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万水千山,再不复见。”
秋风萧瑟,天外雁还,荒野中的孤亭似在此刻被稠密的黄云笼罩住了,斜晖映草枯,衰败之色渗透肌理,裴听寒闻声耳中嗡鸣不绝,心下仅存的绿洲就于此刻如摧枯拉朽般倾颓。
他尽力牵来温和的笑,愈加用力攥住了李辞盈的肩,“阿盈,我明白,是我不该总让你等待,是我不该迫于势威再三拖延,如今你信不过我是情理之中,对不住——”
话说一半,忽见到怀中之人眸底冷静到近乎于漠然的情绪,转瞬之间万斛苦涩载驰于胸口,这种疼痛仿若利刃在心,绞得人血肉模糊,苦不堪言。
他微微别了脸,自言自语般的,“扬州之乱平定,某不敢居功请赏,只求能回西三州为魏戍边就好。”
“郡守——”
裴听寒好似听不得任何人再开口,右手不自觉再环紧三分,打断李辞盈的话,“朝廷赏赐有功之士从来大方,某提这点子请求官家不会不允的。”
“我——”他终究没忍住哽咽了一声,半个“我”字似被伤情压弯了调子,裴听寒很快昂首掩走热泪,承诺道,“我们回陇西,今日就走。”
今日就走,谈何容易?
李辞盈说不清此刻心里头什么滋味,若无前世之恩与缘,她哪里还需对裴听寒斟酌用词,略摇摇头,只道,“朝廷已为郡守安排好了去处,敕令既下,勋荣加身,您便是大魏朝仅有的一位以弱冠之年敕上骑都尉的儿郎,只待时日,必能大放异彩。”
她略顿顿,直言道,“何必再为旧人舍前途不要?”
前途?旧人?若裴听寒还有一分清明,就该听得出她语中双关,可惜此刻他心中锐痛不止,扭着劲儿要她应诺,难想了其中深意。
他欺了自己李辞盈仍在为他着想,这下一抹泪水,又道,“你我有约,某怎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舍你不顾?就算上边要薅去吾身家名姓,吾也一定要带你走。天涯海角,何愁无容身之所?”
李辞盈大惊,疯了不成!没有身家名姓,她何能正眼瞧他一眼,更别说多番绸缪,用尽心思地对付。至于“天涯海角”,则更如话本之中的鬼故事,一下惊出她半身冷栗子。
“不——”李辞盈再不敢绕什么弯子了,扭身使劲挣扎,连滚带爬式离了裴听寒,再向后瞧一眼踟蹰在侧的梁术,忙抱柱藏住大半身子,扬声说道,“您不在意裴氏儿郎的身份,妾却甘之若饴。若郡守果真为我,便不能将二十一娘之事告知大都督!”
哦,原她为此事而来,最后一丝侥幸终于坠入深渊,裴听寒咬住腮帮子,每一个字都似从齿间生生挤出来般的,“阿盈,我们说好了的。”
李辞盈紧紧握住拳头,毫无犹豫打断他,“说好什么?与你有约的乃昔日李家三娘,妾之名姓已入了裴氏族谱,是正经的裴家二十一娘,生死都是要留在长安城的!如何算得了‘说好了’?且你我既为亲族,您又该以何立场与大都督提起所谓‘约定’?”
她一口气都没歇,字字如锐刃刺心,“内乱触十罪,诸奸伯叔兄弟之女者为世间不容,按魏律更以绞刑治。若真将‘约定’公之于众,裴家百年清誉便毁在了郡守手中!”
是那句“海角天涯”惊得李辞盈不知所措,一股脑儿说了难听的话,实非她所愿。
裴听寒听罢只觉不可思议,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对面那人却似惊弓之鸟般狂退三步,李辞盈一袖遮了半张脸,晶亮的眸子求助似的望向梁术,惊慌失措。
而后者即刻跃身上前,梁术一手按住腰间漆黑的唐刀,一面厉声呵斥,“不可对裴娘子无礼!”
这一刻裴听寒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了,绵绵密密的痛楚如长针刺透了脑髓,痛得人几近两眼失明,他顿足原地,竭尽全力咽下喉间汹涌漫上的锈腥,“你用裴氏清誉迫我?!”
不然呢,这世上怕也没别的什么能入了他的眼,李辞盈有了梁术这挡箭牌,便敢放手破罐子破摔,“扬州之乱能够平定得这样快,郡守身在其中,也该知晓正有李、裴两家握手言和的缘故,若此时婚约有变,何不让别人觉着咱们裴家过河拆桥呢?”
不能与他回陇西、不能与大都督讲明二十一娘之事,更不能因他之故让“婚约有变”,裴听寒哂一声,勾了个讽笑望向她,“那日校场共谋,某以为你当真恨他入骨,哪知阿盈之爱恨不过权衡于利弊之间,有了他,你再记不得咱们从前在肃州城时如何情深义重,只恨不能唾我如褴履。”
当面斥来负心之举,谁人能免得了面红耳赤,更有李辞盈不想让梁术晓得所谓“校场共谋”的缘故,她匆匆打断裴听寒,认错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前年幼不懂事妄想攀附仰仗裴郡守,实则妾本卑贱,如何能配得上您?是郡守心善不忍直言相拒,才让妾一步步得寸进尺冒犯了您,往后妾当每日自省仪德,再不会做出任何让人误会的事儿了。”
“误会?”裴听寒咬重此二字复述,“原来你我之间,不过是误会一场?”
“不错。”这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处去,以李辞盈之揣测,儿郎惨遭负心,大多不愿再忆从前情深,怕只怕恨不得从未认识过她才对,这么的,她才否认了两人相知的事儿,给他一个面子。
可裴听寒呢,沉默片刻,又蓦然将束带上系着的金玉一把拽入掌心,他一面摩挲着那玉,冷笑连连,“是何误会能让某请一位女郎到书房来读书写字,也不知某为何愿一日之内三访南门求她一盏热茶,更不知为何要为难她夜半站在肃州城墙上边等某巡防归营……”
他将穗绳勾在指间,明明白白将金玉显在掌前,冷声问她,“她将此物赠予了某,‘裴娘子’你和我说说,她究竟是否对我有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快刀方能斩断了乱麻,李辞盈虽有些不忍,仍是摇摇头,叹道,“李娘子贫贱,郡守该好好想想她能从哪儿寻来这块宝玉。”
此玉质华温润,触手生暖,周遭一圈也是纯金打造,上雕逐鸾纹,下边悬着一串宝石穗珠,乃就开春时才在长安城时兴起来的东西。
掌中之物倏然变得烫手,裴听寒猛地一顿,眼圈儿顷刻染上薄红,他难以置信死死盯住了李辞盈,一字一顿似痛入心扉,“你把他的东西当做信物赠给某?!”
