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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与马奴 游西 23434 字 1个月前

第22章 晋江文学城不许弄疼本王妃

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长公主出生在国朝最好的岁月。先帝爷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皇子,手段果决,性情刚毅,二十来岁盛年继位,仍不改初心,屡次御驾亲征,一举从北翟手里夺回河西千里疆土,令葱岭南北的部落俯首称臣,每岁朝贡。

西北平靖,先帝也不恋栈,从此再未兴兵戈事,民生得以休息。可巧老天爷赏脸,十数年未有大灾祸,物产丰饶,边贸活跃,兰台也编修成一部煌煌巨著《明光书钞》国朝在先帝手上又一次中兴。

先帝很有个性,十八九岁居藩时生养了俩孩子,承国祚后,便忙文治武功去了,一直捱延到三十五岁上,内廷才迎来天子登基后的第一位子嗣。长公主就出身在这灿烂而安稳的世道里,这份张扬与笃定,也成为了长公主生命的底色。

长公主讳端言,封号令昌,祖辈里往往以封地为号,到长公主这儿,先帝精心为她凑起美好的字眼,足见爱重。十三岁那年先帝驾崩,公主失却世间最硬的靠山,也未曾委顿下来,依旧昂扬恣意地长大了。

徜徉在十丈软红里,浮华俗世的快乐长公主早已一一享尽,唯一的遗憾在婚事上,年少时爱慕过的少年郎化为永远烙在心口朱砂痣,倒也不算致命伤,余下的,长公主没什么得不到。

除却一样,权力。

最近长公主对权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先帝三子一女,当今天子行二,长公主同陛下相差十六岁,陛下看公主,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娇纵的幼妹嘛,多少锦衣玉食作养都不过分,可要将权柄送到她手里,那可要坏了菜。

所以公主顶多在举荐贤良上插手一二,看中的才俊,陈情至御前,只要人品才学不太离谱,索求的官职不太紧要,陛下也不会驳了公主的面子。

可一来,这种举荐不能太频繁,二来呢,长公主也慢慢品咂出来,这朝堂就好比是一架繁复精密的仪器,三省六部九寺各司其职,又相互勾连,推着这架仪器周而复始地运作。陛下虽是天下之主,也没法事无巨细洞察秋毫,她向陛下举荐才俊,陛下也得先将名字告知有司,再经吏部、中书、门下方才能将事情办囫囵。

长公主很快领悟,她何必上御前去兑现那份血脉之情?自己直接向朝堂伸手,不就是权力吗。

这事儿却不好办,牝鸡司晨一向是大忌,就算皇亲贵胄,只要身为女郎,那就得多耗十数年的道行。长公主并非弄权之人,她只是对权力的滋味感到好奇,什么都有了,想要一尝新鲜事物的快乐罢了,完全不介意走捷径。

结果老天开眼,今日一条通天捷径从天而降,就摆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一刻都没有犹豫。

女使很快从西次间退出来,掌心托着两枚阖田玉带銙,递呈长公主,“那人说不是他的,交还殿下”

长公主随口道“赏你了”,便掠过女使,头也不回地闯进西次间,一阵儿风似的,槅扇门“啪”地打在女使脸上。

长公主踏过书斋中盈动的浅香,坚定地走向那个能叫朝野震动的谜底。太突然了,罗汉榻上的人避无可避,眼底的惊异似山崩一般碎裂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香炉中细若游丝的哔剥碳火,混杂急促的心跳声敲打在鼓膜上。长公主出神地分辨眼前这张面孔,好半天,方缓过一口气,庆幸有之,震撼更有之。

“天神菩萨保佑,竟真是你!”

一霎眼的功夫,赵铭恩心中已有计较,牵唇唤:“姑母。”不过两字,仿佛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都是聪明人,这时候不必聊太子殿下消失个把月间的遭遇,也不必聊他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那些都是后话。

长公主的提问直切要害,“亭之,你在躲谁?打算做什么?告诉姑母,姑母助你一臂之力。”

睿王生前与太子走得近,长公主又与睿王一母同胞,从前虽不问正经事,可现如今宗亲中最有可能站在太子这头的,算来算去,还得是长公主。赵铭恩眼下是折翅的鹰,蛰伏在睿王府中,元气是恢复了,向外头伸手却难,长公主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恰如其时地表达结盟的意愿,可谓双赢。

既然心照不宣,赵铭恩便直言不讳了。

“鄞州之乱以天灾起头,但事态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是人祸——不是鄞州,而是京城掀起的人祸。”

长公主凉笑,“兴庆宫。”

并非问询的口气,因为始作俑者太显见,甚至没有竞争对手。兴庆宫是冲着太子去的,睿王大约是连带伤害,但无论如何,幼弟的

性命有了罪魁祸首,以长公主的性情,此刻恨不能痛饮三杯,立誓叫恶人付出代价。

紧接着问:“关键是证据,亭之,你可有头绪?”

“这便需要姑母费心。”赵铭恩向长公主吐露了两个名字,“此二人先前在鄞州任录事参军、仓曹——鄞州之乱后,朝廷要追责,便将鄞州刺史到六曹参军统统提上京,关进了刑部大狱,但人是关了,案子依旧是一通烂账,刑部同大理寺审出什么眉目没有?如今我人手有限,难以探听内情,可只瞧这个把月过去,京城无风无浪,足见刑部是打算浑水摸鱼,待所有人淡忘此事,便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了。”

长公主近来关注朝堂事,权力中枢的风言风语,她没少听,“你猜得不错,鄞州的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兹事体大,总领审案的官员人选议了都十来天,好容易要开始问案,偏巧腊月里风干物燥,刑部值房愣是走了水,火星子撩了甲库一角。”

甲库里存着国朝积年的案卷,丁点动静都是天大的事。长公主说:“这案子便只能先撂开手,再往后就到年关了,来来回回地折腾,直捱到开春才开始提人录口供,眼下还没个说法。”

刑部怠惰,自然是有人授意,那值房走水也颇为可疑。

赵铭恩调开视线,眼底漫出淡淡的讥嘲之色,“兴庆宫是做贼心虚,所以百般遮掩。可单兴庆宫,还没本事让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

究根结底,还是上意。陛下心疼太子,却未必愿意让兴庆宫出纰漏,若真从鄞州那群州吏身上审出什么来,天子是惊、是怒、是痛,谁能知道?太子多半是回不来了,为他讨公道,没人念这份好,可能还落得天子埋怨。这样的情形下,朝野上下有几位孤直之臣愿做冤大头?

赵铭恩有刹那的失神,耳边蓦地响起个声音,“这不公平,是不对的”。深闳幽微的长夜里,那女郎蛮横、不讲道理地拖住他消遣,但那份质纯剔透,有种料峭春寒中第一缕惠风的力量。

这凉沁沁的世道,也不是全没有温度。

那念头只倏忽一转,很快挥散了。赵铭恩复正色,看向长公主,“适才我告知姑母的两个名字,十分紧要,请姑母想办法,尽早从此二人口中问出话。我在羽林军中有一二心腹,已往江南东道去了,鄞州之祸,非鄞州一地之乱,江南东道必犹有余孽。至于京中,就拜托姑母了。”

要往刑部大牢伸手撬开人的嘴,绝非易事,但长公主的思路十分开阔,并不感到棘手。她问赵铭恩,“詹事府的人,都是你的心腹吗?”

