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140(1 / 2)

吾意昭昭 虞渡 18669 字 10天前

第131章 “任她摆布。”

“二叔!”裴二郎闻言何不惊惧,再顾不得什么裴九什么李三,也似不知前边还有他人在,愧然屈膝在地,跪行三步拜身于前,声泪俱下道,“显城有错,甘领责罚,然二十余载于长安风云相依为命,某不忍令您独守此间,二叔,您罚我,万万不要赶我回去洛阳城去……”

二十载相伴,纵使裴二郎一事无成,大都督亦难忍心让他这般难堪,他扶了李辞盈在一旁,双目沉下些许淡漠的慨然。

他道,“魏令则:父子不为同朝官,你虽非吾之亲子,然自小是养在身旁的,为避此嫌到底没让你承族荫当上什么正经差事,这会既要回去了,吾便为你请下司州长史一职,往后长居河东郡,也多多地辅佐了你五弟。”

大都督叹道,“他一向是个冲动的性子,你闲时总劝着,好让吾安心。”

裴二郎再愚蠢也该晓得此决定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想成的,到底是裴九年少早秀,大都督又是惜才之人,两厢对较,他能得几分器重呢?

但话又说回来,得任司州长史可比继续待在长安好得多,裴二郎早知自己几斤几两,只是大都督非要朽木成材罢了。

他一下止了哭声,险是当即就答应下来。

忍了又忍,到底抑制住喜色,裴二郎讪讪摸摸鼻子,试探道,“显城往河东郡去,岂非留您一人在长安城沉浮?”

身旁自该有裴家人帮扶着,大都督心里有打算,挥手让他不必多说,“时候不早,你且回了罢。”

裴二郎得了官职,这会子自无所不从,扭捏瞧了二人,拱手告别,“那好,显城等宴席散毕,再与二叔、遥妹妹一同守岁。”

李辞盈回了礼,心下倒觉得好笑。裴二郎虽是尽力掩饰过了,然在场另二人见他不过白纸一张,万分之一侥幸的得意压下唇角,已够裴启真俯仰间悲酸回肠了。

她想的不错,若非待裴二郎如亲子,裴启真何能忍受蠢才,见他退走,心沉如灰,冰封似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分落寞。

正此刻,轻若柳絮的一只手握到掌中来,他侧了眼去瞧,身边儿的女郎早忘了什么情仇恩怨,凭了娇声温语对他,“阿耶,您觉着儿今日装扮可算得宜?”

她喋喋不休,似见了他来,肚里有万万句话语要吐露,“第一回往禁中去,儿心里边可慌张着,既是怕几分朴素露了怯,又恐打扮过了教上头觉着僭越,恰是您来,可好好儿给人家瞧瞧。”

裴启真才少了与女郎说什么妆容打扮,为难打量一番,除却衣裳因推搡有些褶皱,也没觉出什么不妥。

“都很好。”他含笑拍拍她的肩,喊了侍女几人过来修整,再沉眼瞧了此间狼藉,往外头等待。

酉时三刻,长安城撼来洪钟万均,乃昭年节已至,夜无禁止的意思。

献岁节乃大魏民俗重中之重,腊月底各家已开始置办年货,熬粥捏面等等。此往禁中,满街张灯结彩,坊市间鼓瑟琴鸣,人人面带喜色。

红灯笼与彩幡早遮了漫城霜雪,李辞盈探目繁华之间,免不得为声泰而感心安,此时快意当前,似百虑皆销矣。

回溯以来虽多经挫折,然到底是寻得了青天路。过些时候掌下永宁侯府,待开了春,再往昭应县踏野巡田,这世上还能找到比这些更快活的事儿么?

怕是没有了,李辞盈想得正好,隆隆车轮后踏采马蹄几声,回首再望,显是怔愣住了。

长空掠去惊雀三两,那少年于繁采春声中微扬眉目。骏骨行嘶,萧应问身上所著正是他俩前世初遇时那件玄色襕衫,十二珠冠拢了乌髻,长眉之下淡漠的眸在映出她影子的那一瞬霎时灼亮,此昳艳摄人心魄,然此一刻,更多心悸若八月十七夜雨中悠沉的编钟般,一声重过一声地敲。

怎得回事,除却她之装扮,就连他也与那日一无二异?李辞盈眸光剧闪,生是松开了手中珠帘,切断了那人视线。

“……”萧应问这下端是气得笑出声来,怎么的,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耸背缩肩,举头畏触,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原来他竟有这样可怖?!萧应问哪里服气,咬牙切齿持缰停立——待下回再见,必定教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

今日佳宴,亲近之臣工当然为上,要往席位去,少不得途径众宾客,大都督本是位高,李辞盈也早惯了这般的,万千瞩目算来平常,她一样垂目恭敬落了座,才扶膝开始打量周遭。

殿中自华堂俱成筵席,裴家与侍中、尚书同桌,位置正对永宁侯府与中书令一家。

其下为齐国公府上两位,以及好容易盛装的孙英与她的哥哥孙三,傅家的位置则稍远一些,除却县主,傅八娘亦在其列。

显然,为着傅弦并未归来,县主脸色不似平日和蔼,瞧着是有些郁郁。

此刻太和殿中飞琼芳风,远远胜过了上回庆宴,燎火于阶,明明如白昼。

这样的日子自没人扫兴,大都督与尚书、侍中搁了旧怨,相谈甚欢,两位国夫人也介绍小辈们一一招呼寒暄过了。

李辞盈是没想过这样快与两位夫人同坐在首席,这时心情大好,言谈之间便多些温和。

自然的,从近处观来传闻中国色倾城的裴家二十一娘,杨十二郎等几位郎君只能以震撼人心言表,冰雪绝艳,千娇万态,人间哪得如今殊丽,定是天赋来的仙姿琼葩偶下凡尘。

可惜可惜,可惜竟要嫁了那个——

再一抬首,便迎上对桌那双冷眼,杨十二郎浑身一颤,僵硬点头示意。

而李辞盈呢,只觉人家喊萧应问“夜乞郎”果然并非空穴来风,这么一掠眼过来,吓着杨十二等人不说,她一样垂眸,显出了从来没有的一点局促来。

不多时,李湛、卢贵妃,以及清源公主和几位太妃皆入席,众人山呼万岁,李湛多几句寒暄,再令丝竹起,岁宴方始。

禁中美食自是外头无法比拟的,上席摆作辞旧宴,其间四十八味珍馐各有千秋,除却了鱼羹等不愿碰着,李辞盈样样都想尝。

美人停箸何能忍受,待这儿的大人都往别处吃酒、交际,儿郎们忙不迭要指挥奴仆给她夹菜,可恨是不能将一切美食都献到她面前。

人多了,场面难免杂乱,于家的眼拙没看出李辞盈不喜吃鱼,张嘴令了人采鱼肉过来,杨家则冷笑连连阻了,那奴仆一下不知所措,手中杯盏猛地停住,好好儿一壶贵妃红洒出来,巧是浇在了李辞盈足下。

