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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浮生 丹青允 23447 字 10天前

第91章 【合更】宝宝请进,请看作话公告

日上三竿,祝之渔蜷缩在湿透的被褥里,幽幽转醒。

乌发缠在身上,扯动时带起细微刺痛,她倒吸一口凉气。

定是昨夜那人咬出的痕迹还肿着。

祝之渔忿忿,幸好她不落下乘,趁机多咬了好几口,在寂临渊肩上落下一排牙印,痛得他越做越狠,自己则躺平受用。

拨开床帐,天光大亮。

祝之渔翻身坐起的瞬间身体一僵,磨擦产生的刺激感一刹那将她拉回动荡的日日夜夜。

双膝留下的指痕在她的注视下发烫,恍惚间又听见寂临渊发狠时喉间沉重的喘息,混着床柱摇晃的声响。

祝之渔垂眸看着身体,忽然发觉一件要紧事。

没日没夜地纵情,身上热汗淋漓,浓浊四溢,今晨肌肤干净清爽,显然寂临渊事后帮她清洗过了身体。

药膏晕开丝丝凉意,有效缓解了膝间的肿痛。

不错,事后举措处置得甚是妥帖。

祝之渔望着空荡荡的被褥,这才想起去寻找寂临渊。

内殿静得出奇。

浓郁的麝香气息混着被碾碎的花汁,自床帏之间溢散到宫殿每个角落。散落在地的衣裳撕作碎片,浸着干涸的浊痕。窗畔瓷瓶歪倒着洇出水痕,一路蜿蜒至床榻前,无一不在透露两人昼夜交替做得多么疯狂。

“人呢?”祝之渔疑惑,下榻胡乱踩住鞋履。

殿外传出脚步声,她以为是寂临渊回来了,倏地抬头,迎面却碰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太监冷着一张脸,敷衍道:“姑娘醒了?天色不早了,收拾收拾随咱家出宫。”

“出宫?”祝之渔皱了皱眉,问他:“为何要出宫?”

她探身向外望去:“你们殿下呢?”

“正是殿下授意姑娘出宫,遣奴才代为传话。”宫人打了声呵欠,态度轻慢,摆出赶人的架势:“姑娘,请吧。”

祝之渔察觉出太监话语中驱逐的意思,觉得莫名其妙:“无缘无故,为何突然赶我离宫?你又是谁的人?我从未见过你。”

她起身越过宫人的阻拦,直出内殿:“你们储君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别呀姑娘,非要闹得难堪才肯收场么?”太监横身挡在少女面前,“奴才也是奉旨传话,承得正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殿下他遣奴才们来驱逐您,这东宫可不是姑娘想留便留的地方。常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姑娘纵然有着攀龙附凤、贪慕虚荣的心思,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配不配,不是么?”

“你说谁攀龙附凤?”祝之渔蓦地停住脚步。

她并未急于争辩,而是反问宫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储君人在何处,带我去见他。除非他肯当面亲口对我说,否则我不会轻易相信你的话。”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太监捏着嗓子笑,“太子殿下此刻正忙于与玉章县主商议婚事,无瑕理睬姑娘。”

“谁,”祝之渔目光一颤,“你方才说的,是他与谁的婚事?”

太监眯着眼,笑容得意:“自然是皇后娘娘母族的亲侄女,玉章县主。”

是祝黎借身的那名女子。

祝之渔心脏骤缩,呼吸似被冻住。

依照命簿的安排,祝黎受天镜宗托付,回溯时光来到鬼王的时代,化用玉章县主的身份趁寂临渊堕鬼之前斩草除根铲除后患。

可她分明已经提醒过寂临渊了,难道已知未然的情况下,人物依然无法改写既定命运吗?

太监斜着眼乜人,见少女脸色苍白,不由哼笑一声:“姑娘,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储君何等的尊贵,只有县主这等名门望族之女方能……”

话未说完,少女突然自他身侧掠过,身姿轻盈得像一阵风,快得捉都捉不住,这厢还未回过神,少女已然提起裙裾奔出了东宫。

“姑娘!”太监一惊,脸色骤变,“不好,速速抓住她,你们几个都去追!千万不能让这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冲撞了贵人!”

周遭低眉顺耳的宫人捧高踩低,得令登时浑身充满了力气,摩拳擦掌前去围剿那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祝之渔在宫苑间自如穿行,连久居宫闱的太监们都纳闷,这丫头怎的如此熟悉宫中地势,他们追都追不上。

【宿主,前方两百步距离左转,进入主路。】

“闭嘴,”祝之渔喝止系统导航,“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又在胡乱指挥误导我了。”

她对宫苑格局熟记于心,因为这些时日寂临渊总是执着于两件事,一是按着祝之渔不分昼夜狂做,其二则是做累了便握着她的手,拽来纸笔绘制宫苑,乃至整座京都的地图。

寂临渊要求她牢牢记住,反复默写纠正,若是绘不出图,或是说不清哪一条路线,便将人拽回榻心惩罚,罚累了便再度握紧她浮起热汗的手,摊开纸页背诵默写,写错了再压着她罚一场。

劳逸不结合,如是反复加深记忆,祝之渔印象分外深刻。

她清楚这个时辰皇后应当在何处,储君大概在何处,但是系统显然指给了她错误的方位。

“你居心不良。”祝之渔及时纠正路线,反其道而行之。

【系统恪守职责,本就应当帮助女主排除干扰项,宿主若是执意违背规则,高级系统将对宿主采取强制措施。】

“可若我能寻到正确的方位呢?下一步你又将如何掣肘我?”

祝之渔边走边道:“我不甘心,我没有伤害过任何无辜,寂临渊他也没有,白骨妖,司云深,越桃,鬼将军,雕琢瓷器的青年匠人……他们都没有。既言众生平等,为何我们必须服从指令牺牲。既言众生平等,为何到头来神界依然凌驾于众生之上,鬼族妖族永远背负卑劣不堪的名声,人族同类相残,争斗永无休止……”

【规则由强者制定,由主角享用,而配角要做的便是绝对服从。】

高级系统道:【命簿曾给过你逆天改命的机会,允许你代替祝黎成为原书女主,是你自己不珍惜,放弃了到手的机会。】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成为什么女主。”

祝之渔奔至阶前,累得直不起腰,但还是挺直脊梁,聚起力气:“我要的是堂堂正正、不受拘束的人生。”

少女仰起头,隔着远远的道路望向殿中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

路很远,远得似乎她这个炮灰配角终其一生也触碰不到主角的起点。

路又很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似乎只要她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他们这些npc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便能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抓住她,快抓住她!”宫人紧随而至,意欲动手压制祝之渔。

“住手。”寂临渊闻声步出宫殿,厉声喝止。

年轻的储君头束白玉冠,衣着蟒袍,风姿卓然,矜贵淡漠,同深夜里放纵欲.望、索取无度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望着呼吸急促的少女,态度意外的冷漠:“冒冒失失成何体统,你来做什么?”

寂临渊竟然凶她。

“我来抢婚。”祝之渔不服气,语出惊人。

众人愕然,惊叹这姑娘胆大包天,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女抢男婚,更何况对面之人还是太子殿下。

年轻的储君面色微变。

“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总能护你性命无虞。”祝之渔态度强硬,攥住他的手,“跟我走。”

寂临渊突然推开少女的手:“胡闹,孤成婚在即,为何要随你走。”

祝之渔再度仰起头,认认真真打量起面前男子。

寂临渊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即便是从前在姑苏的那段时日,他也不会这般倨傲、疏离地待她。

祝之渔抬袖,遥遥指向祝黎的背影:“你要成婚?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她不是玉章县主,她是来杀你的……”

“荒谬!”年轻的储君及时阻止祝之渔继续往下讲,“口出妄言,不成规矩。来人,传孤旨意,责令宣德候府严加看管。”

“不用劳烦他们动手,我有腿有脚,能够独立行走!”

