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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与马奴 游西 29678 字 1个月前

双成还能说什么呢,两人也不像是真闹矛盾,大约就是要挣个高低,东风必须要压得西风彻底服帖了才行。

到公主府,女使引她进门后一路朝花园走。

一边笑着解释:“天儿热,咱们园子里的池水引的是玉泉水,倒比别处清凉,殿下在湖心亭中等王妃。”

越棠自然应好,一路分花拂柳行到池边,打眼瞧去,湖心亭中还有个男子身影,不由一咯噔,心道不知又是哪位青年才俊。待走近,看清了衣着打扮,发现不同寻常,忙温然笑起来。

“给殿下请安,今日驸马也在,是我来得不巧,打扰殿下与驸马的雅兴了。”

“哪有不巧,你来得正好。”长公主热络地招她入座,然后转向驸马,挑了挑眉说:“看见了?我确实有客人,今日不得闲,不是借口推脱。”

驸马是真没什么存在感,越棠来往公主府上许多次,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四平八稳的长相,不出挑也不出错,越棠在睿王丧仪认过脸,可转头就忘了,这会儿面对面用力端详,分明看进去了,可一眨眼,又什么都没记住。

驸马姓穆,家中有庆国公的爵位,嫡长子,往后必是要袭爵的。这般出身的公子哥,哪怕不尚主,到了年纪,也自有他的清贵前途,还不必像现在这样,不咸不淡的,在公主府上全没当家做主的地位,更像是位无关紧要的客。

不过驸马的脾气着实不错,长公主没好脸色,他也不恼,站起身来轻声细语地同公主告辞,作揖时仪态谦恭,却很磊落,临去时还冲越棠和悦地致意。

越棠也回以微笑,努力不叫尴尬显在脸上。无意中撞见人家夫妻间摩擦,长公主满不在乎,倒是越棠没话找话,僵硬地粉饰气氛。

“驸马性情温和,对阿姐言听计从,阿姐好福气。”

长公主嗤笑,“性情不温和,还轮得着他当这驸马?”漫不经心瞥了眼驸马远去的背影,不愿再提这个,只牵过越棠的手,仔仔细细打量她,“不说那些了,棠棠,你好不好?那日回府后,缓过劲儿来了么?若心里还堵得慌,我领你上禁苑跑马去,眼下正是狩猎的时候,不论射中射不中,策马跑上两圈,保准让心里的烦闷一丝不剩,快活得很。”

说到这个,越棠忙收起笑容,肃容郑重向长公主道谢,“殿下那日特地为我闯兴庆宫,这份恩情越棠没齿难忘。”敛衽长揖下去,却被长公主一把扶住了。

“坐下坐下,别闹这些虚文。”长公主嗔怪道,“我不过进宫一趟,不费什么力,也不必向谁讨人情,当不起你的谢。正好我瞧不惯兴庆宫许久了,在宫里无故动私刑,她真做得出来!”

想起兴庆宫便恨之入骨,长公主强压下心绪,看着越棠,悲悯又怜爱,“你着人给我传信,是信得过我,你好歹叫我一声阿姐呢,若有点差池,我如何对得起三郎。下回别犯傻了,早一日来知会我,我自会替你周全,何必生生送上去让人打脸呢!棠棠,知道吗?”

越棠应好,眼中却一酸,长公主语气里那份真挚的关切,与阿兄如出一辙。她到这一刻才顿悟,长公主一向格外看顾她,不仅因为睿王,更因她是阿兄的亲妹妹,若说爱屋及乌,长公主便在她身上投注了成倍的眷顾。长公主必然还念着阿兄的好,可这段情偏不能善终,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当年长公主甩下阿兄去成婚,多半是有内情的,宫里凤子龙孙的婚事牵涉甚广,哪怕骄纵受宠如长公主,也做不了她自己的主。

越棠知道自己不该问,她是外人,贸贸然打探天家辛秘怕是嫌命长,或许还会惹得长公主伤心。

这么一想,又想得愁肠百结,长公主瞧在眼里,只以为她还过去兴庆宫那道坎儿,又提起先前的话。

“我想了想,禁苑虽好,到底还是京城的风物景致,不足为奇。你若愿意走远些,我便向陛下请旨,赶明儿带你上骊山行宫去好不好?陛下不爱走动,登极以来鲜少游幸行宫消夏,先帝从前却年年不落,我打小随驾,骊山上的消遣没人比我更熟悉。”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骊山的山水、宫殿、汤泉,样样是风华无两的盛景,比之京城的浮世人烟,更有种超脱的仙气儿。长公主一径鼓动她,越棠听了也很心动,她不想麻烦长公主,但游览山水的机会实在难得。

她这辈子行得最远的一回,便是送睿王灵柩去钟寿山,可陵寝哪及皇家园囿好看,错过这趟,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长公主瞧出她的心意,索性将台阶都铺好了,“往年都是我独去,虽乐得自在,但山水看久了,偶尔也会无聊,今年有你一道,那便圆满了。棠棠,你就当陪我解闷儿吧,好不好?”

越棠也知趣,笑意舒展开,答允说:“阿姐怜惜我,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若不算逾矩,我很愿意与阿姐同去。”

“那好,待我向陛下请了旨,咱们再一道商量出行的吉日。”长公主兴致很高,才说定,便替她操心上了打点行装的事项,“睿王府都些年轻丫头吧,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到时候我让人过府去替你操持两天。”

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收获,长公主与越棠说说笑笑,湖心亭凉风拂面,好不惬意。不多会儿,有女使上前来,弯腰向长公主耳语,越棠见状便要起身,“府里还有事,我就先不叨扰阿姐了。”

长公主却压了压手,示意她坐,“雍王府上来了个人,我去见见,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你先别忙走,今早摘了新鲜的茉莉,正做点心呢,特意等你来尝尝的。”

茉莉由天竺传进中原,因高祖皇帝写过两句诗,赞它冰肌玉骨、天香雪魄,让小小外洋花卉名扬天下。可惜茉莉多在两广岭南间培植,北地不易养活,没想到公主府上养活了不算,还摘花做点心,越棠不由来了兴趣。

于是便闲坐了阵,大约一盏茶的光景,长公主从前院回转来,茉莉点心也做好了,尝过后两人一致感到遗憾,矜贵的灵魂或许只宜远观,不该亵玩。

再瞧瞧日头,差不多该走了,越棠回身一扬手,双成走到近处,将怀里的挂轴小心翼翼展开,呈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一瞧那幅绢画,眼神都亮了。

“妙啊,这是韩供奉的手笔?”

越棠笑着解释:“我爹爹在凤翔做官那会儿,结识过一位善丹青的书生,我爹爹瞧上他手中一幅骏马图,说那马画得不输韩供奉,想买,可惜书生多少钱都不肯卖。后来有一回两人喝高了打赌,我爹凭本事将那画赢到手,书生这才坦

白,韩供奉其实是他祖宗——那画哪是‘不输韩供奉’,压根就是韩供奉早年的真迹。这下我爹倒惭愧了,总不能硬夺人祖宗留下的念想吧,要让回去,那书生却又不依,说言而无信非君子,愿赌服输,他不收退货。”

韩供奉早年在乡野间作画,渐渐画出了名气,天子都赏识他,便召为供奉。入宫廷后,其画技愈发成熟精妙,宫中所藏不少,可早年那种疏狂写意的笔触,倒十分罕见,绝对是有市无价的臻品。

这画是越棠的陪嫁,当时阿兄听说爹爹要给她,还破天荒头一回要与她争物件。她几回往来公主府,见长公主爱张挂韩供奉的画,索性投其所好,还长公主的人情,也全了阿兄的心愿。

长公主纤纤玉指抚过绢面,粗粗赏完,意犹未尽地呢喃,“竟没骗我”

越棠以为自己听错了,霎着眼犹疑问:“殿下不喜欢?”

长公主回过神,惘然冲她笑了笑,“多谢你,我很喜欢,只是想起些旧事了棠棠,不瞒你说,我早就知道右仆射有此珍藏,是你阿兄告诉我的。”

冷不丁听她提起阿兄,越棠翕动了下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是装不知情,还是顺势问下去?

长公主倒还平静,转头看向水面上成片的荷花,目光变得悠远。

“那日你请你阿兄来见我,我就猜到,你大约是瞧出了些眉目。棠棠,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那些事都过去了,等闲也不知道打哪儿说起,我看顾你,只因你合我的眼缘,是你们周家将你教养得好,你值得人疼,不单为你是他妹妹的缘故。”

至于当年的事呢,长公主的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我头一回见到你阿兄,便觉得对味儿,

官宦子弟嘛,谈吐气质出众不稀奇,可他还有一身正气,这就稀罕了。我那会儿年纪小,虽是帝王家的女儿,也怕嫁个纨绔,便打起你阿兄的主意。几番示好,凭谁不上钩?可你阿兄完全不为所动,反倒激起了我的好胜心,一来二去的,就动了真情。”

少年时的求而不得,是长公主平生少有的遗憾,当年确实有过那么一刹那的痛彻心扉。可这世上没有时间治不好的伤,如今再回顾从前,长公主甚至品出了些老母亲的心态,笑看小儿女间情意绵绵的嬉笑怒骂,摇摇头,笑容里透出从容又沧桑的味道。

“你阿兄的脾气你知道,一颗心藏一大半,露一小半,那一小半或许还是装的。我使尽手段闹腾了他了快一年,依旧听不到他说一句好听话,最后也把我惹急了,我问他要句准话,成就成,不成就拉倒,本公主不伺候了——换他伺候本公主。”

越棠原本听得无比怅然,长公主却一个急转,硬生生逼她收住了眼泪。越棠啊了声,这什么意思是要霸王硬上弓?

长公主谦虚地摆了摆手,表示不至于,“我原是想,周立棠若仍不肯松口,我就请陛下赐婚,一道圣旨落到头上,他还能端着架子吗?可陛下竟不同意。我实在想不通,周家世代忠良,陛下难道还嫌他出身低吗?谁知陛下说,正因周给事有经世之才,前途无量,娶公主耽误他仕途,问我舍不舍得。”

越棠不敢相信事实竟然是这样,“为了这个阿姐便放弃了吗?”

