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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昭昭 虞渡 16903 字 10天前

第141章 “掌住。”

戌时三刻,夕霞尽敛,此一整日漾在风中的鼓乐也渐是听不见了,青庐彩烛漫挂,那柔和似水的光影落于锦绣裙摆,风轻月明,李辞盈自书册中抬眸,便望见了青柱上来来回回揺旋的翠幌与扁铃。

八月十七夜飞檐角铃之声尚于耳边,她倒是忽然有些想不起从前了。

等得久,她也懒拘束,吃过了外头送来的填腹,这会子抱书倚在榻上,睡意便重重压来眼盖,字儿是个个都认识,读完一页来翻,脑子里却是空空如也。

月华静夜,终有一阵算不得稳健的脚步声踏往此间,李辞盈尚没察觉什么,四周屈膝屏息的婢女们已如翩飞的蝶一般展袖向她而来。

“夫人,想是世子过来了!”

“您的团扇儿!”

“快、快。”

眼前众婢忙出一串儿朦胧长影,李辞盈方舍了书籍,外边几声衣袂簌簌,秾香的酒气夹杂了那人衣上的月麟香,争先闯入此间。

隔这样远便闻得了,此人究竟吃了多少酒?李辞盈抬眸一拧眉,那人立即察觉了。

六合靴在地幔上擦出刺耳一声响动,萧应问猛一顿足,敛唇停在了原地。

这下婢女们可都惊出一身冷汗,虽说男人吃了酒味道确也不那么好闻,可咱们夫人不该将嫌弃尽数都露到面上呀,今夜就落了脸子,往后怎得好办?

喜娘见状忙打圆场,一面垂首喊人端了米酒与合卺奉上,一面说了好些客气话,“世子,时候正好,请您与夫人行合卺之礼。”

两人不语取了苦葫芦在手,连在中间的丝带便垂出一道弧儿,喜娘唱道,“连卺以锁,矢志不渝,和睦谐美,琴瑟永好。”

匏瓜味苦李辞盈早是晓得,这会皱了鼻要饮,一入了口中,却抿出丝丝儿甜意,她觑向对边,那人却也仍在看她。

幽灼的眸中聚来些不冷不热的光,自步进此间,萧应问的目光就从未离过她的身,此刻乍然对视,那人周身冷凛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黑压压覆来,将她捕获在无可名状的钳制中。

多瞧一眼这正义凛然的飞翎首领,都怕是要往堂上过审问罪一般,李辞盈遮扇垂目,没忘了先瞪他一眼。

礼毕了,萧应问仍是没说话,挥袖让众人都退下了,煌煌夜灯之下,冷眸更显漠然,他静了半晌,只捏了捏眉心,一味执着在看她。

究竟是醉了,还是另有因由?李辞盈不明白,心里头打着鼓呢,仍举扇微微一笑,说道,“怎么的,世子今日不打算做却扇诗,只等妾拿累了,好自个放下?”

审时度势是她的长处,李辞盈将扇子再往上边遮了遮,柔出个娇嗔的调子哼他,“险是妾惯有些气力,不能让您坏心思得逞呢。”

说完介句,腕上忽得一热,她下意识低头,对面那人的已紧紧掌住了她的右臂,也不知萧应问的功力究竟深有几何,冷笑隔衣随意按捏一回,李辞盈胳膊痒得发麻,再拿不起一柄区区的扇儿。

“你——”不等她发怒,那人既生硬又冷淡的一句惊天雷已落在耳中。

萧应问道,“昭昭从前不愿嫁某,是忧心了长安城风云诡谲,更怕陷此生于森森侯府,然某倒想晓得,若裴听寒的身份与某调个对儿,你是愿与他回长安,还是与某长留陇西?”

哪有人在新婚之夜提了这些个,李辞盈大惊,晓得应当先安抚他不知为何的怒气,然闻此天马行空之语又不禁多想——单论了脾性,萧应问自是比不得裴听寒的,若身份再调个对儿,想她往后在侯府也能更自在逍遥几分……罢?

是呀,从相识之始,裴听寒便是百般地依就她,从未严苛过什么,哪像她与面前这人,遇事不决先得吵个天翻地覆。

就像此刻,李辞盈不过是迟疑须臾,那人一双锐眼就快在她脑袋上戳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李辞盈讪笑一声,“世子何必问介个,您在匏瓜里面搁甜酒,可不就是认定妾乃只愿同甘,不能共苦的性子么,今日作此可笑假设,无论妾答什么,您也早有偏见了。”

惯是伶牙俐齿,萧应问哂声道,“是么,那怎得方才昭昭发觉是吾进帐来,面上嫌恶一览无余?”

“什么?”李辞盈先是迷茫,再闻来已习以为常的酒气,心绪霎时就松懈了,她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上下掠眼打量了那人——虽是冷面蹙眉,耳根早是气得发红了,眸底嫉恨、委屈他自个是一点没察觉的,胸膛不定起伏,仍念念在说。

萧应问道,“昭昭既到了这儿,还期盼着何人能进帐来见你?还是说如今米已成粥,您是一日也不肯再忍受了?!”

“忍受”二字一出,莫名其妙的酸楚再次涨满心口,但凡足够爱重一人,无论如何也要期盼回报,李昭昭冷清冷心,对他从来忍受便罢了,最恨是她并非不能回报,满腔热忱皆落于他人之身。

偏偏是他不讲理,非要迫了李昭昭嫁他不可。

萧应问越想越气,收手将人往身前带了些,再垂首掩目捧了她那白皙的脸儿,泄愤般搓了两把还不够,下巴一抬,压在她蓬松的发顶蹭来蹭去。

一面又是咬牙切齿地胡言乱语,“李昭昭、李昭昭,你竟这样厌恶某,实在可恨、可恨极了……”

话中许多蛮缠,糖丝儿似的黏绞着,听在耳中莫名是痒,李辞盈当晓得此人是醉得狠了,否则这样一分所谓嫌弃,能将他气得这般大失分寸?

他仍喋喋不休,每说来一句,滚烫的气息就直顺着鬓间往她颈上扑,李辞盈要挣扎,可那人抱得实在太用力,她再受不住那点子酒气了,好生好气地劝,“妾何曾厌恶了世子您——”

一句话没说完呢,那人已不耐烦听,萧应问掐了她的腰线往腿上一提,更紧密地覆身下去。这会儿严丝合缝,他隔衣轻易衔住了绵软的云团,李辞盈下意识要抵,那人只手扣住她的肩,含含糊糊地抱怨着,“若非厌恶了某,怎到这个时刻仍只喊来‘世子’二字?昭昭好不讲理……”

究竟谁不讲理?!

