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肆意妄为。”
永熙六年秋,祆教恶义浸渗扬州府,腾王李沿谋同淮扬司马刘熹、六曹参军等,以萧、裴联亲、京畿防备皆落裴氏之手、长安城势方危同累卵为由,擅起淮扬营精兵三千并楼船、斗舰两百,举旗清君侧。
“……”前世之时并无此事,莫非正正为她回溯之故致使祆恶蚀透扬州城?
李辞盈听得陈朝禀报,再目见萧应问手中密报提及所谓“萧、裴同利同谋”之类云云,不知怎的胸口闷闷发滞——朝廷的事儿她不懂,然制衡一旦打破,总有隐在暗处的势力伺机翻转乾坤……
“淮扬营势力不可挡”——是了,扬州握着大魏船业千万,汴江河上要是真打起来,怕难有谁人能赢得过淮扬水军。
内起祸患,永宁侯府无论如何也不会急着办喜事了,好事多磨倒也罢,怕只怕为此番因由使得三家龃龉,难再耐心予她好果……
这边思绪正万千,倏然一只干燥的手掌移来覆住了她的,萧应问牵了她微颤的手搁在掌中,一面安抚摩挲,另一手接了陈朝递送过来的东西。
陈朝:“除却密报,梁校尉随信附来腾王亲笔檄文一则,世子过目。”
绢书上洋洋历数裴氏宗亲九项罪责且不提它,李辞盈一目十行,便见得到其书曰“永宁侯世子于都护府叛据中埋罪藏犯,仗势以掩天听”等。
这岂非指的正是庄冲一事?!
实则不然,李辞盈悚然,再往后边看,才惊觉原说的是纪肴清。
楚燕忻伏罪之后,大都督懒管了区区疑从死活,验明鹧鸪山众匪于后山藏械一事不知情后,按律判了纪肴清等流放长山。
或为着李辞盈说情之故,萧应问命人跟随打点,后至泰州私以铜赎,把那几个人都遣散了。
此一罪落于檄文便如明言永宁侯府瞒了圣上与匪类往来,算得上徇私、不敬两项大罪,若真计较起来,薅了萧应问的名也不算重罚。
早知如此,何必救她。可李辞盈从前哪管萧应问为难,一味地扭了他要保纪肴清,这回马一枪正中眉心,悔得人眼泪直淌。
萧应问怎想得明白李辞盈心里边这些弯弯绕绕,余光瞥见她啜悲,只当她是仍担忧着“那人”的安危——扬州若以此因由陷落,裴听寒首当其冲,若真被李沿等人逮着了,第一个祭旗免不了。
此时来不及计较了介个,他抻袖起身,对陈朝道,“将此信封好传回禁中,再备马匹,即刻回城。”
陈朝晓得世子必定要回城与众大臣磋商战情,可——他昂首一瞧,多余劝了一句,“世子,天黯如铅,此刻急行下山已十分不易,再者,您的眼睛……”
萧应问摆手让他去,“无妨。”
陈朝道声“是”,刚一转身,萧应问又喊住他,“公子弦状况如何?”
陈朝正是从那边过来,他垂首答道,“公子弦肩背旧伤未好好处理,此刻惹了高热,三位医者诊疗过,说是需好好歇息一段时日,不可轻易挪动。”
萧应问“嗯”声,“公主呢,今日可带了长卫同行?”
陈朝点头,“清源公主协长卫六人、青衣四名同来琼台,此刻已在辰溪阁歇下了。”
萧应问点头,“再请四名武卫过凌虚阁来,明日一早,你监管着送裴娘子回长安城。”
有武卫护着就行了,还留着陈朝做什么,李辞盈忙握了他的手臂打断道,“凭意!”
半袂遮来惊心忧,一语又似覆千载之惙愁,她这样轻轻一拽,哪有人舍得挣脱,萧应问“嗯”了声,问道,“怎么?”
李辞盈忧心忡忡,“九台山路况不明,您若独往骑乘,妾难安心,且让陈朝、方迁陪同着罢。”
萧应问微微勾唇,承了这份关怀,“也好,那咱们一同下阶,某先*送你回宝泽楼。”
顺路的事儿,李辞盈点头,一面扶了人疾步行着,想想仍是不放心,一面又问道,“扬州事虽需人额外关顾着,可您如今重伤未愈,应当不会要亲自往那边去吧?”
梁术此信书于七日之前,萧应问不敢笃定扬州形势如何,但见得那女郎十分担忧,仍是心软点头,“某会保重自个。”
也是,几次三番都没弄得死他,想来萧应问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李辞盈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别还没成亲人就没了,岂非白高兴一场?
事从紧急,待将李辞盈送回宝泽楼,萧应问又次交待两句,“扬州起事,长安城亦有乱民流窜,此刻九台山算不得太平,夜了好好儿待在阁里,明日一早随他们回长安城去。”
可不谓关心则乱么,宝泽楼本就有四名武卫,世子又加派了四人守着后院,前前后后围得和铁桶似的,什么流民有这个本事闯进来扰她?
李辞盈胡乱点点头,余光见得陈、方两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她便放心捧了萧应问的脸来瞧,“妾瞧着方才您予气劲之时脸色就不大好,既伤重,这些日子在外边就莫要逞强了,长安城英才何止八百,让他们忙去,万事没有您的身子重要。”
从前与人别离,哪得这般柔情脉脉,萧应问迈不动步子,只垂眸道声“晓得了”,唇角轻勾,“等我。”
李辞盈弯了弯眼睛,“嗯,那明日申时,妾喊上醉仙楼的好菜,就在落英巷子等您来用夕食,好不好?”
朝可同行,暮亦共食,不正为他所求?萧应问无不可,颔首轻笑,“好。”
*
丑时三刻,长安城巍峨的城墙早沐进溶溶的月色,勘验无误后破例开了城门,一行人趁夜掠星奔驰朱雀大街,急促的啼声敲明各坊盏盏浅眠的风灯,鸟瞰之下,暗光点点,唯有马前三束灼耀的火把一路匆跃,直至隐入大明宫外沉默的红墙。
在此之前,裴家的飞鹘已将另一份情报带回禁中,萧应问晚到一步,紫宸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尚书令、中书令与侍中三人以掎角之势围拢了裴启真,唇枪舌战指责道,“……他这般胡来,简直大逆不道!”
另一人斥,“假传圣令乃是死罪!裴听寒这般肆意妄为,或正应腾王之言,京畿防备于你裴氏形同虚设!”
裴启真闻言和蔼一笑,“若他真有反心,今夜渭河外必定杀声阵阵,还由得咱们几个在此挑牙料唇?”
“死不悔改!”
怎么个事儿?萧应问方启唇想问,那三人记得了谁人是罪魁祸首,鼻子出气对了他,嘲道,“永宁侯世子素日里来得最勤快,怎得今日遇此大事却姗姗来迟?”