“那不至于,本公主是那么高尚的人吗?而且凭什么娶了我就会耽误仕途?陈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本公主有信心,只要我的驸马有能耐,我照旧让他位极人臣。不过陛下有句话说得对,遗憾总好过成为怨偶,周立棠他对我无甚情意,就算今日不情不愿地奉旨成婚,来日未必不恼恨,他若恨我,我还是会伤心的,不如算了吧。”

越棠的眼泪,终于没忍住落下来,嗫嚅道:“不应该是这样的,都怪阿兄不长嘴,他早就对殿下动心了,只是不肯说”

长公主怔了怔,“欲拒还迎啊?”半晌,却没再说什么,嗤笑了声,“呵,男人。”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因为当年陛下极力反对,主要还是因为公主的驸马早就定了别人。庆国公家的嫡长子,是先帝亲自选的人,不论周立棠答不答应,她都不会如愿。

长公主语带轻嘲,“我是没想到,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人,居然也会拿儿女亲事做筹码。当年父皇领兵亲征北翟,战事为何会如此顺利,你知道吗?因为父皇有内应,庆国公穆家,原先是北翟八柱国大将军之一,正因有他暗中投诚,才有国朝接二连三的大捷,直到彻底扼住北翟的咽喉。”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当年的人渐渐老去,连越棠都没听说过,驸马还有这样的背景。后来的事也容易猜,国朝夺来的城池里有穆家一份功,迁入京城后,穆家乖乖上缴了兵权,换来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有先帝许嫁公主的承诺。

那会儿令昌公主才三四岁吧,连话都说不利索,完全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只是这事怎么大家都不知道呢,越棠不由犯嘀咕,连带公主自己都瞒着,临到要出降才知道自己都被指婚十来年了,若早知道,公主也不会费心去招惹阿兄。

“因为父皇知道对不住我,他既要当慈父,又要当明君,只能委屈我了。”长公主讥嘲地笑笑,“陛下也无力回天,索性闭口不言,一无所知的人最快乐嘛,我甚至怀疑要不是我吵着闹着要嫁别人,陛下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实情。”

长公主冷冷清清的话语,搁在六月的天里,都能让人打个寒颤。帝王家大抵皆如此,先论君臣,毫无利害关系的时候,才能论论风月,谈谈血脉亲情,父慈子孝、帝后情深的佳话扒开了细看,哪个没有致命的裂痕呢。

越棠只能安慰长公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阿姐如今的日子也过得很快活,可见不全是坏事”

苍白的话语很快打住了,越棠忽然意识到,自己不也成了帝王家的人吗?还安慰别人呢,睿王死得那样突然、那样蹊跷,谁知道背后有没有阴谋,她还是多多担心一下自身吧!

从公主府出来,将近巳时末。越棠心有戚戚焉,脸色不大好看,双成在边上瞧得疑惑,一幅韩供奉的骏马图,还能惹出什么伤心事吗?

双成也不问,就想哄她高兴,便说:“王妃要上骊山去啦,这可是好事,您一定得带上我。”

越棠哦了声,这才抿出丝笑,“还能不带上你吗?只是到时候舟车劳顿,你别见天喊累就是了。”

“骊山离京城百里,比钟寿山还近不少呢,快些两日可抵,至多不过三日。”双成盘算着,“骊山气候宜人,就是远离人烟,只怕待久了无聊,王妃不如想想该如何消遣。”

越棠倒不担心这个,在哪儿都一样过,热闹往往意味着麻烦,清净些更好。不过说起消遣,倒提醒了她,“昨儿还说好久没上‘鸿图斋’逛逛了,眼下既出来了,索性就去一趟吧,若有新鲜生动的佳作,去骊山时正好稍带上。”

于是吩咐了车夫改道,双成担心车夫没去过,不熟悉路,特意探出身去详细地比划了一番。

车夫歪脑袋听了半天,一拍大腿,嗐了声说:“东首临街,西首是家脂粉铺子,是不是那家?您放心,从前王爷也常去,小人识得。”

双成放下车帘,回头与越棠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讶。从前睿王也常去?满京城那老多书肆呢,富文、崇文、养正都是声名远扬的老字号,鸿图斋混在里头不起眼,睿王也不住左近,竟常上那儿去,真是太凑巧了。

“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双成喃喃。

到了地方,站在街对过打量,招牌门头依旧,只是比印象中更冷清。进门去,扑面而来一股颓败气息,书肆为防蠹虫常点的芸香也没有了,好半晌,才有个伙计从后面探出脑袋,见了这好些人,双眼瞪得滴溜圆,和见着鬼似的,张嘴“您”了两声,舌头直打结。

双成信手抹了抹

书册,抹出了一手灰,嫌弃地问那伙计:“您这儿还做生意吗?这是打算要关张啦?”

“嘿呀,做做做。”伙计拍了下脑袋,生疏地将人往里迎,“前阵子东家出了点事儿,大伙都没了主意,是有些疏于打理了,夫人您多担待。”

既然连书架掸尘都顾不上了,哪还会去踅摸新书,越棠丧失了兴致,没再挪步子,只问道:“从前你们这儿有位书博士,如今还在店里帮衬吗?”

伙计愣了下,旋即堆起满脸的笑,“夫人是熟客呀?劳您还记着鄙店,真是怠慢了。您后头来,我给您泡壶好茶,东家从前爱喝普茶,存了不少上了年份的好茶饼,您别怀疑,满京城都寻不着更好的。”拉拉杂杂一通,才想起贵客的问话,叹了口气说,“夫人问的人出了事儿,不在啦。”

越棠听得一头雾水,出事的不是东家吗,怎么又成了别人?总不会那位年轻跳脱的书博士,其实是东家本人吧!

想问问人上哪儿高就去了,又觉同这伙计说话费劲,实在无趣。留下点散碎银子,随手指了本书让赵铭恩揣兜里,便转身要走。出门后无不遗憾地回望了一眼,心道可惜了了,她私藏的宝藏书肆,说倒就倒了。

收回视线,瞥见赵铭恩脸色青白,越棠奇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脸色这样差。”

听她问话,赵铭恩迟迟转过眼来,迷茫又悲悯的神色将越棠唬了一跳。她愈发迷糊了,“说话呀,你撞见鬼啦?”

赵铭恩却反问她:“王妃从前常来这家书肆?”

“也不算常来,一月两三次吧。”

他轻吁一口气,原来是她原来是这样。

第37章 晋江文学城17夏日的快乐(文案剧情……

睿王殿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先帝爷拢共三子一女,睿王是最小的儿子,同陛下差了二十来岁。倒不似寻常宅门里偏宠小的,帝王家因有江山要传继,先帝爷的心思泰半都花在了成年皇子身上,对睿王的关注倒稀松。

睿王从小被放养,养出了一身典范式的王爷习性,小时候同年龄相仿的皇侄一块儿胡闹,稍大些,那身条样貌一点缀,混不吝的气质就成了倜傥潇洒,又带点玩世不恭,到哪儿都游刃有余,宫中有他的好人缘,满京城市井里游走,狐朋狗友也信手拈来。

但赵铭恩最知道,王叔表面不在乎,实际记挂江山社稷的一颗心,比谁都实诚。那时候隐约听人说王叔开了间书肆,他还疑惑,不挣钱也不好玩儿的生意,怎么就入了王叔的眼,王叔听他问,却没着急解释,先给他说了个故事。

“高祖年间,禹州出了位混账刺史,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衙门口日日被人倒泔水。不过那混账品性不端,脑子却好使,使人写了个话本,叫《错斩县令》,说有那么个恶名昭著的县令,其实是替人顶了包,作恶的都是他小舅子,县令在家被夫人欺压,又憋屈又可怜,最后还被砍了脑袋,砍完大家才发现砍错了人。”

王叔哼笑了声,摇着头说:“就这么个破故事,刊印了千来册卖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满禹州的人还真盯上刺史他小舅子了,刺史的名声渐好,后来他休妻,大伙儿还跟着喊痛快——就是这么荒谬,印在纸上的字,远比你想象的有力量。”

太子殿下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来着?大抵是错愕吧,王叔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储君,没人敢明着对你不利,但小心些总没错。朝堂上的事我不插手,明枪靠你自己,但市井间的暗流,我替你看着些。”

海晏河清的盛世,太子殿下从没想过,有一日暗箭会真直冲他心口而来。

从前他没细问,王叔手底下的书肆究竟在哪儿,原来是眼前这间,王叔与她的缘分就是在这儿结下的。说真的,她确是位出挑的女郎,聪慧有趣又生得讨喜,王叔会为她动心,一点儿不奇怪,可惜造化弄人,她甚至不知道有过这么个人,曾悄悄地因她而欢喜。:

好难熬啊,赵铭恩阖上眼,听血脉奔腾着冲撞出愤懑与哀伤,至亲之人为他而死的痛楚,到今天又添了一重疤。原来王叔走时是带着深深遗憾的,才娶到的心上人,甚至不曾仔仔细细对视一眼,便阴阳两隔了。

恍惚间听她喊“赵铭恩”,睁开眼,只见她从他怀里抄起那本书,拍了下他的脑袋,“发什么愣呢?你还清醒吗,不然你上车里坐着去?”

赵铭恩扯出一抹笑,说没事,“奴失仪,王妃恕罪。”

越棠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和态度惊着了,嘀咕道:“你笑什么呀,大白天的,到底撞什么邪了。”

哎,头疼,这短短半日发生好多事,越棠只想回府舒舒服服地躺下。扭头登车,却又被背后一声“王妃”喊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呢,心头已然一凛,回身望,果然是宋希仁。

怎么上这儿还能遇见他呢,简直阴魂不散。越棠无奈,复又站回地面上,端起矜持的笑意同他打招呼,“好巧,宋大人是要上哪儿去?”

宋希仁温然回答:“臣下了值回家,看见王府的车驾,还以为是瞧错了,走近才发现真的是王妃。”

这是意有所指啊,就算看见了也可以当作没见着,特意来亮个相,分明是别有用心。越棠想起前几日赵铭恩的话,宋希仁赶来兴庆宫搭救她,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如今这一折落幕了,接下去宋希仁又要唱哪出?

要敷衍他一下吗越棠在“掉头就走”和“配合他演出”之间犹豫了一刹那,心比脑子快,神情一软,笑意嫣然,“我闲来无事,出来逛逛。”

“王妃这两日可好?”宋希仁四平八稳地说,“近来天气湿热,城里接连有人染上痢疾,已过千人之数,连陛下都惊动了,命太医署协南衙严查京城果蔬供应及水源。王妃也要小心,平日里切莫贪凉,纵使天热,也要养好脾胃,少食生冷。”

越棠点头说:“多谢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你自己也多保重。”客套完了略顿一顿,静等着宋希仁的正题。

果然地,他紧接着说:“今日臣入宫,陛下给臣派了件差事,不日便要去鄞州一趟,一来一回,总要一两个月的功夫。”

越棠心中高兴,暗道走了好。

面上则纹丝不动,和煦道:“陛下果然器重宋大人,连代天子亲巡的差事,都信赖宋大人去办山高路远,我便提前祝宋大人一路顺风吧。”说完了才回过味儿来,他说的是哪儿?鄞州?