若非太明白萧应问平日是个什么性子,李辞盈大抵要当他为让她喊一声“夫君”在卖痴撒娇,她不肯说话,那人便得寸进尺舐着云儿打圈,湿漉漉的鼻息渐往腹间喷洒,一串儿暗色的泽渍晕在了礼衣之上。

这怎么成呢,虽风息丸已在袖中呢,可萧应问醉了,不一定听得进她的话,李辞盈慌忙揪住了那人的发,“等、等等……”

“……”萧应问嘶声抬首,不止了靡红的唇,黑眸之中亦满湿濡而毫不遮掩的欲色,李辞盈惊得一松手,那人借势就撑在她上方,滚一轮喉结,可怜巴巴地问,“昭昭厌恶某,不肯喊‘夫君’,也不肯让某伺候你了?”

“不、不是。”他这样性情大变,可教李辞盈觉着毛骨悚然,这会子真是想揭了这层皮囊,瞧瞧里边是不是藏了个裴听寒,她轻声喊了句“夫君”,眼见萧应问展笑欲言,立即快言说道,“妾哪里厌恶您,不过是闻着了您衣上的酒气才觉不悦的,酒之一物伤神损心,醉饮过度烂肠败事,妾只气了今日喜宴,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要灌您呢。”

“果真?”压在肩上的手掌往臂间抚下,萧应问举袖嗅了好几回,怔怔低语,“昭昭不喜欢,那某先收拾妥当了、醒醒酒再过来。”

他能这样想就是最好,李辞盈方松一口气,那人忽又倾身抵住了她的心口,萧应问翕动鼻翼,恍然道,“昭昭身上也有酒气,咱们一块收拾。”

“走罢!”他抄手将人搂在怀里,下一刻再举足轻点,如闪电一般掠了屏风出去。

“不——”李辞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半空之中,迎风压制住喉咙中的尖喊,她紧紧揽住萧应问的颈子,颤颤问道,“咱们去要哪儿收拾?”

“不远。”萧应问目视前方,“府上东南角有一处汤池曰‘闲’,春冬之时享用最是舒适。”

汤池?!李辞盈听了两眼发黑,一手攥了袖口,盯住了眼前飞掠的草木楼阁。

一句话的工夫地儿也已到了,玉池砌在石丘之下一幢八角亭里边,热气氤氲,溶得月儿也朦胧了。

孤亭四面落幔以遮,这会子渺无人烟,静得与那飞角上伶仃的圆灯笼一般。

颇有些野趣。

李辞盈是不想夜里到水里边泡着,脱了鞋袜踩在阶上便是,虽是冷月清风,然这儿热雾缭绕并不觉冷,她安心撑手瞧了景色,只待萧应问收拾好再带她回青庐去。

“昭昭?”

好了么?李辞盈淡然一回首,那人仍不过方步来干岸,慢条斯理在捞帨架上的衣裳,皎月之下,儿郎精壮紧实的腰背一目尽收,同样,脊骨之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亦撞入眸中。

不可能的,李辞盈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怔神起身要去探个究竟,“凭意,你背上的伤是……?”

她五指触在他的伤痕,又似不信般点点回溯几次,掌心覆下的血肉翻腾滚涌,萧应问一寸寸收紧腰腹,终是回身掌住她压向自己。

第142章 “黏丝。”

并非没有更多亲密时刻,不过此夜饮尽歌阑,再于红烛下观来金钿花靥,才由然生出与李昭昭结发有期的实感。

此刻情思扰却百般绪,他垂目想要吻她,未及时,那女郎倏然撑住他的胸口,侧头往一旁躲开了半寸。

“……”

薄唇擦着她耳上璀璨的明珰过去,那冷玉的冰凉触感似春日新芽遇风连延,络绎疯长的藤蔓一线一丝密种于内,缠得一颗冷心全然没法子再跳动似的。

这一刻沉闷实难言表,他两指捏住李辞盈的下颌,生生将她的脸慢慢儿再转回来,“躲什么?”

四目相眄,那娇娥清颦羞杀湖上凌波,一丝流盼,一寸绰约,蹙眉凝眸之间,雾夜亦化为春风罗绮,实难遏了旖旎。

萧应问轻咽干渴的喉,眸底潮湿的怫郁一瞬将明月与她覆归幽暗。

李辞盈被他这样一盯,仍是觉着有些怕的,收了肩细细措辞,一要开口,目光先不由自主往那人身前划——

方才急着问话,没有想过人家仍没著上衣裳,此刻萧应问不过堪堪束着件半湿的绸裈,缚縢随意垂在腰间,那些尚未擦干的水珠儿便沿了腹前腰后结实流畅的肌理沟壑滚成细线,逐个洇入绸料中。

萧世子筹码之渥足,真是令人叹服啊!

“……”萧应问一阖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您往哪儿瞧?”

李辞盈实在汗颜,忙又收了视线回来,咳两声清嗓,瞪了眼一本正经地斥道,“妾能往哪儿瞧?自然是往您脊上的伤痕瞧!人家要问它的因由,您为何不答?!”

该答么,萧应问嘴角微压,“不值一提。”

或是为着醉了,他这点小心思根本难藏,李辞盈无声盯着他,后者便又慢吞吞地补上了一句,“这点子小伤过两日便能好全,闲话说得多了,没来由要让昭昭觉得为难。”

“为难?”李辞盈极短促嗤笑了声,话语中也带上几不可闻的嘲讽,“世子掌管刑狱多年,断案皆以魏律为据,岂有不知直诉不实乃重罪的道理?若这伤……果真为下婿时所承受,至于此时此刻早该是青肿了,怎能仍是新伤模样?”

瞧着或不过一刻之前所致。

她十分不解,“以您素日谨慎,不该出这样的差错呀。”

难道他真是喝多了?

李昭昭聪慧,也常让人觉着挫败,萧应问一叹,抚了她脂肌温腻的脸儿慢慢摩挲,一面垂目淡淡说道,“谨慎?任素日如何谨慎,总有这嫉恨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错念之下出错事,岂是人之常情?”