萧世子都送给她了,怎还算得上是他的东西,李辞盈不同意,可眼见裴听寒咬得嘴唇发白,颈间青筋隐忍地爆起,到底生了怯意,“唔”了声不敢说话,只拽住梁术的袖摆摇了两下,示意还是快些回城去,免得裴听寒忽然发难,可让他们没好果子吃。
“好——”裴听寒连说了三个好字,终是惨然一笑,他踉跄退后两步,忽掠来一个冷意凛冽的眼神,“你想做裴氏女,某如你所愿。”
李辞盈吓得腿软,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忙是闭了眼,低低喊了声,“梁术!”
下一刻,只听“铛啷”一声脆响,那块曾被人拥为至宝的金玉被重摔在地,璀璨的穗珠与白玉登时碎满了秋风,那人低头冷冷看着,半面俊脸上却又满是泪珠,裴听寒懒管了自己如何狼狈,总之心死得透透的,再多失态也顾不上了。
他抬袖揩了眼睛,稳住声线凉声说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你我之约,有如此玉,万水千山,永不复见。”
话毕了,一枚穗珠又似根本不懂事要滚到裴听寒那边,他毫不留情抬脚踩了,继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第112章 “不若退婚?”
这日过后,李辞盈就似惹上了邪祟。夜来梦魇压身,回回都是些她随了裴听寒隐居深山,夫唱妇随的场景。
梦镜宛然,千真万实如同她再次溯溪而上坠入从未设想过的抉择之中。
天爷啊,谁人会如话本中“才子佳人”般舍荣华与身份不顾,为所谓厮守非溺于苦辛不可?
可偏偏“她”于梦中恰是不为苦寒心悲一分,深山清幽,“李辞盈”每日寅时便起身到院里去摸鸡子儿,家中养了三只鸡,好时能摸得两枚,“她”是舍不得吃,都用雪水煮来等裴听寒醒。
而李辞盈呢,漂在半空中瞧见“裴听寒”与孩儿们卧在一张雪豹皮毛铺就的木榻之上睡得正香,此人猛将之材,野林狩猎也得心应手,只是白日需往外头觅食,夜里还照顾着一双刚满三月的孩儿吃喝拉撒,是临近晨曦才睡下的。
雄鸡一唱,这杀千刀的婴童又催命似的哭喊起来,“裴听寒”一个激灵翻身而起,两只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去查看两个小儿,一面嘴里轻声念叨着,“哭似震天响,让瞧瞧咱们哥儿、姐儿又有什么吩咐……”
一摸襁褓,两个都微微渗了些湿润,怪不说号啕大哭了。
“裴听寒”顾不上自个仍只著了中衣,先去取了帨架上挂着的软麻方巾,他冷得呼了口气,麻利垫了件兽皮衣衫在孩子身下,三两下绑好了新的布巾与襁褓。
婴童止下狼嚎,他才又将就披了衣裳想出去,未及两步,紧闭的木门一声轻响,穿堂风“轰”一声掀飞了毡帘,他忙上前为“李辞盈”压门,顺手就将人搂在怀中。
李辞盈看得鬼火直冒——“裴听寒”身上的衣裳方才为婴童垫过屁股,此刻怎就往“她”身上披,虽是没有弄着污秽,可哪有这般不讲究的?!
可“李辞盈”丝毫不在意,两手藤蔓似的攀在那人身上吃吃笑着,“她”瞅了那双孩儿,压着只有两人听得着的嗓音问道,“他两个这会子还没饿?”
李辞盈万分佩服,“裴听寒”眼下乌青三月未散,仍能笑眸如旧,他含糊“嗯”了声,一面卯足劲往“李辞盈”怀里钻,“他们不饿,是某有些饿了。”
“李辞盈”可受不住他,骂了一句,“轻浮!”
“裴听寒”也笑,拥着“她”呜呜咽咽撒娇似的。
接着二人黏黏糊糊滚到榻上,就区区两枚鸡子如何分食拌了口,“裴听寒”要狩猎,“李辞盈”则需喂养孩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最后皆是泪眼汪汪,可恨不能当即端来全送到嘴里才罢休。
梦中有情饮水饱,可李辞盈甫一醒来,全身都被冷汗打湿透了,胸口闷闷一阵沉重,似是被那梦中山间的积雪压得根本无法喘气。
她只怕某一世果真为情蛊心,甘愿了与裴听寒做苦命的鸳鸯——为何深居雪山?必定魏土之中已容不得他二人逍遥,隔绝了尘世,才好隔绝大魏凛不可犯的律度。
那雪山千峰万岭,指不定位处焉支山的另一侧去了,李辞盈怎肯住在蕃贼境内,她仰卧在榻,直勾勾盯着上边悬着的轻容纱幔,久久回不过神。
罢了,再逼真又如何,不过是梦罢了。
这两日她去过了安仁坊,萧应问给姑母几个安置得很妥当,屋子不算太惹眼,一间三进的旧院子,院前广阔一片竹林,很有些风雅。家私齐全但非奢华,然这对李家人而言可堪比云上天宫,桩桩件件都新鲜、珍贵。
不过一路漫漫,姑母等瞧着有些疲累,等再歇了两日缓过气,她才好想法子给蛮姐儿两个物色教书先生,如今手上不缺银子,除却了好好读书,再与长安子弟一般六艺皆能是最好。
打发了裴听寒,萧世子那边便好交待,梁术回去没多久,永宁侯府传了消息来,说已备好了大雁与礼品,七日之后能往大都督府纳采。
到此时,家人团圆、婚事稳妥,除却庄冲出城仍然未归之外,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了。
李辞盈再懒想了那可怖的梦境,可惜刚一闭眼,立即又陷入了那座雪山中——两个痴情人仍泪眼婆娑拉着手儿絮絮叨叨,好似李辞盈一梦醒,此间流光便停滞不前。
这样接连七日下去,李辞盈片刻好觉都没赶上,飘在雪山猎舍粗糙的天顶看那两人你侬我侬便罢了,婴童夜夜尖喊吵得人耳朵嗡鸣不止,直至醒时,仍是余音难减。
李辞盈睡得不好,胃口自然大打折扣,一日日消减了,搂带都宽上一寸。
纳采这日外面张灯结彩,片玉正为她试衣,一手环牵上去,惊到瞠目,“娘子怎瘦这些多?!”