鄞州,这地方太敏感了,打从睿王与太子出事起,陛下遣了一波又一波官员往鄞州去,就差没有御驾亲至了。一转眼半年,事态似乎在平息,京城里已不常有人提及了,陛下这时候却遣宋希仁再赴鄞州,他身为翰林代召,同天子的关系比寻常臣子更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太子殿下的踪迹,有了新线索?

她暗自思忖,宋希仁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也就是一忽而的功夫,她的迷惘、错愕、犹疑,他全看在眼里,心中有了答案。

“多谢王妃,臣会尽力,不负陛下的嘱托。”宋希仁言罢,退后两步长揖。

越棠略欠了下身,笑得如沐春风,然后回身登车,可车帘子一掀,那笑意就僵住了。竟然有人鸠占鹊巢,心安理得地在她的车驾上端坐着,一双雾霭沉沉的眼眸,坦然望过来,丝毫没有慌张愧疚的意思。

越棠瞪了赵铭恩一眼,回头朝双成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去边上扶车,方才探身进车里坐下,说:“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想着今日反正已经冒犯我了,索性打算冒犯到底,一并领罚?”

“奴先前冒犯王妃了吗?”他倒是好商好量的语气,“奴愚钝,不知何时行差踏错,令王妃不满意了,可否明示?奴往后一定多加小心。”

唉,那种别别扭扭的感觉不好说,说了反倒显她小家子气。越棠有些不满,“你真不

明白,还是和我装傻?“男人果真这么迟钝吗,心好累。

照往常的态势,这种撒气式的问话,赵铭恩是不会接茬的,可这回,他却颇为诚恳地应道:“奴不会同王妃装傻,而是真的想知道。奴不想再让王妃不快。”

“算啦,你是块顽石,调/教你太费劲了,自己领悟去吧,我还想多活几年。”越棠兴致缺缺地调开视线,不再理会他,盘算起自己的心事。

两下里静默了片刻,又听赵铭恩问:“适才宋大人忽然现身,不是巧合吧?”

越棠散漫地嗯了声,“他说陛下遣他去鄞州办差事。”抚额思忖,还是想不明白,“但他特地到我跟前提这么一句,算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来炫耀陛下有多看重他吧。”

“鄞州?”

“是啊,真让人头疼。”太子的事,就是睿王的事,多少也算她这个睿王妃的事,越棠不免忧心忡忡,“还以为陛下放下了呢,原来还惦记,看来这场腥风血雨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

赵铭恩却说:“宋希仁,不是兴庆宫的人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越棠直呼对啊,“宋希仁与兴庆宫是一伙的,当初举荐他到御前的,多半就是孙贵妃本人。既如此,陛下就算不疑他,总要令他避嫌吧。”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宋希仁他诓我呢?”

顺着这个思路猜度,宋希仁这么做的原因,或是有意向她传递虚假的消息,或是想试探她的反应。越棠回忆了下方才宋希仁的表现,估摸着多半是后者。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拿我当什么人?”想到往后还要应付他,越棠就很丧气,“宋希仁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想送兴庆宫上高位,那就多多在那位二殿下身上下功夫,尽搞这些莫名其妙的把戏心思比海深,真是个蛇蝎美人。”

这个形容,引来了赵铭恩古怪的眼神,“蛇蝎美人?”

越棠乜着他,觉得挺可乐,“怎么,你有意见?好啦你也是美人,不必和那种人争高下。”

赵铭恩识趣地闭上了嘴。他才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好好相处,尽量哄着她开心,可她娇横的时候,还是让人无法招架。

回到王府,天上又闷声滚起了雷。越棠快步走进门内,下巴朝后一扬,吩咐双成,“那人不请自来,居然敢登堂入车了,罚他上园子里干点活,长长记性。”

回房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披衣出来,大雨下得正酣畅,于是在雨帘前用午膳,好不舒畅。吃饱喝足后在檐下来回走动,双成跟在后头,苦口婆心劝她消停些。

“王妃您才沐浴,快别吹凉风啦。您没听宋大人说吗,城里痢疾肆虐,你留点神儿,那病症弄不好可是要命的。”

越棠不以为意,“人上了年纪才会染痢疾,咱们都年轻,不必提心吊胆的。”

“呸呸呸。”双成让她赶紧一口啐了,“可不兴把话说满,老天爷听见不乐意,得给您颜色瞧。”

好歹将她劝回了房里,越棠上榻歇了个午觉,迷迷糊糊做梦,梦见宋希仁一手提刀,那刀上还淬着血,偏脸上笑得温润谦和,嘴里嚷“王妃您相信臣”,一转头,那边赵铭恩也来了,脑袋上开了瓢,血染得半身都鲜红,冲她吼“王妃快跑”。

她跑了没有呢,也不记得了,反正一偏头额角生疼,然后就醒了。醒来对着榻沿懵了阵,好半天才揉着眼睛坐起身。

邪门儿,头一回梦见男人,居然有俩,还是流血事件。话本里不是这样写的啊,越棠深感被骗了,怎么人家就能梦见香艳的快乐呢?不公平。

里头有动静,很快便有女使从屏风后探出身,笑着说:“王妃可是叫梦魇着了?还早呢,您再歇会儿么?”

看南窗外,大大的太阳当中天挂着,原来雷雨已下完了,瓦蓝的碧空上一丝云彩都没有。越棠被刚才的梦搅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便问:“赵铭恩呢,干什么去了?”

“西路上修池子,今早送进来好几车的盆栽,管事罚他上那儿搬运去了。”

越棠说那成,然后起身披衣梳头,仔仔细细装扮上,对镜转了圈,满意地搭上女使的手,“走,领我瞧瞧去。”

于是一路往西边跨院去,一路走,一路有人加入她身后的队伍,到了池塘边时已经浩浩荡荡地跟了十来号人。

听见动静,正往园子里运花盆的赵铭恩回过头,惊讶地瞧着那大树底下人头攒动,先是足足八人将一张美人榻抬至树下,还细致地围上三面围屏,紧接着是榻桌、引枕、香案、矮几,并一应茶水鲜果,简直将小半个屋子都搬来了园子里。

归置完,人都撤走了,连贴身的女使都没留。越棠蹬了鞋,闲适地歪在美人榻上,见他愕着,还笑眯眯地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团扇。

“你继续呀!拿出真本事来,展现你全部的力量。别紧张,就当我不在这儿。”

赵铭恩顿了好久,方才艰难地应了个是。

越棠拈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酸甜可口的汁水溅开夏日的快乐。头顶的大树枝繁叶茂,浓郁的阴翳严严遮盖酷暑,偶有隙微一道光,从枝叶间漏下斑驳的树影,轻轻摇团扇,风动影不动,每一片金芒,都写着“惬意”两个大字。

眯眼望去,那烈日下的身影好像比往日更魁梧了哦,是因为适才一场大雨将他的衣裳浇得湿透,这会儿还没干呢,紧贴在身上,愈发勾勒出形体的轮廓。啧啧,那嚣张的线条啊,在炽烈的阳光下仿佛飞了层金,随着他弯腰起身的活动,紧绷又舒张,来来回回间,每一寸来回迎向日光,着实让她打量清楚了,那身条,没有一分欠缺,没有一分多余。

越棠一口口饮着茶,越饮却越口渴,咽了口唾沫,调换下坐姿,将小小一把团扇摇得飞快。

赵铭恩本不想理会她,可那两道目光太嚣张,刺得他如芒在背,浑身起栗。

第38章 晋江文学城18上天惩戒她来着

嗬,他回头了!

越棠侧着身子半躺,一手支脑袋,信手又拈来颗葡萄,才要丢进嘴里,却被他这一眼看顿住了。

那眼神在烈日下头显出丝丝凉意,虽不恼,显然也不痛快,隐有警告的意味。能看出来他已经很克制了,但那一瞬间的压迫感,还是让她心慌了一下。

一个马奴,怎么会有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呢没来得及细想,越棠手比脑子快,扬手一抛,手里的葡萄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脆生生砸在他额角。

“别偷懒呀。”越棠瞪他一眼,“怎么停下了,对本王妃的决策有意见吗?”

大约真是热吧,他喉结微微滑动,声音仍旧干涩,“奴不敢,只是烈日当空,王妃还是移步房中吧,免得中了暑气。”

越棠懒洋洋地坐起身,换了边胳膊受力,“我爱在哪儿坐着,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伺候本王妃的花。”

越棠觉得他这话可能是别有用心,不是真担心她热,而是为自己鸣不平。倒也是,她是讲到理的人,不苛待底下人,时气不好,每天日头最烈的那两三个时辰,阖府都无人在外头做活,虽不至于将人热化了,但长久不叫停歇,多少会伤及元气。

想了想,越棠拎起个玉壶,朝他晃了晃,“渴不渴?来喝口水。”晃荡间水声淙淙的,在烈日下格外清凉诱人。

“王妃体恤。”他不过简短应了一声,语调不疾不缓,似乎没怎么当回事,也没有要来接手的意思。

既不领情,越棠也由他去,撂开玉壶,继续摇她的团扇。眯眼看,他将两车的花盆都挪进了院子里,又去挑水灌满几个大水缸。

越棠不解,“这些水缸谁叫添的?后头园子里养了那么多荷花,还不足么,这儿院子又不住人,无人赏玩,多此一举。”

赵铭恩没抬头,说:“跨院里修新景,改动格局,照例会让人来瞧风水。添几个大水缸,大约是镇宅吧。”

这倒是,京里混不容易,越是有些地位的人家,越信这些玄乎的说法,睿王府如今的管事看来挺揪细,越棠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不过那一口口大

水缸,可不容易填,显然比适才运花草更费事儿,齐腰高的木桶,灌满了提到缸沿,那得多大的劲道!越棠吃惊极了,这马奴略下弯腰,双臂抡起木桶的动作竟全无停顿,再侧过身,牵带浑身的骨骼一送,“唰啦啦”的水声,碎光流瀑,转眼就填进了缸里,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唯独肌体张驰间的形态,能显出些端倪,遒结的线条在衣料下若隐若现,积蓄着深不可测的力量,汹涌着,激荡着。