祝之渔眼眶发酸。

但她仍竭力保持冷静,并未意气用事。

她直觉寂临渊有所隐瞒,急于驱逐自己出宫。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不要瞒着我。我可以离开,也可以不再干预一切,但你不能明知前方设下了陷阱还一心……”

“因为我不想再做鬼魂了。”

寂临渊突然开口。

“无人会傻到为了成全他人的命运,而去自甘堕落,放弃轮回转生的机会做众生畏之、厌之、唾之的孤魂野鬼。”

空气一瞬凝固,冷意贯穿心扉,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未说尽的嘱托卡在喉咙里,祝之渔怔愣半晌,方才慢慢找回声音:“在你心里,我竟这般自私……”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猜测了无数缘由,或许此事另有隐情,年轻的储君将要奔赴一场腥风血雨,故意逐她离开,那么祝之渔不能放任不管,任由这个*疯子拿他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宫人捧高踩低,讽她来历不明,比不得县主尊贵,她甚至疑心这一时期的寂临渊亦作此想,来问个清楚以便做决断。

那些虚假的借口祝之渔通通不会盲目相信,可唯独这一件事,寂临渊堕鬼这一件事,的确刺进了她心里。

“我不想死后化为恶鬼,不见天日,不得安生。”寂临渊垂眸注视着少女,眼神透出浓重的悲情。

祝之渔的心猛地一沉。

吐露的真相如同一把刀,扎在两人共同的伤口上。

“正因那日鬼魂现身,见识过了命运将会指向何处,孤才不想重蹈覆辙,因你而沦落为不人不鬼的怪物。”他硬着心肠将话说得极重。

“你言之有理,人应当往高处走。鬼域灵气枯竭,邪物作乱,若非事出有因,谁都不想永藏地底,在无休止的杀戮中忍受千年孤寂。”

寂临渊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

“忘了吧,”年轻的储君态度凉薄,“这些时日的放纵只作空梦一场,孤予你金银赏赐作为补偿如何?至于别的,不必再妄想了……”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骤然打响。

寂临渊站得笔直,不曾避开半分。

远处的宫人们吓得面如土色,慌张围聚上来想要按住少女,又畏惧少女的力量不敢贸然靠近。

“你在侮辱我的心意,”祝之渔盯着他,慢慢红了眼眶:“我从未想过要你变成恶鬼。”

寂临渊偏过头,躲避她流泪的眼睛。

“孤对你避之不及。”他抬手轻轻覆上面颊的指痕,神情依旧冷漠:“非人非鬼的滋味,孤已见识过了。”

“可是留在这里你会死的……”

“即刻将人逐出宫去!”寂临渊打断她的话,转身吩咐宫人:“孤在一日,她便一日不得离开侯府半步,若有差错,孤拿宣德侯是问!”

菩提木异动,灼烧着祝之渔的掌心,警示她亡魂的意念动荡。

祝之渔怔怔望着他:“你骗人,也在骗自己。”

“你说谎的时候一贯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寂临渊身形蓦地一僵。

“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言无不尽。”少女眼圈泛红:“既然做不到彼此倾诚相待,我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我成全你的决定。”

她收起眼泪,将寂临渊抛在原地。

腰间悬挂的摄魂铃感应不到祝之渔的气息,转瞬间停止震颤。

寂临渊垂下眼睫,目光无声紧随少女离去的背影。

***

祝之渔被关禁在侯府。

这一时空剩余的两件遗物似是感应到什么,剧烈颤动。

“发生了何事?”

祝之渔结印合掌召出菩提木。

手中显现出的婚书洇开点点水迹,像是滴落的泪痕。

另一卷医书则在不知不觉中,翻至了卷尾末页摊开在祝之渔面前。

祝之渔望向卷末的日期:“最后一次记述停留在三月廿四,也就是辛姑娘成婚的前一日,婚后她再未落笔在医书上写过一字。”

【恭喜宿主,任务进度+1!】

识海中突然弹出系统的提示音。

“莫名其妙。”祝之渔心情沉重,不想搭理它,正要合起医书装入袖中,蓦地一怔。

她想到方才的争执:“你们什么意思,莫非寂临渊与我发生争执也是命簿当中设定的情节?”

眼前弹出数据:

【宿主伤情,角色黑化进度+1;】

【主角诛杀鬼王任务进度+1;】

【女主打脸炮灰女配进度+1。】

“我明白了。”祝之渔头皮发麻,“你们希望看到我与女主争抢喻晏川,可我并未遵循命簿预先设定的雌竞情节,甚至拒绝你们抛出的机会代替祝黎成为女主。”

“于是命簿及时调整,将注意转到鬼王身上,你要女主来同我争他,以此继续实现挫败我这个炮灰配角的目的。”

难怪寂临渊与她方才的言行会如此反常。

关心则乱,命簿竟然改用鬼王来诱引她犯错。

祝之渔咬着唇,不敢置信:“难道这些时日以来,我带着寂临渊挣脱既定情节的每一步,也都在命簿规划之内吗?看似我们改写了命运轨迹,实则仍未脱离掌控?”

命簿将她引到这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摆脱命运的束缚,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不、不该是这样……”祝之渔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感,她无法支配自己的行为,甚至当下思考的每一步,挣脱的每一步,每一刻的喜怒嗔痴皆早早由他人钉死在笔底。

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命簿牵制着一举一动。

“不该是这样!”祝之渔陡然崩溃。

【女配黑化进度再次+1。】

“不要再念了!”祝之渔捂住心脏,“我是人,我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血肉,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冰冷的数据拼凑出的炮灰工具!不是主角的垫脚石,登云梯!”

【检测到女配情绪剧烈波动,黑化进度加速。】

“磋磨我,让我难过,痛苦,绝望,逼我黑化……”祝之渔肩颈颤栗,笑着笑着泪流满面,“是为了让主角利用正义的名义,心安理得地除掉我这个炮灰工具人,对吗?”

【命由天定,遵循命簿轨迹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朋友。为何他们可以听话照做,你非要挣扎不可?】

“谁,”祝之渔忽然冷静下来,“你所说之人是谁?”

医书感应到魂灵寄托,在她袖中震颤警示。

“辛雪霁?”祝之渔掏出书卷,目光一颤。

恍惚意识到什么,她蓦地起身奔出厢房。

【你站住!】高级系统喝止她,【我可以告诉你结果,常言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倘若你现在过去,日后定然会后悔。你已经失去了鬼王,若是再得罪了宣德侯府,便是连朋友也要一并失去了。届时驻足偌大的都城,你孤伶伶的一个人,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祝之渔停住脚步,望向远处飘扬的喜饰。

“那便恨着我吧,我只知,魂灵所授,不得辜负。”少女突然奔出门槛,不顾看守侍卫的阻拦。

喜事将近,辛雪霁在房中装扮试衣,眼见祝之渔来了,不等她开口便兴奋地拉着少女的手:“小祝姑娘,这身好看吗?”

祝之渔望着新娘欢喜的笑颜,将要说出的话终究还是僵硬地咽回了喉咙里。

不忍心。

她望着辛雪霁幸福的模样,于心不忍。

祝之渔想起初入姑苏城时,满街都在赞叹辛雪霁能嫁到侯府是麻雀变凤凰,只有自己心生惋惜,叹她不能再抛头露面,叹医馆后继无人,多可惜。

辛雪霁的确是幸福的,可人生的幸福不止一种。子孙满堂承欢膝下是幸福,为自己的理想奔走一生也是幸福。

“小祝姑娘,小祝姑娘?”辛雪霁察觉她心不在焉,低声问候:“是否还在为储君的事伤情?”

祝之渔轻轻摇头,攥着袖中的医书,不知该如何同辛雪霁开这个口。

对女角色的嘉奖便是奖励她嫁一个男人,祝之渔在辛雪霁身上看到了很多角色的缩影。

“圆满……”少女目露迷茫,“如此便算是圆满吗?”

