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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意昭昭 虞渡 18554 字 10天前

第121章 “赤色。”

“我为何不信?!”

此豪言冲口而发,其实听来自个甚觉荒谬。李辞盈既是惶悚,亦觉骇然——若非顺势之故,萧应问哪得为美色多番筹谋,单只“情”之一字,真能够让他甘心跪倒在她的裙下?

她振振道,“分明您哄骗在先,其后凭臆度诿过于人,也是,世子鸣珂锵玉,从未将咱们这样的‘傻子’放在眼中,招猫逗狗罢了!您何曾在意过妾是什么样的性子?”

一顿,又好似伤心透了,红了眼眶去,愤愤扭身坐下了,再不看他,“说什么我‘不会信’,真不知您将我想做了什么人!”

好笑,萧应问经年事审讯问究,最擅一项洞察人心,打从两人初识,他就晓得她是怎么样的人。

听罢此言,他当即冷笑连连,“并非某要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不过是裴听寒愚蠢,才教昭昭掉以轻心、漏洞百出、才教你有己无人,贪心不死,为‘利’一字宁负心薄幸,投机、倒戈、徘徊如墙头草一般顺势迎风的本性显露无遗罢了!”

“你!!”李辞盈眸色骤沉,她猛地抬头去望他,真是一时吃惊得说出不话来。

她晓不得自个方才于九思池旁是如何抓紧裴听寒不肯放手的,也不晓得萧应问对她喜日寻到裴府去如何怒潮汹涌,她只当是此番不慎砸中了他的额面,才教他这般大失水准。

是,她是不该拿那锦囊砸他,可她料想此人功力深厚,必然是能躲开的呀!身为十六卫总管上将军,连小小女郎的暗算也躲不过,长安防备岂非危在旦夕之间!?

“我怎么?”此刻妒火难忍,萧应问实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想留住裴听寒这条后路,“我说得不对?”

诘责句句在耳,那高高在上的矜傲实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辞盈真是匪夷所思,她冷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话略顿,再昂首打量了他,凉声说,“萧世子心明眼亮,当然说什么都对,然这世上就偏有人色欲熏心,明知妾自私、贪婪、狠毒、罔顾信诺,仍仗势权霸,要自他人口中贪下这一味美色,全不顾人家究竟情不情愿!”

斗合争讼,自是哪儿伤人往哪儿戳,很巧,李辞盈本是要斥他不讲信义、贪恋美色,可不知怎的仍然歪打正着戳中人家本就发闷的肺管子。

喉间腥甜沸沸汩汩,萧应问紧紧咬住牙,“你与他无名无媒,怎称得上一句‘他人口中’,还是说在你心中早将他当作夫君,是某‘仗势霸权’拆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李辞盈以牙还牙,恨声道,“难道不是?!”

从前在裴听寒面前,她尚且稍做了伪像,朝夕之间总透着几分在意,才使得他坚认两人有情,她之摇摆不过率性恣睢、身不由己罢了。

可萧应问不同,他早晓得她多少恶毒,包括她从未与任何人透露过的秘辛——只为贪生便不肯为夫族开枝叶,岂能为世所容?

敢问这世间怎有人特立独行,执意要爱这样的女子不可?

教她如何信他?!

“好。”雷霆般的轰鸣在脑中炸开,萧应问惨然笑了声,今日之大起大落可谓世间少有,前一刻二人相依,才教说了多少亲昵话,李昭昭虽是不曾爱他,可到底也并未真正厌恶了他。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必定能——

可惜,她不过见了那人一面,便是天变一时,心变一刻,什么歪损的话也往他身上招呼。

萧应问压下唇角,却仍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额上伤痛后知后觉,五内如割,更涩更苦的灸刺犹如摧心断肠。

二十载心伤苦闷,无不与李昭昭相关,何止于她,就是萧应问自己也想不明白,如何就放任她轻易揪住他的命脉,寻不着生天?

干脆就让她去了陇西——

萧应问紧紧抿住唇。

千万恨,实难消,他终是挂上既讽刺又怅然的神色,一震袖笼,快步离开了这片滞闷。

*

李、萧自二人相识以来就少有和融时刻,可吵吵囔囔几回到底也并未真正切断过联络。

然赋月阁不欢而散的第二日,飞翎送回了大都督府的侍女们,并顺势召走了片玉。

那人果就一个消息也不肯传过来。

李辞盈起先是有些担忧,也恨自己一时冲动惹了他不快——怪只怪萧应问从前太好说话,可不得让人忍不住蹬鼻子上脸么,李辞盈想呢,能将永宁侯府整个交给她管,就算搁十个片玉在身旁又如何?

别真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么的几日之后,她发觉虽萧应问不再传信,蛮儿、面儿两个的事儿却已办得妥当,雁山书院有人来请,步步都客气殷勤。

再有落英巷子,李辞盈气消了也去过两回,李宅多置办了奴仆,一应事项崔妈妈打理得很好,只不过没有解药的消息,庄、纪二人仍沉睡无知觉,瞧着也感慨。

再三日,安仁坊请了几位名医过来要为李姑母治眼疾。

往先是寻不着这样对症的医者,他几个从前专门儿就是预备着要为永宁侯世子治眼疾——这时候李辞盈才晓得原来萧应问幼时受了雪灾,有一段时候是瞧不见东西的。

这倒稀奇,长安城何来的雪灾?李辞盈略想想,又或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才使他见雪受损?

这些都是小事,议婚之后一切顺利,永宁侯府也请了媒人过来问名、纳吉,此后再忐忑等了些时候,便是她最看重的纳征。

元月初三,大吉,崇仁坊人声鼎沸。

李辞盈照例在列缺阁上眺望着,这日阵仗可比纳采那日更加繁闹,铺着红布的箱子连绵不绝从永宁侯府抬出来,第一抬都请进大都督府了,后边仍望不着底,锣鼓喧鸣,红练漫天,几乎将整座长安城都染上了喜色。

大都督府自不甘人后,大都督、荣国夫人慷慨,一定要将嫁妆与聘礼平齐,可惜大都督多年廉洁,一开库房,所剩已不多了,再添置也是不能够。

大都督愧怍,只得将自己一方先帝御赐的弓箭传给了她。

这回请期便就将大喜日子定在开年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正月十八,待元宵朝廷大朝会结束,正正好接筹这场盛事。

事事顺心得意,李辞盈险是忘记萧应问这个人了,一日如常往跑场骑马回来,卫参事亲送来几封信帖。

在大都督府上住得久了,众人早将她视作了主子,卫参事递了东西给她,又恭敬笑道,“公主的帖子来得急,还请您先拆了来瞧,待会子咱们好给她老人家回复。”

