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王妃与马奴 游西 29678 字 1个月前

第31章 晋江文学城10你凶什么凶。

一盏茶后,长公主府厚重的朱门又一次开启,公主携侍女登车,缓缓向兴庆宫的方向行去。

等马车拐过街口消失不见,伏地伺候的小厮方直起身,心头一边犯嘀咕,今日跟随殿下的女使可真魁梧啊,耸着肩含着胸,仍比殿下高半个头,而且那身窄袖短襦配革带算是怎么回事?那凛凛飒气,那宽肩窄腰,难不成是殿下新买的胡人武婢?

想不通,世风变化太快小厮搬开脚踏,晃着脑袋着走远了。

不过这“胡人武婢”似乎令人难以直视,车驾内,长公主扭头面壁,神色古怪,唇角要动不动,显然憋闷得很辛苦。

少顷,还是“胡人武婢”自己率先开口:“多谢姑母担待。”

多亏了从小训练到大的储君风仪,尴尬至极的境地中,赵铭恩依旧面不改色。长公主就没有如此自律的涵养了,眼梢带过,终于憋不住爽朗大笑。

“有幸得见你这模样,就算冒点险,也值了”长公主边笑边摆手,好半晌才平复心情,拭了拭眼角的泪。

赵铭恩还能说什么?除了在心中那本名为“睿王妃”的帐上默默记上一笔,聊以出气,别无它法。

“不逗你了亭之,”长公主很懂得点到即止,“说点正事。”

赵铭恩抬起眼,“刑部大狱中的人开口了?”

上回在王府被撞破身份,他与长公主当即达成同盟,并托请长公主暗中在受羁押的鄞州官员身上下点功夫。鄞州的暴乱,事前绝不可能毫无端倪。

“钱胜。”长公主吐露出一个名字,“作乱的‘灾民’能拧成一股绳,能有趁手的武器,背后一定需要人组织煽动,钱胜便是当日祸乱的始作俑者。”

平平无奇的名字,甚至都不一定是真的。长公主见他蹙眉,知道他的心思,无奈一摊手,“四十来岁的外乡人,平常来往海边渔村与鄞州城内做些小买卖,再多的便不知道了。我已经派了人去鄞州,但愿能将他生擒回京吧。”停了停,又轻声说,“应该不是鄞州府安排的人,刺史和仓曹的口供能对得上。”

“鄞州府当然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只要将我与王叔的行踪漏出去,作乱之人自会寻找可乘之机。”赵铭恩冷笑道,“继续审,鄞州府的人不干净,不会只有这点线索。”

长公主没提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撬开此二人的嘴,赵铭恩也不问,他只要结果。

长公主点点头,说你放心,目光却一闪,似有深意,“詹事府的二位府丞很靠谱,往后的事,应该可以发挥更大的能耐。”

赵铭恩想了想,摸出一枚铜钱递给长公主。正面半旧不新,翻过来刻“徽云通宝”,长公主看迷糊了,徽云?徽云是哪代的年号,难道是古董?

赵铭恩淡淡说:“是孤在东宫时,臣僚间私下的玩笑,外人不知道。詹事府丞见此枚铜钱,便如见孤,姑母有任何事都可以差遣他们去办。”

詹事府丞不算高官,但两位府丞必有一二信得过的同僚,同僚又有一二信得过的同僚,层层延宕开去,便是蜿蜒盘踞在三省六部九寺的关系网,赵铭恩将二位府丞交给长公主,何尝不是交赋一部分的势力,任由长公主驱策。

太子殿下虎落平阳,长公主冒险助他回朝,所求为何,不言而喻。明白人之间说话就是轻松愉快,长公主纤纤玉指一收,爽朗笑道:“别担心,我有分寸。”

赵铭恩没再说什么,侧身挑开车帘一角,兴庆宫已然在望。绵亘迤逦的琉璃瓦勾勒出一片灿烂金芒,他恍惚了瞬,离开多久了?八九月有余,感觉

倒像八九年那样漫长。

心砰砰地跳,皇宫是他的家,但奇怪,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的少年,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踏过万水千山回到家门前,却看出了陌生的味道。他的家里鲜少有温暖,可因为熟悉,从前也是令他安心的所在,现在不一样了,手足相残的故事从旧纸堆里幻化成真,化作一道凛凛寒光直刺面门,险些要了他的命。

赵铭恩终于意识到,家不再是家,而是他一生的战场,从东宫到宣政殿,永无宁日,不死不休。

“亭之,你这样不行。”长公主忽然开口。

赵铭恩回过头来,不过刹那,眼中冷冽的碎冰已然消融,挑了挑眉问:“姑母说什么?”

长公主冲他下半截比划,“我说你的坐姿,这不行。别以为穿女装、抹脂粉就能蒙混过关了,气质不对,反而更会显眼更出挑,宫里都是人精,你想被当场识破吗?”

赵铭恩迟疑了一下,拘谨地并拢了双膝,双手平平放与腿上,“姑母是说这样?”

“嗳,亭之真聪明,鞋尖对齐,腿往里收——对了真漂亮。”长公主忍不住鼓掌,深感太子殿下观察能力很强,速成一下男德不成问题,“坐要有坐相,走路也是,这会儿没法示范练习,我说要点,你记下,自己在脑海里演练吧。”

车驾停在兴庆宫门前时,太子殿下的脑中塞满了“腰肢的摆动幅度”、“臀腿发力技巧”,以至于那些血海深仇和天潢贵胄的矫情与悲凉暂时无处安放,只好灰飞烟灭了。

长公主驾临,兴庆宫的宫人不敢怠慢,只是不巧,贵妃娘娘这位正主且忙着,只能陪笑安抚,“这里风景好,近水边又清凉,请殿下先在此宽坐,奴婢这就去通禀娘娘。”

长公主停在凉亭前不肯进去,漠然问那宫人:“贵妃在南熏殿吧?”

“殿下,殿下且等奴婢通传”

不否认,那就是被她说中了。长公主不再理会,傲然回身,踏上横跨龙池的虹桥,“兴庆宫的路我很熟悉,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去。”

宫人急了,慌忙拦在长公主身前,期期艾艾地恳求殿下止步。可长公主熟视无睹,蹚开她细弱的臂膀,径直往前走,宫人也不敢真上手拉扯,只好再追再拦,却被长公主身后一名女使生生撞倒在地。

宫人揉着肩,看向那手臂轻轻一送便将她掀翻的女使——好高大健美的身条,步子却迈得格外妖娆,宫人愕然,她扭这么灵动做什么,哪来的妖兽?

长公主余光轻扫,微微启唇:“收一点,太过了。”

赵铭恩低眉顺眼,用心体悟腰带动臀转的发力原则,很快就找到了平衡点,走出了泯然众人的宫廷风格,走出了令人惊叹的学习水平。

“很好,保持住。”

天公也作美,刚穿过兴庆宫花园,天色便骤然暗下来,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多余的视线。乌云涌动,风声四起,猛然一声惊雷砸下来,急风掠过廊庑嗡嗡作响,像是隐忍却悲戚的哭声,越靠近南熏殿,那风声愈发瘆人。

赵铭恩忽地一凛。

“不太对。”

长公主也发现了异样,加快脚步,终于惊动了南熏殿前镇守的宫人。这时候再拦人也来不及了,宫人进殿去通禀,不一会儿,只见贵妃亲自迎出来。

“长公主,稀客。”贵妃还算镇定,浅笑着见礼,“殿下匆忙前来,是有急事吗?”

长公主唔了声,连借口都懒得找,“先前去睿王府没见着王妃,一打听,原来是领贵妃令旨进宫了。正好我也许久未见贵妃,索性来凑个趣儿,人多热闹嘛。”边说,边侧眸睨了眼,“贵妃不怪我冒昧吧?”

“哪里话,殿下愿意踏足兴庆宫,本宫荣幸还来不及。”

说话间踏进正殿,几双眼睛迫不及待地搜寻挂念的那个人,好在找起来不费功夫,人就端端坐在圈椅里,低着头,一绺青丝垂下来遮住了眼眸,神色晦暗,显然不大高兴。

不高兴是意料之中的事,好歹胳膊腿俱在,总算是来得及时,没出大事。

赵铭恩暗暗松了口气,再悄摸打量,却皱起了眉,她身边站着那人——他为何会在!

长公主适时地咦了声,问出他的困惑:“这位不是陛下身边伺候笔墨的翰林吗,您才是稀客。什么风将宋大人吹来了兴庆宫?”

“殿下说笑了,陈学士为皇子师,臣算是给学士打下手,今日循例入宫为皇子答疑解惑。”宋希仁温吞一笑,轻松消弭了长公主话语中的锋芒。从容言罢,还顺手抄起高案上的茶盏,递给身边的睿王妃,“天气热,王妃多饮些茶吧。”

很随意的举动,透出熟稔,而睿王妃伸手接过,漫不经心道了声多谢。

长公主察觉出不对劲,“王妃还好吗?若有不适,就先回府吧。左右兴庆宫这样近,随时可以来,贵妃不会介意的。”说着就起身走来,向越棠伸出手,“走吧,我送王妃。”

长公主不打招呼就来,才说两句话就要带人走,完全没把兴庆宫的主人放在眼里。孙贵妃忌惮她,但如此被下脸面,难免有些不悦。

“殿下才说人多热闹,这就要走,看来不是真心来凑趣儿的。”

长公主不耐烦搭理贵妃的阴阳怪气,只盯着越棠。这时一声惊雷从殿顶砸下来,唬得越棠一哆嗦,扬起脸来,眼中涣散无神,像是河岸边溺水挣扎的小动物。

长公主心头“蹭”地腾起火,孙贵妃害了她亲弟弟,不去阴暗角落苟且偷生,还有脸继续欺负她小姑欺负她弟妹!真当她赵端言是软柿子好拿捏?