暖酒慢慢儿沁进鞋袜,湿漉漉的,很有些不适。

“奴万死!”那奴仆跪地,伏身颤语,“请乡君责罚。”

自是没法子在宫里头责罚人的,李辞盈也懒应付桌上的男人,携了采釉的手起身,要往别处更衣云云。

这回更衣,万是不能让谁人有机可乘,等到了地儿,李辞盈令采釉一定在外头守好了,才放心推了门进去。

想来这世上绝没有哪儿算得没有萧世子的眼线,李辞盈方一回身,那梁上便无声无息落了个轻飘飘的影,萧应问一点是没耽搁,托了她的后颈,莽撞吻了下来。

李辞盈猝不及防,险是一个倒仰跌在地上,关键时刻那腰上手臂一紧,萧应问拥了她退开几步,一下将人覆压在案侧。

好呀,有人全场一口菜肴未尝,唇舌之间仍只不过一点甜酒的香气,他紧紧拥她到怀里,将那些疑惑、气恼和说不清的烦闷尽数都融入这个深如夜色的亲吻之中。

“世子——”

哪有人这般不讲道理!!李辞盈拧身要躲,那人察觉了,只不过让她背过身,更多汹涌的、凌乱的碎吻滚落脖颈,萧应问反手按住她骤乱的心跳一路往下,再以指熟练解了她的短靴,“咚咚”两声落在地上。

李辞盈低头要去瞧,那人一鼓作气将她的湿袜也去了,一句接一句问,“怎么个意思,是某今日装束过于板正了,还是近来又有什么事儿未如了您老人家的意,能与他人说笑,却是一个好脸子都不肯给自个的郎子?”

胡说八道,李辞盈被他揉搓得气喘吁吁,小心踮着脚没把案上的玩意儿碰着,一面气说,“妾哪里与他人说笑了?!世子惯喜欢冤枉好人呢,快放开我!”

“谁是好人?”萧应问哼笑,有意曲解了她的意思,“那一桌上某没见得一个好人。”

“……”李辞盈可算晓得他在闹什么,好笑瞪他,“世子哪管道理,莫非人家过来说话,妾一句都不能搭?不发一言……不得失了规矩?”

“你连我都不搭理,还想搭理谁去?”萧应问低声道,“方才在朱雀街,你分明都见着某过来,怎也不讲一讲‘规矩’?”

“……”要和此人讲理,本就登天还难,李辞盈没法子解释,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回应了他那些缱绻的深吻,任了那馥郁的月麟香一点点吞噬掉她的气息。

待终于是一点儿脾气也不剩了,昏昧之中闪来璀璨的暗光,一长串冰冷的物什绕过颈侧,颇有些份量地垂在胸前。

李辞盈伸手摸了摸,颗颗分明圆润,又似阳刻着繁杂的纹样,她忽想起一物,不可思议拽住了它,压声问道,“这是——?”

萧应问道,“乡君封得匆忙,赏赐的金银也不多珍贵,某往大慈恩寺请了这串子璎珞宝珠,你若是喜欢,晚点儿借让官家之手赐你作节礼,好不好?”

暮天云,黯淡灯,她捏住了手中这名贵而难得的七彩璎珞宝珠,笑得既是得意,又堪称恶劣,“这珠子果真是你的?”

“当然。”萧应问不解她为何笑作如此模样,冷意自脊骨逆窜,那女郎眸中戏谑似将他作什么玩意儿般肆意拈弄,不可不察的战栗危分密布,前路险巇,他显是落入一个未知的圈套中,从此任她摆布了。

第132章 “阿遥。”

萧应问欲言又止,说起这璎珞宝珠的来历,可得回溯到建和朝天竺国往来传经的那年,一两句话怎说得清楚?

可李辞盈一反常态,才不管了此间不宜多留,非得让他立即详解不可。

“表哥……”曼声仿若玉软云娇,那女郎伏在他的臂间,探了仍然春意漾浓的眸子嗔道,“今夜过后可不知哪日还能相见,您真就这般无情,不愿与妾再多待一刻?”

李昭昭方才吩咐侍女犹如防贼,要留他是万无道理的,然此一时温柔难舍,萧应问阖了阖眼,哼声道,“多待一刻何妨,只怕有人承不住多的,待会子要落泪求着吾走。”

嘴上是厉害呢,李辞盈才不信,多少回临门一步,萧世子也未更深入半分,她心里早觉他大抵是有些“不行”的。

当然这话不好当他面说来,她鼓了脸颊,佯作十分羞恼般,抬手拧了那人一把,气道,“莫非咱们在一处之时您除了那些腌臜,就没有别的事儿能想了?”

萧应问满脸坦然,“没有。”他目光下移半瞬,抬扬之时嘴角亦携来一分亲昵的轻挑,“昭昭怎问出这个来,您此刻不一样浸透了?”

此人之无耻究竟到了何种境地?!李辞盈闻言耳朵险是烧起来,总之是没见过脸皮子比他更厚的了,她重重吐纳一段气仍未平复,当即想捻了那璎珞珠儿来念一遍清心经才好。

“不说便罢了!”她倏然起身,拽了那珠串儿下来作势就要掷回那人怀中,萧应问再不敢逗弄,抚住她肩膀将人稳好了,笑道,“好好好,昭昭想知道,某知无不言。”

天竺传教,佛法慈悲,魏天子大敞国门,三年之后更于大明宫恩赐修铸法喜殿,自此佛教大盛于魏,天竺为感恩德,请佛子贡来竺经与宝石,其中一柄联珠璎珞,正是随竺经一同敬奉在殿中。

又三年,清源公主幼儿懵懂,顽游时不慎闯入法殿将其摔毁。

建和帝素纵容她,就干脆将其中的还未毁完的珍珠、玛瑙以及玫瑰七宝等拾了,与佛珠串作了七彩宝链赐下。

于是此物便在公主库房待足了年岁,直至前几日萧应问取来往大慈恩寺开光,意为李辞盈祈添善缘福德,顺带借皇家之手恩赐下来,以显隆宠。

果然如此?李辞盈若有所思,以她与萧应问今日牵连,他做这事儿倒算不得意外,然而前世呢?

