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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与马奴 游西 30580 字 1个月前

第51章 晋江文学城31求我

心情大起大落的睿王妃,后半夜奇迹般地睡得很踏实,再也没有梦见刺客。睡饱了醒来,趿着鞋走到窗边伸个懒腰,放眼望,天色清透,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山峦间,灵秀又精致,看得人心都软了。

心情好,深吁一口气,睡前那一点忿忿不平,好似都随着流云,尽数吹散了。披上衣裳推开槅扇,目不斜视地穿过次间,在门前唤人。

女使在廊子尽头应声,越棠这才回过身,问道:“你确定,想让问温泉宫的宫人看见你的脸吗?”

越棠这才注意到他又换了身打扮,王府侍卫的服制,大概是清早双成悄悄捎来的。绀青的圆领袍,前襟翻开一侧没扣上,满头黑发洋洋洒洒垂至腰间,手里一把木梳,想是正要束发。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然而景观甚佳,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五官生得精致,不过身量魁梧、气质冷淡,因而寻常并不因为精致的五官失却阳刚之气。可此时他披散着头发,棱角都柔和起来,衬着微微错愕的眼神,清俊得几乎惹人怜。

越棠“啧”了声,“还不藏好吗,娇娇?或者求我也可以。”

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昨夜她发了话,不许他再进里间,端看他听不听话。女使的脚步声渐近,却见他四下一扫,走向东北角那架紫檀雕花柜格,弯腰拉开下半截对开的柜门,欠身藏了进去。

柜门刚掩上,女使恰迈进门槛,越棠迟迟收回视线。边净手,边暗暗摇头,那柜子才多大呀,估摸他连腿都伸不直,可怜见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怎么偏就不长嘴呢。

于是她格外仔细地净手、匀面、擦牙,甚至敷上了好久不用的八白散,指挥女使来给她梳一个复杂而华丽的发髻。

“王妃今日可是要宴客?”另一名女使挑拣出同样华丽的衣裙,给她过目。

“没错。”越棠面不改色,从铜镜中打量那些衣裙,一套也没有挑中,“我那条单丝郁金罗裙呢?从头到脚都很繁复笨重的话,会显得我不大聪明。”

打扮停当,再挽上一条茜色纱罗披帛,翩然转了半圈,女使拍手称赞:“王妃一转身,仿佛有蜂蝶要从裙下飞出来一般。”

越棠也觉得很好,哪怕这样一打扮,颈侧包扎的伤口更显突兀。她却不在乎,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消极畏缩,否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白白助长敌人气焰。

用过早膳后,又喝了浓浓一碗汤药,房中这才清净下来。瞧日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越棠走到那紫檀木柜格前,提裙在柜门上踢了一脚。

“人都走了,出来吧。”

柜子里却没有动静,越棠放轻了动作又是一脚,“你躲上瘾了吗?”别不是闷死了吧!凑近看,对开的格门中间留了条明显的缝,断不至于会闷死。

里面的人终于敲了下柜门,已示回应。越棠让开两步,看见一个折叠的身条破茧成蝶一般冒出来,然后坐在地上舒展手脚,好半天才缓缓站起来。

同样的动作,若换个人做,一定非常不雅观,可放在他身上却不狼狈。得益于一张好脸吗?是,也不全是。

从前在睿王府,越棠就发现了,很多小细节都能看出他出身应当不差,然而更多的情形彰显出他的抗捶打能力也很强。面对为难甚至羞辱的要求,他能毫不犹豫地弯腰,却从未屈了脊梁。

越棠不打算给他好脸色,可无法否认,她在见到他天第一天就播种的好奇心,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很难轻易移走。

近晌午时,女使来传话:“长公主在上善亭摆了一桌宴,遣人来邀王妃前去。”

越棠正好想见长公主,便传了抬辇,往上善亭赴宴。出门前,双成戳了下她的胳膊,丢给她一个神神秘秘的眼神。

“您房中那位,奴婢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他寸步不离跟着您。王府那边以为他是行宫的人,行宫那边以为他是王府的人,不会有人发现的。”

越棠讶然,“扔在房里就行了,我又没说要带上。”

双成比她更惊讶,“是他对奴婢说,王妃命他跟随左右啊。”

看啊,又学会了假传旨意,他的罪状已经罄竹难书了。越棠抚了抚发髻上的金梳背,脸上的笑意完美无瑕,口中却说着最无情的话。

“晚上罚他抡石锁,四十斤起步,五百下。”

*

上善亭在半山腰上,亭外正对一处溪瀑,山石断壁形成三五丈高的落差,溪水悬泻,珠玉四溅。越棠前两日便听段郁说起过,今日一见,果然风景秀丽,正好一饱眼福。

长公主在亭外相迎,见到她眼前一亮,“昨夜的事可把我吓到了,今日见你打扮,便知道不必问你好不好了。”视线不经意掠过她身后,没成想竟扫见一张熟悉的脸。

越棠不用回头,也知道长公主在瞧谁,赵铭恩这厮确实好颜色,公主府的客卿相公们加起来,只怕也难与他争艳。

“阿姐怎么了?”越棠尽量轻描淡写地问,心中却想,长公主若问她讨人,她是答应不答应?

长公主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好下决断,片刻才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没事。转过脸来又是笑颜如常,侧身一让,示意她往亭中看。

“一早我便想去重明阁看望你,怎奈有人也担心,却不便进内宫,只好托我将你约出来。棠棠,你别怨我不体谅。”

亭中人身长玉立,身后悬瀑飞练、山溪淙淙,皆成了清雅出尘的注脚。越棠呀了声,高兴里还有一丝纳罕,“阿兄又来看我了?从前也不见你对我这般上心。”

走近些看,横竖总觉阿兄今日有哪里不同。她吸了口气,高高挑起眉毛,“阿兄,你今日竟熏了衣香!”再打量,简直惊掉了下巴,“阿兄,你不会还敷了玉容粉吧?”

说话间,长公主也步入亭中,越棠眨眨眼,一副“我给你留面子”的表情,不再追问。阿兄只能当没看见,维持着泰然的神色,询问她颈间伤情。

“夜里睡觉疼吗?今日换过药了吗?”

越棠说:“不怎么疼,药也换过了,阿兄就别担心我啦。倒是昨夜那个刺客,还没有捉到吗?”

温泉宫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总有异动,可要究根溯源时,就好像一滴水落入池塘,细微的涟漪散去后,再也寻不见踪迹。就如昨夜的刺客,一夜的搜寻,殿宇及宫人住所一处处翻查过去,连芙蓉池都派了水性好的侍卫下底去探看,偏偏就是一无所获。

因事涉亲妹妹,周立棠虽职事不在此,也格外关注。他转述了下今早段郁带来的消息,表示情况不太乐观。

“随着时间推移,刺客可以换衣装、改面貌,将兵刃销毁丢弃。总之找人的难度只会越来越大。”

“总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越棠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她更担心阿兄的仕途,事情迟迟不解决,来日清算旧账,牵连阿兄怎么办,“行宫自行处理不了,难道不应该尽早报知京中,由陛下与中枢各部衙介入吗?”

众人这才想起来,似乎忘了一个人,此番长公主得恩旨携睿王妃来骊山消夏,京中不是特地遣了位殿中少监,总领行宫事务吗?出了这么大的事,宋希仁他人呢?

越棠对此人的感觉愈发迷离了,“上回属他反应最快,此番倒迟迟不露金面,真不知道他成天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禀报京中,还需殿中少监履职,此事你不必管,回头我去”周立棠正交代,忽然顿住了,豁然站起身,面色震惊到了极处,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越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出意外看见了亭外侍立的赵铭恩。她无可奈何地扯了下阿兄的衣袖,“坐下啦,做什么大惊小怪的”然而她很快意识到,阿兄的失态,绝非是见到妹妹身边跟着位俊俏侍卫的失态,还有适才长公主的反应

这不对劲。

“阿兄。”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惶然,“你从前见过我的侍卫,是不是?”

阿兄在门下任职,赵铭恩是东宫僚属,既然同朝为官,曾打过一二照面,也十分的合情理。越棠心如擂鼓,望住阿兄的目光灼灼,这个迷题终于要解开了吗?

然而阿兄终究是慢慢平复了心情,坐了下来,淡淡说:“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

越棠很失望,撇了撇嘴,“阿兄当我是黄口小儿吗?你分明就认得他,你们都认得他,偏只瞒着我。”

越棠向来性情随和,最不耐烦自找不痛快受。可眼前各位一副闷声办大事的做派,想来是嫌她靠不住,一句实情都不肯告知,如此明晃晃的轻视,还是让她很不好受。

她没了兴致,想要离开,长公主见状忙打圆场,“好了,不说这个了,棠棠饿了吧,咱们这就开席。”

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越棠只好留下来,气氛却仍然僵硬。三人围坐在一张青石圆台边,若抬头就是一张负气的脸,再好的珍馐都吃不出味道,周立棠只得耐下性子,打破僵局。

“你扪心

自问,你果真在意他的身份吗?“周立棠问妹妹,“你若真的在意,便不会把这个怀疑留到今天,既然始终不曾究根结底,不正是因为有所顾虑吗?你的顾虑,或许也是我的顾虑,暂且不向你明言并非不信任,而是想等到万无一失。千龄,你能不能体谅?”