李辞盈可算目瞪口呆,让萧应问这样的人认妒忌之失,听来岂非是天方夜谭?!

她总觉了哪儿不妥,一颗脑袋歪过来,别过去,越瞧越觉了眼前人渐是有些陌生的。

而萧应问呢,前边仍能忍着,后见她迷茫如那雪地里边找不着路的呆狐一般摇头晃脑起来,终是没忍住笑出声响。

孤夜深雾,尤是刺耳,“你笑什么?!”李辞盈瞪大眼睛。

而那人闻言愈发笑得猖狂,一串儿清朗的笑声震在胸口,连带着她的心阵阵发颤。

李辞盈作势要推他,“外人如何,妾不觉为难,是您自个要做这样的傻事才数来可笑。”

甫一触碰,萧应问却突兀地止住了情绪,面上笑意敛尽,他冷声问道,“可笑?!吾何时说过此伤是下婿时所受了?难道在昭昭心里边,就只有裴听寒一人能教你觉得为难?又或者你果真以为,吾会有‘嫉妒成狂、无计可奈’的时刻?!”

这话听来云里雾里,李辞盈呆了一瞬,便听那人说来,“大朝会上论功分派,官家提到这两年傅弦跟着飞翎卫历练,又往陇西、扬州立下不少功勋,那么的,吾想着咸州郡守一职空悬已久,便私请上谏,让傅弦往咸州事职三年,为朝廷分忧。”

“咸州?”咸州虽远,从前却是前辽之都,土地富饶,人口丰茂,李辞盈忖道,“这倒是个历练的好去处……”

萧应问道貌岸然,“当然,若非是好去处,吾怎会想着让傅弦接任、官家又怎会当廷首恳?”

李辞盈仍不明白,“那……您的意思是说,傅弦为了这事儿对您动手?”

*

傅弦起先是不晓得咸州一事是萧应问在背后推波助澜,官家既金口玉言,他也就认栽了,哪晓得今日某人“酒醉”,竟自个将这事吐露了。

想问个清楚明白,就在往青庐的路上将人堵了,可萧应问仍坦然,“原来六郎不愿往咸州?可吾怎记得在丹霞岩谷之中,你是有考虑过这一遭的。”

“这是一回事?!”提到这回事,傅弦岂不知萧应问的用意,他怒极揪住那人的后颈,呵斥道,“从前某想往咸州去,全全是为了阿盈能看得起,难道表哥果真愚笨到连这个也不明白,还是为着从前我与她千里鸿雁,你心生妒忌,一定让我们永隔山海不可?”

不说介个还好,一提起来,萧应问霎时黑了脸,挣了傅弦,冷道,“从前如何也好,她如今已嫁到萧家来,六郎再用旧时*称呼,怕不合适了。”

“不合适?!”傅弦怒道,“究竟何人早知真相,依然冷眼瞧某步步沦陷?!”他反手扣剑,冷笑连连,“以某之痛楚,为你做今日嫁衣?萧应问,咱们是血亲的弟兄,你如何能这般待我?”

傅弦翻剑之时,隐在暗处的飞翎已警觉出鞘,梁术真是不懂得,为何这大好的日子,世子仍要折腾介个——世子能醉么,必然是不能的,就算真醉了,那嘴也是缝了针线的,让他说出一句不该说的?前所未有!

梁术硬了头皮上前,“公子弦,请去兵刃。”

愤懑已冲昏脑袋,傅弦才懒得理会他的,飞剑在手,金鞘如电,就这般轻易磕在萧应问脊上。

*

这些事儿自不必与她多提,萧应问“嗯”了声,解释道,“或为着这回吾亦请了县主与他同往新地,才教傅弦恼怒至此。”

“让县主同往?”李辞盈奇道,“为何?!”

一听了事关县主,两只耳朵就竖得老高,他的昭昭果然嫉恶如仇,萧应问笑了声,“不止于嘉昌县主,连带了傅家的几个孩儿也一同往咸州去。其中缘由,倒与孙三郎与吾说起的一事有关。”

哦,那就是说的傅八娘的事儿,李辞盈想想当明白,或是孙七娘与他三哥提了,又传到萧应问耳中。

李辞盈说道,“把人赶出长安去实非君子所为,也不怪公子弦怨怼您。”

这会子如了她的意,秀眉也舒展着了,萧应问蹭了蹭她泛红的鼻尖,声线也不知觉变柔和,“好,是吾活该。那咱们留下县主,再让你俩个多走动走动?昭昭心善,指不定融洽几回,恩怨也就随风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刻薄话李辞盈才懒说,哼唧两声,埋首在他身前,昂首娇声莺啭,“您说是就是罢,朝廷的事妾岂能左右了一分?趁这会子人家还没收拾好行装,您快些过去留人罢。”

密绒绒的鸦睫轻眨,李辞盈拉长声调,怯声请他走,“正事要紧,您尽管让妾独守空房罢,妾心中是一分埋怨没有的。”

话毕了,手臂收得更牢,李昭昭垂首窃窃笑得得意,那轻轻柔柔的吐息就如羽毛抚在身前,很快捂出一小块湿润,她有意要恶劣地作弄,反掌抬了尾指的丹蔻在他腹间一寸寸游巡刮划。

血液翻腾肆虐,萧应问倏尔拊住她的后颈,低头照就了那莹润靡绯的唇重重印下去。

多时心愿一朝成真,这个亲吻比何时都显来急切,他几近粗鲁撬开了她的唇齿,勾舌长驱直入濡湿颚腔,李辞盈向是承不住他这般凶狠的,不多时腿软得站不住,她佯势退开半步,立即又被一道巨力毫无间隙扣回怀中。

那人眸底眼生的蛮横一闪而过,下一刻果真叼住了她颈侧软肉,声似滚过砂砾般嘶哑,“想去哪儿?”

成团的锦绣逶迤满地,他握住她的腿儿一点点吻上去。

唇舌咬合,呼吸愈发粗重,至于某一瞬,她终忍不住窒息地痉挛,那人很快撑手覆上来,抬了满是湿漉漉的眼盯住她,乞求般的,“昭昭……”

这幕天席地的,他究竟还想怎么样啊?!李辞盈尚处于惊潮余温之中,只失神地望着他唇角悬着的黏缠银丝,低语道,“做、做……什么?”