今上尚未封后,圣人主子是两年之后才入住中宫,这串宝珠又是公主的东西,赐给李辞盈来,该是得了谁的主意呢?

李辞盈晓得的,前世为着裴听寒之身份,李家早将他打入裴氏阵营,两派既不融,功回长安时也非十分得李湛优待。

多日不接见、又按下她的诰令不发等等事项,确有意图逼迫裴听寒尚主的因素在,然太和殿上恩赐宝珠,却与如此种种相悖——

总不能说是萧应问不忍她受长安方冷待,才假手圣人当众赐她宝珠,又或者,他要先以此宝物惑人,连招之中令为她安排别的后路?

可若是要以宝物惑人,他也不必专门儿往自家库房里边翻呀,皇城多少好东西,随手赏来都能让她受宠若惊,用得着动用公主这些个渊源深刻的玩意儿么?

想来想去,李辞盈一点儿没明白。

也等不及再想,这边耽搁久了,大都督已遣了裴无过来询问,采釉回了两句裴无已察觉不对,过会子门儿拍得砰砰响,李辞盈再不答话,只怕那人该是闯进来。

“娘子!”采釉贴住门儿,“奴进来伺候您罢?”

“不必。”李辞盈扬声回道,“就要好了。”

到此刻分别,萧应问果真有些不愿走,抢手握了一旁的新袜,没奈何道,“究竟是谁把吉日定在开年之后?”

若定在今日,就该能够一同守岁。

“低声着!”李辞盈才不理介个,匆匆整了襟口,低头再瞧,才发觉萧应问取了她的东西,她不客气伸了腿儿踩在他胸口,令道,“快些!”

萧应问闷叹一声,认命低头擎了她的小腿,“气势汹汹作什么,向来不是某伺候着您么?”

到了这事儿上,此人便很能放得下身段,伺候着清洗、穿衫子自不必说了,连平常几个发髻也能挽得很齐整。

不止如此,萧应问略想想,将她发上金饰也一个个扶回原位,乍看了,断不会觉出此间如何放浪。

李辞盈可不信此人诸事一点即通,垂看了镜中影,低声哂笑道,“难得,世子手很巧呢。”

萧应问怎听不出她话中嘲意,身居此位,又已加冠,屋中多少会有两个通房子,从前县主来问过几次,只是他没肯收罢了。

哪一件事不是从她这儿熟能生巧的?可见有的人心安理得受了他的好处,一点是没察觉呢。萧应问微顿了顿,淡淡说了句,“手巧?某以为昭昭早见识过了,怎竟今日才作如斯感慨?看来是记性不好,改日空了多多切磋。”

“……”真是多余与他说,人一旦是不要脸面,全身就已百毒不侵,她哪有什么话能刺得到他的。

李辞盈恨恨捏住拳,一个白眼算是飞到了天顶上。

此夜不同从前,李辞盈受了官家璎珞宝珠的恩赐,于众羡之中平平安安地回崇仁坊去。

夜禁既止,西京万灯如海,争比月明。

千门万户都似涌到了这繁华街中,李辞盈眺目过去,火树摇焰,笙歌杳杳,那月桥上华白如昼,浮光一掠间,便陷往了如画锦绣之中再拨不开视线——从前在鄯州也并非贫苦,可四海八荒之中还有何处能热闹得过长安城?

又再有何人能够比得过萧应问能给她带来的好处呢?

李辞盈抚了颈上微凉的宝珠,举目冁然轻笑。

*

蛮儿、面儿两个在外边疯了一夜,此刻在赋月阁中昏昏欲睡,李辞盈进院子时候听得里边私语阵阵,正是两个孩子强撑着要等她。

“不行!”过了十岁生辰,面儿的嗓音便变得有些哑,此刻无精打采,听得更觉出疲累,他道,“盈姨喊人接咱们过来,一定是想与从前一般守岁到天明!”

蛮儿附和着,“是呀长姑,若盈姨回来见着咱们睡了,怕也舍不得喊咱们起来,一年仅此一夜,怎得轻易错过呀?她一人撑着,倒显伶仃。”

姑母万是无奈,劝了再劝也没法他们先睡,“咱们一家团聚在此,往后年年岁岁都可一同守除夕夜,何急此一时。”

经这段时候的诊治,李兰雪的眼睛已有了好转,蛮儿、面儿读书肯吃苦,庄冲的解药也拿得了,一切都往安稳中走。

“这怎能一样呢……”

“我还等盈姨回来吃花椒酒……”

越说越困,怕是倒头就得睡了,李辞盈微微勾唇,不再迟疑要推门,里头李兰雪一声微叹,又忽使她止住步伐。

李兰雪何能不叹呢,早先在淮远山上沈临风一句惊喊,她就该晓得世上不该还有另一名为李赋的孩儿凑到面前来相救。

可惜庄冲再受重创,她也不敢将认出他的事儿与李辞盈说,虽一同带回长安,可如今亦探不出消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李兰雪自言自语道,“若是二郎也在……”

话音落了,门儿忽得猛地被推开,两个半醒半梦得孩儿被这声响惊醒,还未睁眼,阵阵香雾迎面扑袭——那女郎何有半点昔日模样,富贵与祥瑞早重铸了骨血,衣袂上沾染云端彤霞,她是蓬山谪来凡界的仙子,似随时乘风而去。

“盈——”面儿惊喜一出声,可又立即停住,揣揣搓手与蛮儿对视一眼,齐声改口喊她,“乡君!”

李辞盈一顿,心里的愤懑倒被这点子哭笑不得冲淡了些,她与从前般把准备好的节礼掷到两个孩儿怀中,解了披氅吩咐采釉拿出去,才好与李兰雪好好谈话。

“姑母!”李辞盈说道,“你如何晓得——”还能是谁,“是萧世子与您说的?”

事实并非如此,李兰雪简略将那日在淮远山的事儿提了,“姑母是瞎了,但血脉连心,怎晓不得此李赋即咱们家听话懂事的二郎?”

“那您这些时候岂非日日担忧了他?”李辞盈叹道,“怎也不问问我?”

