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补天裂】
“许久以前,我便开始思索。我为命簿掣肘,众生为命簿掣肘,那么主角呢?究竟是命簿书写他,还是他书写命簿?”
雪暴在山脊间起伏,祝之渔耳畔灌满风声。
“倘若喻晏川为世间万物主宰,那么神界位高于他者,又算什么?”
雪暴席卷天地,掀起巨浪朝她扑来,如洪水猛.□□将少女吞没。
腰间的铃铛突然震颤。
祝之渔低头,发觉师父留下的法器在向她示警。
危险!
少女踏碎冰阶攀沿而上,旋身借着风暴的力量飞出。
身影离开的瞬间,整座雪峰在她身后坍塌成白色洪流滚滚而下。
祝之渔攀上山崖稳住身形,回首望去,只见脚下雪海奔涌。
风突然停住了。
碎雪冰屑悬浮在半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
“既见神明,为何不拜。”
轰鸣声震得冰面开裂,祝之渔勉强抬头,望见光幕中浮动的无数身影,冠冕垂旒,华服溢彩,漫天神仙全部笼在流动的光雾里。
只有她,两相衬托之下,只有她这个满身鲜血、立于风雪中的人类少女,是如此的渺小、羸弱、卑微。
“既见苍生,为何不敬。”祝之渔平静回应。
“放肆,就是你杀了玉渊仙君?”
诸神审判,天地共鸣,声音自四面八方碾来,雪野在声浪中震荡:
“你可知,擅动命轨者,当受天雷殛魂之刑!”
神光陡然收束成刺目光点,云层深处传来闷雷。祝之渔撑着雪崖站起身,发间冰雪簌簌掉落。
“是我杀了他,那又如何,倘若有朝一日,尔等自高高在上的神袛,沦为生死不由己、言行受制于人的阶下囚,你能做到不怨、不恨、不杀吗?”
“倘若你亲眼看着亲眷、挚友,连同自己一并被他喻晏川剥夺生机,灰飞烟灭,又能做到不怨、不恨、不杀吗?”
“倘若你能做到不怨、不恨、不杀,那么请你此刻走下神坛,成为与我一样地位卑贱的蝼蚁,平等地以蝼蚁的身份站到我面前,而非当下这般,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宣读我的罪状!”
莽莽雪野间回荡着祝之渔清晰的声音。
“我有所爱之人,不会因为命簿威逼利诱,而违背本心,去成为命簿男主的附属品。”
“我有自己的呼吸、心跳,不是主角的垫脚石,也不是为男主争风吃醋的工具。我是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不是命簿写定的寥寥几行冰冷文字!”
任人摆布的滋味祝之渔一刻也不想再忍了。
系统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警示她,鬼域的婚礼,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苦尽甘来换得的一切都有可能转瞬间化作梦幻泡影。
只要主角需要。
只要他想要一个牺牲品。
“喻晏川必须死,”祝之渔绞紧手中藤蔓,“他死了,我们才能安心活下去,不再为随时降临的灾难与死亡而忧虑。”
“小祝姑娘。”云层间倏然卷起青影。
鹤寻化形,执扇温言相劝:“姑娘勿怪,今日,我等并非为问罪姑娘而来,而是有事相商。”
他望向藤蔓缠裹的尸体:“玉渊已逝,命簿无主,不知小祝姑娘可愿化神入主司命殿,承接命簿?”
祝之渔不为所动。
“凡人飞升机会难得,姑娘还在犹豫什么。”
“若我拒绝呢。”少女倏然开口。
鹤寻微微惊诧:“你……拒绝?”
“我拒绝主笔命簿,”祝之渔道,“没有谁能主宰旁人的人生,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衹。”
“命由天定。”鹤寻沉声。
“但事在人为。”少女的声音回荡在雪崖间,震落簌簌积雪。
“事在人为,好一个事在人为。”漫天神衹齐声开口,神光落于少女身间化为锁链突然收紧。
祝之渔的身体顿时传来灼痛感,似经烈火焚烧。
“这便是女娲选中的人,与她一样高尚、愚蠢。”漫天神袛睥睨她,“可恨菩提木认你为主,经你之手书写,方能重塑天道,否则庸碌凡人怎配见识吾等神明。”
“经我之手,书写天道?”祝之渔缓缓抬头。
“上古时代,天道崩塌万物失衡。娲皇执笔修正,自此四时成序,世道太平,而补天裂所用之笔,化为菩提木,已然与姑娘融为一体。”
鹤寻开门见山:“娲皇消逝后,天道再度失衡,还请姑娘以神的名义重撰命簿,书写自然万物运转法则。”
“鹤寻,你骗我。”祝之渔突然道。
“你根本不是穿越者。”少女仰起头,望向漫天神光:“你也与喻晏川一样,是神界新一代卫道士。”
鹤寻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她。
受制于娲皇书写的天道,神仙寿数亦有限度,若不能永生,高居人上的日子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神界盯上祝之渔,并非想要修正天道,而是让本就失衡的天道变得更为倾斜。
“合作共赢不好么?”神衹低眸,“慎思慎行,姑娘重修天道,准予神族永生不灭,吾等自会助姑娘飞升上界。”
“飞升为神……”祝之渔缓缓抬起头,望着漫天普照的神光。
凡人百年,众生汲汲营营,成神的机遇多么诱人啊。
