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晋江文学城21难以驾驭
那边赵铭恩逃出山房,顺着山径往南,一口气行到太和宫前殿附近,见人流熙熙,闻丝弦咏叹,方才停下来缓神。
边上的大树底下张方桌,他走过去坐下,屏息运气,感受血脉在经络间奔腾。四肢的酸乏较适才更甚,大约是气血奔涌的缘故,连肢端都微微酥麻,垂眼打量,只见指尖泛白,隐隐透出灰青色
中毒了。
暗叹一声,倒没有太多情绪,他已经气过头了,只能苦笑。没去费神细究她究竟是如何得手的,只飞速盘算下一步。今日睿王妃悄悄随他出城,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后头还拖着来历不明的尾巴。若只是尾随不掉,倒不算麻烦,原已经安排好对策,可现在才知真正麻烦的是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主,要打消她的心思,又不能动真格,实在伤脑筋。
略忖了忖,往中路上的三清阁行去。三清阁中设了坛场,正扬幡挂榜,道童与法师进进出出,间或有外客驻足观瞻,也无人在意。西南角依墙的格架上贡了一排莲花灯,有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公子正点灯,他瞧了眼,不动声色踱过去,往角落里立着。
年轻公子眼梢一带,登时惊得不轻,忙放下东西同他来搭话,“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此人便是赵铭恩遣去鄞州查探的二人之一,名叫严瑀。当日太子下落不明,能与严瑀搭上线,仰仗的还是那趟护送睿王灵柩入皇陵的差事。严瑀供职羽林军,虽不属东宫,但出身官宦,与太子从小相识,少年人的情谊超越君臣之分,更有为至交赴汤蹈火的义气。
赵铭恩入太和宫后,便与严瑀见过面了。说定的计划里没有这一环,此时骤然现身,严瑀自然惶恐,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方有此一问。
赵铭恩摇头说无事,只问他:“睿王府的人,解决了么?”
严瑀道:“殿下放心,两个看家护院的侍卫罢了,道行浅,早让臣给扣住了。”至于随睿王府而来的尾巴,眼下他们分不出手去查探来历,一无所知,便不好轻举妄动,待日后行事时甩脱了便是。
太子殿下如今在暗夜中蛰伏待机,每一回人前露面,都是冒险,一旦消息走漏,所有的谋划尽数付之东流。严瑀困惑地挠头,殿下不按章程行事,就为了问这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不由再三确认,“殿下果真没遇上意外吗?”
边问,视线边在太子身上逡巡,扫及颔面霎时色变,“殿下受伤了?”下颔近唇
边一道血痕,情急之下引袖一拭,再细看却愣住了,什么血痕,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赵铭恩原还疑惑,见严瑀看看袖口,又愕然瞧瞧他,恍然明白过来,忙咳嗽了声掩饰,略侧过身,拿另一侧面对他。
“不是适才我”这种谎,赵铭恩全无经验,压根不知道怎么圆。一时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角都写满了无措与彷徨,倒将严瑀看乐了,若不是场合不对,他恨不能大笑三声,回头再讹太子殿下些好处。
不过眼下,严瑀还是好心地替他找补,主动岔开话去,“殿下,孟简已启程奔赴骊山了。会昌营虽只五千驻兵,却比其余宿卫军都堪用,此番不为攻城夺寨,只是留个后手,必要时可以救急,殿下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严瑀口中的孟简,便是另一位羽林校尉,名叫洪纬的。二人自鄞州回上京,今日与赵铭恩见面后,洪纬便领太子密诏,前往骊山脚下的会昌营。
赵铭恩已神色自若,点了点头,又吩咐严瑀:“你回一趟京城,替我给长公主传个信,我有要事请长公主帮忙。”转念又想起今日禁中有典仪,“戌时一刻宫门下钥,长公主总该出宫了,你届时再去公主府。今日若不便出城,便等明晨开城门也是一样,一切以稳妥为上。”
严瑀虽然意外,却不会质疑太子的安排,只表示了担忧,“孟简不在,臣若也不在殿下身边,臣怕”
“半天而已,事办完了就回来。我在太和宫等你,明日还是照原计划动身。”
既如此,严瑀再没什么可说的,一一记下太子的嘱咐,便准备动身回京。离去时二人一前一后迈出三清阁,阁前台基足有丈余高,下台阶时,却见太子脚下一踉跄,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上。
“殿小心!”严瑀眼明手快,一弯腰抄手去扶太子,幸而没有磕伤。三清阁内光线昏昏,此时天光一照,才发觉太子面色很不好,严瑀心中担忧更甚,“臣先去给您寻个郎中瞧瞧吧。”
崴倒的瞬间,赵铭恩眼前一黑,只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倒还好,只是再顺过气时,身上愈发乏力,下台阶时必得扶着什么借力才行。
索性就地坐下,闭目凝神,试图分辨气血间的症候。半晌睁开眼,蹙眉道:“你只管去寻长公主,不必管我。”
“身体是本钱,现在不是您逞强的时候。”严瑀忧心忡忡,说话间,又瞥见太子下颔隐隐的红痕,不免产生了一些怪诞的联想。
其实赵铭恩并非逞强,他不通毒理,但他了解睿王妃。睿王妃给他下药,所图不过是她为所欲为时他没法反抗,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她没道理做,也做不出来。先前紧张,是担心她邪心一起,下另一种药,可就眼下的症状看,大约只是软筋散。
“不是什么大事,发散一阵,睡一觉就行了。”总之是不必再说,个中内情,再揪细下去,他就没法解释了。
严瑀走后,赵铭恩自然没再回山房去,抬脚往边上偏殿中一躲,静坐养息,只等到日暮时分,完成那场约定好的法事。
偏殿里道士们正打醮,左近的庄户人家祈福禳灾,场面不讲究,唯求热热闹闹。赵铭恩拣了个角落里的座儿,末了还分到一块神明享用过的粟饼,农妇见他犹豫,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小郎君生得恁好,就是不大精神。快吃吧,吃了有力道,保你秋天地里收成好,来年就娶上媳妇儿喽。”
赵铭恩在农妇殷切的目光中,迟疑地咬了一口粟饼,农妇笑得更喜庆了,越看他越喜欢,忍不住打探他的来历,“小郎君今年多大了?家中几口人呐?”
粗布麻衣的太子殿下只得又咬了两口粟饼,然后艰难地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噎着了,没法儿发声。
结果这块粟饼让他积了食。酉初时分,道童示意他可以去斋堂用暮食,他全无胃口,摇摇头推拒。脾胃滞胀,加上身上乏力,真是分外难受。
日头逐渐偏西,钟鼓声响完一轮,便落到重重山峦后头去了。林海渐送来凉风,他为先皇后安排的法事也开始了,立在廊庑上,不远不近地看着殿里道士念符咒,暮色从身后攀上肩头,映得那乾坤八卦在光影里明灭摇曳,愈发讳莫如深。
最后道士请他入内,亲手点燃功德卷,以慰亡者之灵。这等小小法事,一应物件规格都不高,那功德卷燃出一蓬蓬呛人的烟,赵铭恩站得近,难免呛了两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一阵翻江倒海,就这么将他给撂倒了。
倒没晕过去,只是一口气提不上来,胳膊腿儿都难动弹。身边的道童见状惊叫,忙伏下身问他怎么了,还是老道士经验丰富,掰过他的下巴端详两眼,捋着胡须说不碍事。
“阴虚气逆,年轻人,情志过激啊。”老道士往他人中上掐了把,问他,“怎么样啊,可觉得心悸?”
见地上的人略摇了下头,老道士便由他去了,“未有心悸,便没大碍,日后需得好好调养。”又招来几个小童送他回下处休息,“去问问都管,他住哪个院儿?把人送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回去不能回去!那院里有洪水猛兽赵铭恩动了动唇,可道童的手势不将就,提溜着他的肩一晃,一下便将他晃晕了,到底没能说出话。
*
山林夏夜清幽,天上星子璀璨,诗文里写蛙声一片,虽不闻,却有流萤照窗,小小一点微光,执着地围着窗棂扑腾,勾勒出一个轻软妙曼的梦。
越棠支着脑袋赏夜景,偶尔摇下团扇,驱走逐光而来的小飞虫。山房里虽有驱虫的线香,她嫌气味不好,点不多久便灭了,只能自己多费点力气。
不过么,她能打扇子,有些人就不能了不由回头望,床榻上身影宛然,还和先前一样,纹丝不动。
“还不醒?不至于那么弱吧”越棠暗暗嘀咕,到底还是心肠好,走近床榻边,探过身,查看可有蚊虫趁虚而入,咬坏了他的好皮相。
屋子里不亮堂,朦朦胧胧的光笼着纱帐,烛影晕在人脸上,衬出他难得柔和的面相。大约是药力的作用,他看着不怎么舒称,眉心微蹙,缠绕着无穷无尽的思虑。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心结呢?形单影只的奴仆,肩上却似压着千钧重的包袱。越棠瞧着他默然出神,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不免叫人往东宫的事上联想。她甚至借爹爹的手打探过,去年太子南下鄞州办差,随行扈从中确实有几名姓赵的,一应都在那场动乱中殒命了,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当然了,他若是那几位东宫僚属之一,死里逃生后隐姓埋名,也能理解,毕竟护主不利,若亮明身份回到朝廷,少不了论罪受处。可同样是隐姓埋名,里头也有讲究,往外阜乡野间一躲,是不问世事斩断前尘,而隐匿在睿王府,就更像是谋定后动、所图者大了。
越棠忍不住呢喃,“你究竟想做什么呢?”手里的团扇伸过去,玉质扇柄落在他的眉心,轻轻摩挲,企图抚平那川纹里的郁结。
“想为太子报仇么?就凭你,岂不是螳臂当车”扇柄游移,顺着他深秀的眉骨,攀上鼻梁,慢慢落在那柔软一点唇峰上。
叹息着,嗔怪着,“说过好多次了,你告诉我啊,好歹我是睿王妃,不比你有力量么”
“不信我?睿王与太子情谊深,性命都甘愿舍弃,在你们这些太子近臣眼中,难道我连真相都不堪交托吗?“她作势啧了声,摇头表示失望,“心寒呀。”
扇柄在唇峰上流连,他面白如纸,更显一点殷红鲜焕。扇柄逗弄,
犹嫌不够真切,不由伸出食指,在那儿抚了抚。轻手轻脚的动作,很得趣,轻拢慢捻,忽然却加了分恶意,有点泄愤的意思。
“居然还想跑!也不问问我答不答应。”
“你把事情告诉我,我助你去杀上一场,岂不是如虎添翼!我虽不认识王爷,但到底是借了他的名头,才有了下半辈子的富贵安稳,知恩图报嘛,拿我自己的性命填进去是不行,可替王爷出口气,完成他的心愿,我也愿意添砖加瓦出一份力呀”
在唇上玩弄够了,又执着扇柄向下移。他的脖颈有着好看的线条,肤色因日晒微微泛红,却干净细腻,足见从前作养得好,哪怕后来投身王府,常被她打发去历经风霜,也没有沾染丝毫粗鄙的痕迹。
今日出门,他还是王府仆从的打扮,石青色的袴褶,圆领直袖,领纽严严实实扣在颈侧,勾出颈间一段流丽的弧度。扇柄兴之所至,将领缘略略挑开,透出一抹肩头的肌肤,她暗暗呀了声,真白净!手里羊脂玉的扇柄贴上去一比,竟都显得粗疏了。
瞧一眼,再瞧一眼,越棠心头砰砰作跳,半是羞赧半是新奇,扇柄险些捏不住。虚张声势了好一阵,真到了上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认知其实很浅薄,男人的身躯真不是女郎可以抗衡的,哪怕已经将他撂倒在床榻上,仍有难以驾驭之感。
难以驾驭惶然,也战栗。忍不住想要见识更多,挑起扇柄,在那领纽上戳来扭去,企图将纽子松开,“怎么这样紧”越棠皱着眉嘀咕,只好伸手去解,刚搭上领口,却见他的喉结动了动。
越棠吓了一跳,手一抖,倒将衣领大大地扯开了,向上看,正撞上他沉沉的目光。
“王妃在做什么?”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22行不行的,试试就知道……
他大约是渴了,声音沙哑,掩盖了不悦的情绪,倒有种惑人的味道。
越棠被他一打岔,本来还略感尴尬,他这一开口,却让她进入了角色,冲他盈盈一笑。
“醒啦?感觉怎么样?”