侍中一笑,与尚书令唱和道,“老匹夫,现如今人俩个是一家子,有了爹爹在前头扛事,小子何能辛苦?”
从前三人尽心为了李湛办事,也予了萧应问不少便利,后者自甘堕落靠拢裴氏,这几日他们积怨良久。
萧应问懒计较,瞥一眼在旁撑了脑袋的李湛,李湛哪里敢卷入纷争,挑眉盯了一眼案上搁着的绢布,让他自个看。
侍中见状大笑道,“怎得了,裴家探子来信,世子这个做女婿的倒是没有读过?”
萧应问取了书信搁在臂上,慢慢展开,垂目亦笑言,“祆教为恶,撺掇腾王谋反,左不过是为着吐蕃七王子与祆教特使仍被咱们关在暗牢之中,几位若真想找人责怪,便得找一找楚州牧的麻烦,莫消遣他人。”
一面说,一面读罢绢布上所书,萧应问略略沉了脸色,原是腾王举旗的后一刻,裴听寒已闻讯离了扬州城,快船抢于汴河上岸,他假以天子名调动了洛阳风雨镇上驻扎的邙山营,以一千兵卒抵挡淮扬营三倍之数,追至扬州城外斩杀李沿,才记得修书请官家治罪。
顺带把李沿的脑袋一起送来,好一份大礼。
“……”区区七日平定叛乱,所损之数微乎其微。若说萧应问认识的人当中何人运道、本事最好,非得是裴听寒莫属。
罢了,敌将既殁,此事休矣,司马几个难成气候,那几人七嘴八舌,便是商议着让何人带裴听寒回来,二则,讨论他究竟该赏该罚。
裴启真道,“假天子之名当然是他肆意,但此雷厉风行,也好省下淮扬间一场腥风血雨,于魏廷、于百姓,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此话有理,但也不足以让人轻易谅解了裴九郎离经叛道,可李湛不语,其他人就都更不好反驳。
吵了整整一日不见因果,萧应问只道,“有功当赏,有过也罚,一切等扬州事收尾了再论不迟,当务之急催促吐蕃早下决断、并颁令严禁祆教传义等事宜,免再惹来祸患。”
这倒是了,要对付祆教传义实则难上加难,先前效仿前唐圣人颁破立令,遣派京官往州府巡游,驱逐一切与祆教有关的事务,余孽仍是遇风成林。
吵闹了一整天,总算肯了梁术遥领副首之职协令裴听寒,萧应问拱手拜退,便想着要往落英巷子吃饭去,一出景风门,陈朝把着自家马车上的横轴,东张西望焦急地盼望着。
“世子!!”陈朝总算等到萧应问出来,忙不迭一屈膝跳下了车驾,恭敬相迎。
“嗯。”萧应问瞅他一眼,问道,“裴娘子回京了?”
“是……”
既如此,还有何事让他这般焦躁?萧应问微微挑眉,只见陈朝一拱手,急冲冲说道,“世子,咱们与陇西行队失了联络,李家姑母与两个幼子似不知所踪!!”
第102章 “一路招摇。”
扬州城风云变幻,可半点没影响西京平头百姓过日子。李辞盈第二日晌午回长安城,街行间重阳节气味还没散透呢,马车一路驾进永和坊,落英巷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摆上了菊花盆景。
片玉等早得消息,此刻便在阶石下边等候着,远远见着个碧罗短衫的侍女扶着自己娘子走来,忙是拿了羽盖上前她遮光,一面也笑道,“秋日末伏,娘子路途受累了。”
此番回还,与月前初来时可大不相同,除却了采釉、凝翠等四位裴家的侍女,马车后边仍有几名高大的琼台武卫一路招摇。
这几位得了萧应问之令——任李辞盈如何劝说也罢——誓死就要见了她进宅门方歇。
直愣愣像座山似的怵在那,闹出不少动静。
邻里几个推了门来瞧,李辞盈微微偏了脑袋,便见得梅娘与她的小女芷姐儿两个手拉着手站在巷口,带笑也在看她。
李辞盈回了个笑脸,一面“嗯”声应了片玉,又问,“郎主可在家中?”
片玉摇头,“郎主今日本来是说要等着您回来,只不过一刻钟之前沈帅主有事来找,两人又急急忙忙出城去了。”
又出什么事儿了?李辞盈蹙眉,余光乜见石阶上摆得整齐的盆景,忽是微微怔住了。李宅无人管事,庄冲更难得有这个闲心,那是谁嘱咐了布景?
崔妈妈见状赶忙解释,“世子不愿咱们府上冷清,早先吩咐过祭月、重阳等节气均要好好布置着。”她昂首瞧悬在门楣上边的茱萸果,笑道,“挂上介个,正讨个避灾、长寿的好彩头。”
三句话不离世子,可真将这儿当做了萧府,李辞盈懒接话,便又对她俩个说道,“去永宁侯府打听着,世子若有空了,就请他过来吃夕食,顺道路过了醉仙楼,喊上些酒菜让闲汉送来。”
片玉点头,见李辞盈不再开口,便又追上问一句,“娘子,咱们要喊些什么酒菜?”
自个主子爱吃什么还用得着她来费心么,李辞盈回首,不冷不热说了句,“看着办。”
人送到了,武卫照样回九台山去,采釉几个往大都督府上点卯,不大不小一间宅子徒留李辞盈一人,梅娘子这才好带着孩子过来招呼,一面不住往后看,一面是抚了胸口,“哎哟”“哎哟”地惊叹。
“好大的排场!”梅娘子笑,“几名侍刀往那儿一站,可唬得我不敢上前来认你!此一去扬州可还顺利着?”
“一切都好。”李辞盈也笑,余光见得芷姐儿满头是汗,便取了帕子来给她擦拭,一边请人往里边去,“天儿热,咱们进来说话。”
两人抱了孩子一面往中堂去,李辞盈一面是怪道,“这个时辰芷姐儿该是让婆子带着在午歇,怕是方才马蹄滚滚,吵着了孩子?”
实则不然,梅娘子一听这个就蹙了眉,“三娘你方回返还不晓得,近些时日长安城可出了不少怪事。”
“怪事?”不知为何,李辞盈倏得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梅娘子紧紧箍在孩子身上的手臂,问道,“什么怪事?”
“先是南郊野坟冒了鬼火,那火不同寻常,沉夜里照个天通亮就罢了,熊焰滚滚揽天色,怕要把咱们月盘儿要烧毁了……”
李家受命于天,岂能让异相横流市井而不作为?李辞盈没听萧应问提及,心里边便有些不信,又追问,“有多少人看着了?”