异火燃作锁链,束缚周身压制祝之渔。
神衹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发出命令:“以神的名义立誓,重撰天规:天道将永佑神族,羽化登仙者寿数无疆,永生不灭。”
雪野开始震颤,菩提木释放出耀目光辉,照出千万年来挣扎生存的芸芸众生。
曾经的鬼域经年暗无天日,灵力枯竭,寸草不生;人间战争不断,饿殍遍野,流血千里;妖族东躲西藏,四散逃亡。
锁链收紧,灼烧的痛感蔓延身体,祝之渔勉强直起头颅,望着云层里浮动的面孔,缓缓笑起来:
“我以人的名义起誓——”
她突然逆转誓词。
天穹传出邈远空灵的唱诵,云浪翻涌,苍白的天光裂开缝隙。天河倒泻,菩提木释放神光,在雪原上划开纵横沟壑,光柱中浮动着上古符文,记述祝之渔念出的每一个字:
“以雄伟山川,亦以平凡溪流,以世间最为低微而顽强的草木名义起誓。”
“我祈愿,人间止战,社稷安宁。”
霞光升起,这片被烽烟战火灼伤的土地万物复苏。堆砌如山的尸骨化作种子,生根发芽,绽放一个崭新的春天。
天穹倏然震响钟磬清音,越桃仰头正要望去,忽闻客栈外面传来前线止戈的喜讯。
身死异地的兵将,与鬼将军共同魂归故土。
“我祈愿,妖有善念者,共生天地,不再流离失所。”
又一声钟磬清音震响,躲藏山野深处的妖族从黑暗中欣喜奔出。万鸟和鸣,妖兽在草地间载歌载舞。
“我祈愿,春回大地,鬼域万古长青。”
禁锢解除,终年暗无天日的鬼域迎来第一缕阳光照耀,忘川河渡的魂灵一齐仰望天穹。
“殿下,日光,是日光!”鬼差喜极而泣,连滚带爬奔至行宫禀报鬼王。
寂临渊缓缓伸出手,触到温暖的日光。
日光洒在苍白手腕,腕间同心缕倏然显现,闪烁光芒,预警危险。
***
***
众神周身光影渐渐黯淡。
这意味着他们依靠旧时天道维持的神躯开始崩解。
“放肆!”
云中传来厉喝,雷霆劈在身侧,束缚祝之渔的锁链骤然发烫。少女唇角溢出血迹,咬牙咽下痛呼,继续道:
“神族无为,信女愿承娲皇娘娘意志,重塑天道,解缚苍生。”
天穹之上传来锁链坠地的震颤,缠在三界命脉上的天道枷锁应声骤然断裂。
至此,天道重撰,命簿崩塌。
被命簿控制的生灵彻底挣脱束缚,获得自由。
金光洪流中,祝之渔看见天地间流动着无数闪烁光芒的星星,每一颗都烙印着古老的文字。
它们落在鬼域,飘进妖族领地变成萤火,覆在人间的雪地上,融成春水潺潺,所过之处万物复苏。
祝之渔蹭去掉唇边血迹,望着漫天诸神轻笑。菩提木的光辉映出少女的倒影,她脸色苍白,衣裳被血浸透,所幸……
所幸身后的万里山河逐渐苏醒。
“孽障!”
誓言的余音还在天地间回荡,天际众神震怒,光影交错结为绞杀阵。
“不要杀她!”鹤寻执扇相拦,却还是迟了一步。
神罚穿透云层,贯穿少女的身躯。
殷红鲜血喷涌而出,浇透她身后的雪野。
祝之渔的呼吸在那一瞬冻住了。
她下意识攥住手腕,倾尽最后全部的灵力去压制同心缕传递疼痛。
身躯失力跌落雪崖,她像一只折翼的鸟儿逆着凛冽寒风疾速坠落。
“小祝姑娘!”鹤寻纵身冲下雪崖。
后背撞进他臂弯里,祝之渔睁开眼,断断续续道*:“我知道你。”
“你就是一直跟随我的……陪伴系统……”
鹤寻蓦地神情一怔。
“如今……我真的成为你带过……最差的一个宿主了……很恨我吧?神族千万年的契机,被我毁了……”
鹤寻避而不答,只道:“我带你回鬼域。”
话音戛然而止。
祝之渔的面颊突然溅上滚烫神血。
鲜血若瓢泼大雨,漫天泼洒而下。
“闭眼,带你回家。”寂临渊夺过少女的身体,抬掌驱散堆积的尸体,劈开道路。
祝之渔张了张口,嘴里都是血。
“我要走了。”
“不许胡思乱想,”寂临渊低斥,“回去再同你算账。”
“没有乱想,”祝之渔虚虚指着自己的掌心,“你看,我的魂魄被打散了……”
寂临渊抱住她的那双手臂蓦地僵硬。
祝之渔自顾自地说着:“这回大概,真的不会回来了。”
“啪嗒。”
冰冷的液体落在她脸上。
祝之渔缓缓仰起脸,艰难地伸手抚摸他的眼睛:“你别哭啊,我还是第一回见到你哭……”
伸出的手指倏然穿过寂临渊的面颊。
祝之渔一怔,惊觉自己的身躯已经化为虚影,越来越淡。
死亡悄无声息降临。
生离死别是世间的无解谜题,无人能坦然面对,安然接受。
心脏突然揪紧,骤缩成一团,难受得让她忍不住想流泪。
“我走了。”祝之渔抚上他的面颊,“代我照顾好鬼域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少女胸膛里的心脏逐渐停止跳动。
两具没有心跳的身躯贴在一起,周遭霎时陷入死亡的寂静。
手腕处相连的同心缕光芒归于黯淡。
寂临渊狠狠握住她垂落的手,强行挽留肉身,将消散的虚影凝作实体。
仇恨的目光缓缓移至天际。
鬼气在云层间肆虐翻涌,遮天蔽日,所掠之处神衹尽遭杀戮,沦为血色地狱。
众神震荡。
鬼王的暴怒如洪水汹涌吞噬天地。
第102章 。
那年,本该是桃李争春的时节,四境落了一场大雪。
飞雪三日未绝。
那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为寻觅残魂踪迹,鬼王一袭红衣背负她雪中行万里。
传闻,有人望见雪野里一位模样俊俏的公子叩响了柴舍门扉。
他赠予守山婆婆一枚稀有宝石,只道一声:“天寒,我衣单薄,不足以为她驱寒,可否借一身衣?”