长公主凤眸冷冷扫向贵妃,“我是来凑趣儿的,但贵妃自己看,这里还有趣可言吗?”生硬的一句话呛得贵妃悻悻闭嘴,长公主回过头,略弯下腰,欲图托着越棠的胳膊扶她站起身,“棠棠别怕,来,跟我走。”

可睿王妃没动。她偏头看向宋希仁,目光楚楚。

宋希仁冲她微笑,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甚至点了下头以示安抚。

这一来一回旁若无人的对视,在不明真相的长公主看来,简直缠绵得拉丝,不由愣住。没等她开口,宋希仁抚着睿王妃座椅的扶手,一副看护人的姿态说:“正好臣要出宫,还是让臣送王妃回府吧。”

这回他说要带睿王妃走,边上的贵妃倒没发话,似乎是默认了。长公主被这种讳莫如深的幽微气氛搅得心烦意乱,她来兴庆宫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宋希仁这心怀叵测的外臣也会牵扯其中?

长公主到底不是一味嚣张跋扈的帝裔凤种,嚣张只是她信手拈来的保护色,思量了一瞬便不再坚持,毕竟情形不明不白,眼下还是先让棠棠出宫,至于是谁送不是重点。

于是直起身子退到另一侧,凉声道:“那就有劳宋大人了,王妃胆子小,请宋大人郑重庄敬以待,务必让王妃全须全尾地回府。”然后回身吩咐两位跟来的女使,“你们随宋大人一道走,替本宫照看王妃。”

殿中光线昏沉,两位侍女皆低着头,毫不起眼地伫在角落里,闻长公主吩咐,上前领命称是。眼神交错的刹那,其中一个冲长公主使了个眼色,然后无声地迈向殿门外,准备随睿王妃出宫。

长公主不动声色转开眼,向“女使”示意的方向打量。金砖墁地乍看无甚不寻常,仔细分辨,才发现有道锃亮的痕迹,细细的像水痕,但更粘稠厚重,边缘被擦抹出不规则的形状,像是拖拽过的

是血!

长公主一震,不由攥紧了拳,指甲刺得掌心生疼。那血痕不过细细一段,很快消失了,她状似无意地迈开一步,视线没了阻碍,依稀分辨出远处的地面上还有两三道血痕,斜斜连成一线,最终消失在金柱之后。

孙贵妃正目送宋希仁与睿王妃离去,不曾留意殿中的长公主。长公主低头抚了抚鬓发,放下手时已经神色如常,夷然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贵妃的闲话。

长公主与孙贵妃一向没深交,压根无话可说,嘴上敷衍着,心中却数着数掐时辰。数到一千,料想走得再慢也该出宫了,当机立断站起身,径直走向东次间。

她突然发难,孙贵妃猝不及防,终于显出了一丝慌乱,高声唤宫人进殿。

“长公主要去哪里?等等快拦住殿下!”

长公主脚步坚决,罗袂生风,纤弱的宫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贵妃见状,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仪态了,亲自上手企图拦住长公主。

可惜晚了一步,“嚯”地一声,长公主推开了东次间的隔扇门。

*

南熏殿外,黑云愈重,白昼几乎如暮。

兴庆宫今日处处透着不寻常,宫人一个个不知忙什么去了,轰隆隆响了半天雷,檐下仍没有挂上灯。宋希仁在前领路,时不时回过头来提醒越棠,“有台阶,王妃留意脚下。”

越棠由平望搀扶着,不言不语,一口气走出望仙门。重重殿宇抛在身后,眼前是轻灵花木与开阔的龙池,方才轻出一口气,心头沉沉的阴霾消略散开一分。

好可怕的孙贵妃。

王宫人凄惨的哭声仿佛犹在耳畔回响,潮热的风吹在身上,却让越棠打了个寒战。

“这样不行”越棠喃喃。

边上的平望没听清,小声问:“王妃说什么?”

越棠侧头看平望,从她脸上看出了逃出生天的庆幸,但整体是镇定的,比她好许多。越棠扯出一抹苦笑,不必揽镜自照,她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看上去很怯懦,很好欺负。

这样不行她在心中喃喃。害怕没关系,面对从没有经历过的震慑,柔弱一点怎么了,但她可不想让孙贵妃那种人,成为她一辈子的阴影。

不能让脑海放空,越棠对自己说。

一抬头,恰好撞上宋希仁云山雾罩的眼神,越棠没有躲开,尽量轻快地唤了声“宋希仁”。

宋希仁显见地顿了下,似乎对她连名带姓的称呼很惊讶。

“臣在。”

越棠轻声问:“贵妃为什么会放我走?”

贵妃的冷酷竟然是一视同仁的,当着她的面对王宫人施杖刑,就算二皇子出现,也能狠下心命内侍一记手刀将亲儿子拍晕,挪去次间免得碍事。可宋希仁扶起她后,上前同贵妃说了句什么,贵妃便停手了。

宋希仁略放慢步调,几乎与她并肩而行,“臣告诉贵妃,陛下圣驾就要到了。”

越棠一惊,“果真吗?”

“假的。”

宋希仁扬了扬唇,眼眸中雾霭散去,现出一抹微茫却难得真挚的笑意。

越棠呆了呆,“你竟然假传圣旨。”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倒不因为别的,只是宋希仁这人一贯面面俱到,做派圆滑完美,耍这种浅陋的小聪明,不像他的风格。

“你的方法很不高明,等不到这场雨下完,贵妃就能戳穿你的谎言,你不要命了吗?”

宋希仁瞟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他的目光轻飘飘的,似乎还有些无奈,不像往常每时每刻都别有深意。这太反常了越棠脑海中有根弦“嗡”的一响,惕然问:“宋希仁,你想说什么?”

怎么个意思?他不会是想说,为了救她不惜假传圣旨吧!

还好,一霎眼,他又变回了那个毫无破绽的宋希仁,淡声说没什么,“王妃今日受惊了,回府后好好休息,尽量将兴庆宫中的经历忘记吧。”

越棠涩然道:“我正在努力忘记,你一提醒,倒让我重临深渊。”顿了顿,又郑重将话头绕回去,“宋大人,你昨日来王府通风报信,暗示我称病推拒贵妃令旨,适才又假传圣旨,替我解了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声多谢。”

“王妃言重了。”

越棠嗯了声,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么,宋大人与贵妃是一路人,贵妃今日所为,宋大人或许参与其中,或许只是零星听闻,终究无法左右贵妃的行动。但不管怎样,我想来想去,宋大人都不能算顶无辜,昨日因今日果,宋大人造的孽,宋大人来补救,算是合理。”说话间终于行到宫门上,越棠在马车边站住脚,定定望住宋希仁。

“宋希仁,我不追究你和你的同党算计我,你假传圣旨为我解围的情,也一笔勾销。就当我白受一次无妄之灾吧,我们两清,行不行?”

两清?

宋希仁蹙起眉,不知为何,脑子还没想清楚,话语就出口了,“臣与贵妃不是一路人,臣有所求,却也有底线。”

“哦,那你的底线是什么?”

宋希仁怔忡了下,闭口不再言。

心中忍不住品咂她的话,品出了一种新奇的苦涩。从入朝那一日起,他的目标从未变过,也从未动摇过,旁人议论他、饱含嫉恨地嘲讽他,他都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闲杂人等的看法,完全不重要,可是她

宋希仁了深吸了口气,她的看法,也不重要。

风声更紧了,呼呼吹动她的裙裾飞扬,罗带生乱影,赫然是晦暗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叫灰朴朴的厚重宫墙一衬,有种近乎妖冶的生命力。才刚踏出南熏殿的时候,她还是一副萎靡的模样,不过夹枪带棒几句斗嘴,便找回了一半精气神。

孙贵妃太小看她了。

宋希仁低下头,掩饰唇畔的苦笑,退后半步请她登车,“王妃今日受累了,臣送王妃回府。”

回到自己的地盘,越棠才觉得是真正找回了魂,身后府门刚阖上,便一口泄到了脚后跟,腿一软,跌坐在身边的长凳上。

边上的仆从都惊坏了,“王妃,王妃您怎么了?”一时间递水的递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人嚷嚷着去请医官。

越棠嫌烦,挥手把人都赶走了,只留长公主遣来的两位女使在跟前,朝平望使了个眼色,给她们赏钱。

“眼见就要下雨了,二位不如先在府上用些吃食,等雨停后,我——”

声音戛然而止,越棠震惊地盯住左边那名女使,提着一根颤巍巍的手指,“你,你你”

另一名女使见状,抿嘴一笑,欠了欠身,识趣地随平望退下了。

越棠走近他,仔仔细细端详那张脸,眼尾勾出细长的凤梢,双颊敷细粉,唇峰点口脂,明媚娇娆,又不改英气逼人的底色,像他,也不像他。

啊,真是好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

越棠绷不住咧嘴笑,看着看着,不由上手擦揉,结果擦出了一手的胭脂,终于相信眼前的情形是真的,愣了一瞬,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不得不攥住他的胳膊。

“你赵铭恩谁见了不赞一句六宫粉黛无颜色哈哈哈”

赵铭恩心情很不好,白里透粉的一张脸渐渐黑了,想呵止她,却见她笑得开怀,仿佛将南熏殿里受的委屈一扫而空,又闭上了嘴,任她笑个畅快。

笑声渐收,赵铭恩方提着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笑完了吗?笑完了就回房吧,我有话问你。”

越棠眨了眨眼,“进了一趟宫,就硬气起来啦?我啊我的,你要造反啊。”

赵铭恩咽下一口气,“奴不是在和王妃开玩笑。”

“你凶什么凶。”越棠悻悻转身往府里走,才走两步,便觉中气不足,架起手肘斜睨他,“本王妃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你有点眼色行不行,快扶着我一点。”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11玩弄他,自我拯救……

赵铭恩皱眉盯住她,唇角微微下捺,心中还生着闷气,手却已经抬起来,稳稳端住她的胳膊。

“受过苦,现在知道要听劝了吗?”