赵铭恩无情无绪地说:“郑宫尹在鄞州丧了命,如今詹事府只剩二位府丞,姑母可以信任。”

长公主点头道好,“我知道你不便与詹事府搭上话,我却可以,不会招人怀疑。詹事府若知道他们主子还活着,至少能活动起来,给刑部施压。”说着忽一笑,“也巧了,我府上从前有位清客,不久前才领了刑部的差事,品阶虽不高,但这种时候,正是不点眼却有实差的人最有用。到时候詹事府在明,我在暗,事情就好办多了。”

赵铭恩也不细问,只嘱咐:“孤活着的消息,请姑母万万守好,一旦泄露出去,对方为掩盖证据,必会想要灭口。如今刑部大牢里的人还活着,是对方在等一个恰当的机会下手,姑母要留心,也要抓紧时机。”

那是一定的,总不能让当朝太子长久窝藏在人家府上充奴婢。长公主这时候才放眼打量他的装束,又四下里一环顾,不由勾起丝笑意。虽闹不明白他与睿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但琢磨先头听见的零星碎语,想必很有趣,太子殿下这段经历,也不全是屈辱吧!

“你在睿王府,能藏好身份么?”

赵铭恩淡声道:“王叔为人表面放达不羁,大节上却究得细,我曾几次说要过王府,王叔都屡屡推拒了,因君臣之分,于理不合。我既从未来过,府上的人当然不识我,跟在王叔身边有头脸的近侍尽数折在鄞州了,放眼阖府,唯有王府长史能认出太子的模样。”

长史是正经朝职,等闲不入内宅,只偶尔来王府点卯,赵铭恩身在后苑,如何能与长史打照面。长公主调过视线看窗外,“她呢,你打算何时同她摊牌?”

“她”是谁,不言自明。赵铭恩蹙起眉,幽浓的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觉得这个问题费思量,“此事与王妃无关,为何要同她摊牌?到了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长公主“嚯”了声,“亭之啊,依你的意思,是要等下回大明宫设宴,睿王妃在蓬莱殿上见到太子殿下您,方才发现真相吗?这像什么话?到底她看顾你这么些时候,临走了总要说明白,也是个交代。”

公主长太子一辈,偶尔端起长辈的姿态劝诫两句,也不算出格。何况此情此景,落难的太子威仪略减,大家共谋大事,难免不讲究。

“王妃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想来你心中也有数。你告诉她真相,她还能将你的消息捅去兴庆宫么?自然是同你站在一边的。王妃是聪明人,背后的右仆射更是三朝老臣,能助你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一臂之力?赵铭恩的视线落在手边的玉如意上。

倒是不必,他敬谢不敏。

长公主见他神色不豫,便道也罢。到底不宜久留,越棠被她诓去了后苑寻人,这会儿也该发现不对了。

“我该走了,等过五日我邀王妃过府,殿下跟着来。刑部之事无论大小,我同殿下通个气。”转身走出两步,又听赵铭恩说,“姑母留心兴庆宫,还有宋希仁。”

“宋希仁”长公主费力地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个名字,“陛下身边的翰林待召?”回忆起那张脸,长公主心道可惜了了,生得这一副面孔,却不走正道。

至于兴庆宫,长公主觉得好办,“贵妃是日子太舒坦,才成天寻思害人的勾当。也不是说人不能争取爬高,但她这么做伤天害理,我瞧不惯她。明日我就举荐两位美人进宫,君恩若是稀松了,贵妃还能有闲心兴风作浪吗?”

长公主出门时没打后苑过,越棠一路寻回来,没遇上,问明白女使后,愈发一头雾水,“殿下去而复返,还在屋子里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可有什么交代?”

女使不在近前伺候,只是摇头,“奴婢见殿下四下里留意,大约是丢了东西吧。”

唉呀,西次间里还藏着个大活人呢!越棠心头一蹦跶,长公主四处探看,要是瞧见了赵铭恩,得有什么想法?

忙进西次间,不妨见到赵铭恩正闭目养神,眉眼舒展,鬓发微松,透出一种平和散淡的气质。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来,在他面上投下一道笔直的影,越棠慢慢走过去,光阴一步步变换,又显出瞬息万变的况味来。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不声不响躺在那儿,仿佛乖顺听话,尽由她掌控。越棠犹豫一瞬,还是拿起他枕边那柄玉如意,拍拍他的胸膛。

“赵铭恩。”

他掀起眼帘,幽邃的瞳仁微澜一荡,转过来,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也不说话,就那么瞧着她,适才那种讨人喜欢的气质立刻荡然无存。

哎呀呀,瞧这一身反骨,就该驯服帖了才好。越棠又在他胸膛上捶打了一下,“赵铭恩,方才你见到长公主殿下了么?”

赵铭恩说见到了。

果真见到了,越棠心情复杂,“然后呢,殿下同你说话了么?”

“殿下贵为公主,奴与殿下的身份有如云泥,殿下如何会有话对奴说。”

这话不假,但以长公主的性情,既见到他,好歹会问一声是谁,赵铭恩这时候矢口否认,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

两。越棠想起前次公主府的经历,只论她见过的那两位,不对,三位清客相公,才学人品不提,身条皮相那都是极出挑的,就连公主府上的小厮,也比别处清俊不少

越棠登时有些不是滋味,手上加了分力气,紧握玉如意向上提,悬在他脸颊上方。瞧瞧这张硬朗而无瑕的脸呵忽然恶向胆边生,很有种破坏的冲动,手一松,玉如意往下坠了坠,底端的棱角深深嵌进他皮肉里。

如意柄玉质丰润,棱角也是钝钝的,划在脸上很难破相,不过是出口气。越棠划拉了两下,看着赵铭恩的表情逐渐扭曲,终于见好就收。

“赵铭恩,长公主有没有邀你去公主府,做她的马奴?”

“没有。”

“那若是长公主向我讨要你,命你去公主府伺候——”越棠紧紧盯着他,不愿错过他一丝表情变化,“你半道上投身睿王府,未签身契,也非王府家生奴才,王府与你,不过是力气换月钱的关系,如若长公主点你的名,睿王府没道理决定你的去留。你自己呢,是什么想法?是愿意去伺候长公主,还是留下?”