李辞盈垂目,恍然是醒悟了——掰掰手指一算,是了!有些时候没萧应问消息了。

她挑拣了金泥封的拆开,上正书“公主府请赏鲜花宴”云云,哦,原是清源公主听闻她得了大都督的弓箭,要请宴要让大伙儿三日后往府上去赏春花,也好一同顽耍、吃茶、射箭等。

公主请宴,自然要去,李辞盈倒不怯这些场合,况且长安清贵惯逢高踩低,此番过去想不会和上回一样了。

李辞盈接了润好的笔来,一笔一划端正回了帖子,再查看余下的信件。

傅弦之前来过两回信讲他们在扬州搜寻祆教余孽的进程,或是又怕萧应问藏信之类,其余事项没多说。

这次的信上提及一事,正说的是苏君衡一案中疑犯。

祆教势力显没那样好扑灭,就连大都督府上侍女也沾染恶义,凝翠拒不招供,但他们在扬州却听闻了一个消息——祆教之密药皆由光明左护法炼制而成。

他们本想直接去陇西寻这名护法,可此人神秘莫测,多年来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三番拷问教徒,也只问出此人姓宋,又因其总是窝在长山殿中炼丹,便得宋长山的浑名。

“宋长山……”前世好像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裴听寒那儿没听说过,李辞盈没有头绪,提笔简要写了几行感谢,又客气嘱咐他与梁术务必保重等等。

言辞之中再三估量,可不能再使得他误会才好。

书完介个有些累了,她请了侍女过来捏捏酸麻的腿脚,半靠小榻,再拿起剩余的两封,其一乃薄小纸,另一封是绢布造。

两信均由陇*西发出,只不过薄小纸乃是送给永宁侯府“李三郎”的,封上龙飞凤舞一个“转”字,勾画十分熟悉,想是萧世子亲笔。

李辞盈略皱眉,这信是邝妈妈寄来的,又因其材质不佳,辗转各个驿站后侧封有所破损,看不出是否拆过。

也怪片玉走后她过于逍遥,全然是忘了找人去寻柳望山等人一事,信寄到永宁侯府,怕又堵了那人的心了。

李辞盈一撇嘴,按下不看,拆了另一封来瞧。

陆暇记性好得很,往陇西过后,将斗场之事告知裴听寒,那人哪里忍得过这些,当即亲自领人过去解救,众奴婢释放不够,还捉住了几个逼良为贱的贩口子,西三州几桩悬案顿解,朝廷晓得了,可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信上字迹歪歪扭扭,看得人眼睛疼,李辞盈让人再点了两盏灯,撑着额角忍下了陆暇这狗爬的字迹。

斗场既散,其奴婢也该发还原籍,邝妈妈赶上好时候,依照“李三郎”的吩咐,正正好撞见了这名既壮又俊的昆仑奴柳望山,另十二名新罗婢女也备好了,不日就往长安进发。

万事俱备,不过东风似乎仍恼春怒。

萧世子如今在做什么呢?

萧世子做什么?为着眼疾难愈他已卸了外任,不过按部就班往飞翎廨上值应卯罢了,这日一样回了府上,陈朝递来金泥帖子一张,道,“世子,公主来帖,邀您三日后往公主府赏鲜花呢。”

赏鲜花?赏笑话才是,萧应问接都不接,挥手拒了,“拿走。”

陈朝早有对策,他将帖子往怀中一收,笑道,“世子不去也好,那日公主府上宾客众多,只怕是会吵着您呢,小的可听说了,公主要请娘子们办燕射,这下还不得闹翻了天呐。”

萧应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唔”了声,径直往厅中走,顺手解了臂上革鞲扔过去,“办燕射很好,这个也拿走。”

陈朝忙不迭地接了,又嘀咕着,“不过嘛,赛事总归是要公正些好,可惜了裴娘子拿了裴大都督那一柄‘落虹弓’过来,却只能看不能用——”

萧应问忽一顿足,锋利的冷光自眸间劲射,面上淡然全然被疏离漫过。

陈朝哪里还敢说话,可公主那边有了令,又怎不精准传达?

忽得平地风起,叠云之中微拂凉意,他将那帖子和臂鞲轻轻一掂,垂了脑袋说道,“世子,天有些转冷了,公主府昨日送了些绫罗阁的成衣来,公主她老人家说了,今岁的衣衫做得有些薄,嘱咐着您搭厚实些的披氅穿着,别冻坏了身子。”

这破天荒的关怀突如其来,哪有人不觉诧异,可萧应问懒与他们猜谜,“唔”声敷衍了,“你们准备着就好。”

这事儿还没完呢,陈朝咬牙往后头看一眼,隐在廊下的奴仆们捧了东西鱼贯而出,“世子,公主交待,衣裳务必要给您过目。”

白梨匣上齐整搁着不少衣物饰品,按着萧应问平日偏爱,大多以玄为主要,只队尾一件赤色披氅红得突兀。

打这个主意,怕他仍不够狼狈。

萧应问额上青颈青筋突跳,合眼忍了又忍,才驱散脑中那些荒谬的迟疑,淡然说道,“都扔出去。”

第122章 “岂敢肖想!”

一月长安严寒未消,成天见了阴沉,前几日更冷得要降雪似的,清晨薄薄一层霜结在檐边,院中寒柏也落了雾白,远远儿望去,茫茫的,可不是赏花的好时候。

到了与宴的那日,天儿倒真放了晴,李辞盈一早醒来西窗外边斜斜洒着薄光,栏下几盆松竹盛着金色露水,既苍翠又显神气。

衣物饰品早准备好,坐在妆台前由着众侍女折腾就好了。

在西京有些时日,李辞盈也在往来间摸出些门道来,从前眼皮子到底是浅,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恨不得放在外头教所有人见得才好,实则士族哪缺名品贵器,那古朴的、有来历的、又或是上头赏来的物什才显来难得。

鄯州府上裴听寒只一味溺着她、由着她,搜罗来的金银玉器件件锃亮,李辞盈现下想来,脸上都觉燥得慌。

“娘子……”

想得出了神,铜镜送到了眼前也不晓得,原是侍女已为她收拾好了妆容,正请她定准。

青镜鬓云影,红粉映香腮,镜中人三千青丝挽作留仙髻,发间以一柄薄玉篦子饰之,身上是再常见不过的一袭十二破间色裙,既不出挑又显身份,是肩上淡橙的披帛似霞云般流光溢彩,才衬得来这份难得的国色芳华。

“很好。”李辞盈轻轻抚着那细腻的披帛,曼声问道,“咱们给公主的手礼呢?”

虽公主府什么都不缺,但来往拜会,也忌讳两手空空。嬷嬷教习时提过多回了,这会子便是按着长安城的惯例,备着了应季的茶饼与果子。

采釉示意左右将东西都提上,答道,“禀娘子,都已备妥当了,咱们现下便出发罢?”