越棠此人吃软不吃硬,阿兄声口恳切,她便觉得罢了罢了,总之都怪赵铭恩那厮,闹得蛇蛇蝎蝎的。没必要为他的错与亲人斗气,实在很不值。

于是重新扬起温和的笑,提盏饮了口茶。亭外的山水风光佐菜最佳,溪水粼粼如洒碎金,不一会儿天上浮起阴云,山光水色又添上一重深浓的墨,成了静谧厚重的画卷。

长公主挽着袖,亲自为她添菜,“我问过医官,这青鸭羹、鲫鱼脍、乳酿鱼,还有这樱桃,都是益气补血的。你若有胃口就多吃些,伤好得快。”

越棠的胃口丝毫没有受影响,骊山上新奇的野味吃得很满足,长公主见她得趣,愈发体贴地照顾她。她阿兄却看不下去了,对长公主说:“她伤在脖颈,手脚都还健全,殿下不必如此纵容她。”

长公主横了他一眼:“她是你的阿妹,也是我的阿妹,你不疼她我疼她。”

越棠这才反应过来,阿兄今日与长公主聚在一处,应当不全是为了见她吧。她曾听过他们的前尘往事,多热烈的开头,可惜结局成陌路。来骊山这些日子,机缘巧合之下,阿兄与长公主又有了交集,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瞟了眼面沉如水的阿兄,又看向言笑晏晏的长公主,忽然戏谑道:“此番我有幸跟着阿姐来温泉宫,驸马却没有我的好运道。驸马被冷落在京城,要与阿姐分别好长一段时日,也不知道是否会怪我分走了阿姐的心。”

长公主的驸马向来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男子,越棠同长公主在一处,时常会忘记她的公主府早已有了男主人。这会儿她提起驸马,像个没眼色的小孩子,其实是有的放矢。

长公主举箸的手都不曾顿一下,语气也是淡淡的,“就算同在公主府,我与驸马十天半个月也不会见一面。是在京城,还是在骊山,又有何分别。”

“阿姐难道”越棠调整了下措辞,硬着头皮问,“驸马与阿姐不亲近,阿姐不会介意吗?”

长公主哼笑一声,“他若与我亲近,我才要介意呢。”

仿佛有隐情,但长公主没有细说的意思,她也不便再问了,左右话说到这里,已经为阿兄留足了灵感,他若有心,应当不会辜负她的冒失吧!抬眼望向亭外,天上阴云密布,山谷间吹来湿暖的风,想来午后会有一场豪雨。

越棠站起来,向长公主欠了欠身,“多谢阿姐款待,菜肴很好吃,等我的伤好了,亲自去钓几尾沋水鳊,给阿姐做全鱼宴。今日房中还有汤药等着我回去喝,就先告辞了。”偏头又冲阿兄使了个眼色,“我不好饮酒,只能劳烦阿兄将我的那一份也喝了,替我敬一敬长公主。”

周立棠替她捋了下身侧的披帛,“管好你自己。”

她领着人走远了,包括那个长相惊天动地的侍卫。周立棠看向长公主,“殿下今日,是特地让臣来见太子殿下的吗?”

长公主懒洋洋地勾唇一笑,说怎么会,“连我都不知道太子殿下在行宫,又如何能料到棠棠会带他一道来?更何况,今日不是你说担心妹妹,所以来向我请托的吗?”

“鄞州事发之后,太子殿下一直藏身睿王府?”

“这话你别问我啊。”长公主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亭外,“你自己去问棠棠,或者问太子殿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周立棠饮了口酒,慢慢地咽下去,冰镇后甘香的江米酒,竟品出了浓浓的苦涩。

“殿下对臣,从来没有几句真话。”

长公主讶然侧眸,“我对你说的哪句话,不是真话?”

“臣告诉殿下,驸马豪掷万金,置外宅,豢养小倌,殿下说未曾听闻。”周立棠垂在膝上的手,不觉握紧,“实际殿下全都知道。”

长公主漫不经心地听着,仿佛他说的不是自己的丈夫,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家丑不可外扬嘛,有什么可说的。”她忽然笑起来,“周立棠,你躲我三年了,近来却连京里的公务都撂下了,冠冕堂皇地把自己派到行宫,到我跟前献殷勤,为什么?就是因为发现了驸马置外宅?”

周立棠没有回答,长公主略略倾身,笑意更深了,“驸马在外豢养小倌,这你知道,那公主府里有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周立棠迎上她的视线,“臣知道。”

长公主怔了怔,喃喃道:“你知道啊可惜了。”她抽开身,望着越棠先前离去的方向,“你在等我的回答吗?太子殿下唤我一声姑母,棠棠却是你的亲妹妹,这就是我的回答。”

*

那边厢,越棠离开上善亭,下山的路相对轻松,她便没有乘辇。

“适才吃多了,我得走一走。”

双成无不忧虑地抬头望天,“夏日的雨说来就来,万一赶不及回去便糟了。”

“不就在那儿吗?”连绵的碧瓦朱甍间,越棠依稀辨认出重明阁格外恢宏的重檐。

然而高差错落间的预估,似乎出了点差错,回去的脚程比她料想的更远些。走着走着,越棠略缓了口气,刚想说咱们走慢些,“啪”的一声,豆大的雨点,稳稳当当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双成,你这张乌鸦嘴。”大雨拍子倾泻而下,越棠欲哭无泪,抬手抹了下脑门,隔着雨帘认出边上有座庙,赶忙拉上双成,提裙狂奔而去。

进了门发现是个小小的庵堂,门上提“功德庵”匾,内有正殿并两掖配殿,虽四下不见人,但庭院干净整洁,日常定有人扫洒。越棠就近迈进西配殿躲雨,才站定,脚下已经积了一滩水。

两人忙着抹头发、拧衣袍,忽然间,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唬得人一跳,似要将这小小的院子撕裂一般。然后白光尽头走出一个人影,默然跨进门槛,站到她身边。

越棠瞪着他,“你真是姗姗来迟啊。都不知道为本王妃遮风挡雨吗?要你跟着何用。”

第52章 晋江文学城32掉马

“轰隆隆——”

沉闷的鼓点过后,一记惊天动地的雷声如爆破一般,仿佛在对她的话表示抗议。

越棠下意识攥住双成的胳膊,趔趄着后退了两步。赵铭恩被她的反应逗笑了,压住嘴角,劝了一句:“王妃没有做过亏心事,不用怕天雷降世,受到惩罚。”

难得听他说笑,越棠纳罕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淋了雨,绀青的外袍几乎染成了墨色,前胸尚可,后背的衣料紧贴肌理,勾勒出躯干宽阔坚实的形状,脸上倒已经擦干了,唯独余下鼻尖一颗水珠,将落未落,扣人心弦。

越棠本想叱他几句,盯了他两眼,话便忘了。

“你怎么来了?”她回头望向院子,泛泛地问,“长公主与阿兄似乎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有时候赵铭恩实在无法理解,她算计他的时候很精明,该精明的时候,为何总是少根筋。昨夜才遇刺,今日就敢撇开人满地撒欢,忧患意识趋近于无。

“王妃离席,不就是想让殿下与周大人单独谈话吗。”

说起这个,越棠就不晃神了,“我觉得阿兄变了,又熏衣服又养颜,难道是为了见我吗?肯定是为了长公主哎呀呀,

你说长公主会接受阿兄吗?”

赵铭恩无奈地说:“我不识周大人,更无法揣测公主的心,如何能知道二人将来的发展。”

“猜一猜又不会怎么样。”越棠没有因为他泼冷水而扫兴,继续畅想起来,“阿兄不是轻率的人,若非经过深思熟虑,他不会去招惹长公主。如今他既然主动破冰,一定是思虑周翔、有把握有分寸的,不会轻易放弃,我看好他。”

赵铭恩本不欲理会这些事,但她盲目乐观的模样实在刺眼,斟酌片刻,还是没忍心她继续做梦。

“令昌长公主驸马的来历,王妃了解过吗?”

越棠点头道:“我知道,穆家是北翟八柱国之一,从前先帝北伐,多亏了穆家暗中襄助,所以穆家归朝后得封庆国公。”

“既然如此,王妃应该知道长公主的婚事很难由她或驸马左右,至于周大人的心意,就更无足轻重了。”

“穆氏归朝,都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再高的功勋,也没有生生世世趴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道理吧。”此情此景,越棠说话完全没顾忌,“于长公主而言,先帝是皇父,如今陛下是皇兄,百年之后就成了皇姑,地位水涨船高,穆家却再没有哪位子侄为官做宰。只要天子为长公主撑腰,此消彼长,这桩婚事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吗?长公主也不该被当初的形势困住一生。”

她鲜少谈及朝堂,或许是谨慎,或许是不关心,今日听到她这一篇话,赵铭恩有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无力感。

他望向她说:“这种话,王妃在人前还是慎言吧。”

“自然不会到处去嚷嚷,我是嫌命长吗。”她伸展了一下胳膊,使粘连的衣料变得平整些,一边嘀咕,“反正我觉得这样不好,长公主和驸马貌不合、神更不合,这算什么嘛。”

“好与不好,并不由外人评判,难道长公主亲口对王妃诉说过委屈吗?”

其实赵铭恩不觉得她说得有什么错,可她百无禁忌的语气,就是让他很想反驳她的话。谁料她听了竟然不恼,还笑了笑,那笑容里颇有暧昧的味道,“这倒也是,长公主只要愿意,便可以拥有颇多内宠,驸马形同虚设,未必不能体验另一种乐趣。”

赵铭恩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王妃所求,也是这样的乐趣吗?”