梅娘子晓得她要不信,忙又说道,“那火焰通天彻地,好些人都见着了哩,那日我恰好起夜,一到院中,天上漫是红彤彤的雾,鬼焰张牙舞爪,可把我吓够呛。”
没两步到了中堂,李辞盈招呼她俩个随意坐了,便又去捣弄正中搁着的一架冰鉴,看来有人特意吩咐过的,此时里边四样冷果子冻得正好,她躬身伏在案旁挑挑拣拣,摸出个梨儿递了芷姐儿,才又问道,“后来呢?”
梅娘子不与她客气,自摸了个酸杏来吃,“鬼焰显行之后,京兆府日日有人鸣鼓,个个都是丢失了家中孩童,算来算去,统共得有十七八了!”
说罢了,心有余悸又把芷姐儿拉回来些许,“三娘当不良人近日为何忙碌,可不就是为着介个!”
丢失孩童?李辞盈有些不可思议,“天子脚下,步步金吾,谁敢连番做这缺损事?”
“可不么!”梅娘子嚼一口杏儿,“一丝痕迹都没留,沈帅主可头疼呢。三娘你说,此事若真是人为,哪能让飞翎、不良人及府上一点儿头绪都摸不到呢?”
“不是人为,还能是什么?”李辞盈不解。
梅娘子“嘿”一声,看看四周,又压低声音,“大抵就是那‘鬼焰’作祟,如今长安城不准咱们议论介些个虚玄之事,你我亲切我才好与你说的。”
这事儿不知何时是个头,梅娘子没法子,只得日日把芷姐儿看紧了,不敢假手于人。
轶闻说完了,梅娘子可止不住好奇打量了李辞盈来,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短短数十日过去,不说李三娘身上这宝相花半臂锦衫并蓝染襦裙,单就臂间那张柔软的轻罗披帛就足够让她咋舌。
庶民哪敢用这样的好东西?
“莫非——”梅娘子不晓得李、萧、裴三人之间的纠葛,不过按着常理推断定论,“三娘该不会已与裴九郎成亲了?”
不对呀,哪能这样草率呢。
李辞盈仍想着长安孩童丢失的案子呢,略笑笑,摇头,懒想如何解释了现下的境况,实则是心里边不知怎么的七上八下没个稳数。
梅娘子也看出来,忧心一皱眉,便将梨木几上的一盏甜茶递送到她手中,安慰道,“三娘莫慌,丢失的孩童大都是来于城郊,想来长安城有九龙镇压着,那鬼焰是断断不敢来犯的。”
她一笑,又摸摸芷姐儿脑袋,“况且你如今也没有孩子,实不必担忧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李辞盈掠一晃眼,院中忽是多出了几张影子。
萧应问应是方从禁中出来,身上仍著着公服的,雀尾精美的花叶于日光斑驳中熠熠生彩,他略有不适地眯了眯眼,又望向梅娘子,开口问李辞盈道,“娘子有客?”
这可把梅娘子吓得寒毛耸立,她在长安城数年,哪里不晓得眼前“这位”是谁呢,前些时候芷姐儿不肯好好睡觉,她还编排过夜乞郎的事迹来吓唬呢。
梅娘子搁了手中的杏子,一面揽了芷姐儿,一面拉住李辞盈衣摆,低声告知道,“来者乃飞翎卫,咱们小心些说话。”
李辞盈感念她的好意,也是为着萧应问此刻面沉如墨,若非是早晓得他私底下是个什么德行,可不得被他唬住么。
她轻轻拍了拍梅娘子,“无妨的,是吾请了萧世子过来吃饭。”
请…萧世子吃饭…?梅娘子怔愣住了。
片玉几个还没回来,萧应问倒来得快,看他这模样,白日里眼睛不知多少受罪。
李辞盈一招手,“快别站在日头下了。”
萧应问“嗯”了声,挥手让身后几名飞翎撤往四周,自个迈了极慢的步子往中堂而来。
毕竟还有外人在的,李辞盈忍了没去搀他,复转身对梅娘子客气道,“你屋里边没生火,待会子也过来同吃罢?”
眼见那人愈来愈近,梅娘子悚然一惊,摆手道,“岂敢、岂敢,婆子早备了今日鲜菜——”
都这时节了,哪里还有什么鲜菜,梅娘子急急把话又吞回肚子里,垂了脑袋语无伦次说几句,望也不敢望那人,“那、你们就先吃着,晚些我再来寻你……”
话说完了就想走,没奈何那人在前边伫立着呢,她才记得自个忘了行礼,一拉了芷姐儿,糊里糊涂道一声,“妾问世子安。”
“世子……?”芷姐儿总算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就是那故事中专剥小孩骨皮的夜乞郎,这下嘴巴一扁,哇哇大喊着要回家去。
可见这人恶名到了怎么个程度,李辞盈没好气瞪他一眼,萧应问只得无奈一叹,客气了一句,“不必多礼了,中元节某得三娘送来一只梅娘子所制的游鱼花馍,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
梅娘子又“岂敢”“岂敢”一番,对谈几句,听着萧世子说话并不如他面上般冷冰冰的,渐渐是畅怀了些,可惜芷姐儿闹个不停,只怕再待一会儿便要将“夜乞郎”三字掷到人家面上去。
她忙不迭告辞,刚走几步路,忽又鼓着胆子回头一瞧。
萧世子正移了杌凳要坐在李娘子面前,可后者似有些恼了,压低声音只说道,“那只游鱼花馍,果真是你抢了去的?”
萧应问极轻地笑了声,“不可以么?”
天老爷,永宁侯世子竟有这笑模样,梅娘子腾然睁大了眼睛,真是白日里撞鬼,比那不明形状的鬼焰更吓人。
她哪里敢再看,捂了芷姐儿眼睛,一溜烟奔出了李宅。
而萧应问呢,此来落英巷子,却等不了闲汉送吃食过来。
“您是说,官家遣您立即往扬州去?”李辞盈不可思议,她将手掌往萧应问眼前晃了晃,十分愤懑,“这都半瞎了,您去起个什么用处,莫非这长安城之中就无其他人可供他李家所用了?”
她哼一声,嘟哝着,“昏君!”
胆子是愈发大了,萧应问好笑擒了她的手,“好了,这话也就在某面前说说,若真传出去,你讨得了好处?”
李辞盈当然不敢在外头胡乱说,垂头丧气地“哦”一声,又乖巧昂首去问他,“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查不到李昭昭姑母几个的下落,她得要亲手再给他一刀才是痛快。
萧应问敛了敛笑,“很快。”
第103章 “谈何情深!”