这么的一顿折腾,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李辞盈略颔首,扶了侍女的手臂起身。

公主府之奢华不必说——清源公主并非建和朝的嫡公主,也并非最年长的公主,可她却是头一个受封出宫开府的,前朝建隆帝是她同胞的阿兄,如今官家正是她的亲侄儿,三朝受宠能体会在李辞盈如今目之所见的一景一物,再不必赘述。

花时也因这份得天独厚而变得微不足道,有权宠在手,世上所有不合季节的鲜花也需为今日开放。

自影壁往里去,满目万紫千红,春意单惹了东风,一阵阵香霏扑得人发醉,李辞盈正诧异呢,后边忽得一声亲切的呼喊,“阿遥!等等我!”

回头一瞧,牵裙赶来一名圆脸红裙的娘子,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脑袋上扎双髻,一只翠玉步摇悠悠没轻重地晃着——正是齐国公家的七娘孙英。

孙七娘本可算得长安城贵女之首,她是齐国公的老来子,府上唯一的嫡女,可她自小是娇纵惯了,长成了也不拘与家中几个姐妹般安分,整日与一群纨绔四处顽乐,好些娘子都怕与她走近坏了名声。

前月里孙七娘偶然经过青龙坊跑场,正遇得李辞盈与马术师父在那儿教习,裴家马术气势无匹,况李辞盈这般殊色,风驰之余一众儿郎看得发愣,可没人晓得她是谁。

孙七娘管她是谁,她早腻了和这群臭汗淋漓的男人一起顽,这回逮着了李辞盈,整日里是粘着缠着,为多与她呆一刻,连从前全然不屑的场合也肯来。

这满场花粉子,直惹得人鼻子发痒,孙七娘往前赶了两步,抢先挽住李辞盈的手臂,笑得十分开怀,“看来公主为办得此宴,颇下一番工夫!连这些宝贝也舍得拿到外头风吹雨淋的。”

她看李辞盈疑惑,便解答着,“公主爱花,府上设立着颇黎房(注1)呢,不应季的花儿能好好养着,什么时候想赏玩都可以。”

透明颇黎可是稀罕物,整大魏可也没有多少,前世李辞盈更是只听过没见过,用来做屋子……她惊得耸肩,“竟是这样?”

两人又说几句,一面是跟着引路的奴仆往里边去,李辞盈又道,“怎得今日肯来这儿,咱们英娘从前可说过了,不爱这花儿朵儿的。”

孙七娘朗声笑道:“先前是不想来,见了帖子才晓得公主还喊咱们赛燕射呢!”她笑一声,“若我不来,还有谁人能是阿遥的对手?”

话毕了,把李辞盈的侍女巡了一圈儿,迫不及待问,“‘落虹弓’呢,可带来了?”

李辞盈点头,“弓箭太重不好随身带着,已让下人拿到后边校场去了。”她一面笑一面答,“且我不擅射箭,是英娘太高看我了。”

“怎会?!”孙七娘怪道,“阿遥气力这般惊人,一手就将那烈马制得服服帖帖,怎得能不学好挽弓!”她做跃跃欲试状,“等过几日空了,咱们好再往跑场去,阿遥聪慧,再有了我悉心教导,可不得三日就学得出神入化!?”

哪里就有这样浮夸了,李辞盈笑得发颤,然心里边可真有了这个心思,时年贵族女子虽也多习箭术,但只为强健体魄故,并不往深里研习,挽落日弓这样的重弓更是天方夜谭。

回溯之初,她就悔过自己未与裴听寒习得武艺,可事实上习武需上佳根骨,又少不了自幼打下好底子,她半路来学是事倍功半,然箭术一项,只谈气力与准头,多加练习或能精进。

孙英瞧得李辞盈深思便知此路可通,天晓得她多盼望有女郎能陪她一同顽乐,这下步步不让,非扭她定下个日期不可。

李辞盈哪有准信,教习嬷嬷还每日都盯着她,除却了习马术的日子,她也没别的空闲外出了。

孙英不肯依,些些戏谑往眉眼里漫出,她把住李辞盈的手臂闹个不停,“不能外出,那你就请我往大都督府上做客呀,我可就不信了,莫非大都督戎马倥偬这些年,府上却连个小小的跑场也不肯设立?!”

大都督清廉,府上果真没劈地作跑场用,他平时清修只在自己院里将就将就,否则李辞盈何能往外头去?

正闹着,小径深处忽得两声嗤笑,李、孙二人一顿,但见繁茂华盛的金菊兰侧边转出三两身影。

李辞盈目光轻扫,这两个满脸不屑的小娘子是何人,她怎从来没见过?她不惧这样浅薄的鄙夷,侧头去看孙七娘,微微皱了皱眉。

她不认得这两人,可孙七娘认得,她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低语告知着,“左边那个著藕丝衫儿的是我家的六娘,右边挂着锦披的是傅家的八娘——傅家二房的,很不好相与。”

哦,傅八娘——傅弦的堂妹,常年是与县主走得亲近,这下解释通了,李辞盈恍然。

这位孙家的六娘虽是庶女,然她的姨娘在府上有殊宠,平日行走,脾性比孙七娘大些,她与傅八娘交好,也很得县主喜爱,这回受邀来了这儿,很是趾高气昂。

她不敢直接对付下月就要过门的世子夫人,但刺几句她看不过眼的七娘、指桑骂槐还是能够。

孙六娘做了个疑惑的神色,可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孙七娘,扬声道,“瞧瞧这是谁,我还以为自个乱花迷眼瞧错了呢,怎会在这儿见着我家的阿妹?”

她看向孙英,笑得十分不善,“七娘,若是我没记错,公主帖子上可没有提起你的名儿,不请自来,可是身旁的人没教会你规矩?”

孙七娘并不怯懦,可她只恐李辞盈夹在中间为难,伸手捏捏她的,待收了回应,才从容笑道,“是我不请自来?公主金帖送到咱们府上,白纸黑字邀得是孙家的娘子,总不能为着从前总是阿姐冒了这名头过来,就当作人家果真不懂尊卑,愿单请了庶女赴宴罢?”

“你!”孙六娘气得够呛,嫡庶虽隔了天壤,然大庭广众之下提了介个不可不谓大忌讳,要说介个,清源公主与嘉昌县主也算不得是嫡女呢!

她不敢接话,忙给了个眼神到傅八娘。

傅八娘更是对二人气恼,傅弦如何胡闹,县主如何心伤,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中,她年纪既小又得宠爱,从来是言行无忌,今日过来,她就是专程找李辞盈不痛快,为县主出一口恶气的!

傅八娘一挺胸膛,挡在了众人面前,“你就是陇西来的李三娘?!”