梦境之事何足为道,李辞盈略摇了摇头,掠了和蔼的一眼,说道,“让你多歇些时候,怎今日就过来了?赋月阁中又不缺伺候的人,可不得让你将养好了才好给世子交待?”
片玉笑道,“谢娘子关怀,从前在天罗山庄之时,只要还能喘气便算不得受伤,这下歇了许多天,奴倒是有些吃不住闲了。”
李辞盈自不是为了关怀她,略说几句,便提到七日前的事,片玉当然懂她的意思,从善如流答道,“是奴无能,昏厥前并未见着歹人真容,但当日飞翎卫往屋里来问话,身上的伤也已验过了。”
验过伤了?裴听寒一招一式皆为裴氏所传,如今在长安城的裴家人可就只有大都督、裴二郎与裴听寒,裴二郎当夜宿在平康坊,人证可少不了,是以飞翎要从片玉伤情推测出何人伤她根本不难。
李辞盈“嗯”了声,又问,“他们怎么说?”
片玉老实道,“飞翎验过之后个个义愤填膺,只恨是不能活活剐了裴郡守。”
伤她的人是裴听寒不假,有了这份前因,飞翎免不了推想他与苏君衡案有关。
李辞盈若有所思,萧应问传了信说采纳之事就杳无音信了,裴听寒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这几日他俩个都在暗牢之中?
是了,采釉等人同样未归,大都督还另请了侍女过来,像是奸细没有找着,案子没那么快了结。
有人用卢氏碗伤了苏君衡,其意图莫非正为嫁祸给裴听寒,他凭空捞走那样多的功劳,看不过眼的人或也不少?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只闪过一个人选。
“娘子?娘子?”
李辞盈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片玉几个已将一切收拾妥当。
银枝攒花镜中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自晓得了大都督为李茵容多年未娶,李辞盈便有意无意要将妆容往英气勃发靠拢。
此刻她著着前日刚裁好的一件湖蓝宝相纹的圆领襕衫,为着她身量颇纤,腰间束上革带稍显得重了,是以改红绸系之,发上梳作双鬟髻,同样穿以绸带,带上嵌两片薄薄的镂玉,卡在发间十分显富贵。
李辞盈很满意,“嗯”了声,问道,“怎得?”
片玉才晓得李辞盈方才神游天外,大抵也没听得外头人的禀报,她微微笑着,说道,“方才大都督身旁的裴说过来了,说是大都督请您收拾好了就过列缺阁中用早膳。”
列缺阁?李辞盈一喜,再不耽搁,登了乌皮靴就拔足往外边去了。
为着大魏朝的昏律规矩,今日纳采郎子与媒人会带着大雁过来拜见,而李辞盈是不必现身待客的。只不过大都督府上落有一幢越格的高阁——列缺阁。
其高耸正好俯瞰整座府邸,而楼下的人却看不清上边光景,正因如此,此间从来只有武卫戍卫时可以登阁。
大都督喊她到这儿来,或是有不忍让她错过今日盛况的缘故。
脚下在榧木板“哒哒”踩出段欢悦的节律,李辞盈攀栏踏阶蜿蜒而上,挡在阁外的裴说与裴无二人见她来了,左右各跨一步让出道路,笑着迎她,“娘子来了,大都督在里头呢。”
李辞盈“嗯”了声,毫无吝啬飞了笑脸给他俩个,美目盼兮,其冁然一笑若万艳争芳,可惹了两个少年耳根发红,垂了眼睛不敢再多看。
也是他们是大都督的近信,又破例赐了家姓,否则她如何能对两个下人这般慷慨?这些不提,她跃了门槛,人未至声先达,“大都督!!”
一绕屏风,脚步声立断,乌皮靴在地上擦出极响亮的一声,李辞盈脸上的笑意霎时是僵住了。
此间并非大都督一人,另有一绯衣儿郎背立一侧,大都督脸色肃整,大抵是正与他在商议什么要事。
怎不熟悉呢,瞧着背影她就认得出那人是裴听寒。
“来了?”大都督见了她,面上神色闲散了不少,“方才裴说过去,说你方起身,吾想着没那样快能收拾齐整,这会子明也过来,可巧还是撞上了。”
她哪里敢与裴听寒对视,前一刻梦里边可还枕在那人沟壑起伏的腹间呢,李辞盈面上赧然,目光仍止不住往裴听寒腰上掠了一眼。
大都督晓不得这些弯弯绕绕,仍比手请她坐下,各瞧了两人,他笑问李辞盈,“从前你与明也相识,还曾借他的船往扬州探亲,怎得如今算作了堂兄妹,反倒是生疏了?”
李辞盈怎能让大都督晓得那些,忙收了眼神,低声嗔了句,“儿未得通传闯了进来,没成想会打搅了大都督正事,心里边惶恐着,才不敢多言。”
瞧瞧裴听寒面上冷霜,她一刻不想多呆,微一躬身,只道,“儿先告退。”
“无妨!”大都督本就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见李辞盈这样懂事,无意什么都防着她的,“这儿是你的阿耶与堂兄,倒没什么值得惶恐的,便先坐着罢!”
李辞盈无法,呆愣愣“哦”了声,仍是坐下了,可“堂兄”在前,何能不打声招呼呢,她硬着头皮喊了声,“郡守。”
大都督笑,“可不是再是郡守了,昨日敕令下达,明也乃圣上御封的上骑都尉,荣宠优渥。不过阿遥既已是裴家人,当是该喊他一句‘九哥’。”
喊他九哥?真不怕有人气得掀桌子,李辞盈感觉自己脸上可能冻住了,她“啊”了声,竭尽全力勾了笑,看向裴听寒,“九——”
“大都督!”裴听寒似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拱手只道,“若没有其他事,明也先行告退。”
大都督还是想劝,“既现下咱们与李家相处融洽,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他语重心长道,“大魏尚主后仍然戍边的将士也并非没有先例,公主心意拳拳,咱们怎好辜负皇恩?”
啊,李辞盈明白了,原来还是为着长乐公主的事,是了,前世为了她*的缘故,裴听寒不肯尚公主,这会子除却了她这个障碍,裴听寒又晋了都尉,他俩个是正好相配啊!
李辞盈暗自点头。
而裴听寒呢,本早对此事做了拒绝,可此时她这般乐见其成,他心里头可称来翻江倒海,从前用尽百宝来撩拨,夺了他的清白不说,一有了萧应问,还恨不得快些将他捆了送给公主。
她何曾有一分真心?