她所求?如此宏大的命题,越棠倒未曾认真考虑过。她从前追着赵铭恩下手,也是兴之所至,并没有什么细致的规划。周家是书香门庭,她从小循规蹈矩惯了,若能选,一定选安安稳稳地嫁人过日子,可惜睿王薨得突然,都没来得及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机会。至于长公主那样花红柳绿的生活,她很能理解,但目下看自己,似乎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她所求什么呢,不过眼前的畅快罢了。

越棠愣了片刻神,才意识到自己犯不上同他说这些话,横他一眼,表示嗤之以鼻,“你是本王妃什么人啊,这是你该关心的事吗。”

于是天就这么聊死了,他踱开两步,识相地拉开距离。

越棠埋头看,衣裙半干不干,夏日淋一场雨虽不冷,可衣衫内里沾在身上,终归捂得难受。

双成探脑袋向外观望,好半天,懊丧地放弃了,“若能借一件干爽的袍子也好啊,怎么这庵堂一个人也没有呢。”

越棠借着衣裙掩饰,悄摸蹬开了脚上的云履,随口应道:“或许是出门修行,也被大雨困住了吧。”

“要不然”双成挤了挤眼,压声说,“暂且将这位赵郎君请出去,咱们关上门,王妃将身上的罩衣脱下来,好歹晾一晾。”

往门外看,配殿出檐并不阔绰,雨疾风骤,躲在檐下根本于事无补。越棠踌躇着没松口,那边赵铭恩已经察觉到了眼风来去,立时会意,无情无绪地点了点头。

“大雨滂沱,王妃关上门吧,我在外等候。”话音未落,便提袍跨过门槛,还顺手将殿门给带上了。

“我说让你出去了吗”隔着一道门,赵铭恩听见她一句嘟囔。大约是转身往殿堂深处料理衣裳,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

他站在檐柱后,眉头都不曾动一下,望着从檐下倾泻而下的雨帘。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水汽无孔不入地充斥五感,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隔绝在了雨帘之外。

隆隆雨声中,脑海却出奇的清明。昨夜今朝发生的事走马灯似地从眼前过,任由思绪将其条分缕析,隐隐已经有答案浮现。如果他没有料错,能在行宫屡生事端、又有动机兴风作浪的人,只有那位殿中少监宋希仁,不作第二人想。

就算眼下没有确凿的证据,宋希仁也肯定是要抓的,至于什么时候动手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赵铭恩忽然一激灵,上前半步,视线落在院中一角,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天光熹微,雨势凌乱,但他分明看见两个灰扑扑的身影,绝不是修行僧人的打扮,不知何时潜入院中。二人在小院当中央的大树下稍稍停留,然后猫着腰,一前一后溜入了正殿。

他略一思量,回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门,唤王妃。

半晌,门里探出女使的脸,“什么事?”

“你与王妃待在殿中,守好门户,千万不要出去。”他边说,一边时不时回头看正殿,生怕错过一丝动静。仓促间,语气是难得的急迫,“千万,千万不要出门,切记!”说完便将女使的脑袋摁回去,干脆利落地把门拍上了。

赵铭恩深吸一口气,又在檐下略站了站,四下扫荡,并未发现更多的同伙,再不犹豫,提步踏进雨中。雨水胡乱撞在面门上,几乎睁不开眼,他快步穿过庭院,沿东角没入正殿檐下,没往殿门走,而是一径往深处去。

山墙后开了扇小门,他挑帘进去,瞬间进入了一个香烟缭绕的世界。金柱间张挂通天的帷幔,风过时掀开一角,只见内槽中搭起巨大的佛坛,供奉着十数尊佛像。

没有人赵铭恩警惕地顾视四周。飘忽不定的帷幔,像毒蟲伸出的触角,背后危机四伏,他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抬手“唰唰”两下,半截帷幔无声地坠下,一道天光陡然穿堂而过,光影的尽头处,走出一个人来。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啊。”声音穿透缭绕的青烟,似真似幻。

赵铭恩一翻手腕,不动声色地藏起了手里的刀。来人走到殿堂中央,逆光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

是宋希仁。

宋希仁背着手走近他,脸上带着谦和的笑意,言语间却无丝毫恭敬之意,见他一味沉默,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殿下不记得臣,真是遗憾。”说罢侧过身,望向庄严的神佛,甚至合手拜了拜,仿佛了却一桩心愿。

“臣等这一天,可是等了许多年。”

宋希仁不过二十出头,并非京城人士,家中父祖亦不曾为官,这话倒说得像是有积年的恩怨。赵铭恩心中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忽然开口:“许多年,究竟是多少年?”

宋希仁不防他有此一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十四年七个月零四天。”顿了顿,脸上又浮起一丝期待之色,“这个日子,可让殿下想起来什么?”

赵铭恩自然不会由他牵着走,只是暗暗将这个时间记下。他逼近一步说:“你屡次惊扰睿王妃,就是为了引孤现身。”

宋希仁忽然发难,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姿态决绝,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这个时候言语间的交锋,甚至比刑讯逼供时,更能问出真话。

果然地,宋希仁爽快承认:“不错,臣稍稍一试,太子殿下便上了钩,臣故技重施,殿下再次落入圈套。不得不说,连臣自己都很惊讶,以睿王妃做殿下的饵,竟如此简单有效。”

“在京城时,暗中尾随睿王妃马车的人,也是你。”

“是臣派去的人。”宋希仁笑了笑,“殿下落入了臣的眼,看来臣也入了殿下的眼。”

“你执意要会昌营中郎将带人上骊山”

这回他话没说完,就被宋希仁打断了,“殿下与臣,往后还有许多时间,到时候殿下的疑惑,臣会一一为殿下解答,但今日,殿下还有别的事要做。”言罢只听“咔”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赵铭恩眸光一凛,回过头看,山墙下的小门落了锁,帷幔后有人从外槽中走出来,身形略显瘦削,走近些,出乎意料的是个中年人,浑然陌生

的面容,赵铭恩可以确信自己没有见过他。

赵铭恩深觉异样,心思疾转,忽然脑海中警铃大作,脱口而出:“你便是昨夜的刺客!”

宋希仁笑应了句“殿下敏慧”,视线却全然在那中年人身上,伸手搀了他一把,让他站在自己身前,“阿爹,看仔细了,这位就是东宫的太子爷,害死小弟的罪魁祸首。”

中年人仰起头,漠然的视线上下逡巡,最后落在赵铭恩的脸上,颤抖着努动嘴角,试图宣泄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意,却渐渐湿了眼眶。

“裕儿若还在,便是长这么大了”

宋希仁嗯了声,拍了拍中年人的肩,“阿爹将太子爷送去陪裕儿了,裕儿一定很高兴,阿爹也可以安心了。”

“是这个道理。”中年人狠狠出了口气,平复下澎湃心潮,摸出一捆早就准备好的粗麻绳,抡在两手间,用力抽了一下,神色蓦地阴狠,“太子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今日再没有好亲戚替你挡刀了,受死吧!”

惊变来得太突然,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炸响一个接一个的惊雷,赵铭恩骇然不已,全然来不及思考。眼前的中年人骤然变了副模样,佝偻的脊背仿佛高长了三分,腾身一纵,眨眼的功夫便至他身前,举手便要冲他面门劈下来。

太子殿下并非先帝那般行伍出身的皇子,武道上的造诣仅限于骑马射箭,生死关头对抗的招式,全仰赖鄞州之乱搏命所赐。眼前区区手无寸铁的二人,与他曾面对过最艰难的时刻,相距甚远。

当下并不惊慌,手中的刀顷刻出袖,直冲眼前人颈边命门而去。可谁知一抬手,手臂却绵软无力,根本不听使唤,手掌一松,只听“叮咣”一声,短刀掉落在地上。

赵铭恩瞬间寒毛倒竖,心知不好,只能凭本能闪躲。然而无力感很快遍及全身,无一处可相抗,眼前人趁机绕至他身后,往他膝弯间狠狠一踹,便将他踹得跪在了地上,然后结结实实捆上了麻绳。

赵铭恩嘴角挂着讥嘲的笑,目光则落在佛像前数不清的香炉上。

宋希仁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一边却温然地说:“殿下又猜对了,香炉里有软筋散。殿下知道,臣是从哪里得来这味药的吗?各中曲折,倒是件趣事。”

赵铭恩像是没听见,阖着眼,竭力分辨气血奔涌间喷薄的脉数。太过相似的感受,不作他想,只是眼前的情形与上回迥异,两厢对照,不由生出十足荒谬之感。

他不搭理,宋希仁照旧兴致不减,自顾自说:“是睿王妃给了臣灵感。上月里,睿王府问太医局要好几种药丸,其中便有这软筋散,臣觉得不错,便配成香,带到了骊山上。”

太和宫赵铭恩恍惚地想。脑海里好些片段冒出来,挥之不去,不过虽不合时宜,却像一剂强心药,神识倏忽清醒起来。他提起一口气,拼尽残存的力量往一侧使,慢慢倾斜了身子,最后“咚”一声栽倒在地上,触地的瞬间,反剪在身后的双手竭力向后探,神不知鬼不觉地,抓回了掉在地上的短刀。

“先别说这些了。”中年人在一旁横眉冷对,见他闹出响动,到底等不及了,“把人拖走吧,雨停了就麻烦了。”

拖走?赵铭恩像是终于有了反应,蹙眉看向宋希仁,目光中似有疑惑。中年人弯下腰,拽住麻绳,像拖麻袋一般拖着他,佛堂的青砖地光滑锃亮,竟不费什么力气。

宋希仁跟随在后,时不时抬脚在他身上踢一脚,和声向他解释:“殿下以为,臣会给殿下一刀吗?殿下错了。殿下还不知道臣的幼弟是怎么死的吧?他是患了寒症,高热咳血,不出五天,喘脱而亡,死的时候才六岁。”

寒症六岁

宋希仁见他一怔,旋即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爽朗地笑了两声,“看来殿下终于记起来了。殿下六岁那年冬日,曾落入太液池,捞上岸后便不省人事,病势汹涌,太医局束手无策。当时陛下宠幸的玄阳真人献上一计,可取与殿下年岁相近的幼童,置于相似的境地,再由他亲自施法,便可替殿下挡灾,陛下准许了。而那个被选入东宫、与殿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幼童,正是臣的幼弟,钱裕。”

“臣的幼弟被扔进了太液池,玄阳真人道法高明啊,殿下还真就转醒了。但有人告诉过殿下吗,殿下痊愈的那一日,臣的幼弟死在了东宫,连尸骨都不许送还本家。后来臣的父亲收到禁中送来的五十两奠仪,然后迫臣一家迁出京城,永远不许透露这件事。”

“那五十两银子,臣用来读书、赶考,隐姓埋名,至京城,上骊山,就是为了这一刻,可以站在殿下的面前。”

“臣的幼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东宫,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存在过。殿下不觉得很巧吗,今时今日,世人也不知道殿下的存在,若是过几日,殿下因寒症丧命,便会像当日臣的幼弟那样,无人过问,尸骨不存。”

“臣真的很喜欢这种讽刺。”

人已经拖到了门边上,外头院里,停着庵堂采买日常用度的板车,接下来不必宋希仁插手。中年人出门去推车,宋希仁看着他的背影,施施然开口,亮出了最后一张刺心的底牌。

“殿下知道我阿爹是谁吗?他就是钱胜,鄞州之乱就是他的手笔,可惜未能竟全功,所以他冒险来骊山,就是为了亲手送殿下上路。”

钱裕钱胜。原来是这样。赵铭恩神情惘然,背后却慢慢调整着短刀的角度,趁钱胜在殿外,耐心而细致地,反手磨断麻绳。

宋希仁没有留意他,畅快的笑意渐渐寥落。他作惯了八面玲珑的君子,那张面具在脸上嵌了太久,连仇恨都染不透。

“长公主派人在鄞州找阿爹,一路跟随北上,大约也没料到,阿爹能在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吧?那还要多亏当年禁中贵人惦记,臣一家被迫离京,尾随而来的窥伺却未停止,不得不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钳制。多年积攒下的经验,长公主的人如何是对手”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宋希仁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然缩紧,“阿爹!闪开!”