李辞盈只觉可笑,县主平日行事只怕是没避着人,才让这小小孩子气性这样大,区区十岁要为人报仇雪恨呢。

孙七娘听了很是生气,“眼睛不好、认不得人就不要开口说话,你对裴娘子不敬,岂非就是对世子、对公主不敬?可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放肆?!”

她怕李辞盈听了心伤,忙里偷闲望她一眼。

可后者只蔼然一笑,问那傅八娘,“你家大人呢,怎不牵着你?”

啊!傅八娘气得懵住了,她家大人?!她过了十一,明明已用不着人牵了,难道她这般气势汹汹,在这个李三娘看来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于是她愈加张牙舞爪,将平日在奴仆那儿听来的浑话也一股脑儿说出来,“李三娘,你本卑贱,为着荣华富贵才使手段勾我六哥哥的魂,他是傅家的嫡子、是先帝亲封的公子,食邑有百户,你区区商女也敢肖想?!”

“为何不敢?!”

李辞盈还没来得及开口呢,身旁的孙英已跳了三尺高,她满面怒容,呵斥傅八娘,“我魏开明,能人从来不问出处,籍籍儿郎滚来金殿的还少了么,他们敢谄媚、敢贪功,敢为上游不择手段,怎无人斥来一句‘不可肖想’!更有甚者,为争权上流,罔顾民生,罔顾道义,罔顾人伦,怎还得了乱世枭雄之称?!女子为求一份安稳争一争又怎得了,你倒好来此兴风作浪!不若你就先劝你六哥哥莫再为朝廷奔走、请功,免了世人说他区区公子,仍日日妄想上游罢!”

第123章 “可惜、可叹、可怜。”

萧、傅两家本算得十分和融,在这个档口把模棱两可的是非往外头传对谁人有好处?是傅八娘年幼,尚且想不到介些个,见着县主受委屈就连自己什么出身也忘了,在这遍布耳目的地儿当面锣对面鼓地来闹?真当谁都与她这般没脑子似的。

眼前这点子花架式,何能经得起李辞盈在陇西席门蓬巷间习来的三两恶詈,若非仍顾忌着两家情面,又瞧着傅八娘年纪尚幼,她可不早燥了傅家祖宗八代青坟?

反倒是孙七娘一点委屈不能受,抻衣卷袖作了饿狼扑羊状,只待傅八娘敢反驳,定冲上去论论谁的拳头硬。

这位的跋扈强横堪称远近闻名,傅八娘到底生了怯意,踟蹰片刻,好是小径尽头赶来一名娘子——来者不是别人,正乃清源公主手下大青衣鸣柳。

鸣柳先对众宾福了一礼,便似根本没有见着此间气氛诡异,仍笑容满面对李辞盈说道,“裴娘子,公主晓得您应了帖,早早儿令咱们在裁绡楼上布好鲜花与茶点,只盼了今日能与您多陪伴些时候,哪晓得左等右等没见着您过来,又特地命奴相请。”

这话说下了,谁敢让公主多等,孙七娘忙不迭往李辞盈臂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先过去,此间战场留给她就好。

得了罢,逞一时口舌又能如何,再多吵几句,怕长安城人人都晓得她与傅弦的纠葛。

李辞盈先回了鸣柳,“岂敢让公主费心,咱们快些过去罢。”

话完了,一挽了孙七娘在身侧,低声说道,“公主忽然召见,我心里头可没底呢,阿英与我多走一段罢,咱俩个说说话,也缓缓紧张,好不好?”

孙七娘再想战,也受不住这温软玉香的女郎哪怕一句请求,当即抚了胸口应下了,蔑了那两人一眼,忽又想起一事,斟酌了低语,“阿遥果真不晓得公主为何客气召见?”

本下月就要做了一家人,这时候让过去陪伴赏花也是平常,可孙七娘话语似带了几分古怪,又让李辞盈觉着有些忐忑了,她微微一怔,见鸣柳在前头有些距离了,抵头问了孙七娘,“你有头绪?”

孙七娘胡乱点头,“我想着,或就是为了飞翎卫校营检训一事?”

飞翎卫校营检训?!李辞盈不解,这事儿与她有何关系?

孙七娘见她茫然,更显来几分惊奇,“你不晓得这事儿?”她一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从前有个玩伴,就那刑部刘参知府上没用的刘六郎,二十又一了,向是个没出息的,今岁七月才好容易找了个名目混进飞翎廨,没来得及在世子面前现脸呢,突得与众弟兄们被发配到神邶营集训,日日寅时就起,先绕了营山负重跑上二十里,再习听辨、号旗等,苦不堪言。”

这倒蹊跷,飞翎乃李家私卫,多习暗袭、潜行、轻功等,单看了梁术如何得萧应问信任就晓得了,李辞盈奇道,“他们犯了什么错事,竟罚得这般重?”

孙七娘笑,“自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李辞盈略想想,有些懂她指的是什么了,可萧应问岂能是那赏罚不分之人?

她不信,又问了孙七娘刘六郎等往神邶营的日期,细想想,也果真合上她往台狱的那一日。

“你别不信呀。”孙七娘说道,“刘六郎受不住这重罚,可费了好些工夫才偷溜了回来,前日里他找我大吐苦水,我耳朵听得真真的。”她略笑笑,又强调着,“不过阿遥放宽心,也是他与我熟悉才教说了出来,其他人那儿他晓得分寸,不敢乱说。”

果真如此?李辞盈心下存着些疑问,若孙七娘所言非虚——傅家之势万万依仗了公主与永宁侯府,她回头少不得找个时机与萧应问说了说今日“委屈”。

孙七娘不知她心中所想,说着说着又懊丧开了,“完了完了,若公主果真为此事要给你个下马威,你不知情才教她师出无名呢,早知你并不晓得,我就不提前与你说了。”

李辞盈安慰她,“亏得有阿英告诉,否则我哪儿得罪了人也浑然不知呢,这下心里有了分寸,业已不觉得慌乱了。”

她抚了她的手儿,轻声道,“多谢你。”

孙七娘深感愧疚,可更多感慨激荡于心,她不知清源公主的性情,也不知她平日与萧世子是如何相处的,只以常理推断了今日事,闷声为李辞盈不平,“这事儿分明就是世子一意孤行,却怎得要怪在你头上,可见郎子多爱重,婆母多鄙薄,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能免俗!”

话一说来,更多义愤填膺,“也怪萧世子治下不严,这事儿做就做了,怎能传到公主耳朵里去!”