且说回了长安城孩童丢失一案。
方才李辞盈的疑虑自有道理,飞翎卫上监百官,下察民风民俗,单看萧应问如何算计了他俩个的昏姻事,便能晓得泱泱大魏无任何秘辛诡事能逃了飞翎的耳目。
若真是毫无头绪,想必前些时候萧应问也不会端坐凌虚阁这般逍遥了。
她想的不错。但凡作奸犯科,便不可能无迹可寻。更何况连番掳掠孩童之案情非同寻常,官家很重视,亲令飞翎卫辅之。
其后飞翎卫测查各家各户,确也找不着外人犯案的可能,愈是这样痕迹全无,愈是让人心生疑窦,再往邻里详细查问上一圈,此十六名孩童无一不体弱多病,而其父母形迹也在南郊某市集相交。
此来惊觉祆教恶义初染长安边郊,先是教士市集之上贱价售卖“良药”,捕诱家中有病童之人往内间聆听“祈福”。
三番洗耳,求天无法之父母便自个将孩儿祭献于圣教主,盼望着能以教主神力,驱了这不得治的弱症。
魏境之内明令禁信祆教,可孩儿丢失,邻里难免询问。匿而不举,按律当以杖笞。迫于此威压,各户父母只得先后往了京兆府上报了失踪。
萧应问受此迷障,便不可能将孩童失踪一事与当时仍远在岐州路途中的两个李家外甥想到一处。
直至陈朝上报与陇西行队失了联络,他霍然想起一事——那日与李昭昭砂海同逃亡,荒瘠沙土,风烈旗扬,祆教魂火祭终阵之中,不正正有十八方位需孩童为祀?
庄冲胆敢背信祆教,致光明使者被捕、恶计中辍等,后者怎肯轻易放过?其中曲折一旦被教中勘破,取他俩个外甥的小命岂非情理之中?
理清了这一条线,事情便好办了,行队送来最后一封报信时方入京畿道,而目前所查长安孩童之线索皆指向东,祆教恶徒若真有脑子,就当带着李家蛮儿、面儿几个绕开长安城,改以凤州、梁州至洛阳下汴河。
萧应问先将此事告知于沈临风,而后以飞鹘连传三回禁令,曰有背国投伪者欲谋诡行,令运河各船埠、城郭各关卡再三督察,凡来往者,从疑者且暂稽留待飞翎亲验;若有违令闯关者,立斩。
而后与李辞盈别过,他便领飞翎十数往都亭驿与沈临风汇接。
烈日赫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可他何能露怯?一行玄衣武士打马自曲江河畔路过,但见为首之人眸间系住一抹墨色轻纱,发后绸带于风中乘势纷扬,不知多少意气。
遮了那双冰刃般的黑眸,此人光华容姿更显。曲江异花奇树何止千百,然其艳秾,几让此间万色失鲜,衬为黯然。
都亭驿外,不良人已等候多时。萧应问提马微顿,后边苏君衡立即抬手喊了声“停”,一时风止尘扬,众飞翎皆止步当场。
萧应问睨向沈临风后边几名戴着飞狐覆面的不良人,淡声开口,“都办好了?”
当然了,沈临风调了个不三不四的笑容,慢慢迎上去,“世子来得好快,此番拖您的福,咱们几个的过所文牒已办妥了。”
他往袖中一拍,摸了萧应问的手信出来,“喏”一声递还,“您的特令。”
等萧应问收了,他又“嘿嘿”一笑,做摩拳擦掌状,“也非得是得了您的看重,否则咱哥几个哪里还有际遇能出长安城游——”
瞥见了萧应问脸色沉了两分,沈临风悻悻又把“顽”字吞回肚中,改口道,“——出长安城办差事。”
若非如今梁术不在身旁,萧应问不会纡尊请不良人协作,他懒与沈临风计较待承之仪,只又看了其后方几人,问道,“让沈帅主休将此事与李赋提及,你反倒是干脆带了他来?”
沈临风可大吃一惊,谁说世子眼睛不好了,非但飞马如电,隔着两道覆面能把李赋认出来?岂不是慧眼如炬?!
他讪讪一笑,“那也没法子,谁让您喊人传信之时,李赋恰好就在某身侧呢,是他非得跟来,某如何劝说也无用。”
说罢一挑眉,看罢,李赋说到底是你萧应问塞来的,某如何能管得住他来?
实则全然相反,不良人与飞翎卫不睦良久,沈临风倒想瞧瞧此事究竟为何不能与李赋提及,果不其然,李赋听得祆教于灵谷关外掠走一对七八岁的双生子,面色遽然惨白。
庄冲此刻压不住心中隐忧,上前一步,只问道,“世子口中所谓双子,他们……可是从陇西来的?”
“不错。”庄冲性子与李昭昭也无什么两样,等他晓得了,必定不会袖手旁观,萧应问干脆承认。
可庄冲不明白因由,在他看来,李辞盈是随裴听寒出游了,而近日长安城又遍传萧应问与裴氏女定亲的消息,此时他将姑母几个送至长安城做什么?!
狐疑一眼,见得萧应问并没有解释的意图,欲言又止。
“不必多言。”萧应问知他疑惑,可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即刻启程。”
*
本以几人合策推算,他们该能在山南东道截住歹人才是,可不知为何,待三日后追至洛州,仍是没有找着任何踪迹,徘徊等待又两日,直至梁术飞信先至,说到庐州城外有人持飞翎令过关,佯称永宁侯世子特派。
一来密信滞后,梁术也困在邙山营不得脱身,二者庐州郡守不知永宁侯世子是否另派他人跟进腾王举旗一事,为免得罪,便先让他一行人过了关,随后才遣人飞信往扬州询问梁校尉。
梁术一听得那几名飞翎自称的名姓,立即晓得当是祆教信徒于砂海一战之中窃取了亡人令牌,如今正派上了用场。
可惜千算万算,祆教临了扬州城,才晓得如今镇守在城外的邙山营中仍有梁术这般对飞翎众卫了若指掌的人,想来歹人此刻胁迫人质进退两难困在淮南道中。
“原来他们此一路皆用飞翎令牌过关!”沈临风见得萧应问眉头紧皱,免不得有些幸灾乐祸,可不么,同为京官,别人要出城一趟难上加难,唯有飞翎卫横行无忌,往何处举一张飞翎令皆能畅通无阻。
他“哈哈”笑得开怀,一拍萧应问肩膀,说道,“世子关心则乱,远派多名飞翎往各处探听,让贼恶捉着了这个破绽,可谓是阴沟里翻了船。”
而萧应问呢,也确是为着被祆教捉走之人是李辞盈的亲族,才时时刻刻无法冷静思考——若真让李家姑母几个出了点意外,只怕昭昭此一生无法开怀。
他瞥了庄冲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而后者霎时头皮发麻,庄冲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道,“……砂海风来沙往,几场怒卷尘浪,要拾到遗失的几枚小小令牌谈何容易?除非——”
除非——当日鹧鸪山精锐之中仍有一名祆教奸细,又或是谁明白过来他庄冲才是毁破迷津寨的罪魁祸首,不惜与祆教为伍也要让他悔之莫及。
会是谁呢,谁对他恨之入骨?庄冲眼睫轻颤,立即牵了缰绳,“咱们快些往扬州去。”
用不着他说,萧应问微微垂眉,只不过,此刻扬州城邙山营中,话语权最重之人并非梁术。
好在,在场诸位并无一人晓得与他定亲的人是李昭昭。
他想罢了,回首对苏君衡说道,“即刻送信邙山营,将一应事项告知裴郡守,请他务必先行遣人打听贼人等下落。”
如此,萧、沈、庄一行于山南东改道陈州,横过都畿道又花费数日,至于庐州时,满天辽阔之秋色催得人心里边止不住发寒——或是因为路途过于曲折,往邙山营之信件未得回复,而谁也指望不了贼人好好照顾得了老媪与幼童,拖得越久,他几个生还之希望越渺。
一至这生死攸关之际,谁能止得住怨怼,庄冲既不明白萧应问移姑母等人往长安之用意,也不明白为何裴听寒对去信置之不理,更甚者,恨自己为何贪恋人世终致家人性命悬忧。
第十日,众人于淮远山脚茶寮暂歇喂马,忽得晴空一声熟悉的轻唳,萧应问知是飞鹘将至,心里没来由一滞。
他根本忘了此刻烈日有多刺眼,立即抬首去望。
赫赫耀光如万山火发,萧应问只觉滚滚热岩一并涌入眸中,目之所见先化为赤色溟濛,而后便是漆黑的虚无。
他下意识喊了声,“苏君衡……”
苏君衡正埋头啃着面饼子呢,闻声险是噎住了,他咳了两声,迭声答应道,“是、是……”
一看萧应问,却是大吃一惊,“世——郎君!您的眼睛!”苏君衡顷刻站起来,喊飞翎快些拿绷带和药瓶过来,“郎君,您该快些换药才好!”