风雨如晦,疾雨遮蔽了视线,所以直到最后一刻,宋希仁才发现院中涌入了旁人。“嗖嗖”接连两箭穿破雨帘,裹挟破空之势,稳稳钉入钱胜股间。

钱胜避闪不及,身子一崴倒在地上,血色汇入地面上蜿蜒的水流,隔着老远都能看见。

事态陡转,宋希仁骤然色变,知道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可多年的仇怨酝酿到今天,自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霍然转身回到殿内,关上门,一把提起地上的太子,手肘死死卡住他的脖颈,一边从发髻间拔出根银簪,抵在他咽喉处。

“尊贵如殿下,能与臣一道赴死,臣这条命也算值得。”

就要结束了嘈杂的脚步声混杂在隆隆雨声中迫近,然而他都听不见了。宋希仁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举起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腕,勉强凝神看准目标,猛地一蓄意,便要刺下去——

“哗啦啦——”

轰然的巨响,殿门被蛮横地撞开,宋希仁向前一趔趄,执银簪的手便刺了个空。他已经顾不上思考,方寸之外的世界再看不见,进入倒数的生命唯独剩下一个念头,刺下去!太子还在他肘间,抬起手臂又是蓄力一击,这次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双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

好在那双手的主人显然与他力量悬殊,银簪虽减缓了势头,依旧坚定地直奔太子咽喉而去。

“宋希仁!”来人尖声喝出他的名字,身形一闪,横亘在银簪与太子之间,“你疯了吗?快住手!”

是她就算是她巨大的惯性来不及让他做出反应。银簪刺上她娇脆的轮廓的瞬间,心头猛地一抽搐,生生逼得他撤了力。

“王妃,臣。“就是那么晃神的刹那,便有人欺身而上,一左一右狠狠拧住他的胳膊,完全无法招架。

那边堪堪脱险的越棠直抚胸口,“宋大人,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说完也顾不上搭理他,忙着去解赵铭恩身上的麻绳,“喂,你没事吧?怎么连他都打不过啊,哪里受伤了?”

“没有。”赵铭恩没解释,只看向制住宋希仁的侍卫,“注意分寸,一定要留他的性命。”

宋希仁似乎对自己的命运丧失了兴趣,任由侍卫摆弄,临被拖走前,无比讥嘲地笑了笑。

“上回是睿王替你死,这次是睿王妃。太子殿下,你的运气实在很好,你欠了多少条命,还数得清吗?”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33臣妇

宋希仁的声量不高,却足以让近前人听得清清楚楚。像是颗石子落入池塘,层层延宕,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正殿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侍卫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将宋希仁的嘴堵上。不敢看那位从天而降的“太子殿下”,只好望向睿王妃,等她的示下。

“先带走吧,交给段将军看管起来。”越棠僵硬地吩咐。

宋希仁被拖走了,剩下的侍卫在正殿里转了一圈,将佛坛上的香炉端走,各处仔细查看,确认没有党羽剩下,很快退了个干净。

深寂的佛堂里,大乱过后,只余下一地萧索,堂上神佛们的面孔,在变幻莫测的光影间阴晴不定。鼻尖萦绕着血腥气,越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盛夏的天,却站出了一身冷汗。

她茫茫然调开视线,一切都太陌生、太意外了,她不愿转身面对,只想逃开,逃回熟悉的地方蒙头睡上一觉。正巧殿门上探进一个脑袋,双成提着一把伞,脆生生喊了声王妃。

“您没事儿吧?咱们走吗?”

“哦,走。”越棠抓紧双成的手,像好不容易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拽住她向外走,感到魂魄终于归了位,“好冷,咱们快回去洗个热水澡。”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极其不愿面对的那个人还是叫住了她。天地斗转,卑微的奴仆成了万人之上的储君,昔日随意呼来喝去的场景,都成了她不堪回首的罪行,从今往后,除了加倍恭顺尊命,她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力。

越棠缓缓转身,勉强端起一点笑意,垂头问:“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软筋散正上头,太子体力欠佳,踱上前来,轻声问她:“流血了?”

越棠摸了下脸,手上摸出一丝血痕,愣了瞬,方才意识到应当是宋希仁的银簪。然而这一点小伤,在今日的惊世骇俗中,根本微不足道。

“多谢殿下挂怀,没什么大碍。”

他颤抖着伸过手,似乎是想查看她的伤处,越棠忙偏头躲开。只见他手上一顿,最后停在她脸颊边,手指一根根收拢握成拳,只吩咐一旁的双成,“回去让医官看看,别不当回事。”

双成还没有从那两声“殿下”中醒过神来,这世上能让睿王妃称一声“殿下”的人物,屈指可数。心中浮现出一个答案,万分震惊,旋即又感到恍然大悟。知晓谜底后再看谜面,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合情合理,只让人感慨自己眼瞎,这么久了,竟然都未曾猜透。

双成震惊得说不出话,越棠看了她一眼,像是看到了片刻前的自己,尴尬之外,更生羞愤,脸上的笑容逐渐挂不住了。

多想质问他、揍他,这人多欠收拾呐!一边将她蒙在鼓里,一边看她放肆行事,将她耍得团团转,背地里一定笑死她了吧?可是不能够,所有的不快只能压在心底,甚至还要祈祷,他也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殿下放心,我,哦不是,臣妇臣妇一定约束好睿王府上下,替殿下守好这个秘密,不耽误殿下的江山大计。”

臣妇,多刺耳的称呼,太子当然听得出她满满的嘲讽之意。宋希仁打乱了他的计划,骤然被揭穿身份,他完全没有准备,目下的心情也很无措,站在她面前,有种被扒光了衣裳的慌张。可他没法解释,蛰伏睿王府数月,她给过他无数的机会坦白,可他没有,是他主动选择隐瞒,那么她知道真相后所有的不满,都是他应得的。

“我并不想王妃”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无力地致歉,“是我的错,对不住。”

越棠说别,“臣妇当不起殿下的道歉。”实在不想面对他了,对插着袖子施了礼,说道,“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臣妇就先告退了。”

太子只得应允,看着她转身走远。从宋希仁喊出那声“太子殿下”起,她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或许这样也不错,他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快刀斩乱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重回东宫,她做她的睿王妃,桥归桥、路归路,注定是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只盼日子久了,她也就不计较了,阖宫欢庆的场合,人群中相见,互问一声安好,也算不妄相识一场吧。

调开视线,东边天幕仿佛被撕扯出一道裂痕,一线天光从裂痕中喷涌而出,倾泻在山林间,照出煌煌的气象。

那是京城的方向。

这时候,有人从院门上闯进来,“殿下,殿下!”

是段郁,他带着一队亲兵赶来,半道上遇上押送宋希仁及钱胜的侍卫,问事情经过,侍卫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提起庵堂里的“受害人”,一个个面色古怪,他便知道太子的真身终于被戳穿了。说实话,他听后如释重负,殿下隐姓埋名混迹于骊山,压力最大的就是他这位中郎将,如今宋希仁提前将事情挑开了,太子还活着的消息瞒不了多久,那必然要提前发难,他等不及要将这尊大佛送回东宫。

段郁奔至殿前,摁着刀,直切主题,“殿下准备何时杀回京城?臣随时待命。”

太子立在檐下,背手东望,凛凛的眉眼,无端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站在宸极殿宏伟的丹墀上。段郁不由愣了愣,世人听惯了储君仁孝的贤名,总以为他还是随太傅念圣贤书的少年,从未见过他的獠牙。大约生死恶战里来去,太子已今非昔比了。

“今晚。”太子打断了他胡思乱想,段郁一凛,又听太子吩咐道,“入夜启程,快马加鞭,天明时分可抵咸宁县。”

段郁应声领命,“臣率领会昌营精锐,护卫殿下周全。”

“孤身边不必跟许多人。”太子说,“抵达咸宁县后,孤会稍作停留,另寻个幌子扮作孤,继续奔赴京城。一路上不用太低调,入京后,你去接应长公主的人手,替孤将京城的宵小揪出来。”

兵不厌诈,段郁在军中磨砺多年,立刻便领会了太子的计划,“臣明白,臣会重点盯紧兴庆宫的动向。”这时候也不必再讳言,针对太子,捞着好处的是谁?除却兴庆宫不作它想。

太子点了点头,“之前孤命你给令堂带话,通过陈王郡主,兴庆宫已听到了些许风声。据孤所知,这段时日,同安郡公勾连了羽林中郎将与新昌郡侯,你入京后留个心眼。宋希仁这条线折了,兴庆宫还不知道,危急时刻,阵脚自乱,介时寇入穷巷”顿了顿,太子看向他,“捉拿即可,明白吗?”