越棠卸了力,倚靠他慢慢走,一边乖觉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世上有人就是不讲道理,凶横程度远超我的眼界,往后我一定小心。”

还算识时务,但谁知道下回还犟不犟。赵铭恩勉强放过她,又冷声提起那个宋希仁。

可话还没问出口,便被她打断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话能随便让人听见吗?乖,别着急,回房我们关起门来悄悄说。”

这话听起来真别扭,赵铭恩的思绪生生停滞了两弹指,神色也变得古怪。

越棠全当没瞧见,甚至变本加厉,满口怪话连天。

“赵铭恩,你这身衣服,是长公主给你的吗?公主府竟有身材如此伟岸的女使,我不相信”她啧了声,嬉笑着冲他眨眼睛,“有没有可能,这套衣裳本来就不是女使穿的?长公主涉猎广泛,口味包容,公主府养了那么多清客相公,竞争十分激烈,于是有人

出其不意,使些旁门左道企图抢夺公主殿下的专注,嘻嘻”

越说越离谱,赵铭恩开始疑心她是不是吓坏了脑子。

“王妃,您”

她笑得没心没肺,再次打断他,兀自絮絮说:“赵铭恩,你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是不是没有一点犹豫?看来你真的很担心本王妃,居然连兴庆宫那种地方都敢闯,活着不好吗?难道本王妃在你心中比性命还重要?”

“可真是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呀。”她满足地喃喃,“说了好几回要赏你,却一直欠着,倒像本王妃是言而无信的人,这可不好,都攒着这回一起赏个大的吧。”走在廊庑下,经过洞开的随墙门,她信步一拐,拉拽着他跟进去,然后猝然转身进一步,竟然将他逼在墙上。

门那边是个四方的小天井,两面墙上开门连通院落,藏在角落里的动静,外头很难发现。赵铭恩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扑过来贴在他胸膛上,离得太近,惊得他心漏跳好几拍。

“王妃!”他低低呵斥,“您干什么?”

可惜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削弱了威力。她完全没被吓到,兴致勃勃地上手抓了两把,“喔唷,挺大的,和十六岁差不多大,但手感不一样,太坚实了。”

然后仰起头,笑盈盈问:“说吧,想要什么赏赐?你的心意我看见了,无上的忠心,值得无上的奖赏。”

她一手压在他胸膛上,站得很近,动作、神情和语气都说不出的轻佻。赵铭恩恍惚了一瞬,很快被她挑起愤怒,这女郎,原只觉她天真易惹祸,竟然还有这一面!先是宋希仁,现在又

王叔的陵寝甚至都还没修好,棺材板就要压不住了。

赵铭恩眯起了眼,寒光一闪,攥住她的手腕一扯,眨眼间位置斗转,换成了她被堵在墙边。

惯性之下,越棠的脑袋直向后磕,吓得她拔嗓子就要喊出声。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下一刻,她的后脑勺磕在了宽厚温暖的掌心中,力道全叫他手上的关节缓冲了,一点儿也不疼。

赵铭恩一边谴责自己狠不下心,另一手严严捂住她的嘴,逼她将喊声重咽回肚子里。

“王妃,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居高临下地逼视她,心头有怒气,说不清道不明,从掌间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越棠手腕被捏得生疼,喊不出口,只能瞠圆了双眼瞪视他,见他不领会她的警告,情急之下重重踩了他一脚,终于踩得他放开手。

“你疯了?”越棠恨恨推了他一把,“没想到,你竟是那怙恩恃宠之辈!”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当然知道!她憋屈得要命,一静下来,脑海里就是王宫人直勾勾的眼神,从恳求,到哀怨,到最后的空洞的绝望,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不肯救她。鲜血染红了衣袍,她几乎能看见生命力在眼前一点点消散,起先还喊疼,没两下,便都噎在嗓子眼里。凄厉的喊声让人头皮发麻,直到戛然而止,才知道无声无息更可怖。

不敢去想,好想忘掉。

正好,这马奴为她涉险,着实让她感动了一瞬,趁机放纵一下心神。多好的气氛,可他为什么一副受了侮辱的模样?她都不在意,他还矫情上了,他凭什么!

她仰头看着那张脸,好一副绝世姿容啊,可惜心却那样冷,心思怕是有海一样深。她大度,不在意他的过往,由他在睿王府寻得一方容身之所她坦诚相对,他却好像从没想过用同样的坦诚来回报她。

越棠含着泪控诉,“你还委屈,你有本王妃委屈吗?王盈盈可怜,是别人手里的棋子,我何尝不是!贵妃、二皇子、太子、储君他们愿意斗法就去斗,作天作地,把江山作没了都是活该,可我不掺和,我今天是受的哪门子无妄之灾?我从没求过什么泼天富贵,她却要让我平白背上一条人命我才委屈好不好?王盈盈怨我不救她,可凭什么是我,害她的是兴庆宫,我才委屈好不好!”

一口气宣泄完,对贵妃的怨愤稍稍疏解,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的人身上。越棠吸了吸鼻子,伸开两指,挑衅似地捏住他的下巴,放在天光下左右端详。

“赵铭恩,你委屈什么?本王妃心情不好,不过碰碰你,说两句玩笑话,你是嫌本王妃坏了你的贞操还是怎么着?我就是养条狗还能撸两下毛呢,养你竟然碰都碰不得,真不如养条狗。”

她一甩头,赌气撇下他,转身就走。赵铭恩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她其实说得没错,储位的争夺永远伴随流血与牺牲,争权者无论成功或失败,都理应承担代价,贵妃的明枪暗箭本该冲着他来,她无辜受牵连,应该生气。可什么狗不狗的,又是什么荒唐言

沉沉叹了口气,千回百转,最后都化作无奈。赵铭恩提步跟上去,放软口气求和。

“王妃,是奴做错了,奴只是担心王妃心绪不佳,一言一行过于冲动,日后想起来会后悔。比如适才宋希,宋大人他”

“宋什么宋!”她怒气难消,还有些不堪言说的羞恼,完全不想再理他。

她扭头,嫌弃地赶人,“滚滚滚,别再跟着我了,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这一身打扮,是生怕人家不知道你闯了皇宫吗?要是传出去,我是不会替你打掩护的,按宫规处死算完,我可不替你收尸。”

赵铭恩果然止步,目光却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瞧不见。

越棠走到转角处,没忍住侧眸望,远远见他仍立在原地,突兀的装扮突兀的脸,形单影只,竟显出几分手足无措。

脚步迟迟一顿,不过理性很快占据上风,越棠收回视线,在心里给他画了个叉。

男人,还傲娇上了,她不惯他的坏毛病。

*

那边厢,赵铭恩回到自己的住处,换衣服拆头洗脸。第一次卸妆没经验,眼尾两笔飞扬的黑线擦不掉,拿手巾用力地搓,结果戳进了眼里,缓了好半天,那阵痛楚才平息。

对镜一照,更是啼笑皆非,这下一边眼睛红肿,一边眼睛妖娆,那颗治国平天下的帝王心一时间都茫然了,举着手巾僵在当场,不知道要如何继续。

女孩子描眉画眼,也挺不容易的,他涩然地想。思考片刻,蘸了点皂荚水,这下没有硬来,先用湿手巾在眼角敷一敷,等那深浓的颜色晕染开,再轻轻擦拭,折腾了好几盆清水,终于勉强把自己收拾清爽。

换上干净衣袍,他坐在窗下出神,想起从前的僚属郑宫尹。郑宫尹四十来岁,记得有一回闲话,他问起郑宫尹是哪年生人,答曰明光四年。

郑宫尹呵呵笑说:“明光三年,先帝爷领兵亲征河西,打了一场对阵北翟前所未有的大胜仗。家父当年便在先帝帐下,九死一生回到京城,当日便去恋慕许久却不敢高攀的女郎家提亲,不想那女郎家中竟答应许嫁,当年完婚,很快就有了臣。”

“家父曾说,那是一场几十年未曾兴过的兵事,规模空前,不论是边关的将士,还是京城翘首以盼的臣僚,每个人都像是挺过了一场浩大的劫难,生死的洗礼下,会让人心态会剧变。家父说,大军回京后,京城里闹腾了好一阵,有人迅速地与心上人结亲,有人果断地与妻子和离,有人辞官出家,有人上疏台谏,揭发自己的上司多年积压的恶行”

“不止是明光三年

那次大战,后来朝廷出兵回朝,也屡屡有这样的现象。家父曾对臣说,经历过血腥,见识过人命的脆弱,会产生一种改变现状的冲动,那种冲动下,人人行为或许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就是用自认为最积极的方式,去消弭生死带来的剧烈冲击。”

“战场太残酷了,再坚强的人,都有濒临崩溃的时候,所以无论是娶亲,和离,出家,还是抗争,人人都在用所能想到最积极的变化,来拯救自己,从崩溃边缘把自己拉回来。”

赵铭恩回过神来,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她是在通过玩弄他,进行自我拯救?