赵铭恩对她天马行空的论调没什么想法,耐着性子回应道:“在哪里都是一样听令,奴任凭王妃差遣。”

“嘴上说得好听,别打量我看不出你口是心非,赵铭恩,你几时真把自己当奴才?”越棠不依不饶,偏要问出个答案,“谁都有偏好,你若一味敷衍,本王妃只当你是对睿王府不满意,想要另谋高就。”

赵铭恩脑仁突突地跳,他不是没见过撒娇嗔怨的女郎,但人家那一颦一笑多精致,都是细细打磨出来的,表面嗔怨,底下实则是讨好。可眼前这睿王妃不一样,她问他的心意,不是一个女人看男人的意思,声口里那份狠劲儿,简直是大将军逼问手底下卒子的口气,那份忠心要是差一丁点,她信手就能把人劈了。

赵铭恩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王叔的音容笑貌,“她是个无辜的可怜人,你多担待”,可怜不见得,无辜倒是真的。赵铭悄然叹气,自己对睿王妃忠诚,难道不是他的宿命吗,承认便承认了,不丢人。

“奴愚钝,如今得王妃赏识,在王府扎下根,已然十分幸运,若换地方,换个主子伺候,奴没把握还能撞上这份好运。一动不如一静,奴也没有飞黄腾达的大志向,不如就维持眼下的状况吧。”

他表了态,虽然不多好听,但实心最重要,越棠知道好歹,明白那里头的分量。心头敞亮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人家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倒反过来,不愿往上走。也行吧,不是本王妃打击你,赵铭恩,你这人嘴不够甜,态度不够殷勤,虽然脸生得不赖,但长公主恐怕不欣赏你这款,要真到了公主府,被欺负了都没人替你出头。也只有本王妃大度,换了别人,谁会包容你?”

赵铭恩扯了扯嘴角,“是,奴多谢王妃担待。”

这时候女使在外请示,说药熬好了。越棠让端进来,只见玉盏中盛着黑黢黢的汤汁,药气刺鼻,心中十分抗拒,“那郎中不靠谱,问他多久能好,他甚至不敢打包票,只说这伤有些凶险。你别拿小命开玩笑,还是请太医局的医官瞧过再用药。”

“正是负责任的郎中,才不会向病患夸下海口。”赵铭恩谢过女使,端起药盏一口口饮尽,眉头都没皱一下,“外伤引发的热毒,本就没有太好的办法,主要靠硬抗。那郎中与奴素不相识,不清楚奴的体质,当然无法下保,但奴知道自己,养养便好了,王妃不必多费心。”

喝过药,女使奉上茶汤,赵铭恩呷了口偏过头去,轻轻在嘴里过了两道,掩口矜持地吐在边上的铜盘里。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假思索,越棠看他的目光里不由带上审视。这赵铭恩虽惯常冷言冷语,态度不佳,行事凶横,但很多小细节都透露出他其实教养不俗,至少不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家,能养出来的做派。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越棠若有所思。他对京城的熟悉、对宋希仁的忌惮,还有太过巧合的时机她上回问他是否同太子有干系,他不置可否,现在越棠愈发肯定,他一定是太子近臣吧!太子出事,身边人也成为挞伐的目标,他一路惊险回到京城,所以投身睿王府时,方才一身的伤。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过越棠的从前对他说的话不假,他究竟是什么人,都不影响自己怎么对待他,她是个务实的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受。只要不给她招祸,他就是赵铭恩,是她忠心耿耿的消遣对象。

女使退下后,赵铭恩换了个姿势,靠在引枕上。

越棠想查看他右臂上的伤口,才抹上药粉包扎过,不知道止住血没有。微微弯腰,还是离得尚远,瞧不清楚,便往前挪动了一步,谁知脚踝处忽然一阵刺痛,没站稳,左脚绊右脚地摔在了罗汉榻上。

榻上的赵铭恩吃了一惊,下意识朝后缩,见她龇牙咧嘴表情痛苦,到底看不下去,就着她的手肘扶了一把,让她坐在榻沿上,“王妃怎么了?”

越棠探下腰,揉了揉右脚脖子,说没事,“方才寻不见长公主,走得急,在后苑里绊了一下。”

赵铭恩垂下眼看过去,“伤到骨头了么?”

“当时疼了那么一下子,很快就好了,没大碍。”

没大碍,怎么忽然又站不住了?赵铭恩蹙着眉说:“王妃还是请医官来查看一下,年轻时不当回事,落下病根,等上了年纪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怎么还咒我呢。”越棠没好气瞪他一眼,“不是什么大事啦,我幼时顽皮,有一回从树上蹦下来,下地时右脚踩到颗石子,骨头没错位,就是轻轻地崴了一下。打那以后走道不顺了,便会习惯性崴脚,不算病根,至多有些小小的苦恼。”

毕竟她一向是端稳的女郎,行止坐卧的姿仪,都是从小受的训导,等闲罕有让她失了分寸的时候。走道不稳崴脚的机会,这辈子大约也遇不上几回,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今天的疏忽,则是长公主给她带来的震撼太过强大。越棠想起适才在后门上,无意间窥得的辛秘,“长公主真是位极具魅力、长袖善舞的殿下啊。”不免想入非非,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要一碗水端平,可不容易,多少内宅里的污糟事就打这上头来。可我瞧长公主,竟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人人都觉得自己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嗯,这也是种本事呀。”

赵铭恩没听明白,也不打算追问,横竖见她自己不上心,便不再多言。转过头,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忽然又顿住了。

那份迷惘的神情,衬着她细嫩的脖颈、单薄的肩头,多少显得伶仃可怜。

赵铭恩心中泛起丝难言的情绪,站在她的角度想,这场婚事的确是场无妄之灾。原本右仆射家嫡出的女郎,满京城的门第任她挑,况且她人聪明,又生得美,婚后生活必定如鱼得水,哪像现在,新婚月余就成了寡妇,无知无觉间,还被牵扯进权力斗争的泥潭里,每日同那些心思各异之人周旋

十八岁的年华,别家女孩儿正被郎子捧在掌心里呵宠,郎情妾意,琴瑟和鸣。可她呢,又不比旁人差,却是何辜?

“王妃,”赵铭恩忽然出声了,“筋骨错位看似事小,稍不留意,却可能酿成大祸。奴碰巧会些正骨推拿的技巧,王妃若不介意,奴可以为王妃查看一下筋骨。”

越棠颇为惊讶,“你还有这手艺?”

赵家原是陇西望族,祖上有鲜卑血脉。马背上来去的民族,论文化传承,同中原沉淀了千百年的文脉相比,是望尘莫及,唯独一套治跌打损伤的技艺,算是先贤们在无数次切肤之痛中摸索出的智慧结晶,一直传承到今天。

赵铭恩没有解释,只淡淡道:“奴的性命都在王妃手上,断然不敢造次,王妃可以相信奴。”

“信呀,我没说不信。”他难得主动揽事,越棠很有兴致,甚至骨头缝儿里的那点疼,都可以忽略不计

了。她笑盈盈看着他,“你自己还受着伤呢,能使力气吗?”

她眸光清亮,澄澈的光芒在笑意里跃动,那种轻灵的神采,分明是柔软的,却有灼人的力量。

赵铭恩垂下眼帘,“正骨讲究松筋、理肌、整脊,要先以‘触诊’手法,摸清经络骨骼的状况,再以按摩技巧徐徐调理,主要靠指上的力道。奴伤在手臂上,并不影响。”

哎呀,什么“触诊”,怎么听着让人浮想联翩呢!越棠心头打鼓,更多的是好奇,“那还等什么?来吧!”