谋夺储位,行刺储君,这是夷族的重罪,但罪臣不能死在他的手下,应当由陛下勾决。若他将兴庆宫一党斩尽杀绝,陛下迎他回朝时,还能是纯粹的喜悦吗?禁内与东宫,羽翼丰满的储君与春秋鼎盛的君王,千古以降,大约每一位是太子面对君父时难解的课题。

段郁想不到这许多,杀与不杀于他而言并无甚不同,太子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办。大节上交代得差不多了,细处可以之后再议,他正要告退,却听太子欲言又止,“行宫这边。”

段郁没觉得这是个大事儿,“宋希仁伏诛,行宫再无人会兴风作浪,臣会从会昌营调来人马,加强行宫守备,保护长公主与睿王妃的安全。”

“长公主会随孤一道走。”

那就是说睿王妃?段郁摸不着头脑,瞅了眼太子,“要么臣去问问王妃?若王妃不愿独个儿待在行宫,臣可以安排,让王妃同臣一道回京,不过一天的功夫,等入了京城,臣先将王妃护送回王府就是。”

谁知太子沉默片刻,又说罢了,挥手让他退下,“你下去准备吧,戌正,孤在会昌营等你。”

*

日薄西山,放眼看去,巍峨的城楼赫然在望。京城笼罩在一片灿烂的金芒里,气势磅礴,在历经风霜的帝国都城面前,出入城门熙熙攘攘的人群连绵成线,如蝼蚁般渺小。

段郁一勒缰绳,坐骑步伐渐缓,让他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座皇城。

“沧海桑田啊!”他不由对身边人感慨,“老子十四岁被扔出京,九年多了,还能再回来,可见老子命大。”

跟在他身边的是周立棠,闻言一哂,“通远门还是那座通远门,连守城的监门军校尉,都还是同一人,将军说沧海桑田,实在夸张了些。”

段郁是个武将,等闲不耐烦摆文人那番做派,难得兴起点闲愁,吟弄一把,偏偏周立棠不赏脸,他的雅兴立时就被浇灭了。

“周兄何必与我较真。”他心有不甘,一边回头看了看,手下的人都改换了衣装,散落在入城的寻常百姓中,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段郁放心了,转过头来冲周立棠呲牙,“难怪王妃每与我提起她的兄长,评价都不怎么高,看来王妃说的都是真心话。”

“王妃?”周立棠颇感意外,“王妃还与将军说这些。”

提起睿王妃段郁就笑了,说可不是嘛,“王妃与我很聊得来。”话说出口,才觉听着欠庄重,忙又补上一句,“王妃在行宫出游,我奉长公主之命护卫左右,一路闲来无事,王妃这才与我闲话,聊以打发时间而已。”

段郁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周立棠不由侧目,结结实实打量了他两眼,敏锐如周立棠,很快从他的拧巴的表情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那背后的意味,惊得他拱起了眉。

半晌,他从中品咂出了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局。他知道这样的心思卑劣,为了自己的私欲,左右亲妹妹的际遇。可万一呢他忍不住遐想,万一

“舍妹与将军谈及我。”周立棠到底没舍得将这个话题撂开,“不知道她是如何评价我的?”

段郁笑得有些憨厚,“这个这个,王妃私下里的玩笑话,我若背着她转述,非君子所为,还是不告诉周兄了吧。”

周立棠扬唇说也是,“那说说将军吧,将军觉得舍妹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段郁不明所以,谨慎地回答:“王妃身份高贵,学识广博,与人和善,我不敢觉得王妃如何,唯有十分景仰。”

“这是将军的真心话吗?”周立棠追问,“舍妹比将军还小上几岁,学识不过尔尔,和善么,也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至于身份睿王不在了,空有王妃的虚衔,不见得是好事。将军景仰她?多少有信口雌黄之嫌吧。”

段郁立刻不干了,“周兄才是信口雌黄,我虽与王妃相交未久,却也深觉王妃敏惠过人,只是性情冲淡,怠懒与人相争,不愿意显露罢了。而且王妃是最体察人情的,对身边宫人女使,也多有同理之心,如何当不起‘和善’二字?周兄身为长兄,对待幼妹,合该比对待旁人更宽和容宥才对,这般贬损,哪里是做兄长的道理?”

说到最后,几乎要嚷嚷起来,为着两句玩笑便争得脸红脖子粗,周立棠简直啼笑皆非,一边又感慨,真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不过也算是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没再深究这个问题,话锋一转,平地丢出一颗惊雷。

“将军今年二十有三了吧?未曾娶妻,那有相好的女郎吗?”

“啊?没没没没有。”段誉被问得措手不及,牙齿险些磕到舌头,“我在军中九年,连家都没回过,哪里去找相好的女郎。”

“那府上高堂呢,也不曾给将军说过亲事吗?”

段郁连连摇头,“说什么亲?将军百战死,有幸活命也要十年归,自己都没混出名堂来,何必白白祸害无辜女郎。”

“是这话,可将军年轻有为,实在不必如此悲观。”周立棠笑了笑,状似无意地说,“我周家诗礼传家,子侄不肖,遗憾未曾出过将才。可家父向来对武将十分尊敬,若得为郎婿,自然也敬佩他为家国守卫疆土的大义。只是毕竟家中只得舍妹一个女郎,父母年纪渐长,总盼能常常相见,若常居京中,还是更合意些。”

他问段郁的私事,结果莫名其妙又说起周家,段郁再迟钝,这下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激之下,浑身炸毛,瞪圆了双眼,像头一触即发的小豹子。

“周兄你不是,你这话说的”虚空挠了两下,然而底气不是那么的足,哼哼唧唧过后,便悻悻收回爪子,偃旗息鼓了。

周立棠却摇了摇头,云淡风轻,“我可什么也没说。”信马由缰的功夫,通远门近在眼前了,他翻身下马,冲城楼一扬下巴,“闲话日后再提,将军,我先行一步。”

一入城门,那便是一环扣一环的角力,事关江山社稷,一步都不能踏错。段郁自然明白分寸,深吸一口气,屏除杂念,立刻进入办正事的状态。

昨夜太子一行从会昌营出发,天明时分抵达咸宁县,按照原定的计划,太子在原地停留,其余人继续赶往京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段郁回过头,视线在队伍里逡巡,找到目标后,冲他一招手。

那人走到近前,段郁上下打量他。其实已经很逼真了,与太子殿下一般无二的身形,似是而非的面貌,作商贾打扮,因为远道而来,衣裳上风尘仆仆,脸上也有明显的日晒痕迹,额头上磕出一道伤,药粉囫囵一洒,混淆了一半的眉眼,愈发不便细细探究。

段郁挑不出什么错漏,看来看去,只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腰杆子挺直了!最重要的是气质——高贵里透着坚韧,坚韧里透着隐忍,隐忍里透着闪躲,明白吗?你是重生归来,是死境中杀出一条血路,马上就要扬眉吐气了,但还差最后一哆嗦,所以不能太张扬总之你品,你细品。”

“太子”唯唯诺诺,段郁咬着后槽牙吸凉气,“兄弟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心慌。行了行了,你跟着我吧,好好想想我的话,务必进入状态。”

天色渐晚,负责核查的监门军不觉加快速度,很快就轮到段郁一行人。监门军捏着路引,一目十行扫完,抬起头来,斜着眼看向他身后,“什么商队啊?四十六人?”

“是是是,”段郁比了比手,“官爷您瞧,都在这儿了,咱们做南北货的,利薄,全靠走量,南北跑一趟不容易,可不得多带些人。”

监门军“唔”了声,“带的什么货呐?”

“官爷您瞧。”段郁指着货单上的字,“写这儿了,都是南边的干货。”

监门军随意指了个箱笼,命手下人打开,谁知箱笼才支开一条缝,监门军便猛得扭头,“嚯!”他捏着鼻子向后退,“这什么玩意儿?”

“官爷,是海货,晒干的海货。天热了些,可京里贵人们也不少吃啊,您说是不是。”

监门军直摇头,没了兴致,挥手示意放人。临了瞥一眼那长长的队伍,忽觉这群人身板儿都挺高大,搁人堆里一对比,尤其明显,不由暗道稀奇,便留了个心眼,一张张面孔扫过去。

扫及段郁身后那人时,监门军显然地愣了一下,重又举起撂在一旁的

路引细看,“刚说什么来着,你们打从哪儿来的?”

“官爷,咱们从明州来。”

段郁不怎么担心,路引文书都是真东西,样样合乎律例,绝没有被拦着不让进城的道理。不过明州这个地方,有点说头,地处江南路,又与鄞州相邻,加上“太子”一张模棱两可的脸,只要听者有心,一定会被惊动。

果然,监门军面色微变。待他们尽数入了城门,再回头探看,那边已经换了人核查文书,适才那名监门军,已经不知道上哪儿报信去了。

段郁满意一笑,一群人各自散入京城的繁华中。

*

三日后,敬惠寺。

梆子敲过三更,敬惠寺里的热闹却更甚白日。其实说热闹不太准确,虽然人流攒动,但鲜有说话声,更瞧不见一张笑脸,佛音缭绕间,皆是一副副肃穆敬畏的面孔。

不过入寺的外客大多只在中路上盘桓,西边的碑廊下很冷清,唯独两个身影,并天上完满一轮明月。

“真是赶巧了啊。”一人倚着美人靠,望向大雄宝殿的方向,喃喃道,“七月半,鬼门开,生死无界可不是正是上路的好日子。”

边上的段郁抱臂倚着廊柱,闻言回过头,“嗤”的一声笑,“别怕,上路的肯定不是你。”

倒不是段郁托大,真刀真枪对垒起来,京城如何能与边疆沙场喋血相较,顶多算是小打小闹。可那扮作太子的替身投军未久,虽属段郁帐下,却不曾真正领略他过上阵杀敌,难免心里头没底。

好在“太子”报国立功的信念还是很强烈的,捏紧拳头给自己壮胆,“将军神勇,末将当然不怕。”顿了顿问,“将军就这么确定,今夜对方会有大动作吗?”

“盂兰盆会,万人空巷,正时浑水摸鱼的良机。这么好的机会,还等什么?”段郁懒洋洋地说,“昨日左翊卫兵曹往羽林营运了一批兵械——两军分属南北衙,何曾有互通有无的时候?羽林营不敢开自己的武械库,向外头伸手,这不是明摆着要使坏么。”

“太子”频频点头,附和道:“羽林营武械库在含光门内,那是陛下眼皮子底下,哪怕是中郎将,轻易也动不了手脚。不像左翊卫,兵曹将库门一开,顺百十来个箭匣出来,不是难事。”

调过视线看向南边,天王殿前钟鼓楼对起,楼上悬着风灯,依稀可见值守的僧人,身影寥寥。“太子”好奇地问:“寺院守卫不严,确实适合引狼入室,不过将军偏偏选了敬惠寺,可有什么道理?”