天寒地冻,守山人怜悯他们,匆匆应声“好”取来厚衣披到他怀中女子身上。
只是松手时倏然一愣,这才看清楚,那姑娘面无血色,眼眸紧阖,似乎已没了生息……
***
寂临渊是没有温度的鬼魂,他的手是冷的,身躯也是冷的,温暖不了少女的身体。
祝之渔需要生人的气息去维持这具肉.身继续存在,每行至一地,鬼王便会为她讨一身衣。
斗篷覆上少女耷拉的脑袋,寂临渊帮她系好束带,不忘打了个漂亮的结,就如从前照顾年幼的祝之渔那般悉心。
仔仔细细掖好衣角,确保寒风不会钻入空隙冻着她,寂临渊这才小心翼翼将人背至肩上。
祝之渔垂着头颅,下颌硌在他肩骨上,随着步伐一颠一颠地磕碰,像从前伏在他肩头打瞌睡那般。
仿佛只需唤上两声,少女便会嘟囔着悠悠转醒,揉着惺忪睡眼朝他发泄起床气。
寂临渊神色怔怔,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他轻声唤着祝之渔的名字,唯恐扰了她的好梦,又想将她唤醒。
祝之渔自然不会给出回应。
千山寂静,人迹湮灭,回应他的只有无边风雪。
“该走了。”靴尖陷进积雪,寂临渊对着呼啸的风雪自顾自说着话,“天下之大,你的魂魄,究竟散落在了何地。”
他抹了把脸,掌心湿漉漉的不知是雪水还是什么。
“怎么办,我找不到你了……”
“鬼域,人间,妖域,神界,百年间徒步跋涉数万里,四海八荒遍寻不得,我快疯了……”
飞雪打在眼睫,寂临渊腾出手把少女的头往颈窝里拢了拢:“不玩捉迷藏的游戏了好不好,我心甘情愿认输,悄悄告诉我,你把自己藏在了何地?”
祝之渔垂首,安静地卧在他手掌心。
寂临渊缓缓收回目光,望着渡口的灯笼在雪幕里忽明忽暗,渡船被寒风吹得吱呀摇晃。
“你走了,生前事一了百了,那我呢。”满目风雪,他沉声叹息,“你让我怎么办。”
独活是对生者最大的诅咒。
“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死亡也不能将你我分开……”
男鬼失魂落魄反复呢喃,折磨得自己快要疯掉。
呼啸风声突然静止。
飘至半空的雪片冻住,四境之内的一切皆在这一瞬定格。
“回来……”
“我要你回来——!”
喉间爆出嘶吼的瞬间,方圆百里的积雪冲天而起。
寂临渊抱着她独坐天地间,满头黑发寸寸褪色成雪。
鬼王暴怒之下发动禁术冻结时空,以撕毁魂魄为代价强行逆转光阴,妄图将时间倒流至祝之渔遇害之前。
殷红咒文如鲜血灌入雪野,自莽莽雪原间飞速蔓延。
寂临渊看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变得透明,他毫不在意,只是将祝之渔更紧地按进怀里。
风雪重新开始呼啸,这个疯子在魂魄撕扯的剧痛中畅怀大笑。
寂临渊当然知道逆转光阴要付出什么代价,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我不会让你就此死去。”他攥住祝之渔的手,在手背落下虔诚一吻,“我会让你永远记住我。”
风雪倒卷,天地震颤。
时空被强行逆转,世界在崩裂。
寂临渊抱紧她的身体,唇角勾起笑,透着疯狂。
天幕骤然裂开,神光穿透云层,瀑布般倾泻而下,光晕层层扩散,为茫茫雪野渡上光辉。
“止。”
女娲的法相于天地间显现。
强行回溯的光阴倏然停止。
“天道重撰,新律已立。若是启用禁术,将时光倒回从前,她的心血便付之一炬了。”
寂临渊想起鬼域的变化,从前暗无天日的死地灵植复苏,生机盎然。
他垂眸望向怀中少女,嗓音喑哑:“我同样不能失去她。”
“不必悲伤,”女娲捻指,“这于她而言不是死亡,而是新生,你可知她的来历?”
寂临渊缓缓抬起眼眸。
女娲道:“古有建木,盖天地之中,是为沟通天地人神之桥梁。后为黄帝所伐,史称绝通天地。”
以此为神话时代终结的转折点。
“这孩子原是建木分枝转世,通晓灵性,命不该绝。”女娲落指轻点,光辉顺着她的指尖涌向祝之渔的身躯。
神光拂过面颊,少女的身体在神光包围中逐渐缩小,化为将将萌芽的种子,落于寂临渊掌心。
“她与你前缘未尽,带回鬼域好生养护。机缘到了,花自有重开之日,人亦有重逢之时。”
***
鬼域。
鬼差们发觉他们的鬼王大人近来十分古怪。
鬼王沉着那张冷漠的脸,时不时俯身对着花盆皱眉:“怎么还不开花。”
叹了口气,寂临渊褪去冷冰冰的态度,放平态度问候:“你打算什么时候开花?”
小苗摇了摇叶子,扭腰不搭理他。
得了,今日又是闹脾气的一天。
寂临渊也不恼怒,只是趁着天气不错,带她出来晒晒太阳了,冷声催促:“赶紧开花。”
鬼差目瞪口呆,这这这……
这还是他们那位弑神不眨眼的鬼王殿下么!