说着便要挪腾身子坐下,忽然发现不妥,赵铭恩也在榻上靠着呢,哪怕把他当郎中,自己是病患,同榻而坐又摸来摸去的,这个

正犹豫间,赵铭恩已经下了榻,利索地跪坐在榻前脚踏上,慢条斯理地挽袖口,“王妃请,奴会小心留意力道,尽量不弄疼王妃。但有时疼痛难免,还请王妃多担待。”

越棠蹬开云头履,在榻上找到舒服的姿势靠下,略略拎起裙摆,露出裙下的锦袜。年轻的姑娘,将自己的腿脚示人,哪怕这人是她的奴隶,是她用来消遣取乐的所有物,到底也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大男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越棠扭捏了一下,还是别开脸不看他,等啊等,却迟迟没等来赵铭恩的动作。拿余光一扫,却见他正拿巾子擦手,书斋里的紫檀雕花广口盆架上常备净水,他动作细致,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慢慢踱步过来,复在脚踏上跪下。

“王妃,奴唐突了。”

越棠嗯了声,随即感到一双手覆上来,一手箍住脚掌,一手隔着罗袜,精准地摁在她脚踝处。顿了顿,指上的力道略加重,摁在一处软骨上,微微酸麻感顺着经络漫上来,越棠不由缩瑟了一下。

“王妃,”赵铭恩声音低沉,一丝情绪也没有,“此处是否有钻心刺痛之感?”

“没有只是有些酸麻。”

手指往下移半寸,又问:“这里呢?”

“也不疼。”

再移,沿着足踝转圈,摁到脚筋边上,“这里呢?”

越棠咬着牙倒吸气,“啊疼,疼疼就是这里。”

赵铭恩自打跪下就不曾睁眼,随着手指游动,依她的回应在脑海里勾勒出足踝的筋骨。边触诊,边凝神估量,半晌喃喃道:“筋走骨硬,有跌扑旧伤后根骨略微前移,筋翻肉肿需扶筋复位,点按筋结之处”

他满口念咒,越棠倒被唬了一跳,“很严重吗?赵铭恩,你别吓我。”

赵铭恩这才睁开眼,“不算严重,确如王妃所言,有陈年旧伤,致使踝骨略略移位,所以行路稍快,便易致筋翻。扶筋归位很容易,正骨归位却要多费些功夫,好在王妃眼下的伤情尚轻,王妃若愿意,奴为王妃按摩五日,便可以根除病灶,再无后顾之忧了。”

越棠本没抱多大希望,不曾想这马奴竟有那么大的本事,上手摸两下,便夸下了海口。

“可以呀赵铭恩,你还干什么马奴?不如去德胜门外开医馆给人看诊。那里多的是挑夫、船工的行当,你这治跌打损伤的手艺,一定很吃香。”

她的揶揄调笑,赵铭恩恍若未闻,只沉声问:“王妃需要奴按摩吗?”

要,不要白不要!越棠畅快地笑了笑,一伸腿,将右脚送进他怀里,“好好按,要是治好了,本王妃不会亏待你的。”

赵铭恩依旧没什么表情,大约是她态度嚣张,让他有些不爽吧,越棠觉得他的话更少了,沉默着扶着她的脚,沉默地开始按摩。

瞧他魁梧的身板,手上力量一定不弱,不过他拿捏得很好,虽然刚上手时有些犹疑滞涩,好在很快就找到了法门,利落地沿着她的足踝游走。越棠极舒称,闭上眼用心感受,他指尖的温度略高,和他整个人冷硬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越棠暗暗啧了声,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呀,做什么总爱扮演高冷的角色?这样不是很好吗,听话,炙热,熨帖

正得趣儿呢,足踝上忽然被重重拽了一下,越棠没防备,剧烈的刺痛瞬间让她泛泪花。越棠睁开眼,朦朦胧胧地冲他抗议,“你大胆!之前还舒舒服服的,这是干什么?”

赵铭恩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奴是为王妃治疗,不是让王妃舒服的。王妃想要根治旧伤,难免要忍耐一下。”

“我不管,要治疗,也要舒服。”越棠足尖在他胸膛上点了点,以示警告,“重新来,不许弄疼本王妃。”

第23章 晋江文学城2就是这里,再来呀,不许……

越棠逐渐摸出门道,赵铭恩此人,嘴上不饶人,姿态不恭敬,没个马奴的模样,但他是个实干派,只要他愿意办的事儿,必会一丝不苟地办好。

比如扶灵送睿王上钟寿山那回,一路上他鞍前马后跟着她,不声不响,却称得上夙兴夜寐,一转眼总能瞧见他在不远处,留意着一切风吹草动,那份信念感,等闲侍卫连装都装不像。

再比如眼下,他跪坐在脚踏上,因身量高,不得不深深弯下腰,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态,低眉顺眼地握住她的足踝,仔细揉摁

嗯,好奴才,手法还真不赖。警告过后,他听话地不再有大动作,柔软的指腹在踝骨周遭磋磨,按到症结处,也不敢下狠手,先揉开郁塞的经络,再略加上力道

啊,还是疼了,但痛感中掺杂丝丝缕缕的舒畅,像是积淤多年的水塘忽然破开一个小口,清泉涌上来,重见了天日,三魂七窍像是被神光抚过一般。按一下,再按一下力道一层高过一层,激得人头皮发麻,激出满腔慷慨的震颤,盈满胸膛,几乎要盛不下了,不由从嗓子眼儿里冲出一声喟叹来。

“嗳”越棠低吟着,受用着,足踝上的动作却忽地停住了。她立刻不乐意了,“就是这里,再来呀,不许停。”

她的褒奖与肯定,却让赵铭恩不大舒服。究竟怎么回事也说不上来,可她的声调落入耳中,平白无故叫他如坐针毡。

于是犹疑问:“王妃感觉还好吗?”

越棠半睁开眼,说很好,“你赶紧呀,别停下。”

赵铭恩重新上手,越棠又惬意起来,眯眼望去,这个角度恰好端详他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遮住眼眸,墨黑长眉入鬓,大约是手上的修为带动全身气血涌动,白净的面皮上渐渐晕开酡红。极致的颜色对比一口气全摊在了他脸上,硬生生调和出割裂的美感来。

这日子过的,简直不羡鸳鸯不羡仙仿佛置身一汪温热的汤泉浴中,越棠舒服得快睡着了,阖上眼前,迷迷糊糊地萌发出一句感慨。

可惜下一刻,赵铭恩的声音便将她拉回现实,“王妃,可以了。”

“哦,这么快?”越棠恋恋不舍地坐起身,扭扭足踝,发现真的好多了,适才的刺痛烟消云散不说,还有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

她很欣喜,仰脸冲赵铭恩道:“你有功——本王妃决不食言,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赵铭恩没着急请赏,站起身,净过手后,慢腾腾将袖口捋齐整,一边说:“眼下只是暂时缓解,尚未竟全功。王妃若觉得有效,奴每日来为王妃正骨,花上四五日功夫,应当就能好全了。”

“四五日啊。”越棠摇摇头,“不必如此拘泥嘛,依我看你这手法很好,有伤可以治伤,无伤也可疏散疲乏,延年益寿。四五日就想撂挑子啦?那不成。你知道的,我日子过得不顺,常有伤脑筋的时候,你既有这般好手艺,怎能袖手旁观,看本王妃受苦?”