裴听寒面无表情答道,“若为李、裴两家联亲之故,尚主一事倒并非不能考虑。”
大都督一愣,“那——”
裴听寒勾了个凉薄的笑,话锋一转,“若某尚主,二叔不若就退了二十一与永宁侯世子的婚事罢?”
李辞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到这个地步不可能轻易退婚,可裴听寒究竟发什么疯?!
脑中似炸出无数道惊雷,她猛地看向他,面色也在此刻全失了血色,李辞盈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臂,意图止住颤抖。
大都督亦不解,“明也何意?”
裴听寒面不改色,“永宁侯世子暴虐之名人尽皆知,在都护府一案中,某亦觉着他十分不好相处,二十一娘虽是养女,然咱们裴氏从不以女子终身求换稳妥,若其传言为真,不如让某替了这一遭,免白白误了妹妹性命。”
大都督一听十分感慨,“明也这样懂事,吾老怀感慰。”再想起裴二郎那个不争气的,可真是脑袋都大了,“也是你肯不计较你二哥屡屡犯错,否则——”
话说一半停住了,外头忽来人禀告,“大都督,吉时已到,永宁侯府的行队按着规矩正过来呢,荣国夫人请您快些下到中厅去。”
大都督点头,“晓得了,吾即刻就过来。”
他知尚主之后难有出息,看裴听寒这般年少有为又命运多舛,实也不忍荒废,他便叹道,“萧世子所谓暴虐之传言并不可信,明也有所不知,他为求了你妹妹暗地可费了不少工夫,想是个有心的。”
费了多少工夫裴听寒岂能不知,他冷冷笑了声,“即是如此,那某十分安心。”话毕再拱手,“某无意娶亲,尚主一事大都督请不必再提,恕明也告退了。”
大都督不同意,“尚主之事不提也好,可今日你既都来了,便随我一同过中厅去。”他笑了笑,“不是担心萧世子不好相处么,且看看他德行究竟如何罢,也好为阿遥掌掌眼。”
第113章 “伤心难抑罢了。”
时年魏朝男女昏嫁事一如前唐,虽礼数繁琐了些,但勋贵之家更需依旧法慎始慎终,才好全了对女方之尊重。
月前九台山一行不过两家先通口气,待今日良辰,永宁侯府托了六福皆全的齐国夫人保媒,再由萧应问亲自携雁,与众亲友打马过街往府上去。
有幸受邀入此行队者,皆为长安五陵子弟之翘楚。众儿郎锦衣华服,白马金羁,飒沓似霞云连翩,纵是如此,当先一人襟怀落落,仍如鹤立鸡群般。
萧应问玉冠绛衫,此日朗清照间,袖上麒麟暗纹似流光争洁,腰间金錡蹀躞带悬来一枚花鸟石榴纹镂金香囊,再佐以这张妙绝西京的冷峻面孔,所谓盛魏风流如是观。
盛事轰动西京,谁人不想沾沾勋贵之家的喜气?崇仁坊万人空巷,各色人等如过江之鲫挤满了坊街,其喧声震天,是早先安置了巡游的金吾过来,才不至于乱作一团。
而京兆府尹呢,几日前接来上边说需今日协行纳采行队时,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什么式样的规制,才至于让圣上亲令金吾卫协行?
直至此刻老实领了人过来,见着与萧世子并辔同行的另两位儿郎,才真正如梦初醒——萧应问左侧那人毋庸置疑,正乃傅家六郎公子弦,此前听说他伤重未愈一直留在九台山休养,今日为大事勉强回了城,面上仍带些倦色。
右侧呢,那少年郎约莫是十五六的模样,身著玄色襕衫,长发高束,不是李湛又是谁?
李湛抢领了分发随喜的差事,喜滋滋提个大红的绸袋在手,左顾右盼地飞洒,一见诸下抢着了随喜的百姓几个喜笑颜开,他满脸是说不出的欢畅,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带有笑意的。
身旁有人低语,“这人是哪家的,这样面生,怎有资格辔在最前头?”
另一人摇头,也笑语,“认不得,且看他笑这样开怀,某方才掠一眼过去还以为晋了郎子的另有其人呢。”
府尹一听堪称是五雷轰顶,“快快快……”他被口水呛一下,忙推了左右的手让他们别再胡说,“加派人手!加派人手……速速再喊三十人过来,务必保证行队宾客万无一失。”
圣上亲临,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萧应问也是出门之时才晓得的,无可奈何喊了几名飞翎围来身旁,劝了句,“街坊间鱼龙混杂,任性出了事故可怎么是好,让梁术他们护你先过去。”
可李湛不甚在意,“上回问表哥冠礼吾有事没来得成,这下当是不能错过。”他笑一声,瞧了旁边黑着脸的傅弦,调侃道,“六郎这如丧考妣的模样表哥都肯带,却独独不肯带我,也太厚此薄彼了!吾还想借此良机亲近亲近咱们长安城的百姓,与民同乐一番呢。”
萧应问晓得李湛急着看热闹,安排好飞翎暗中看顾,也就随他跟着了。
此消息传到大都督府,本在中厅等待的众人皆大惊,这下怎敢安坐在此,非得一股脑儿迎到门外去才好。
两家宅子皆落于崇仁坊,本是离得不算远,不过为着卜筮出了东南吉相,才改道从东南方绕往大都督府。
长龙鼎沸,鼓乐齐鸣,整整招摇了三刻钟,一行人才终是到了。
大都督府众人等待多时,见了李湛下马,忙不迭迎他进了院子,才敢拜见。
裴启真怪道,“陛下亲临,舍下蓬荜生辉,只是千金贵体哪能草率一分,快快随臣往中厅稍坐。”
李湛却不肯,笑言,“吾今日过来不为喧宾夺主,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过别多为难了我表哥才好。”他一握拳,“吾可有的是手段呐。”
官家都这样说了,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何人不从呢?
纳采所备之物不为名贵,只为表吉祥之意,侯府按先例备来大雁与羔羊,并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也就罢了。
一众赶来与宴的裴家旁系子弟以及亲朋等人人挂着笑脸,有人热络接了东西,比手请萧家亲友一同入内。
本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偏有三人面上神情凌厉冷肃,李湛随意吩咐了随侍几句,乍一回头,还以为萧应问今日并非纳采,而是为做那灭门惨案来的。
裴听寒亦然,周身寒芒丝毫不掩,一言不发盯着前者,黑眸落满尖锐的冰锥,只恨不能手刃了他。
再观傅弦,反倒没有方才在永宁侯府那般冷淡,或也是因为萧、裴二人同聚,他一时半会辨不明白究竟哪位更加可恨罢了。
李湛乐得一笑,果真今日没白来!他一瞧齐国夫人已随荣国夫人去了,又顺手拉住了一旁匆忙路过的某位裴家奴仆,扬声问道,“你们娘子呢?”