*

双成第二次传话说赵铭恩求见的时候,越棠十分不耐烦。

“他来干什么?让他消停点,别惹我。”

双成也很困惑,“王妃,他说他是来送药的。”

第33章 晋江文学城12骨头都酥了。……

“送药”之人被带了进来,越棠乜眼打量,他换回了熟悉的装束,气质淡定而疏离,仿佛今日光怪陆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天光昏暗,屋里点上三三两两的蜡烛,烛影在他身后摇曳,五官模糊不清,只见一副骨架流畅的轮廓,打眼一瞧,竟有些莫名的眼熟。

一种异样的感觉倏忽从心头划过,越棠却来不及细想,傲然调开视线,只留给他一个漠然的侧影。

“奴给王妃请安。”犹豫片刻,赵铭恩还是先开口了,轻声问,“王妃感觉好一些了么?”

很不走心的客套话,越棠撇撇嘴,眼神都懒得赏他。不过她也听出来了,他的语气里多了分罕见的小心翼翼,虽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良心发现,但有这个觉悟,总是值得鼓励的。

越棠沉住气,隐隐有期待,等着看他会放低姿态到哪一步。

赵铭恩没有等到回应,无奈之下,继续放软口气说:“独自一人沉默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王妃若愿意,不如与奴说说话,好么?”

那一声“好么”,试探里带着温和的味道,尾音和软绒绒的羽毛似的,从心尖上拂过去,听得人骨头都酥了。越棠肌肤上一阵起栗,脑海中有个小人在惊叫,无比享受这种感觉,脸上却不显露分毫,身子向后一靠,阖上眼倚着引枕,喜怒难辨的模样。

从前在她跟前,总是赵铭恩说得少,她说得多,此刻得不到回应,赵铭恩竟有些不习惯。他踌躇,该说什么呢?复盘兴庆宫里的事,难保她不想起血腥的场面,精神状态愈发差。应该引她畅想美好的、昂扬的、愉悦的经历,赵铭恩思量再三,结果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引她开口,“王妃,您此刻想做什么?可否告诉奴?”

越棠睁开半只眼,瞥见他躬下身的小模样,白净的皮肤蒙上烛光,更显得细腻通透,一点瑕疵都没有,衬着剑眉深目,还有刀刻般挺刮的鼻梁,光影明灭,蔚然深秀,浑身锋楞的马奴收敛起逼人的芒刺,看上去很好欺负。

越棠终于抬起手,高深地指了指榻前的脚踏,“你过来。”他端端跽坐,她又从边上摸出一册书,塞进他手里,“你念书给我听,要声情并茂地诵读,可不许敷衍。”

这个要求还不算为难,赵铭恩松了口气,索性连“家贫,不识字”的设定都不演了,清了清嗓子,翻到她指定的那一页。

“碧玉见崔郎去后,香汤沐浴,水中忽见一人倒影,仓皇回顾,正是那相好的琴童,簌簌褪衣解带,急不可耐”

读书声戛然而止,赵铭恩“啪”地阖上书册,瞠目结舌,“王妃,这书”

越棠挑起细细的眉毛,“这书怎么了,快读呀,那琴童‘急不可耐’地准备做什么?”

赵铭恩微张着口,略带无措地捧着那册书,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这书,王妃是从何处得来的?”

越棠憋得很辛苦,恨不能大笑,他极力镇定的样子实在很可爱,装得还挺像,可惜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见心头万分焦灼。

“富文斋买的呀,阳陵先生闭关三年倾情打磨的匠心之作,首印仅限两千册,才面世就被一抢而空。还好本王妃有经验,特地命人连夜排队才没有错过咦,你怎么了?热啊?”

越棠笑得很高深,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两册书,慷慨地表示奇文共赏,“喏,腻水观音,这是头两卷,情感细腻动人,动作描绘翔实,你没看过吧?拿去看看,有一些非常实用的知识,别处学不到,适合你这种性格闭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男子。”

赵铭恩垂下眼,额角突突直跳,手上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三本书,表面质朴无华,内里不知道散发着怎样辣眼睛的五光十色。

片刻,才无力地摇摇头,表示不必了,“多谢王妃的好意,但奴用不上,暂时就不读了。奴再斗胆劝王妃一句,有些书满纸污言浊语,不堪入目,王妃也该谨慎才好。”

越棠呀了声,眼眸发亮,“原来这书你看过?”

他说没有,越棠就来了底气,“既然没看过,单凭两行字,你便知道是污言浊语、不堪入目了?未知全貌妄下论断,这才是轻狂,赵铭恩,你不行。”

既然不行,那就要多学习,她重新将书册翻到适才那一页,“别废话了,继续读给我听。”

她说的在理,连赵铭恩自己都微感愧怍,若是太子三师在眼前,大抵也是引经据典一通好训。于是怀着点虔诚,重又端起那册奇书,这回留了个心眼,没着急读出声,一目十行扫过去,扫完两整页,脸上发烧,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妄下论断有时候也不是全无道理,那叫管中窥豹。

诵读是不可能诵读的,当着她的面把这些栩栩如生的“情感动作”读出口,简直是造恶业,禽兽不如。

“你可真是金口难开。”越棠知道再勉强也是白搭,遗憾地拍了拍他的脸颊,拍完了,又拿虎口掐着他下巴,扭过来转过去地端详,就和灯下赏物件似的。

凑近看,越棠很快识破了他的伪装,那宁折不弯的凛然面孔下,游动着满满的尴尬与窘迫。

越棠不由大笑,这马奴外表冷硬,连命都豁得出去,居然会被“那种事”窘成这样,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赵铭恩,你今年多大年纪?”

赵铭恩说十九。

比她还大一岁呐!那说来不应该,寻常大家子的儿郎,长到十五六岁身边谁没个通房?她阿兄那样的是异数,别说通房,院里墙根下的耗子都是雄性。若是苦出身的穷小子,那更不必说了,侍女通房虽指望不上,但嘴上百无禁忌呀,越荤腥越爱说,对于那档子事儿,打从十二三刚抽条的年纪起,便有无穷无尽的探究欲,而且因为不可企及,愈发压抑出几乎下流的恶意,几个小子聚到一起,多浑的话都敢讲、敢肖想,长到像他这么大,看书册上那点东西,应该感到幼稚才对。

越棠来了兴致,问他:“赵铭恩,你有喜欢的姑娘没有?”

太子殿下事务巨万,这辈子还没机会喜欢姑娘。至于马奴赵铭恩

“奴在家乡有一位青梅竹马,从奴记事起,便与她家比邻而居,贫家日子苦,两下里互相照应,也有了十几年的交情。后来世道乱,她搬了家,奴也上京城来谋出路,算是走散了吧。”

这一通话纯属胡诌,至于为什么,赵铭恩自己也摸不着头脑,说完了才回过味来,隐隐有悔意。大约是被她调笑的语气戳中了脊梁骨,一句比一句嚣张,显得自己十分被动,便想找补两句。

互相照应,守望相助这么纯情?越棠对这个故事将信将疑,可转念又想,先前浅浅玩弄了他一把,反应就这么大,难道真是因为什么青梅竹马白月光,要守着贞洁吗?

她不由问:“那你往后,是打算回家乡去找那位青梅竹马么?”

赵铭恩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莫名其妙

的谎,听她这么问,混沌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来。

于是顺势说是,“等奴攒够了身家,还是想回家乡去,找着她,也算对得起从小的情谊。”微顿了下,抬起眼迎上她的视线,“先前王妃说要赏赐奴,奴便斗胆向王妃讨一个恩典,若有朝一日,奴向王妃辞行,还请王妃恩准,放奴归乡。”

他要走啊越棠顿觉不大是滋味,人还在,心却已经飘了,往后还能指望他认真做事吗?

越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拧着眉头问他:“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知道她在哪里?没头没脑的就要去寻人,得寻到什么时候去?”

赵铭恩扯了扯唇角,“事在人为,哪怕结果不如意,尽过全力,也就没有遗憾了。”

越棠哼笑一声,“瞧不出来啊赵铭恩,心中还有这么深的执念,你与那位青梅竹马,想必当年的羁绊一定不浅吧?有些事发生过,确实得负责到底,不然谁都瞧不起你。”

赵铭恩起先还没听明白,见她神色不简单,调笑的意味更浓了,方才反应过来“有些事”到底指是什么事。

“不是王妃想的那样”

故事是假的,她颠倒黑白也伤害不到什么人,但从小到大品行端方的太子殿下,忍不住要抹掉那虚无的污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王妃请慎言。”

越棠还是对他的说法存疑,便笑吟吟道:“你又不是睿王府的家奴,来去自由,我还能把你捉回来不成?放你归乡算什么赏赐,不如这样,我替你将那青梅竹马找到,也算成全了你忠贞的心,怎么样?你只管交代她姓甚名谁,从前家在何处,家中尊长是谁,明日我再让善丹青的师爷依你形容画两张像,如此去寻人,总比你单枪匹马穿山越岭强得多,你说是不是?”

赵铭恩还算沉得住气,只管摇头,“多谢王妃好意,可为了奴的私事兴师动众,便是奴的罪过,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赵铭恩,你很矛盾啊。”越棠愈发觉得他没说实话,“你如此有心,放着京城的花花世界不顾,也要回乡找旧情人,却不知道要抓紧时间吗?我告诉你啊,女孩儿家耗不起,再等下去,说不准哪天她就另嫁他人了,就算你找着她,还能将她从别人身边夺走吗?”

越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命运无常,一时的错过,酿成一世的遗憾。人不能和命运较劲,眼下有好机摆在你面前,你就得识时务,来,快把青梅竹马的名字告诉我。”

话赶话的,就到了悬崖边上,赵铭恩心中叫苦不迭,已经十分后悔编出这个谎言了。要应付过去,只能用更多谎言来圆最初的谎,可眼下局势复杂,早有千头万绪要他操心,再多添一桩,实在是同自己过不去。

赵铭恩深深叹息,换上最软和的语气,企图同她打商量,“奴人微福薄,实在不该提起这些事,让王妃为奴挂心。暂且不说这个了,奴陪王妃聊些别,好么?”