竟然没有一怒之下把那根小苗连根薅起!
寂临渊每日盯着她,百年如一日密切关注着每一点细微变化。
小苗发芽了,何时长出第一瓣叶子,何时能冒出第一簇花骨朵……
不厌其烦,事无巨细。
寂临渊已习惯了在鬼域混沌的岁月中长久等待。
故事的开始,他早知祝之渔会回来,所以他等。
故事的结尾,他不知道花会在什么时候开,但他依然选择等待。
第103章 【已解,增1000字】陪她走过春秋
一滴雨从天而降,啪嗒落在面颊。
少女缓缓苏醒,睁开眼睛。
春秋战国时期,某个平凡的清晨,平凡的城郭,她开启了第一世的轮回转生。
河滩泛着青白雾气,冰冷的河水漫过肌肤,祝之渔发觉自己躺在芦苇丛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苍凉的调子混着雨水砸在眼睫,少女意识不甚清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应当躲雨。
她撑着身子,正要翻身坐起,脚踝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好痛……”
冷雨打湿睫毛,祝之渔的视野蒙上雾色,身陷淤泥里动弹不得。远处的歌声朦朦胧胧,混着雨丝飘入这片芦苇丛,让少女本就模糊的思绪越发迷惘。
她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祝之渔按着生疼的脚踝,思忖当下是否应当呼救。
淤泥漫过少女的足踝,背后突然掀起沉重的压迫感,断了她的思绪,使人不寒而栗。
“谁,”祝之渔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是谁?”
芦苇荡间的沙沙声停在她身侧。
衣袍垂落泥水,鬼王半跪在泥泞中,不由分说握住少女的脚腕。
苍白的指节沾了泥浆,触上祝之渔的肌肤比雨水还要冷。
寂临渊的指腹不轻不重抵在她踝骨凸起处。
“疼……”祝之渔忍不住咬唇呼痛。
“别动。”寂临渊嗓音低冷,掌心扣住她脚踝,粗粝的指腹碾过突起的骨节。
“再坚持片刻,痛便咬我。”他将肩送到祝之渔面前。
祝之渔摇摇头,在他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转而疑惑地盯着鬼王。
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流逝的光阴并未在寂临渊面上留下痕迹,他容颜如昨。
只是墨发里掺着几缕银丝,白如霜雪。
忧思成疾,发梢褪了色,他也在漫长的等待中褪了色。
祝之渔莫名想到用“褪色”来形容眼前人。
他像是一件被搁置的遗物,落满时间的尘埃,守着那么一点渺茫又可怜的念头,静静等待故人归来。
“忍一下,会有点痛。”长发扫过寂临渊清瘦的下颌,随他倾身轻轻垂落少女颈侧,掀起阴郁的气息将她笼罩住。
鬼王的手掌重重摁在踝骨。
“啊……”祝之渔呼吸急促,突如其来的刺痛使得她弓起身子。
鬼王闻声忽然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眸酝酿着少女看不懂复杂的情绪。
“咬住我。”他再度示意,想帮祝之渔分担疼痛。
“没关系,我可以忍耐的。”祝之渔疼得皱起小脸,仍然摇头拒绝,“谢谢你。”
少女真挚的谢意中透着疏离,那是对待陌生人的客气。
他们曾经分明那般亲密无间。
雨水淋在寂临渊苍白的脸上,滑过眼角,留下一行水痕。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祝之渔,察觉她戒备、警惕的情绪,又将手缓缓放下。
“不会痛了,”寂临渊望着少女,倏然红了眼眶,“小渔再也不会痛了。”
“小渔是谁?”
少女澄澈的目光透着懵懂,正欲追问,忽觉足踝处的剧痛减轻许多。
湿透的衣料贴在肌肤,寒意亦被寂临渊掌中的力量缓缓驱散。
娲皇曾告诫鬼王,不得动用力量干涉人间的因果。
寂临渊违誓了。
他看着人类少女脆弱,偏又咬牙坚持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
得到滋养,少女的气色逐渐好了起来。
遭到反噬,鬼王发梢又添了几许银白,愈显黯然神伤。
“谢谢你帮助我。”祝之渔抱紧双膝,鼓足勇气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话未说完,少女忽然失了声。
寂临渊那只手顺着她的足踝往上揉捏,糙粝指腹隔着湿透的布料摩挲少女肌肤,疼痛随他揉按化作酥麻,顺着腿骨往上爬。
芦苇在风雨中摇晃。
雨水顺着男鬼的下颌滴落,滑进祝之渔襟口。
少女悄悄抬起眼眸偷看,又飞快地避开寂临渊追来的目光。
鬼王为她治伤时充满掌控欲的触碰,使得潮湿空气里蒸腾起暖昧的温度。
脚踝被他的手劲熨得发烫,祝之渔局促不安,将闷哼声咽回嗓子里。
雨幕突然变得绵密,鬼王广袖一挥,将她周身罩在无形的屏障里。
“你究竟是谁呀,为何待我这般好?“祝之渔犹豫着伸出手去抓他衣角,指尖却穿透了虚影。
摄魂铃发出空灵的声响,寂临渊化作黑雾消散在雨里。
仿佛大梦一场,唯有祝之渔脚踝残留着的温度,告知她一切真实。
***
子夜来临,祝之渔总会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
白日里似有若无的视线,暗夜中的触碰与交缠,将她裹进情感漩涡。
更深露重,少女于榻上辗转难眠,意识模糊间,寂临渊冰冷的指节抚过她肌肤。
“又瘦了,”夜空中传来男鬼沉重的叹息,“我该如何将你养回来。”
冷意顺着足踝攀爬,黑暗中似有蛇尾在她身体间游走。
“什么人……”祝之渔倏然惊醒。
竹帘被风掀起,窗畔掠过一道黑影,她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无形的力量压住手腕。
眼眸被鬼王宽大的手掌覆住,黑暗无限放大少女身体间的感受。
“嘘,别动。”男鬼俯身,唇角擦过她柔软的耳廓。
祝之渔心尖一颤,浑身僵住。
她感受到了熟悉的阴郁气息,白日里那人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混着潮湿的水汽。
是他,是他又回来了……
祝之渔心绪波动,双手微微发颤,“当啷”一声,碰倒了桌畔的水壶。
热水溅在手背上,烫得通红一片。
背后鬼王的情绪顿时凝重起来。
“不会照顾自己,余下两千年的光阴,让我如何能放心。”
低沉的男声贴着耳廓响起,祝之渔还未回过神,寂临渊已伸手覆上她发红的手背。
男鬼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薄唇擦过她手背轻轻吹气,激起细小的颤栗。
“谢谢你。”祝之渔不自在地将手自鬼王掌中抽回。
“我可以自行解决的。”少女面颊发热,转身着急避开鬼王深沉的目光。
太疏离了。
待他太疏离了。
我们曾经那般相爱,不该全然信任彼此么?