萧应问怎感觉不到眸中鲜腥的红,他一摆手,“此事稍待,你先唤那鹘儿过来。”
实则飞翎众多,分几人先处理他的眼睛又如何,苏君衡又急又怕,“哎”一声,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吹哨。
庄冲方明白过来,起身眺望,可飞鹘体量不比鹰,骨哨吹罢有半刻钟,才见半空盘旋一团青墨色的毛绒,飞鹘扇动着短翅,倾尽全力落在了苏君衡的肩上,累得不再动弹。
“如何?”萧应问问道,“可是扬州来信?”
苏君衡以平生最快之速度倒出了竹筒之中的绢布,还未等庄冲靠近,他已迟疑摇摇头,“不,郎君……是长安来信,裴娘子问您安好……”
此言于萧应问亦是意料之外,他先一愣,而后微微勾了勾唇,点头道,“搁着,吾等等再读。”
而知晓此信与扬州事无关时,在场之众除萧应问外,可谓失望透顶,而庄冲尤甚,他倏然冷笑一声,数日连轴未眠的戾烦一涌而上。
先前几月,萧应问是如何对待李辞盈的庄冲怎不明白,无论是改良辎车,或是移种绿槐,他一一看在眼里,有时萧应问妄闯李宅放肆,庄冲也只当自己瞎了。
虽妹妹许了裴听寒婚约,可他萧应问不一样回头就娶裴家女?谈何情深!
他竟还有脸子笑!
庄冲气极,一把夺了苏君衡手上绢布,冷笑道,“何必等等,裴娘子好意郎君岂可辜负,幸得区区老子认得几个字,不若就让某为您效劳。”
扬绢一展他就照字开念,“……凭意,一别之后,数州相隔,妾甚为——”
庄冲猛地一噎,进而紧紧抿住了唇。
萧应问晓得他认出李昭昭的字迹了,好笑哂了声,反问,“怎不念了?”
庄冲哪管他讽笑,不可思议睁了睁眼,才将目光缓缓移至左下落款。
不是说是裴娘子来信么,怎会是妹妹的字迹和昵名?
未等他转过这个脑子,丘陵深径忽轰声阵阵,那是逐马蹄急,嘶声连绵,一支黑压压的行伍瞬时踏破日浪,往此处急驱而来。
飞翎们利剑出鞘,将萧应问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而苏君衡眼明嘴快,待看清那飘扬的字旗,立马扬眉大笑,“‘裴’字旗!!郎君,是裴郡守行伍!”
第104章 “有了婚约,更要洁身自好。”
邙山营位处东都以北,此百年从来为洛阳郡守管辖,加之裴氏盘踞洛阳,邙山营精锐实都与裴氏各支脱不了干系。
裴听寒为大都督办差有些时日,身旁又带着都督府上几位亲卫,要假令调动邙山营往扬州剿逆,确没有费着多少工夫。
此番丘陵驰来急骑五十,裴听寒朱色轻甲一马为先,一行明铠紧随其后,风驰电掣之间,赤色字旗猎猎如鸟翼,那领先的少年倏然单手挟住负背上一柄漆黑的弓横于身前。
众飞翎久经历练,哪里察觉不到此刻风云诡谲?苏君衡低喊一句“不妙”,可敌方来势汹涌如骇浪叠跃,不肯留一丝列阵以待的机会。
只这瞬息之间,裴听寒擎箭挽弓,没有人瞧得清他究竟如何出手,迅激的寒光已盈满所有人因惊骇而急剧扩张的瞳孔。
“郡守!”不知谁喊了一声。
可箭支早破开疾风,论其赴势,只道一刻万里不足以表,它直直擦过一名飞翎卫臂鞲上捆着的圆甲,“嗡”一声不偏不倚钉在萧应问的脚下。
“世子!”
萧应问微微挑眉。
沈临风亦皱脸肃目,疑惑不语。
急蹄声止,五十精骑如山墙肃穆黑压压顶在面前,裴听寒勾了个冷笑,攥绳制住鼻息咻咻的骏马,居高临下打量了在场之众,才似恍然“哦”了声,“原是永宁侯世子亲临,方才离得远,某未能看得来者何人,若有得罪,请见谅。”
话说得客气,可飞翎们如何服气,苏君衡提剑上前,冷声呵道,“既如今晓得了,郡守怎不肯下马赔罪?莫不是仍心怀僭越?”
群情愤慨,众儿郎怒目圆瞪,只想要讨个说法。
而萧应问呢,则似半点不在意他的轻视,只慢慢起身,毫无波澜地问了句,“有消息了?”
裴听寒凉凉哼了声,“事从紧急,吾怕没空闲与尔等多耽搁。”他看也没看萧应问一眼,只冲沈临风微微点头示意,“告辞。”
话毕回首,一行人皆以裴听寒指令提马举步,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刻奔驰。
话外之音谁人不懂,庄冲两眼一亮,忙把绢布藏于袖中,疾步跟上裴听寒,一面问道,“裴郡守找着‘他们’的踪迹了?”