那三人果真都顿住了,李湛大笑不止,听得那奴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的话,今日纳采,娘子本不必露面,然大都督道您亲临此间,娘子应依礼前来拜见,先一刻请人去喊了,想是、想是不多时也会往中厅来。”
听得李辞盈会来,萧、裴二人还未怎么样,傅弦已立即拔足往院中去了,李湛压手让那奴仆等在原地,又赶两步追上傅弦,促狭道,“六郎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此刻两位国夫人与大都督正商议婚事呢,咱们可不好往里头去。”
傅弦懒理他,疾行几步走到廊下,只道,“某不往里头去。”
李辞盈自北院来中厅,怎么得也会从廊下经过的,他在门口等着,问几句话就好。
先前傅弦忙差事未好好处理伤口,往九台山之后伤口破裂灌脓,险是要了半条命,他请人传信长安城,只盼她晓得了多少能来看望,可惜没有。
此番他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想问问她是否没有收到信件,若真有人连这点子都受不住仍劫走他的信,他必定——
傅弦狠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还没多想,身旁忽有人“呵”出个极尽嘲讽的冷笑。
傅弦霎时怒气冲天,他回瞥了裴听寒一眼,呛声道,“你笑什么?”
裴听寒绷着脸,根本懒得搭理他。
可傅弦哪里肯罢休,上下打量了裴听寒一番——今日裴听寒只为覆命而来,并未如在场几人般刻意扮相,身上所著不过件半旧缺胯袍,十分寻常。
傅弦也勾个冷霜似的笑,话中轻蔑溢于言表,“哦,是了,裴都尉晋了官职,当然可堪一笑,不过某认为既到了长安城,您还当讲讲长安城的规矩,循旧东都准则,小气到连男方上门纳采时也不肯拿光鲜东西装点门面,没来由丢了大都督的脸。”
李湛大惊,了不得,了不得,傅弦小小年纪,挖苦起人来却很有一套,虽说西京、东都两地儿郎互有壁垒,这种歧视算是常态,可他话中有话,分明暗指了某些事。
果然,此话听来对裴听寒可谓刺心至极,他方才站在府门外边迎送,怎体会不到永宁侯府权势、人脉滔天,他很明白,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将此番殊荣赠予李辞盈了。
相比所谓两人回陇西厮守一生,显是长安富贵更撩人心扉,且他若要娶李辞盈,根本就连一个亲族弟兄都寻不来。
轰动整个西京?让人人都艳羡她?
裴听寒哪里做得到?
可话又说回来,傅弦何来的脸子说他?
裴听寒一笑,淡然拍了拍袖上根本不可能有的尘埃,也多瞧了萧应问一眼,说道,“今日本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是与遥妹妹用早膳时听得府上还缺人手,大都督才留某在此。”
他有意提了一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嘶,有来有回啊,这厮还敢嘴一句尚未了结的苏君衡案,李湛来了兴致,一招手,喊远处那奴仆,“拿张椅子过来给我。”
而傅弦呢,缓了一口气才明白裴听寒说的“阿遥”是指李辞盈,额上青筋猛跳,他十分不明白,怎得同样是弟兄,李辞盈对他爱搭不理,裴听寒却能与她共进早膳?两两相对?
他不满看向萧应问,心道,你就让他这样得意?
而后者似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冷冷旁观片刻,忽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有些事某不该当着这样多的人开口,然是想着来日忙碌了纳征亲迎等事宜,而裴都尉又该回了陇西去,再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与你提了。”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萧应问略笑笑,说道,“裴都尉摔了某心尖上一块好玉,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李湛和傅弦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永宁侯府宝物万千,到底什么玉值得他开口向人讨要?
他俩个不懂,然裴听寒显是听懂这番暗语,他缓缓转了脑袋看向萧应问,黑眸戾气横生。
可他倒仍是笑了,微微颔首,“不错,无论是谁不慎失手损了他人之宝玉,皆应当如数赔还。”
一抬眸,目光霎时加倍锐利,裴听寒话锋一转,说道,“对了,这几日遥妹妹总食不下咽,某猜测或有忧虑自个著不下连裳之故。”
他略顿,似寻常兄长那般无奈笑了笑,“某与她说,她可嫌烦不肯听从,只得是世子待会子见了她好生劝劝,一切以身子要紧。”
可笑,李辞盈本就清瘦,且连裳必定为她量身定制,何来所谓“忧虑”?
只怕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全全是为了诀别旧人,心伤难抑罢了。
萧应问嘴角勾出一抹讥诮,脸色霎时沉下来。
分明赫光高悬,可廊下却犹如冬日冰雪地,阴风穿萧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忽突兀地停住,此间四人齐齐抬头,看向廊桥之上进退维谷的女郎。
第114章 “亲事定下了。”
今日坊间盛景,李辞盈攀在列缺阁上瞧得分明,车水马龙,喧哗万井,从前那一众眼高于顶的长安贵士皆落于马后,心甘情愿为她的亲事作配。
这如何不让李辞盈意满志得,当即是忘却了那荒谬的旧梦。
欣悦盈满心间,忽得外边有人通传,曰贵客临门,大都督让她即刻往中厅拜见。
贵客?李辞盈思索片刻,萧应问是先帝亲封的侯世子,如今身上挂着十六卫总管及飞翎卫副统领的官职,虽位正三品,可魏廷领着一品二品的不过是虚衔罢了。
今日纳采,来的又大多是与他交好的年少儿郎,哪能有什么“贵客”需得让她特意去拜见?
然大都督既发了话,她也不好耽搁,对镜略整了衣装,就随了奴仆往外边去了。
一路走到游廊上仍想着究竟是哪位呢,再一抬头——天爷了,廊下足足站了四位神色各异的郎君。
裴听寒自不必说,本就再不愿见着她,不过掠一眼就别扭地拧开脸去;
傅弦小子也来了,眉眼焦躁,只差面上写来“迫不及待”四字,似有一肚子话要与她说明;
而萧应问目光幽沉,那无波无澜的眸光落在她的肩上,犹如实质压得她稍稍慢了脚步。
不知为何而生的冷栗覆了满臂,若非是她再见着了那呲着大牙的少年天子也在那儿,即刻就该转身离开的。
李湛见了她很是欢快,等不及从椅上起来,一面招呼众人,“这不‘遥妹妹’来了!?”