【当然!】陪伴系统道,【成为世子妃了,这样的奖赏还不够么?】

“成为世子妃于她而言是奖赏吗,那么,她从前的医女身份呢?她所习得的医术为何许久不曾展露了?她的天资、她付出的努力都只是为了将来能配得上一个男人吗?”

【这……】陪伴系统不在乎,【没人在意这点儿疏漏的。】

“不,有人在意。”袖中的遗物嗡嗡震鸣,祝之渔抬手,医书浸着菩提木的光辉落于在她掌中。

祝之渔想起忘川河畔,垂暮之年的女子抓住最后机会赶来,将信物交至她手中时双目里饱含的期冀。医书记载着辛雪霁的医女生涯,上书每一次行医时记录的脉案,她一直珍藏着。

“不,”祝之渔坚定地道,“她在意。”

“不是命簿原书意志控制之下的辛雪霁在意,而是她真正的本心在意。”

少女手握医书,缓缓走向无知无觉的辛雪霁。

陪伴系统极力反对她的观点:【你这是在破坏一段圆满的姻缘!】

“你我争执无用,不如将选择权交予她自己。”

祝之渔伸出手:“问一问,已知未然,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遗物自祝之渔缓缓升起,化作一缕光,钻入女子眉心。

辛雪霁面上笑容倏然凝固。

她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同钟靖在宾客们的恭贺声中一拜天地携手步入婚姻。成婚几十载,夫唱妇随,娇妻贤惠,儿孙满堂,这一生堪称圆满。

只是……

白发苍苍的女人躺在病榻上,弥留之际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年少时的自己背着药篓跟在师傅身旁,聆听教诲,认认真真在崭新的书页记下稚嫩的第一笔字。

辛雪霁眼眶一酸,忽然落下一滴泪。

与宣德候世子成婚后,她已有四十载不曾碰过医案了。起初辛雪霁也会觉得疑惑,似乎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成全世子,让世子有一位贤惠的妻子,让世子有一段圆满的、备受赞誉的婚姻,让侯府有一位得体的女主人,让侯府的子嗣有一位拿的出手的主母。

辛雪霁的一切,都在围着世子转。

这便是原书的意思,是命簿给她这一角色设定的命运轨迹。

剖开这段光鲜亮丽的婚姻另一面,她只是个服务于宣德侯世子的工具人

这段婚姻于世子钟靖而言,是成就他完美人生的一小部分,之于辛雪霁,竟占据了她的全部。

“小渔,谢谢你。”女人泪流满面:“原来托付你之人,是我自己。”

“对不起……”

祝之渔眼中酸涩:“对不起,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医书交还于你。我应当祝你新婚幸福,我希望看着你幸福,可是……”

她忍不住落泪:“可是我不能违背你的意志。”

祝之渔想起奈何桥畔,忘川河渡那道殷切嘱托的目光。

她不能以第三重视角去代替魂灵擅作主张,评判这段人生是否幸福。

“没关系,”辛雪霁掩面而泣,“若能重来一回,我依然会选择在忘川河渡将遗物交予你。”

话音落下,菩提木突然爆出耀眼的光茫。

祝之渔惊觉原作的意志在瓦解。

高级系统的警报声在识海里拉响。

【支线剧情崩塌,支线剧情崩塌,现为编号003宿主调整黑化进度。】

【完了,完了……】陪伴系统哀嚎,【宿主,这下你在京都唯一的栖身处也要没了!】

祝之渔的处境将会愈发艰难。

【你就不能自私一回么!】陪伴系统恨铁不成钢,忍无可忍训斥她:【你去普渡魂灵,谁来管管你的死活!】

“可若我背信弃义,唯利是图,岂不成了和喻晏川一样的人物?”

祝之渔擦去泪水:“我才不要成为他。”

“命簿施予我苦难,希望看到我崩溃,堕落,毁世,再名正言顺地让主角除掉我。我偏不遂人愿,坏女人下地狱,坏男人上神坛,凭什么?”

高级系统冷声加重惩罚:【正在重新规划路线,为女配匹配女主雌竞相关剧情。】

“没用的,死了这条心吧。”祝之渔倔强,“我不会和祝黎为了争抢男人斗得头破血流,倘若命簿强行匹配,我最该恨的不是女主,最大的敌人也不是女主——”

“而是你们。”

【数据故障!数据故障!】

识海里突然拉响最高级别警报。

【女配停止黑化,进度衰退!】

【黑化进度加速衰退!】

【进度归0!!】

【警报!警报!】

【编号003断联!编号003断联!npc生出独立意志!】

“不可能……”

九重天动荡,司命殿中众神哗然起立。

第92章 那是寂临渊给她的婚书

人在预见自己锦衣玉食的未来后,很难再有勇气抽身奔赴另一条未知之路。

“姐姐何时回来,”祝之渔送她离开,“还会再回京都看一看么?”

辛雪霁转身望向侯府高悬的匾额。

华贵庄严的府邸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一如这座凝聚百年文明的都城,高高在上矗立国度最顶层。

辛雪霁背上她的行囊,朝少女轻轻一笑:“或许一年半载,或许三五年,亦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我同世子商议过了,终是不欢而散,他不允许我继续抛头露面,”辛雪霁行至马车前,“看过了世俗意义上的美满结局,细细思忖一整宿,仍想坚持自己的心意。”

“你呢,”她轻轻握住祝之渔的手,“我走之后,你又当去哪儿呢,侯府只怕是待不下了。储君虽然发了话,但我想,依世子的脾性,若我不在,侯府不会善待你的,面子上的功夫过得去,私底下给你使绊子,你心底也会不舒服的。”

“我留在京都,稍后自会离府另寻落脚地。”祝之渔将手抚向袖中,“我受人之托,这儿还留有一纸婚书,待到寻到它的主人,任务便也完成了。”

“之后呢?”辛雪霁问,“今后作何打算?”

“之后……”祝之渔犹豫,“暂未想得那般长远。”

或许她能回到原本的时空,亦或许系统会将她带离书中世界。

辛雪霁掀起车帘:“若无归宿,便来姑苏城寻我罢。”

“嗯,”祝之渔谢过她的好意,帮辛雪霁落下帘幕,“此去山水万程,经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女子探身越过车窗,朝她招手告别。

马车行在璀璨日光里,奔向越来越宽阔的道路。

长街人来人往,祝之渔目送她离开,而后独自在街心静静站了很久。

手中余下的婚书没有头绪,应付系统的掣肘亦成了一道难题。

祝之渔至今不知司云深当初如何挣脱的系统控制,为白骨妖赴死。倘若司云深还在,她尚能请教一二,可鬼魂已然魂飞魄散,不入六道轮回,她便是想寻也寻不到踪迹了。

要么,问问鬼王?

算了,不如生死自负。

寂临渊不愿再次堕入凶险的鬼道,祝之渔记忆中的鬼王即将不复存在。

这对于寂临渊而言是好事,若非事出有因,谁也不想成为恶鬼。祝之渔闷了一口气,劝说自己也该放下了,当断则断,及早奔向新的人生。

日头偏移,少女抬手遮在眼前,准备先寻间铺子解决食宿。

街头突然驶来车驾,祝之渔脚步一顿,止步避让。

马车行经她身前时,帘幕敞开一线,当中伸出一只大掌,蓦地攥住少女手臂,趁其不备将人拉入车厢,堵住口鼻。

“糟了!”奉令盯着她踪迹的侯府暗探一晃神的功夫,惊觉跟丢了目标。

“你们几个,跟我去追,其余人回侯府报知世子!”

马车驶得飞快,打长街扬尘而过,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唔……!”祝之渔心惊,睁大眼睛望向车厢里的狰狞面孔。

绑架,这是赤.裸裸的当街绑架!

皇城之内,天子脚下,何人如此放肆,竟然敢当街强抢民女。

劫财?祝之渔觉得自己衣饰普通,劫财也轮不到劫她吧。

难不成是劫色?