赵铭恩无言地看着她,那轻快又促狭的表情,使她的诉苦完全没有说服力。

他不言声,越棠就笑吟吟地盯着他,不肯松口。让高傲的人折腰,日日跪在她榻下伺候她的双足,想来是很屈辱的事吧!可巧

了,她就喜欢看他挣扎的模样,傲骨一寸寸折碎落到她手里,她捋顺了,再拼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想想就快乐。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嘛,卖力气哪有卖手艺划算,你若点头,往后就不用去后苑干杂活了,只留在我院里,随传随到。”边说边穿上鞋,下地款款走了两步,广袖一拂,几乎甩在他脸上,“赵铭恩,只要让我高兴,大有你的好处。”

香风浮动,清浅的脂粉气味扑了他满脸,赵铭恩一窒,几乎被她逼退一步。这不经事的天真女郎,好像逐渐生出了锋芒,如此做派,隐隐有长公主凤仪。

倒显得他适才一念之间的怜悯,很多余。

赵铭恩垂眸说:“多谢王妃抬爱,但奴就不挪地方了,王妃有需要时传唤奴就是,奴必尽力为王妃排忧解难。后苑杂事,都是奴的分内,若撂开手,对不起王府给奴的月钱。”

好敷衍的借口,越棠嗤笑。

不过他不愿意,强留也没意思,越棠朝他摆了摆手,“随你的便行啦你先退下吧,明日我再传你。回去好好养伤,晚上我打发个小厮过去,你伤口不能沾水,沐浴擦身什么的,自己一个人恐怕料理不来。”

赵铭恩怔了怔,前一句还气焰嚣张,下一句就细致入微体人意,这善变的本事,真让人跟不上趟。

艰难地挤出一句不必了,“奴可以自己来”

越棠嫌他啰嗦,故意说:“不要小厮帮忙,难不成想要女使伺候你吗?赵铭恩,你好大的胆子。”

赵铭恩识相地闭上了嘴,放弃与她沟通。回到后苑的小楼,喝过晚间的药,梳洗完后早早睡下。也不知是不是药里添了安神的成分,这一晚睡得格外黑甜,平常有点响动都能惊醒,今日勉强睁眼时,屋外都有人在檐下叩半天窗棂了。

“赵铭恩,赵铭恩!”

他还没醒过神,下意识清了清嗓子,算是回应。

一窗之隔,那女使耐着性子说:“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吧,王妃命你去听差。”

女使离去后,赵铭恩撑起身子坐在榻上,伸手支开窗缝,望天辨日头,时辰却还早。睡久了脑袋发懵,片刻后慢慢收拢神识,不由牵唇苦笑,这一大清早的,王妃就要找他捏脚了吗?

结果不是,他到王妃院中时,却见她已经穿戴齐整,立在正殿檐下,由边上女使挽上披帛。远远见了他,眼神一亮,扬声唤他到近前。

“来啦,今日感觉如何,还发热么?”

赵铭恩简单回答好多了,目光微抬,一双银地红纹云头履映入眼帘。宝相仙纹端庄富丽,是贡缎上常见的花样子,贵气有余,灵巧却不足,因此年轻女眷大多不怎么爱用,可她不在乎,足见这位睿王妃在穿戴打扮上,兴趣平平。

一个念头转完,赵铭恩才惊觉异样,心中一哂,自己竟有闲心想这个。

只听她说:“今日我要出门,你随我一道。”

出去抛头露脸,对赵铭恩而言还是有些风险的,总要问明白缘由,也好随机应变。

越棠娉娉婷婷在回廊间穿行,听他问,回过头来神神秘秘一笑,“先前与你说过我阿兄的事吧?长公主说,驸马带回来消息,阿兄今日又去会见那位宫人了,我得去瞧瞧,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总鬼鬼祟祟的算是怎么回事?对人家女孩儿也不公平,不如当场将他们拿个现行,该断则断,或者逼阿兄负起责任来。这种事哪里遮掩得住,迟早会上达天听,到那时候可就祸及满门了。”

赵铭恩不赞成她的做法,本不想多言,可那张兴致勃勃的灿烂笑脸戳在眼里,单纯得令人发指,无可避免地激起了他的责任心。

他斟酌道:“王妃的兄长,是个有成算的人吧?或许此事另有隐情,王妃不如先告知令尊与令堂,请他们拿主意。”

越棠则有她的考量,“爹爹的性情我知道,他表面圆融,骨子里却有自己的坚持与底线——忠于社稷、忠于天子就是他的底线。我阿兄若真与内廷宫人有牵搭,被爹爹知道了,他该多痛苦啊!最后呢,多半是一咬牙、一跺脚,壮士断腕大义灭亲,将阿兄送至陛下面前领死罪若真如此,不仅阿兄的前程毁了,爹爹一辈子修为换来的良臣名声不保,余生还要活在痛苦中。”

倒不如先让他上手,能将事情悄没声儿扼杀于无形,那最好,若不然,再捅到家里去,反正情形也不能更糟了。

赵铭恩却从她自以为周全的想法中,听出了潜藏的态度。

“王妃的意思是,令尊有底线,面对忠君与爱子的两难抉择,会万分痛苦;但王妃没有,所以能够毫无障碍地站在令兄这一边,背弃陛下。”

越棠一愣,拧起眉毛哎了声,“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你是在指责我没有底线吗?也不是啦,最多最多算是酌情考量、一事一议、灵活变通。”

赵铭恩意味不明地牵了牵唇,越棠瞥见,不大称意,“先贤都说‘法不外乎人情’,何况男女之间情不自禁,那些小情小爱,并不耽误我阿兄忠君爱国。我阿兄是干实事的,别家郎君还在翻经研传的时候,我阿兄早背完了‘之乎者也’,上通明渠向走南闯北的船工问各地汛情、民风乡音了。我阿兄这样的人,若是因为一时疏忽便折了性命,难道不是朝廷的损失吗?”

赵铭恩听了不过一哂,“王妃好辩才。”

其实这篇话看似诡辩,也说明她的性情,到底是个很能够自我开解的人,大节上有原则,细枝末节处却不爱给自己设限。这样也挺好,起码遇事不会自苦,不会钻牛角尖儿里出不来,一道沟坎能把有些人困一辈子,她一抬脚就跨过去了,眼皮都不带眨的。

说话间到了府门上,车驾早已备好,越棠由女使扶着登车,转过身来不忘嘱咐他一句:“你臂上还有伤,就别御车了,去边上跟着吧。”

行出胜业坊,沿春明门大街一路往西市走。国朝初立之时,曾有“市坊分离”的规矩,市为邸铺,坊为民居,商贩不许在坊内做买卖,东、西二市的繁荣壮大,也是打从这规矩上来。

不过未经几朝,国强民富,商贸需求与日俱增,这规矩就松懈了。如今坊内侵街贩鬻已是常态,人们对东西市的热情却没有衰减,那扰攘繁忙的街市、来自五湖四海甚至西域之西的各色物件,是国朝昌盛的象征,早已刻进了京城人的血脉里。

长公主透露给越棠的地方,叫作“溧阳春”,它在京城七十二酒楼中不算出挑,但胜在环境清雅,背临沇水,从楼上望去风景独好,很有一众拥趸。

越棠在街对过张望,双成迟疑着问:“王妃,咱们就在这里等吗?或许阿郎同那女子已经先一步在里头了呢。”