为着庄冲此等巍峨勇猛的体格在大魏并不多见,于长安时,他已刻意避免与裴听寒打照面,也好在大都督府与不良人皆事忙,他俩个在巷中偶然遇见一回,只客气拱了个手礼就匆匆别过。
此刻裴听寒听得庄冲刻意压低的声线,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自心中慢慢升起,他微微顿首瞥了庄冲一眼,点头,“不错。李郎君若想同往,便请随吾来。”
庄冲大喜,无不从。
而其余人皆为此事而来,自也暂咽下这份冷待,纷纷翻身上马,随了裴听寒等人一同向淮远山道疾驰奔往。
日前斩杀李沿,贼众畏首藏匿于扬州凤凰岛上一间营寨中,为着里边仍有无辜的大魏兵卒,裴听寒并未强力攻寨。
待梁术至时,前者自燕山请来的使者也方入寨与刘司马洽谈,可经几日辛苦,司马等执迷不悟,仍是负隅顽抗。
甚至听命祆恶杀使者示众,邙山营激愤,一怒斩断了营寨供给,誓要血债血偿。
正值此际裴听寒收到飞鹘传信,曰祆恶挟持陇西一对双生子云云,萧应问费心费力将此事告知于他*,裴听寒不必多思虑,此二子必定就是李家俩个外甥。
他留下梁术以及邙山营行军司马裴青、参事裴肇主事,亲点五十精骑往淮南道巡查,终于今日得了消息。
行至山腰某处,裴听寒紧手令众停歇,而后以事先部署吩咐兵卒守住山口,如此这般之后,才好教庄冲与沈临风随他下马潜行。
至于萧应问——裴听寒回首睨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挟持李家姑母等之歹徒本共计为三人。”裴听寒对庄冲道,“他们一路以飞翎密令招摇,除却路途有些赶,其余倒没吃得什么苦头。”
庄冲稍稍放心些,“这样说来,姑母几个尚且平安。”
裴听寒微微颔首,“他们探得邙山营中有飞翎校尉的消息,便歇了穿营进寨的打算,先是回窜到淮南道,而后——”
他皱眉沉吟,似乎遇见了十分不能理解的事。
众人心中微沉,庄冲忙追问,“而后如何了,郡守您别话说一半……”
裴听寒:“而后咱们昨日在溪涧之中发现了其中两名歹人的尸首——”
庄冲猛地一愣,情不自禁扬了些声音,“怎会,莫非他们起了内讧?”
裴听寒亦不知,摇头,“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某实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利益相悖的地方。”
聪慧如沈临风也不明白,“祆教恶徒虽行思怪诞,然教徒对彼此却如同亲手足般的,自相残杀有违教义,他几个鞠躬尽瘁到这个地步,不像是妄顾一切之人。”
萧应问“嗯”了声,“或其中一人并非祆教教徒,不过与之同恶相济罢了。”
此话听来,像是此“一人”之身份萧世子早有猜测,沈临风一皱眉,“世子以为他是谁?”
庄冲微顿,又回首瞧了萧应问一眼,日光刺目之故,萧世子稍稍落步于三人,他略一掠眼,便瞧着了萧应问右袖上沾染的尘灰,想来这路对世子而言实为艰辛。
萧应问摇头,“不敢断言。”
哼,故弄玄虚,裴听寒根本都不明白此人为何要跟来,他懒搭理,只道,“余后一人尤擅藏匿,某也是今日才确认,他就藏身于淮远山一间猎舍之中。”
云雾于翠色缓缓浮动,前方平缓的小坡上一间窄小的茅屋忽现。
裴听寒扬手请众人停步,压低声音道,“虽探得贼恶仅为一人,但咱们还是小心行事切勿激怒了他来,此番某事为先卒,若真力有不逮,诸位再行他策。”
话毕了,他复郑重补充一句,“无论如何,务必保了人质平安。”
庄冲看着裴听寒,心中堪称五味杂陈,再别提了袖中那张重若泰山的绢布,本是想自个先去探看,可他不得不承认,此间本事最大之人就是裴听寒。
他低声“嗯”了句,实在不知如何再开口,且想着,身侧之人忽闭目轻叹,萧应问道,“此番亏得郡守费心——”
裴听寒真不知此人哪儿的脸面说出这句话来,他气得“哈”声打断了萧应问,“我与她之间,何用你来致谢?若真闲了没事做,就多管管自家表弟,莫仗了一张顶厚的脸皮跟在人家后头纠缠不休。”
萧应问一滞,侧脸莫名哼笑一声。
裴听寒最见不得他这势在必得的模样,只得攥拳咬牙,提醒道,“或是您仍记不得李三娘是吾未过门的妻子,打姑母几个的主意想要横里做斜?可惜,她最恨就是这世上仗势横行、肆意妄为之人,若真因你之缘故伤着了姑母几个,且看她如何能不恨你。”
如何不恨?她早就恨不得他死了。
萧应问一沉眉,眸光霎时冰冷彻骨。
庄冲被他俩个吵得头皮发麻,瞅了身侧一脸好戏的沈临风——看来是积怨已久,否则怎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咋咋呼呼吵起来,他忙是劝和,“好了好了,咱们正事为先,正事为先……”
裴听寒哪里想与萧应问多计较呢,此番事事顺利,待回长安城,他大可用扬州平反的功劳求请官家赐婚,有了这层因由,再无任何人能置喙阿盈的身份。
至于此刻烦闷,不过为着此半月以来寄往九台山之信件杳无回音,他又恰巧在梁术那儿得知萧应问当时亦在九台山休养罢了。
他冷笑道,“有婚约在身,就更该洁身自好,还望萧世子懂得了这个道理。”
萧应问认了,“这个自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对视一眼,登时是倒尽了胃口,萧、裴冲两个一个别脸向左,一个昂首向右,真是忍得瞋目切齿。
而庄冲呢,在瞧着李辞盈写来的信件之时他已明了一切,此刻也算是见识到何为世上最厚之脸皮。
再瞧裴听寒步步谨慎向那茅屋靠近,心下实在愧疚得紧。
可惜他不能再想更多。
正此瞬间,茅屋之门忽被一阵劲风从里边拂开,一张纤影手握长枪,犹如疾箭掠原野般直冲裴听寒而去。
“裴听寒!!”满腔怨怼终寻着了出处,那女子怒目圆睁,每一招一式无不用尽全力,“你伤我弟兄,毁我营寨,此仇且待笔笔清算!”
裴听寒之枪法威凤祥麟,在这世上早难有敌手,更何况区区一个尚未出师的女子?只不过顾忌茅屋之中是否留有后招才稍作退让。
几息之间掠过数百招数,那女子倾尽平生所学皆往裴听寒身上招呼。
可裴听寒越接越吃惊,此女招式岂非源同裴氏枪法?再试探五十二式,便确认无疑,他一枪挑走她的兵刃,将人重击在地,疾声问道,“你是何人?!缘何偷师羽林枪法?!”