好了好了,愈说愈大声,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忙捏了捏她的手,才止了这份抱怨。

到了裁绡楼外院,更是拉了手依依惜别似的,孙七娘说就在外头等她,又多嘱咐了些有的没的,实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揣摩得到婆母的心思,李辞盈听得直想笑,随口就说了几句,才带着笑意进到院中。

日光凌空而照,歇山顶上檐牙飞翠。再观来灯屏锦幛下,各类花木轮奂璀璨,罗绮一望无际,只一刻将人眼目盈满了华贵,沉得寸步难行。

在此应接不暇之时,忽得一片锦红夺却万般明华闯入眼中,那少年色容本是艳秾,著上这般缛彩光鲜的衣衫,更似万道繁霞缀远山——那时满树漫红,万枝绛焰,他是春色黯深之处倏然涌出的昳丽,迥出尘世,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或前世今生,李辞盈再找不着任何人能在样貌上与身份上较萧应问一分一毫,而这样一名天骄儿郎既为她独有,可教人觉着如坠梦中。

“裴娘子。”

院中仍矗立公主长卫与诸位青衣,可容不得两人多说话,李辞盈收回视线,也作了礼寒暄一句,“世子安好。”

萧应问自没有哪儿是好的,要说不想念她,可谓全然自欺欺人罢了,他略顿了脚步,解释了一句,“本是早一刻要回去,公主有事相商便耽搁了些时候,你——”

他快速瞧了她一眼,又道,“上回娘子受了惊吓,可有好些了?”

一月多过去,谅它什么惊吓也该忘却了,李辞盈点头称“是”,那人再找不着话头,也颔首,“有事在身,恕某失礼。”

突然之间这般懂礼,真教人觉得不惯,李辞盈往侧边切开一步礼让,那人便一手抚住衣摆,低语“告辞”,一面是脚步匆匆往院外去了。

这边公主领人赏花赏景自没什么好说的,李宁洛万望了家宅和睦,令李辞盈寸步不离地跟着以显亲昵,到了花台上边,更让同席分食。

众宾客都是见风使舵的能手,早先看了永宁侯府给出的聘礼还能当是看重裴氏女之身份,这会子同进同出,才显出十分和融的氛围来。

县主对方才□□之事并不知情,否则此刻也难笑得出来——傅弦虽因那件事再难理会了她,可碍于伦理他再不提要娶李三娘的事,疯病稍是减缓,也能好好儿养病当差,她终究是他的母亲,再过些时日,此事也就揭过了。

暂且冰释前嫌,仍能给面儿陪同一齐赏花,只是傅八娘白着脸告假想去找顽事,是一刻不敢在李辞盈旁边多呆。

燕射一事便权当来娱情,夺魁者无意外是孙七娘,然只要参与者皆得鲜花伴礼,檀木盒子装着的,李辞盈回去时在马车上打开瞧了,里头除却一支华贵到令人瞠目的翡翠芙蓉,还包着几颗陇西产来的饴糖。

为何里头会包这点子糖块?李辞盈翻来覆去地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边呢,萧应问一出了院门,当即就按开银扣撕了肩上的赤狐披氅,等在廊下的陈朝飞身去接,好是手脚麻利没让它落在地上。

再按例回北衙门应卯,李湛早守株待兔蹲守在那儿,一见了萧应问板着张臭脸,心下乐得发颤,三步并作两步凑到那人面前,作了关切状,“如何?”

如何?萧应问觉着自己神志不清才听从了李湛、李宁洛两人的馊主意,著着那件披氅在李辞盈面前孔雀开屏似的打转,到头来她根本没有与他多说一句话的迹象。

李湛自讨了没趣却并不灰心,萧应问敢不说,未必他的小厮也敢?他转而问陈朝,“怎么样,今日与裴娘子见着了没有,饴糖给她了?她可说了什么?”

陈朝指天发誓今日是他第一回不听号令——世子让他在廊下等待,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仍攀了院墙在瞧,谁能不好奇裴娘子的反应?

陈朝见世子一味读呈书,根本懒得搭理此处状况,便老实拢手答了,“回禀陛下,咱们在裁绡楼外等了半个时辰,裴娘子便过来了,为着不失礼,世子与她不过说了三句话,饴糖不好当面给她,是委托公主代之。”

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李湛追问,“那后来呢,娘子见了饴糖,可悟出其中深意了?”

悟没悟出陈朝晓不得,但世子觉得人家聪敏,不会这点子浅显的求和讨好也看不出来,他微微摇头,“娘子并未遣人送信来。”

李湛大失所望,“也是,裴娘子本身殊色姣丽,见着什么样的美人也觉得不稀奇了,表哥上回说那样多的糟心话,此番以色相诱竟也没用了,真是可惜、可叹、可悲、可怜啊……”

“……”萧应问淡淡盯了他一眼,“闲的?”

他将手中密报递去,“光明左护法月前现身肃州城,咱们还有的忙。”

第124章 “永宁侯府的人。”

苏君衡一案久悬,是这几日才有了些进展。手中这册呈书是魏廷安插在逻些城的探子送回的,其按着萧应问吩咐,所得事事皆俱报,李湛细细查看过了,面上浮来堪称无可奈何的笑意。

为着先前光明使与吐蕃七王子被萧、裴两人先后逮回长安、而后吐蕃方又迟迟不肯给出对策的缘故,祆教料想光明使者回转无望,便预备着在右护法朗德与左护法宋长山之中取其一晋升新光明使。

李湛道,“祆教以救世济人为名横生世间,素是崇尚不睹不闻、万不私己,怎得区区一个‘光明使者’的位置,就教其内部土崩瓦解,争得这般鸡飞狗跳了?”

萧应问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有利可逐,纵圣教宣称上恭下顺亦难防人心欲壑。祆教受吐蕃王族供奉之后,其教主逐渐沦为摆设,教中事宜多为光明使定夺,此一职,权可通天,朗德与宋长山怎还顾得上其他?”

李湛笑,又垂首瞧了瞧那册子,说道,“朗德策以庄冲侄儿两个为魂火祭以转天运,后脚宋长山就命凝翠毒害苏君衡以嫁祸裴听寒,可惜两人时运不济遇上了表哥,竟是一事无成。”

破除祆教计谋岂能是一人之功?萧应问懒与他顽笑,敷衍冷哼了声,继续说道,“苏君衡是否被害、裴听寒是否罪疑都不在宋长山的计划之中,只一项轻易能将暗桩子送进大都督府上,便显得出他拿云捉月的本事。”

他说的不错,宋长山着力策反西三州官员势力,瓜、沙两州诸吏本就与楚燕忻走得亲近,其中倒戈祆方不在少数,若非是肃州城固若金汤,只怕西境堪危。

按下李辞盈嘱咐裴听寒小心瓜、沙郡守一事不提,全然是事儿到了这出了稀奇的变故。

宋长山万事俱备,本该或多或少开始收网了,萧应问已密信西境,令裴听寒务必小心防备,另再调遣岐山营以巡防为名靠拢西三州。

可不知怎么的——又或是消息走漏?总之宋长山一夜踪迹全消,探子遍寻西州,只得一传闻,说有人在肃州见过疑似他的身影。

“他怎会在这时候往肃州去?”李湛亦不解,“就算是去了肃州,又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他背后还有别家势力?”