他一放下身段,越棠就晃神。其实能看出来,他很不习惯求人,眉眼极力想摆出和煦的笑模样,可惜没练过,这神情放在五官硬朗的脸上,就显出些滑稽来。但那份漂亮有增无减,温驯与臣服最打动人,哪怕是生涩的温驯,也够她乐上一乐的。

越棠瞧得称意,嘴上继续逗他,“让你读书,你不肯读,本王妃赏你恩典,你也不领情,赵铭恩,你真的很嚣张,还想聊什么,聊江南水患还是赋税改制?我看你根本就是不将我放在眼里。”

“王妃教训得是,奴确实心拙口夯,言语不讨王妃喜欢,是奴的不是。”赵铭恩忽然伸手开始挽衣袖,还冲她淡淡一笑,“奴没有别的长处,唯独手上的推拿功夫还过得去,王妃累了一天,奴替王妃按按脑袋吧。”

要说太子殿下这辈子活到今天,只有别人取悦他的份儿,讨好女郎这种事,更是无稽之谈,想都不曾想。但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啊,三岁上就得先帝亲口赞誉“聪敏过人”的龙孙,悟性高,学什么都快,就连讨好人,只要过了心里头那道坎儿,很快就有模有样了。

越棠被他哄得晕陶陶的,正要道好,却又想起了前头的话,睨他一眼说:“你不是还惦记着那位青梅竹马吗,一双手随意往旁人身上招呼,能行不行呀,不怕坏了道行?”

行不行的,不早已经招呼过了吗?赵铭恩无奈道:“上手‘招呼’的,是治病救人的手艺,那便不分男女。这一刻,王妃是病患,奴怀医者心。”

越棠哦了声,“你的意思是,不把本王妃当女人?”

“不是,奴的意思是,奴会摆正自己的心态,不冒犯王妃,不叫王妃为难。”

这话玄乎,越棠撇了撇嘴,不满意他的表态。

赵铭恩叹了口气,“王妃想听奴说什么呢?奴是微末之人,能投身睿王府为王妃效命,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自然事事以王妃为先,无时无刻不是全力以赴,绝无别的想法。至于什么青梅竹马,今日若非王妃提及,奴也许久不曾想起了,记挂这件事,不是因为有多深的情,只是在心底存个念想,这辈子还长,总得有个奔头,能让人体悟到活着的意趣。”

这话倒有些意思了,阐发加上想象,越棠很快勾画出一个略有些心灰意冷的形象,在泥沼里提着一口气,惦念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先不提那些,她只问:“所以你同那位青梅竹马,既没有情深似海,也没有许诺终生,人家压根儿就没等着与你重逢,是这个意思么?”

赵铭恩点了下头,越棠嗤笑:“我当是什么呢,搞了半天,原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只见他挽好了衣袖,举着前臂齐肩头高。衣袖挽到肘间,显露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分明,得有她两三倍粗,却不显得粗鄙,还是白皙的皮色越棠瞥了眼,又瞥一眼,还是觉得好奇,细腻又健壮,这人怎么长的?真稀罕,不知是什么手感。

收回视线,她胡乱应承:“既然你坚持,那本王妃就勉为其难成全你的心愿吧”见他起身,仔细净过手,复回到榻前,她背身端坐在榻沿上,由他尽情发挥。

赵家祖辈里传下来的绝活是治跌打损伤,不管头疼,太子殿下这一手其实是自学的。当年先皇后还在时,时常犯头疼,才开蒙的太子出于一片纯质的孝心,翻医书、上太医署与医正研讨,慢慢便实践出这手独门绝技。

先皇后过世五年,这门手艺便荒废了五年,好在早就刻进了筋骨与血脉里。闭上眼,指腹虚虚停在脑袋上,记忆便流水似地流淌开了,牵引手指有条不紊地律动着。

越棠受用极了,舒坦地直叹息,唇畔满满当当都是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你真没骗人呀唔你好会啊重一点嘛”

一两句还好,三五句便让人皱眉,到第二十句的时候,赵铭恩终于无力地开口:“王妃可以少说两句吗?环境太嘈杂,会影响医者的发挥。”

“啧,你这大夫脾气还挺大。”

算了,身怀绝技的人,有底气提要求。每一下按压,都精准地落在沉重的症结上,还有些地方起先没什么感觉,摁下去生疼,完了才发觉原来还可以这样轻松。越棠只觉浑身都懒散了,因并膝跽坐在榻沿上,身后没有支撑,腰间一卸力,整个人便直往后倒在赵铭恩怀里。

“王妃”赵铭恩不得已拿开一只手,扶住她肩膀,“王妃,您要坐正,否则奴怕按错地方。”

越棠不想动,软语娇声说不要,“让我靠一下嘛,你也可以调整一下位置,本王妃相信你的实力。”

半截身子靠上来,分量倒不重,但是这情形实在没眼看。赵铭恩犹豫片刻,认命地闭上眼,腰腹间用力撑住她,上半身转过一个别扭的角度,继续替她按摩。

这下越棠更舒服了,肢体上的轻松,连带精神上的负担也慢慢消解,再思及白日里兴庆宫中事,都不那么可怖了。

她开始再脑海里一条一缕地梳理整件事,再抽开一点距离看,总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我仍旧觉得,贵妃今日这么做不值当。贵妃铁了心要将宫人塞进周家,无非是想让人觉得周家选择站在二皇子这一边,可她当着我

的面这么干,手段残忍血腥,难道不怕我恨惨了她吗?我也是周家人啊,我回家去鼓动爹爹给她颜色瞧,足够她喝一壶的贵妃不能这么蠢吧,怪哉,怪哉。”

听她主动提及兴庆宫的事,赵铭恩有些惊讶,顿了顿,索性将憋了一路的话告诉她。

“因为贵妃娘娘的算盘,不止这一道。贵妃以宫人的性命相挟,王妃或者心软,答应将宫人领回周家,贵妃的目的就达成了。或者王妃不受胁迫,贵妃也不在乎,她当着王妃的面施杖刑,令王妃惊恐万状、束手无策,这时候有人从天而降,搭救王妃于水火,王妃难道不会对那人感激涕零,从此信任有加吗?”

越棠啊了声,“你是说宋希仁?”

“贵妃恐吓王妃,就是等人来英雄救美的。”

这也太越棠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能感叹贵妃毒辣,“你说贵妃不聪明吧,她布了这一手,拿捏人心,简直算无遗策。可要夸贵妃一句运筹帷幄吧,细想之下又很荒唐,难道宋希仁救了我这一回,我就会上他的钩,从此对他言听计从吗?贵妃是不是觉得守寡的女人都很好骗啊。”

她难道不好骗吗?赵铭恩语气微沉,带上一分微妙的危险,“王妃完全没有上宋大人的钩吗?奴在您与宋大人身后听了一路,看了一路,王妃要标榜自己清醒,实在不能够。”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13哪只手碰的?

看在他用心伺候的份儿上,越棠暂且不计较他的放肆,话语里潜藏的不信任,也可以当做是关心之深、责难之切。

越棠甚至觉得挺好玩,故意说反话:“那种情形下,有人搭救我,我表示一下感激,不是应当应分的吗?贵妃设局让宋大人英雄救美,那也得宋大人自己有这份心,既然现身,便说明他愿意当英雄,你说是吧。”

她是认真的?赵铭恩不由攒紧了眉心,声音冷下来,“王妃果真这么想?”

越棠懒懒说对呀,“至于是真心还是假意做英雄,都不要紧,君子论迹不论心嘛。”说话间抬起眼帘,扬头冲他无辜地眨眼睛,“何况敷衍一下宋大人也没什么坏处啊,万一哪天二皇子当真一飞冲天了,宋大人位极人臣,本王妃凭借这份交情,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刺激一重高过一重,赵铭恩倏地停了手,垂下眼,无情无绪地看着她。她笑得没心没肺,这样甜美娇憨的一张脸,就怕天真过了头,显蠢相,但她没有,她眼中促狭之意无比灵动,分明是机敏的模样。

可说出来的话真没脑子,就算是装的,也够让人生气。

赵铭恩平了平心绪,慢条斯理地哦了声,“奴倒不知道,王妃的心气这样高,天子春秋鼎盛,王妃已经放眼新朝了。王妃可否与奴说说,打算如何‘敷衍’宋大人?光道两声谢,恐怕还不够攀交情,王妃还有什么高招么?”

越棠不在意地说:“攀交情嘛,其实就是不断麻烦对方,有来有往。今日宋大人对我施以援手,明日我替宋大人解决个小麻烦,力所能及,互相欠人情,长此以往,关系自然而然地就维系下去了。”

赵铭恩愈发放平了声调,沉声重复了一遍“长此以往”,一双手却已经从她脑袋上移开了,搭在榻沿,若有似无停在她腰际,慢慢攥紧了拳。

越棠犹自不觉,还有火上浇油的兴致,“起先我也瞧宋大人不顺眼,心眼多,还成天端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区区六品小官,就没见过他这么装的,何至于!但经过今日之事,我反倒看开了,京城水深,朝堂上就没有非黑即白的时候,做臣子的有城府,未必是坏事,端看你站在哪一边。宋大人心机深沉,我便不同他作对,他有能耐,最后我也能落着好,这才是在京城立身的道理。”

赵铭恩轻嘲,“互相利用的关系,鲜少能善终,王妃未免太过天真了。”

越棠也不当回事,笑盈盈说:“或许是吧,但本王妃与宋大人是旧相识,或许人家会念旧情呢。”

赵铭恩有些意外,“旧相识?”