话音落了,脑袋上忽飘来个剜刀般的冷眼,嘿,怕没人当皇帝有他这般窝囊,李湛倏然一回头,“谁瞪我?”
萧应问并非不敢认,扯唇勾了个凉凉的笑,说道,“你两个之间,是二十一娘年纪要稍长一些,怕陛下是喊不得她‘妹妹’了。”
李湛“哦”了声,一点没放在心上,仍大展了笑容,一扬手,喊李辞盈道,“遥妹妹,快过来!”
李辞盈哪听得了这个,惶惶一顿,左手捉紧了袖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四人面前,她是不明白这几人都忤在廊下做什么,但观了裴听寒神色,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罢了,官家在这儿,谅他们也不敢闹,她拜见过立即就回后院去,免得殃及池鱼。
可李湛哪里肯,李辞盈刚一曲膝,手臂就立即被人虚虚托住了,李湛笑道,“裴娘子不必多礼了,吾今日来单单只为问表哥充人数,大都督倒生分,非要人人都出来相迎,害得你多走一趟。”
李辞盈岂敢,可她刚一张嘴,又听李湛接上一句转折,“对了,前年吾赐来府上一双彩鲤,倒不晓得如今还活着没有?”
这事儿李辞盈晓不得,只得一旁领路的奴仆大着胆子答了,“回陛下,您所赐两只三斤六两的彩鲤,大都督重视非常,当日请人看过水质,一直都养在九思池中,两年过去,彩鲤个头渐长,十分康健。”
李湛惊奇“哦”了声,“还是大都督府上的人懂得如何养鱼,吾记得永宁侯府上那两条搁在荷缸没几日,可就翻白了。”
萧应问没给他留面子,“是么,某怎记得是陛下觊鲤鱼肥美,多番发话说想拿去炖汤吃,公主才又拿布网儿逮了送回禁中去了?”
“……”李湛恨铁不成钢,歪了手肘戳了萧应问,斥道,“哪有这回事,分明表哥不懂如何养鱼,还要赖在我头上。”
他冲李辞盈一笑,“别听他的,裴娘子来都来了,且领咱们往九思池去,也好让表哥学学人家是如何养鱼的。”
官家发话,谁敢不从?反正李辞盈说不了一个“不”字,略牵了笑,答了“是”。
于是李湛回首,挑眉巡视在傅弦和裴听寒之间,问道,“你俩个也同去?”
裴听寒听得出来,李湛此来显然为萧应问撑腰,无论是那不肯死心的公子弦,或是他,谁也别想再打搅了这对“新人”。
他觉好笑,可同时也为李湛与萧应问关系密切至如此地步而徒感愧恨。
他所能给李辞盈的,从来不过几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如此滔天权势在前,一点子情爱又能算得了什么?
好笑他那般义正辞严地呵斥她不守诺言。
再观李辞盈此时一脸不情不愿,裴听寒算是灰心得够了,下了狠话永不相见,再这样日日缠着,可不得再惹她厌恶?
他不冷不热拱手,“府上宾客众多,某只怕这儿有事需得主持着,九思池离得不远,烦请陛下随舍妹过去。”
很好,很懂事,李湛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傅弦。
傅弦却不肯依,只当没听懂李湛言外之意,颔首,“我也去。”
李湛岂能拿这犟种没法子,他一肃脸,“你去什么去,朕命你就在这儿等着!”
要以权压人,还假意问什么人家去不去,傅弦两眼一黑,“陛下!”
李湛警告似的一指他,傅弦咬牙切齿,仍是不敢跟过去。
李辞盈倒不明白了,瞧一眼萧应问,支开傅弦是怎么个意思,难道是萧应问有什么话要单独与她说么?
萧应问该是看得见一些了,眼角向下瞥了个余光,恰好与她撞上视线,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好脸子也没给,淡得有些冷漠的模样。
李辞盈一日好心情可谓是沉滞住了,好笑,他交待的事儿她不是做得很好么,怎么的,就因为今日裴听寒在这儿,又气恼上了?
可人家是正正经经的裴家人,总不能说让她求大都督把裴听寒赶出去罢?
无理取闹,李辞盈当即是懒得理他,领了人往翠竹小径去了。
翠竹小径本为观景所造,九曲八弯一步一景,为着今日喜事,两侧平缓的松石上更多布置了各色盆景,一眼望来霁光绮陌,满园逶迤。
李湛很有兴致个个细看,又不时发问,李辞盈只得绞尽脑汁地与他解说。
行至中途穿来小溪,道窄且湿,李湛便将那奴仆先拽到身旁,对李辞盈笑道,“此间景色不错,咱们慢些走,表哥眼睛不好,裴娘子多多关顾了他,可别摔个狗啃式,让人瞧着多没面儿。”
萧应问没好气回了头,“多谢陛下关怀。”
李湛一摆手,大笑,“爱卿何必客气。”
这么的,后头李湛越走越慢,身旁萧应问不徐不缓,渐渐是拉开了些距离,左右是听不见她说话了,李辞盈再懒花心思,揪了帕子在手中,一言不发地翻转。
也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九思池旁,回头一瞧,径上空无一人,再见不到李湛的影子了,李辞盈有些不安,正想着回去几步,忽感觉身旁的影子略晃了晃,萧应问绕臂环上她的腰际,丈量似的轻掐了两下。
李辞盈一惊,警惕往四周巡了一圈,才低声说道,“光天化日的,你做什么?”
萧应问哪有想做什么,嗤笑一声,将手臂收回抱在了胸前,做出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莫名说了句,“倒真瘦了不少。”
这也量得出来?李辞盈不信,肯定又是片玉暗中与他禀告了,想到这儿心里头愈发不爽快,她别开脸,低头只瞧那池中游鱼。
两相沉默间,总有一人要受不住要打破这滞闷的气氛,萧应问不解她为何皱眉,咬咬牙,开口道,“几日未见,你倒没什么话与我说。”
李辞盈头也不抬,“妾何需开口,想晓得什么,您问问片玉不就好了?”
语调清冷淡漠,可与平日大有不同,这会子萧应问不知她气恼也难了,可愈是如此,他愈觉烦闷不止——李昭昭辞别了那人,接连几日便是辗转反侧,瘦这许多,连饭也吃不下几口,此刻见了他,端得是迁怒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他冷声道,“怪我,没让那人跟到这儿来,让昭昭独与我赏鱼,可不得觉着无趣了?”