一切不得而知,恨只恨如今萧应问不便亲往,否则何置于忧心忧虑了?李湛大叹,望望他,又关切问道,“吾瞧着这些时日表哥上值甚是勤勉,日日读来这许多呈报,眼睛可还受得住?”

萧应问微叹,“看三封歇一刻罢了,好全还需些时日,清源公主整日喊陈朝跟着,骑乘挽弓是不能了。”

思及这阵子种种燥闷,他没耐烦“啧”了声,侧脸去瞧那壁上挂着的字画,虽晓得那书的是哪首诗词,可此时一眼过去,只见得污糟糟的一团墨迹。

萧应问阖眼向后懒散靠了靠,叹声,“烦。”

李湛哪晓得他究竟在烦什么,只当是不耐公主管得多了,好声劝说道,“这些年姑姑还不够纵容了咱们么?表哥要入飞翎,要与裴氏分庭抗礼,多少回生死攸关,她从来都信得过咱们的,这会子不都为着姚医官下了通牒么,表哥再任性自我,只怕这辈子也好不了,姑姑她哪里敢懈怠一刻?”

萧应问晓得他误会,也不分辩什么,“唔”了声揭过,只捡了正事来说,“宋长山失踪,也不知朗德后招如何,当务之急应命裴听寒加紧搜查肃州城,万不可让宋长山逍遥在外,另密信卢龙看好北防,以免了突厥趁乱作势。”

事关边州安防,兹事体大,李湛当即命人召请大都督与阁老几位进宫,自个也要回紫宸殿,见着萧应问起身要送,忙一手扶住他的肩把人又按回去,“免了,外间日头大,表哥好好歇歇就是。”

走到门口了回望,萧应问依旧曲肘倚在椅上,从不离身的小刀解下了,搁在指间,有一搭没一搭散漫地绕着。

李湛何能不晓得他的意思,表哥少参国是议会,可让裴启真仍觉得优势在握,或更有甚者,也恐哪日鸟尽弓藏……

要得必有舍,只盼李、萧两家不可生分才好。他微叹一声,转身离开。

*

这么的又平静过几日,赋月阁派去蹲守在大业坊的人终探得动静,邝妈妈几人带着新奴婢等归来,只待修整片刻就要着往永宁侯府复命。

当时李辞盈恰在青龙坊跑马,得了消息哪里还坐得住,麻利换上袍衫就要带人过去拦——教习冯师傅从前是大都督家将旧部,向是个好说话的,这会子借口身子不适,要早一刻下学也很随着她的意。

得了释假,李辞盈便与两名豪仆往大业坊去,邝妈妈地盘在坊中一片老旧篷棚之下,找到时,那一行人风尘仆仆就地正吃茶歇息,而自陇西带回的贱奴们照旧十人一捆,就拘在一旁的逼仄的铁笼旁。

“哟!”邝妈妈见了人,忙搁了茶盏站起来,一面是请手下将人送过来给李辞盈验看,一面是笑着脸招呼,“小的们正要往府上过去呢,您怎得亲自过来了?这一路吃着风沙,奴仆们可都还焉巴着呢。”

邝妈妈按着“李三郎”吩咐,并未给奴婢们过多关怀,一路按着从前的样子,每日一回地喂食饮,众奴虽气息奄奄,待见了有主顾上门,仍十分齐心一同刷过目光。

李辞盈笑了声,也客气着,“委托妈妈办事,哪里还辛苦您再多走一趟,吾正巧带了人在附近,顺路领回去就是了。”

可外头没见着柳望山,她微一拧眉,邝妈妈察言观色,立即解释,“人在棚里边捆着呢,您晓得的,这般成色的昆仑奴哪得随意搁在外头,教哪个瞧了买不着,小的真怕得罪了人家。”

邝妈妈才教心疼,李三郎的画像堪称鬼画符,她见着柳望山其人真是捶胸顿足——这般俊俏而猛壮的昆仑奴,到哪儿卖不出好价?若非是永宁侯府点名要它,她左右想个法子李代桃僵。

说话之间,几个汉子便架着个黑黢黢的影子从棚内转出来了,这会子没有修整好,此奴身上仍挂着件破破烂烂的葛衣,裸露肌肤似渡上一层鲜亮的蜜色。

邝妈妈满意点头,又问李辞盈,“郎君瞧瞧,可觉得好?”

话毕了,那影子骤然抬首,一道凌厉的目光直截了当落在李辞盈肩上。

若非李辞盈晓得他是个给吃就行的性子,这下少不得被唬住——此刻的柳望山较前世并无任何不同,其高或与萧应问一样约八尺有余,只是身量之巨不可估量,夜里朦胧瞧着了,当作是熊瞎子也不一定。

李辞盈当再无二话,点头笑道,“很好。”回首命人取了钱袋子,将剩下一半的银两交付了,“妈妈数一数,若无错漏,咱们就钱货两讫。”

邝妈妈不必数也晓得永宁侯府一向是大方,拍手将十名新罗婢女喊来,笑道,“李*郎君年纪轻轻就为世子重用,莫非小的还信不过您么?”

她将众奴的身契一并送到李辞盈手中,又暗暗压来一个小巧的荷包,“能为侯府办事是咱几个的福气,若这回世子不满意,还望您在他老人家面前美言几句,您晓得的,咱不是没本事,只是之前拜错了山头,得罪贵人难翻身啊。”

钱财都送到手上了,让她不接也有些难,李辞盈叹一声,不怪裴听寒总惧怕她收下别家府上几位“夫人”的好处,实是贪性难改。

她微微捏了捏那荷包,便晓得里头搁得或是一块圆玉——是了,邝妈妈走南闯北,哪能不留来两块好玉傍身,李辞盈皱眉假意要推,只道,“世子做事哪由咱们左右,提一两句倒没什么,拿了你的东西谄媚多了反而遭主子厌弃。”

邝妈妈“哦哟”着,忙不迭地躬身作揖,又从右边袖笼再摸了个玩意儿往她手里塞,“岂敢岂敢,一两句业已足够了,不值钱的,您拿着赏人用就好、赏人用的。”

李辞盈一面是恨自己不争气,一面是任由了她把东西直搁进袖袋中,一掂,可迫不及待想拆来看——有什么了不起,左右李三郎这个身份是假的,哪来什么名声,败坏了就败坏了罢。

且这年头哪家红人不收点好处,邝妈妈做事稳妥,大不了她和萧应问提一提,也当知人善用。

这么一想就理所当然得多,李辞盈安了心,那边大都督府的人也将众奴送上了牛车,她方告了辞,忽得外边蹄声如虹,隆隆震得耳朵发疼。

长安城中,还有何人敢这般声势浩大?李辞盈一瞠目,转瞬之间,身著鹤纹飞翎服的儿郎们已将此间围作了铁桶。

为首那人是个生面孔,一手按住腰间唐刀,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呵道,“飞翎卫接有密报,大业坊中有人贩良为奴,此间一干人等,即刻束手随吾等往台狱问审。”

贩良为奴可是重罪,哪有人轻易敢犯这个,邝妈妈此一去,就算审来是个乌龙,在坊间也难逃恶名,多年经营,岂能毁于一旦!