还有什么?萧应问抵住她的,喉中漾出极轻的一声笑,另一手不迟疑握臂巡走,从容攥开了她袖中缚扣。

装有风息丸的瓷瓶儿落在手中,他两指弹走了布塞,而后瞧也不瞧地,仰头将药丸灌进喉咙。

空中一阵轻羽扑扇,那防风灯笼不知为何竟离奇地扑灭了,夜色将此处罩做了樊笼,萧应问亦觉着自个好似是陷入了一片极其泥泞的沼泽,在绵软的、湿润的蠕绞,求生不得,欲死难能。

第143章 “你这畜牲。”

月藏薄云,星沉烟水,闲台原是静池恬澹,是夜声声澜漾沸荡,碧波涟漪如飞翻的纱帘拂漫白玉阶,她终难抑唇齿轻泣,呜呜咽咽地抱怨他。

“萧应问——”这辈子没见过女人是么,至于要这样折腾她,这都第几回了,李辞盈撑住阶缘用力喘息,扭身想转过去,可那人力道不减,一味要倾轧。

快慰自脊上飞窜,她重顿一下,鼻息咻咻地斥道,“……你这畜牲。”

从前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而如今听罢了,唇边不过泛来一缕微妙的笑,“好昭昭。”萧应问意识到她的意图,俯首衔了吻过去,同时也掐住她的腰窝变本加厉地□□,“就这般的好不好,吾怕你正过来又要掐弄吾背上的伤,很疼呢。”

暗哑的闷喘笼在耳尖,男子磅礴而强悍的气势扰得人呼吸更乱,李辞盈阖眼断续哼道,“世子还晓得疼呢?”

“昭昭疼了?”萧应问微愣,略缓了些气力。

疼么,倒怪了,非但不疼,甚至于静下来也觉不出酸累,李辞盈摇摇脑袋且不想这个怪诞——弄这半夜也该是够了,她不愿时时都随了郎子索要,抽抽搭搭地抹泪,“您当真一点不心疼人家,且这儿四面开阔,若有人过来撞见了,可教人家一点脸面都不剩。”

闻得她啜泣,萧应问才知自个有些过了,低叹一声将人转过来抱在臂上,安抚道,“无关人等吾早驱远了,昭昭安心,有梁术在外边守着,没有人能过来。”

“……”李辞盈不过随口一问,哪晓得外头果真还有人守着,也是,若不是有人要暗里协作,好好一盏防风灯笼怎得忽然灭了?

梁骁骑可是不易,还要替主子做这歪酸事儿,李辞盈面上滚了烫火,作势要推开他,举目一望,却腾然愣住了。

面前之人眸光凉若暗河,泠泠然与那日沙丘奔马时一无二异,他怎么好似又瞎了?李辞盈心下猛沉,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果然毫无反应。

此刻觉寒犹甚,李辞盈声音已僵得发硬,她把住萧应问臂膀,急切地问,“您的眼睛……姚医官不是说月余就能好全么,妾想着这些时日过去应当无大碍的……”

且这会子也并没有烈日啊,她想不明白,喃喃道,“……分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子竟、竟又——”

唔,这事儿嘛,萧应问咳了声,“……说来话长。”

瞧他这模样,或还有什么事瞒着她的没说,李辞盈瞪他一眼,想那人又是个瞎的瞧不见,便改往他臂上掐了一把,“夜还长,说来话长您慢慢道来就是。”

话毕她一扭腰想下来,“你出去呀!”

有人哪里肯听从,颠两下抱得更深,嘀咕着,“吾慢些好不好——”

不等她怒,抢先说了,“昭昭先前听闻过吾幼时伤过眼睛的事儿,应当还不晓得后头吾是如何痊愈的?”

这一项她没深思过,李辞盈也不明白他为何此时提来,略想想,答曰,“总不过就是公主与侯爷为你遍寻名医,而后再以奇药慢慢儿治着?”

他却摇头,“昆仑山雪光耀比烈日,区区婴孩何能承受?受损过甚,无药可医。”

李辞盈一头雾水,“怎会在昆仑山?”

萧应问坦然,“那时公主与侯爷正于陇西游历。”

原来如此?李辞盈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既无药可医,究竟又是怎么样治好的?”

虽兴头调起来,然而那儿的触觉仍难忽视,她不耐抵在他肩上,恨恨道,“坏透了,瞎了也该是您的报应,快些说!”

萧应问笑得发颤,“……嗯,回长安城两年尝百药而不能,才至于寻来叶无面,将寒魄封的功力传授给吾。”

“叶无面?就是飞翎卫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叶首领么?”此人神秘至极,李辞盈兴致更高,“他既为飞翎卫首领,为何又总是不在长安?”

萧应问说道:“师父志在山川,虽为飞翎首领,肩上却并无官职,只待吾学成之后,他续往北边游历,鲜有音讯。”

哦,不怪是萧应问虽是副首领,飞翎卫全权是听从于他的。李辞盈问道,“莫非是这寒魄封有治愈眼疾的妙用?”

她不理解,“既它这般有用,为何不早些传给你?是那时年幼难以承受?还是叶首领踪迹难寻?”

是也不是——等等,那女郎话语之间总不自觉地要收紧,真教人难以集中思绪,萧应问一时不晓得究竟是谁在折腾谁,他沉下一口气,继续道,“触绪伤气,动情损神,所谓寒魄封便是教人敛情思,绝缱欲。”

李辞盈忽然明白了一事,长长“哦”了声,“不怪从前您总是——”

情到深处不肯破戒,原是为着功法在身,若要再沉溺下去,只得敛功收力,散尽寒魄封,他当然再难视物。可若不敛,他便伤人伤己,没人讨得了好处。

“总是什么?”萧应问笑,“昭昭怎总是话说一半?在下愚笨,不得要领。”

“您是明知故问。”李辞盈没好气道,“这样说来您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只待明日再聚功力就好了?也不早些说来听,方才可吓坏人家。”

“怎么的?”他慢吞吞挺送着,“嫁到侯府来万事顺意,吾以为昭昭懒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这话倒也没错,只不过李辞盈才不承认,假惺惺啄了他两口,“您是在台狱里边待得久了,见谁都觉着心怀鬼胎,你我既为夫妻,人家自然是要关心您的呀,且——”

不该提那个词的,萧应问一听得她口中“夫妻”二字,手下气力便加重了三分,恶狠狠抵进来,一定让她再说,“昭昭晓得了咱们是夫妻,往后每日晨昏都记得如何唤吾才好。”

唤唤唤!“……疯子!”李辞盈气极,那人始终有法子让她消气,萧应问吻了她的眼睛,笑道,“原来昭昭还没发觉?”