“对呀,旧相识,就你赵铭恩有青梅竹马啊?本王妃也有。宋大人当年一榜高中,座师正是我爹爹,有阵子他往家下走动得很勤快,想当初,就差那么一点儿,我同宋大人就”话没说透,越棠给他抛了个眼神,表示你懂的。

女孩儿家总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赵铭恩几乎要气笑了,头前几句话还当她是胡扯,这下好,原来还有如此旖旎的渊源在里头,她不会真动了心思吧!

困惑,愤懑,还有难以解释的委屈。赵铭恩猛地捏住她双肩一用力,把怀里的人整个扭过来面对他,“依王妃的意思,是要凭旧情牵绊住宋大人,那下一步呢,再续前缘吗?”

他突然发难,越棠甚至没来得及叫唤,人就掉了个方向,眼中霎时填满了他放大的一张脸,那冷峻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刺向她,叫人心尖儿一颤。怎么就发火了呢?她愣了瞬,等想明白,也不怵,反而勾出一抹诡计得逞的笑。

她笑得太晃眼,唇红齿白眉眼弯弯,脸颊饱满得能掐出水来。赵铭恩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悔得不知怎么才好,见她眼眸发亮,就知道她又要语出惊人了,情急之下也没过脑子,信手将她摁倒在罗汉榻上,另一手捂住她的嘴。

“别说话!”

啊,这下是错上加错,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很奇怪,储君的教养中顶要紧的一项,便是对心性的历练,内心强大沉稳,不论何时皆岿然如山,方能垂治九重。太子殿下从前是其中翘楚,可不知是否因为近来远离身份的桎梏,他屡屡控制不住气性,甚至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表现怪诞,不堪回首。

越棠缓缓将他的手从嘴上扒开,然后坐起身,定睛望住他。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本来只想逗他玩儿的,谁让他没事儿扯什么青梅竹马,一边还领着她睿王府的薪俸呢,一边就盘算着山长水阔了。结果她才搬出宋希仁,他反应就这么大,这拈的是哪份酸?这马奴,心思很可疑啊!

越棠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反正不讨厌,嗨呀,只怪她个人魅力太大,这马奴前脚还想跑路呢,后脚就着急忙慌不许她眼里有别人了。

于是抿了抿头发,笑吟吟说:“刚才哪只手推的本王妃?伸出来。”

这是要打手心吧,赵铭恩也深感自己讨打,利索地将左手伸过去。

结果手心一凉,沉甸甸的分量,抬眼看是个喜气洋洋的金元宝。愕然间听她道:“行啦,我诓你的,我才不想和宋希仁沆瀣一气,表面敷衍敷衍就算了,我可没兴趣和他同路。本王妃知道你是忠心,坚比金石,就赏你锭金子吧。”

话到这儿,越棠有意停了停,“不过么,下不为例——赵铭恩你仔细点,若往后再不经过本王妃同意就上手,哪只手碰的我,哪只手就剁下来别要了,明白么?告诉你啊,在我这儿,什么都不及听话重要,我许你碰你才能碰,不然就算憋死也自己忍着。”

很好,非常好她咄咄逼人,赵铭恩反倒舒了口气,觉得安稳。睿王妃嚣张地对他撂狠话,脸上洋溢着倨傲的笑容,这样就对了,这才是他身为马奴赵铭恩该得的待遇。

他将那锭金子递回去,真心实意地请罪:“奴莽撞,冒犯了王妃,不仅不该领王妃的赏,还应领罚。”

越棠倒没想罚他,恩威并施嘛,头一回不懂事可以原谅,谁让她气量大呢。

可赵铭恩不知道又是那根筋搭错了,坚持要领罚,她说了不必,他索性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定了罪。

“奴可以罚跪。上回王妃罚奴跪两个时辰,今日奴的错处不可谓不小,理应跪上三个时辰,以示惩戒。”

越棠怔忡,这是什么全新的招式吗他想玩儿以退为进,对她刚才的训诫表示消极的抗议?

“赵铭恩你给我站住!”

但喊不住,他倔强地回头向外走,坚定的脚步走出了英勇就义、甘愿赴死的壮烈味道。越棠不得已跟他出了次间,他腿长走得快,三两步迈出了门槛,倒也巧,大雨拍子便在这时候倾盆而下,雨箭泼天卷地,声势浩大,到底把人拦在了出檐下。

憋了大半天的雨终于姗姗来迟,天色愈发晦暗,放眼望去,唯见几团朦胧灯影在风雨里漂摇,茫然无依,倒和此刻的感受很像。雨声滂沱,喧嚣的底色愈发衬出心底旷邈,赵铭恩立在檐下迟疑,自己其实很需要被这大雨浇一浇,浇一浇,或许那点古怪又生涩的萌芽就被浇灭了。

正打算迈出去,耳边响起她的娇叱,“赵铭恩你中邪了?还想淋雨,快给我滚进来!”一边来拉扯他,嘟囔着抱怨,“你有戏瘾吗,还是有什么心事呀,非要在这么大的戏台上表演?才说过要你听话,这就又犯病了唉唷我心好累,你这人太难带了”

到底将他拉扯回来,越棠一时气结,大眼瞪小眼,半天没搭理他。

这场雨倒来势汹汹,直到女使进来送膳,也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越棠坐下来用晚膳,忖了忖,转头朝他招手,“你过来,一起吃点吧。”

赵铭恩这回终于长了记性,一句废话也没有,听话地坐下。女使另取来一副赤金碗筷,从各样菜色中都拨上一点,摆在赵铭恩面前,也算是搭桌儿用膳了。

越棠在吃食上不挑剔,有些心不在焉,还是外头的景致更吸引她。

“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雨天。”她忽然开口,想起了悠远的往事,笑容也有些怅然,“那会儿我读书不大上心,爹爹与阿娘都随我愿意,反正识字知礼就够了,女儿家也用不着科考做学问。可我阿兄却不依,日日盯着我念书练字,天还没亮就押着我去园子里背圣贤书,太痛苦了。我只好天天盼着下雨,阿兄还没凶残到逼我冒雨背书的地步,所以只有下雨的清晨,我才能睡个好觉。”

对一个女孩儿这样,那确实够狠的,如此逼迫幼妹上进的兄长真不常见。赵铭恩适时地表示疑惑,越棠说:“阿兄说他九成会死在我前头,我总有一天要靠自己,所以得从小支棱起来,不能习惯当废物。”

赵铭恩神色一僵,周家的家风蛮特别的。

好在悲惨的经历早已成为过去,越棠如今可以从容地回首,对阿兄的做法也表示理解,“他这人就是嘴巴厉害,实际还是很关心我的。如果哪天要豁出性命去救我,阿兄一刹那都不会犹豫,不过临阖眼前最后一句话多半仍是骂我蠢。”

兄长成才,父母疼爱,恰到好处的规矩与自在,实在是无可挑剔的门庭。所以能养出她这样的女郎,大多时候懒散放达,却不耽误关键时刻的精明,对人世间是非善恶有一套自己的认知,看似性情柔软好说话,实则心性坚定,任他风吹雨打洪水滔天,心里门儿清着呢。

赵铭恩想,她应该是留恋那种吵吵嚷嚷却充满爱的氛围的,如今却今困在这冷冷清清的偌大睿王府里,还有好几十年要过

没滋没味地嚼着鲜笋,冷不丁听她问:“你呢?家里是个什么情形呀?”

赵铭恩一时没做声,和她比,太子殿下的家庭其实乏善可陈,除了姨娘想杀他、叔父为他而死,大多时候都是疏离客套的,利益衡量情分,但凡不见血,就是阖家欢大团圆了。

赵铭恩淡淡开口:“没什么特别的,不比王妃与父母兄弟关系亲近,奴家中人口多,长辈忙着讨生活,上头三个兄长也心思各异,名义上是一家子,实际全凭各人的造化罢。”

这话可真够空泛的,越棠一哂,连搪塞都搪塞得不走心。她摇了摇头,“不愿说就算啦,就说说你自己吧,你打小总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吧?”

赵铭恩说:“男孩儿或多或少都调皮,奴四五岁上,大冬天,头一回听说冰封的河流上还能捞鱼,便偷摸同人下河去凿冰面,结果鱼是捞着了,收网时却脚下打滑,掉进冰眼里了。”

越棠啊了声,明知道人肯定救上来了,仍免不了紧张,“这情形说九死一生都不为过,你也太大胆了。”

“确实凶险,呛了水加上寒症,捞上来后奴足足昏睡七天,鬼门关上来回打转,全靠上天垂怜,最后才捱过去。”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压抑的暗潮汹涌,流露出悲伤的况味。

越棠似有所悟,唏嘘着问:“和你一起去捞鱼的人呢,还好么?”