朝廷衙门下值都有固定时辰,事忙可以留得晚,早退却不合规。越棠说:“今早长公主驸马瞧见那位宫人出宫,一路跟到溧阳春,确认她是独自一人。阿兄这会儿还没下值呢,她大约是提前过来等人的。”

所以得先进去确认那宫人在何处,然后埋伏在左近。等阿兄到了,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若有必要,再现身将二人抓个现行,戳破这层窗户纸,便齐活了。

无论如何不是什么光彩事,得低调,越棠吩咐双成,“你别跟着我,自行去逛逛,或是去楼里要个座儿吃点心,总之别走远了。”

“王妃,您要独自出马?”双成惶然睁大了眼睛,“那怎么行,我得跟着您。”

倒也不是一个人,她要带着赵铭恩,毕竟有可能需要出面捉人,带上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比较实用。

不容双成再反驳,越棠扬手招来赵铭恩,两人赫赫扬扬地过了街,走向那迎风卷展的酒旗。

溧阳春那头,眼尖的伙计早瞅见王府的车驾了,见人来,忙呵着腰趋近,喜笑颜开地打招呼。

“夫人早啊!您瞧着眼生,是头回上小店来吧?嘿哟这您可来对了,小店楼上的雅间呀,风景当是京城一绝,东首的琼殿玉宇,西首的青峰碧野,南城的烟火人家,一齐尽收眼底。“边说边朝里比手,“您这边请,留神脚下。”

伙计一张嘴就能说出花来,越棠瞧他会来事儿,广袖一展,一摞赏钱便不声不响地送进了伙计手里,“和您打听个事儿。”

伙计凑手一掂量,眼眸倏地锃亮,“夫人要打听什么?这左近方圆三里,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事儿。”

“今早进店的客人,可有一位独来的女郎?这会儿若还在,替我在她边上安排个位置。”

伙计哎哟了一声,显出为难的神色,“夫人,不是小的胆儿肥,不愿答您的话,只是来店的都是客,泄露人行踪的事儿,小的不能干。您想想,若被打听的是夫人您,小的轻易就叫人撬开了嘴,那您乐意吗?下回还来吗?”这下赏钱也不要了,不敢碰正主,便往她身后那奴仆手里塞。

还挺有原则,越棠嗤笑,拖长了声调敲打他,“您这是嫌少啊——”

“不敢,不敢不敢。”那伙计连连告罪,“要不您进店歇歇脚?可巧今日有新进京的毛尖,全当是小店请您尝鲜的,您要喜欢,往后常来。”

越棠心生不满,还要威逼利诱,身后的赵铭恩却一步迈上前,挡在她身前,径直指挥起伙计,“你带路。”往南边一指,“顶楼,朝南的雅间,东首第二间。”

伙计一凛,看赵铭恩的眼神和看神仙似的,又惊又畏,再不敢造次,满口锦绣都歇了菜,乖乖转身领他们上楼去。

溧阳春有三层高,顶楼是回字形连廊串成的雅间。往南边走,果然见东角的雅间房门紧闭,伙计引他们往紧邻的一间落座,茶水果子伺候齐全,便麻溜退下,顺手将房门带了严实。

越棠还没咂摸出缘故来,压声问赵铭恩:“那宫人就在隔壁?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赵铭恩出于习惯四处查探,没顾上理会她。雅间里布置得很干净,中间有雕花落地罩分隔,外头摆上长几矮榻,甚至还有张琴案,里头是亮堂的八仙桌,朝南的槛窗移开了两扇,天光清朗,窗明几净,槛窗外是出廊,凭栏一站,定有危楼临风的畅快之感。

越棠见他不答,又不敢高声说话,便走过去捶了捶他的肩,“说啊,别卖关子了。”

赵铭恩无奈道:“奴不过是凭常理猜测,女郎私会情郎,必然会选在雅间,要等人,大约会偏好能够看见来人的视野。这酒楼面阔五间,东首视野最开阔,背街另有一门,临水且僻静,要是熟悉地方,又不想引人瞩目,”赵铭恩指向窗外,示意她自己看,“从这里走最合适不过。”

越棠探身望去,果然的,临水这条道,远不如正街热闹,楼高望远,道上车马人流清晰可辨,若阿兄出现,隔老远就能瞧见。

越棠收回视线,纳罕问:“你从前来过这儿?”

赵铭恩摇头,“奴不曾。”

“你没来过,却和亲眼见过似的。”越棠的困惑里掺杂着挫败感,“是本王妃不如你聪慧吗?”

其实无关聪不聪慧,而是从生活阅历中点点累积的经验。若没有鄞州那场试炼,堂堂太子殿下也不会知道如何安全地在野外睡觉,如何争取在追兵赶到前逃生的时间差,如何与各色贩夫走卒打交道。

她是京城中无忧无虑长大的闺秀,再聪慧,也难以感受她目及之外的人世间。不过么,那些从痛苦经历中撷取的苦涩养分,不去体会也没什么可惜的,苦难不是必须品,能轻松活着,一定是最好的。

她脸上直截了当的挫败,倒将赵铭恩逗笑了,面上不露痕迹,却难得扬起了轻快的声调,“王妃今日见识过,再有下回,奴便不能在王妃面前班门弄斧了。”

“咦。”越棠惊讶地扬起了眉,“赵铭恩,你这是在恭维本王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设防的时候,脸上真的藏不住事,那种惊喜的眼神纯质得毫不作伪。赵铭恩转开眼,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她口中常呼来喝去,也总消遣他取乐,但显然的,她并不真将他当作奴隶,而是能平等对话的对象,她会认真估量他的意见,也因他的肯定而高兴。良善之人能学坏人的做派,学不成坏人的品性。

这险恶的世道,那怪王叔会放心不下她。

越棠早就习惯了他毫无预兆的沉默,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倚窗眺望,企图从远处靠近的人群里分辨阿兄的身影。看了片刻,毫无收获,百无聊赖地揉揉眼睛,又打起了赵铭恩的主意。

“哎,你过来坐。”她支着脑袋,指指身边的杌子,“咱们悄悄地说话,别让隔壁的姑娘听见。”

赵铭恩依言坐下,越棠又低声呢喃:“真想瞧瞧那宫人长什么样,阿兄那么挑剔的人,瞧上的女孩儿必有过人之处。要说能入宫侍奉的宫人,至少都是良家子,出身上过得去,真要议亲也不为难,唉,就是这一道宫墙犹如天堑”

说话间眼梢不经意一带,忽然就顿住了,越棠惊疑不定地看着赵铭恩,“你干嘛呢,这杌子上有针扎着你了?”

可不是嘛,他坐在那里,仿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尊臀朝这边挪动一下,又朝那边挪动一下,浑身上下都透着无所适从。越棠摸不着头脑,往常赵铭恩被她罚跪、被她抽鞭子,眉头都不见得皱一下,这是怎么了?

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赵铭恩其实是被自己的长手长脚绊着了。房中的杌子样式奇怪,腿短,长案也比寻常的要矮些,他一个身长八尺的男儿,坐下后像是被嵌进一个窄窄的箱笼里,怎么都不得劲儿。

他费力地调整姿势,越棠终于看明白了,啧啧道,“腿脚没处安放呀?”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转过身,“真是不会变通,别冲着桌案坐,面对我坐,这样不就好了?”