其实赵铭恩醒了有一会儿了,从她将挨近床榻边端详他起,像是野兽的本能,危险的气息靠近,一下子就回了魂。醒来后,晕倒前的事一桩桩想起来,不由暗道糟糕,他搬的救兵尚没来得及赶到,少不得要再与她斗智斗勇。
扇柄落在他脸上时,他绷紧了忍耐,因身上药力仍在,若动起手来,他没把握拿住她。不过后来,她对着他自言自语,有些话很出乎他的意料,比如他的身份,她终于疑到了东宫上头,虽没猜中他就是太子本人,也足见她心里明镜似的,毕竟事实太荒诞、太凑巧,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更令他意外的,是她领睿王的恩,且愿意为了睿王掺和到太子那摊子事里去。一向耽于逸乐的女郎,竟有这份心,他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她只想要安稳、随性地活着,人前讨乖人后偷着乐,其实撇去那嬉笑怒骂的皮囊,也有颗纯质的心,激浊扬清,有她的信仰。
不是不触动,可才触动未久,她的扇柄就往他衣领里挑,那点触动顷刻便化为泡影。再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只能睁开眼,阻止这位睿王妃犯下错误。
赵铭恩略歪了下脑袋,垂眼看领口情形,衣襟敞着,好在还有一件中衣,倒不至于多难堪。抬手扣纽子的力气他尚且是有的,慢吞吞将衣裳扣好,看向一边的桌案。
“有些口渴,劳王妃为奴递杯水。”
赵铭恩深知,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得泰然自若,否则就是给她的邪性的趣味添柴火。她听了不接茬,啧了声问:“赵铭恩,你还敢喝我递的茶水?”
他平静地看着她,“王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此时再下药,恐怕多此一举。”
“你倒清楚。”她怜他受了苦,没再使坏,牵袖倒了茶水递过去。他艰难地坐起身,垂眼将茶水喝完,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让越棠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她好心劝他:“这是太医局最好的软筋散,两颗药丸足能撂倒一头牛。你就不必费心思量怎么脱身啦,用药到现在快三个时辰了,药性早已深入肌理,天亮之前,你都不会有力气下地的。”
他留给她一张俊朗的侧脸,哪怕精疲力竭到这个地步,人一清醒,气质就是坚毅的。越棠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颊,“乖乖听话,过了这一夜,又能活蹦乱跳了,一点损伤都不留。”
赵铭恩想将茶杯搁回去,试了试,果真如她所说,双腿撑不动躯干的分量,下地迈两步都费劲。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再按捺,也不免生了恼,抬头见她笑吟吟的模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恼她的所作所为,更觉荒唐可笑。
索性冷了脸,一甩手,茶杯应声落地,骨碌碌滚出去老远。他凝眸盯住她,“王妃今夜将我药倒在房中,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她抿了抿头发,举手投足间递过来一个眼神,明眸轻睐,简直十足的妖妃做派。然后袅袅地在榻边坐下,挨近他说:“赵铭恩,你表面上在我府里做小伏低,背地里连江山社稷都敢谋划,这么大的能耐,还看不出我想做什么?”
“王妃敢做,却不敢说么?”他侧身避她,行动不便,眼神却不示弱,嘲讽又挑衅。
越棠把脸一扬,“谁不敢说嗨呀,我明白告诉你赵铭恩,我挺待见你的,你在王府的时候,瞧见你我就来劲,虽然你这人脾气差劲,好听话不会讲,心思又和海一样深,但你有优点啊,生得漂亮,身条儿又好,稍稍打扮一下,一准是全京城最拔尖的少年郎。”
这张脸看久了,就忍不住想上手,描画他的眉眼。越棠肆意地探究着,嫌他总乱动,索性一手揽上他的肩,“本王妃打算抬举你呢,可你居然想跑,还一句实话都不肯说。既然这样,今夜就赏你为本王妃侍寝吧——人可以跑,把身子留下,如此我才能信你不会对王府不利。”
她总能出人意料,话里话外似乎在说喜欢他,还大言不惭,要他侍寝。
侍寝赵铭恩冷笑起来,往日里冠冕堂皇的称呼都顾不上了,“你要我侍寝?那你给我下什么药?用了软筋散,哪来的本事侍寝,简直笑话!”他毫不留情,企图让她清醒些,“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全是纸上谈兵,恐怕连侍寝的章程都不知道吧?王妃,你消停会儿吧,行不行?”
“软筋散吃了会不行吗?”越棠怔了怔,旋即摇头,“医官都说了没妨碍,你别想诓我。”
赵铭恩听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你还向医官打听?哪位医官?”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惹得他大喘气,“睿王薨逝不过半载,你身为睿王妃去打听这种事,要让人知道,你的脸往哪搁?睿王的脸往哪搁?别人会怎么想你?你不是向来最会做戏吗,外头都说睿王妃可怜可敬,现在却不要面子了?堂堂王妃”
他嚷得急赤白脸,这下把越棠也惹恼了,实在不想听他掰扯,情急之下便去推他,他没力道抗衡,一下就被推倒在床榻上。
赵铭恩后脑勺磕得不轻,蹙眉吸了口气,嘴里的叨咕戛然而止,“你干什么”
越棠哼笑,“别废话了,行不行的,试试就知道了。”
她声势浩大,不过说她纸上谈兵,倒也不算太冤枉。在越棠的认知里,最致命的招式便是脱衣裳,至于脱完
了衣裳接下去要做什么,就有些朦胧了,总该是要较量一场,可这较量该打从哪里起头呢
她趋身靠近,趁他来得及反抗前,吻了吻他的脸颊。贴上去的那一瞬,其实没能品咂出什么特别的兴味来,只是感慨,她瞧上的儿郎,果真是女娲刀功精良的杰作柔软的肌肤,细致的骨骼,撇去那些身外之物,他这幅皮囊,一点儿没得挑。
发肤相触,略蹭了蹭,便不确定要怎么继续了。越棠撑腰起身,想去扯开他的领纽,结果遭到了他强弩之末般的反抗,晃晃悠悠地,他勉强抬臂握住了她的手。
“嗳,你看,是你主动牵本王妃的手。”越棠笑得欢实,有意扭曲作直,火上浇油,“别攥这么紧呀赵铭恩,我不会跑的。”
软筋散的药性正起劲儿,她使足力气,也能挣脱他的钳制,可越棠不与他斗狠,就这么依在他手心里,再次俯身去亲他。
赵铭恩自然要挡,无奈只生一双手,顾了上头顾不了下,犹豫的功夫,手臂拦在她肩头,于是一个侧身,一个偏脑袋,就这么阴差阳错地亲上了。
越棠是冲着他脸颊去的,没想到直接对上了双唇,通身一震,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就开了窍。这不一样气息咻咻的,带着轻盈的、急促的火苗,一瞬间滚烫,燎遍旷野。本能驱使着她来回摩挲,然后切切啃舐,那触感太有趣也太诱人了,迫切地想探寻更多,好将他整个儿囫囵收入囊中。
赵铭恩眼前一黑,她的鬓发落在他眼睫上,细细碎碎地遮去了暧昧的亮光。起先只是惊,很快便慌起来,没想到她还会这种招式,妖精般缠人。他骇然避闪,“王妃,不行”可惜蚍蜉撼树,艰难挤出的话语,很快又淹没在她兴致勃勃的探索中,甜腻的香气满头满脸地盖上来,脆弱而混沌的神识,逐渐就要冲散了。
“放轻松,别搂这么紧。”百忙之中,她还抽出空呢喃着抚慰他
她说什么?赵铭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箍上了她的腰,严丝合缝地搂在一起,起伏的轮廓磕碰,碰出令人无法承受的壮阔波澜。
不知是哪里出卖了他,赵铭恩只觉她向上蹭了蹭,附在他耳边说:“你也是喜欢我的,别装了。”语气得意,俨然以为自己撞破了天机。
喜欢她?
太子殿下经历过生死浩劫,却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太多情绪挤在一处,难以分辨出清晰的脉络。他一定是不讨厌她的,换作是别人逼他就范,哪怕吃下十倍的软筋散,他也有法子叫她停手,全身而退。但这是喜欢么?不能够,他不至于卑劣至此。
理不清楚,也不要紧,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成年男人的欲望太明显了,无法辩驳,他索性闭上眼不言,双手严守衣襟,努力去想风雨飘摇的东宫,想鄞州的阴谋,想枉死的王叔
越棠察觉出他的变化,不满地摇撼他,“别躲啊!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算什么大丈夫?”