发觉什么?!此刻总算后知后觉体会到四肢百骸满溢的轻盈气劲,所谓从容烦寒退,和悦冲五脏,李辞盈周身血液若清流归海,心定气平,六神自在。

“是您的功力……”她喃语道。

虽已敛气,仍有些漏网之鱼,想着对她有好处,萧应问便任了去,李辞盈问道,“您的功力到了妾这儿,当也对您有损?”

当然,萧应问波澜不惊笑了笑,“只好让吾以二人之份数,勤加多练了。”

果然不出意料,下一刻那女郎两眼发光,疾拍他的背脊,“那还等什么,快些的。”

“……不想明日守寡,您可轻些拍的。”没被傅弦打死,倒要命丧于此,萧应问痛极皱眉,可瞧着李辞盈这一脸烈烈轰轰、跃跃欲试的模样,又实在难忍了笑意,哼哼几声鼻息,到底吃不住扶额,大笑不止。

第144章 “九哥。”

人生万事,岂有天定?总之让萧应问自个琢磨,是想不到有哪一日进了廨所、见了案上成摞的牒牍、意识到今日大抵是没法子回家用飱的时候,心里边竟会冒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九日婚休已过,这才第一日回北衙当值。

梁术等人本埋头跟在后头呢,萧应问这一顿足,他几个险是来不及停住,可谁能往世子身上撞呢,梁术扭身往门框磕了声巨响,陈朝抱了柱。

两者呲牙咧嘴顺势再往屋里边瞧一眼,可就福至心灵晓得世子为何蹙眉了。

梁术咳了声,解释道,“您不在,衙内许多事儿都没法子决策,他们也没敢往府上打扰,这不都堆积在这儿么。”

萧应问平静“嗯”了声,走几步进去,先喊陈朝伺候笔墨,折袖压臂往那案侧坐了,大致翻了两翻,拿了第一册来读,未及须臾,幽灼的眸轻抬,瞥了梁术一眼。

“忤在那儿做什么?”

这是怎么个意思?梁术不明白,世子读牒,哪回不是他在一旁待令呢?数年来都是站在这儿的,怎得今日突然碍了眼?

他一下没转过这个脑筋也属正常——往日世子岂能是那种心里边不舒爽就要迁怒属下的人,陈朝好心,接话给他,也是为萧应问圆场,“梁骁骑挡了光,得挪开两步为好。”

怪了,他站在门后,哪能挡着光啊,冬日里没来由闷出些冷汗,梁术讪讪往一旁移了两步,正措辞呢,又听那头一声突兀的哼笑。

这下堪称悚然,他欲言又止地望回去,萧应问已不再看他,没事人般埋案好好开始处理公事了。

这一日飞笔疾书,仍是赶在了申时批复完了,萧应问方一搁笔,外头肃整脚步,隐隐听得金吾齐声请安的响动。

“……”萧应问撑住案侧慢慢儿起身,盯住了正兴高采烈闯进来的李湛。

“表哥——”一进此间,雪海冰山,李湛还道北衙值房没点地龙呢,再望着了对边那人一张臭脸,以及案上破天荒搁来的一盏铜壶漏刻,登时笑出声来,“……吾来得不是时候,耽搁爱卿下值了?”

萧应问额角轻跳,“岂敢。”

哪里不敢了,一个好脸也不给。李湛笑得眯起眼睛,凑几步过来,也不晓得多少促狭,“爱卿新婚,吾哪里是那不晓得体恤之人,到了时辰下值就是,不过今日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先挥手让无关人等都出去待着,才又揽了萧应问的肩,挑眉道,“遥妹妹这会子正与孙家的七娘在赛场练弓,莫非表哥不晓得?”

“……”萧应问果然不晓得,可他面上哪露声色,不答反问,“官家打栖棠宫过来的?”

这也晓得?!李湛狐疑望过去,萧应问则移了他的手,施施然举袖拂了方才被碰到的地儿,嫌弃般蹙眉,“官家衣上染了鹅梨香,别碰着吾。”

李湛惊奇,“……染着香了又如何?难道表哥还闻不了介个?”

萧应问坦然,“怎会,就是回去了不好交待。”

分明再寻常不过一句话,砸吧砸吧怎品出些别的意味,李湛搓搓手臂的冷栗,失语瞪了一眼,“表哥,你可不会是在炫耀罢……”

闲话说到这儿也就算了,萧应问哼了声,又问,“您来做什么?”

李湛收了顽笑,“还是西边的事儿。”

先前与吐蕃谈拢了质子一事,南曲质子府也正建造中,而后暂押在御史台的七王子又提了宋长山的名儿,李湛道,“宋长山从前就偏向于七王子一派,这回七王子极力为他求情,大夫们议过了,说是不值当为这等小人物下吐蕃方的面子,寻个由头要留他在长安城,一样住在质子府。”

可宋长山与李辞盈有些恩怨,并且人还在暗狱里边关着,多少得问表哥一句才稳妥。

萧应问:“裴启真怎么说?”

“大都督——”李湛一噎,“他道既七王子这般在意了宋长山,只怕后者身上仍存了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吾想他大抵是有密审宋长山的打算。”

萧应问又问,“那您的意思呢?”

李湛笑笑,却没说话。

半刻,萧应问“嗯”了声,只道“可惜”,“大都督言之有理,不过这几日吾在家里歇着,飞翎廨与北衙门有不少事儿没来得及奏报。”

他一顿,“宋长山殁在暗狱中了。”

那帮老匹夫胆儿忒小,还是表哥甚得他心,李湛眉眼微舒,“什么时候能殁?”