赵铭恩怔了下,囫囵说:“他没事。”

事儿是真的,只是有些细节他略过没提,比如那河其实是太液池,蹿腾他一道偷摸去捞鱼的是王叔,真正上手的也是王叔。王叔脚下拌蒜,他慌忙拉扯,结果一个踉跄,反把自己摔进了冰眼里。

醒来后,他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也是自己不小心才摔跤,替王叔兜下了泼天罪责。

他还记得王叔那么个混不吝的霸王,在他病榻前嚎啕大哭,“四儿我对不起你,我怕了,没立刻跳下去救你”

其实没什么,王叔自己也才七八岁,没长开的小子往冰河里跳,不仅帮不了他,过后赶来的侍卫还得费力捞俩。可他越宽慰王叔,王叔便越愧疚,见天地抹眼泪,甚至衣不解带在他榻前守了快一个月,连宫人侍疾的活儿也全代劳了。

等他好全乎,王叔早已瘦了一大圈,这事就算翻篇了,两人没生嫌隙,倒比从前更亲近。入了夏又去太液池泛舟,王叔忽然对他说:“四儿,若再有下回,我一定不会让你涉险,我拿命都要换你活着。”

帝王家金尊玉贵的凤子龙孙,哪那么容易遇上生死攸关的时刻呢?年幼的太子殿下尚不懂君子一诺的分量,没想到最后,竟一语成谶。

雨势和缓了些,黑沉沉的浓云散去,薄暮时分,天光反比先前透亮。抬眼望,南窗装裱起一幅氤氲的画卷,清净而浓郁,红花绿柳洇透了雨水,色泽秾艳得不似人间,深吸口气,甜润的栀子香炽烈地沁人心肺。

有一瞬直让人晃神,这世上仿佛没有一丝阴霾。

“赵铭恩。”她轻灵的语调飘散在细碎的雨声里,“天气真好,陪我喝点酒?”

赵铭恩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王妃的酒量,奴是见识过的。”

“在家里怕什么嘛。”越棠不容分说,命女使温酒来。

风凉酒暖,说说闲话,越棠心思不重,很快便将忧虑都抛开了,感受到微醺的快乐。

撑着脑袋看赵铭恩,有些犯重影,但不打紧,她伸手冲虚空中那张脸拍了拍,“铭恩啊,这话我只跟你说虽然你这人有时候挺讨厌的,但看到你的脸,我就很安心。”

很久之后,赵铭恩仍记得这一刻,光怪陆离的烛火和不着四六的女郎,闷一口酒,辛辣的热流千回百转,最后勾出一种家常式的温馨。

他轻声说:“这是奴的荣幸。”

*

转过天来,越棠决定去趟公主府,亲自答谢昨日长公主为她闯兴庆宫的恩情。

于是着人去公主府递话,管事回来说:“回禀王妃,殿下今日一早便进宫去了,具体何时回来没个准信儿,总得一两个时辰。您稍待,等过了午时小人再跑一趟。”

“哦,那算了。”并没有要紧事,等明日长公主得闲再登门也一样。

双成见状道:“昨日阿郎也替王妃奔走呢,长公主不得空,王妃可以去向阿郎道句谢。”

这倒确实,越棠思忖了下说也好,“不知道阿兄几时下值,咱们去南衙那儿等他吧,中晌可以一块儿上‘溧阳春’吃饭,上回浅尝辄止,味道还不错。”

掐指算算时辰,差不多巳正左右出门,沿春明门大街往西,不多会

儿便到含光门前。皇城正南为朱雀门,等闲不开启,文武百官日常多从西掖的含光门出入。

入皇城要皆要核验鱼符,不是什么人都会放行的,越棠没想去官署打扰阿兄,只在含光门上向禁军打探,“劳驾问一声,门下省的周给事可曾出宫了吗?”

禁军早认出睿王府的车驾,不敢怠慢,亲自跑了躺官署才来回话,确认周给事还在宫里。

既然在,那就等吧!越棠悠哉悠哉在宫门前游荡,庑殿顶的门楼出檐宽绰,将逼近正午的大太阳挡得严严实实的,在阴影里从东到西走上一道,毫不费力。

走了两圈转回头,却见长公主正从含光门出来,越棠愣住了,“殿下今日进宫,原来不是去谒见陛下的吗?”

皇城内除了三省六部衙署,便是禁军营,怎么看都不像长公主会造访的场所。

既然不同寻常,她还是当作没看的好。越棠站住脚,只等长公主先行离去,谁知紧接着,含光门内又出来一人,跟随长公主身后,那熟悉的身影,不是阿兄又是谁!

双成眨巴了下眼,“或许是巧合”话音没落,就见长公主回头对阿兄说了句什么,姿态随意自然,显然二人并非偶遇。

越棠喃喃:“我可太好奇了,今日非得从阿兄嘴里问出点什么。”

双成眯起眼打量,忽然牙疼似地抽了口气,“王妃您看见了吗?阿郎他好像笑了,一点也瞧不出伤痛或尴尬啊,难道王妃的计策有用,昨日一见,阿郎与殿下火速和好了?”

越棠却说:“难讲,阿兄惯会装样,表面功夫完全不可信。”

耐心等二人告别,长公主登车扬长而去,越棠这追上去喊住阿兄。

“千龄?”周立棠惊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14君若无情我便休

含光门前人多眼杂,越棠引阿兄到避人处说话。这事儿真让人无从下口,越棠启唇又闭上,反复几次,最后放弃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等阿兄自己交代。

周立棠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拧眉问:“哑巴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兄啊。”越棠瞟了眼长公主离去的方向,“你没有话想告诉我吗?我在皇城边上站了好久呢。”

意思就是我都看见了,你快招吧。周立棠却不松口,“同你没关系,别瞎打听。”

“怎么没关系?阿兄是我至亲,长公主是我小姑子,我简直是这世上最有关系的人。”

周立棠觉得她简直胡搅蛮缠,愈发没好气,“你今日究竟干什么来了?专上皇城根前儿侯着,就为了问我这些话?”

都怪长公主与阿兄成双成对地出现,越棠险些忘了自己是来道谢的,忙换上个讨好的笑脸,“哪儿能呢,昨日阿兄为我的事费心了,我这不是特地来向阿兄表达感激嘛。走吧阿兄,小妹请你上溧阳春吃好的,阿兄千万别客气。”

她这话真诚中透着谄媚、谄媚里又透出委屈来,周立棠收起了不耐烦,神色一软。幼妹为何会开罪兴庆宫?还不是因为自己与那王姓宫人的牵扯,虽然他也很无辜,但她受罪,更是无妄之灾。

这样想着,周立棠伸手拍了拍她肩头,抱歉、宽慰、鼓励的意思,全在掌心里了,“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这事不必再提。往后自己多留个心眼,别上人家的当,你不是最会得过且过、浑水摸鱼吗,怎么昨日倒老实了,不知道耍小聪明躲过去?”

嗨呀,她那不是百密一疏,偶尔轻敌嘛。越棠表示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不如聊些有意思的。

“既然都是自家人,阿兄就给我透个底吧,我也不是要窥探你的私事,你知道的,我如今和长公主交往可不少,若是一无所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说错了话,惹得长公主不快,那就糟糕了。”

周立棠只觉得头大,刚才还怜惜她,眨眼间又开始不怀好意。说错话?是啊,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自己的底细了,小时候的糗事,兄妹间互相替对方打掩护的小秘密,她全知道,自己倒不怕她往别处说,但多一事终归不如少一事。

他无奈,终于放弃了抵抗,“走吧,去溧阳春,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各自登车,前后脚向西行。越棠时不时打起车帘打量,双成纳罕问:“王妃瞧什么呢?”

“我看阿兄还在不在,别忽然开溜了。”

双成笑了,“阿郎是什么样人,王妃还不了解吗?要么不答应,一旦答应绝不会反悔,断然干不出临阵脱逃这种事。”

这倒是真的,用个不恰当的词儿形容,阿兄是那种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人,言语和神气儿讨嫌,常常戳人心窝子,但一眼看不出来的地方,比如品行和心肠,却是没得挑。

越棠琢磨了下,“照这么说,阿兄与长公主当年没得个好结果,绝不可能是阿兄始乱终弃,他才是被辜负的那一方。”

双成其实也赞同,但还是老气横秋地“嗐”了声,表示客观中立,“感情的事,最难分辨出对错,王妃别忙下定论,先听听阿郎怎么说吧。”

越棠漫不经心应了声,这话头就算撂下了,车帘却仍掀着一角,看外头熙熙攘攘。

自从嫁去睿王府,城西这厢她便鲜少踏足了,待字闺中时常来,通常是与阿兄一起,逛逛书肆,吃些小食,再上蕃市淘换些外洋的新鲜玩意儿,真是惬意的好时光。至于独自一人出门,一般是不被允许的,后来阿兄入朝,没空带她戏耍,实在闷得慌时她便学人家穿男装,扮个清俊后生偷溜出去逛逛。去年这时候她还这么干过,如今回想起来,却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双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信手一指,“王妃从前爱逛的‘鸿图斋’,就在这左近不是?您别惆怅,如今您可是自由身,想何时出门都没人拦着,赶明儿得闲,奴婢陪您来找旧时回忆。”

“鸿图斋”是个书肆,因为开业年头短,在京城尚没名气,越棠却很喜欢,她遍览奇书的爱好便是仰赖“鸿图楼”的沃土滋养的。

“鸿图斋有位书博士眼光不错。”她笑说,“品味独特,推荐的书都很合我心意,说话也风趣,不知道如今在哪儿高就。”

说说笑笑间到了酒楼,要上一个雅间,点上一桌酒菜,然后眼巴巴地等着阿兄讲故事。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阿兄皱着眉端起茶盏,挡开她的视线,“其实没什么好听的情节,放低你的期待。”

越棠点头如捣蒜,“好的阿兄。”然后挪了个位置,同他一道面向窗户,“我不看你,你别尴尬,尽情地回忆你的青葱岁月吧!”

周立棠垂下眼,思量片刻,娓娓道来。

“我入仕那年九月的万寿节,恰好是陛下四十整寿,蓬莱殿上整日庆典,舞乐戏台沿太液池浩荡铺开,地方大,我又是头一回入宫,不小心走错了路,结果遇见长公主,说了两句话。几日后逢重阳,陛下携百僚登曲江亭,赐宴举行诗会,其间我在曲江边走了走,竟又遇上长公主,便聊了两句诗。又过几日,我陪爹爹去慈恩寺进香,爹爹找大师解签去了,我闲来无事登慈恩寺塔,谁知道”

越棠深吸了口气,“你登上塔顶,眼前不是京城的烟火人家,而是长公主殿下?”