这人到底还有多少奇怪的本事越棠眨了下眼睛。

蛮力不值什么,漕运码头上满是力大如牛的挑夫,只会让人觉得粗野。可这光景,放在他这么个五官俊朗、身条儿匀亭的人身上,反差太大,非但不惹人厌,还透出危险又刺激的味道,不禁引人深究。

越棠晃了神,站起身,撑开边上搁的油纸伞,就这么走进大太阳底下。究竟要做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好,总之有股念头冒出来,挠得人心痒,迫切,却难以名状。信马由缰一般,她走到那大水缸边上,他察觉了,带点错愕地望向她,她却什么也没说,牵袖捞起浮在水面上的木瓢,舀满水,展臂一伸,猝不及防地尽数浇在他肩头。

木瓢虽不大,一瓢水也足够浇透半边身,越棠见他湿淋淋的衣料贴在身上,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心底那股莫名的念头究竟是什么。

刹那间一颗心猛地蹦跶,又慌又涩,更多则是雀跃。大大的笑容浮在脸上,一边又舀了瓢水,顺着他另一边肩头猛地灌下去,然后将木瓢重丢回水缸里,退远一步,扑扑手,尽情地观赏眼前的景象。

哎呀,这叫什么呢,清泉浴后花垂雨,薄酒倾时玉满船*

越棠瞧得兴起,当然也没错过他惊讶过后的薄怒。只见他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刀刻一般的下颔愈发紧绷得笔直,面颊上薄薄一层水汽氤氲,锋芒与秀逸交织拉扯,真叫人感慨女娲在造人时厚此薄彼,有些人是一鞭子甩出来的,有些人则是细细打磨的匠心之作。

半晌,他薄唇里逼出一声:“王妃”

“凉快吧?不用谢。”越棠意犹未尽地抬起眼,作势还要去捞那木瓢,一边冲他挑眉,“怎么样,舒服么?还要不要?”

“不必了。”

越棠笑眯眯地说行吧,冲水缸比了比手,“那你继续,不必理会我。”

她立在伞下,他头顶却是烈烈炎日,盛光如瀑,再难看的脸色都消弭在里头了,唬不住她。越棠半仰脑袋,兴致极佳,调笑道:“怎么又不动弹了,生气啊?那可别,大热的天,心里再冒火,多不好受的。”

他衣服贴身,丁点儿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越棠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成了拳,旋即又松开,“王妃,您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这话倒将越棠问住了,仿佛认真想了想,“夏日悠长,辰光散淡,我是这世上最无事可做之人,闲来无事嘛,只好拿你找乐子。”

赵铭恩缓了口气,“王妃从前在家中时,便是如此打发时间的吗?右仆射若看见,不知会作何感想。”

别说,爹爹与阿娘断乎料不到她行事如此放肆,她从小受呵宠,也知道好歹,纵使偶尔不那么守规矩,独自换了装束出门溜达什么的,也是小心掩饰,不会叫爹娘知道了堵心。不过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睿王府的大门一关,随她怎么闹,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风声传出去,都是她做王妃的失败。

越棠不满,嗤道:“你还管起我来了?这儿没有第三双眼睛,发生了什么事,我爹爹与阿娘不能够知道,除非你去告密。”

赵铭恩说:“君子慎独,王妃也该谨言慎行,方能问心无愧。”

“别呀。”越棠不上钩,歪了歪脑袋,睨着他笑,“我不爱当君子,我是女子,就爱人前装模作样、人后作威作福,遇上我你算是踢着铁板了。”

她说话时,他蹙着眉,水汽漫上眼底,清辉潋滟,竟显出一分破碎的委屈相,一瞬间狠狠撞进她心里去。

未及深想,越棠上前半步,执伞的手举得更高些,踮脚凑进他耳畔,轻声说:“回去洗干净,晚上等我。”

说完扬唇一笑,不等他反应,转身便走了。

顺着连廊往南走,穿过花厅,双成在穿堂门后等她。越棠说回吧,双成探身张望了一眼,促狭地问:“王妃说什么了?那马奴吓得不轻,这会儿还盯着您的背影呢,半天没挪动。”

“喜从天降,受宠若惊。”越棠将纸伞交回给双成,转身时一扭头,不知是不是幅度稍大,眼前倏忽冒金星,身子直打晃,眼见要倒,赶紧抓住双成的胳膊,“有点儿晕”

双成吓了一跳,“王妃,王妃!”好容易揽住她,让她靠在肩头匀气,万分心焦,“您瞧,奴婢说这么热的天晒不得太阳吧,果然中了暑气。”

低头看,她面色发白,额角冒虚汗,双成愈发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连忙扬声喊女使过来搭把手,先扶她回花厅里坐下,又指使人去传医官。

“茶水,茶水呢?”双成急得转圈儿,“去泡壶忍冬花水,再敲些冰来。”

茶水很快呈了上来,忍冬解暑消火最佳,可今日花水入口,没等越棠下咽,那份独特的干甘凉气味萦绕在鼻腔里,便噎得她犯恶心,弯腰直咳嗽,撂开杯盏,愈发胸闷起来。

“王妃,奴婢让人抬您回房躺下吧。”双成拿帕子替她拭唇角,惊得快哭了,只因王妃素来身子骨健朗,打小连染风寒都是稀罕事,这会儿反应这么大,双成顿觉天都矮了下来。猛然又想到先前提过的痢疾,更是惶然,王妃别不是中招了吧

颤巍巍伸手敷上她额头,微烫,却不知道是适才晒的,还是真发了热。双成不敢哭,更不敢多话,将恐慌摁回去,勉强扯出一点笑,“王妃您别怕啊,一定不会有事的。”

越棠见她丧眉耷眼、泪盈于睫的模样,只想笑,摇了摇手,“多大点事儿呀,歇歇就好了,哭什么”话没说完,胸腔里又是一阵恶心,举袖掩面直喘。

等稍稍缓过劲儿来,便慢慢走回她的院子,正好医官也到了,隔帘诊过脉,又问今日去了哪儿、用过何吃食,也不忙下结论,退出去写了药方,这才回来嘱咐病人。

“王妃宽心,眼下症候不严重,是不是痢疾尚两说,先用两帖药将养着,切勿贪食生冷瓜果,等明日臣再来为王妃诊脉。”

为王公贵戚看诊的医官都圆融,极尽委婉,因不愿得罪贵人,也是怕话说满了事后担责。双成听得云里雾里,心中没底,悄摸出去追上医官,一径想问出句准话来。

医官无奈,只得多露了几分白:“王妃年轻,底子好,本该再过几日方显出病势的,偏巧今日骤冷骤热,将病灶提前逼了出来,不见得是坏事。只看这两日的进展吧,肠胃失和,胃气上逆,头前免不了受些罪,茶水里微微搁点盐,适量饮些,等吐完了再徐徐进流食,若能在肠胃里留住,便算捱过去了。”

双成听完仍旧悬心,回到房里,果然见王妃正探身咳嗽,想是才吐完,忙倒了杯清水端过去,让她漱口,一边叹气,“这病来得突然,希望也能去得匆匆。”

越棠崴身躺

回榻上,迷瞪瞪地想,确实来势汹汹,甚至有点儿诡异怎么瞧着像是犯了忌讳,上天惩戒她来着?

先前在跨院里与赵铭恩胡闹,尤其最后一句话,太纵性、太出格了,回想起来她还脸热,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说出口的。

认真论,其实还是逞一时之快,让他晚上等她——等她做什么呢?她自己都没想好。总之就是那身条、那张脸,太精彩了,大太阳底下耀眼,月色灯影里必有另一番风味。赏一赏,逗一逗,或许还能上手感触她是王府的主人,养他个把月,要点好处不过分吧,对他有兴趣,那是给他脸啦。

可惜啊,前脚撂下虎狼之词,后脚就遭了报应。

大热的天,身上却冒起冷汗,肚肠里抽搐,一阵阵犯恶心。越棠裹紧了她的小被子,翻身蜷缩起来,疲累地阖上眼。

那些旖旎心思,暂且没力气琢磨了,越棠闷声说:“我睡一会儿,等药煎好了叫醒我。”治病的态度还是很积极的,她讨厌病恹恹的自己。

迷瞪了一会儿,身上不舒称,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梦半醒间,听见女使唤她喝药了,便坐起身,一小口一小口忍着恶心饮尽。喝完药还特地下榻,在地心转圈儿,为使药性顺顺当当发散,盘桓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觉得差不多了,方躺回榻上歇息。可惜才停下,又忍不住吐了一回,算是白忙活一场。

双成心疼地直抹眼泪,“这药不行,将那医官叫回来再瞧瞧吧,换个方子。”

“人家也不是神仙,能有什么办法。”越棠有气无力地说,“再煎一碗来吧,喝下多少算多少。”

于是又喝了一回药,这下好些了,起码没再闹肚子,草草擦洗过后熄了灯,一觉睡到天明。第二日醒来,还是没精神,浑身使不上劲,不过自己摸摸额头,倒不烫手了,总归是好兆头。

双成眼巴巴地问:“王妃吃些东西好么?”

越棠品咂了一下,摇摇头,“没胃口,吃下去也是空折腾,再等等吧。”

今日还是晴朗的天,看日头升上来,想起错过的夜,难免感到可惜。赵铭恩昨晚等她了么?想必没有吧,他哪是乖乖听话的人,她若真去了,大约还要费好一番力气才能撕碎他冰冷的外壳,她没现身,他想必拍手称快,大感庆幸,顺便觉得她这个王妃只会放狠话,实际不敢行动吧!

唉,这种事情讲究天时地利,错过一回,下回不知要如何起头正浮想联翩,却被双成轻轻摇撼了一下,抬头看,她一脸担忧。

“王妃,您病糊涂了么,笑什么呀?”

越棠收回神,正了正色,说起正经事:“府里除了我,近来还有人得病么?”