当然不能让宋长山再有机会说出李辞盈与庄冲的干系,再者她遣人往陇西斗场的事儿也经不起推敲,萧应问看着案上漏刻,答曰,“今日,此刻。”

*

长安城风起云涌,可李辞盈日子过得十分舒心,清源公主只在侯府住了三日,熬完见礼,把账薄与匙柄一交,又要回公主府去了——

其实哪有婆母健在却不住在一块的说法,李辞盈仍诚惶诚恐呢,要请每日晨昏往公主府定省,清源公主听了只一味摆手,“本宫惯了每日午后才起,哪里受得住这定省的磋磨,你的孝心吾记在心里了,等哪日天儿热起来,咱们同往九华山避暑,届时每日同吃、游玩,劳你费心周全着。”

公主府那样多奴仆,哪用得着她周全什么,吩咐一句下去,自有人会忙活,李辞盈笑答了,公主才放心松了口气。

第三日回门,都督府上只见了荣国夫人与大都督,裴听寒的影子都摸不着,想是为避嫌没有过来。

又几日,两孩儿往雁山读书、萧应问休沐日告罄,侯府彻底静下来,姑母不管她,她就只管懒着的,空了与孙英游顽,有萧应问的些许功法在身,不知多少惬意。

就是这日晴好,难得都督府下帖道有客来访,也请她往府上吃饭。

你道来的是谁,李辞盈从想不到的,日暖烟浮,她随了卫参事往里边去——都督府中堂座无虚席,那花团锦簇的一片光影晃得她都有些眼晕,定睛看看,大都督正承主位,一水儿面生的锦衣女郎簇拥着客位上那老妇人。

那妇人身著四喜如意缎绣夹衫,额抹翠玉,举止娴雅,显是大门户家的老太太。

长安城竟还有她认不得的人么?李辞盈心下疑惑,不经意慢下步子,她略停在院中那白梅树下,便正有人匆忙了步子自廊下赶来。

重光倏过,赤日照灼,那一袭烈烈红披就这样仓促闯到眼中来,裴听寒好似是瘦了许多,蹙起的眉棱都显几分嶙峋,他脚步极快,走到了眼前才意识到是有人立在树下。

腾然抬眸,他终于还是见到她。

黑漆漆的眼中忽涌来万千星子,灿烂与彩涣并振,裴听寒顿足难行。

“九哥。”

这一瞬敛尽明光,因疾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渐渐缓重,归于灰烬。

“……阿遥。”他低声一句,再没有看她。

第145章 “似一滩水。”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说的大抵如此——从前京职冗杂、裴听寒中举而被遣送陇西边境之时无一人为他可惜,如今数功于身,官拜显位,往来攀附者则难以胜数。

裴听寒性子寡淡,也不屑与趋炎附势者周旋,能让他这般脚步匆匆赶来相见的——李辞盈当明白了——堂中诸位,皆是他外家卢氏族亲,那位老太太便是他的外祖母,昔年白马寺赠灵符的恩德,也算裴听寒亲缘之中仅有的一点温情。

弱河夜会,他将那藏有灵符的香袋转赠给她用,可惜没捂热就被萧应问缴获,后头它去了何处李辞盈没问过,按着萧某人那阴冷多疑的性子,高低是撕碎扔了。

李辞盈略顿,那边听得声响也已瞧过来,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同时起身,后者更在瞧着裴听寒之时红了眼眶。

“是咱们阿寒么……”卢老夫人含泪喊了一声,裴听寒再难作他想,碾步疾奔到了门侧,一览此间众人面上各异的神色,他却并不踟蹰,迈一步再上前,迎上去接住她伸出的双手,紧攥在掌中。

“外祖母。”他一出声,已带了微不可闻的颤音。

卢老夫人“哎”声答应着,面上浮了些欣慰的笑,她道,“洛阳一别十数年,吾还记来昨日阿寒戴虎头帽儿的模样,那样小的一个孩儿,如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

“让吾好生瞧瞧。”她细细打量了裴听寒,到底没耐住泉涌的泪,幼时不觉,可随了年岁渐长,这孩儿与有仪愈发是像了,尤其蹙眉冷目之间这份倔强——有仪当年为情叛族时那声声痴语仍响在耳边,她没法子再让明也步他母亲的后尘。

相见欢畅,然不能让老太太往风雪里单站着,大都督挽了李辞盈过来,卢老夫人便暂收了泪,先客气一番,又让几位后辈都上前见了礼,大都督便请大伙儿随席,再令奴仆们着手布菜。

这回卢家女眷往长安城游历,人来得十分齐全,除却三房的媳妇们,席间还坐着一位十五、六的女郎,柳眉杏眼的好模样,乃是卢家二房的嫡女三娘。

至此为止,李辞盈当晓得大都督为何今日特意喊她回来与席,果不其然,待漂亮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卢老夫人便让卢三娘给大都督谢酒。

那女郎敬罢了大都督,又重新斟满一杯要敬裴听寒,她说道,“幸得使君雷霆手段,才教扬州城、乃至淮扬道的百姓们免于危难,语蓉这一杯为敬英雄,使君,请。”

裴听寒照例客气一句,受了这一杯酒。

坐下来,卢老夫人轻抚他的手臂,责怪似的,“分明到了扬州,也不知回家来瞧瞧,苦着吾跋山涉水来见你。”

裴听寒有愧,“是明也的不是。”

“若非是语蓉安排得好,只怕咱们这旅程没这样顺利。”

裴听寒听罢望了卢语蓉一眼,可惜刚才神游天外,并不曾听得这女郎是哪房的亲戚,迟疑一刻,便听卢老夫人笑道,“语蓉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序齿为三,年纪小你一些,该是喊她一句表妹的。”

她叹一声,“她是头一回来长安城,新鲜得不得了,走遍了三十六景仍不够,还说要往什么广仁寺礼佛,听说那寺庙远在九华山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大都督从善如流,“何需老夫人劳累,卢娘子要往广仁寺去,便教明也陪同就是,他这两日休沐,恰是闲着的。”

卢老太太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主意。”

这下裴听寒算是懂得了卢家倾巢出动的因由,来不及收拾面上的冷凛,下意识就要往李辞盈那边望——往日他若是不慎与哪位女郎多说了两句话,端是要吃她的眼风,更别说这样显而易见的撮合。

可惜这回例外。

李辞盈举目轻笑,十分怡然,“乐见其成”四字明白就写在脸上。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她远远将他抛开了,哪里会在意这些?搁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裴听寒漠然垂眸,一瞬收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再不发一言。

席间热络化作静默,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对视一眼,转了这个话头不再提起,过会子,又与李辞盈低语一句,“晚点劝劝你九哥。”

李辞盈再不能装懵懂,点头应了。

酒足饭饱,客人也都一个个送上了马车,李辞盈半日辛苦却算不得结束,她转目看了一眼后边站着的裴听寒,觉得脑袋都有些疼。

大都督何至于异想天开想要她来开解裴听寒?别人不清楚,李辞盈还会不晓得么——当年裴听寒的母亲私逃,可就是卢家二房的舅舅大义灭亲逐了她的名儿,如今又想要撮合裴听寒与卢表妹,哪儿来的脸皮?