说的什么呀!人家明明是说不想再让片玉监看的意思,萧世子聪慧,岂会听不明白?李辞盈白他一眼,意兴阑珊,“萧世子摆一张臭脸在这儿,谁与您赏鱼会觉着有趣?”
倒不如她早前一人在列缺阁来得快活。
她顿一下,又补充,“人人喜庆,就您与众不同,面色黑如墨滴,让人瞧了,倒以为是我裴家逼迫你来的呢。”
人人喜庆?分明裴听寒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便只怪他来,萧应问一口气顺不上来,半晌才“哦”了声,“某想着你方才与他一同用过早膳,怎么得也舍得分开这一时半会,若昭昭果真受不住,不若让人再请他过来。”
怎句句扯到裴听寒,时时让片玉窥看的事他是一声不吭,李辞盈气得笑了两声,点头,“那你去请他来罢。”
“……”萧应问万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是噎住了,密密麻麻的酸涩涨满了胸腔,他冷眼看着她,眸底漫过既深幽又落寞的微光,“你就这般不想见我?”
李辞盈一闭眼,恨恨在那木柱上踹了一脚,“一见来就是冷脸一张,谁想见你?人家今日本来欢欢喜喜的,这下倒尽胃口、再笑不出来了,您可满意了?”
倒尽胃口?此话堪比利剑穿心,萧应问呼吸骤然急促两分,愈加强烈的酸闷或嫉恨激荡在胸口,他冷笑一声,说道,“某从来就这么个模样,昭昭看不惯也没法子,左右亲事也已经定下,再过三月,怕是日日都能让你倒尽胃口。”
这话难听,可那女郎却似没听着,忽开口问了句,“您眼睛好得怎么样了?”
莫不说此生已栽倒在李昭昭手中,方才分明气得怒不可遏,突如其来一句关怀,满腔愤懑霎时沉了底,那些甜如蜜糖,又味若鲜果的轻潮满腔蔓延心扉,他抿了抿唇,缓了语气,“好些了,每日按时敷药,往后也不多折腾,过几个月能痊愈。”
李辞盈“哦”了声,“世子既痊愈,就当为李家奔波,今日歇在长安,明日指不定就往长山办差事。”她勾了个讽笑,只怕气不死他似的,“一去数月,怕妾想日日倒尽胃口也是不能了,您说是不是?”
第115章 “您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此话一出口,何止萧应问猝然惊愕,就连李辞盈自个都吓一跳。
不错,先前为着萧应问未能及时回信、飞翎卫对她不敬以及片玉无时不刻的监管等,她确实气恼过,可如此种种与萧应问给她的好处相较,根本都不值一提。
这般大胆狂言……难道她自觉如今有大都督府托底,就敢与萧应问当面叫嚣了?
李辞盈一瞬万念,总不能是她仗着此人少年意气未散,竟至于骄矜着闹起脾气来?
不不不,她暗自摇头,早打自九台山下来之时她已将萧世子与财神爷供奉在一处了,哪里敢这样僭越呢。
难道——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抚掌,定是早晨在赋月阁吃的茶水之中被人动过手脚,里头下有那所谓的吐真药剂!
有什么话显而易见是谎言?李辞盈想了想,低声嘀咕一句,“萧凭意鼠目獐头!”
欸,不对——
李辞盈摸不着头脑,抬头去望那人,而后者面黑似方被雷劈中——活这整二十载,背后什么恶毒话他没听过,这可是头回有人来嫌他丑陋。
为着此言过于荒谬,萧应问再顾不上其他,他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忍得额头青筋直蹦,“过两日得了空,喊太医令往大都督府上来一趟,这儿好似也有人患了眼疾,轻重与某不相上下。”
岂敢岂敢,李辞盈忙摆手,可瞧见他这般惊愕愤懑又觉好笑,再忆了陆家院子旧恨,她没好气嗔了他一眼,“天地广阔,何止一掷之间,世子认定自个就是这世上风华最盛的儿郎,可别人觉着未必呢,怎么着就要请太医给人家看眼疾……”
她抬指在他胸口重重戳了两下,嘟囔着,“您讲不讲理?”
微风不燥,碧波照来妍姿艳秾,秋园百态何抵她此刻娇妩。
玉雪为骨霞为肌,她好似香丛间一株丰盈的玉芙蓉,眸中艳态慢转溜波,此一嗔一叹,涓涓春溪就这般敞到人心里边去。
萧应问极快地将她作乱的手拢在掌中,面色更冷几分——他晓得自己没出息透了,明知李昭昭这拙劣把戏不单用在他一人身上,此刻两手相握,仍难抑心悸梦浮,魂不守舍。
他微微收力,那女郎果真就势撞到怀中来,万千缱绻融入跌宕的眼波,她咬住下唇撑在他的胸口,娇怯不胜自若般地唤了他的字。
萧应问眸色微暗,扶了人站稳,过了片刻才“嗯”声答应了,低声道,“我不讲理,昭昭方才说的话莫非就讲理了?尚未成亲就想把郎子往外边推,谁人听了心里不发寒?”
李辞盈晓得方才自己口不择言,想了想,慢吞吞开口,“世子心系民生,从来都是做大事的人,可容不得自个闲赋在家呢,妾若是挨不住这些个,整日想方设法地留您,只怕才会惹了您‘心里发寒’。”
“这么说来,某还应当赞你一句‘识大体’?”萧应问嗤笑一声,斥了句,“诡辩。”
听得语气像是回缓些,李辞盈不欲在这时与他闹僵了,“诡辩?”她哼了声,侧耳抵在他身前作了聆听状,而后理直气壮地昂首,嗲道,“世子诡辩才是,妾听过了,您的‘心’仍是热烫烫的,并没有发寒呢。”
情人之间哪有解不开的愁结,一个嗲眼,两句软话,黏黏糊糊拥在一处,再冷硬的心肠也化了绕指柔。
“这能是一回事么?”萧应问好笑道。
罢了,李昭昭无心肺也不是这一两日,再爱重了裴听寒又如何,从前误以为他死了,翌日便不留情奔赴了傅弦,如今既当面斥断,再过些时候赶了那人回陇西,经年难见该也忘了。
李辞盈也笑,“怎不是一回事?”她得寸进尺在他胸口上下抚了好几下,疑惑道,“莫非您不止这一颗心?”
这个模样他如何不熟悉,想是李家那几个到了长安城,李昭昭有的是麻烦事儿要让他去办,萧应问一挑眉,揽着那温软的人儿向上略带了带,“靠近些再听听?”