她悚然退后一步,忙抓住了在场唯一的救命稻草,大声求告,“李郎君!小的虽卑微,可一生从未做过任何违法魏律之事,您是永宁侯府的人,万万求您替小的与世子明辩啊!”

此来的飞翎哪里认得出李辞盈来,一听此言,只当有人冒名领了永宁侯府的名头,霎那间万刀如芒铮亮出鞘。

李辞盈险是吓个趔趄。

“慢。”

人群如潮水散开蜿蜒一隙,白马少年攥了缰绳慢步踱出,仪行竦肃,端坐从容,不是萧应问又是谁?

李辞盈收紧的心脏慢慢儿就放松下来,没等说话,那人垂目一眼掠了,又似根本没认出她,拧绳回首,冷声道,“一并带走。”

第125章 “昭昭想要功劳。”

话说这回飞翎卫于大业坊捉了这许多人,李辞盈还当要与邝妈妈等一同进台狱去,却不想车驾半途改了道,到了地儿帘子一掀,人已到了飞翎廨门外。

飞翎卫虽不像京兆衙门那般需开堂公审,仍是有个廨所存放各类牍册、或供各卫应值、歇息等。

方才押送的人不知何时已离去,是永宁侯府的陈朝在外头等着呢。

谁使唤得了这位?想必他是得世子的令来接应的,李辞盈举步再望,四处也没见着萧应问的身影——依照这群人行事之常态推测,所谓贩良为奴或不过是抓人的由头,飞翎此番大张旗鼓,甚至要由萧应问亲自到场,莫非真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拉她到飞翎廨来,又是什么用意?

陈朝看出她迟疑,略一思索,忙是迎来个笑脸,“裴娘子安,飞翎马车高巨,平日又用作押送疑从,怕是没有搁着踩凳的。”

话毕了,躬身恭顺跪倒在车前,请她踩他下来。

李辞盈正是有些气恼——虽晓得自个大抵涉进案中,萧应问不好当众徇私,可到底心里头恨他不客气,这会子不介意重重踩了,冷声问了句,“你主子呢?”

陈朝可想不到李辞盈看着身量纤瘦,这两脚踏下来却有些伤骨头,他揉揉肩背,依旧是笑着的,“世子押着大业坊人牙子一行已往台狱去了,此案事关重大,得世子亲自问审才行,不过他老人家吩咐过了,请娘子往廨所稍作歇息,等事儿忙完了即刻要过来的。”

果然是大案子?李辞盈眼波轻转,又问,“既是重案,想世子没那么早回来,若是耽搁到坊门下了钥,吾如何好回大都督府去?”

陈朝一叹,“世子已遣人往贵府上请大都督同审,此刻大都督应亦在台狱之中,娘子且放宽心等待,晚会子世子与大都督同来也不一定。”

需要多方联合审案?看来邝妈妈等所犯的罪孽不小,好是萧应问没把她一齐提到暗牢去审验,罢了,先拘一会就拘一会儿,李辞盈跟着陈朝往里边走。

廨所看着不大,院子里却算得了宽敞,摆上武桩几个,另有数名飞翎留守在此,他几个本靠在桩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见清了来人,顿收了些笑意,个个板直背脊举目望天,一眼不敢多瞧似的。

李辞盈微微顿首,这不就是那日在暗牢中守门的几位么,想孙七娘所言非虚,几月过去,受罚的诸飞翎眼见晒得黑黝黝了,人人脸上精瘦,是吃够了苦头。

心下暗气略散了些,好好儿与陈朝到了一间简所外边,那人虔敬给她推了门,又道,“此处乃是世子平日上值办差的地儿,委屈娘子在这儿稍侯,小的给您沏茶水过来。”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接手按住那木门,两步踏入内间。

迎面一张黄杨雕花木案,另三墙立着顶高几个惠方柜,案几侧边搁着文卷书架,可就把这间值所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倒惊奇了,她从前以为似萧应问这般人,平时当值少说得有间像样的二堂子,最好三五儿郎在外头随时待命之类种种,是不曾想过他能屈居在这犹如架阁库的地方。

陋室如此,仍是收拾得十分洁净肃整,门儿一闭,淡而干燥的月麟混杂了书卷香袭来鼻尖,李辞盈略叹一声,也就拖了一旁的长椅安坐了。

陈朝回来得快,取了茶水与糕点就近搁在她手边的矮几,搓手等李辞盈肯用了,才安心又说了几句,老老实实去门口守着了。

或此番案情实难理清,抑或那人忘了她仍在这儿呢,总之萧应问迟迟未归。

等了不知多少时候,直至窗外日头渐渐是黯淡些,陈朝过来奉灯,搁置好了,又自案旁小屉中取了一卷书送到李辞盈面前,赔笑着,“问审收尾,方才世子喊人传话,让您还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将事儿安排好了就要过来。”

陈朝拿来的书籍不是别的,正是萧应问口中那册所谓今岁之初才在长安城印传的《北境游志》。

拿书册打发时光是再好不过,李辞盈接了,便百无聊赖倚在那儿翻翻——魏子山绝作,其中绘写太行山美景纤毫毕现,才至于让她在幽云林那夜不自觉提了“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八字,也正因为露了这个无从解释的破绽,萧应问才能胁她同回长安。

自然,至长安到如今,她也并未作为疑从往大理寺受审,可见那日所谓胁迫不过有人口不应心罢了——此人惯是这般的,一旦是下了他的面子,好似再多说一句软话就要了亲命。

她又翻两页,忽又琢磨起来——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来给她看这书,莫非,是萧应问想要旧事重提,要将她身上数不清的疑点与肃州斗场一事一并发作?

思及此处,喉咙不自觉发紧,是了,方才陈朝开屉、取书行云流水,拿了册子看也没看就给到她来,若非是萧应问下的令,他怎会这般随意敢拿主子的东西?