在这一刻,太子殿下宁愿当一只鸵鸟,将脑袋埋进沙堆里,自欺欺人地抵御着血脉中仓皇奔涌的暗潮。恍惚间,感觉她又亲了上来,他迫使自己的神思游弋在诡谲的朝堂上,怀着。结果还是低估了她,一回生二回熟,天生聪颖的女郎,学什么都快,得了个好玩物,渐渐弄明白了其中法门,唇齿间好一阵磋磨,几乎要了他的命。
她终于移开了唇,往颈项间游走。赵铭恩深深吐纳了一口,仿佛是溺水之人,好容易才浮上水面得见天日,不过也只一瞬,又被摁回水底,她轻轻重重吮在他颈侧,他顿住一口气,屏息敛神,方寸都不敢挪动。
真真是芒刺在背,密密麻麻的战栗感裹紧了脊椎骨,痒得钻心难耐。千钧一发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外头“笃笃”地叩窗棂。
“棠棠,你在不在?”
这一声无异于石破天惊,身上的人霎时绷紧了身躯,从沉醉中醒来,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迷惑。
敲窗声又响了一遭,来人清了清嗓子,“棠棠,是我,有要紧事。”
她终于辨认出了声音,茫然里带了丝慌张,无声地对他说:“是长公主。”这下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直起身抚衣裙捋头发,末了回头看他一眼,犹豫不决,该拿他如何办。最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出声,我出去瞧瞧。”
床榻上的赵铭恩暗舒一口气,颇有逃出生天之感。
越棠出了次间,小心翼翼将直棂门掩好,这才将长公主请进明间坐。两相一照面,只是尴尬,“阿姐”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儿开口。
今日是先皇后忌辰,满京城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们无一不该入宫去给先皇后磕头,她报病缺席,实际悄摸出城上太和宫来了,这要怎么解释呢而且这会儿,长公主全然不费劲地找见她,又是如何知道的消息?
只听长公主关切地说:“知道你病了,傍晚出宫后我便去王府,想瞧瞧你,谁知你房里的女使却说你一早就出城,特地上太和宫为先皇后祈福来了。你也是,病了就该好生修养,祈福有什么可着急的,几时不能来?”
如此拙劣的借口,长公主却说得煞有其事。越棠愣了瞬,从善如流地认错:“阿姐说得对,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又问,“我上太和宫来的消息,除了阿姐,还有旁人知道么?”
“你放心,今日是先皇后忌辰,又不是什么喜庆欢腾的场合,一言一行都得守着规矩,阖宫那老多人,半句闲话都没功夫说,谁还有闲心留意旁人的事。”长公主下足力气安抚她,越棠略略放下心,但仍觉着说不出的古怪,思来想去又没有头绪,一时沉静下来。
万籁俱寂,廊下堂帘低垂,漾出夜风的形状,长公主四下环视一番,顺势道:“山野夜凉,你既然病着,还是回王府修养吧。咱们立时启程,恰好能赶在宵禁前回京,再晚就得夜启春华门,等天一亮,全京城便都知道了。”
越棠不想走,可长公主既找上了门,就算搪塞到明日,有些事也做不成了。她快速权衡了一番,认清形势,无奈点头说好,“劳阿姐稍待,我去收拾一番,便随阿姐回京。”
“有什么可收拾的,让底下人去就行了。”长公主冲边上的双成一挥手,示意她代劳,又取过一件罩衣,亲手替越棠披上,“我命车驾上了山,就在前殿侯着。”
越棠只得任由长公主挽着,走出了山房。夜色下回望,光晕笼在次间的窗纸上,幽微有如幻境。夜风一吹,热烈的情浪渐次褪去,适才发生的一切像梦一样,让人不敢回想。
长公主握了握她的手,“冷么?还在打寒颤。这几日给你瞧病的是哪位医官呀,我让人去太医署知会一声,让医官先上王府侯着。”
越棠尽力地笑,含糊搪塞过去。从后山一路走回前殿,她逐渐厘清头绪,今夜的情形很古怪,长公主的骤然露面,称得上莫名其妙,压根不问前因后果,一径只引她离开。究竟是因为爱护她,所以什么都不在乎,抑或是早已悉知实情?若是后者,又是谁有本事向长公主通风报信?
还有赵铭恩他原打算一走了之,现在依然是么?
*
长公主热络,回京这一路,坚持将越棠留在自己的车驾上,“你病着,经不得颠簸,还是公主府的香车软枕受用些。”越棠推脱不过,好容易等回了府,这才同双成说上话。
这个时辰再出城去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两个王府侍卫,能领会她的心思,见机行事。可双成却给她带来了最坏的消息,“奴婢一直在厢房里侯着,压根就没见侍卫回来。后来长公主带着您离开,奴婢去向后山值守的道童打听,也说没见着。”
时间太紧,双成没法在太和宫里四处查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人弄丢了。
越棠听得发怔,“所以呢,等赵铭恩缓过了劲儿,若想逃
之夭夭,我真就找不着他了?”
双成只能劝她别着急,“您也说了,那软筋散药效好,不等到天亮,赵郎君断然起不了身。明日城门一开,奴婢便带人快马加鞭上太和宫去,一定能赶上。到时候或是拦住他,或是按兵不动,死死将人盯住了,都由您发话。”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越棠无力地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双成信誓旦旦地下保,说必不叫让他溜走,可越棠心中却隐隐有种预感,她可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便是阴差阳错吧,失之毫厘,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第43章 晋江文学城23山长水阔
很不幸,面对灾祸的时候,人的预感似乎格外精准。第二日天刚亮,双成带上两个亲信直奔太和宫,果然扑了个空。
巨大的虚空感席卷而来,越棠听了消息,立在园子里怔怔出神。可惜没有细雨,也没有落花,眼前草木生得葱茏而热烈,艳阳榴花灼人眼,她的怅然若失只得片刻,便无奈挪进小楼的高台上吃冰酥酪去了。
双成宽慰她:“王妃,那赵郎君有眼不识泰山,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来是命里没有这段福分。这是他的损失,您就别放在心上了,睡一觉就将他忘了吧!”
越棠生性乐观,缓了一阵儿,悲伤的感觉已经很淡了,余下的更多是不甘心。赵铭恩原是她的掌中之物,不说费尽心思吧,确实在她的喜怒哀乐中占据一席之地,骤然丢失,她往日的赏识和雀跃都喂了狗,不服气,还有些不愿承认的担忧。
越棠摇摇头,说不行,“我还不想忘记他,我等着有朝一日再见到他,把失去的阵地都赢回来。”
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有心潜逃的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双成一向心直口快,叹息道:“凭咱们王府的能耐,若认真起来,也不是办不到。可王妃您的心思,实在不好明着往外说,这就有些为难了。”思来想去,勉强想起那姓赵的入王府时,曾透露过自己是润州人,“要不然,先派人去润州扫听扫听吧。”
润州?且拉倒吧。
越棠调开视线,居高望远,天地间风华一览无余,却看不透人世间的结局。细想想,好多事她一知半解,但有一桩是确定的,赵铭恩既然与东宫有牵扯,那他总有一日要回到京城。在外头能掀出什么风浪?朝堂上的事,总要闹到禁中、闹到天子跟前,才算竟了全功。
既然他会回来,她便不愁满天下寻不着他。
双成听她分说,这才恍然大悟,惊叹道:“怪道呢,世上哪会有如此嚣张的马奴?原来是个忍辱负重的狠角色。”转念思及昨日种种,又困惑起来,王妃那般行径,实在与她往日的做派大大不相符啊。
“王妃,您既然都猜到了这些事,昨日为何还对那赵郎君下药呢,就不怕他耿耿于怀么?日后若相见,他以真身示人,那可不比从前在王府里任您拿捏了,他要是以此为把柄,对您不利,也是一桩大麻烦。”
昨日啊越棠悄悄扬了扬唇角,有些事情不便向外人道,但她心知肚明。肢体下意识的反应不会骗人,赵铭恩就是在硬抗,昨夜只差一步,她就能撕下他那层冷硬的皮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日后相见,她不怕他要挟她,合该怕他躲着不见才对。
至于他的真身,左不过是东宫堪用的才俊。文官清流都逃不过熬资历,难得有例外,年纪轻轻登高位,早就名满京城了,尤其会成为闺阁女儿间热门的谈资。她可不记得东宫出过这号人物,所以啊,说到底,官阶末流的年轻人,就算不再是王府的马奴,一样能轻松对付。
当然了,许多事说得容易,要真正做到却难。
这一页状似轻巧地揭了过去,理智上明白,往后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机会,眼下不必失落,但偶尔得闲,那个身影冷不丁撞进脑海里,还是会乱了心弦。王府西路跨院里,有他侍弄过的一池荷花,如今已是亭亭玉立,暗香盈动了。
越棠也很看不惯动辄对风月长叹短吁的自己,所以当长公主遣人来问她,王妃身子如何,近日可愿动身往骊山消夏啊,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换个环境,去领略新的风景,一辈子太短,生命不该为过往停留。男人虽好,她的快乐更重要。
上骊山行宫,有长公主张罗,越棠乐得袖手,只管轻车简从跟着走。头天正午遇上一场豪雨,赶巧儿,大雨拍子落下时,众人正在驿馆用饭食,幸而没淋着。待雨色稍霁,天儿也陡然凉爽下来,风清气朗,赶起路来很顺畅,第二日午后便到了骊山下。
温泉宫依山势而筑,虽只是贵人们消夏的离宫,规模却不小。依照京城皇城的形制,前宫后苑,宫城北为天子及宫眷内禁,南边是中枢各衙署,另设百官居所,总之京中有的一切,温泉宫应有尽有。
车驾从望京门入行宫,沿中路还要走上好半晌。越棠耐不住好奇,半山腰上便挑起车帘,放眼望,苍山秀水间飞檐画栋腾云驾雾,浑似仙境一般,风景瑰丽,目不暇接,只恨一双眼睛不够瞧。
及到昭阳门前下车,迎面便是重檐歇山顶的外朝正殿,打从殿前过,长公主引她瞧明堂上的题字。
“澹泊敬诚——那是高祖皇帝御笔。”
字自然是好字,里头的意思更稀奇。古往今来的开朝天子,哪个不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众枭雄间能拔得头筹,绝顶的心胸谋算之外,更少不了狠辣果决的手段。高祖皇帝雄才大略,对子孙却是这样的训诫,足以窥见国朝的基调。
长公主见她含笑端详那匾额,约摸明白她的心思,随口笑道:“咱们赵家的男人,大多骨子里还是文人秉性,我那位大哥雍王,你知道吧?传经注疏的本事一流,吟诗作画样样精通,性情也温存,只愿意瞧见旁人的好处,从没见他同谁红过脸。”
越棠适时附和,“论富贵闲人,雍王爷实乃个中翘楚,自在随和。”
长公主却说不,“别的时候还能说自在,可在脂粉堆里打转时不利落,那就潇洒不起来了。都是有王孙的人了,内院还常常起火,京里谁没听说过雍王府的风流逸事?有一回闹到陛下跟前,还托我去调停,我劝雍王好歹立立规矩,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那温存的大哥说府里姬妾各有各的珍贵之处,在他心里不分高下。”话到这儿,忍不住哂笑一声,“一碗水端平,个个都是好人——寻常门户如此犹可,放在帝王家,可就两说了。”
起先只是戏言,后头似乎别有所指。越棠不由望了眼长公主,恰好长公主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过来,她便明白了,君上不得妄议,连长公主也难得委婉了起来。
这是试探吗?越棠不明白,斟酌片刻才答了个是。
“家业太大,利诱之下难免有人铤而走险,祖宗好容易打下的江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阿姐说得对,幼有序不是非要分出个尊卑,是为了保住子孙们长长久久的一份富贵罢了。”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颇有欣慰之色。
从正殿过去,依次列崇文馆、弘文阁,长长的庑廊并配殿围合成温泉宫最端严的一群建筑。再朝南过津阳门,风致便秀丽起来,入眼先是一泓清池,再细瞧,却见池边垂柳下依依走出一
个绯袍乌帽的身影,行到二人跟前作揖行礼。
“臣恭迎长公主殿下,恭迎睿王妃。”
长公主抬了抬下巴,道免礼,待看清那人的脸,很是意外,“宋大人?”垂眸视线一扫,蹀躞带上佩银鱼袋,果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数月不见,宋大人又升官了,恭喜,如今是几品?”