面对她坐,膝头紧挨膝头,他不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吗?赵铭恩不肯从,反倒往另一侧倾身,“奴失仪”

谁知话没说完,就被越棠双手扣住膝盖扭了过去,他坐得不稳,轻松便被她得逞了。她压声警告他,“本王妃烦着呢,不许再啰嗦,坐好。”然后一拳头抡在他膝头,意思是消停些。

离得太近,她飞扬生动的一张脸,肆意地在他眼前铺陈开,双唇旁若无人地翕动着,红得分外刺眼。赵铭恩愕了瞬,难堪又无措,脑海里被人抹了一道似的,空空如也。

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僵在当场,听她细声细气的声调往心里头钻。

“你说一会儿等阿兄出现,他二人在隔壁说话,我能听清吗?万一也和咱们现在这样,刻意防备隔墙有耳,那能听见什么呀,岂不是白来一趟。”

她边说,边递来一个质询的眼波,可紧接着神光荡漾,深深一嗅,又说起不相干的话来,“好香呀,这味道不错,往后都用这个吧!赵铭恩,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赵铭恩迟钝地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他身上的味道。昨夜她果真打发了小厮来给他搭把手,帮着洗漱,顺带捎来一大堆澡豆,“王妃喜欢尝试新鲜香味,这是才命人淘换的,甘松香、白檀香、花果香,吩咐赏你了”,可大男人,谁在乎用什么香味的澡豆,原先的胰子就很好使,他能有什么想法!

赵铭恩僵硬地调转话题,“王妃还有闲心想别的事?”

“这么严肃做什么嘛。”她悻悻作罢,重又提起先前的担忧,“那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听清隔壁的谈话。”

其实容易,因为酒楼雅间大多是后来才添上的隔断,就像寻常府邸中的纱厨,拿销榫将槛框与檐柱勾上,就是单独的雅间,有需要时移开,也够

一大群人宴饮。隔扇外挂竹帘而已,再小声,也架不住木墙只有这么厚。

赵铭恩没料想,自己这辈子再能有听壁角的机会,多少年前的小把戏了,长这么大还干这个,实在跌份子。可既跟她上了这楼,哪还有退路,一脸麻木地取过两个空茶杯,站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东墙边。

捏住一个茶杯,杯口扣在耳朵上,一边掀开竹帘一角,歪着脑袋将杯底凑到隔扇上。

越棠见状心领神会,立马有样学样。原本还将信将疑呢,杯底贴上隔扇的刹那,就和耳朵上罩了个金钟罩似的,嗡嗡的空寂中,“砰”一声脆响,分明听见了茶盏放回桌案上的声音。

越棠又惊又喜,朝赵铭恩比了个大拇哥。还真有用!丁点儿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如此一来,只要有人说话,她在一墙之外也必然能听见。

万事俱备,现在只能等阿兄现身。越棠招呼赵铭恩坐回窗边,边张望,边调侃他,“没看出来呀赵铭恩,你还会这等偷奸耍滑的伎俩,究竟还有多少惊喜,是本王妃不知道的?”

他“偷奸耍滑”是为了谁?赵铭恩忍不住腹诽,正想回敬一句,忽地顿住了。

这小把戏,当年是王叔教他的。

心头黯然,忙垂下眼帘,唯恐被她看见。但他实在多虑了,只听她一声低呼,紧张又激动地说说来了来了,一边摇撼他的臂膀,指引他看窗下。

有车驾停在街角,上头下来位年轻男子,未着官服配鱼袋,不过寻常一件石青色圆领袍,足显出气质卓尔不凡。

她激动过后,又惕然感叹:“原还有一丝指望,整件事或许是个误会,现在亲眼见到阿兄,那一丝指望都没有了,真不知道最后要怎么收场。”

第24章 晋江文学城3半推半就,心是口非……

至于接下来会听到什么,越棠真是担忧又期待。亲眼确认阿兄步入酒楼后,赶忙撂下手里的糕点,去东墙边为偷壁角的事业准备起来。

小心翼翼卷起竹帘,搬两个杌子过去,揣起空茶杯,这时候,外头的连廊上差不多也传来了熟悉的步履声。越棠调整好茶杯的位置,耳朵凑近,一切都齐备了,却见赵铭恩还在一旁站着。

她冲他招手,无声地启唇,“愣着干什么,快来呀!”

赵铭恩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没说话,表情中蕴含的意思却很明显:王妃,这是您的家务事,奴就不听了吧。

越棠却执意将一个空杯子塞进他手里,“你也听,万一我听岔了呢?多一只耳朵,多一重验证。”

赵铭恩没办法,只好坐下,又与她面对着面,膝冲着膝。不过这会儿,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隔壁那两人身上,眼里完全没他,赵铭恩独自别扭了片刻,慢慢也释然了。

耳边响起“笃笃”的叩门声,越棠紧张地攥紧了拳头,要来了,要来了!只听房门开阖,旋即响起一道女子婉转的声线。

“周郎,你可叫我好等!”

啊,听听,这称呼这语调,甜美中带嗔怨,嗔怨里又藏思念这二人,果真是那种关系!阿兄啊阿兄,你也有今天。

越棠咬着唇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惊碎这紧绷而刺激的气氛。脚步交叠,桌椅拉扯,二人似乎坐定了,那宫人又柔声唤,“周郎,你想好了吗?今日我冒死前来,只为听你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私定终身的答复吗?越棠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千呼万唤,终于等到阿兄开口,可那冷冰冰的语调,兜头就浇灭了她的期待。

“王娘子要见臣,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臣几次三番表明,无意与娘子有瓜葛,今日臣的依旧态度不变,请王娘子自珍。”

呃,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越棠愣住了,那姓王的宫女似乎也愣住了,静默片刻才醒过神,从胸腔里蹦出不可置信的哀声。

“周郎你,你好狠的心”才开口便忍不住呜咽起来,“只听说你是坦荡磊落的君子,我信了,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言而无信,颠倒黑白你若存着这样的心思,为何不早告诉我?如今骗了我的心去,却来这一出周郎,你好生无情”

两人各执一词,而且未免差得太远,适才还泛着禁忌情调的场合,顿时有了阴谋的味道。好在阿兄很镇定,顿了顿方开口,仍是慢条斯理的声调。

“王娘子这番话,才是颠倒黑白。”

“今日之前,臣与王娘子一共见过三面。”

“一回是正月间,年节辍朝,逢门下有急事启奏,臣至兴庆宫请旨面圣,当日从丽苑门到南熏殿这段路,是王娘子并二位内官领臣走的。路上王娘子的手帕掉落,臣行在后,见状提醒了王娘子一句,除此之外再无它言,当日在场的两位内官均可佐证。”

“二回是数日前,有内官传话,说贵妃召臣过花萼相辉楼,臣前往,见到的却是王娘子您。王娘子说贵妃放了恩典,赐你出宫婚配,臣听后虽意外,且不解,不知是何处招王娘子误会,要来与臣说这番话,但臣立时表示暂无婚配的打算,祝王娘子早日择得佳婿。”

“三回是昨日,臣下值回府,中途在东市逗留,王娘子却尾随臣出宫,在东市喊住臣,说什么都要与臣同行。臣以为前日的话没说明白,不得不再次申明臣与娘子您泾渭分明。”

“娘子今日偏又给臣递话,臣原以为,是屡次离奇遭遇背后另有隐情,这才想来听王娘子给臣道明玄机,结果却不是。”

“王娘子的控诉,在臣听来实在是无稽之谈,臣无话可说。请王娘子珍重吧,恕臣往后不会再回应王娘子的要求了。”

阿兄是什么样的品行,越棠与他相处十八年,再清楚不过,根本不疑他会说谎。一篇话条理分明,从阿兄的角度看,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无比确认了这就是个阴谋,还好不曾惊动爹爹与阿娘,接下来就看她与阿兄的吧!