臭流氓!

掌心凝出光芒,瞬息之间凝作实体化形藤鞭,祝之渔反手掷出长鞭攻向对面。

鞭风横扫,震裂马车厢壁,几人对视一眼,忽然划开事先预备的火匣子。

火星迸溅,飘落藤蔓的一瞬,祝之渔身上蔓延开灼烧的痛感。

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防备,火烧之感越发强烈,藤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干枯。

祝之渔登时察觉出蹊跷。

这帮劫匪显然有备而来,预先掐准了她的弱点。

他们从何得知自己畏火……

祝之渔急欲避火,来不及细想,挥舞藤鞭扫开裂痕斑斑的厢壁。

“砰”一声巨响,马车炸开,马匹受惊拖着残破的框架疯跑。

藤蔓受灵力催动生长,破顶而出,飞向长街两侧。

祝之渔抛出藤蔓拴住檐角,踏空飞出。

“不能让她逃掉!”绑匪索性掷出火匣子。

火苗烧上藤身,藤身迅速枯萎断裂。

祝之渔踉跄落地,只觉周身疼痛难忍。火焰分明未伤及她身,她却对藤蔓的痛楚感同身受,仿佛草木也是她的一部分。

怎会如此……

这具身体似乎对烈火有着深刻记忆的恐惧,祝之渔不清楚原身的恐惧感从何而来。

燃烧的火光慢慢模糊了她的视线,祝之渔头脑昏沉,呼吸渐渐衰弱下去。

***

***

“咳……”

隆冬的京都阴云密布,一缕微光透过紧阖的门扉,照在少女面庞。

祝之渔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睁开双目缓缓打量周遭环境,发觉她已身处暗室。

身上湿漉漉的,似乎有人帮她浸了冷水,消解掉烈火灼烧的痛感。

奇怪……

究竟何人绑了她,既知这具身体的弱点,也知如何救她。

“哪来的微光……”祝之渔生疑,打量着眼前的光束,仰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暗室压抑,并无窗扇,莹莹光束从何处透出?

目光倏地停在一角。

“夜明珠?”祝之渔爬起身,匆匆走上前确认。

的确是夜明珠,大若拳石,光芒柔和,黑暗中清晖似月华流转。

此非俗物,尺寸之稀有,质地之纯粹,用得起此等宝物的,除却皇室,再无旁人。

“莫非是……”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自外推开,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行得极为规矩,端方有序。

祝之渔蓦地转过身,一角烧坏的布帛轻飘飘进入她眼底。

女人抬起一手,掀开斗篷,露出面容:“久等了。”

“皇后娘娘?”祝之渔震惊地望着这位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陡然想起那日雷火焚烧未央宫,皇后望向她的古怪眼神。

宫闱沉浮几十载,女人心细如发,委实恐怖,只匆匆一眼便掐准了这具身躯的弱点与破解之法。

祝之渔深吸一口气,缓缓后退拉开距离。

皇后绑她做什么?

“您这是……”祝之渔望向她指间捏着的残破布帛,丝线经火灼烧,焦黑一片,依稀可见原有的兰花纹样。

“宫宴之上初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与本宫一位过世的故人十分相像。”皇后冷笑,“你们都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新奇想法。”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可惜本宫那时太年轻,一心只记得对她的恨。自然而然,后世史书会写,本宫与她是水火不容的仇敌,多可笑。”

皇后话锋一转,质问道:“本宫问你,这条白绫,你从何得来?”

竟然是那条绣着牡丹与兰花的白绫?祝之渔惋惜:“很美的图案,烧成这般模样了……”

皇后双目紧紧盯着她:“你不是京都人,宣德侯府谎报了你的身份。”

“什么?”祝之渔不解其意。

“你究竟是何身份,”皇后神色一沉,骤然逼近:“此物又从何得来,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中。”

“是……”祝之渔敛眸回忆,“逝去的魂灵托付我,助她了却心结,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少女伸出手:“请借旧物一用。”

皇后将信将疑,将布帛放在她掌心。

掌心的菩提木印迹感应到亡魂夙愿,陡然光芒大涨,照亮暗室。

五色神光中缓缓浮现出女子的身影。

那是一张温婉柔和的面容,像极了古画中描摹的美人模样,她的眼神却透着超脱时代的智慧。

“纯妃,”皇后脸色骤然一变,嗓音颤抖,“果真是你……”

女子望着皇后,微微一笑:“多谢姐姐为我收敛尸身,险些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也谢过姑娘,予我契机重返人间。”她的目光缓缓移至祝之渔身上,“可怜的孩子,也被困在了命簿里。”

命簿!

祝之渔倏地抬起眼眸,目光震颤:“前辈您是……”

女人沉声叹息,“我亦来自异世,最后死在书中世界,未能回家。”

祝之渔惊讶:“即便书中肉身死亡,您的灵魂仍然无法解脱么?”

“不能。”女人轻轻摇头。

祝之渔浑身血液凝固。

她觉得心底存留的那点儿期冀在被一步步掐灭。

“是谁,是谁杀了您……”

“是英明神武的陛下啊。”身后传来皇后嘲讽的笑声。

“后宫之中,被逼死、逼疯的妃嫔还少么?纯妃,你傻得天真。”

皇后笑着笑着倏然红了眼眶:“本宫同皇帝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结果呢,家族抄检,发落冷宫,本宫苦苦哀求,在未央宫外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见皇帝动过丝毫怜悯之心,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感化君主?”

她曾将婚姻的失败,人生的失败都归咎于这名圣眷正浓的女子,嫉妒,怨恨,将自己所有的痛苦与不甘都发泄在女子身上。

可是……

女子用三尺白绫结束性命的那个夜晚,皇后恍然醒悟,自己痛苦的根源并非是受宠的女子,而是她隐匿人后的夫君。

“我的好妹妹啊,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后流下眼泪,“帝王唯利至上,任何一名女子都不曾拥有过他。”

“不过……”

女人的身躯微微颤抖,似哭似笑。

“不过皇室肮脏的血统,即将自世上消失了。”

祝之渔望着她癫狂的模样,心脏揪紧,顿感不妙。

“你可知晓,这些年我是如何报复皇帝的么?”皇后望着纯妃的轮廓,忍不住放声大笑,“皇帝再也不会有亲生的血脉了,还有宗室的分枝,看到他们膝下子嗣断尽,你不知我心底多么痛快!”

“还漏了一个……”女人忽然想起什么,“还漏了一个寄居姑苏城的孩子……皇室肮脏的血脉就该彻底断绝,不再绵延下去!”

皇后重新披上斗篷,身影隐入黑暗中:“皇帝瘫痪已久,他熬不过这几日了。年轻的储君继位在即,若是他也遭遇了什么意外,那么……”

女人唇间扬起满意的笑:“皇室便彻底断子绝孙了。”

祝之渔扑了过去,门扉蓦地关上,外头落下重重枷锁,根本挣脱不开。

“为何要将我关在此地!”祝之渔拍门,“放我出去!”

“因为她需要经你渡引,才能见到我。”纯妃在光影中轻声道,“且耐心等待吧,她会再回来的。”

宠妃生前那些慷慨的、新颖的思想没能打动顽固的封建君主,反而在囿于深宫的女人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可是,可是她要去杀……”话到了嘴边突然停住,最后一份遗物——婚书感应到主人的心绪波动,震颤着泛起微光。

“奇怪,这里还有旁人吗?”祝之渔环顾四周。

“婚书庚帖写明双方名姓,为何不拆开看一眼呢。”纯妃道。

“贸然拆开他人遗物,不太好吧。”祝之渔犹豫。

纯妃望着她:“可若这封婚书寻觅之人,正是你呢?”