“臣才疏学浅,全仰赖圣恩浩荡,如今忝居五品朝散大夫。”
宋希仁还是往日从容得体的做派,问候完长公主,又朝越棠拱了拱手,“前些日子听闻王妃抱恙,如今都大好了么?温泉宫有医官日夜值守,王妃若有何不适,随时可以传召。”
越棠颔首说多谢,“有劳宋大人。”
她话不多,似乎不愿与他兜搭,宋希仁浅淡的笑意一顿,但掩饰得很好,旋即转开了脸。广袖翩翩,侧身往云山曲水间比了比手,示意二人随他走。
“陛下知道殿下要携睿王妃来骊山,特加封臣为殿中少监,先行前来温泉宫打点,替殿下与王妃总领行宫内务。往后若有何缺省,殿下与王妃尽可以吩咐臣,要是行宫中没有,臣便下山去左近城镇上置办。殿下与王妃在行宫一日,臣便一日待命,请二位不千万不要与臣客气。”
温泉宫中自然有掌事与宫人,若有贵人游幸,禁中也会派遣内侍省官员前来管事,只是宋希仁既然圣恩正隆,又为何会被打发出京,流落到中枢之外承办这等差事?难道是禁中有什么变故?
越棠与长公主不由对视一眼,心中猜疑尽在不言中。大家都是明白人,虽然彼此间尚有些许隐瞒,但大致的立场与希求是一致的。
宋希仁一路西行,将她们领到瑶光楼前,便止步不前了,“臣听闻殿下从前来骊山,一向居于瑶光楼,臣便命人收拾了此处,殿下且看合不合心意。睿王妃是头一回来,瑶光楼后就是瑶池,池中央有座琼华殿,风景绝佳,王妃若想与长公主离得近些作伴,那儿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琼华殿地方不大,王妃若想住得宽敞些,还是前头的重明阁更合适。”
若非美到超凡脱俗,断没资格题上“瑶池”这样的名字,越棠没犹豫,“不必麻烦了,我一个人并几位女使,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就在琼华殿吧。”
谁知长公主忽然说:“山间清凉,琼华殿又四面环水,入了夜寒气重,不是个好去处。你才病了一场,更得好生将养,还是劳宋大人将王妃安排在重明阁吧——左右也不远,说话的功夫便到了。”
宋希仁见越棠不反对,自然答应,“都好,那王妃请随臣来。”
重明阁的地势更高些,一路缓坡向上,宋希仁刻意放慢步伐,不时向她侧目,“王妃还好吗?若气力不济,臣替王妃传步辇来。”
“不用,宋大人只管领路就是。”越棠不是柔弱的女郎,幼时她活泼好动,顽劣过一阵,后来被纠回来了,倒是留下了一身的好底子,缓坡上徐徐地走,气都不带多喘一口。
宋希仁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没走几步,又伸手递给她一个东西。
“夏日山间多蚊虫,宫人们格外留意,难免也有疏漏的时候。这香囊里装着避虫的香叶,臣试过,效果不错,王妃应该用得上。”
白地三蓝绣仙鹤牡丹的香囊,轻灵隽秀,与炎炎夏日十分相宜,可宋希仁的善意,实在让越棠摸不着头脑。她错愕地盯着那香囊,“这是谁做的香囊?”
宋希仁的表情有些古怪,“臣出京前,特地上内侍省讨要,应当是针工局宫人的手艺吧。”见她不接,也不坚持,回头递给她身后的女使了。
越棠终于调过视线,看了一眼宋希仁。说真的,他的风度称得上无懈可击,她拒绝好意,他不卑不亢,她打量他,他客气地微笑,毫不介怀。
春天的时候在睿王府,越棠时隔两年再次见到宋希仁,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看明白他了,后来几回交锋,渐渐发觉并没有。他害过她,也帮过她,越棠与宋希仁接触越多,越发看不透,他究竟做过什么,正在谋划什么,往后欲达成什么目的?她全无头绪。唯独知道此人非友,但也不能轻易反目成仇。
宋希仁这样的人,似乎有八百个心眼,在他面前,她的那些大智慧、小计谋,顿时都化了作深深的无力感。
索性化繁就简,问他:“宋大人官运亨通,正是在陛下身边大展拳脚的时候,为何好好的翰林待诏不当,却来这温泉宫当什么殿中少监?”
“臣开罪了兴庆宫,陛下不好驳贵妃娘娘面子,只得先把臣遣送出京。”
越棠没指望宋希仁会坦诚回答,谁知他忽然转了性,就是不知道有几分真。忍不住继续追问:“宋大人开罪兴庆宫,是因为什么?”
这回宋希仁沉默片刻,稍稍迈开两步,带着她与身后随从拉开些距离,才说:“臣听闻了一些消息,让臣有理由相信,太子殿下还活着。臣将此事告知贵妃娘娘,本意是想请娘娘转呈陛下,不要放弃寻找太子殿下的希望,谁知娘娘并不认同臣的想法,而且十分不悦。”
“太子殿下还活着?”越棠大骇,想再问个清楚,唯恐惊着旁人,忙加快步子趋近他。谁知心里一乱,便疏忽了脚下,右脚结结实实踩中道旁的石块,崴着了。
她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栽倒,近旁的宋希仁连忙伸手,“王妃小心!”身后的女使提裙飞奔至近前,惶急地搀扶她,“王妃,您没事吧?可有摔伤?”
越棠就着女使的手站稳,说无碍,又忙让她们退下。顾不上查看足踝的状况,她追问宋希仁,“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让宋大人相信太子殿下还活着?”
宋希仁没有开口,垂眼见她的右足不堪受力,不由蹙起了眉,“王妃崴伤了脚吗?立刻传医官来诊治吧,这伤不能耽搁。”
他的神色凉下来,越棠便明白,从他嘴里是问不出更多真话了,只得作罢。至于足踝,她满不在乎,“老毛病了,我心中有数,宋大人不必挂怀。若不见好,我自会去请医官的。”扬了扬头,“重明阁还有多远?宋大人继续带路吧。”
宋希仁不让她走动,说什么也要传步辇。越棠听得不耐烦起来,“有这功夫,走都走到了。宋大人不要多事了,就听本王妃的吩咐吧。”
于是深一脚浅一脚挪腾进重明阁,好容易坐下休息,牵起裙来细细看伤。此情此景,很自然地想起上回替她治伤的那个人,山长水阔,也不知道他正躲哪儿逍遥。
第44章 晋江文学城24少年郎年……
重明阁二层高,面阔七间,两掖各有耳房,前庭后院一步一景,地方果然开阔。唯独一点不好,太过于开阔了,夜来风叶鸣廊,萧萧簌簌,初来乍到尚不习惯,难免叫人瘆得慌。
“头一回在这样的地方过夜,离尘世间老远,和天上的神仙似的。”双成小声嘀咕。
到底是天子行辕,都是贵人们的闲情雅致,反正不能说不好。
骊山上的夏夜清凉,连扇子都不必打,双成更担心王妃的丝衾够不够暖和。铺陈完内寝,又四处检点槛窗,时不时向外张望两眼,回廊上的竹帘影影绰绰,倏忽一阵响动,听得人心里哆嗦,总疑心藏着什么诡异的山野精怪。
末了,往西边次间招呼越棠:“今日舟车劳顿,王妃早些歇下吧。”
双成来扶她,越棠摇手说不用,“拿冰敷了阵,走动起来不碍事。还早呢,咱们上外头瞧瞧去。”
二层楼上四面出廊,凭栏望,大约很有袖手观澜听宇的壮怀。双成却犹豫,“外头风大,王妃别出去,免得受凉。”
“今日十五,总要看一眼月出山间嘛。”
越棠不以为意,说什么也要赏骊山月。推开步步锦槅
扇,谁知刚一抬头,天上的月亮还没找见呢,眼梢却瞥见有道黑影“嗖”地一动,刹那的功夫,从回廊转角处消失不见了。
越棠愣了一下,迟迟转头问双成:“是我眼花么,那里有个人蹿过去了?”