那女郎很是上道,看清无人在侧,肯盈着笑意在他下颌啄了好几口。
轻柔的吻肆意撩弄,似羽毛般扫得人心里边发痒,萧应问呼吸重了一拍,可惜此处如何能放浪,他略笑笑,说了句,“哦,有求于人,昭昭可就不倒胃口了?”
此话可算惹到她了,李昭昭似没见过这样不分好赖的人,登时是柳眉倒竖,扭身就要从他怀里出去,气力之大,萧应问一个不慎,险些要带着她跌到池子里去。
“萧凭意!”李辞盈气极。
“……好了。”这下不敢再逗弄,萧应问把那脸色发白的女郎稳稳搁在一旁的巨石上边,自个也就着石缘屈身踞伏在她面前。
“昭昭。”他一手虚虚抚着她的膝,一面昂首说道,“某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李辞盈倒没想到他能将姿态放得这般低,有些忐忑“嗯”了声,眼神游离在寂静的竹径。
这要是有人忽然窜出来,萧世子的脸还往哪儿搁,大都督晓得了怕不要紧,若传到清源公主耳朵里可怎么好……
可后者似全然没想过这一茬,坦然说道,“前日里吾往安仁坊拜访一回,言谈中晓得昭昭正琢磨着要给蛮儿、面儿找先生的事,坊间私塾良莠不齐,要找着称心的也实在不易。某便想着,干脆让他俩个往雁山书院去——”
“往雁山书院?”李辞盈一惊,立即摇头说出自己的思虑,“雁山书院的先生自然是好,可那儿的学生多是贵士之子,蛮儿、面儿区区商户,去了难免受欺辱,妾何能让他们吃这个苦?”
哦,原来她晓得以商户身闯贵士地会吃些苦,萧应问目光落在李辞盈今日所著的衣物——裴启真能这般看重了“裴舒遥”,除却两家联亲带来的益处外,实则与李辞盈天生俱来的聪慧与洞察脱不了干系。
为做这些,她也费了不少心思,萧应问实难掩住感慨,微微叹了口气,“何能再让他们吃苦,昭昭记不得了,从前吾答应过你,待你我成亲,便将蛮儿、面儿两个收到永宁侯府来。”
预备着换籍的事一经了京兆府,满长安还会有谁晓不得他们三月之后就是永宁侯府的人。
从前在鄯州时,他俩个是做了裴听寒养子的,不过如今李辞盈哪敢奢求,能做得了世子外甥就很好,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哦”了声,“既世子都安排妥当,那就这样办着也好。”
萧应问意味深长瞧了她一眼,“都由着我办?那取名之事也交给我?”
哦,取名,李辞盈情不自禁耸了肩膀,上回提到此事还是在照夜阁中,她与裴听寒偎在一处难分难舍,萧应问可就在屏风后面听着的。
回想起来可真让人头皮发麻,她含糊“唔”了声不想答,可有人分明就要翻这页旧账,长睫之下乌黑的眸子落满戏谑,“那昭昭觉着‘蝉衣’、‘鹤知’这两个名字如何?”
有些人厚起脸皮来可谓是前无古人,李辞盈又气又笑,她实在不解,若说萧应问不在意她与裴听寒的事,那他又时时提起,若说他在意,却没肯弃了“昭昭”这个名儿。
如今连裴听寒给二子取的名也不放过,她瞪他一眼,笃定道,“您就是好‘那一口’!”
忆来往事,萧应问笑得发颤,“如何能一样,这下不得委屈他们与我姓萧么?”
李辞盈一愣,“……与你姓萧?那他们……”她一时语塞,又问,“那清源公主那边*……”
虽收蛮、面二人为养子一事公主并不会过问,但萧应问晓得有的人要忧虑,是以仍往公主府去了一趟。
当然,此一来免不了受清源公主嘲弄——此人惯爱看他吃瘪,迫不及待要将李昭昭迎进门了,若非是裴启真打死不肯,她早喊了她往公主府小住。
萧应问:“公主也已经晓得了。”
李辞盈难以置信,某些谋算都还未计上日程,事情却已一帆风顺了?对比于从前的步步艰难,可不得让人疑心自个在做梦呢?
她一抬手,狠狠在萧应问臂上掐了一把。
“……”此人恩将仇报是惯态,萧应问咬牙忍了,“怎么的,原来昭昭不愿意?”
李辞盈老实答道,“妾只是有些不明白。”
萧应问却没什么不明白的,他略斟酌着,说道,“实则自肃州城第一回听得飞翎俱报李家人口生平,某便晓得昭昭此生最惧怕之事。”
“……你知道?”李辞盈再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骇目惊心。她明白自个如何貌美,一众儿郎头昏脑热并非稀奇事,可大抵不会有任何人在晓得“那件事”之后仍想要娶她。
“当然。”萧应问肃了脸色,“你阿娘、阿姐皆为生产双生子而亡,昭昭也这般了解风息丸的好用处,某料想成亲之后,你大概也不想走她们俩的旧路。”
李辞盈彻底呆滞住了,“所以……”
萧应问微微挑眉,“既我俩个不会有孩儿,那收了蛮儿面儿两个,又算得稀奇么?”
或是此一生从未有任何好事无需任何代价,李辞盈再不信自己会有这般好运,她微微垂目,低声说了声,“今日与我说这些,是因为您仍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么?”
李昭昭之聪敏是经年贫苦换作而来,天真在磨砺中无从谈起,她早将自己量算过了,能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她一望而知。
萧应问眸光轻闪,缓缓点了点头。
第116章 “阿盈,昭昭。”
遇识李昭昭之前,萧应问自问从未有过难以启齿的时刻,更遑论思虑他人是否会因某事迁怒于他之类云云,可此刻斟酌良久,他终是避重就轻说了一句,“……昨夜沈临风已回了长安城。”
不良人虽涉西京侦缉番役事宜,平时行事办差也能尊来一句“官爷”,可其独为官家所属,并不经由十六卫管辖。
沈临风是去是留,根本无需告知于萧应问。
李辞盈怎晓不得这些?
萧世子欲抑先扬,说那么些好话,只怕所谓“隐瞒之事”便与庄冲有关。
不祥预兆笼满心间,李辞盈慢咽一口,话语也不自觉地轻颤,“世子何意?我阿兄是与沈帅主一同出城的,昨夜帅主回京,却没有将我阿兄一同带回么?”
要将此事说得清楚明白,便免不了提及淮远山一案,而要提淮远山一案,陇西行队被祆教挟持的事也瞒不住,萧应问在李湛支开傅弦之时已开始措辞,直至此刻,仍然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