“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姑母是半分左右不得的。”李兰雪也叹,“若二郎真有了什么好歹,还让你百忙中费神来体谅我。”

家人不外如此,我为你想,你为我想,都不肯让对方多承担了一分担忧,李辞盈又气又想笑,“亏得解药来得及时,二哥已无性命之虞。”

面儿从满目琳琅的节礼中抬头,疑惑道,“谁是二哥!”

蛮儿才不会在大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不识相,她一捏面儿嘴巴,将他的聒噪掐断在喉管中,“闭嘴罢。”

李辞盈嗤笑一声,懒管了这两个,先详尽将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见李兰雪眉头仍难展,又道,“他已清醒了一些,萧世子的人正日夜守着那边呢,咱们不必过于担忧了,等哪日空了,我陪您过去瞧瞧。”

当然,要等庄冲恢复人样,免得再吓着了姑母。

李兰雪略放心了些,又想起一事,“那日在山上,我听得他口中念着‘阿肴’这个名儿,你可晓得这个‘阿肴’是哪个呢?”

乍一听这两个字,李辞盈端得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知指的是纪清肴。

阿肴?阿遥?脑中似有一道霹雳急行掠飞,一些不太明白,而后又忽然恍然的事儿忽冲开了迷障——不怪萧应问要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儿,他走下的每一步都经算计,从前裴启真与李茵容私情正浓,可就为往后的孩儿取过小字,而后李茵容负气离开,仍为孩儿留下了这个小字。

纪清肴——初见时黄沙满目之中走来负长矛的女郎,将她眉目之中的利落与干练与大都督重上再辨,岂非一切昭然若揭——她就是裴家二十一娘?

第133章 “旧情了。”

新岁瑞雪连降五日,长安城飞檐砌霜。

本来年节该有十日休沐,都为着这场连绵大雪,衙役与金吾们早早儿往各坊督促扫清道路——雪色层层如冻云,积得巷间坊口都没法子下脚走路了。

卯时三刻天儿蒙蒙亮,各家往来走亲戚人份,落英巷子也渐渐是热闹起来——巷口郑家不例外,今日宴客,众亲朋便是要聚在这儿吃晌午的,婆子回洛阳去了,梅娘子一人办两桌席面,一早起来,陀螺似的转个没完。

这倒罢了,偏偏芷姐儿与来客的几个小儿在院中堆雪频起冲突,推搡来、追打去,声浪震天,直冲得人脑门阵阵发疼。

哭喊、鞭炮,嘈杂声吵破了天,可这般繁喧之下却有一家宁静如泊湖,是一丝声响也没传出来。

如今的李家不比李三娘在时了,虽时有人出入,然梅娘子认得出来那都是为朝廷办差的鹰犬,个个凝神拧眉,把李家围得如同牢狱,就连这年节到了,门上一点人间气也没有。

待这边酒足饭饱,巷间倒算得了几分动静,梅娘子往外头接闲汉的东西,回首瞥了隔壁,那李家府门外头搭了长梯,一张影子颤颤巍巍往上头攀呢,手里面拽的,不正是一盏红灯笼。

“哎哟!”眼见那人足下有气没力的,梅娘子可怕了大过年的这儿要出事,赶忙搁了东西两步上去,先把那梯子给他扶稳了。

定眼瞧瞧,虽那人面上仍戴着飞狐面具,可见身型,能晓得他就是那久未露面的李郎君。

“你们家下人呢?”梅娘子担忧一句,后又想,若使唤得动人,何用这半残之躯来爬梯子。罢了,她干脆抢了庄冲手中的东西,再展笑颜,“我来挂罢。”

庄冲本是虚弱,此刻承了她的好意,松手往一旁坐下,缓声说了句,“多谢。”

此一句缥缈若云烟,可见其内伤深重难愈。梅娘子心下一叹,勾了灯笼在手上,两三下就都挂得稳妥了。

她一一看过了,满意点头,“这倒不错,有些过大年的味儿。”她转头问他,“可吃过了?咱们院里宴客呢,您不嫌弃就一同来吃,都是不良人的弟兄们,正好也聚一聚。”

飞翎卫何能让他离了这间宅子?庄冲摇了摇头,侧眼瞥了一眼院中,也不多说什么,“怕要辜负娘子好意。”

梅娘子顺了他的目光望向里边,略是懂得了,“哎”声答应着,“得,您大病初愈,可别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咱们郑七闲着呢。”

寒暄几句,那人唇色愈发沉白,梅娘子不敢耽搁他,只道,“里头正等着我呢,李郎君改日空了带三娘同来屋里吃饭,前几回见她总是来去匆匆,可有些时候没好好儿说话了。”

庄冲微愣,“她常来这里?”

“当然!”梅娘子奇道,“每三五天就得过来一回,怎得您不晓得么?”

未得解药之前庄冲根本毫无知觉,哪里还晓得别的,只不过清醒这五日,倒一回没见着李辞盈来。

他将视线自赤色的灯笼上垂落,长久地缄默。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请出去传话的人有了信儿,巷口滚滚踏雪之声,有人孤身单骑而至。

雪融天霁,萧应问慢拍几步至门阶下,再按住身后一袭飞扬的雪色狐裘翻落马背,分明人就在他眼前,大驾却似没有见着,他一句不问庄冲,只责向一旁看管的飞翎。

“怎让人在风口上待着?”

飞翎有苦难言,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这人自己长了脚要溜达,他们还能捆着他不成?真教乡君又瞧见了,还能有好果子吃么?

他一咬牙,屈身跪下,“卑职疏忽大意,请世子责罚。”

庄冲呢,自也懒看他们指桑骂槐,垂眉冷言道,“怎是你来?”

他等待数日未果,本想让飞翎请李辞盈来说话。

萧应问昂了下巴让飞翎过来扶庄冲往里边去,一面说道,“你喊飞翎传话,当然只能我来。”

庄冲并不灰心,“三娘呢,我有话要与她说。”

萧应问只当听不懂,“昏礼在即,吾与三娘该要避嫌,大都督府亦非想去就能去的地儿,你有什么想晓得的,问我是一样。”

“一样?”庄冲猛地顿足,怒气分明满溢,他仍将喉咙之中的话语硬生生吞回去,“不过是年节寂寞,想要与阿妹团聚庆岁罢了,又怎能一样?”

“是么?”