“我?”祝之渔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颤动,“不会是我。”

“你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又怎能否认结果。”纯妃伸出手,“我来帮你拆。”

“不必,”祝之渔看着光芒越来越强烈的遗物,缓缓按上封口处,“我自己来。”

她心底不安,拆得动作极慢,仿佛不愿面对真相,每解开一寸,心绪便会沉重一分。

外层封纸一点一点剥落,扉页红纸黑字映入她的眼眸:

“吾非仙人,自堕幽冥;”

“卿本佳人,误嫁黄泉。”

“夜夜窥卿憎厌鬼域之地,朝朝见卿思慕烟火人间,自知吾非良配,乃酆都朽骨,堕于恶鬼道,已消尘世名,今放卿自归去。

“吾作此书时,已候卿百年。尾生抱柱,死守沧浪约;生死契阔,愿如梁上燕。”

“卿见此书时,方忆前尘缘。今托青鸾寄红叶,不敢妄求结发,惟愿陌上花开之时,卿愿缓缓归矣。”

落款:姑苏,寂临渊。

祝之渔手指一颤,夹层里的纸张轻飘飘滑落。

她俯身将其捡起,白纸化为半掌厚的簿子。

那是寂临渊死前留下的绝笔。

事无巨细,里面写满了对她的歉意,自他们在姑苏城杏林中相遇,少年动了杀心,一直追忆到未央宫中赌气分别。

这人似乎有什么毛病,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小到祝之渔甚至没在意,他都会耿耿于怀,背地里偷偷认真道歉。

若是遇上和祝之渔起了争执……

祝之渔翻至最后,果然看到了满纸密密麻麻的致歉。他硬着心肠刻意说出的每一句重话,都化作混着泪的笔墨洇入纸间。

字迹力透纸背,透过颤抖的笔触可以窥见少年人内心的痛苦。

寂临渊想,他注定身陷囹圄不得生,何不以身入局,全力以赴助她离开。

他出不去,便与他们同死,换祝之渔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代他去看围城之外的风景。

祝之渔翻阅绝笔,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的日期。

心底猛地一沉。

她捧着书册的手剧烈颤抖。

储君死于冬月。

她清楚记得天镜宗雪境中听到的声音,少年浸在血泊中,戏谑着埋怨她:“今日大雪,檐下铃铛响了,你食言了,没有回来。”

“大雪,大雪……”

祝之渔收起书册,重重拍击门扉:“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无人响应。

祝之渔后退一步,凝聚通身灵力强行破门。

灵力瞬息之间凝作实体化形藤鞭,摔在门上,将厚重实木抽裂。

刺目的火光透过裂缝骤然涌了进来。

火,是火。

祝之渔惊诧,皇后为了防止她擅自离开,贴地烧起火海将暗室包围。

她应当逃出去,用于阻隔的门扉破开,即便她留在室内,火把燃烧也会使她窒息而亡。

皇后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违背她的心意,便要付出性命为代价。

灼烧的痛感霎时席卷全身,本能的畏惧使得祝之渔后退。

她对烈火似乎有着深刻记忆的恐惧。

她也说不清楚这种恐惧感从何而来。

祝虞留给她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祝之渔的记忆也是,现代社会的经历恍如隔世,书中世界待得太久了,她已然混淆了现实与虚幻。

哪些是祝虞的记忆,哪些是她的记忆,亦或者……

亦或者,世上其实从无祝虞这个人。

祝之渔觉得自己疯了,她怎么会冒出这种荒诞的念头。

婚书感应到什么,震颤着不停提醒主人。

她应该逃出去寻寂临渊。

火光映亮少女的面容,祝之渔望着烧起的火把,生出本能的畏惧。

她犹豫着,后退一步。

第93章 我死,换她离开。

喻晏川对他一手调教出的女主愈发不满了。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优秀的道侣,从前选择祝黎因为看中她是天镜宗最优秀的女弟子,样貌、能力皆能拿得出手。

可回溯到这一时空,历经四季轮转,祝黎仍寻不到杀害鬼王的契机。

她近不了寂临渊的身。

莫说是女人,就连路过的雌鸟都得远远绕着寂临渊身周飞走。

祝黎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喻晏川对道侣很失望。

他动过心思,将目标转向逐渐显露的小师妹祝虞。

祝虞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他很满意,但少女性子太倔,不识好歹,竟敢拒绝命簿的邀请。

送到眼前晋升主角的机会就这么被女配祝之渔给扔了,喻晏川很是不满。

思来想去,他还是选择了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祝黎,因为容易控制。

“你就打算这么空耗着,白白浪费功夫?”喻晏川冷笑。

祝黎又挨了他劈头盖脸一通训,失了平日的傲气,也不敢冲道侣发怒,只是嘟囔着:“公子神通广大,为何不亲自去取他性命?”

喻晏川面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

这一时期的少年并未犯下什么滔天罪恶,他尚属人族,而非低劣的妖鬼。喻晏川师出无名,冒然伤人有损己身功德,于神仙修行不利。

寂临渊显然也发觉了这一规律,行事滴水不漏,不落把柄,不给喻晏川留有可乘之机。

喻晏川发觉自己轻视了对手。

当前的寂临渊虽非鬼王,但其心思之缜密,城府之深沉,远超少年人该有的心志。

既然不便亲自动手,那便折损祝黎的功德好了。

喻晏川可以隐身于她背后,坐收其成。

“吾这是为你着想,”仙君伪装出用心良苦的模样,“你亲手诛杀鬼王,功绩自然而然属于你,若吾插手,便又是另一番作为,与你无关了。”

祝黎果然被道侣哄住了,她总是很听喻晏川的话,顿时羞愧起来:“对不住,晏川,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真没用。”

“我接触不到鬼王。”祝黎懊恼,“我借用玉章县主的身份,每每奏请入宫商议婚事,都会被东宫驳回。”

“不过还有机会,”她抬起头,语气急切,急于向喻晏川证明自己:“未央宫失火,皇帝伤得极重,为了冲喜,皇后施压东宫尽早定下婚仪,纳采问名之时,我便有机会接近寂临渊了。”

纳采问名的礼仪早该成了,寂临渊一直蓄意拖着,他有自己的考量。

寂临渊动了回京的念头并非贪图权柄想要登上帝位,他回来只为了复仇,拉所有人一同下地狱。

这是个厌世的疯子。

他憎恶自己这身血脉,同样憎恶血脉相连的皇室子弟。是他们竞相争斗致使废太子早早殒命,连累先太子妃携稚子隐姓埋名逃亡十余载,不得安生。

生母钟氏憎恨废太子败落,连带着将流淌皇室血脉的他也视作耻辱。寂临渊不受待见,这些年过得比季府下人还要狼狈,他像一头恶犬,拼着一条烂命不知疲倦地在尘土间摸爬滚打长大。

最终被钟氏出卖,串通宣德侯府将废太子遗孤押送回京,用以换取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寂临渊的想法很简单,手足相残,亲者为仇,皇室这些恶劣的、唯利至上的肮脏血脉就该断绝。

但他在宫中捡到了一个孩童。

皇后诛尽了后宫血脉,因着生母的缘故,唯独放过这孩子一命,藏匿于深宫。

女童明亮清澈的眼神某一瞬间使寂临渊想起了未经封建社会驯化的祝之渔。

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年岁虽小,思想见解委实不俗,嘴里*时不时会冒出些新奇的话语。

问她谁教的,她说来自她的母亲,是一位过世的妃子。母妃悄悄给女孩留下很多亲手撰写的书籍,告诉她一定要守住本心,不做虚有其表的花瓶。

总之,不像这个时代的人物。

寂临渊也曾从祝之渔口中听过诸如此类的新奇想法,他从前一直默默观察着少女,将祝之渔的一举一动,无意间暴.露出的诸多细节深刻入心底。

少女是未被同化的异类,在强制服从的条条框框中,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独立人格。

“大哥哥,给你看,这些便是母妃亲手撰写的书籍。”女童悄悄祈求,“可不可以帮我保守秘密,不要让皇后娘娘知晓,今日我贪玩偷溜出宫。”