可大都督的令也不好不听。

琢磨琢磨了会,倒想出个主意。

看奴仆们都各自忙着的,李辞盈一清嗓子,刚吐了个“九”字出来,那人一道冰冷的目光已刺到面上来。

裴听寒面无表情盯着她,“若是再劝,还请免开尊口。”

一句话把后路全堵死,李辞盈可晓得从前陇西其余几个郡守是如何不待见他的,没忍住翻了翻眼皮,嘟囔着,“您当我想劝?”

说完这句,其实还是劝了,她说道,“卢二郎去岁八月中解元,大都督大抵是为你的前途计量过,才肯让卢家登门的。”

裴听寒过二十了,又是这样有本事,多少人想往他这儿巴结裴家的姻亲?就长乐公主仍时不时想着这一茬呢。

李辞盈继续道,“与卢家联亲大有益处,卢二郎有了出息自然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好过让你尚主断了前程——”

那卢二郎到底有没有出息呢,李辞盈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印象。

她晓得为着卢有仪的缘故,裴听寒必不可能娶卢表妹为妻,话锋一转,说道,“九哥晓得的,大都督要重用一个人,必不会放他任性。这回裴、卢两家若谈拢了亲事,您觉得自个还有说话的余地么?”

裴听寒“哦”了声,说道,“听阿遥的意思,似乎有了主意。”

李辞盈点头,“当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她看向他,“长安城确还有一人能解九哥困局。”

“何人?”

李辞盈笃定道,“刑部王侍郎。”

与其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出息的卢二郎,还不如干脆将王侍郎收入囊中,虽说如今萧、裴两家合力,但有这一层姻亲在,王侍郎做事必定更加尽心尽力。

而裴听寒呢,听了只突兀笑了声,“王侍郎?你的意思是说让某娶了王娘子?”

不然呢,她微微颔首,那人却不知何来的怒气,忽是拖住了她的手腕往身旁一拽,李辞盈猝不及防转个圈儿,后背一下撞在那人胸口,裴听寒就这样半拥着她,退到了游廊之中。

风里芬香,芳满浓愁,那一点既熟悉又遥远的木樨香一下扑到面上来,他按住她的双手抵在墙上,直白而又冷淡的目光慢慢点过她的眼睛、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李辞盈惊得发颤,游廊白墙镂有花窗,无论是谁从这儿过时多看一眼可就要见着他们了,她咬唇别开了脸,低声斥道,“使君果真是连咱们裴家的脸面也不放在眼里了?!快些松开。”

俯瞰的视角太具侵略性,余光微晃之间,那人喉咙轻轻滚动了一轮,李辞盈顿时毛骨悚然,急切地推拒,快声说道,“是妾自以为是认定您放不下对卢家的心结,才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您若是觉得不好,只当我没有说过。”

她扭身要挣扎,“撒开!”

裴听寒却不听,一手按了她的微微起伏的背脊,压抑住极重极缓的呼吸,“是为了我,还是为着王娘子从前爱慕萧应问的缘故?阿盈之主意是一箭双雕除了某与王娘子,才好觉得安心、畅意,是不是?”

那人渐渐靠近,分不清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处,日光下他的眼睛像镀上朦胧的金雾,幽沉、灿烂,又不可捉摸。

心脏不由自主地鼓动,李辞盈屏住一口气,眼睫快速眨了好几下。

“您怎会这样想?!”

“你在意的是他。”

两人同时开口,裴听寒一时恍惚,也已分不清她答的究竟是哪一句,可掌下她悚然的战栗这般真实。

泪意漫满眼眶,他清楚晓得这份疾言厉色再伪装不下去。

呼吸交缠,咫尺之间,可裴听寒没法子再靠近,他一下松了气力,那女郎立即似一滩水般贴着墙壁滑落到了地上。

脱困了!李辞盈撑手支住身体,如失水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还好、还好,方才裴听寒那副模样,让她只以为自个今日就要被捉到大理寺受审合奸罪了。

“无论如何,我的事都——”裴听寒盯着她面上劫后余生的庆幸,滚烫过的血液终于一点点冷下去,“无需你的好心。”

李辞盈是一句听不进去,闻声胡乱地点头,只恨没生了四只腿,连滚带爬是扶墙到外边去了。

第146章 “磅礴地。”

西风满城,寒雨如丝,萧应问回到澄霁阁之时已近子时——处理一个宋望山倒算不得多难,在三司审查面前不露马脚才教人费些心力。

好是一切尘埃落定,接下来两日休沐,他可再不想往外边折腾了。

澄霁阁仍点着灯,走到院中瞭望,橙黄黄的光影映在雾夜窗前,寂静的,也是温情的熨烫。

踏上长廊时放轻了些脚步,萧应问免了外头守夜婢女的例安,一面抬手解了薄披,问了句,“夫人睡下了?”

和风垂目答道,“是,夫人于云砚堂读书至戌时一刻,再用过金桂七返糕便睡下了,那糕子夫人用着觉好,特意留下半笼盖在庖厨温着,说是世子公事劳累了,吩咐奴等待您回来时候奉上。”

“嗯。”萧应问微微颔首,“拿进来罢。”

“是。”和风躬身推了门,里边擎灯烛火顺风晃得人微微眯眼,萧应问一顿,又补了一句,“往后夫人睡下,里头就不必留灯了。”

在府上几日,众婢女也算摸得清主子的脾性,世子虽瞧着吓人,对待夫人时候耐心十足,且他是不习惯有人近身的,这么一来,劳累活有陈朝、方迁两个小厮包办,她们只管与从前一般伺候夫人,必要时候在外头待命就好,甚是轻松。

和风又答“是”,隔会子下边人领来了点心,她听得里面没动静,便放心将食喝送到外间的八角桌上,轻步退出了屋子。

洗漱完又过一刻,萧应问捞了衣衫回里间。

地龙点得旺了,李昭昭睡得发热,此刻两只光洁的手都压在黄绢面衿外边,靠近些,均匀温热的呼吸拂到面上,羽毛一样轻。

那女郎酣眠中似梦着什么好事了,唇角略勾着在笑。

萧应问也笑,小心上了榻,撑着脑袋卧在她身旁,瞧不够似的。

“……”或是这目光太过于直白,李辞盈一下惊醒,魂悸般睁了睁眼,好一会才回神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她慢慢将手收回薄被中,不满问道,“……半夜不睡觉,您盯着人家做什么?”