为何担心会麻烦我呢。
寂临渊眼神忧郁,凝着化不开的落寞。
祝之渔已经将他遗忘了。
忘川河渡漫长的等待几欲使他心如死灰,他早该认识到这件事。
清楚是一回事,清醒又是另一回事,寂临渊发觉自己依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少女在他视野中渐行渐远。
胸腔那处停止跳动的死物作祟,使他生出流泪的冲动。
寂临渊迟钝地意识到,原来死去的心脏也会酸痛。
难道要一直默默无声看着她离开自己么?
眼睁睁旁观她在人间辗转一世又一世,牵手别的男子,邂逅新的风景……
不。
寂临渊呼吸骤然急促,胸膛被躁意填满。
这于他而言太残忍了。
寂临渊不想做束手无为的局外人,旁观祝之渔的轮回之路。
为何不能强求?
生死契约,天地共证,祝之渔本就是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
独守鬼域,他等了祝之渔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放手。
凭什么让他放手。
双臂突然自少女身后环过来,掌心贴着腰线游移,寂临渊拦腰将人重重按进怀里。
“白日弄疼你了?”他低声询问。
“不、不疼了。”
夜雨声潇潇,祝之渔在鬼王怀里微微蜷缩起身体。
足踝处残留着白日里男鬼掌心的温度,此刻在紧张的情绪发酵下,隐隐发胀,胀得她那颗心脏不知为何失了控,砰砰直跳。
竹帘被夜风吹得噼啪作响,祝之渔盯着墙上晃动的身影。身后那位分明没有实体,可鬼气凝成的指节挑开衣裳,熟练地抚过她每一寸身体,挑弄,抚慰,取悦。
祝之渔禁不住抿紧唇,抑制急促的歂息。
“你白日里……”她想问寂临渊白日里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突然消失,几番努力,终是未能开口。
鬼王蓦地将人打横抱起,摩挲祝之渔脚踝处的淤伤。
“当真不痛了?”他目露忧郁,悉心确认。
骤雨敲打窗棂的声响忽然变得模糊。
祝之渔看着自己的裙裾在鬼王掌中层层绽开。
寂临渊的手掌抚过她肌肤,仿佛有细小的火苗随他触碰倏然炸开,陌生的感觉惹得少女忍不住颤抖。
祝之渔压抑着呜咽,下意识咬住唇。
“别咬。”寂临渊突然抬指抵在她唇缝间,“别咬自己,会痛。”
“我、我不怕你,我只是不习惯有人靠近……”祝之渔苍白无力地辩解着,身体颤得越发厉害。
鬼王垂眸,掌心顺势贴上她松散的衣摆,抚弄的节奏与窗畔滴落的水珠渐渐重合,啪嗒,啪嗒,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寂……寂临渊?”祝之渔坐在他手上躲来躲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个名字,嗓音洇出绵长的余韵。
空气骤然凝固。
“你想起来了,”寂临渊蓦地攥住她的身体,深邃的眸底涌动着期冀,“你可认得出我?”