段郁视线逡巡,忙着留意四下里的动向,好一会儿才答:“百多年前,太宗皇帝为元后敬惠皇后立寺,便以敬惠为名。敬惠皇后出自杨氏,先皇后、太子殿下的生母也出自杨氏,太子前来自家家庙藏身,你说”

声音戛然而止,段郁瞳孔一紧,伸手拽起“太子”护到自己身后,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来了。”

中路上辉煌的灯海,照不亮西边跨院里的昏昏夜色。“咄”的一声轻响,一支箭坠在了太子替身先前坐过的美人榻上,看不清来处,但贼人显然已经逼近了。

段郁捞起那支箭,塞到身后的人手里,声音依旧很平淡,“拿好,别慌。”一边抽出刀横在身前,护着身后的人,慢吞吞退了两步。

“咄咄咄咄!”

一箭试探之后,有片刻的停顿,忽然箭矢如雨,齐刷刷冲廊下射来。段郁目光如炬,挥起刀来雷霆万钧,腾挪闪跃间将箭矢尽数斩落,一轮过后,不过轻轻吁了口气。

“捡了多少?”他回头问。

“二十二二十三支。”太子替身装满了箭筒,冲他点头,“够了。”

“那行。”段郁也不恋战,拽着他冲出廊下,往庭院另一侧奔去。又一轮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这回就没那么好运了,行进间将后背留给了敌人,段郁只觉背上一阵刺痛,巨大的冲击力推得他一趔趄,好容易才站稳,勉强奔至廊庑上,撞进一间群房中。

房门一摔,暂时将威胁关在门外,段郁费力地扭过头,龇牙咧嘴地扫荡着自己的后背。他示意太子替身:“过来,替我拔了。”

箭镞嵌在软甲中,大大削弱了力道,虽流了点血,好在皮肉划得不深。拔箭时勾带出衣料,段郁丧眉耷眼地说:“这支得留着,完美的物证。”

躲也躲不了多久,门外很快有脚步声逼近,段郁冲虚空中挥了下刀,满意地发现自己威力不减,舒络完筋骨,便要开门迎战。

“将军小心!”身后一道紧张的声音追出来。

段郁头也没回,“你数一百个数。”深吸一口气,“唰”地拉开了门。

近身肉搏的时候,京城这些养尊处优的禁卫根本不他够瞧,他们的一招一势,在段郁眼中都是放慢的。贼人使短刀,段郁却抡一把塞外蛮子惯使的马刀,短刀不及攻入,段郁狠厉的刀锋已经杀到,轻松挑开贼人的刀柄,顺势刺破咽喉,鲜血直迸出一丈远。

群房里,太子替身才数到“七十九”,便听段郁在外高喊,“出来吧!”忙冲出门外,只见院子里直挺挺躺了一地的人,细细数过去,足有十一个,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正被段将军扣在手里。

段誉嚷嚷:“你过来,帮我把这个绑了!”

绑完了唯一的活口,段郁又挨个去检视地上的尸首,太子惶然问:“将军,是要看他们死没死透吗?”

“找找特征。”段郁正往外掏贼人的箭袋,“这些人的身份,我虽有猜测,但最好还是有个凭证。”

话虽这么说,段郁心知希望渺茫,出来干黑活的,自然得把自己拾掇干净,哪能轻易给人留下把柄,何况他是带兵的人,侦查断案上都是外行然而一个念头没转完,就被边上人脆生生打断了。

“找到了。”

段郁讶然望向他笼在袖中、从头到尾不曾伸出来过的手,“你找到什么了?”

“气味啊。”他比段郁还惊讶,“这群人身上的气味很明显,将军闻不见吗?这是‘元明宫中香’,高祖元明年间留下的定例,至今宸极殿里的御炉都只燃这味香。御炉香不赏民间,除却宸极殿,皇城里各部衙偶尔得赏——皇城里的禁卫,不是神策营,便是羽林营,哪怕对着名册一一找过去,也不费太多功夫。”

段郁将信将疑,深吸一口气,隐隐还真闻出了龙脑和麝香,不由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挺细心啊你小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第一次喊出那张肖似太子面容之后的名字,“崔显,回头本将军一定为你请赏。”

崔显笑着称谢,“今夜之事未完,将军还是先吩咐末将吧。”

其实今夜的事已经完了,甚至不止今夜,太子殿下从鄞州回东宫的路,也终于迎来的光明的结局。潜伏京城三日,一双双眼睛在暗处,亲眼目睹了勾连兴庆宫的朝臣浮出水面,今夜最后的杀招,更是铁证如山,趁着夜色将尸首并那些射落的箭往衙门口一送,之后的事,就不必他费心了。

段郁轻笑,“京兆尹府送五个,刑部送五个,大理寺也送五个。兴庆宫的手伸得再长,到底不能一手遮天。”他看了眼崔显,“走吧,随本将军上衙门口击鼓去。”

*

天幕尽处泛起一抹鱼肚白,远远的,清晨第一轮钟声传来,受惊的飞鸟在天空中汇成细细的线,摇翅迎向东方晨光熹微。

宏大的都城从夜色中苏醒,段郁望着不远处徐国公府,心中感慨万千。一别九年,也曾想军功赫赫衣锦还乡,结果丝毫不浪漫,孤身一人静悄悄地出现在家门口,甚至拿不准该不该进去,没得惊扰了府中人好梦。

他在街这头徘徊,倒是先惊动了守候在边门上的亲信。亲信是段郁的手下,揉揉惺忪的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将军,将军!”他快步走过来,行了一礼道,“末将要紧的消息禀报将军,郡主娘娘昨日一早便出了城,往温泉行宫去了。”

段郁一时没听明白,“谁去行宫?我母亲?”

亲信说千真万确,“郡主娘娘哪知道您回了京啊!这两日风声不大对,想来是郡主娘娘觉得不安稳,毕竟您手上有兵,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便赶往行宫去寻您了。”

“老太太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还操心上我了。”段郁简直蒙了,揉着眉心,好一会儿才厘清头绪,“快快快,给我备马,我得赶回骊山。温泉宫里有谁在啊?老太太可别找上睿王妃,乱说话。”

亲信听得着急,“将军,今日太子殿下就得入城了,您是从龙的股肱,这时候走,可太亏了。”

段郁哪还顾得上这些,郡主娘娘的脾气他知道,虽然九年未见,书信里仍透着钢火,可见丝毫未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碰上睿王妃,想想都叫人揪心。

第54章 晋江文学城34撒娇

埋头不闻窗外事的时候,日子过得飞快。印象里,只记得夕阳洒落在西边的卷帘上,叫人昏昏欲睡,待醒来时,已是天色灰蒙,雨湿流光。晨昏难辨,不知今夕何夕,浑浑噩噩间,好几日的辰光已从指缝间溜走了。

温泉宫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惹是生非的人离开了,再没有一桩接一桩的怪事来打搅她。越棠一开始还很消沉,心情在尴尬、后悔、忿忿不平之间来回横跳,脑海里像装了个机簧,稍稍触碰,面上便像火烧起来一般发烫。

直到她狠狠与双成骂了赵铭恩一通后,情绪找到了出口,心绪也慢慢平复了。到现在,她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

“不知者不罪。”她振振有辞,“又不是我逼着太子隐瞒身份、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理应要承担一切后果。”

双成自然和她一条心,说没错,“王妃别多想啦,有些事,这世上只有您二人知道,您闭口不言,太子更不会到处去宣扬,孰是孰非,还不是您自己说了算吗?往后呢,太子殿下做回他的储君,自有江山社稷要操心,难道还有功夫,来同您计较前尘往事吗。”

反正就是要迈过自己心上那道坎儿,其余的,都不值一提。越棠很了解自己,她向来是最不自苦的女郎,哪怕一时困顿,时间长了,总能淡忘。

她移过视线看窗外,玉树琼枝掩映着凤阁龙楼,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行宫,似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我想出去转转。”她忽然说,“南陂的有仙女池,我听段将军提过,天色晴好时可见五色,若往里头投掷两枚铜钱,许下的愿望都会实现。”

她愿意出门走动,身边的女使简直喜出望外,忙传话给行宫的内管领,不多会儿,便安排得妥妥当当。往南陂去的山道修得宽绰,帝王銮驾都走得,更不必说睿王府的车驾。行宫的内侍大约是想洗刷先前办事不利的印象,路程虽短,也殷勤备下了冰鉴,渥着鲜果与新起出的熟水,一盏香饮子才喝完,车驾便缓缓停了下来。

双成擎一把绸伞,与越棠二人往深处走,约摸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绕过一个弯儿,山谷中十来个错落有致的小水塘霍然呈现在眼前。天公作美,果真一池有一池的颜色,这个是浅一层的青,那个是深一抹的蓝,尽头处则是混进神来一笔珊瑚色的碧因为规模都不大,更显细巧精致,像是意外坠入凡间的奇珍。

“仙女的眼泪是彩色的。”两人纷纷畅想。

双成赶紧摸出两个铜钱,塞进越棠手里,“王妃快许愿。”

先前说起许愿的传闻,不过是凑个趣,心中并不很当真。可现在亲眼所见,这样不似凡尘的美景,若说有些超凡的灵性,似乎也是可信的。于是将两枚铜钱合在掌心,怀着最虔诚的心态,小声祈愿。

“愿国运昌隆,天下安定,京城无乱事,父母身体康健,阿兄仕途顺遂,我也平安享乐。愿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忙得脚不沾地,再也再也别想起我。”

双成傻了眼,“两个铜钱只能管一个愿望吧?王妃所求样样宏大,奴婢的铜钱带少了。”既然什么都求,索性再提醒她,“王妃还可以求一求姻缘嘛。”

越棠迟疑了瞬,心说也是,反正来都来了,“那就愿天赐良缘,下一个我想要乖一点的。”

这下当真是心满意足,越棠将两个铜钱递给双成,换她来许愿。双成说:“奴婢的枇杷果核已经冒芽了,希望能顺利抽条。”

“就这?”越棠呆住了,“什么大不了的枇杷,值得你这般惦记?”