双成说:“府里百十来号人,小灾小病免不了,不过您放心,奴婢才听管事查问了,并无旁人有这病症。”

越棠放下心来,“那就好,让平望去叮嘱厨房,食水上要格外小心。天气热,府里人都少派些活吧,不要紧的事都往后推一推,西路上的修缮也不着急,反正没人住,等天凉些再接着敲打。”

双成答应了,忍不住又说:“王妃您别操心啦,阖府只有您最爱吃凉的,就说那昨日那葡萄,奴婢再三叮嘱您,才从冰室里起出来还冒着冷气呢,搁置些时候再用,您倒好,一气吃了大半,能有好事么。”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越棠有些尴尬,“刀子不挨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这回受了苦,往后我就知道收敛了。”

不想吃东西,却也不能总躺着,越棠收拾一番迈出屋子,在廊下来回走走。清早的日头不烈,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活动了一盏茶的功夫,更觉找回了些许精气神。

越棠嘱咐双成:“我病了的事别往外说,尤其别叫爹爹与阿娘知道。”

双成应好,转头却想起了什么,心虚道:“王妃罚奴婢吧,奴婢已经说漏嘴了——今早公主府有人来传信,说长公主今日会进宫面圣,为上骊山行宫的事,等下半晌出宫,就过府来告诉王妃好消息。奴婢想您病着,若长公主来,您还得费力周旋,便将实情说了。”

长公主好快的动作,才与她提起,今日便要入宫了。

思及昨日之事,越棠喃喃:“不罚你了,昨日我也说漏了嘴我告诉公主当年阿兄其实是心悦她的,这不是将阿兄卖了么?哪天得去和阿兄交个底,这事不该我来说,阿兄不知道要怎么骂我呢。”

“不要紧,您不是要上骊山吗?”双成鬼鬼祟祟地给她出主意,“临行前交个底,然后赶紧跑,骊山上一躲三俩月,等回来时,阿郎早就忘了,哪里还会骂您。”

总之这些都是小事,眼下养好身体要紧,琐碎的困扰,暂且不必去想。双成正思忖如何能逗王妃开怀,一转头,却见开怀的源泉正鹤立在廊庑尽头,等人通传呢。

她笑着指给王妃瞧,“赵铭恩来啦,奴婢可以让贤了。”

越棠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让他走,本王妃怎能以虚弱的面貌示人。”

双成端详她两眼,认真地说:“王妃的气色很好,虽然略显苍白,但您一见到那马奴,便神采奕奕,眼神坚定,气势非凡,必能轻松拿捏他,就像往常一样。”

“不行,”越棠回身往正殿走,“还是先扫两层胭脂。”

双成小声地劝:“苍白有苍白的冷艳嘛,展现不同的风格,何尝不是一种魅力。”

越棠顿了顿,觉得或许也没错,便作罢了,“那让他进来吧,本王妃病着,想来他也不敢冒犯,得好好哄着我才是。”

第39章 晋江文学城19咬一口呢?那才有趣啊……

她这头诸多心思,赵铭恩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进门来长揖,起身后低头道:“奴有个请求,望王妃可以答应。”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满室熏着艾叶,还有残余的药气,明摆着她生病了,他却连关怀的场面话都懒得说。

越棠很不高兴,“既然是求人,就拿出求人的态度来。什么请求?先说来听听,至于答不答应,本王妃要看你的表现。”

赵铭恩仍低着头,顿了下说:“听说王妃病了,近来需在府中安养,奴便想,既然王妃不出门,奴也不能为王妃效命,可否请王妃准奴告两日假。”

他的声音平直板正,并不冷硬,不和她作对了,却没了人味儿。越棠看不清他的眉眼,也能察觉出他桥归桥、路归路的疏离感,一时间怔忡。

“告假?你在京城里还有别处可去吗,告了假要做什么?”

赵铭恩说:“眼看就到小暑,奴的母亲正是这天过世的。如今奴手头有了些积攒,听说城外太和宫的术士道行高,奴想请人为母亲做场法事超度,就当是尽孝了。”

应当没有人会拿亲妈的性命开玩笑吧,越棠疑他话没说全,但也不好计较了,勉强松口,“死者为大,我若是不答应你,倒显得我是个多恶毒的主子。”答应完了又再三确认,“说好告两日假,就是两日,多一时、一刻都不行。”

赵铭恩松了口气,仿佛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多谢王妃体恤,奴一定按时回府,不耽误为王妃办差。”说完话长揖下去,便要告退。

越棠秀眉一挑,心道反天啦,达到目的就甩手走人,一句多余的好听话都没有,真当这睿王府容他横着走?她病没好全,高声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却不代表能容忍他目无尊卑。

“别忙呀。”越棠坐直了身,悠悠的眼波横过去,一抬手,轻软的罗袖垂落,露出一截皓腕纤纤,玉指微微勾动,“过来,靠近点。”

赵铭恩虽没抬头,不妨碍余光尽数兜见她的一举一动,那柔软婀娜的做派,真让他窘迫。太子殿下十九了,有意攀亲的朝臣乐意领妹子闺女们上他跟前露脸,他不过以礼相待,从没记得过谁。如

今面对她,却动辄心慌,漂亮姑娘释放魅力,他不是见过,却不知道为什么,放在她身上,就有哪里不一样了。

脚下蹉跎,到底慢吞吞挪近了两步,她又柔声命令,“弯腰。”

他躬低腰身,下意识闭上眼,只听她在他肩头呵气如兰,“赵铭恩,昨夜你乖乖等我了吗?”

真成,他微不可察地颤了下。气息乱了一拍,牙齿磕到舌尖,惊痛之下敛神,开口仍是淡然的语气,“昨日奴在前院恰好遇上入府的医官,便猜测是王妃凤体违和,奴很担心,希望王妃能尽快好起来。”

“好奴才,还知道担心,我当你没有心呢。”越棠哼笑,没被他避重就轻的话糊弄过去,又转回来问,“我病了,动弹不了,你担心之余是庆幸,还是失望呀?”

赵铭恩回答得很快:“奴只是担心,没有别的想法。”

他觉得别扭,离得太近,她又爱说不着边际的话,闹得他脑仁嗡嗡作响。想拉开些距离,略直起腰朝后蹉步子,越棠察觉了,信手拎住他的衣领,不许他逃。

“急什么,想去哪儿?赵铭恩你给我乖一点,小心我将你绑起来,什么你娘的祭日,我也不准你告假。”

王府侍从都着一色的圆领袍,夏日单衫薄,她扣住他领口向下拽,没用多大的力,却听见裂帛的轻响,颈侧忽然绷开了,一颗衣扣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两人都没防备,一时皆愣住了。越棠目光发直,见他窄窄的圆领豁开了道口子,显出一段全无遮挡的风光,干净细腻的颈间线条向下蔓延,宽阔的肩头横亘

越棠喃喃:“赵铭恩你这身皮肉是油盐不进啊,昨天那么大的太阳”话出口才反应过来,对他的夸奖,不太想轻易让他听见,便不再说下去了。抬起头,却见他眼睫翕动,和两把小扇子似的,同那卓著的眉骨与深陷的眼窝长在一处,英挺里多了种俊美,简直像个漂亮玩偶。

这人越棠舔了下唇。远看他处处透着生冷,凑近观察,才发有许多惹人怜的小细节呀。

他眼梢一寸寸移过来,哑声问:“王妃,可否放开奴?”

越棠不松手,“放开你,方便你扭头就走?”

“奴不走了。”赵铭恩僵着上半截身子,半跪下,声音一蓬蓬扑在她颈间,“王妃放开奴,奴听王妃示下。”

气氛烘托到这个份儿上,要放手,还真是心有不甘。越棠垂下眼帘,离得太近,他的五官轮廓起伏宛然,一尺一寸都是锋利的雕刻,最后落到嘴上,倒婉转起来。从前便觉他一双唇生得与众不同,搁到眼前细打量才发现,唇峰俨然,簇拥着唇珠饱满,那韵味,真是没得说。

她咕哝:“绷着脸做什么,来给本王妃笑一个。”

他没笑,双唇抿着,丰采无限,看得她甚至上手捏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手感不过还没等她施为,一个更荒诞的想法蹿上心头,咬一口呢?那才有趣啊!

这念头一冒出来,脑海里好像有根弦丝断了,余韵铮铮,长久不散。越棠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不打算逃避,七分惊讶二分羞赧之余,剩下一分期待。这些日子没少相处,她有了这等欲/望,不大光彩,但也算情有可原吧!人长大了总会有这么一天,她姻缘不顺遂,注定要走一条与大多数人不同的道,虽不是她主动选择的,但命运推着她走到这儿,她也泰然接受。

一忽儿功夫,越棠都替他将未来的路都捋顺了。睿王府有钱,养他一辈子不在话下,在有限的范围内,她甚至可以给他些许尊容体面。至于以后,要是有一天她腻味了,不爱看他在眼前晃悠,那就远远打发走,她赏他一辈子太太平平衣食无忧,也算对得起他跟她一场。

就是不知道他自己怎么想越棠凝眸望着他出神。

男人三贞九烈起来很难搞,只看她阿兄就知道。这种事情硬来没有乐趣可言,不仅要他愿意,还要他求着她,那才能畅快。

还是得缓和着来,越棠想。趁这两天她头疼脑热没好利索,先起头铺垫,让他自己说服自己,等她活蹦乱跳了,正好进入主题。

打定主意,便没顾忌了,手腕一用力,愈发扯开了他的领口,放肆打量两眼,“赵铭恩,我想亲你一下,你别反抗,听见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得无比自然,赵铭恩却像是被雷劈了一下。这算是彻底捅破窗户纸了,他原还以为她就是小女孩儿心性,消遣他取乐罢了,没想到真打主意到这上头。

她病着,赵铭恩到底不敢有大动作,只能竭力往后仰脖颈,生怕她当即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犯浑,“万万不可王妃慎言。”

“有何不可?本王妃瞧你顺眼,难道还是辱没了你吗?”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王妃是好人家出身的女郎,合该有位匹配的郎子,举案齐眉,相伴一生。奴从尘泥中来,不配受王妃青眼。”

“大道理我比你懂得多,这些话就不必说啦。”越棠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扬唇笑说,“你是睿王府的奴仆,轮不着你替我忧心前程,你只消问问自己的本心,本王妃要你服侍起居,陪伴左右,你愿不愿意呀?”