寂临渊翻阅书籍,眉心越皱越深。看到这些,他便意识到了祝之渔与自己之间存在着天然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曾以为将来的自己只要等得足够久,便能等到祝之渔,同她长相厮守。

如今恍然发觉少女亦不存在于未来的时空,她来自另一个全新的世界,远到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书页自指间划过,寂临渊透过那些新奇的思想,恍惚间触碰到祝之渔生存的时代。

是个同当今境况截然不同的时代,百姓不再被骄奢淫逸的望族子弟欺压;女儿也不必受缚于闺阁,她们在不同领域熠熠生辉;人人皆可读书开蒙启智,文明发展的高度超乎想象。

倘若……

寂临渊的目光缓缓移至女童头顶。

倘若他身处的时代,百姓亦能安居乐业,路有冻死骨的乱象到此为止,他少时经历过的磋磨与悲剧不再有后来者重蹈覆辙……

“想过实现你母妃记述的文字么?”寂临渊缓缓俯身,望向女孩。

女孩点了点头:“是不是很困难?我同皇后娘娘说过,娘娘不愿意搭理我。”

“很难,”寂临渊轻轻颔首,“并且,需要为之努力很久。”

“我不怕困难。”女孩声音清脆,“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薪火相传,总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嗯,”寂临渊唇角勾起弧度,“孤助你。”

他即将成为千古罪人,遭青史谩骂,但他心底却涌起了久违的轻松。

寂临渊开始为女孩铺路。

他一力拖延婚期,争取更多时间教导女孩政事。

他筛选朝中党羽,剔除顽固守旧派,留下诚实可用之臣以便将来辅佐女帝。

……

还剩最后一件事。

肮脏腐朽的皇室将由他亲手推翻。

纳采问名之礼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届时皇室中人聚得整整齐齐。

年轻的储君做好赴死的准备,以身入局拉新政的绊脚石同归于尽。

皇室这群顽固不化的老东西敢反对新政推行?那便都杀了,死人就不会发出异议,杀了就能解决阻碍了。

他是个疯子,做事亦是疯子行径,分外极端。

敬奉祖宗的香烛引发火灾,遍地预先涂抹的油迹助长了火势,众人慌张逃窜,却惊觉门户已被自外锁住。

“殿下救我!”祝黎用着玉章县主的皮囊,扑入他怀中佯装寻求庇护,趁机拔.出暗器准备行刺。

寂临渊毫无怜花惜玉的心思,突然侧身避开,嗓音冰冷:“孤先前负伤,伤及根本,你当真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

“愿意的。”祝黎按住暗器,倾身凑近。

自回京之日起,刺杀,买通侍卫,投毒,为了行刺储君那些人手段百出,寂临渊早已屡见不鲜。

他戒备心太重,敢在他眼底动手的无一能成功。

望向柔柔弱弱投向怀抱的女子,寂临渊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命将不久?”

话语入耳的瞬间,祝黎头皮发麻,全身血液凝固。

刺向寂临渊的刀突然被他转腕捅回祝黎腹中。

“真可怜,被人利用了还对他掏心掏肺,你背后的男人委实不算良配。”寂临渊皱了皱眉,不留情面推开她,转身奔向火海深处。

“我……我……”祝黎捂住冒血的伤口,匆忙想要追上前,却又被陆续掉落的梁木阻断。

她占用着玉章县主的身体,未曾修道的凡人肉.身十分脆弱,要害处捅上一刀便有性命之危,比不得她自己的身体。

感受到生命流逝,祝黎不得不放弃追踪鬼王。她焦急停住脚步,调息吐纳准备将灵魂自玉章县主的躯体里抽离,抛弃这具残破的皮囊。

周遭哀嚎声此起彼伏,寂临渊不要命般,直往火海深处奔去。

那里留有预先挖好的暗道。

寂临渊不想死,他要活着出去寻祝之渔。

他将祝之渔的话深深记入心底,无论陷入何等棘手的死地,都不许抱有死志。

从前无畏生死的少年有了软肋,他要借死脱身。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他想长伴祝之渔,无论她将去往何处。

暗道开启,少年纵身越进入口,正要关闭门板时,视野中突然伸出一只手。

修长的护甲“当啷”掉落眼底。

皇后亦被困在殿中。

屡屡刺杀无果,她一向有意避着寂临渊。但她没想到那位看着性情平和的少年竟敢以身做局,借定婚契机引她这位长辈不得不出席露面。

“你这个疯子。”皇后咬牙切齿,“放本宫离开!”

寂临渊视若无睹,动手关阖暗道。

“慢着!她还在本宫手上!”皇后紧急阻拦。

手掌动作一僵,寂临渊蓦地掀起眼眸,紧紧盯住皇后得逞的笑容:“你说谁在你手上。”

“她啊,”皇后恨得咬着牙,挤出笑意:“就是你心里在意的那个姑娘。”

“她本事很大,”寂临渊嗓音冰冷,“你困不住她的。”

“不相信?”皇后面上的笑意越扩越大,显然掐准了少年的软肋:“她也有弱点,不是么?”

她也有弱点。

寂临渊心脏骤缩,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你把她关在了什么地方。”他竭力隐忍,依然压不住嗓音里的颤抖。

皇后步入暗道,胸有成竹地笑着。

“你把她关在了什么地方!”暗器脱袖出鞘,寂临渊反手拔.出刀刃压在皇后颈间。

皇后不紧不慢望向出口处的光亮,唇角扬起:“做笔交易,你死了,本宫自会放她走,如何?”

压在女人颈间的刀刃剧烈颤抖。

“你当然可以即刻杀了本宫,但本宫死了,你这辈子都休想见到那姑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

皇后微笑:“毕竟,本宫离去时在密室外置下遍地火把,若是本宫未能及时返回,她不是受困暗室饿死,便是因火焰燃烧窒息而亡。”

若是违背她的心意,便要付出性命为代价。

皇室中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寂临渊薄唇紧抿,将唇咬出血色。

攥刀的手腕颤得愈发艰难。

“好。”他咬着牙,“我答应你。”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我死,换她离开。”

他原本已经步入了生路,可是祝之渔落到了皇后手上。

倘若不能全身而退,他便以身入局换她生存的机会。

祝之渔没想到寂临渊甘愿放弃到手的脱身机会。

寂临渊也没想到,那名生性畏火的少女在最后关头克服恐惧对抗本能,冒险冲出火海来寻他。

第94章 项链闭环【捉虫,小修】

皇后收敛宽袖,俯身捡起匕首,递到寂临渊面前:“请吧。”

“其实你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女人望向关闭的密道入口,另一侧仍在断断续续传出哀嚎声、烈火燃烧的噼啪声。

“本宫早就想除掉这帮无用的蛀虫了,还未寻到合适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你这厢先动手了。”

皇后嘴畔扬起笑:“看在你为本宫除掉心腹之患的份上,即刻结束你的性命,本宫仍会昭告天下,以太子之礼为你风光下葬。”

寂临渊注视匕首,缓缓抬起手。

他并不在乎身后名声,一心只向皇后确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当真肯放她活着离开?”

“本宫说到做到。”皇后下颌微扬,催促道:“该上路了,太子殿下。”

惯用的暗器匕首轻便灵活,此刻落于掌中却似有千钧重负,生命的重量压得少年手腕颤抖。

寂临渊拔刀出鞘,雪亮的锋芒划过眼前——

惊变陡生,刀锋猝不及防压上皇后脖颈。

耳畔突然响起骨骼移位的脆响,寂临渊出手狠戾,指节掐入肩胛骨,单手拧住她双臂关节反绞背后,瞬息之间将人死死掣肘。

“听见了么,多么美妙的声音。”少年眼底浮现出压抑已久的疯意,“孤以为,骨头崩裂的声音会更悦耳些。”

遇见祝之渔之前,他最喜欢变着花样折磨季府内外的“畜牲”了,看着那群畜牲痛不欲生的模样,他发自内心感到愉悦。

“许久不曾亲自动手,动作都生疏了。”少年愈发兴奋,“娘娘不知,先时流落姑苏时,孤曾亲手一块一块捏碎过杂碎的骨头,孤仔细数过了,人身共有两百零六骨,捏到第一十九块时,那人便受不住折磨,以头抢地自尽了……”

“你、你这个疯子……你放肆!”皇后霎时变了脸色。

“别紧张啊,皇后娘娘,”寂临渊低笑,“只要她还活着,有在她,孤一向乖乖听话,方方面面都伪装得极好,不会冒然暴.露本性吓到她的。”

皇后也被逼疯了:“本宫说了!一命换一命,只要你肯自戕,本宫定然会放了她!”