密雪靡靡,满天飞絮顷刻落来满肩,萧应问按下侧边银扣解了狐裘卷回臂上,示意飞翎将它先收到屋子里。

飞翎不解,这雨雪纷纷的,做什么不穿着?拿到手里一瞧才恍然,原是乡君从前在陇西给咱世子织的那件狐狸毛披氅。

他了然了,重重点头,珍宝似的攮到怀里,三步并两步窜回廊下,给过一个“我办事您放心”的坚毅眼神。

“……”萧应问懒理了那人,只对庄冲说道,“以庆岁之名喊人过来,见面劈头盖脸要责问纪清肴之事,莫非你一点未想过三娘心中如何委屈?”萧应问倏然冷笑,“拿不到解药,你可晓得她担忧你多少日夜?”

庄冲何能不晓得,可是——他一咬牙,“既已取了解药,又为何、为何不给她用?”

实则庄、纪两人同服解药,只不过纪清肴体内多一味毒性,乃是她为博取祆教教众信任而服下的密药,从前不晓得,是这会子恶毒消退才查出来。

萧应问沉下声音,“你果真以为纪清肴昏睡是三娘授意?”

“否则呢——”既都将二人带回长安城,还有何理由能够对阿肴见死不救?庄冲自知失言,抿了唇不愿与他多说,“你请她过来罢,有些事就算是误会,也应当面说清楚。”

看来庄冲十分了解李昭昭是个什么性子,可惜,她从前并不晓得纪清肴身份,否则又怎会请他多番照拂。

萧应问勾了个讽笑,“说清楚什么?”

“……”想此人一切尽在掌控,庄冲目光微垂,“你知道?”

这世上只怕是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飞翎卫,萧应问不置可否,“吾不会请她过来,更不会让你无故责她一分,纪清肴*服药未醒乃受赤焰水效性,你曾伺于祆教,应当能清楚这一点。”

“……”庄冲不可置信看他一眼,“那三娘她……”

萧应问微微摇头,“以三娘心窍,晓得纪清肴身份是早晚的事。”

再观庄冲今日态度,可想出李昭昭届时两难。萧应问冷道,“若非是她,纪清肴早死了千万回,今日留住性命一条你就当知足,哪来的脸子要教训她?”

他往主屋瞥了一眼,哼声道,“且纪清肴戴罪之身,就算恢复本宗也只为裴氏蒙羞,你是聪明人,该晓得其中厉害,也该做得出选择。”

做出选择?在淮扬山上,庄冲早猜测到了纪清肴身份,可他从未想过别的——单讲迷津寨多少弟兄折在裴听寒手中,而后裴氏更亲手毁了鹧鸪山的一切,深仇似海,阿肴断断接受不了介个身份。

可他也明白阿盈晓得此事后会如何做,既阻青云天梯,又是区区一名罪匪,安来名目还不能轻易除去么?

为他与阿肴这一层纠葛在,才使得她犹豫不决。

庄冲道,“除了带她离开,吾何来别的选择?”

听得此言,萧应问倒不觉意外,只不过替李昭昭感慨,才又劝说,“为救你性命,三娘险落入宋长山手中,她身侧既无一可信之人,你作为她的阿兄,难道不该留在长安,护她平安?”

他意有所指,“你的确能够选择,并且,已经选择过了。”

“我——”风骤起,天阴雨滂,那薄雪拂乱如刃击,片片愁绝,庄冲慢慢攥紧了拳,低声道,“吾曾于天地日月立下重誓,永不负她。”

一母同胞,性子为何迥然相反,萧应问实不认为哪日李昭昭口中也能说出这样一句情深义重的话来,单只一想象来,可谓是寒毛倒竖,不知自个将死作何种惨状。

可若非她贪利,他又如何使其安心留在长安城?是怜她所有仍不够,才甘为薄情俯首降虏罢了。

萧应问自袖中取了一物递予庄冲,凉声道,“孰轻孰重,你自个掂量,总之,吾不能让世上再有第二个裴家二十一娘。”

论一项洞察人心,某人不知到何种境地,庄冲接来那锦袋拆解,其中身籍、过所等一应俱全,若不想纪清肴身死,只能让她远遁岭南荒野——他拿起袋底的两只白瓷小瓶。

一为赤焰水解药,余下一服则为忘生散。

*

一夜过后,落英巷子又冷三分,巷尾李宅不知为何搬个底朝天,飞翎撤走了,就连往前服侍的崔妈妈与片玉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第二日雪停,李辞盈才得来传信。飞鹘一只扑扇翅膀稳稳落在西窗,爪上轻锦原是一片空白,待近烛焰,萧应问亲笔才一字一行显露入眼中。

此人办事惯是如此,先写来近日玉牒留名,以及蛮儿、面儿两个划入萧氏子族一事,就连姑母的身份,也落在昭应县,挂在她乡君远亲之下。

噙笑半刻,于是见到他处理纪清肴的事儿。

李辞盈顿敛神色。

诚然这几日犹豫,便为沉思如何无声无息除去纪清肴,杀人并非易事,若留痕迹,哪日大都督晓得她对纪清肴下手,岂非自寻死路?

信曰,“有庄冲守住秘辛,想万事无虞。此事宜早不宜迟,望昭昭原谅吾自作主张。萧凭意奉上。”

是萧应问自作主张,还是庄冲另有所虑?

李辞盈很慢地眨眼,阅毕,锦付于炬,新烟生,旧情便与那忘生散一般的,饮下不留,无可记忆。

第134章 “手忙脚乱。”

某岁春末,李辞盈曾随玄甲靖卫军往瓜州巡营,西三州天气恶劣,巡队回转途中偶遇雪暴,他们暂于赛尔河谷休整。

那夜万星黯淡,皓月乱洒,她于白茫茫的雪丘尽头见得沙狼迁徙。那时雪有寸深,头狼以精壮之躯刨出前路,后边狼群亦分工有序,行队走势迅速、通畅,那一声声狼嚎向月,倒显严阵以待的玄甲军十分狼狈。

生于陇西的孩儿,哪个不晓得狼群所向披靡的秘要——乱世之中何能独善为身,不过以血脉捆绑为亲族,众狼生,孤狼死。

在纪清肴一事上,李辞盈亦笃此法而行,她之犹豫不过在于该如何下手不落痕迹,而从未觉着庄冲会如何——既损族益,怎也该除去她。

可惜事与愿违。

纵萧应问一并揽责于自身,李辞盈多番思索过,不难猜出其中内情,第二日再自梅娘子那儿听了庄冲带伤挂幡笼的事儿,一切就都明了了。

那时自九台山归家正值重阳,仍是得萧应问吩咐,李宅才记得布置菊花盆景与茱萸等,庄冲何能想到这些。

只因这时日有了纪清肴在,他伤重仍不忘了挂灯笼。

以李辞盈如今权势,早不惧庄冲离群索居,只是前几日答应姑母要一同过来瞧他,这会人去楼空,又怎好交代。

面对李兰雪的疑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李辞盈憋到最后,倒是对庄冲经年累月不肯递送消息的埋怨涌上心头,竹筒倒豆子似的怪罪起来。