双成一脸的惊惶,越棠就知道自己绝没看错。可再定睛瞧,廊上全无异样,欲上前去查看,双成紧紧攥住她的手。
“还是奴婢去吧王妃快回屋里,把门锁好。”双成一向百无禁忌的性子,这会儿牙关都在打颤。
越棠怎么能让她去,定定神,立在原地扬声唤人。睿王府跟来的侍卫在外围,应声上来听命的,是骊山上的管事的内官,听了越棠的描述,一伙人面面相觑。
“臣等一直在值上看守,不错眼珠地盯着,并没有瞧见什么人啊。”
既然那鬼影能悄没声上二层楼,一定有避人耳目的办法,再不然,便是骊山上的内官中有内鬼,监守自盗。
越棠心知问这些内官无用,只吩咐王府的侍卫:“公主府的指挥使你认识么?去请来,就说我有事同他商议。”
国朝公主受重视,一应仪制都与一品亲王比肩。令昌公主府设三卫,领头的便是指挥使,从四品的衔儿,这回上骊山,领着大半驻跸安防的职责,睿王府跟来的侍卫只是顺带搭把手。也是想着一列队伍里不好有两位话事人,睿王府的指挥使被越棠留在京里了,眼下若有什么安排,还得拜托公主府的人。
结果没等来指挥使,倒是宋希仁听见风声,率先领人上重明阁来了。
见了她先忙不迭请罪:“都是臣的疏忽,未能照看周全,让王妃受惊了。”然后指派那些愣神的内官,“去多点些灯烛来,务必将里里外外都照亮。”
这得闹出好大的动静,越棠刚想拒绝,转头见双成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话到嘴边,便又撂下了,默许宋希仁去折腾。
一转眼,重明阁中亮如白昼。宋希仁大略听明白了前因后果,面色渐渐凝重,沉吟片刻,方点点头。
“臣明白了,臣这就加派人手严守重明阁,长公主那里,臣也会让人去传话,请殿下多加留意贼人。只是”宋希仁显出担忧的神色,“单是加派人手夜巡,只怕不够,宫门上与山下的守备暂且没有异样,说明贼人还潜伏在骊山上,稳妥起见,须得立即派人搜山,尽早查出究竟是什么人惊扰了王妃,意欲何为。”
越棠没什么可反驳的,也不是她托大,实在是身处天子行辕,左近还住着长公主这样的天潢贵胄,事涉天家,如何郑重其事都不为过。
可宋希仁却话音一转,无奈地摊手,“照常例,骊山不设禁卫,陛下若游幸,自有羽林军出警入跸。山下守备五百人,暂不可轻举妄动,行宫内虽有数百内侍,要派去搜山,只怕也力不能及臣惭愧,眼下竟没有人手,思来想去,唯有连夜去向会昌营借兵,以解燃眉之急。”
越棠听他绕了半天,总算转过弯儿来,“你要调兵?”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一惊之下,那神出鬼没的贼人都不显得可怖了,惕然审视他,“宋大人,这可犯了忌讳,使不得。”
宋希仁忙说误会了,“臣绝没有僭越之心,也没有调兵的本事。臣能做的,唯有将搜山之事托于统领会昌营的中郎将,之后如何部署,都由中郎将酌情安排。臣受陛下差遣,权宜掌行宫事,眼下情形紧急,王妃若应允,臣可以连夜向会昌营请救兵,待明日上表禁中,也算合情合理。”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越棠清楚,这分明是要顶着她的名头以令诸侯。前头到底是个什么坑,她不知道,可她又不傻,总之赶紧停住,不能往下跳。
“仔细想想,似乎是我眼花没看真周。”越棠摇摇头,表示都过去了,又朝宋希仁歉然一笑,“怪我沉不住气,大晚上惊动了宋大人,还闹了这么一出。宋大人回去歇着吧,向会昌营借兵之事也不必再提,回头叫陛下听说,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那可不成。”
身后忽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越棠忙站起身相迎。长公主执过她的手,在她肘弯间拍了拍,大约是安抚的意思,也没多解释,只转头看向宋希仁。
“我在外头没听全乎,只听王妃说要息事宁人,这本公主不能答应。骊山是什么地方?一点风吹草动都须慎之又慎,有人擅闯宫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宋大人身为殿中少监,当的便是这份差事,不必有顾虑,即便日后惊动陛下垂询,也有本公主担待,宋大人只管放手去办吧。”
越棠生怕长公主着了道,心里着急,暗暗拽公主的胳膊,“阿姐,从会昌营借兵,这不合规矩”
长公主一哂,“怕什么,我这辈子活到今天,就没守过几天规矩。”她和声宽慰越棠,可眼神却只往宋希仁身上扫,“都说瓜田李下,若太平无事,自然是这个理,但今夜事有不协,若还畏惧人言自缚手脚,那才真是愚蠢至极。说到底,我与王妃忠于陛下,忠于朝廷,向会昌营借兵只为保温泉宫安危,我们心思坦荡,行事经得起推敲,绝不会暗地里使什么歪的斜的。”
一席话锋芒毕露,好一阵雷霆风雨。末了一顿,眼神冷寂,“宋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殿下说得很对,臣也作此想。”宋希仁深深躬下腰,“既然殿下发话,臣即刻快马赶往会昌营,亲自去请中郎将带兵前来温泉宫,尽早将贼人捉拿归案。”
宋希仁走后,一应内侍也退出重明阁,纷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值上站班去。越棠瞧了眼长公主,欲言又止,这会儿她才明白,此行上骊山,长公主不仅仅是来消夏散心的。
可长公主冲她一笑,伸手替她将鬓发捋到耳后,眼神里都是疼爱与温柔。那模样,怎么也没法与阴谋诡计联系到一块儿。
长公主温言说:“棠棠,我知道你心有疑虑,我不瞒你,今夜我驳了你的话,偏要去调会昌营的兵,确实别有用心。至于具体是何缘由,恕阿姐此时不能细说,你别多心,不因为旁的,只因这件事不该由我告诉你,该同你解释的另有其人。阿姐不能抢了那人的活,也不能抢了你的机缘。”
越棠瞠目结舌,实在料不到这后头还牵扯第三人。这世上还有谁欠她一个解释?自然是有,可那人与长公主搭不上边啊!难道是
不敢再想了,再往下,瓦肆里的戏文都不敢这么唱。越棠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应下,“阿姐不必解释,我相信阿姐,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道理。我没什么本事,朝政上的事听闻不多,不指望能帮上阿姐的忙,只求别给阿姐添乱,我就知足了。”
长公主笑着摇头,说不至于,“怪我,刚才说话没轻重,吓着你了。其实真没什么大事,这回带你来温泉宫,是真心想同你作伴来游山玩水的,旁的不过是顺带手,不值当放在心上。”
又宽慰了她几句,长公主不肯再留,临出门前嘱咐她早些睡下,“抓贼人的事有我盯着,你把心放回肚子里,阿姐绝不会让你出事。明日也不必起早,在行宫呢,怎么自在怎么来,没有王府琐事打扰,尽管歇足了再起身。”
真是好漫长的一天,夜深人静阖上眼,从心底觉出深深的疲乏。睡却睡不着,迷瞪瞪的,恍惚间身子像是飘起来,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推着走,无法挣脱,茫然不知归处,没着没落的,一片荒芜。
后来仿佛听见兵戈声、脚步声喧嚷,总之就是一夜的混乱。第二日睁开眼,愣怔盯着帐顶缓不过神来,隐约觉得怪异,鼻尖萦绕的香气熟悉,仍旧是京里王府常用的香,可景象则不对,五感一时间闹官司,神识赶不上趟。
“王妃醒了?”女使语调轻快,终于叫她醒了神。
女使打帘伺候她穿衣,梳洗完后奉上茶水,越棠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抿了口,丁点滋味儿都没品出来,嘴里像糊了层腊。
“换盏俨茶来。”越棠苦着脸说。
晏起吃俨茶,女使迟疑了一下,“王妃,还是先进些吃食吧,空着肚子吃俨茶,太伤肠胃了。”
越棠犹豫片刻,还是说算了。近来的势头似乎不大对,三灾八难的,干
什么都不顺遂。她瞧一眼外头,风清日爽的好天气,不知骊山上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反正不拘哪路,她今日先去拜拜,否则这运道怕是扭不过来了。
心情不大好,听说外头有人请,也提不起许多兴致,懒洋洋跟随内官走过去。温泉宫也分内外朝,昨日打从津阳门入内朝,今日出去后朝东,一路都是百官衙署的地界,迎着日头眼前金光一片,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金光里现出一道身影,瞧情形,必是在等她。
那一身的绯袍,越棠满以为又是宋希仁。心里不称意,不远不近地站定了,沉着脸听他有什么话说。
“怎么了?不乐意看见我?”
那绯袍出声了,惊得越棠猛仰头,额前搭起凉棚确认再三,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兄!”着实惊喜了一刹那,转头便成了惊吓,“阿兄怎么来了,家中都还好吗?”
周立棠领她走进衙门里,“家中一应无虞,是公中的事,正好我要在温泉宫逗留一段时日,便来见见你。”
说来也巧,前两日太史局的地动仪有异象,太史令夜观天象,推演出骊山的方向近来将有地动。地动常有,多数时候轻微无碍,但骊山行宫关系到国朝皇脉,条陈递到门下省,门下须得拟出个应对的章程来。议来议去,此事最终落到给事中周立棠头上,他便亲赴骊山,带两位礼部官员过来一道坐镇。
越棠听得云里雾里,“门下省怎么连这种事都管?”
“门下专司献纳谏正,担负巡按九州之责。与其等出了事摸不着头脑,不如先来看看,等事后才好向陛下献策。”
“还挺神气。”越棠嘟囔,“阿兄准备在温泉宫逗留多久?”
周立棠说看情况,话锋一转,忽然问她:“听说昨夜有刺客?”
一夜的功夫,敢情都传成刺客了。二人在堂上坐定,越棠将经过娓娓道来,说完了回过味来,不怪外头传言四起,这事儿邪乎,一篇话句句属实,却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要说是刺客,实在勉强,我这无关紧要的身份,哪里值得人来行宫冒险呢?可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想不通,只能等把人逮住再细细审问了。”
又想起长公主昨夜坚持要去会昌营调兵,事涉兵马,实在让人不安,按说今日赶巧,这世上没有比阿兄更叫她信赖的人了,可越棠知道阿兄与长公主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话到嘴边,便踯躅了。
可周立棠敏锐,“怎么了,还有别的事?”