“孤疑心重啊,娘娘。”寂临渊眼神骤沉,侧目冷冷瞥向女人,“倘若孤死后,你出尔反尔伤了她呢?”

“孤放下不下,所以……”

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病态的笑,掌中刀锋猛地下压,逼着皇后走出密道:“孤要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离开皇城,而后再考虑是否要履行与您的约定。”

“娘娘把她关在哪儿了?”寂临渊语调慵懒,手底的力道却分外强硬,令人无法挣脱。

刀架颈上,不得不低头,皇后硬着头皮道:“未央宫主殿旧址。”

旧址经雷火焚烧,已化作一片废墟,匠人陆续修建几月,为防灾害重演,皇后授意建造水火不侵的密室。

“娘娘最好祈祷她仍毫发无伤地待在安全地带,否则……”

寂临渊压低嗓音:“赌上性命之人,便是娘娘了……”

“不愧是皇室的血脉,一脉相承的狠戾残忍!天生的恶种!”皇后恨恨咬牙。

天生坏种挨了唾骂不以为耻,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学着皇后先前的语调:“请吧,娘娘。”

宫人忙着奔往失火的宫殿救人,寂临渊避人耳目,挟持皇后为人质企图穿越殿后长廊突围而出。

青砖上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寂临渊突然停住脚步。

步步为营中感知到不寻常的寂静。

少年握刀的手掌紧了紧,在皇后颈侧压出一道血线。

皇后心底骤然一惊,问他:“为何止步?”

“不对吧,娘娘。”寂临渊垂下眼睫,阴恻恻盯着她:“说好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呢?”

本该驻守着禁军的回廊空无一人,连檐角悬挂的风铃都静止在暮色里。呼啸的风声收紧,只余少年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

“太子,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皇后忽然叹息一声:“听见动静了么,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出来!”

风掠过宫墙的悲鸣声中混入甲胄相撞的闷响。寂临渊警觉,猛地收住脚步,余光瞥见两侧朱漆廊柱后寒光一闪。

唰唰箭镞破空声刹那间将他困入包围圈。

寂临渊拽着皇后旋身撞开殿门,羽箭随之钉入门框嗡嗡震颤。

“护驾!”皇后放声疾呼,“太子挟持本宫,纵火焚烧祠堂毁坏先祖灵位,罪不容诛!”

她已布下天罗地网,当年轻的储君踏入包围圈那一刻,蛰伏的禁军如毒蛇出洞,剑锋直指殿中。

“皇后娘娘好算计。”寂临渊反手扣紧门闩,掌心黏腻,不知是汗是血。

殿外人影幢幢,禁军统领的呼喝声响彻宫殿:“储君谋反,挟持中宫,杀无赦!”

“退下!”寂临渊厉声呵斥,压在皇后颈间的匕首蓦地收紧:“命令他们全部退下!”

“不许退!”皇后癫狂大笑,仰头避开刀刃:“大不了本宫同你一起死在这里!一想到你死了,皇室的血脉也随之断尽了,本宫便觉心中无比畅快!”

“只是可怜了你心上那位姑娘,很快便要被活生生烧死在地下了!香消玉殒化为尘土一捧,多可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皇室中人皆是不顾命的疯子!

“真是遗憾,你不曾亲眼看见她被本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皇后开始胡言乱语,刻意用虚假的言语刺激他:“慎刑司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刑具轮番用上一遭,她浑身都被鲜血浸透了,皮肉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怎么样,心痛吗?”

“可怜那姑娘人被铁链吊在刑架上,钩锁穿透肩膀,血顺着裙裳往下淌,堆积脚畔积成血洼……”

“住口!”

刀尖堪堪停在皇后喉前半寸,阻断残忍的话语。

“放她走。”寂临渊攥住刀锋的手抑制不住颤抖,“放她走,我任凭你处置。”

皇后慢慢悠悠抚平褶皱的翟衣:“终于想通了?”

她抬指敲了敲锋刃:“给本宫放下!”

“先放了她!”寂临渊恪守底线,“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绝不放手!”

皇后嗤笑一声:“看不出,太子亦是性情中人。好吧,人之将死,本宫成全你最后的心愿。”

“赵统领,”皇后呼唤殿外:“去到地宫,将人带过来。”

“娘娘,”禁军统领犹豫,“臣方才已遣人去过了……”

“你这是何意。”皇后听出异象。

“地宫火势蔓延,部下闯入时,早已不见姑娘踪影,或是……或是已被烈火烧作焦灰了……”

话音未落,宫门轰然洞开,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

“护驾!保护皇后!”禁军撞开门扉,黑潮般涌入。

甲胄摩擦声自四面八方涌来,刺得人耳膜生痛。

弓弦绷紧,箭矢铮鸣。

寂临渊不得不抬手防御,劈落的弩箭擦着脸颊划过,胸口却蓦地被羽箭贯穿!

匕首脱手,哐当砸落在地。

寂临渊缓缓低眸,伤处瞬间蔓延瘀紫之色,箭上显然淬了毒,冲着取他性命而来。

鲜血漫上喉咙,喷涌而出,少年抬手蹭去唇间血迹,狠下心忍痛折断羽箭,破窗闯出。

天际神光盛放,迎面一道剑锋倏然划破乌黑的天幕,浓重的杀意排山倒海般横扫而至。

神力碾压凡人,如同碾死蝼蚁般容易。

“叛道者,当诛。”

仙君的声音裹着雷鸣压下,雪亮剑光劈开雪幕。几乎同时,身后传来弓弦齐鸣的嗡响,万千箭矢撕裂虚空。

禁军统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放箭!”

寂临渊瞳孔骤缩,心脏一瞬停止跳动。

他下意识握紧颈间项链,那是祝之渔留给他的念想。

剑光刹那间逼至身前。

青碧色光芒从寂临渊指缝间溢开,他看见自己伤口间的血珠倏然悬停半空。

草木灵力爆发,地面震颤着裂开深壑,藤蔓破土而出。带着露水的嫩芽在箭雨中舒展叶片,防御屏障沿着他周身迅速合拢。

剑光斩在草木屏障上激出金石之音,寂临渊眼睁睁看着那道足以劈开山岳的剑气,此刻如薄冰般寸寸消融。

屏障外的箭雨瞬间凝固,箭杆竟抽枝发芽,化作青藤纷纷坠地。

项链在掌心发烫,寂临渊恍惚间想起夜色中少女那双含雾的杏眼。

“没办法,符纸都送给别人了,这条项链你收下,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我来姑苏,就是为了提醒你提防危险的。”

寂临渊合拢手掌,紧紧攥住项链。

是祝之渔救下了他一条命。

可是她人如今又在何处呢……

第95章 1.0下线:“我还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统领方才放言地宫焚火,祝之渔或许已被焚作灰烬了。