服侍起居陪伴左右他愿不愿意?怎能够愿意!赵铭恩心中一团乱麻,脊背上浮起一层冷汗,咬牙挣开她的手,领口的衣料顺着肩头彻底裂开,前后耷拉下来,狼狈又荒诞的情形,也顾不上了,只想向后退。

一径退到丈余外,“奴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这等事是要与心爱之人做的,情不自禁,一往而深,方才算圆满。王妃如今在姻缘上艰难,可福祸相依,焉知不是有天大的福气在不远处等着王妃,奴斗胆劝王妃,暂且按捺,无须在闲杂人等身上花心思。”

越棠也不气恼,言笑晏晏,软语应道:“别打量我听不出来,你这是嘲讽我呐!饥不择食,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冲他眨了眨眼,“那不至于,什么青年才俊我见过不少,以你的品相,满京城都难寻敌手,就别来妄自菲薄、以退为进那一套啦。又不是正经谈婚论嫁,皮囊看对眼了,谁管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经文读过几车?干净漂亮有力量,本王妃心动啦,你呢?”

赵铭恩眼前一黑,几乎想逃。她满口大胆的论调,一句比一句惊人,竟然全不害臊。他没什么可说的,不好翻脸,只能变着法子婉拒。

“王妃抬爱,奴实在惶恐奴不可以”

越棠说:“没什么好惶恐的,这一刻,我准许你不称奴,你不是本王妃的马奴,你可以用男人的眼光考虑这个问题。”

“奴多谢王妃抬举,但奴志不在此,请王妃不要再说了”

推拒她,免不了一顿责罚,或许连明日出府去的恩典都会被没收。可没办法,他不可能答应,想都不敢想正等她发话收拾他呢,她竟好声好气地让他走了。

“我知道,这个提议是突兀了些,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不是要去太和宫吗?后天回府,也该想好了,到时候给本王妃答复。”说着挥手,“退下吧,本王妃要养病啦。”

赵铭恩退出去,深一脚浅一脚,如踏云雾中。这女郎,这王叔瞧上的女郎大言不惭地调侃他,只差没明说“我馋你的身子”了,真够可以的,右仆射教出来的好丫头,纯质率真,恣意快活,能耐人呀!

他也是,才刚就应该生气的,好好教训她两句,怎么哑火了,光会磕磕巴巴推脱,可不是助长了她的气焰嘛!就算这回糊弄过去,起了这个头,有一就有二,以后指不定往王府里带什么样的人呢,也不是要她为王叔守一辈子,可这种事,哪里能如此草率,富贵窝里养大的年轻女孩儿,知道什么世事险恶,外头的男人有多坏啊,稍微有点心机,图钱图色,都能耍得她找不着北,她要再这么轻佻,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唉,头疼。想到气头上,赵铭恩恨不能当即回头去同她理论一番,顿住脚,朗朗的日头从屋檐后移上来,金辉遍地,他举手遮目,定了定神,倒平静下来。

都是小事,眼下要紧的不是这个,等他名正言顺回了东宫,清扫干净角落里的宵小,自可以多加照拂,甚至可以传她到跟前耳提面命,以他届时的储位至尊,与今时的地位完全颠倒过来,场面一定很有趣。至于眼下

赵铭恩深吸一口气,眼下是不适宜

再朝夕相处了,睿王府不便再待,趁着明日告假,索性一走了之吧!

后面的事,该加快脚步了。其实太和宫一行,祭奠亡母只是借口,要紧的前日在街上瞧见了信号,他先前派去东南道的两个手下回京了,接下去怎么办,端看他们在鄞州查实的罪证。当日派他们出去时,长公主尚未发现他的身份,手下也不知道能借长公主传信,只得如早前约定好的那样,在城外太和宫碰头。

回到自己住处,四下看看,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来时身无长物,浑身的伤,只剩下半条命,离开时也没什么可带走的。匆匆数月的经历,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后云烟一缕,雪泥鸿爪,什么也没留下。

只是啊,当真什么都没留下吗也不尽然,心里头有个角落,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却不愿去想,全当是行将离去的惆怅。

时候还早,这一天余下的辰光似乎格外漫长。如今睿王府里除了王妃,早没人敢使唤他了,王妃不派活计,他便闲着,底下人远远见着他都绕开走,除却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也没有旁的人需要去话别。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登上小楼二层,凭栏踏进黄昏里,视线落在错落玲珑的亭台楼阁间。尽处天幕上,一层又一层的云霞美得毫无章法,丝丝缕缕,浩荡无边,勾画出绚烂的气魄,地上的草木叫那天光浸染,浓郁如墨,微风从树顶拂过,似牵起一层细浪,涛声幽微,落进有心人的耳朵,是凄凉的味道。

偌大的王府独一人过日子,若没有一份孜孜不倦找乐子的心,确实会觉得孤单吧。

赵铭恩忍不住自嘲,他自己满头的官司,前路未明,尚有一场硬仗要打,倒有闲心替她伤春悲秋。

夜里虫蝥声四起,他房里没有香炉,索性早早吹息了灯,省得喂蚊虫。正闭目养神,却听外头有人敲窗户。

“赵郎君在不在?”听声口,是她身边的女使。

他起身去开门,那女使扭头冲他一笑,一边递来个食盒,“王妃说晚上的灵沙臛做的好,请郎君也尝尝。王妃还让我给郎君带话,蜜豆清甜,颗颗玲珑,颗颗都是相思,郎君明白王妃的心意吗?”

赵铭恩分明顿了下,冷声说:“灵沙臛是用白马豆做的,不是红豆,王妃想多了。”打开食盒扫了眼,拧眉又问,“王妃晚膳用的是这个?这东西不好克化,王妃病着,府里的厨子不动脑子吗?”

双成说:“王妃好多啦”对上他的眼神,心头竟一哆嗦,下意识向后退了步,“那什么,晌午医官来替王妃请脉,换了个新方子,王妃喝过两回药,精神头好了不少,太阳落山前还上园子里逛了圈”

赵铭恩面色稍霁,点了下头,说那就好,“王妃年轻,你们近身伺候的人要多劝诫她,别总纵着她胡来。”多的他也不便说,泛泛谢过赏,便转身进屋子里去了。

双成眼睁睁瞧着门阖上,半天回不过神。嚯,德性,还没上位就恃宠而骄了,这点出息,哪怕得宠也不会长久的啦暗暗摇头,提灯迈入夜色中。

门那头,赵铭恩听见远去的脚步声,方才慢慢挪动步子,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撂下。这算什么?他苦笑,想起自己才搬进这小楼里那阵,四月仲春的夜,她也是这样莫名其妙现身,给他送了瓶伤药,还叫嚣着要亲自给他抹上。

当夜里他还想呢,自己答应王叔看顾她,只怕少不了麻烦。后来果真应验了,他没少替她操心,担心她被人欺负、被人算计,担心她难过不高兴,担心着担心着,好像成了习惯,再料理她的事,也不觉是负担。

多半是环境的缘故。论起来,自己从小受严苛的储君教养,做学问、办差事,样样都有分明的章程,每日一睁眼,便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在肩。在睿王府这段经历,没有了储君的光环,肩上的担子反而轻了,一个小女子,再麻烦,难道还能比治理天下更麻烦?于是这点轻轻的担子,他担得利索,担得义无反顾,甚至自得其乐。

等回到东宫,回到他该在的位置上,朝堂琐事重又堆上案头,不再满眼都是她,想必也就放下了。

心思千回百转,忽然想,那瓶药呢?在屋里找了圈,才发现那药就搁在桌子一角。玲珑精致的玉瓶,有日子没动了,积了薄薄一层灰。他拿扫袖擦了擦,握在手心里摩挲,犹豫片刻,心一横,还是收进了袖袋中。

蛰伏王府的岁月,就到这里了罢。

*

同一片夜,几重院墙之外,王妃的正殿里却热火朝天。

越棠在屋里团团转,“雨具也要带着,万一下雨了呢?还有油衣、薄毯、火绒什么的,要是露宿野外,也不能太狼狈。”交代完了又问,“吩咐门上备的车,都准备妥当了吗?别用王府的制式,叫人瞧出来不好。随行只带两个靠得住的扈从就是了,用周家带来的人,悄悄的,别声张。”

双成一个头两个大,被她闹得眼晕,“王妃,您才见好一点儿,快别这样造了,坐下歇歇行不行?”

越棠说没事,“我好着呢,这下气都顺了,吃东西也能尝出味道,我心里有数。”

双成拿她没办法,依言收拾东西,过一会儿又嘟囔:“奴婢还是不明白,您这趟心血来潮是图什么呀明日是先皇后忌辰,您是皇亲,要进宫去磕头的,原本您说病得起不来,那推拒了情有可原,没人会怪罪,可您却要玩金蝉脱壳,跟着上太和宫去,这多冒险呀,被人发现就是欺君罔上的罪过,别说您了,连带着家里老大人都要受牵连,您再想想,啊?”

这么个巧合,越棠起先没料到,做完决定才听平望说起,却也没能动摇她的决心。朝廷五品上命妇那老多人呢,少她一个不起眼,何况这种事不举不纠,她从来与人为善,谁会处处留心等着捉她的错处?在外头露面时谨慎些就是了,出不了差错。

她安抚完双成,又解释道:“赵铭恩那个人,小秘密多得很,他要去太和宫,多半不是为了亡母的事这么简单。你瞧好吧,这回我或许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一个马奴,能翻出什么浪花儿呀,值得您这样冒险?”双成迟登登地看向她,“王妃您从前可不这样,您说过的,平平安安的最要紧您不只是想瞧他的真面目吧,还想做点别的什么?”

越棠被戳中了心思,也不含糊,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长本事了,脑子转得真快。”

越棠当然有她的小算盘,太和宫里两天一夜,远离京城纷扰,她远远跟着他,伺机而动,等合适的时候现身,灵秀山川,幽静良夜,不愁碰撞不出火花。

她咂摸了一下说:“我回想赵铭恩的言行举止,感觉他就是在装样,分明也喜欢我,却绷着张脸,应该忍得很辛苦吧!我说动心,他心里指不定怎么快活了,我就给他个机会,远离王府的条条框框,让他释放自我,向我求饶。

第40章 晋江文学城20欲擒故纵,你好手段……

越棠一夜好梦,清晨醒来,昨日的头重脚轻之感更浅淡了,身边女使称赞:“王妃气色真好,可见您身子骨强健,遇上这样凶险的病症,不过三两日功夫,便顺顺当当扛过去了,必定是位福寿两全、洪福齐天的贵人。”

越棠伸平双臂,看着穿衣镜中的身影浅笑,“这话听着别扭,好像我已经七老八十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女使磕绊了下,险些咬着舌头,“奴婢

,奴婢是说王妃您吉人天相,一定会事事顺意”

越棠没当回事,穿戴完毕,笑着将女使挥退了。

她嫁入王府,众人起先都同情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不知不觉间,这会儿竟开始赞她好福气了,可见世事无常,福祸相依,真是无比有趣。

“王妃,”双成眨了眨眼,小声问:“您如今快活吗?”