“我乱讲的。”少女挣动着要后退,却被鬼王按着跨坐在他身上。
隔着层层衣料,祝之渔清晰感受到某种危险在躁动。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亦或许是烙印在记忆中难以磨灭的信任,祝之渔突然主动抱住男鬼。
“你不怕我?”寂临渊眼底划过一丝不敢置信。
“不、不怕……”祝之渔声音越来越小,抱住鬼王的手臂却越收越紧,“我觉得你不会伤害我,虽然我也说不清缘由……”
心跳不会说谎。
“我相信你不是坏人。”祝之渔仰起脸。
寂临渊怔怔盯着怀中人。
他的心被少女碾碎,冰冷的外壳由她亲手剥除。
环住祝之渔的手臂骤然收紧,鬼王终于现出真身将人压进被褥。
夜雨转急,屋里发出女子绵长的哭音。
哭声被男鬼封住,祝之渔浑身僵了起来,想远离这阵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寂临渊没放开她,口中低声安慰,掌下却紧紧攥着少女的身体。
鬼域漫长等待的岁月,他已积攒了太多太多的妄念。
祝之渔颤得越来越厉害,遵循曾经的本能,风雨中浮着的小舟似的颠来晃去。
“你让我等了好久,消失的那些年,你究竟去了何地,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我寻不到你,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你。”寂临渊力道重得远胜从前,肆意宣泄郁结于心的思念。
太久了,他们太久不曾这般坦诚相待了。
祝之渔心跳骤然停止,呼声还未脱口,狂风骤雨般的抵动紧随而至,将她的呼声碾碎。
夜雨声势震响,却被鬼王沉重的歂息声与少女哀婉的哭声遮盖过去。
疾风破开半掩的窗,带着水汽的夜风涌进来,却浇不灭燃烧的妄念。
烛火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寂临渊动作发了狠,少女颤栗时,恍惚看见男鬼苍白的面容上滑落一行泪。
前世的记忆被雨声打碎,他们彻底放刂纵,宣泄情感。
寂临渊再无保留,自天黑做到天明,拥紧她一同沉溺于这短暂的重逢。
天亮后,雨停了。鬼王外袍落在祝之渔肩头,残留的体温笼罩着她。
祝之渔触到了轮回的痕迹。
“我会再次遇见你吗?”她追寻寂临渊的踪迹,再抬头时,窗外只余晃动的蒹葭。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远处依然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苍凉的调子贯穿祝之渔的记忆。
蒹葭啊蒹葭,追觅之人近在眼前,偏又求而不得;难以触及,偏又执着,鬼王千年未改的执念会在轮回转生中缠绕着她。
千年之间,寂临渊陪她照见秦时明月,行过汉时关岭,看长河落日,听战马嘶鸣。
他们曾自隋堤烟雨间穿行,共同望见盛唐的圆月,在上元节的朱雀大街上创造回忆,也曾置身繁华的宋都,在清明上河图中留下一笔痕迹。
千年岁月,鬼王无数次来到祝之渔身边,帮助她记起自己,又眼睁睁看着少女再度将他忘记。
寂临渊等了她一世又一世,跟了她一世又一世。
陪她走过千年,历经无数个春秋。
光阴往复,逝者如斯夫。
时间辗转来至21世纪。
那是一个春日,大学校园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窗畔投下一片绿荫,伏在桌上昏昏欲睡的祝之渔突然被摇醒。
“小渔,小渔,你快看,”同桌兴奋地将手机塞到她眼底:“我在追的这本小说《不许招惹阴湿男鬼》,女主与你同名同姓。”
“是不是很巧?”同学同她说笑,“你赶紧熟读背诵全文,当心一不留神穿越咯。”
祝之渔揉了揉惺忪睡眼,一笑了之,并未这话放在心上。
她收拾论文材料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和同学赶去教学楼。浑浑噩噩一晚上,再走出大楼时,夜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
“这鬼天气,下雨下得人心烦。”舍友嘟囔着撑开伞,“好在论文总算能定稿了,了却一桩大事。”
“是啊,总算了却一桩大事。”祝之渔长舒一口气,撑起伞匆匆步入雨中。
夜雨潇潇,少女的步履蓦地停住。
祝之渔似是感应到了什么,警觉转身回望。
“怎么了?”舍友疑惑,“小渔,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祝之渔转过身,莫名打了个寒颤,“改论文写昏了头,出现错觉了。”
呼吸在雨幕间散出白雾,少女攥住雨伞,加快步伐奔向宿舍楼。
路灯在雨中投下昏黄光晕。
她身后的水洼间,隐约有庞大蛇影浮动,倏尔黑影拉长,化为人身。
男鬼撑着一柄黑伞,立在夜雨中,望着她自视野里消失。
祝之渔动作很快,回到房间更衣、洗漱,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流程,卧到床上打开电脑修改终稿。
夜雨滂沱,声势越来越大。
凌晨时分,电脑荧光映照着少女的面容。
祝之渔打了个哈欠,终于结束任务,敲定了论文终稿。
宿舍静谧,舍友已然入睡。
祝之渔听着雨声,突然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坐起身,重新打开电脑检查一遍论文。
盯着电脑屏幕,鬼使神差地,祝之渔竟想起课间同学的玩笑话。
想起那篇文。
“不许招惹阴湿男鬼……”
“谁写的,好看吗?”祝之渔心底默念着,敲下这行书名。
凌晨四点,床畔花亦未眠,花苞幽幽绽放,释放馨香。
那是祝之渔的生日礼物,礼物太多了,没标名字,虽然分不清是谁送的,她还是悉心照料着,摆在床畔等待开花。
绿江文学城的服务器日常崩坏,加载半晌,终于磕磕绊绊加载出了这篇文。
等待的漫长过程中,浓重睡意不知不觉袭来,祝之渔掀起疲倦的眼帘,强撑着精神逐字逐句看过去:
“少女作为祭品,被宗门献给酆都鬼王。”
“原身被迫穿上红嫁衣踏入鬼域,等待她的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洞房花烛……”
还未来得及看完,祝之渔意识模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她此生做过最为逼真的一场梦,真实到她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
身着嫁衣的少女坠落鬼域,落地的瞬间,深渊里突然生长出大片大片血红的彼岸花,花海绽开光辉绵延数十里。
漫天红光像一把撑起的保护伞,将疾速坠落的少女稳稳接住。
血月升起,刹那间照彻鬼域。寂静长夜里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冰冷侵骨:
“前尘尽断,一元复始。”
“酆都律令,既入忘川,不得回头。”
一根红绳主动缠上祝之渔的手腕。
另一端远远飘向深沉夜空,缠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少女踉跄转身,正撞入鬼王深邃的眼眸。
“终于来了。”
不知为何,望着男鬼的眼睛,祝之渔生出了流泪的冲动。
中元鬼夜,鬼王娶亲。
这是故事的开始,亦是故事的结局。
千年的等待只为这一刻。
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无数个心如死灰的深夜,在这一刻画上圆满句号。
少女不断轮回转世,又不断被洗去记忆。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千年……
鬼王在混沌的时间长河里孤独守望,终于等来故人。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寂临渊屈起一膝斜坐树上,大红婚服分散膝侧,束发的暗红绸带于身后随风飘动。
他望着腕间相连的红绳,唇间溢出一声低笑。
“终于来了,等了你好久。”
久别重逢,千言万语凝在喉咙竟无法逐一倾诉。
相顾无言,那些沉重的、炽烈的感情化作眼泪,倏然滑落。
第104章 婚后番
忘川河渡来了一条新魂,不同于涉过往生之路的孤魂野鬼,小姑娘懵懵懂懂的,虽未饮过孟婆汤,却早已不记得生前事了。
“姑娘,你从何处而来?”鬼魂记得她,那日少女身着嫁衣现身鬼域。
祝之渔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忘了来时路,也记不得自己将要去往何方。走啊走啊,莫名就走到了这里。”
她在鬼域逗留已久,趁着寂临渊离开的契机,偷偷溜出行宫。
少女身周闻声围聚而来各种面孔。
“丫头,你三魂七魄不全啊,难怪记不清生前事了。”孟婆拄着拐杖,敲了敲地面。
“这该如何是好,”祝之渔惘然,“我的魂魄怎么会丢了呢。”
“唉,麻烦了。”精怪故作忧愁状,开始施展套路:“放眼鬼域,恐怕只有咱们鬼王殿下能帮助姑娘了。”
“鬼王殿下……”祝之渔将信将疑,说话间瞟见精怪头顶冒出了犄角,伸出手好奇地指着它:“那是什么?”