“别的”越棠叹口气,到底吐露了实情,“阿兄既然要在骊山逗留一阵,早晚要见真佛,我便不同你绕弯子了——是长公主。”
周立棠端着茶盏听完前因后果,垂眸吹了口茶沫,轻描淡写地噢了声,“此事我知道,今晨我与会昌营中郎将前后脚上骊山,已经打过照面了。”
“已经来了?”越棠不由向外探看,“那搜山了吗?眼下有什么消息?”
消息自然没这么快,周立棠摇了摇头,又嘱咐她,“事情查清楚前,你好好在行宫里待着,别乱走动。”
“窝在房里不走动,那我还费劲上骊山来做什么?”越棠不大乐意,同他打商量,“我小心些就是了,阿兄可千万别给我立规矩啊。”
周立棠凉凉瞥她一眼,连称呼都变了,“臣不敢给王妃立规矩,外头兵荒马乱,还有贼人伺机而动,王妃若嫌命长,自去山水间逍遥吧。等回头出了事,臣看在二十年骨肉血亲的情分上,定会替王妃将后事料理得风风光光。”
越棠目瞪口呆,她这阿兄她最清楚,谦谦君子的外表下确实是一副硬心肠,不爱给人留情面,可今天这话实在出格,叫人难以理解。
“阿兄,你吃枪药了?亏我前两日还上太和宫为你祈求官运亨通家宅顺遂呢,你咒我算怎么回事儿!”
“一大堆事,你别添乱就算为我好了。”
茶盏边搁了两碟干果,行宫衙门不常来人,那桂圆干不知搁了多少时候,干硬瓷实,捻起两颗泄愤正趁手。越棠信手一掷,一颗正中周立棠眉心,他愕了瞬,还没来及怎么着,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
“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越棠回头一瞥,陌生的人物,恰好立在门前窄窄一道光带里,衬出一副飞扬灿烂的眉眼。少年人活泛蓬勃的气质实在太讨喜了,一眼便叫人心气平顺,越棠不由扬唇,含了丝笑,微微颔首致意。
却见阿兄起身寒暄,向她引荐,“这位便是会昌营中郎将,段郁段将军。”复又向那位段将军拱了拱手,“搜山之事,段将军若有疑惑,直接向睿王妃问询吧。”言罢便道有事,撂手告了辞,左右对她没好气,只差没明说嫌她麻烦。
德性!越棠心中嗤笑,不和他一般见识。
调过视线看那位段将军,最多二十岁的模样,真想不到能当上统领一营的中郎将。五品的官职,不算顶尊贵,却十分紧要——京畿分内外府,内府戍京师,外府驻于五州,会昌营便是这外府五州十二卫之一。这满天下,除却照管皇宫的北衙羽林营,就数内外府卫最骁勇,如此精锐之师,能交到这年纪轻轻的段将军手上,可见他绝不简单。
越棠打量他,他也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睿王妃,忽然笑眯眯地来了句,“王妃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
“是嘛。”越棠来了兴致,“传闻中我是什么样的?”
“贤惠、温婉、可怜人。”
越棠乐了,“现在呢,段将军觉得传闻哪儿错了?”
少年人一咧嘴,齐整一排白牙,眼眸漆黑发亮,“现在看,王妃做戏的本事应当十分出众。”
“过奖过奖。”越棠愣了下,愈发笑得欢实。
人和人打交道讲究眼缘,两句话的功夫,越棠便觉得这位段将军对胃口。他敏锐地瞧出她的真面目,没有恶意的直来直去,看似莽撞,实则是种套近乎,恰巧她不介意,并感到轻松,于是欣然接下他的试探。京城的深宅大院里住满了半藏半露的精明人,段郁这一款的她这辈子没见过,算是一桩可喜的稀罕事。
少年郎也爽朗一笑,朝外比了比手,“王妃要回宫么?臣送王妃,正好臣有些疑惑想同王妃聊聊。”
越棠说好,提裙跨过门槛,同段郁走上了宫门前的夹道。原也一心挂念昨夜的变故,可这会儿倒放到了一边,瞧一眼边上的人,眼角眉梢都是恣意自在的况味。阳光下大马金刀的身条,满头满脑写着昂扬的力量,可智慧就藏得比较深。
她掂量着问:“段将军今年贵庚?”
“臣恰巧刚过生辰,如今二十有二。”
越棠有些诧异,心说瞧不出来。段郁大约常遇上这样的疑虑,一下便猜着她的想法,“臣生得面嫩,这也没法子。王妃别不相信,宗正寺里还存着臣的谱牒,白纸黑字记得清楚,臣也不能诓王妃。”说话间还上手揉了揉脸,挺无奈的意思,语气却隐隐带着得意,日头一照,通身的跳脱气质愈发灼人眼。
越棠笑着摇头,暗道他不止是面嫩,心思也没跟上趟,单年龄长得寂寞。回过神来才留意他提及宗正寺宗正寺掌管赵家宗室及外戚事务——闹了半天,敢情还是亲戚!
姓段的皇亲,越棠苦思冥想了一番,终于恍然,“原来是徐国公家的子侄。”
徐国公娶了先帝的侄女,陈王家的郡主,段郁既能上宗正寺的谱牒,必是郡主娘娘的嫡亲儿子。照这么算,他可同睿王差着辈份,睿王与陈王郡主论堂姐弟,她岂不是段郁的堂婶?
捋顺了关系,越棠乐不可支,这回上骊山竟平白拣一侄儿,也算不虚此行。
她转头看,那大小伙子竟红了脸,磕磕绊绊地撇清关系,“臣不成器,当年被家父扫地出门后扔进军营里,这些年鲜少回家,没脸和王妃攀亲。”
他既不愿认堂婶,越棠笑笑,便不再提这茬。不过话说回
来,京城大族间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谁还没个年纪小辈分却大的亲戚,热热闹闹喊一声不算什么,这都能叫他红脸,这小子可太有意思了。
“段将军这般面嫩,底下将士能服管吗?军营里积年的老兵油子惯会耍横,脾气上来可不管你爹妈是谁,段将军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说到带兵,小段将军的腰杆立刻挺直了,朗声说:“王妃还是小瞧臣,臣十五岁进军营,那会儿可不在京畿,而是在西州都护府守边塞,那是正经要搏命的地方。臣屡次领兵深入塞北,什么风浪没见过”大男人不稀得自夸,段郁没好意思说下去,一甩脑袋挺胸阔步目视前方,颇有深藏功与名的意思。
“总而言之,臣的每一份功勋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整个都护府没人不服臣。两年前调来会昌营,手下更没有人敢与臣叫板,王妃大可以信任臣的能力。”
越棠饶有兴致看着他骄傲的小脸,很给面子地附和,“我自然信任段将军。”
“王妃不信臣?”段郁也不傻,她哄孩子似的,他急于证明自己,说话间便要摸出腰间软刀,“臣为王妃舞一套刀法,王妃就信了。”
越棠唬了一跳,“不必不必,段将军说笑了,我相信段将军的实力。”
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没什么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周家世代文官清流,从未见识过舞刀弄枪的少年郎。他的好胜心可太强了,容不得半点挑战。越棠侧眸打量,年轻真好啊谈起热爱的事业便神采飞扬,简直像只骄傲的猎犬,衔来猎物摇头摆尾地蹦跶,非要人顺毛夸两句厉害,方才罢休。
她狠命安抚段郁,他终于不闹腾了,调转话头说起骊山上的消遣,蹿腾她往山野间撒欢。
“世人只知骊山十八景,那些没意思,山林日月嘛,书上都写完了,翻不出多少花样。臣知道几宗好玩的,半山腰上清溪水流缓,最宜捞螃蟹,山阴的菌子生得妙,猎一只野雉炖汤鲜掉眉毛,还有南陂仙女池,别只站在山道旁瞧,您得往东走半里地,那儿有五色池,保准王妃这辈子都没见过”
说到兴头上,他又从少年将军蜕变成了纨绔,玩乐的点子信手拈来,越棠都不忍心打断他。他拍着胸脯保证,“王妃及时得空,尽管吩咐臣,臣一准替您安排得妥妥当当。行宫里的内官臣都知道,一个个就怕担责,顶多领您上城楼上看看景,那多没趣。”
她没着急答应,无奈提醒他:“段将军,您这回是领职上骊山的吧?总得先办正经事啊。”
闲话半天,终于想起来谈正事,段郁一点不含糊,“臣的人已经部署下去了,区区一介宵小,天黑之前定能落网,等臣审问明白,提他的头来见王妃。王妃放心,从今日起臣亲自都统骊山布防,绝不耽误王妃消夏找乐子,绝不再给王妃添堵。”
正好到重明阁前了,越棠站住脚,回身冲他颔首,“那就劳烦段将军费心了。”
“不麻烦,不麻烦。”他笑得挺畅快,似乎真不嫌事大,“京畿不比边关,臣这两年闲得发慌,还得多谢王妃给臣效命的机会。”
越棠应了,“那我就不耽误段将军的正事了,等回头事毕,我请段将军喝茶,吃菌子炖野雉。”
段郁眉开眼笑地走了,连背影都虎虎有生气,看得人边摇头边发笑。越棠迈上二层楼,还沉浸在适才的奇遇里,推开槅扇,当头却移过来一个黑影,那令人绝望的威吓感,有那么一瞬,她满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直到那黑影出声,竟熟悉得不可置信,“王妃好雅兴,刺客都逼上山了,王妃还能同人谈笑风生,佩服佩服。”
她愣了好久,才确认眼前这张脸不是幻觉。
“赵铭恩,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25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昨夜才出过事,不怪她草木皆兵。不过这行宫的守备也太寒碜了,多少人信誓旦旦和她作保会严加防范,结果呢,一转眼她屋子里就混进来个人,可见这温泉宫漏得跟筛子似的。
眼前的人圆领窄袍,腰上跨横刀,幞头外还系了圈红抹额越棠拿眼神狠狠往他身上扫荡,不得不说这装束在他身上还挺新鲜,挺拔又威风,精神头倍儿利索。
瞧够了才想明白原委,她愕然问:“你是混迹在会昌营里偷摸上山的?”他不否认,说明她猜着了。
越棠一时百感交集,“你还知道来找我?那日在太和宫,跑得这么利索,连句话都不留下,真了不起啊赵铭恩”越说越来气,兼有委屈,上前两步不由分说便朝他身上抡了两拳,“既然不告而别,现在又来做什么?你胆子真不小,在我睿王府浑水摸鱼也就罢了,连军营里都敢胡来,段将军知道吗?”