阴森森、黏糊糊的,她还当屋子里边进蛇了。

萧应问倒好笑,垂目抚了抚她枕在玉席上的长发,感叹道,“四海游历之间,某见过许多乔装伪饰,然他们无论扮作乞丐、走贩或是奴仆,总有一样易现破绽。”

大半夜的说的什么东西,李辞盈还困着呢,“嗯”了声,阖眼问道,“哪一样?”

“头发。”

头发!李辞盈一下又睁开眼,茫然望着那只在自个发上边反复摩挲的手,什么意思,莫非自个还做了什么坏事记不得,这会子有劳萧世子深夜问起审来了。

萧应问继续道,“穷匮之家赤贫如洗,吃饱一顿饭尚且不容易,其发多枯黄、干缕……”

可李昭昭大抵自小存了要嫁入高门的豪情壮志,不止于要涂面药呵护肌理,发上三千青丝如瀑,夜里看来,绸缎般光泽柔滑。

他将手指没入她的发中,笑了声,“有志者事竟成。”

李辞盈听明白*了,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十分气恼,抱了被子在胸前,重重侧过去,瞪他道,“是么,想就是为着这个疑点,您才大费周章让飞翎走街串巷去查人家了。”

萧应问一挑眉,“你知道?”

“当然。”李辞盈哼道,“否则那日砂海遇匪,您怎能将我二哥的名儿脱口而出?”

一提庄冲,神色暗下两分,萧应问察觉了,揽住她的肩过来,拊住了她的后脊,“昭昭。”

低头,目光顷刻对上,那双柔若月色的眸子带上一分懵懂。

近来观花,幽情旖旎,喉咙泛来说不清的干涩,萧应问不自觉侧开目光,埋住她的颈窝,深呼了一口气。

淡淡的木芙蓉香气涌满鼻腔,他呼吸也慢下一拍,心脏在不受控地酸涨,近乎是一种恶劣的叫嚣在驱使,萧应问磨了磨发痒的牙,微微昂首,衔住她的颈。

不轻不重的吻沿着优美流畅的颈线上下巡梭,他搂住她的腰贴近自己,更多地索取她的温度。

那炙热又急切的鼻息喷洒过来,搅得李辞盈脑子一团浆糊,她伸手捏他的耳朵,“忙到这个时辰才回府,您真不会累么!?”

萧应问轻哼,“某会不会累,昭昭应当是最清楚的。”

没个正经,这些日子都缠特她多少回了,李辞盈耳根微红,连呸几声,伸手推他,“妾怎清楚这个?早些安置了,明日一早鹤知与蝉衣要回来,人家还指望您教导他们练弓。”

“耽搁么?”萧应问笑,捉了她的手反扣在身后,再欺身覆上去,垂目欲吻,忽捕捉到那人面上匆匆掠过的一丝不自在。

这种神色像是忍痛,他顿一下,擒住她的手臂送到眼下。

月色透纱帘,李昭昭白玉似的腕骨上一道怵目的青色,一瞧就知是被人钳固所致。若是他人迫她,她早往他面前哭诉了。

他微敛笑意,“今日去过大都督府了?”

“是。”李辞盈忙收了手回来,“只是不当心碰着了,过两日就能好。”

为着从前因片玉详报太频繁产生过龃龉,萧应问已不再喊人时刻盯李辞盈的行踪,往日与孙英等人来往也罢,或与三俩儿郎赛马娱情等又如何了?

他太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长安城、乃至大魏境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比他给她的更多,李辞盈握了侯府的匙柄,万万是晓得如何珍惜的。

萧应问:“可抹过药水了?”

“……”

不说话,那就是没有了。萧应问一阖眼睛,退开半步将人拥坐起来,起身下了榻,冷声道,“昭昭不是最珍惜自个这条小命么,怎受了伤也不晓得找医官瞧瞧。”

骤然离了怀抱,周遭温度一下变得冷了,李辞盈不知所措搓了搓手,心里权衡着,怎么的,难道见裴听寒一面,萧应问就不想再理会她了?

她措辞道,“妾以为您晓得大都督邀约之事。今日来客是扬州的卢家,都督府上没有女眷,喊妾过去招呼一二也是寻常呀。”

萧应问瞥她一眼,“既然寻常,怎一句不提?”

话毕,躬身抽开了案间小屉,借微光找着药酒,挑握在手,复又向她而来。

李辞盈安心了,于是倒打一耙,“妾想提,也得找得找人呀,您无缘无故回来得这样晚,妾还与谁说去?”

“啵”一声轻响,萧应问弹开布塞儿,浓郁的药酒味道溢满了整屋,他随意往那杌凳上坐了,没好气看她一眼,“手。”

李辞盈老实伸手,那人便圈了她的腕在掌中,抹上药,垂目一下下认真搓揉。

光线昏暗,李辞盈又没有他在夜色中视物的本事,百无聊赖盯着他睫下筛落的一小块阴影,低声道,“这药味道这般浓郁,人家是怕要薰着您呢。”

萧应问毫不留情揭穿她,“是么,某以为昭昭是怕吾晓得你见了裴听寒。”

“……”李辞盈忍无可忍重哼一声,作势就要走了。

“别动。”

压手臂上的力道很轻,又或是他怕再次伤到她,李辞盈轻易抽开手,未融开的黑色药液自腕上滚落,一串儿跌在金线黄绢。

抬眼,萧应问仍握着那瓷瓶儿,目光沉沉在看她。

半晌,他才开口,“某并非无缘无故晚归,宋长山殁在暗狱,我总要想法子给上头一个交待。”

“……他?”不必多问,李辞盈一瞬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若非枉死,何用“想法子”才能给交待,她唇齿轻颤,“为何?”

萧应问微微耸肩,“奉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