说着说着,既觉委屈又感不解,鼻子也酸了,落了好些泪珠。

李兰雪倒来安慰她,“二郎性子咱们还不明白么,自小爱听些锄强扶弱的故事,立志就要当大侠,咱们几个现下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阿肴姑娘却生死难料,想若是状况掉倒过来,他一样是要保咱们。”

这能一样么?!纪清肴可不是他们自己人,也从来未给过李家一分好处。李辞盈张口想反驳,可转瞬又想起那夜丹霞岩谷中遇见,庄冲毫不犹豫往火篝里扑去的决绝。

又是谁灭了白家满门,为阿姐报仇雪恨呢?

李辞盈一时哀叹,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兰雪也叹,“既二郎要走,咱只当他没回来过,你就快要成亲,该是多些笑脸才好,让萧世子瞧着了也高兴。整天哭丧着,那边多少要不满意。”

李辞盈自个都不高兴呢,哪里管得了别人,没好气哼了声,“不满意又如何,阿盈就是这般的,要再好脾性也是没有了!”

再想了那些不顺心的,她气得一摔帕子,“到底是人家侯府权势熏天,这还没嫁呢,姑母心都偏到‘那边’去了。”

李兰雪怎会偏心呢,为此亲事,她早不知睁眼了多少个难眠夜。此刻重重一叹,哀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他永宁侯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家?侯门、客路,似天远,似海深,金槛一闭,谁能听得到里边半分人声?姑母怕你在他家吃了苦、受了罪,连一句知心话也寻不着人说。”

她语重心长拍了拍李辞盈的手,“夫妻之间和融些总归是有好处的,鸡飞狗跳的,姑母怎放得下心?”

虽说如今萧世子给予这许多好处,可李兰雪没忘了前月里可是裴郡守先请人上门提亲的,他萧世子不管不顾,任凭人家如何解释都不听,仗了权势直把她一家都掳来长安城,可不是没皮没脸的东西!

另外,李兰雪仍记着上回的仇呢,她一瞪眼,“若真按我说,就不该嫁这样的人,你记得那夜咱们请他来院里吃饭,半途说走就走,连一句客气话也不给留,那时尚且如此,做罢了郎子,想也是不好相与的!”

哦,那夜——那夜她打落了萧应问一颗牙,人不得立即找医者补救么,哪里顾得上别的?

好是补得足够快,否则此刻岂非要嫁个缺牙郎?

李辞盈想想也好笑,捂了嘴只说道,“谁说金槛一闭断却人声?儿还有事儿忘了和您说,如今蛮儿、面儿既为萧氏子,自然也是要与我一同住在永宁侯府的,地方已经收拾好了,不过世子还让我来问一句,若您是愿意往那儿去,过两日就好搬了,若是不愿意,照样儿住在安仁坊。什么时候想来探望了,也不必递帖子,门房认得人。”

“果真?”李兰雪不觉得萧世子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她想想,又摇头道,“哪个郎子不贪这新昏的鲜呢,这会子嘴上说得好,改日变了脸,可教把人轰出来。”

李辞盈失笑,“永宁侯府可不比咱们南门楼子那些小门户家,儿的名上了皇家的玉牒,轻易是更改不得的,轻待了媳妇,可就一点儿脸面都没有了。”

且如今她有俸禄在身,就算萧应问来日心意变了又如何,不过搬个院子,眼不见为净罢了。

李兰雪不懂那些,见李辞盈笃定,才略放心几分,至于住不住永宁侯府……为了两个孩儿,自然不该拂了世子好意,她道,“你们决定便是。”

让李辞盈决定,那就是要搬去的,蛮儿、面儿记名萧氏,更应当与那人多多地牵连,有了这两个孩子在身边烦着,才教萧应问明白养育孩儿可是让人头昏脑胀的事,没得心血来潮要她再生养。

有事要忙,心里边的烦闷就慢慢儿散了。

官员十日休沐已毕,萧应问也在北衙为几日后的元宵佳节布置长安防备等等,收了李辞盈消息,只如从前一般承诺一切随她心意。

短锦言毕了正事,复往长锦说了不少闲话:问来近日食寝、想请她元宵赏灯,另附即兴诗两首请鉴……

絮絮叨叨书不尽,那可怜的白鹘儿负重而来,两眼一闭倒在赋月阁窗下,沉沉昏睡过去。

李辞盈见了直发笑,此人不是每日晨昏忙得不可开交么,竟还能在间隙中写酸诗?也不怕被上头晓得了,斥他白食俸禄?

提过了,那人照旧要写。信曰,“经年不曾作诗,是恐才尽流俗,十八日卿卿不肯却扇,无如奈何。故书尽所学,不倦所悟,望不吝指教……”

如此之类云云,读来可麻住人家半边脸,李辞盈且看且笑,有回捧了信连哼了好几声,不经意掠眼却见镜中笑眉如月,倏然是懵怔住了。

下一刻堪作手忙脚乱,未读完的信塞回匣中,她在杌凳上转了两三圈,才想起挥手赶了那鹘儿走,而那白团儿没得回信,疑惑着在半空绕了又绕,才在李辞盈一个狠眼中委屈“啾”了一声,扑着短翅回飞翎廨去了。

*

飞翎们哪经过这诡怪之事——训一只白鹘要多少工夫知不知晓,哪日成想会整日用来传情诉意呀?!而且永宁侯府与大都督府哪里来几步路!?真可谓是、真可谓是暴殄天物!

很快,他几个再可惜不了这个,鹘儿这日回来,腿上竟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天老爷,情呢?!信呢?!

白鹘训练有素,断是不会丢失信件而自回的,只见它灰心丧气“啾”了声,歪着脑袋躲回了木笼。

飞翎们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往里边去报。

耽搁了好一阵子,门口缓缓步来个身影,本不知所措的飞翎们眼前飞亮,忙是七嘴八舌围上去——

“天老爷哟!”“公子弦!”

“大恩人!”“梁骁骑!”