精怪惊叫一声,捂住犄角。
“收回去,”拐杖“砰”地砸上它脑壳,孟婆低眉训斥道:“藏都藏不好,吓着小渔姑娘了怎么办!”
“小渔姑娘?”祝之渔偏头,难掩疑惑:“婆婆,您认识我吗?”
老妇人嘴角抽搐了下,举起的拐杖登时僵在半空。
“不认识!”山野精魅们齐声脱口而出。
“不不不……”老妇人尴尬得冷汗直冒,开始找补:“听错了,老身说得是……是吓到咱们姑娘了怎么办……”
应当遮掩过去了吧?
老妇人拿拐杖敲打精怪,闷声哼哼:“都怨你,害得老娘差点露馅。”
祝之渔回归的这段时日,精魅鬼怪们心照不宣地藏起犄角、獠牙,防止一不留神吓唬到她。
不止牛鬼蛇神,就连鬼域的植株也会天然地亲近祝之渔,待她分外友善。
少女自山野穿行而过,欣欣繁荣的灵植主动围聚了上来。
鬼差说,从前鬼域灵力枯竭寸草不生,只有鲜血浇灌的彼岸花。
“后来呢?”祝之渔听他讲述曾经的岁月,好奇追问。
鬼差沉重叹息:“后来,牺牲了一位……”
“后来,你来了。”
背后倏然响起寂临渊冷冽的声音,打断他们之间的交谈。
“鬼王殿下。”鬼差忙起身致意。
“您就是鬼王?”祝之渔转身,懵懵望着朝她缓步靠近的高大身影。
寂临渊在距她一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冷声提醒:“你还有逃离的机会。”
“逃?”少女睁圆眼睛,目露迷茫:“为什么要逃,我没有打算逃离鬼域。”
寂临渊皱眉:“你既趁我不在,离开了行宫……”
“那是因为我失眠了。”祝之渔委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出来散心,找人陪我说话解闷。”
她忧伤地捧起脸颊,循循诱导鬼王:“想一想,鬼域月黑风高的夜晚,单我孤伶伶一人独自睡在空旷的寝殿,该多么害怕呀。”
弦外之音表露至这般地步,够明显了吧?
祝之渔睁着清亮的眼眸,不断暗示男鬼。
寂临渊听懂了。
他与祝之渔分居两处,因为担心自己恶鬼的身份会吓到懵懂无知的少女。
“你害怕待在寝殿独处?”他向祝之渔确认。
少女闷闷不乐地叹息:“害怕,要是有人能陪伴身侧便好了。”
寂临渊悟了。
他大手一挥给祝之渔拨去善谈的侍女,在寝殿里围了满满一圈。
少女只要一睁开眼,美艳女鬼们便会整齐划一地投来注目礼。
祝之渔要气炸了。
她怀疑独守鬼域的这些年,鬼王等她等得已经失心疯了。
否则面对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寂临渊为何能无动于衷呢?
恶鬼重欲,这根本不像寂临渊的一贯作风。
“我觉得这样不合适。”祝之渔再次找到鬼王。
“不合适?”寂临渊掀起眼帘,神情淡漠,“有她们陪伴在侧,你仍觉害怕?”