偷师?!纪肴清气极,她与阿耶学来的,怎到了裴听寒口中竟成偷师?!
未等回答,身侧忽飞闪个魁猛的身影,庄冲只怕裴听寒一怒之下要了纪肴清的性命,只得出手挡了他的枪,急道,“郡守手下留情,她、她是——”
她是谁呢,这话不好在这里说,庄冲略一顿,又改口,“这事儿有误会,咱们坐下慢慢谈。”
裴听寒给他这个面子,可有的人并不愿再与他相谈,庄冲方松一口气,忽觉胸口一阵锐痛,他恍惚一垂首,便见得大片赤红的血自浸透的衣襟汹涌而出。
“李郎君?!”
庄冲闭目向前一踉跄,恰是侧身栽倒在裴听寒臂上金甲,“铛啷”一声覆面脱垂,那张真容便毫无保留落在裴听寒眼中。
第105章 “君何日于归?”
血脉同源,谁家兄妹在面貌上少却相似之处?
可初来长安所收之情报仍在耳边,裴听寒记得分明,探子口中所谓李家堂兄,与李辞盈是八竿子才勉强搭上的亲缘,全然是不良人为给永宁侯世子薄面,才让李辞盈得以暂住。
显然,情报有误。任何人只消瞧那李赋一眼,就能晓得他与李辞盈是九成九的复刻,必定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子。
眼前形势不容裴听寒愕然。
纪肴清一招得逞,面上却无任何大仇得报之庆然,血红的眸中漫是冷光,她极慢地哼笑一声,低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了愈加攥紧手中的匕首,扬臂要将它自庄冲背上拔出。
裴听寒岂能如她的意,信手挥戈将人再推离三步,反身将庄冲送进及时赶来的沈临风手中。
“不……”生机随血涌一同消失殆尽,庄冲蜷了蜷僵硬的指,依旧在看裴听寒,“不要伤了她……”
“呸!”纪肴清好不到哪儿去,她唾一口,撑手尽力自泥土中攀起——裴听寒功力深厚,一击之下令人五脏六腑牵扯难忍之剧痛,她举袖用力揩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冷笑,“潜伏迷津寨近七载,日日与吾等匪类虚与委蛇惯了,竟至临死之际仍然戏瘾大发?”
她将视线重重落在跌落在地的飞狐面具,恨得一字一顿,“卧、薪、尝、胆,你等的不就是吾众叛亲离,客殒异乡,而你庄冲百尺竿头的一刻么?还装什么!”
……庄冲?!此质诘如何不让裴听寒蓦然怔愣,再迟滞去望那“李郎君”,其身姿、嗓音哪有与昔年无界砂海之中的训鹰汉子对不上的地方?
是了,这么说来,眼前女子就是迷津寨匪首纪肴清,她的父亲纪老大曾是瓜州营逃兵,那年正恰于大都督领兵平吐蕃之乱,那么——她懂来几式羽林枪法残招便在情理之中?
可是迷津寨涉在都护府一案中,一应人等早都流放长山了,何人会愿以千斤之铜来赎还他几个?
裴听寒百绪纷乱,除却“那位”,只怕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本事与闲心,再究其缘由——他没来由地悬心,不愿再继续想。
突逢此遇,在场诸人无不色变,莫管他二人恩深怨重,庄冲伤势严重,万是不能让他的血这样淌下去的。
来此之前准备充分,几人略作互视,裴听寒制住纪肴清,再取了止血药散掷到沈临风手中,后者则利落撕开随身绷条,先行处理庄冲伤口。
茅屋之中静若坟茔,萧应问绕行于侧边,于高窗攀入其中。
内间构造并不复杂,简陋一张细木拦了隔间,掀了薄竹帘,角案之侧隐隐见得几道朦胧人影挤做一团,可不正是李家三人。
蛮儿几个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一路上纪肴清等又对其算不得鲁莽,此刻见了生人,仍敢探了脑袋来瞧。
一瞧见不得,来者岂非就是前月里盈姨带来南门楼子的那位冷峻郎君?!听说是哪家的世子,是朝廷的人!
蛮儿几个晓得有救,不顾了嘴里塞着布絮,“呜呜咽咽”地挣扎,一下急得满脸是泪。
捆得有些久了,几人手腕上磨破些许皮肉,更是奔波多时没有洗漱过,蓬头垢面看不出状况究竟如何。
萧应问眉头微皱,卸了蹀躞带上的小刀先小心割开绳索,而后快速取走几人嘴里的布絮,一面问李兰雪道,“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李兰雪看不清楚,蛮儿一面抖落身上的麻绳,侧身倾到她耳边,低语道,“长姑姑,是那位长安来的儿郎,你不记得了,盈姨走的那日正带他来咱们家里吃了饭。”
李兰雪才明了了,点头,“咱们皮糙肉厚耐得造,纪娘子也无多为难,此刻倒没有哪儿觉得不适。”
没有么,此处距离集市甚远,这两日几人只啃着纪肴清送来的些许渣粮,既硬又冷,蛮儿、面儿两个肚子时常是空的。
可这时候说了也无甚用处,两个孩儿打量眼前锦衣华服的郎君——总不可能说这般英姿磊落之人能从怀中摸出张香喷喷、油滋滋的饼与他们填腹罢?
思及此处口水直流,肚中擂鼓般震响。
萧应问听罢略略一顿,按下其他不表,一垂首竟真从袖袋中取了三张圆圆的薄饼来。
两个孩儿惊呼着接了,饼儿虽压得有些扁,然而油纸触在手中仍有些温热,迫不及待撕开了来瞧,胡饼上芝麻炸得颗颗饱满,轻咬一口,酥脆香滑的羊肉香气溢满唇齿,甘美口爽。
“郎君!”孩子们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是展了笑靥,蛮儿道,“方才咱们听得了纪娘子喊裴郡守的名,像是他老人家亲来了?”
面儿不住点头,“我也听得了,定是盈姨喊他来的!”
裴郡守托方安人来南门楼子的事早掀得肃州满城风云,谁人晓不得他们家就要与郡守府结亲?李家人面上有光,又喜于李辞盈觅得良人,这些日子在乡里乡亲间可没少得意显摆。
可到底他们身份悬殊啊,惊喜过后是忐忑,又加之李辞盈与裴听寒皆迟迟未归,稚子万千疑惑于心,此刻见了萧应问来,一股脑儿迭声问道,“郎君!我盈姨在长安一切可好?”
“郎君!您与郡守相识否?”
“郎君!郡守对咱们盈姨可好啊?”
“郎君!过了礼咱们与郡守府的事儿是不是就算定好了?”