来者不是梁术与傅弦又是谁,他俩个还莫名呢,离了这么两三个月,飞翎们怎变得这般谄媚,一股脑儿拥过来不说,个个比见了亲爹还感激涕零。

“怎么回事?”傅、梁二人是赶着元宵佳节回来的,梁术来说,荣升骁骑之后第一回大朝会,哪里肯错过,傅弦另有心思,自不必提了。

飞翎“嘿嘿”两声,一面接了两人浸透的披衣,寒暄道,“怎您两位今日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淅淅风吹的,哥几个往明德门接上一接呀?”

他几个经年混在飞翎廨,也晓得这儿必定是有不好交代的差事在了,梁术哼了声,“怎么的,老子一回来,你们就要挖坑埋我?”

傅弦也笑,“究竟何事,说来听听?”

飞翎将那白鹘儿又取来,为难瞧了两人一眼,面面相觑,“这还真不好说——”

“到底怎得了?”梁术不解。

“实在是说来话长啊。”诸飞翎哪里敢随意在背后说萧应问的事儿,另一人道,“这白鹘儿办事不力,不慎在途中丢失了信件,这下咱们不知如何才能向世子回话。”

丢失信件?傅、梁两人对视一眼,这怎可能呢,只怕其中内情百转千回,才教飞翎如此欲言又止。

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廊下即刻传来沉沉步伐,飞翎们背脊一凉,齐齐耸肩回头。

“世子——”

萧应问十分稀罕著了件缥青衫袍——当然,不过是为身后雪白的狐裘作配罢了,傅弦哪里不晓得这裘衣从何而来,见此人如此理所当然穿着了,端得是嘴角一抽,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萧应问只当没瞧见,冲梁术略一颔首,“回来了,路上一切可好?”

梁术许久未归,这会子听主子这般温和,心下难免百感交集,他垂首行了跪礼,愧怍道,“卑职无能。”

“起了罢。”萧应问近来脾性好得很,“淮南道如今安稳,是你与阿弦亲往巡查的缘故,大朝会上论功过,少不了这一笔。”

“是。”梁术起身,还没开口,萧应问已镇了镇心神,看向其他人,轻咳了声,“今日的信呢?”

本该早到了,左等右等没送来,圈椅上边慢慢儿长了荆棘,他是一刻坐不住了。

飞翎卫闻言低头的低头,望天的望天,还剩了两个疑惑不解的盯着他问,“您在等哪儿的信?”

“……”不必待人解答,萧应问也已见到了那灰头土脸的白鹘儿,此刻心猛地揪作了一团——分明前几回都很好,怎偏偏今日她就不肯理会了?

难道消息走漏,她已晓得了裴听寒回京的事儿?

心下霎时苦作了莲子,萧应问紧蹙眉头,另一边傅弦却险些当场笑出声音——能让表哥这般的,除了阿盈还能有谁?好笑当初他与李辞盈断了来信,乃是某人从中作梗,而如今呢,风水轮流转,却是人家并不想给你回。

可怜,满心欢喜只等来一场空,怪不得这般失魂落魄。成了亲又如何呀,阿盈根本只爱那人财权富贵,若论了亲昵,怕还不如他。傅弦由衷窃快。

第135章 “表哥~”

实则也不必说是消息走漏,裴听寒要回京,大都督府怎会没有动作?初十那日裴二郎前脚出了都亭驿,一众奴仆就奉命开始清扫北院,这会子大都督府也没了正经主子,少不得李辞盈看顾他们。

到地儿的时候李辞盈还怪呢,清扫罢了,怎把扶摇阁的牌匾儿也拆落在地上?问上一句,一旁人解答说,“娘子有所不知,大都督的意思是说,往后这儿要来新主儿,再沿用从前的名就不恰当了。”

新匾已题好了,几人顶着烈日扛过院门的,金丝楠木的好木料,上边龙飞凤舞书来“青梧台”三字,正是大都督亲笔。

李辞盈了然,大概大都督还是习惯身旁有裴家子弟帮衬着,就是不知这回是哪个小子能得此好运?

又过两日便听传言,说是吐蕃方月前终于至楚燕忻通敌一案有了交代。

永熙六年冬,吐蕃王达薄干修书长安,曰愿以战马三千、珍宝百斛换取七王子苟活一命,可七王子因事犯牵连,罪不可恕,依照魏律是断难留得生路的。

而后达薄干再退一步,撤走了安西六县的吐蕃王军以示诚意,经裴都尉确认之后,魏廷同意七王子以质子之身留在长安城供养十年,此期间边境太平一日,便有他好吃好喝的一日,若吐蕃还敢再犯,即刻就拿质子祭旗。

如此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一人十分不喜,萧应问晓得的,三千战马运回翼州草场不是小事,担子自然而然会落在裴听寒身上。

又过半月,约莫着人就要到翼州了,裴启真便唆使党众联书给那人请封,说句实话,以裴听寒如今的功绩,实不适合再推到边疆吃苦。

萧应问当时不在场,众獠口沫横飞,中书令等几位亦为可惜人才逼近劝诫,殿中群情激愤,李湛终于不堪重负摆手依了他们的意,当场定下京畿副指挥使的职给裴听寒。

得了这个,那可就得长久地留在西京了。

金口玉言,哪得再轻易更改,李湛顶着表哥波澜不惊的目光拟了旨,一松狼毫,浑身都脱力了,他哀声说道,“这事儿它能怪我么?是怪不得我的,怪只怪得有的人见天儿忙着成亲的事儿,连国是也疏忽了,让裴家捡去大便宜,呜呼!哀哉!”

话说完,鼻子抽抽痒出个两个响嚏,李湛手忙脚乱收拾了,也没见得旁边的人有动静,一摸脑袋,狐疑道,“表哥怎不说话,不是在心里头怪着吾罢?”

萧应问皮笑肉不笑地别开视线,“哪个怪您了?得此人才乃大魏之幸,臣——”他冷哼了声,“喜极难言罢了。”

“果真,那吾怎得突然打喷嚏?”李湛道。

萧应问瞥他一眼,“可笑。”

可笑么?李湛上下仔细打量了对边的人,也为他脸皮由衷觉得钦佩,嘀咕着,“毕竟人家两个你情我愿,是表哥生生棒打鸳鸯强求了人家来,怎么的,这会子倒一点不觉心虚?”他摸摸鼻子,猜测道,“还是说这两日你与咱遥妹妹传信意正浓,都已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说的什么话,萧应问没想再理会,要走时一侧眼瞧了棁架上的白狐裘,到底没压住唇角弧度,极轻笑了声,又很快抑下。

“瞧瞧!你瞧瞧!”李湛见了直想捂眼睛,捧住心口作呕吐状,“爱卿无事快快退下罢,朕实受不了你这副模样。”

晓得表哥得意不了多久,没等几日傅弦远归,复命时绘声绘色说了三遍在飞翎廨的见闻,李湛半日数度笑得直不起腰。

第二日特意寻来北衙,见得萧应问仍埋首在案,真忍不住过去拍拍人家臂膀,语重声长地安慰道,“有卿如此,朕方‘喜极难言’啊!”