越棠抚了抚髻间花钗,确认一切无误,满意地转身朝外走。迈出门槛,仰头眺天边旭日初升,清朗的碧罗天,映衬眼前浩荡的尘世间,一丝阴翳都没有。

越棠满怀雀跃,“我十分快活。”

*

这一趟盯梢,越棠只让双成同行。后苑来报说赵铭恩已出府,二人也不忙,又蹉跎了一阵,方穿后苑而过,见一驾不打眼的青幄车停在门外,登上车,徐徐尾随赵铭恩而去。

双成托着腮,细细估量路程。

“京城东出延兴门十里余,便至太和宫。那位赵郎君一路步行,满打满算,也不外乎一个半时辰的光景。王妃,咱们是不是出来太早了?”

车马很快,要跟住一个徒步之人,必得大大放缓速度,路人观之,难免不感到异样。不如等上一等,至少待到那赵铭恩出城之后,她们再出发,直奔太和宫而去,倒更合理些。

可越棠也有她的考量,她半掀车帘,向前眺了眺,哼笑说:“这赵铭恩心思深沉,嘴上同我说去太和宫,谁知道是不是实话,本王妃可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哪怕赵铭恩去太和宫不假,也可能只是个幌子,这一路上,他偷摸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她都要知道,从今往后,他再不能脱离她的手掌心。

果真被越棠料中了。她们的马车远远缀着,另派了两名信得过的侍卫,乔装成平头百姓,徒步尾随赵铭恩,一盏茶的功夫,其中一名回来复命。

“回禀王妃,那位赵郎君形迹可疑,一路缓行不说,还频频驻足,暗中观望。行过平瑞坊后,明明延兴门就在不远处,他却不再前进,而是改道向南,不知作何打算。”

越棠问:“他是不是识破你们了?”

侍卫说王妃放心,“属下们十分谨慎,绝不会叫赵郎君起疑。”

“那就继续把人盯好了。”越棠淡声吩咐,“若发现他与何人接触,立刻来告知我。”

侍卫应是退下,三两个闪身,又汇入了熙熙人潮,找不见踪影。越棠迟疑了瞬,全无头绪,索性不费脑筋了,复笑起来,满心是将要撞破秘密的兴奋。

“好啊,果然另有隐情。这男人,口口声声说不骗我,其实谎话张口就来,真是个混账,看本王妃回头怎么收拾他。”

双成鼓掌叫好,期待看热闹,于是趁机敲边鼓,“王妃预备怎么收拾他?”

“绑起来,下药。”越棠说得干脆利落。

“啊?”双成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一向信奉明哲保身的王妃会玩这么大,“那不太好吧,只怕会引火上身啊王妃。”

功未成事未立,越棠暂且不多说,只安慰她:“放心吧,我有分寸。”

之后便是窝在车中,不远不近跟随赵铭恩,曲曲折折地兜着圈子,终于在午后的光景出了京城,再往前不远,便行近太和宫了。

太和宫建在半山腰上,原只是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百余年前朝堂动荡,还是皇子的宣宗皇帝受逆党构陷,削蕃夺爵谪居于此,一住就是十来年。后来江山拨乱反正,宣宗克承天命,原先平平无奇的道馆便成了潜龙之地,从此名声大振。

照例改观称宫后,太和宫扩建了一番屋宇,因有龙气盘桓,京城乃至天下百姓都爱来此处祈福问道,做法事,积功德。

未及山门,便见车如流水,越棠不想引人注意,过了山门后即携双成下车,步行迈上山径。

不多会儿,打头阵的侍卫来报,说那赵郎君已入观中,正和道士相谈呢。

“属下亲眼所见,赵郎君在配殿中同一寻常道士攀谈,不像是早前约定好的,二人神色如常,也未避人。约摸一炷香功夫,那道士唤来一小童,领赵郎君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越棠牵了牵唇,“还真是来做法事的?”

侍卫点头道:“赵郎君走后,那道士便吩咐人去做准备,听口气,法事安排在日落时分。”

“知道了。”越棠思忖片刻,吩咐侍卫,“打探明白赵郎君的住处,然后左近给我安排间屋子,今日在太和宫过夜。”

一场法事时长不定,全看花多少银子。越棠轻快地想,那赵铭恩,入王府时奄奄一息身无长物,几个月过去,手头也就攒上些月银,没能耐大操大办,请几个小道士诵经文告慰亡灵,满打满算,一个时辰顶天了。

日落开始,结束后恰是暮色四合,那生机勃勃的夏夜,才刚起头呢。

侍卫领命,又回身往太和宫去安排山房夜宿。

时值正午,好在山径两侧苍柏成盖,一路拾阶上山,也不过微微发汗,不算太难熬。双成随在她身后,喘着气絮叨:“野外山林夏夜蚊虫多王妃您没经受过这个,再想想吧”

越棠抬起头,眯着眼远眺,重檐黛瓦掩映在绵延的翠色间,清凉喜人,心头一抹燥意也抹平了。她扬唇笑笑,“大事上多思多虑,小事就不必瞻前顾后了,不值当。”

双成劝不动,索性彻底倒戈,助她得偿所愿。事情还算顺利,去打点住处的侍卫很快回转来。

“今日太和宫外客不多,赵郎君的住处隔壁尚无客,同院还有两间厢房,也空着,属下就给包圆了。”

越棠哦了声,“眼下人在哪儿?”

“赵郎君在屋子里盘桓了片刻,又往前头去看道场了,王妃放心,属下们绝没有惊动他。”侍卫说着,侧身让出道儿来,朝前比了比手,“属下领王妃去山房歇息。”

正午天热,也不便四处游逛,越棠便先往山房歇下,又打发侍卫去盯牢赵铭恩的一举一动。

双成去斋堂要了些吃食,垫过肚子,二人围坐桌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话。间或望一眼窗外,小院儿里一片静谧,辰光生生在日头底下凝滞了一般。

越棠喃喃:“道场有什么可看的?逛了这好些时候,生怕人瞧不出他另有所图么。”

双成发懵,也不知道怎么接话,“王妃您别生气。”

越棠应道不生气,“就是烦了,我一向知道他有自己的小秘密,容忍到今天,不打算再忍了,今晚本王妃必要问出实话来。”

双成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小心翼翼搁在桌上,屈指推到越棠面前,“王妃,这是您吩咐准备的药清水送服最佳,化入热汤也可,但略有异味,若被下药之人有心,难保不会察觉。”

越棠将小瓶子收好,暧昧不明地笑了笑,“心猿意马的时候,再多的异样都顾不上啦。”

王妃想做什么,双成早就心知肚明,近来也没少听她撂狠话,可那样的情境,若认真去想,仍不免叫人脸红心热。双成摸摸鼻子,遮掩满脸的不自在,调开视线扫及窗外,目光忽然定住了,咦了声,忙推越棠的胳膊。

“王妃瞧,那是赵郎君不是?”

越棠望过去,小院儿的柴门正阖上,门前的人转过身来,头顶烈日晕染他那副深邃的眉眼,太过夺目,不是赵铭恩还能是谁。

越棠微微出神,浓重的暑气一视同仁地裹挟着世间万物与众生,仿佛只望一望,便能生出浸浸热汗,可他无遮无拦地走着,似毫无所觉,平静、漠然、坚定。虽已经见识过赵铭恩太多的与众不同,但这一刻,在远离尘嚣的山林间,他粗布衣衫,乌发素冠,动静间的气度,到了让人失语的地步。

人世间没有劫难能困住他,越棠想。

不然算了吧,临到要收网,越棠忽然犹豫

起来。他这样的人,怎会甘心折翼,一辈子被她藏于人后?别最后驯服不了烈马,反被烈马蹶蹄子伤到自己。

正晃神,双成适时凑过来说:“王妃,他只身一人,没有同党,您别怕。”

“我怕什么。”越棠面不改色,一激之下,倒又有了底气。管他烈不烈的,她又不图什么举案齐眉天长地久,大不了弄到手后再一拍两散!如今她和长公主论姐妹,还怕他么。

这下是彻底铁了心,定下神,留意外头动静。这山房面阔三间,明间开门,简单摆了套桌凳及架格,东西各有槅扇,进去便是次间,有床榻供寝居。眨眼的功夫,次间外已响起脚步声,槅扇随之一动,赫然现出他的脸。

“赵铭恩。”越棠笑眯眯看着他,希求从那沉静的面庞上寻出一丝惊慌失措的意味。

可惜没能如她所愿,赵铭恩依旧波澜不惊,微微一顿,便垂下眼,“王妃来了。”

双成见状,连忙站起身,“奴婢去前头厢房守着。”出门时不忘掩好槅扇,顺带将明间的门也关严实。

一室寂静,再无人打扰,越棠施施然伸展了下腰身,冲赵铭恩招手,“别杵着了,过来坐。你母亲的法事安排得如何了,一切可还顺利?”

赵铭恩却没挪动,依旧立在槅扇边上,简明扼要地说都好,“有劳王妃挂记。”

越棠笑吟吟说:“这太和宫我还是头一回来,也不知道有何特别之处。你在前头逛了好久,可有撞见趣事,观赏美景?说来我听听。”

赵铭恩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给她指了个方向,“太和宫虽排不上道教圣地,却也算源远流长,山中摩崖石刻遍布,风光奇绝,王妃若有兴趣,可以请一位道童引领,四处观摩一番。”

来往几回场面话,越棠渐有些不耐烦。他完全不搭茬,既不对她的出现表示疑惑,也没有任何要为自己的行近遮掩开脱的意思,四平八稳油盐不进,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一样。

她收敛起笑意,口气也变得不好惹,“赵铭恩,你不想问问本王妃为何会在此吗?”

他终于对上她的视线,却反问道:“王妃一路出城,竟没有发现有人尾随在后,盯您的梢吗?”

越棠闻言大惊,惊讶之余,更多是狐疑,“有人盯王府的梢,连王府的侍卫都没察觉,却叫更远处的你发现了?”别不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信口开河吧!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王妃若不信奴,就当奴没有说过吧。”

“既然说了,如何能当没有说过?这可不是儿戏。”越棠冷眼睨他,“那你明明白白告诉我,究竟是谁在跟踪我。”

这话引来他深长的凝视,“奴没有开天眼的本事,凭空便能臆断旁人来历。王妃与其关注跟踪您的是谁,不如关注此人有何目的。”

有何目的,不还得先知道是谁吗?越棠拿不准该不该相信他,一时间心神不宁,“赵铭恩,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说:“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王妃,您仍执意要留在奴的房中吗?”