叽叽喳喳,没一句是他爱听的,萧应问敛了笑,屋子里边倏然是冷下两分,往那几人瞥了一眼,两小儿即刻耸肩闭嘴,唇齿抿得紧紧的,再不敢说话。
蛮、面对视一眼,纷纷心忖,“好生吓人,还好盈姨要嫁的不是此人。”
萧应问什么人,小儿心思浮于面变,不过一眼看破,他心里不爽快,可也懒与他们计较,取了水囊搁在案上,撩袍暂坐长椅,只道,“下山之路不好走,好在时辰仍早,尔等吃饱喝足,歇歇腿脚再走不迟。”
此话有理,几日捆跪在案下,再要走山路可有些吃力,三人点头称“是”,正埋头狼吞虎咽,忽得外间一声惊喊——
“李赋!!”
孩子尚且迷茫,两个大的霎时齐齐站起身。
“萧郎君!”良久未语的李兰雪听得此一声,堪称肝胆俱颤,她忙把住萧应问的手臂,急急问道,“外边出什么事儿了?!”
虽门扉洞开,但这儿见不到外边几人光景,萧应问何能晓得庄冲止血之后,纪肴清忽于喊骂之中怒火攻心晕厥过去。
挟质远行费心费力,前日杀祆教徒之时也受了点小伤,此刻再受重击,怒气相冲之下心力交瘁岂非常情。
萧世子不在,余场几位就算能瞧出情仇之间这危机四伏的陷阱,也止不住庄冲关心则乱挣了沈临风,踉跄要去瞧她。
一步靠近,一步陷入,他方捧了纪肴清在怀中,后者忽就暴起发力,纪肴清一把搂住了庄冲脖颈,将身一扭,两人抱作一团滚往高耸的石崖。
沈、裴二人大惊,裴听寒离得稍近,见状立即抛枪扑身相救,可顺坡之势速不可挡,他堪堪拽住庄冲左臂窄袖,只听“呲啦”一声轻响,薄衣撕作碎布,那两人便在咫尺之间滚落深渊。
“李赋!!”
沈临风来迟一步,再攀崖侧眺看,峰崖之下云烟骤乱,白茫茫一片惊风疑尘,哪里还见得到两人的影子?!
东风轻冷,裴听寒垂眸抬手,才见得了自庄冲碎袖之中一并拢回的绢布,他本无意窥探,只不过,入目那一行整齐行书,笔迹熟悉得令人眼眶发热。
“君何日于归……?”
长睫止不住颤动,裴听寒稍稍抬手,将那张绢书展于眼前。
阿盈的字又精进些了,他记得的,从前有回哄人来府上练字,她最爱一卷字帖《兰亭序》。
那时他为修铸肃州破旧的城墙变卖不少家私,照夜阁中只剩几叠不值钱的桑皮纸,可李辞盈不嫌弃,仍小心取了些回去,日日练笔。
不得回复之信以此般残凛之势落于眸色,她日夜辛劳所学,却全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
裴听寒好笑自个此生所求,不过她满目虚情之中可能的一分真心——于淮扬生死厮杀又如何,她所盼归之人从来都不是他……
“……凭意,一别之后,数州相隔,妾甚为忐忑,缘长安听得淮扬道流民泛滥,祆恶作乱诸类等等,君伤未愈,妾更添忧……”
一面书不完,她另起新页说起近日琐事,“……不知哪位在大都督面前提了您唤妾往凌虚阁之事,大都督听了甚是气恼,连访落英巷子与永宁侯府,险是与公主殿下吵囔一回,后又命人收拾了行装,曰过礼之前再不容许某人胡作非为,此刻妾安稳在都督府上住下了,大都督亦请了教养嬷嬷来赋月阁肃妾仪容品德等……”
绢布墨字如密针穿脑,裴听寒漠然举望,扬手将绢布掷入寂寂山风之间。
第106章 “妾有裴郎,才不想嫁给那种人。”
正如信上所述,这段时日李辞盈过得十分舒心,搬入大都督府上之后,裴家二十一娘该有的脸面尊荣,大都督一样不落大方给予,府上不止请了教养嬷嬷管束容仪,另雇骑射师傅、琴画先生等陶冶性情,赋月阁中各类规制皆备得齐全。
事儿到这倒算不了稀奇,稀奇是某日时暮她于乐游原乘兴归马,恰碰上大都督巡田回城,两人辔行长街,凡所遇百官众贵,无一不恭敬让行。
从前在梦中也不敢这样放肆畅想,李辞盈攥着缰绳,含笑听得裴启真与他人闲谈,不经意称来几句“吾家爱女二十一娘”云云,可熏得人陶陶然不知天地何物。
此来大都督偏爱养女之事传遍长安城,贵家琢磨着要与李辞盈结交,雪片一般的金帖往府上飞。
富贵权势握于手中,日子怎会不舒心逍遥?而李辞盈晓得的,如今所得尊荣皆为萧应问推波助澜,这般是知恩图报了,才有兴致给他写去洋洋洒洒一封信件以表衷心。
不巧,信件送去整十日也未收到回复,偶一次回落英巷子,又得知庄冲与沈临风出城仍然不归,心里边才如信中“忐忑”了几分。
且按萧应问之诺,姑母几个也该到长安了,问及了介些,片玉也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如实相告。
好在第十一日黄昏自马场回阁,便见得灰褐毛团儿栖在窗下的醉芙蓉盆株旁,片玉唇角带笑将飞鹘送回内间,称扬州事毕,萧世子的行队已回转西京,不日将达。
李辞盈很欢喜,顾不上自个额上仍淌热汗就要读信,可绢布一展,所见却并非萧应问笔迹,只不过左下盖了他的私印罢了。
片玉知她疑惑,又自解释道,“此书是世子麾下苏校尉代笔,淮南道秋光过盛,大概世子眼睛有些受不住。”
他这样的人,除非是全然瞧不见了,否则哪里用得着别人代笔,李辞盈思忖着,忧心忧虑又问询了几句,待片玉往净室取水,面上佯装的恓惶立即一扫而空。
谁在意萧应问究竟瞎不瞎?他再不济事,永宁侯世子的身份在那儿,足够保住她此生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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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回来就很不错!李辞盈摩拳擦掌想着,一面取了帽儿随手扔在一旁,又问采釉,“大都督呢,今日可能回来吃饭?”
采釉摇头,“大都督清晨吩咐过,若是回来得晚,便教娘子先吃着,不必等他。”她望望天色,又道,“这个时辰未归,想是来不及进城了。”
李辞盈“哦”了声,“卫参事几个跟着呢?”
采釉知晓她关切大都督安危,笑道,“是,大都督办事向是要带着卫参事的,娘子且安心着,无人敢对大都督不敬。”
无人敢对大都督不敬,亦无人敢对她不敬,李辞盈微微颔首,坦然让众侍女先伺候热汤沐浴,再教兑上半斤新酒,在桂花树下烧红炭火高高兴兴吃了两杯,待略有醉意了,才不舍卧进被中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