话毕了,也不管人家脸色多少铁青,叉腰大笑而去。

*

两方协约之下,西境总算彻底安定。此番裴听寒领了安置战马的差事,只得麻烦李少府领吐蕃使团回京,至翼州几日,前者再接朝廷号令,命往长安城参大朝会。

裴听寒本是没想过再回去,长安城的事儿他听说过了——李家两个小儿往雁山读书,而后落籍萧氏、李家姑母眼疾好转,那人又为阿盈请封乡君,而后庄冲的解药拿到手,诸事皆顺。

她不再回复陆暇的信,任他如何小心措辞,她生连一句多余的问候也不曾送过。是昏事繁忙让她再顾不上微末,还是根本已经将他忘了干净?

裴听寒夜夜宿在南门楼子,只觉哪天再睁不开眼是最好。

可上头有令他又能如何?既往长安,干脆驱马趁孤月,连番赶上了李少府与使团,也督进两方事态好给大都督交待。

一路夜烛残短,李少府领了人往营中安顿,本是不想说什么的,掠眼一瞧,看着了裴听寒发上赤玉冠——听得陆副尉说过的,此物乃三娘所赠的生辰贺礼。

他登时既悲又叹,“佳人不在,睹来岂思物是人非?”他摇头,“亏是你还戴着它,若换作了我——”

裴听寒不想听,开口切断了李少府话头,“使团一路走来可算得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但说起这个,李少府面上更沉,先吩咐了下边的人再领被褥过来,他支手掀了毡帘请裴听寒先进,“这趟请来肃州营护送,宵小哪敢来犯?途径驿馆亦得优待,倒没什么不妥。”

看到面色,晓得还有后文,裴听寒“嗯”了声,迈了步子进帐,环视一圈,顺势就坐在长凳,听他继续说来。

李少府仍然哀叹,“嫁到长安城去,莫非就能事事顺心了——”

裴听寒一捏眉心,“说正事。”

此事还真与李辞盈有些关系,裴听寒之前分道,却并不晓得吐蕃方所谓珍宝百斛,原还指了些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裴听寒微微愣神,“慎良此话怎讲?”

李少府苦不堪言,“走到秦州之时,某才晓得使团之中还藏了一位吐蕃公主,那使者害我甚苦,还道那琼朵公主乃神光之子,若论了吐蕃珍宝她能算得其中翘楚,是以不算瞒报。”

吐蕃公主?裴听寒皱眉道,“可笑,活生生的人怎与物相比,这事儿往上头报了没有?”

李少府点头,“百里加急往长安送了奏报,或是大雪封山的缘故,暂未收到批复。”他略一失语,又补充,“按着琼朵公主所托,连着画像一同送去的。”

送个公主过来,怕是有要和亲的意思,可如今李家哪有适龄的儿郎,裴听寒一皱眉,“这事与李三娘何干?”

李少府一摊手,“琼朵公主言,她是要嫁那永宁侯府的萧世子。”

“……”裴听寒脸色霎时沉如暗墨,“荒谬,他不日就要成亲,哪里还能再娶什么吐蕃公主?”

李少府哪里敢说,望天道:“……吐蕃女郎与咱们魏女郎大有不同,听罢了世子将有正妻,只道做了妾室也好——”

裴听寒即刻打断他,“不说萧氏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就不应在此刻糊涂!”

李少府无奈,“可到底上头也没信儿啊……”他嘟囔着,“琼朵公主确是美人……”

到底这事儿乱了心神,裴听寒沉思良久,仍理不清现状,萧某为阿盈多番筹谋,岂能为这点事儿就犹豫不决?

可协约已定,上边或为大局之故破了这点子家规又如何呢?总之在那些人眼中,纳妾算不得什么大事。

吐蕃公主进府难被慢待,阿盈这样纤弱,只怕日日都要受他们欺负。

想到这儿,百爪挠心,裴听寒“噌”一下又站起来。

“都尉?!”李少府吓一跳,只以为这人又得奔马直冲到长安城去讨公道,怎么得了,他忙比手请人再坐,“不急、不急,这回是吐蕃求着咱们办事,哪能她想如何就如何呢,恰好是您来了,咱们好好儿商议了这事儿该如何办才算妥当。”

“妥当?!”裴听寒冷冷道,“堂堂公主扮作侍女混进使团,也早是晓得此事算不得妥当。瞒而不报,必定私藏祸心,魏境不是他们肆意妄为的地儿,即刻让韩参事、刘长史与参军过来说话。”

李少府一愣,“……您的意思是?”

裴听寒道,“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

李少府持续发愣,“咱们……不等等上头的意思了么?”

裴听寒再不说二遍,“即刻去办。”他瞥李少府一眼,“慎良以为这事某一人担待不住?”

李慎良不肯请就罢了,裴听寒再待不住一刻,掀了帘儿自个先找参事去了。

李少府悔得直拍大腿,没想到事到如今,都尉仍一遇见李三娘的事儿就脑子发热,送走公主何时都不迟,怕只怕万一明日上边说得让她去呢,早知就过两日再与他说……

你看这事儿弄的!!

好是李少府向是有个有运道的,都尉方出去小一刻,禁中秘信就已送来了,颤着手展开了,那金泥纸上八个赤字铁画银钩——“无关人等,逐出魏境。”

与此同时,琼朵公主的画像已摆在紫宸殿的桌案上,李湛啧啧称奇,“若她真有画中这般美貌,莫非表哥也一点儿不动心?”

在他看来,萧应问能瞧得上李辞盈,当也不过为美貌故。

他又一转眼睛,“吾瞧着遥妹妹总对你爱搭不理的,不如咱们找个时机将这事儿透露给她,也好教她晓得咱们表哥为她拒了这般美貌、又高贵的一位女郎。”

“……”萧应问一阖眼,没好气搁了手中笔,“闲的?”

既他已承李昭昭一生一世,应诺之余,拒了这些破事儿是理所当然,何至于拿去邀功?

他自个都快受不住这患得患失的罪了,哪里还能再惹她一样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