岂能在些时候伤他?就观其在李昭昭面前那无耻的狗腿模样,真毁去这场喜事,只怕此生她也要恨他的。

裴听寒敢吗?

裴听寒果然不敢,攥了杖子面无表情走过来,多少苦大仇深般的地盯住了他。

靠得近了,萦绕身侧那肃杀的冷凝便无处不在,四周渐感到了不对,嘈杂停下来,寂静重新漫了此间。

萧应问昂首垂睨,扯唇用只有两人的声音哼道,“吉时不候,使君万勿磨蹭,若让她等久了,还不知怎样怪吾。”

裴听寒眸光骤聚,他转手反握了那柄杖子,就如同万万次于沙场迎敌一般,冷语道,“想就此落了痕迹博她怜情,手段未免过于拙劣。”

“拙劣?”萧应问挑了冷笑,“吾还当是前头的人教得好。原来有谁每每夸大其词、涕泪交集,才好得她一分眷顾?”

裴听寒一忍再忍,“你当真以为某不敢杀你?”

萧应问冷哼,“你试试。”

若非想着此刻李辞盈待于闺中翘首以盼,裴听寒又怎会这般犹豫难决?!从前是带去失望,莫非教她此生期待终成空白?

他不能。

不迟疑一杖敲在身上,如挠痒般轻易,“当”一声灵空的响,在场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它是空心的。

气氛再次和融起来。

“大都督真是太宽容了!”有人叹道。

裴启真亦暗下松口气,挽肩捞了人回去,这一茬便算得过了。

升堂奠雁,再揖宗庙,赋月阁的幔车总算轰隆轰隆滚过篱落,来客伸长脖子去瞧——

东风难休,轻幔翻卷,晨熹斑驳的光镀来轻纱后窈窕的一张影,那女郎持扇端坐其中,朦胧好似雾中满月,虽是氤氲不辨,那浮光凝练,灿然又似日出扶桑。

鼓乐齐响,唱赞各司其礼,待极长而繁杂的一段唱词过去,执事才依例将缰绳送到新婿手中。

心中绪潮如狂风拍浪,竟至让人略有迟钝,执事复说了一句什么,萧应问才再辞拜谢,接绳翻身飞马,稳催慢行。

此时也不必障车了,永宁侯府的行队绕城行了三圈,每过百步便撒下谷豆糖饯,要取百年好合的好意头。

何至如此大方呀,那装果儿的绸袋都能当来二两银子,长安城人人相告,喜色漫天。

户部承命,自步步都严谨,午时分毫不差至侯府门口,便得一对童子举铜镜来迎,不是蛮、面两个又是谁?

李辞盈看到来者是他俩个,下意识遮扇便往门里边瞧,得承了清源公主与侯爷迎客不说,李兰雪也站在廊下,欣然喜悦。

“昭昭?”萧应问轻声喊她。

李辞盈回神凝望,便见礼者已递来红绳。她与萧应问各持一端,再由人领进青庐。

鼓乐喧天,吵得人恨不得堵耳,清源公主拧眉吃罢新人茶,想再与裴启真一般说来几句吉祥话,可一瞧了萧应问压不稳的嘴角,到底忍不了戏谑——此子从前桀骜,可十分厌恶了裴氏业大多蠹虫,如今为美屈膝,跪在裴启真面前喊一声外舅也使得。

怎养出这没出息的东西,她一笑,便说道,“好是今日有阿遥肯垂怜你,否则以咱们问哥儿的名声,不知哪日才吃得到这盏茶水。”

萧应问笑意顿敛,无言望她一眼,清源公主便是笑得手中发颤,她搁了茶水,好心提醒,“好了,待会子官家也要过来一趟,咱们先往外头去。”

送了宾客上席,清源公主免不了握了李辞盈的手儿好好嘱咐几句,“进了侯府的门,从此咱们是一家子,阿问幼时就是个臭脾气,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若哪日真混不吝,咱不必事事依着他,轰了出去就是。”

叽里咕噜,没一句是他想听的,萧应问一闭眼,推了清源公主往外头走,“官家过来岂能怠慢,您快些的。”

清源公主话还没说完呢,不满瞪道,“怠慢如何,吾是他的亲姑姑。”

萧应问无奈:“您来前是吃酒了?”

清源公主:“怎么的,你觉得吾在说醉话?好了,原来这便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萧应问抚额:“……晚点喊姚医官过来瞧瞧罢。”

吵声渐远,李辞盈总算得一刻清净。待帐前的影儿都走干净了,再招呼奴仆们往里边去。

今日新婿要在外头招呼宾客至黄昏,她还是先歇息着了,落座长椅,李辞盈顺便掠眼瞧瞧正在铺帐子的侍女们——

倒怪了,跟进来的侍女都是她在都督府上用惯的,没有永宁侯府的人。

她略一迟疑,问和风道,“怎侯府的人没跟进来?”

和风向是机灵,拍手止了动作,“夫人,奴这么瞎说一句,您不当真,只作了闲谈听。”

她近几步,悄语说道,“奴前日里听得侯府的人透露,世子身旁从来只得两个小厮,是没有婢女伺候的,先前奴难得信,可外头那几名婢女干起活儿来的确不甚机灵,也不像是惯在身旁伺候的人。”

“是么?”这事儿谁听了不觉稀奇,李辞盈没信——萧应问这般贪色,每每见了她来非亲即啃,哪里是没有收过房的人了。

不过也算他识相,晓得早早儿打发了那些个出去,否则过两日,她不得愁心好好处理么?

且侯府嘴严,这事儿不像随意打听得到的,李辞盈收了思绪,问道,“是谁透露给你的?”

和风笑答,“是陈郎君说的。”

哦,那就不奇怪了,陈朝、梁术,他身旁的人哪有不向着他的了?李辞盈不甚在意哼了声,“罢了,吾累了,先收拾了罢。”

话音落了,榻旁正忙活的采釉与伴月却同时疑惑“嗯?”了声,纷纷直身,两人茫然捏住褥角,瞧着十分不解。

这是怎得了,总不至于事儿到这个地步仍要出变故?还是榻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李辞盈一瞬万念,立即起身要过去查看。

轻容幔纱,红绸凤被,本应该作撒帐之用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四类彩果中,如今却只余了一种——她瞠目瞧着榻间滚满的桂圆,不知怎么,耳上乍似烫着了火般的烧满绯春。

婢女几人见着她怔怔发愣,只以为是气着了的缘故,采釉忙着补救,一搁手中的东西,两三步迈到了屏外,“怎能出这种差错!咱们让喜娘进来——”

“慢。”李辞盈下意识喊住了她。

户部督办,怎也不会出差错,唯一一项,便是那人亲令——原来早生贵子一说已成昨日梦魇,今生留满地“贵”字予她,从此贵性命,贵财势,贵相知,贵不可言。

李辞盈呆立良久,才又低低补了一句,“不必了,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