这话若有若无地戳破了她的意图,越棠不想当回事,但仍止不住心头一股火辣辣的热流往上涌。别开脸去不看他,平一平气,斟一杯茶喝了两口,又亲手替他也斟了一杯。

“说了这么多话,来喝点水吧。”

这天也着实热,赵铭恩终于不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走近桌边,却也没受她的恩典,自己另取了只陶杯,倒茶饮着。

越棠瞥他一眼,食指点了点身边的坐榻,“过来坐。”

太和宫的山房布置得与普通人家无异,次间的尺寸虽小,但陈设俱全,南窗下甚至还摆了樽八卦纹青花香炉,袅袅的,正有细烟弥漫。赵铭恩饮完手中的茶,又斟满杯,走过去拨开炉盖,信手一洒茶水,见香碳“嗤”地黯淡了,方才回身坐下。

越棠瞧在眼里,暗暗一哂,费力按耐下唇角的弧度,然后清了清嗓子,迂回着,朝目标靠近。

“赵铭恩,你今日形迹可疑,自以为遮掩得好,其实处处落了痕迹。这一路兜兜转转,你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你心里清楚,本王妃也清楚,咱们就别绕弯子了,你把实情一五一十招了,本王妃便赦你欺瞒之罪,既往不咎。”

这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了,但赵铭恩面沉如水,并不作答。越棠见状,佯怒道:“赵铭恩,我早前便与你说过,你的出身来历,我可以暂且不深究,只要你不给王府招祸,甚至你若有什么天大的冤屈,王府也不是不可以为你伸张正义,只要你把事情和盘托出,没有任何欺瞒——你做到了吗?今日你种种行径,可有一丝顾念睿王府收留你这数月的恩情?”

顿了顿,声音又刻意冷淡几分,“本王妃宽和待你,你却要拖整个睿王府下水,那便没什么情分可言了。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走出这房门。”

这一席话很不客气,且颇有大局观,赵铭恩虽看出她是冠冕堂皇扯着幌子,但仍没有立时反驳,因为那些都是实话。如今睿王府的男主人虽不在了,但上下仆从、王府长史、睿王妃还有她背后整个周家,成百上千条性命,都还是要过活的,断不能被他牵扯进不清不楚的密谋中。

认识她以来头一回,他没有故作奴仆姿态,也没有冷嘲热讽,而是平静地看着她说:“王妃既然要听实话,那我便说了,今日离开王府,我本就没有打算再回去,既如此,之后我无论做什么,都与睿王府不相干,也就谈不上为王府招祸了。”

越棠愣了一瞬,“你要不告而别?”这简直比她料想的还要过分百倍,她忍不住愤懑,还有些说不明白的委屈,“赵铭恩,你对得起我吗?”

心中有一簇火,但一抬眼对上他的双眸,那深潭暗涌,似乎有无边无际的难言之隐,沉重愈山河。

她一大篇叱责的话语,顿时皆窒在了嗓子眼里,化作浓重的酸楚,“你这样做不对。”

赵铭恩似乎也被她的情绪带累了,难得没有说重话,“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对王妃不利,还请王妃相信这一点。”如此许诺,听上去很空洞,但这的确是他最真诚的心声。

越棠却摇头,“信任是相互的,你不告诉我真相,还不告而别,说明你不信我,又怎么能指望我相信你?”

不知为何,这煌煌的、脆烈的夏日忽然变得粘稠起来。赵铭恩还想同她说道理,“王妃”一开口,声音涩然得不可思议,令他自己都觉得诧异。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无话可说,收拾了一下心情,只剩一个念头,“请王妃不要在此逗留了,尽快回府去吧。”

越棠气急反笑,嗤他不自量力,“赵铭恩,你如今是自顾不暇,本王妃还有许多账要同你算呢,多操心你自己吧。”话音未落,她忽然展臂,一手攀上他的领缘,攥紧后轻轻往前一拽。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纵然两人身形力量相去甚远,赵铭恩仍被她带得向前倾身,视野里一时填满了她的脸。他心跳骤急,“王妃!”一晃神,连反抗都忘了,直到她手上又一拽,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了,他才想来要挣脱,忙去拂她的手,不及碰上,又觉不妥,只好抓住她的袖口试图扯开,“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

她哼笑,“好好说?本王妃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现在来不及了。”

这时候,赵铭恩看清了她眼里丝丝缕缕的愤怒、轻蔑和戏谑,顿时明白,自己刚才是被她骗了,那些惘然的愁绪都是她装的。

不由气笑了,什么信不信任,什么不告而别,她哪在乎那些,装得也真是像!年轻尊贵的女郎,怎么满脑子都是把男人勾上手呢,就算这男人不是旁人,是他自己,身在局中滋味复杂,但不妨碍他对她的出格分外恼火。

于是发了狠,手上稍用劲,轻松钳住她的手腕扒拉下来,扣在坐榻上,一边沉着脸警告她:“别乱动!”可她不听劝,扬起另一只手又要施展她的蛮横,他毫不留情,捉住她胳膊顺势一扭,反剪到身后,这下她上半身都被制住了,别扭得像截麻花。

从小娇养的女郎,没受过皮肉之苦,这点程度足够她咬着牙倒吸气,抵抗不过,只能嚷起来,“嗳,疼疼疼啊!赵铭恩你放开我!”

他语气冷硬,“放开你,好让你继续胡闹?”可一低头,见她眼泛泪花,那神采飞扬的眸子愈发潋滟,叫人没法直视。

赵铭恩面色不改,手上却下意识松开了。

“王妃,听奴一句劝。”他深深吐纳了一口,重拾从前的称呼,“适可而止吧,早些回王府去。奴先前的话不是玩笑,确实有人盯您的梢,回去后记得清扫门庭,拿出您的手段来,别让心怀叵测之人得逞了。”

话说到这儿,赵铭恩认为自己算是仁至义尽,她适才不尊重的表现他也能包涵,今日一别,马奴与王妃之间的种种全当一场戏,就随风而去吧。日后等他重回东宫,背地里对睿王府多加照看,也算不负王叔临终前的嘱托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这女郎顽劣的程度,将将松手后撤的当口,她竟引腰跟上来,纤长的脖颈一探,便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下颔有温软的一片蹭过,很轻盈的分量,却那样惊人,本能地一颤,竟忘记躲闪。

“赵铭恩。”耳畔还有柔婉的声线,呵气如兰,“以退为进,欲擒故纵,你好手段。”

像是一张弓渐渐拉满,紧绷到极处,不敢轻举妄动。赵铭恩闻言骇然不已,却也不由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到什么,木然说:“王妃,您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她满不在意,“扑哧”一声笑。赵铭恩心中升起一片茫然,他曾在穷寇的刀戟下伺机而动,在崇山峻岭间窥探一线生机,那样的境地,都未曾动摇过他的心志,眼下却思绪迟迟,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

他感到她轻细的气息游弋,从耳畔顺着下颔慢慢往中间靠娇声的轻叱,盛满了嚣张的意趣,“我便是颠倒黑白,你奈我何?”低语间双唇翕动,若有似无地触及他的唇峰。

胸腔里涌起一股陌生的冲动,生平头一遭,惊悚得令他震动。刹那间理智重回魂魄,简直是手脚并用地后退,仓皇逃离窗边那张可怖的坐榻。他立在地心匀气,脸上的惊怒全被狼狈淹没了,“你周”

语不成篇,也无奈,生来好教养的太子殿下不会骂人,念及王叔的性命之托不敢骂人。心中煎熬,唇间也似烙下印记一般火烧火燎,气急了,最后只催逼出一句毫无力道的控诉。

“你太过分了!”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捋了捋头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笑得眉眼弯弯,“周?周什么呀,赵铭恩,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她抚了下裙裾,似乎要起身走向他。赵铭恩领教过她的肆无忌惮,而他顾忌太多,至多做做恐吓的表面文章,如此一来,注定是他必败的对垒。他节节后退,“王妃如此行事,若被有心之人窥探,后患无穷。”

她一脸无辜的笑模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知道,也只能是你的罪过。”

赵铭恩放弃了与她费口舌,只是他已然退无可退了,脊背抵着槅扇,眼睁睁看着她走过来。其实也不至于真让她得逞,虽不能过分惩戒,但男女力气悬殊,只要他不愿意,自保总绰绰有余。见她挨近,便欲提胳膊阻挡,谁知胳膊竟不怎么听使唤,酸乏绵软,像是被人揉打过一般。

这下可真吓到了赵铭恩,来不及深想,转头便夺门而出。走得急了才发现腿脚也迟缓起来,好在身后没有响动,想来她并未追出来,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到底让他走脱了。

那边厢房里,双成目送他穿过小院,柴门重重阖上,这才回来寻越棠。

“赵郎君似乎身上不大好。”

越棠也瞧着赵铭恩气急败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方意犹未尽调转视线,落在桌上的茶壶上。

双成会意,揭开盖子,见里头几乎不剩茶水,便知越棠得手了。却犹有一分不确定,“王妃也饮了茶水吧,您自己没事么?”

越棠促狭一笑,伸开手掌比了个手势,“我倒茶时放了解药,可他不肯喝我倒的茶,偏要自己来,那就怪不得我啦。”

“王妃的小巧思,真是别致。”双成抿嘴笑,思及赵铭恩离去时挫败的步伐,只怕他很受了些磋磨。可他若没胆量再回来了,她们还在这儿过夜,岂不是白搭?

越棠却很笃定,“瞧着吧,他会回来的。”

那敢情好,双成不再多问,又觑觑越棠,发髻纹丝不乱,衣衫也平平整整,拿不准这半晌屋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她冲越棠眨了眨眼,“您刚才嗯,是什么感受?赵郎君果真值得您这么折腾吗?”

感受啊她贴近他的时候,看似老练,其实也很紧张。那张好看的脸庞在眼前无限放大,连耳廓都透着精致,而他强悍的身躯,竟会在她鼻息间微微发颤,那种感受,真是刺激又撩人,让人想要更进一步撕破的防线。

虽然只有一点点的亲近,已经够她反复品咂了。越棠忍不住在余韵中沉沦,面对双成探究的视线,摆了摆手,表示个中滋味,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