“五月末,禁中赏赐的果子,王妃还记得吗?那是白沙的御贡,出产少,等闲拿金子都没处买。奴婢偷偷攒了果核,问过懂行的匠人,处理好后,全都埋在咱们王府后花园里啦。”

她一提,越棠立刻想起来了,那枇杷的滋味确实极好。当下也认同起来,夸双成办得漂亮,“若能顺利抽条,明年便能挂果吗?”

“没有那么快,小树长上三年五载才能开花,若要果实旺盛,少说十年吧。”正因为不易,才要祈求一份好运道。

交代完心愿,就到了投掷铜钱的时候。然而越棠攥着两枚铜钱,迟迟没有动作,“如此壮美的池水,我下不了手。”于是又交还给双成,“还是你来吧,记得要心无杂念,只留下枇杷。”

双成犹豫着,“王妃的愿望多,还是王妃来吧。”可越棠再三坚持,她只得顺从,扬手一抛,两枚铜钱稳稳当当落进了带一点珊瑚色的池水里,算是圆满完成这趟行程。

一来一回,又到了日暮时分。经过飞霜殿时,越棠想起上回半途而废的汤泉浴,又动了体验汤池的心思。

“总不会再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了吧?如今行宫总算清净了,正好舒舒服服地体验一回。”

于是用过茶点后,直奔汤池而去。故地重游,内侍特意避开了上次出事的宜兰汤,安排至另一处的芷萝汤,以免睿王妃触景生情。然而就是这般不凑巧,这回越棠刚入汤泉坐稳,甚至没来得及感慨一句风清月朗,便有女使匆匆而来,带了宫门上的传话。

“可能是我福薄,命中注定与汤泉没有缘分。”越棠幽幽叹息,睁开眼,无奈地问,“你说谁要见我?”

“河间郡主,徐国公夫人。”女使又补上一句,“就是段将军的母亲。”

这就奇了,徐国公家的郡主娘娘,怎会找到她头上。越棠隐约察觉不妙,踏着石阶上岸,一边吩咐女使:“请郡主至重明阁稍候,我收拾完后,即刻过去。”

细论起来,陈王与先帝爷分属堂兄弟,到了河间郡主这一辈,更加岔出去一层,与宗室正枝的关系并不算亲近。这种半生不熟的亲缘最不好把握,越棠心里没底,谁知见了河间郡主,竟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打眼一瞧,郡主便如京中每一位保养得宜的高门贵妇,四十来岁,脸架子很端庄。可一旦动起来,立刻就显出不同了,郡主的神色很生动,每一分的开心与不开心都写在脸上,说话也直来直去,丝毫不掩饰。

“原本不好打搅王妃,可我如今是走投无路,家里上上下下几十条的性命,全仰赖王妃施援手了。”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越棠大惊失色,“我人微言轻,实在当不起郡主这样重的嘱托。”郡主紧握着她的手,她尝试抽开,却抽不动,无奈之下说,“郡主别着急,您有什么难处,先慢慢地说与我听。即便我帮不上忙,也会尽力为郡主出主意。”

郡主虽着急,口条却很清晰,很快把事情说明白了。原来她此行是为寻自己那幼子而来,昨日出京,连夜赶路,好容易到了会昌营,主帅却不在营中,衙门后院住处空空无人,问营中士兵,也没人说得清楚所以然,只知道近来中郎将常领人上行宫去。郡主没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来温泉宫叩门,可儿子还是杳无音讯,走投无路,唯有向睿王妃探探下落。

“王妃不知道,近来不知哪来的风声,说太子殿下还活着,闹得人心惶惶。更闹心的还不是这个,前阵子我儿写家书,其中提及了好几桩公事,皆与鄞州有关,话里话外的,还暗示我向兴庆宫贵妃透露一二。我当时觉着

莫名其妙,后来京里开始传太子的消息,这还得了么!我再三思量,始终放不下心,这才想着去会昌,非得见上我儿一面,把话问清楚才行。”

原来是这么回事。越棠很理解郡主的心情,设身处地想想,单从郡主的角度看整件事,段郁的行为,确实像在替兴庆宫谋夺储位,甚至不惜将全家拉下水。

而越棠是知道些许内情的,起码比郡主知道的多,太子殿下确实还活着,段郁也是太子手中一把忠诚的刀。虽不知道他们具体的筹谋,但她清楚,段郁非但不是乱臣贼子,此役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一跃成举足轻重的太子党。

郡主是爱子心切,可越棠却拿不准,该不该把事情透露于她。段郁走了好几日,如今也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密谋密谋,若泄了密,谋还能成吗?先前他们都将计划瞒着她,可她哪怕再讨厌太子,说到底,还是希望他能正本清源、拨云见日的。

“郡主不必担心。”越棠犹豫再三,终究是没吐露实情,“段将军深明大义,忠于朝廷,忠于百姓,他绝不会行悖逆之事。”

这话说进了郡主心坎儿里,她拍着越棠的手,感慨万千。

“也不瞒王妃,我那郁哥儿离家多年,全靠家书传信,如今都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但毕竟是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那小子心性磊落,根骨正,大是大非上绝对拎得清。我原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带兵的人,总是容易犯忌讳,只怕一个疏忽,稍稍踏偏一步,小错也酿成大祸了。”

说到激动处,郡主停下来,缓了口气,越棠忙捧起茶盏递过去。可郡主压根顾不上喝,眼巴巴地瞧着越棠,非得讨一句准话才好。

直爽与冒犯,有时候只在一线之间,郡主一味强迫她表态,越棠忽然就有些不快。她不动声色地拂开郡主的手,扬唇笑了笑。

“要是郡主当真对段将军一百个放心,今日就不会来会昌营了。有什么话,不能派人传信来问吗,不过多等上一日的功夫,郡主却非要当面问将军,不就是因为万一是最坏的情形,可以早一日拦住他吗?”

阴阳怪气的一番话,越棠说完其实就后悔了。她很欣赏段郁,郡主也并非针对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郡主的心急情有可原。罪过罪过百忙之中,越棠不忘自我谴责,近来她的脾气仿佛是不如从前端稳了,一口气都不能忍,是因为没人管束的日子过久了,变得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了吗?

而直来直去的郡主,听了她的话竟没反驳,怔了怔,旋即苦笑起来。

“王妃年轻,见事却这样透彻。没错,我当然也怕,万一那小子真被猪油蒙了心,打算做什么离经叛道之事,我必得尽力阻止他,总不能因他一个连累全家,谁知还是来晚了些,我竟找不到他。”郡主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来求见王妃,也是有私心的。”

越棠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睿王曾与太子殿下关系亲密,去岁鄞州之乱,睿王更是为了替太子殿下挡灾,连性命都断送在了鄞州。太子殿下若果真还活着,必然会因为睿王的关系,格外照拂王妃您,那我今日来见王妃,昭明段家上下绝没有贰心,日后王妃若肯为段家向太子说句话,便是段家的活路。”

郡主瞧准了睿王妃的性情,睿王妃不爱与人虚与委蛇,那她索性真诚到底,说话丝毫不避讳。

这招确实管用,越棠被闹得没了脾气,木着脸笑:“郡主娘娘真是让人耳目一新。”不得不绕回先前的话,她退一步,漏一点模棱两可的口风。

“我理解郡主的担忧,眼下将军不在会昌,也不在行宫,但会昌营的大部队还在,说明将军并没有走郡主最害怕的那一步,不是吗?凭我对段将军的了解,他是率性而为的人,他可能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但绝不会一声不响地,就把全族人的性命都置于险境,郡主觉得呢?”

郡主不由点了点头,很快又摇头,“可是”

越棠打断她,“眼下段将军在哪里,我也说不好,我只能告诉郡主,我对段将军有信心。郡主若是不信,便陪我一起等等看吧!”她比了个手势,“就请郡主陪我等三日。三日后,段将军若没有消息传来,我便随郡主一道回京,掘地三尺也把将军找到,带到郡主面前陈情。”

言尽于此,郡主明白,再问也无济于事。好在睿王妃这番剖白,言语颇有分量,让她定下了一半的心,解开了一半的愁肠。

人一旦从自己的麻烦里抽开身,就能体察旁人的情绪了。郡主显出懊恼的神情,甚至起身给越棠行了个礼。

“适才冒犯王妃了,我给王妃道个歉,待日后回京城,再正式上门向王妃赔罪。我自知有个这毛病,一旦脾气上头,说话便不过脑子,这些年不知吃了多少亏,可偏偏就是改不掉。王妃是福泽深厚的人,千万别与我一般计较。”

算起来,睿王还要称郡主一声堂姐,越棠哪能真受郡主的礼,一早便伸手扶住了。她不计较,可确实有些心累,便说:“天晚了,郡主今日就在行宫住下吧。南苑的汤泉很好,郡主奔波了一天,汤泉浴最适合疏解乏累,郡主不如试试?我让内管领为郡主安排。”

河间郡主走后,越棠疲累地歪在罗汉榻上,双成见状,体贴地上前问:“王妃,奴婢替您捶捶腰?”

越棠闷声说不用,“我是心累,郡主这性情,让人难以招架,凶起来是真凶,体贴起来也是真体贴猝不及防,疲于应付,我的精气神都要被她吸走了。”

双成对她表示同情,“奴婢在外头都听得头大。”

想起段郁,越棠顿觉他离家九年挣功名,实在是明智之举。他的脾气有郡主的影子,好在只有那么一点。

双成忽然有了些旁观者清的感悟,“两个人相处,一个人喜欢说话,一个人喜欢倾听,那样才和谐。王妃与郡主娘娘都是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您觉得心累,段将军不一样,王妃说什么他都爱听,您便觉得轻松了。”

“喜欢说话?我话很多吗?”越棠愕然。

“不仅仅是说话,是一种感觉”双成一时想不出如何解释,艰难地比划着,“奴婢的意思是,王妃是主角,郡主也是,哪怕有事求相求,她也习惯了要当主角。而段将军就很会当配角,赵嗯,也很会当王妃的配角。”

不提那个人还好,一提他,越棠便沉默了。双成忙岔开话题,“不知道段将军怎么样了,都过去四五日了,京城也该安定下来了吧。”

越棠不愿多想,索性梳洗睡觉,扶着双成摇摇晃晃地登上二层楼。

“我也希望段郁快回来,我可不想日日与郡主娘娘面面相觑。”

好在越棠没有为难多久。第二日,她陪着郡主说了半天的话,接着睡了个长长的午觉,直到申正时分,才被双成摇醒。

“王妃!王妃段将军回行宫啦,要

接您回京呢。”

“回来了?”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那太子呢?”