不会的。

寂临渊强制自己保持冷静。

祝之渔一定不会死。

关心则乱,他必须冷静下来,思忖如何解决当前的困境。

胸前血迹乌紫,显然是中毒的征兆,寂临渊抬手点穴封住经脉,尽量延缓毒药发作。

他必须撑着一口气活下去,直至亲眼见到祝之渔平安。

项链里积蓄的灵力坚持不了太久,寂临渊当机立断,依照预先设计的路径逃生。

他已经发现了规则,喻晏川需得借助所谓的正义之名才能动手,否则会被天道反噬。只要寂临渊不再违背君臣父子纲常教化,那位仙君师出无名,暂时奈何不了他。

剩下的麻烦便是禁军了。统领赵氏是皇后的近臣,寂临渊一开始便没打算收拢此人。

少年的处事方式一向极端,于他而言,毁灭远比收服简单。

寂临渊伸手摸索,掏出了火折子。他选择的路线十分诡异,目的便是引禁军入套,规避雨雪的影响。

手臂突然被人按住。

寂临渊目光一凛,下意识便要出手,他的动作又狠又快,转腕拧住那条手臂反绞身后。

“跟我走!”女人斥道。

声音入耳的一刹那,寂临渊屏住呼吸,僵硬地垂下眼眸。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面容。

周身风声刹住,整个世界瞬息之间陷入寂静。

这张面容,他再熟悉不过。

少时冲他嘶吼、咆哮、抱怨,因为恨他的父亲政斗失败,连带着恨他入骨,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稚子身上;

一路南下逃生途中屡次三番遗弃他,将年幼的他扔下马车、船舶,少年命硬,撑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死,总是拼着一身伤在最后关头追回去;

辗转逃至姑苏,将他扔入季府柴房,明知府上捧高踩低,明知季耀祖那帮人欺辱他,不闻不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最后,寂临渊脑海中的场景停留在自刎的那一夜。

那一夜,少年怀疑了所有人,都未曾猜到是他的生身母亲出卖了自己。钟夫人向宣德侯府供出下落,以此换取荣华富贵。

过往挣扎求生的十余年间,寂临渊见过女人这张脸浮现的种种情绪。

唯独不曾见过今日这般凄然的模样。

令他感到陌生。

“跟我走。”钟氏咬着牙,望向儿子,“你父亲从前给我指过一条路,就是依靠那条路,当年我才能带着你逃出皇城,一路南下。”

寂临渊一怔,僵硬地缩回手。

钟氏抓了个空,缓缓垂落眼帘:“我知道的,你不信我。”

女人身着华贵的宫装,今日专意为太子的婚事而入宫。路上耽误了时辰,堪堪避开了祸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入宫见到的便是这般剑拔弩张的场景。

寂临渊一言不发,当即转身离去。

“你听我的。”钟氏匆匆上前拦住寂临渊。

她望着少年胸前贯穿血肉的断箭,嗓音发涩:“你听我的,只此一回……只此一回我决计不会再害你了……”

少年并未因她的肺腑之言而驻足停留,他走得决绝,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模糊。

相隔的宫墙传来禁军急促的脚步声。

“往这边追!”

钟氏来不及细想,转身奔回去,用单薄的身体堵住甬道门扉。

“走啊!”她望向远处的少年,“快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寂临渊蓦地停住脚步。

他僵硬地转过身,隔着漫天飞雪望着甬道另一端的女人。

钟夫人待他的情感十分复杂,有过舐犊之情,更多的则是恨意。

寂临渊亲眼看着身躯强壮的禁军撞开门扉,身着甲胄的将士蜂拥而至,轻易擒住女人。

拦不住,钟夫人根本拦不住军队的。

寂临渊已不再是希冀血亲能够施舍一点爱的稚童了,他习惯了被丢弃,被放弃。

女人偏偏在这个时候站到了他这边。

命运待他不好,同他开了许多玩笑。

“捉住钟夫人并无什么用处。”赵统领道,“储君与生母一向不和,不会受此威胁的。”

身前污血扩散,寂临渊心底清楚,自己多犹豫一刻都是在浪费生命,应当立刻趁机离开。

少年仰起头,冰冷的雪片落在脸上,他苍白的指节下意识触碰摄魂铃

腰间悬挂的摄魂铃感受不到祝之渔的气息,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今日大雪,铃铛响了,你食言了,没有回来。”

风雪模糊了视线,寂临渊收起火折子,缓缓道:“我的死期大概快到了。”

“你回来做什么……”钟氏眼睁睁看着他往回走,忍不住红了眼眶:“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走……走得远远的……”

少年在距她一丈远的地方,逐渐停住脚步。

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突然掀起袍角,屈膝跪下。

“父债子偿,母亲生养之恩,愧不敢忘。”

茫茫大雪吞噬掉寂临渊的身影。

他俯身郑重一拜,任由禁军包围上来。

“想不到太子殿下也是忠义之人,微臣敬佩。”赵统领走上前来,一声令下:“将人带走!”

“且慢。”寂临渊突然出声,“临终前,总得容孤交待遗言罢。”

“太子还有何事托付微臣?”赵统领收刀归鞘。

少年的面容在风雪映衬下愈显苍白。

他咳着血沫,将冻僵的手缓缓伸入袖中:“有一遗物,请统领代为转赠。”

燃烧的火折子自风雪中划过,落进高墙另一侧猛火油浸透的雪堆。

轰然巨响,宫墙裂开。

爆炸的气浪掀飞禁军,热浪中,甲胄化作碎片散落遍地。

火光烧起,寂临渊猛地将钟氏拽了过来。

“走,沿着你所说的密道出宫。”少年沉声冷静交待。

钟夫人一愣:“你呢,你不与娘一起走么?”

寂临渊缓缓垂下眼睫,望着身前乌黑的血迹:“来不及了。”

“跟娘走,”钟夫人抓住他的手臂,哭着道:“我们出去……去寻最好的郎中……一定有法子能救你的……”

寂临渊掰开她的手,将人推入生路:“不用管我,走,尽快。”

鹅毛大雪倾泻而下,追兵射出的箭雨穿透雪幕。

寂临渊独自立在雪野中,一步未退。

他突然拨开广袖,执刀转腕挑断血脉。

鲜血喷涌而出,霎时染红满地冰雪。

天幕阴云密布,倏然传出远古凶兽的咆哮,大地颤动,就连漫天箭雨亦被吼声震碎。

九头蛇应召现身,虚影穿透云层撞向地面。

“你来了……”寂临渊挣扎着,用鲜血浸透的手掌触碰它。

那时他遭宣德侯府全城抓捕,被迫在外漂泊,风餐露宿。

少年重又回到了那处隐藏在山崖底、与世隔绝的滩岸,用山间野果充饥求生。

其间也会接受潭底庞然巨蛇馈赠的野味。

周遭荒村的老人们神神叨叨说,接受了怪蛇赠予的物件,就会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寂临渊不在乎,他只想活命。

“我知道,你负伤误入人界,寻不到回家的路了。”

命数将尽,寂临渊的气息越来越弱,他艰难聚起力气:“你曾救过我一命,我会带你重回鬼域。”

九头蛇听懂了他的意思,望着他挑断的血脉,张开血盆大口,俯首将尖利的蛇牙刺入少年手腕。

寂临渊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全身都在承受极端的痛苦。

生剜血脉,注入蛇血,他启用鬼界禁术,以活人之躯堕入恶鬼道,生剥肉.身,强行抽离魂魄。

魂魄与肉.身撕扯分离的痛楚使得少年在风雪中剧烈颤抖。

“对不住……”寂临渊痛得浑身痉挛,艰难伸出手指,下意识去抚摸铃铛。

“怎么办……堕鬼之后,我会把一切都给忘了……”

他眼角滑落泪痕。

铁箭破空声嘶鸣,淬毒的箭矢如暴雨倾泻而下,刺破雪幕。

“不要——”

空中骤然传来少女熟悉的声音。

“站住!”喻晏川按住祝之渔,“本君最后一次给你机会,成为与吾并肩之人,你不要不识好歹。”

“谁稀罕做你这样的主角,滚开!”祝之渔突然挣脱喻晏川,撞开禁军扑向阶前。

她倾尽残余的灵气勉力撑起屏障。

伸向寂临渊的那只手终究停在半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