李辞盈悚然,再无犹豫立即起身摸到案旁去查看。

案右三个木屉装的大抵都是萧世子自个的东西,她一一抽开看了,第一层除却两本闲书,剩下的卷轴都是他的亲笔,一目十行过一遍,写的大都是所经办的案件心得体会等,似没有什么与当前相关的,暂且不提它。

第二层亦如是,一字一行只能见得他在差事上多少用心,别的什么讯息也得不到,至卷尾便记的是陇西剑鸣矿场私藏兵械一案,里头可一个字都没提“李三娘”。

翻到这儿李辞盈已有些发汗,没多久就要成亲,再出了变故可如何好——她自贫瘠之地求来的一条命,从来不惧万难艰险,怕只怕忙到最后一场空,才教山崩地裂。

李辞盈抽开了第三层木屉。

若说来她对萧应问的了解,可算得是一无所知——就像此刻拿了这张图纸在手,她才记得原来萧世子闲时喜爱钻研手作,不错的,某日凑巧在他袖中见得一枚精致的芙蓉绢花,隐约听他提过一句是亲自制作。

手中图纸正是前日里她自清源公主府上得来的那一枚玉雕芙蓉的三视案样,不难瞧得出,萧世子花了不少辰光绘制介个,每一层叠尺寸、每一面工艺皆详尽。

玉雕出自萧应问之手,那么其中搁着的糖块就不难解释了。

哦,原是有人有意求和,却仍拉不下脸面,制了玉雕,补上饴糖,可请她揭过那日的口不择言?

李辞盈暗暗冷哼了声,想想将东西又按着原样搁好,再想往底下探看,忽得似听得有脚步声挨近。

她一凝神,匆匆掠了屉中垫着的一本《解梦》,取指摁在眼皮上使劲儿揉揩了一阵,复坐回了长椅。

门儿“吱呀”一开,连带万顷流霞洒落满地,那长椅上的女郎似被这声响惊着了,悚然敛黛含颦,抬望向他。

那时怯眸晶润,粉痕未干,她微垂了目光,皎面一捻愁绰相赋,似万般堪来怜,徒牵缠了他心中絮乱丝繁,念念心焦。

萧应问略一顿,挥袖令左右都退下,抱臂倚在门边半晌,才慢慢儿斟酌了开口,“怎得哭了?”

李辞盈只当没听着,取了帕儿继续捻眼角。

这会子也不必喊她“过来”了,娇气造作着,连个好脸子也不会给,更别说听从他的,萧应问一蹙眉,抽手拢了门儿。

“怎不说话?”他淡淡看她一眼,问道,“还是说,昭昭觉着这儿算不得正式,要请到台狱里边才好问话?”

果然那女郎骤然横来一眼,遂绞了帕儿在指间,一声胜了一声的愤懑,“世子要问话、要将妾作了疑从‘一并带回’,当然就应该将人送到台狱去,否则旁人瞧见了,没来由是妨了飞翎卫行法无私的好名声!”

虽是指责,言来犹怯,莺转脉脉怨愁,其意态浓欺了春煞,萧应问眸光微黯,散漫捉了她的手儿搁在掌中细看,说道,“某倒不晓得,昭昭还有这一手丹青妙笔,信手作来墨宝就可将千里之外的几人描得形神两符。”

李辞盈心下一沉,邝妈妈等人进了台狱,只怕用不着上刑就要将她让他们寻人的事儿吐露得干净,可此事她早有应对之策,当即懵懂望他一眼,“世子不一早请人查过妾之生平,家中清寒,可没有闲余的银子做这些。”

萧应问冷眼瞧她,“邝氏手中有你给她的画像,其上所绘,岂非正是疑从柳望山?昭昭笔下有神,以至邝氏一进斗场便一眼认出他来。”

疑从柳望山?!李辞盈一时骇然,前世柳望山是她的亲卫,两年以来从来忠心耿耿,一回原上惊马,他甚至舍身救她一命。

她本以为萧应问是让她解释如何能画了小像让邝妈妈等精准寻着了柳望山三人,却不想是有人身份存疑的缘故。

好在是她早有预想,否则此刻危矣。

李辞盈侧身坦然将另一手展到他面前,说道,“口说无凭,世子说邝氏手中有我的罪证,那请你将它带来我看。”

罪证?李辞盈那日所用的绘材乃是随身带来的青黛粉,画在纸上看来浓重,实则极难沉淀,经月余早就该煙为虚无了,白纸一张,算来什么罪证?

她一瘪嘴巴,“妾不过想寻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奴仆罢了,照着古画简单几笔绘来,哪里就与谁人‘形神两符’了?”

邝氏嘴里哪句是实话,萧应问何能听不出来?李昭昭素狡诈,做事留条后路的手法早刻进骨子里,也正因了这般的,才教她今日逃过一劫。

做了坏事仍然理直气壮的,长安城再无第二人了,他好笑瞅着她,“有这样委屈?昭昭该晓得的,涉案即为疑从,你与他几个有了交易,某怎也不好当场放走你。”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关系。”

李辞盈不晓得他所想,戏瘾仍在身,这会子伤伤心心地抽噎起来,嘀嘀咕咕多委屈似的,“你我有何关系?妾可晓不得自个和世子有什么关系呢,分明说过由了妾用令,到头来喊人跟着人家不止,如今更要抢了人家好容易寻来的昆仑奴,若真为未婚夫妇,哪里这点子信任都没有!”

好啊,又开始倒打一耙了,萧应问叹一声,便将那日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某何曾遣人去跟你?你那陆姓好友哭声震天,只怕既聋又哑之人才晓不得你们见了面,崔妈妈禀过来,某只当庄冲伤情有变才接见。”

哦?!是吗?!李辞盈一顿,脑中将前因后果捋一遍,又狐疑问他,“那当时您怎不说?”

萧应问冷笑,“某尚未开口,昭昭就已定罪、责罚过了,再说又有何意思?”

是了,那日他方进了屋子,当面一块鱼符掷到脸上来,此奇耻大辱,再没气性的人受了这个也得怒火冲天了,何况是他?

回想起当时此人头破血流的模样,李辞盈只感浑身冷栗子都冒出来,她忙捧了萧应问的脸颊左右捏捏,急冲冲问着,“您额上的伤如何了?!”

可别耽搁了正月里的迎亲!虽是第二回了,李辞盈也不愿郎子脑袋上顶个疮呢,传出去多丢她的人。

萧应问匪夷所思捉了她作乱的手,“如何了?劳您费心,半月前已然好全。”

只是有的人从来没问过一声,惹来颓废难堪罢了。

李辞盈略有些赧然,侧了脑袋靠在那人胸口,怏怏说了句,“可您也斥过人家了,后来又音信全无的,妾心疼难抑,可不比您额上伤势轻呢。明知是误会,您却一言不肯发,也不知这嘴巴长来是做什么的……”

狡辩惯有一套,但也难得温煦时刻,萧应问揽了她的肩轻轻摩挲,低声叹道,“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