“不是害怕的问题。”祝之渔蹙眉。
寂临渊挑眉。
祝之渔清了清嗓子,决定给顽固不化的鬼王下一剂猛药。
她突然提高音量:“我睡不安稳,真是奇怪,夜里总有鬼魂入我椿梦,不知廉耻爬上我的床缠着我各种姿势……”
嘴突然被寂临渊紧紧捂住。
是他干的,那又如何?他是祝之渔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夫婿。
做那种事怎么了?若不是担心吓到少女,他何苦强忍着不碰她身,只在梦中按着她宣泄。
寝殿里的侍女纷纷目瞪口呆。
这姑娘真猛啊,什么都敞开了讲,她敢说她们都不敢听。
“所以……”祝之渔费力扒开鬼王的手掌,“所以我想,能否搬去与你同住,你这般厉害,借你的威势压一压那贪得无厌的恶鬼,让他不许再扰我安眠。”
寂临渊注视着少女,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不巧,他正是祝之渔口中那贪得无厌、索取无度的恶鬼。
“你确定要选我帮你。”鬼王挑眉,这个主意无异于羊入蛇口。
祝之渔点头,同榻共眠她才有机会捉弄寂临渊,将梦中的遭遇尽数报复回来。
谁叫男鬼夜夜入她梦中,翻来覆去按着她胡闹,搅得她这场觉越睡越累。
祝之渔被鬼王冲昏了头脑,每日清早醒来浑身酸得厉害,总是分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境里的寂临渊自背后覆身而上,一旦开了头便会缠着少女狠做一宿,直至天亮,鬼王再悠悠抽身自她梦中离去。
真是可恶,祝之渔望着男鬼那张阴郁寡淡的面容。
果然不可貌相,这鬼看着一副守寡守得六根清净*的模样,谁知入她梦中便会变得那般索取无度。
“我想搬去与你同住。”祝之渔抱着枕头,打定主意要去捉弄鬼王。
同床共寝的第一个夜晚,双方之间仿佛隔了一条楚河汉界。
各睡各的,寂临渊背对着少女,不知在想什么。
“装什么正人君子,梦里人模狗样的不知收敛,看你今夜能坚持多久。”祝之渔瞥一眼,决定先行动手。
她被鬼王的发色吸引了注意,便伸手悄悄去拽寂临渊的头发。
手指刚触到发梢,便被男鬼逮住了。
“做什么。”寂临渊转身按住她的手。
“你发色乌黑,发梢却霜白如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祝之渔发出疑问的声音。
寂临渊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竟添了几分慌乱。
男鬼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要事。
祝之渔会嫌弃他吗?
寂临渊一向不在意容貌,但他心知自己长了张很妖孽的脸,并且祝之渔很欣赏这张脸。
可他白了发。
容颜未改,发已霜白。
忧思成疾,尘缘反噬,皆使寂临渊乌发褪色。
所以,祝之渔会嫌弃他么?
寂临渊忽然间就理解了何为“女为悦己者容”。
他为此焦虑。
鬼王抬手,霜白发尾倏然复黑,恢复如初。
他不能容忍自己在祝之渔眼中有瑕疵。
“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祝之渔窘迫解释,“霜白也很好看,我只是想问清缘由,你因何白发……”
寂临渊又不搭理她了。
他继续侧着背对着祝之渔,一言不发。
鬼域的夜似乎格外漫长,等待花开的时日里,寂临渊度过了无数辗转无眠的夜晚。
但今夜尤为难熬。
祝之渔回来了,他应当高兴。
但寂临渊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喜悦,患得患失,他的心被沉重的不安填满。
男鬼担忧,再次被洗去记忆的祝之渔会害怕他,害怕鬼域。
她总想离开。
她终有一日会逃离的。
寂临渊闭上眼眸,心情凝重。
生离死别之痛他皆尝遍了。
他不想再体会一遍失去祝之渔的滋味。
他会疯掉的。
少女柔软的手臂倏然自背后轻轻环抱住鬼王冰冷的身躯。
寂临渊身体一僵,蓦地睁开眼眸。
祝之渔鲜活跳动的心脏紧贴着他的后心,拥抱的瞬间,彼此心跳共鸣。
贴近的距离消融掉很多不安。
“可以这样抱着你吗?”少女依偎在寂临渊宽阔的背上。
“你没有心跳,但我的心脏在因你跳动,所以,你愿意和我共享心跳吗?”
“记起我了?”寂临渊翻身攥住她的手,眸色闪烁,难掩期冀。
“不认识。”祝之渔眼神懵懂,“就是喜欢这样抱着你,有安全感。”
男鬼垂下眼睫,情绪低落。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祝之渔忽然开口,试图安慰他,避免再去戳他伤处。
寂临渊闻言,漆黑的眼眸浮起淡淡光亮。
“想摸一摸吗?”他难得温柔。
“想。”祝之渔说道。
寂临渊握着少女的手,触上眼眸。
“喜欢吗?”他低声问。
祝之渔点点头。
寂临渊落手嵌入她指缝,十指紧扣:“现在属于你了。”
男鬼垂眸深深地望着少女,眸中涌动的情愫太过浓烈,灼得祝之渔匆匆避开目光,不敢再看寂临渊的眼睛。
可恶啊,她在害羞什么。
他们分明连最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怎么还会羞耻于与寂临渊对视。
鬼王的视线侵略性极强,对她紧追不舍,灼得祝之渔脸颊发热。
对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精神接吻,祝之渔受不了,扯起被褥蒙住头颅,试图躲避寂临渊。
“我要睡觉了!”
这回轮到她翻身背对着鬼王了。
寂临渊表面风轻云淡,眼底深重的欲望分毫未减。
欲望是背后盯着她的灼灼目光。
是趁她入睡,斟酌着欲落不落的吻。
寂临渊突然俯首下压,呈禁锢姿势将少女笼罩在身底。
鼻尖相抵,呼吸交缠,男鬼盯着她的唇,喉结上下滚动。
出于生理性的渴望,他迫切想要亲近祝之渔,又胆心克制不住野性与欲念,失了分寸会吓到记忆空白的少女。
肉.体的掌控不算什么。
他早已甘拜下风,在精神上被祝之渔驯服。
喉结滚动愈发剧烈,寂临渊兀自忍耐着,僵直躺回原地。
他将祝之渔曾经的话语深刻入心。
他想,在少女恢复记忆以前,应当给予她基本的尊重,不能冒然交,合。
寂临渊神经紧绷,鬓发被热汗浸湿。
忍耐,他必须忍耐。
可身底无法忽视的柔软,轻而易举攻破了他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