她冲他胸膛抡拳头,下手毫不留情,但赵铭恩岿然不动,也不搭理她的抱怨,只是垂着头,冷眼打量她。
“昨夜温泉宫有刺客,王妃受伤了没有?”
“你管我受没受伤,本王妃问你话呢。”越棠瞪回去,对上他的视线,那是泓静水,眼底隐有湍流深蓄,忽然间就叫人的心揪紧了。
她拗不过,到底说了实话:“不是什么刺客,人都没挨到近处,拐角上远远现了个身就跑了,我没受伤,就是吓了一跳。”
“现了个身就跑了?”赵铭恩眉头微蹙,沉吟着问,“当时王妃身边有谁在?出事后呢,近前来的都是什么人?”
“当时我身边只有双成一个,后来扬嗓子喊起来,左近的内侍自然上来回话,还有王府的侍卫,没多久宋希仁也带人来了。”
他眼中阴霾浮现,扯了下唇角没说什么,只溢出一声冷笑。越棠推了他一把,“赵铭恩,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同我打哑谜,本王妃再也不会惯着你了。”
“没什么意思。”他调开视线,作势检视起屋内的窗牖木作,轻描淡写道,“外头人再多,王妃自己也该时刻多留个心眼,守好门户,出去闲逛时仔细周遭。骊山虽是行宫,毕竟山高皇帝远,若有人存心作乱,比在京城时容易得多。”
这不像他该说的话,那举重若轻的口气,仿佛站在云端上似的,天底下的事都打从他眼前过。越棠感到古怪,千丝万缕的心思缠绕着,却始终抓不住关窍。
“王妃。”赵铭恩叫了声,一打岔,她朦胧的思绪倏忽便游走了。
越棠迟迟看着他,“怎么,你还有话要教训我?”
赵铭恩没计较她话里带刺,一径地劝:“我是为王妃好,圣驾未至,行宫警跸再怎么布置也欠妥当,会昌营只能照看一时,不可能久驻骊山,迟早会撤走,行宫中人还是要王妃自己多留意。”
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越棠听得漫不经心,盯着他双唇一张一合,一边琢磨着,他脸上关切的神色倒不似作假。
“赵铭恩,”她忽然顿悟,窥见天机,“你是不是听说了我遇刺,这才冒险混进骊山,特地来看我?”
赵铭恩顿住了,一头因她道破了心思而难堪,一头又腹诽她迟钝。若非听说行宫里睿王妃出了事,他会连夜赶来吗?先前最艰难、最孤立无援的境地都挺过来了,一番纵贯河山的布置,眼见要收网,结果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变了章程,细心拷问自己,不是不惭愧。因她坏事倒不至于,可有失稳妥,他从小受为君的教诲,如今隐有失控的态势,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见她一脸坏笑,兴致勃勃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说明是真没事,就算当时吓了一跳,也早就抛诸脑后了。赵铭恩暗暗舒了口气,怕她夹缠,索性就要告退,结果她旋身一蹦,
轻巧地拦住他的去路。
“又想一走了之?不可能了,须得把话先给我说清楚。”
她连推带搡,把他往次间里拽,绕过地罩后松手一送,企图叫他跌在地心里,奈何力量悬殊,他稳稳杵着像根长矛。那油盐不进的模样看着就来气,越棠欲叱他跪下,恰有零碎的日光透过支摘槛窗打在他半边脸上,眉眼间漏出一丝倦态,适才没察觉,想来掩饰得好,天光下方才现形。
越棠把话咽了下去,往坐榻上靠着。疑虑太多,不知从何问起,何况就算问,十句里他能答一句便不错了,这么个人物,表面上是她呼来喝去作弄了他个把月,实则她心软,不能真把他如何,净吃闷亏了。
“听说会昌营连夜上骊山,忙活了一昼夜,你吃东西了没有?”想来想去,还是从家常闲话问起。正好榻桌上摆着早晨新供的鲜果,她挑了只灿烂的金桃递过去,“先吃点,一会儿我叫人送膳来。”
她固执地伸着手,赵铭恩只好接过来,“多谢王妃。”却也不吃,就托在手心里。
越棠又问:“会昌营的人都领了差事去搜山了,你半途溜出来,回头怎么交代?”
“王妃不用担心,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你不说明白,我可不能放你走,别回头你被军棍伺候,我良心不安。”她微微笑着,和缓的声口,迂回着套他的话,“先前我同你们段将军打了个照面,你说巧不巧,原来我们两府里还转折沾着亲,自己人,那就好说话了。赵铭恩,你在段将军手下浑水摸鱼,他知情么?要不然我出面替你说项,段将军明事理,不过顺水的人情,小事一桩。”
赵铭恩说不必,“段将军是一营主将,我既随将军上骊山,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就不劳动王妃出面了。”
这么说段郁知道他的底细?那敢情好啊!越棠暗暗盘算,段郁那小侄儿敞亮、活泛,打起交道来不黏糊,比眼前这块捂不热的顽石有趣多了。等回头小侄儿忙完差事,她做东邀他吃席,酒过三巡了什么话打听不出来,就不在此刻费功夫了。
打定了主意,公事就先放一旁,眼下可以聊聊私事了。
越棠冲他招手,“你过来。”
赵铭恩慢腾腾挪近一步,“王妃有什么吩咐?”
“你不是特地上骊山来看我的吗?”越棠尽力地仰头,霎着眼笑,“冒险都要来看我,说明你心里有我,是不是?既然如此,现在惦记的人到了眼前,你赶快别端着了,冷言冷语说给谁听啊,心口不一的,活得多累。”
她胡言乱语,他还可以当听不见,可她嫌仰脖儿说话累得慌,又上手来牵他胳膊,想将他也摁在坐榻上,这就不得不反抗了。
赵铭恩用了些力气抽胳膊,“王妃别这样”
她自然不会轻易退缩,拉扯间手腕磕到他跨在腰旁的横刀上,那横刀环首又硬又雕得锋利,磕一下疼得眼冒金星。他忙撤力,她又没防备,整个人向后仰倒,他又下意识趋身去捞她反正这么你来我往地牵搭,不知怎么翻滚的,最后还是被她摁到了身旁。
姿势不大雅观,她斜着身子依在他怀里,一边举着手腕子吹气,半晌带着哭腔抱怨,“太疼了你怎么这样啊,在我跟前就不能卸甲吗?”
没留神伤着了她,赵铭恩懊悔不迭,也不好叫她起身,就这么屈着双臂,捧物件似的,庄重地托住她倚靠过来的身躯。她的埋怨也都受着,垂眸仔细端详她的手腕。
“别扭动。”他声音讪讪的,“应该没伤到骨头,缓一缓就不疼了。”
她侧过头,恼恨的眼波横了过来,“你还不将刀解下!”
解刀是应该的,只是动作有些为难,她没有起身的意思,赵铭恩只能一手托至她腰上,腾出另一只手来,去倒腾腰际的带扣。他张开手掌承托她的分量,毫无隔阂地相贴,方才惊觉那纤纤一段腰,几乎全在他手掌心里了,娇脆的轮廓惹得人心头砰砰作跳,急切地想处置完那把横刀,可越是急,手指头越不听使唤,好容易解开一只附耳,再解另一只,完事儿了掌心一层细汗,不比打仗轻松。
他把横刀搁在地上,又拿脚尖往角落里拨弄,总算解除了隐患。他闷声说:“王妃可以放心了。”言下之意是她可以起开了,可她偏不领会,手腕子举到他眼前,示威似地晃了晃。
“你瞧呀!”从前缺根筋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撒娇,“都肿了。”
绯绫的阔袖堆在肘间,对着天光看,一截子玉腕几近透明,骨节处赫然一颗黄豆粒大小的红肿,着实晃眼睛。
赵铭恩顿了下,“看着骇人,过一阵就能消了,王妃若是不放心,可以问行宫的医官要些伤药。”
“你不是骨科圣手吗?寻常医官哪有你的能耐,本王妃就要你诊断。”
她不是娇气的人,来回地拿乔是为着什么,各自都心照不宣。赵铭恩有些无奈,“我替王妃诊过了,的确不要紧。”
她说那不行,“光靠眼睛看,能诊明白症候?你摸一摸,万一骨头错位了呢。”
磕一下就错位,那是纸糊的人。赵铭恩只当是敷衍她,两指拎住她的手腕,在关节处略摁了摁,“王妃可以放心了”话音没落,她竟趁他不备往他怀里一扑腾,双手一拢,直接环在脖颈上。
她凑到他耳畔呵气,“赵铭恩,那晚在太和宫的事你不会忘了吧?我们之间还有账没算完呢。”
“你别闹!”他压声叱她,声音有一丝掩不住的慌乱,下意识扫了眼窗外,“王妃要干什么?这是在行宫里,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她笑得坦荡荡,“青天白日里不行,那你晚上过来?”
赵铭恩想说不是,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她有心曲解,什么话都能描摹成歪的斜的,争辩没用,索性闭嘴,不给她发挥的空间。垂眼看,明媚的一张脸盛满了鬼心思,太和宫暧昧的烛光又浮现在眼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愈发灼得人心浮气躁。
他想拨开她,但她揽得紧,生拉硬拽都不成,反而引出更多的纠缠。赵铭恩阖上眼无奈地叹息,这就是熟能生巧吗?她逐渐习惯了往他身上招呼,一次次突破他的防线,他被迫接受着,底线一退再退。最开始如临大敌,现在连惊讶都省了,要闹起来,倒像是他多做作似的。
他只能换了个方式,打消她一身的邪气。
“王妃这是打算让我侍寝?”他语调一沉,声量压得低,就带点沙哑,“我幸得王妃青睐,却给脸不要脸,上回不告而别,身上还背负许多解释不清的谜团,王妃不打算先问我的罪?反倒赏我侍寝,是不是太便宜我了?”