双成喜气洋洋地说:“殿下自然是回到东宫了呀,总之京城一切都安定了,具体情形,您快去问段将军吧。”

越棠收拾完下楼,见到的便是一副母子久别重逢的画面。郡主娘娘高兴得又哭又笑,也难怪,九年未见,还是在一场动乱过后,太多的情绪难以安放,只能用最浓烈的方式表达。

然而郡主的温情没能持续多久,这两日的惶然害怕,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拳头,抡在段郁胳膊上。

“你这小子险些把全家害惨了!我与你父兄几日没睡好觉,还以为你在边关吃沙子吃傻了”郡主又是一拳头,“这么大的事,不能事先与家里通个气吗?显得你多能耐似的!”

郡主打起人来是真打,三两下的功夫,把母子间的那一点隔阂与陌生,打得烟消云散。有些久远的回忆瞬间被唤醒了,离家多年的段郁,就这样无比丝滑地找到了家的感觉。

“母亲,阿娘”段郁生受着郡主的铁拳,不好躲,只能苦笑,“儿大了,您给儿留点脸面吧。”

郡主这才想起边上还有外人在,嘴上说:“你还知道要脸吗?”心到底是软的,停下手,拖着儿子往越棠跟前走。

“多亏了睿王妃,我这个当母亲的才能熬过来,趁此机会,正好,你快给你堂婶陪个罪吧。”

二人俱是一惊,越棠连连摇手,“我并未帮到郡主什么,段将军更不曾亏欠我,何来赔罪一说。”段郁呢,听到“堂婶”的称呼,骇得脸都白了。

“阿娘您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郡主倒是很坦然,“我与王妃初相识,交情未深便论亲戚,多少显得尴尬。你不是常与王妃见面吗?既已相熟,王妃也赏识你,称一声长辈你还吃亏了?”郡主嫌弃自己儿子不会来事儿,“榆木疙瘩,和你爹一样嘴笨。”

越棠也不是非得要这个侄儿,两人处到现在,一直是平辈论交,她觉得挺好。见段郁一脸懵,便刻意岔开话题,问起京城的情况。

见他们要论正事,郡主恐有不便,主动退避,临走前吩咐段郁:“好好听王妃的吩咐,回头别走,我有话问你。”

郡主离开后,屋内两人皆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越棠有意缓和气氛,便扬起轻快的声调,“别紧张,我没什么话吩咐你,只是想问问你,一切可还顺利,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段郁这才抬起头来,一日一夜未阖眼的疲惫,全写在了脸上。越棠一眼扫去,被他前所未有地颓丧吓了一大跳,“怎么弄成了这样?受伤了吗?”

段郁潦草地摇了摇头,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想护送睿王妃回京城,郡主娘娘一张口就惊天动地,他不想再受这份罪了。

谁知睿王妃却犹豫了下,“段将军护送郡主娘娘吧,我有王府的侍卫,随时可以上路,就不劳烦段将军了。”

段郁绝望地读懂了睿王妃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觉得郡主不好相处,宁可独自回京,也不愿与他们同路。

他顿时觉得天都矮了下来,这可怎么办,本就不易的征途,愈发艰难了。他试图挽回,涩然道:“臣的母亲,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她的心是好的,绝没有害人的想法。”

“段将军误会了。”越棠被看穿了心思,尴尬地找补,“我是想着,郡主与将军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多我一个,只怕大家都不自在。”

段郁哪里会信,又难过又着急,“王妃骗臣,王妃就是觉得郡主不好相处。”少年人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一瞬间驰骋出千里远,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悲情的画面,生怕她会因此而疏远他,越想越委屈,“即便如此,郡主是郡主,臣是臣,王妃难道从此就不待见臣了吗?不与臣相交了吗?”

越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怎么自己一句话,就要闹出他的眼泪。他是昂扬威风的武将,一张脸生得英挺俊朗,这下却耷拉着嘴角,眼底漾着水雾,一副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模样。

越棠口干舌燥,几乎想摸摸他的脑袋,又觉得不合适,只好落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你瞎想什么呀?一点小事,怎么还生气了?”她哄不好他,不得不缴械投降,“行啦,我跟你走,跟你还有郡主一起回京,行不行?”

段郁正懊悔自己不庄重,没料想这招竟奏效,不由得喜出望外。

原来王妃吃这一套。

第55章 晋江文学城35相亲

七月末,京里的天燥得要出火。睿王府却不得闲,越棠在前院听管事呈禀各中事宜,耗费了半日,终于将前阵子攒下的庶务厘清了。

好容易闲下来,也懒得走动,便移开了槛窗,扇着凉风喝一盏饮子。庭前一棵木棉树向着穹顶,浓绿的枝叶暴晒着,像裹了一层油膏似的。越棠正支着脑袋发呆,眼梢一瞥,见廊下有女使行来,后头还跟着个生人,看服色,像禁中的内官。

越棠不由坐直了腰,整一整衣袂,果然听女使通传,说内侍省的郑都知前来谒见。越棠略感讶异,忙肃容说请。

要知道,郑都知乃内侍省的一把手,如今孙贵妃惹了大麻烦,暂时幽闭兴庆宫不得出,宫务便全交由内侍省决断。内侍省一手统管掖庭,一手替天子打理私帑,这位郑都知,无疑是天子最信赖的人物之一。

圣眷正隆的郑都知,见了她却不拿架子,客客气气地说:“臣是来给王妃下帖子的。明晚陛下在太液池设宴,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陛下特地嘱咐了臣,王妃是座上宾,明日若到场,这宴才算得上圆满。”

一席话说得越棠惶恐起来,“都知这话,真是折煞我了,其实禁中早两日便传信到王府,知会了明日宫宴的安排,怎还劳动郑都知,今日特地跑一趟呢。”

郑都知一脸的和颜悦色,“王妃自然与旁人不同,陛下郑重嘱咐,臣别说多跑一趟,就是明日亲自驾车迎王妃入宫,也是臣的本分。”

客气得过了头,便有了胁迫的味道。越棠不是狂妄的人,她清楚自己的斤两,郑都知把姿态放得极低,那是他会做人,她却不能真把自己当盘菜。禁中最初传口信的时候,她确实动过称病不赴宴的念头,实在是她心中的结还没解开,暂时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位太子殿下。可眼下郑都知将陛下都抬了出来,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靠天子荫恩过活的人,在圣意面前,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格。越棠笑着点了点头,“都知的意思我明白,明日的宫宴,我一定准时到场,不辜负陛下与东宫的盛情。”言罢,给边上的平望递了个眼色,平望会意,忙奉上赏银。

郑都知谢了恩,却不接赏,磊落地插起袖子,欠身说:“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王妃的赏。今日臣能得王妃一句承诺,算是功德圆满,就不扰王妃的清静了。”又客套了两句,却行退至门边,方才转身离开。

双成在边上听着,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王妃在陛下心里,竟如此有分量。难道是太子告知了陛下,这段时间是栖身于睿王府、深受王妃照拂吗?”

“你觉得像吗?”越棠有气无力地叹息,“要是单纯的感激,就不会派郑都知上门提点我了。”

其实越棠明白,陛下这么做并不是针对她,而是央她帮着和粉饰太平,只是各中内情,拉不下脸掰扯罢了。陛下的处境也挺为难,太子平安归来,当然是大喜事,可同时也提醒着众人,太子当初是在鄞州办差时未控制住局面,这才遭遇了不测,并且赔上了睿王一条命。所以就连办不办这场宫宴,想必陛下都纠结了许久。最后既然还是决定办,那她身为睿王的未亡人,若不现身,就有了心怀怨怼的嫌疑,到时候陛下与太子面上都不好看。

平望刚送走郑都知,不一会儿又来传信,“洛州刺史的夫人并一位小娘子在门上,递了名帖,说求见王妃。”另拿出两张先前递进来的拜帖,“太常寺卿的夫人、定襄郡公的夫人,也问王妃近日若得空,可否容她们来府上拜会。”

都是陌生的名字,越棠听得一头雾水,顾不上看名帖,只能先应付已经找上门的,“洛州刺史的夫人为何要见我?她们是王爷母家的亲戚吗?”

平望说应当不是,越棠忖了忖,无奈道:“这么热的天,不是要紧事也不会出门,还是先请进来吧,别让小娘子热晕了。”

趁着客人行至花厅的功夫,越棠囫囵了解了一下她们的来历。洛州刺史是京兆杜氏子弟,不到四十,便守从三品的刺史衔,家中夫人则出自清河崔氏,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越棠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非得她帮忙的。

远远见着人来了,崔夫人三十余岁,面相甚美,身边跟着的小娘子更是娇俏,盛夏的艳阳衬着桃腮粉面,十五六

的年纪,见了人未语先笑,很难叫人不喜欢。

崔夫人携了极为丰盛的礼,身后跟来一溜女使,手里都满满当当。越棠一看这架势便觉头大,才要开口,崔夫人已经笑着截住了她的话头,“今日来得唐突,失礼了。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都是洛州带来的土仪,王妃只留着赏玩罢,就当是给王妃赔罪,王妃且宽心,一定不会叫王妃为难的。”

若果真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便也不会拿出手了。越棠心知肚明,却也懒得撕扯这些细末,一头让人收下,一头又笑说:“崔夫人有心了,可我也不好白收夫人的礼,正巧了,前阵子我随长公主去了趟骊山,也捎回不少土仪,我让人挑些有趣的,一会儿让崔夫人带回去。”

边上的平望会意,应声领命,“奴婢这就去备礼。”

崔夫人笑意一僵,却没法说什么,闷声饮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脸上又神色如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