周立棠牵唇道没错,“短短几日接连遇上,我再迟钝,也觉有异,便径直问长公主是否有事吩咐,长公主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驸马。”

越棠一口茶差点没能咽下去,心道很好很强大,这很长公主。震惊之余她还有很多疑问,那时候她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别的不说,陪爹爹去慈恩寺向来不都是她的活,怎么被阿兄抢了?

“因为那阵子爹爹给你换了位先生,你嫌人家长得凶,不愿意上学,”周立棠凉凉瞥她一眼,“躲在房里装了一个月的病。”

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越棠尴尬地笑笑,“好的阿兄,我不打岔了,你继续说——长公主问你可愿做驸马,你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很荣幸但不必了。”

越棠点了点头,了然道:“也是,驸马的首要任务是当好公主的臣子,阿兄则要

当国朝的臣子,确实不合适。”

周立棠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长公主的垂青固然令人受宠若惊,但若要拿仕途来换,当时的自己不必多想,一定是会拒绝的。

越棠说:“但长公主没有放弃,对吧?”

“长公主和我打赌,是我先屈服,还是她先厌倦,输的人要给对方随一万两礼钱。”

那段日子的经历,周立棠不常去回想,一旦想起来就像钝刀子割肉,慢慢渗出血来,疼上许久才见好。长公主大约是这世上最热烈最恣意的姑娘,随心所欲地出现在他面前,说起话来从不拐弯,换个人或许就招人讨厌了,但她的坦诚和琉璃一样,流光溢彩,张扬着炫目的魅力,而且锋利,直刺人心。

越棠无情地戳穿他,“阿兄,其实你可以直说因为长公主生得好看,所以不论她做什么,你都能包容。”

“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

他也不否认,反倒更像是真的了,越棠暗暗吃惊,忙问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长公主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郎,就算是难捕的猎物,也不会让她失却骄傲,耐心地收紧包围圈,嚣张地突破他的防线,然后进三步退一步,若即若离间,他心中的坚持早就轰然崩塌,剩下的只是理智在负隅顽抗。

“第二年万寿节的时候,长公主对我说陛下在为她选驸马,若我愿意,两日后去曲江亭相见,若不愿意,她就彻底放过我,和旁人去大婚了。”

越棠瞠圆了眼,问:“所以你硬是扛着没去?阿兄你对自己也好狠啊。”

“我去了,”周立棠扯了扯唇角,“可长公主没有。我从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见到她。后来公主大婚,爹爹前去观礼,我虽没喝上喜酒,一万两礼钱还是托人送到了,愿赌服输吧。”

阿兄的语气那样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越棠却听得想抹眼泪,“阿兄对不起,我从前不知道,还总是骂你那两年你心中一定很苦”

周立棠几乎哭笑不得,“你可快别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辈子又不是只为了这一桩事活着。”

“长公主为什么没去呢?”长公主对她很好,可听说了这样一段往事,越棠难免有些耿耿于怀,“是长公主主动撩拨,最后却虎头蛇尾或许其中有误会,起码你得当面问清楚,怎么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呢?”

故事复述时不过三言两语,只有身在其中时,才能体会那种千丝万缕的无奈,不是所有事都能掰扯个一清二楚的。

周立棠笑了笑:“你们女孩儿家心思瞬息万变,今日这样想,明日又有了新主意,不是吗?就如公主所说,她先厌倦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越棠愣愣看着阿兄,仿佛不认识他。在她的印象里,阿兄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做不出这种模棱两可又带点傻气的举动。难道喜欢一个人,真的会患得患失到如此地步吗,宁可守着未知的答案,在余生中赋予一重又一重的可能性,都不愿意知道真相?

好半天,越棠忽然一振,往事已矣,但这两日阿兄与长公主多年后再聚首,或许能把误会说开呢?

周立棠瞥见她的神色,会了意,淡淡说:“昨日我请殿下去兴庆宫看看,无瑕言及其它。今日她来,也只说了些你的情况,算是对我昨日请托的回应,余下便都是公事。”

越棠哦了声,失望之余,又不大相信,“公事阿兄在门下任职,长公主却不管朝政,你们有公事可以聊吗?”

确实出人意料,周立棠也想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问他借河工上的府兵,只道:“鄞州夏秋多飓风,潮高海溢,倒灌入河,年年都要加固堤坝,一向是门下省督办,长公主来问我借几个鄞州的人。”

鄞州?越棠吃了一惊,那不是王爷殒命、太子殿下失踪的地方吗,可真够巧的觑了眼阿兄,神色无甚异样,那也罢,朝堂水之深阿兄比她知道得多,用不着她来操这份心。

于是思绪又转回那份无疾而终的旧情上。别的不说,长公主殿下早有了驸马,不论感情如何吧,长公主自己的生活至少是风生水起、活色生香的,没有撇下不要的道理,阿兄又不可能给人做小,这份旧情,可见是没有再续的余地了。

“唉”越棠长长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撂开手里的玉露团,“阿兄,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却拖着不肯娶亲,好像在和谁较劲似的,不是口是心非么?这样不好,你不高兴,爹爹与阿娘恐怕也没少犯嘀咕。”

“我没和谁较劲,娶亲慎重些不好吗?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不是轻易就能遇上的,胡乱应准才是不负责任。”

越棠摇着头说:“你遇不上,是因为根本没给别人机会,打开心扉,才会发现人间处处有惊喜。”顺嘴又补上一句不记得哪儿听来的金玉良言,“世上不缺少美,只缺少发现美的眼神。”

可这话像是说错了,阿兄的脸色惨淡,没再回答。越棠暗自叹惋,再多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又没胃口,便打算回去。

分别的时候,越棠欲言又止,千言万语都觉得多余,道理谁都懂,要做到却难。

最后只能说:“阿兄,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我没什么本事,从前也总和你对着干,但我是关心你的,你知道吧?哪天想找人说心里话,一定别忘了我,我也愿意帮你的忙,睿王府好大的来头呢,阿兄别和我客气”

周立棠冲她笑了下,笑容罕见的温和,“知道你如今登高了,不必这样炫耀,你把自己照顾好,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回到王府,越棠仍是怏怏的,双成见她没精神,便来劝她歇一歇,“睡一觉,醒来就好多啦,阿郎是个有主意的人,王妃别为他的事伤神了。”

“我睡不着。”越棠支着脑袋,偏要对着炽烈骄阳与葱茏草木伤怀,“喜欢上一个人可真是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把自己给搞丢了,我阿兄那么骄傲的人,好几年了也没走出来,真可怕。”

说着转头看向双成,“瞧见了没有?这就是前车之鉴,咱们都要吸取教训,消遣可以,真情还是省着点付出——君若无情我便休,那才是硬道理,一个不行就换下一个,王妃我有钱,我不信这世上有钱买不到的快乐。”

双成万分钦佩,“阿郎的悲伤,启发了您的觉悟,您是个好样的,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好。”鼓舞了她几句,又想起来,“噢,才刚听平望姐姐说,您不在的时候赵铭恩来过,还问您上哪儿去了,您这会儿得闲,要见他吗?”

“我上哪儿去,用他关心。”越棠懒懒地换了个姿势,难得没有想找他来解闷,“不见,再说吧。”

第36章 晋江文学城16呵,男人

越棠一向心大,果真像双成说的那样,睡一觉什么情绪都淡了。睁眼伸了个懒腰,湿漉漉、暖融融的青草香随风漾进窗缝儿里,伴着鸟雀声啾啾,纵然天气阴沉,也不妨碍热热闹闹的新一天。

头前说好了今日谒见长公主,于是用过早膳,一切准备停当,便往公主府去。到门上,见赵铭恩正端端立在车前侯着,越棠笑着招呼他,“如今你可算拎得请了,不用我费力请你,自己知道为主子办事。”

赵铭恩伸过胳膊让她借力,“王妃说笑了。”口气淡淡的,不过错身的当口,还是微微侧头往她面上觑了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见她,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越棠没察觉,等车驾行出胜业坊,忽然想起什么,撩起车帘问他:“听说昨日你打探我的行踪,是有事么?”

她使唤起他来,向来没有“有事”这一说,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无中生有,如今倒开始讲究边界感了。

赵铭恩心下一哂,

目光定在脚下,说没有,可街上人来人来,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越棠不怎么有耐性地又问了遍,“怎么回事呀你,和谁耍脾气呢?”

调过视线,半透明的纱幔飘逸,甜美的脸,疏淡的神情,一双明眸凝视他,又好像不曾看见他总之一切都很陌生。究竟怎么回事,他哪里得罪她了吗?

赵铭恩摇了摇头,意思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可说的。越棠嫌他别扭,轻哼一声缩回脑袋,“涨行市啦,一天没顺他的意,就学会给我摆谱了,男人果然不能太抬举。”

双成只能劝她消消气,“前两天您在兴庆宫受了好大的惊吓,赵铭恩是知道内情的,他担心您在外头又遇上不测,多问两句,也是他的忠心,您别和他一般计较。”

其实双成心中是暗暗佩服赵铭恩的,一个微末得啥也不是的马奴,居然有混进皇宫的胆识!双成扪心自问,若换成自己,心一横也能为自家王妃豁出命去,但真到皇宫里怕是吓得腿都软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还真两说。

原本双成私下里还犯嘀咕,这马奴来路成迷,单凭一张脸受尽王妃恩宠,搞不好是个别有用心的祸水。经此一事则是彻底服气了,将赵铭恩当作可以信赖的忠仆。

但越棠说:“挟恩自重的人最不可爱了,回头给他派个苦差,上太阳底下晒一晒,人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