这话合情理,越棠果真顿了下。真要论他的罪那可太多了,送到京兆尹府断案足够流三千里,可那都是后话,这盘菜已经搁太久了,她又不想修仙成圣,没道理平白和自己的凡心过不去,赶紧尝一口是正经。
“你还安排起我来了?赏还是罚不由你操心,你只管听我的话就对了。”她拍拍他的脸颊,“来嘛,笑一笑呀,见到我你不高兴吗?说话赵铭恩。”
她也学人换
着花样痴嗔,但徒有其形,内里还是居高临下的意味,婉媚温柔一点不占。赵铭恩只觉气短,像怀着个烫手山芋,丢掉是不可能的,可再纵容下去,怕是要烙伤自己万劫不复了。
屋子里倏忽一黯,地上光影全没了影踪,侧眸打量,不知何时天上滚起了浓云。气氛一下就变了,她跟着凑热闹似的,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忽然想起来,赵铭恩这名字还是我赏你的,当时你在睿王府犄角旮旯里伺候马,说家贫没念过书,我还真信了你,自作主张赐了你名号,现在想想挺可笑的看你,都混成中郎将的亲兵了,究竟是什么来头你不肯说,总之不简单吧,再唤你赵铭恩大概不合适,难怪呢,不高兴搭理我的话那你真名叫什么呢,这能告诉我吗?”
沉默许久,他才说:“睿王府容我数月,我今生都会顾念这份恩,王妃赏的名字,我也永远都认。”他承诺,“王妃愿意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这算是好话,越棠本该高兴,可他脸上神色叫人迟疑,诚恳里带点决绝的意思。
闪神的功夫,赵铭恩趁机掰开她的钳制,一提溜将她挪开了,自己下榻连迈好几步,隔了半个屋子。昨夜里消息不知怎么传岔了,他真以为她伤得不轻,方才有此一行,现在亲眼确认她好得不能再好了,没理由再逗留。
“嗳,你等等!”越棠知道拦不住,只能指望下次了,“你上哪儿去?过后我若要找你,向谁去传话?”
他脚下一顿,却没回头,“王妃安然无恙,搜人审案都有会昌营、行宫内官负责,就不必寻我了。”
越棠说那不成,“我在温泉宫一住个把月,得有人陪我一道消遣啊。”
那不是还有长公主吗?谁想她说,“长公主似乎另有事要忙,我也不好总去都去打搅她。”所以倒是他好心坑了自己,若他今日不来这一趟,她日子照样过,可一现行,她就不肯丢开手了。
他横竖不松口,越棠也有法子制他,通情达理似地摇摇头。
“也罢,牛不喝水强按头,那也没劲。说起来今日遇上你们段将军,他可是个好玩之人,最知道上哪儿找乐子,你若不愿意我找他去,正好同他聊聊他手下的将士,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中郎将肩负重任,还是我来陪王妃吧。”赵铭恩面无表情地改口。
越棠抚掌笑,“这可是你说的,我记着了。”回头端详了下天色,“看样子晌午怕是要下雨,等雨停后你来找我,我若迟迟等不到你,就只能传段将军来见了。”
段郁在她跟前夸下海口,半日的功夫捉贼人绰绰有余,下半晌放晴了出去逛逛,正是时候。谁知竟不凑巧,那厢段郁听着外面消息一桩桩报上来,正满脑门官司,手里茶盏撂得震天响。
“找不到?几百来号人抓一个小毛贼都费劲,朝廷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底下的校尉有苦说不出,其实行宫内外的内官审了一圈,又去山里跑了趟,连他小小一个校尉都看出来了,这差事透着玄乎。国朝过了数十载好日子,大伙儿多多少少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和稀泥、撂挑子是下意识的反应,就算真有点什么,也得想辙撇干净。
可段将军不好糊弄,再拖下去要坏事,校尉只得硬着头皮说实话。
“将军明鉴,依下官之见,咱们大可不必搜山了,贼人多半没往骊山的山林间逃窜,就在温泉宫里藏着呐。”
听见这话,段郁反倒不咋呼了,眯着眼瞧那校尉,目光倏地锐利,“人还在行宫里?为何这么说?”
校尉咽了口唾沫,捧着心回禀:“下官问过睿王妃身边伺候的人,昨夜见着刺客那会儿正交亥时,行宫南北两道门早落了锁,除却后来宋大人领长公主之命下山请救兵,宫门就没启开过,贼人怎么逃?温泉宫的城垣可比京里皇宫都高,难不成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么?那咱们也趁早别费劲追了。”
“蠢材!”段郁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扇在校尉的幞头上,“你是头回上骊山?行宫里的池子多引的山上活水,汇入芙蓉池后一路往东墙下出水门,那涵洞多宽?潜下水悄没声游出去,五六个人都绰绰有余,你查过没有?”
“是是,将军说得是,下官也带人去查看了,好巧不巧,前两日总下雨,东边又背阴,地上泥沙这会儿还蓄着水呢,但凡有个脚印踩上去,那可是分毫毕现但就是什么都没有呐。”校尉哭丧着脸细细掰扯,“下官带人涉水追了五里多地,一直追到山腰悬瀑那儿,一点贼人的痕迹都没找见。”掀了掀眼帘,小心觑着上司,“下官无能,请将军责罚,可此事着实透着古怪。”
既这么,怪道说贼人还在温泉宫藏着,宫里亭台阁榭百余处,地方大、人稀疏,要藏身还真不是不能够。可若真如此段郁心中一沉,提袍便朝外走,示意校尉跟上。
“带些人,再跟我去趟水门。”
段将军亲自出马,可惜一番探查,仍旧没发现端倪。天上乌云翻滚,风卷着零星的雨点子迎头刮下来,校尉抹了把汗,大着胆子趋近了相劝:“将军,眼瞅就要下雨,一冲刷地上什么痕迹都没了,要不咱回吧。”
到这个境地,段郁只得鸣金收兵,转身时叫雨水恰打在脑门上,忽然就灵光一现,校尉先前的结论没错,却也不全对,那贼人既没逃出宫,也未藏在温泉宫里,而是压根就没这号人。
好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究竟是谁的主意?那位姓宋的殿中少监,长公主以及,睿王妃?
段郁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出身国公府,母亲又是赵家正牌的郡主,有些事他就算不爱搭理,终究是避不开。当初他爹将他扔出京城,既是气不过的惩戒,也有回护之意,都护府苦是苦了点,好歹小命无虞。
可兜兜转转,好像还是绕回来了。
“遣个人。”他回过神,吩咐手下,“进宫向睿王妃传个话,就说本将军有事求见。”
没走多远大雨倾盆而下,下足快两个时辰,去传话的人耽搁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复命。
“下官随行宫内官至重明阁,却不巧,睿王妃前脚才出门,瞧方向往西北角上桉歌台的方向去了,下官便没敢往王妃跟前传,只留了内官在重明阁侯着。”
段郁说知道了,一摆手让下去,那亲兵却更往近处蹉步子,“将军”
“有话麻溜说。”段郁瞥他一眼。
亲兵窥了窥左右,确认没多余的耳朵,这才挨近道:“将军,下官还见到了那位赵赵四郎,就在睿王妃身边,一块儿跟着逛行宫去了。”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26包甜的
温泉宫东北角上是个观景的好去处,高处俯瞰,整个温泉宫在眼前铺开,落日夕照,余晖遍洒山川,印染宫阙,凤阁龙楼富贵乡倒映着各式的金芒,一片静谧间,辉煌浩大。
“真漂亮。”越棠出神呢喃,“行宫都美成这样,不知道京中皇城该是何等盛景。”
她空有个睿王妃的名号,睿王如今不在了,难免人走茶凉。逢年节庆典诰命们谒见的日子,自然也进皇宫,可登皇城角楼一赏九城风华的恩典,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领受。
赵铭恩背手静立在她身后,闻言有几分意外,“王妃想上皇宫城楼去看风景?”他向来以为她是躲麻烦、偷着乐的性子,皇宫大内看着风光,实则一举一动都得端着小心,四野间悠哉游荡的小兽,哪会贪恋金丝笼。
结果她漫不经心应了句想呀,“人世间走一遭,不就图一个走马观花嘛,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就算不枉此生了。”说罢略一顿,话锋又调转过来,“不过这种事靠机缘,强求不来,实在没这份运气,不看也就不看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还是那个落拓的性子,因为从小过得满足舒坦,这世上没有让她特别执着的一件事,金珠求不得,玉坠也不赖,样样都差不多好,没哪样非得去苛求。
这般性情,在哪里都能自得其乐,森严如禁内大约也拘不住她。赵铭恩难得带了点笑,朝边上一比划。
“温泉宫前宫后苑,园囿规模很大,竹林、怪石、溪瀑应有尽有。王妃哪日得闲可以去跑马,西岭有一大片杏子林,花期虽然过了,果子却
正当时,西岭的杏子吃口好,细腻多汁,不比礼泉上贡的御杏差。”
往常他总滴水不漏,这话却说得大有内涵。越棠也顾不上杏子了,回头瞥他一眼,哟了声问:“你还知道御杏的滋味?”而且说起行宫来头头是道,比她都熟悉,“你常上骊山来么,是随扈太子殿下?”
不知怎么的,她似乎认定了他是东宫僚属,这样也好,大致方向是对的,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赵铭恩也不辩解,半真半假地含混着,“礼泉有户富商,原就是做果蔬的买卖,肃宗年间家中子弟走仕途,举家迁到京城居住,旁的都好说,偏就想念家乡这一口树上熟的果子。可当地杏果是御贡,等闲断不许移栽,好在那富商脑筋活络,先给慈恩寺大佛捐了金身,然后借慈恩寺的幌子,好容易从礼泉腾挪了三五株杏树来京城,如今仍好好地养在慈恩寺后院里。倒是那富户,家传几代,子孙饮京城的水长大,再不惦念祖上那一口杏子了,夏日里寻常百姓上慈恩寺进香,若愿意,也能尝尝御贡的滋味,算是君民同乐吧。”
越棠听来得趣,很给面子地应和了下,“俗世中皇帝最大,但佛门的面子还是要给。”不过这话还是说不通,慈恩寺中有御贡的树种,百多年前的旧事,他上哪儿知道的?
算啦,计较这个没结果,越棠不放在心上。高处站久了生凉,两人一前一后走下角楼,在城墙上漫步。隔几个垛口便有侍卫站班,背对着他们杵得笔挺,到底多了双耳朵,有些话不方便说,只能扯闲篇。
“先前说起杏子林,骑马我马马虎虎,你得陪着我一块儿去,不然我没胆量跑那么远。”
他夷然问:“王妃没带侍卫么?”
“那行,我去找段将军。”
他在心底叹息,知道往后算是无解了。面上不动声色地改口:“我便是王妃的侍卫,还是由我随王妃左右吧。”
她得寸进尺地问:“你是自愿要与本王妃同行吧?”
他怅然说:“是啊。”
“哪怕有天大的事,都不及陪伴本王妃去西岭摘杏子重要吧?”她笑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