暂且按捺不动,听那宫人还有什么胡话可说。

好嘛,大约是恼羞成怒了,那王宫女一改哀怨,嗤地两声冷笑,“周郎,你真叫我失望!我本还想给你留些颜面,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唯有见了真章,你才会说实话。”

嚯,还有什么后手?越棠已经不满足于听壁角了,等不及想亲眼瞧瞧,究竟要不要此时闯进去呢她心里纠结,眉眼间跟着打官司,赵铭恩见了暗暗好笑,笑得纵容而怜悯,笑完了忍不住抬手一指,给她出主意。

越棠顺着看去,原来隔扇间有缝隙呢,忙挪过去,掀起竹帘扒着槛框,眇起一目往缝隙间张望。

窄窄一条缝,不过也够用了。正好那王宫人面对这头坐着,越棠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不得不说,真是好俊俏一女郎!哪怕这会儿撕破了脸皮,神情里含着怨愤,仍不减她容色婉媚,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

啧啧,这样的美人越棠对她的厌恶瞬间就淡了,美人无辜,怀璧其罪,宫墙里讨生活不容易,牵扯进这样一个阴谋里,王娘子一定有她的苦衷。

只见王美人摸出一叠纸张,估摸着是信笺,摊在桌案上。越棠忙移开眼,又架上空杯子听。

“周郎,你看看这些,难道不眼熟吗?一字一句情意绵绵,白纸黑字为证,作不得假。你说我的控诉是无稽之谈,我却疑惑你为何总当面一套、信上另一套!呵,纸短情长,衷肠脉脉,多动听的话都写过了,可一见面,你又改了口吻,完全是另一副做派——你委屈么?我还觉得委屈呢!”

“这几封,是你我正月里初见后,你托人送到我手上的,你说惊鸿一面,念念不忘。我犹豫数日,回了信。”

“这几封,是你夸我一手小楷好功底,才情斐然,风流蕴藉京中高门贵

女皆无以比肩如何如何不一而足。”

“我向人打听门下省的周给事,都说你人品贵重,才学家世无可指摘,如今还未婚配。我以为这就是话本子里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心中便认定了你。”

“贵妃娘娘待我好,我鼓起勇气请她赐婚,娘娘答允了,还为我安排,与你在花萼楼中相见,你却一副陌生疏离的态度,没说两句便扬长而去。我深受打击,可又能如何呢,只当这数月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就忘了吧。”

“谁知你又来信,说上回相见事出突然,美梦成真一时倒慌了神,恍惚之下口不择言,写了无数好听话请我原宥,并相约再见。”

“我想成吧,听听你这回怎么说。结果前日到东市见到你,周郎,你竟比上回更绝情。”

“回宫后,意外又不意外地,我收了到你的信,你说东市人来人往,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再三赌咒让我给你一次机会。”

王娘子越说声音越低,到了最后又哽咽起来,声调凄楚,“结果呢?你翻脸无情,一而再、在而三地戏耍我,周郎,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声音渐次不可闻,只余哀婉的抽泣,空落落地回荡。

越棠愕了瞬,却很快想明白,那些书信必是假的。只是不知道,王娘子自己便是演戏之人,还是背后另有人操纵,假托阿兄之名给王娘子递信,王娘子也是个被蒙蔽的可怜人。

再把眼儿瞧,阿兄正一封封检视着那些书信,良久才抬起头,“王娘子,这些书信并非出自臣之手,是有人打着臣的旗号,做了这个局。”

“这些信不是你写的?”王娘子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惶骇之下,本能地选择不相信,“不,这不可能!周给事,你不愿承认过去的情意,大可以直说,不必找借口逃脱。何况你如此搪塞,就不怕我拆穿么?周给事在朝为官,要找见你的手书,再容易不过,到时候两下里一对比,你能托赖到几时!”

越棠心说对呀,比对一下有多难,立刻就能证明阿兄的清白。可谁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阿兄,闻言竟叹了口气。

“臣接下来要说的话,王娘子大约很难相信,但臣还是要说。这些信上的字,与臣的字迹十分相像,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足见做局之人精心准备,道行甚高。仅凭字迹,臣无法为自己辩解,甚至反坐实了臣的罪名,但臣知道自己没有做过。臣暂时没有别的可说的,只希望王娘子相信臣的为人。”

王娘子当然是不信的,或者说不愿相信,崩溃之下掩面哭泣,“周郎,你究竟为何要骗我到这个地步”

“王娘子,事有蹊跷,为今之计,只有请王娘子与臣配合,合力将背后做局之人找出来。这些信,次次都是由同一人交到娘子手上的吗?娘子可否告诉臣,那人叫什么名字”

王娘子忽然扬起调门,激动地说:“不,为今之计,只有将错就错。周郎周给事,若你说的是实话,有人要算计我,我如何能继续待在兴庆宫中?我,我害怕周给事,不如你就迎我进门吧,好么?我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女郎,家中祖父曾做过钦州通判,父亲在万年县衙中任职”

阿兄要说话,可王娘子压根不给他机会,着急忙慌地辩白,“是,我王家门楣不高,我原不该肖想明媒正娶入你周家的门,可贵妃娘娘疼我,禁中赐婚也是极大的荣耀周郎,再不济,我给你做妾吧,只要能出兴庆宫的门,我都愿意的”

“王娘子,做局之人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所以兴庆宫之于王娘子而言,依旧是安全的。”阿兄平静地打断她,“婚嫁不是儿戏,王娘子不该如此率性,此话就不必再提了。王娘子心有不甘,臣明白,布局之人用心险恶,臣也想将此人揪出来,王娘子愿意配合臣吗?”

阿兄是好商好量的语气,对王娘子循循善诱,可王娘子听不进去,定定瞧着阿兄,霎霎眼,泪水便填满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明眸。

“周给事,你看不上我吗?我读过书,这些年常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笔墨,禁中贵人们的那些消遣,我也都会一些。周郎”

“王娘子!”

阿兄的语气里充满警告意味,越棠忙从缝隙中打量,只见那王娘子探身凑近阿兄,一边抽开胸前束带,外头一件半袖对襟衫很快松开,两人的脸颊也要贴上了。

哎唷!越棠大惊,头前那种紧张刺激的气氛又回来,而且加倍火热。情形不大对,王娘子她是要非礼阿兄呀!越棠心道她好大胆,好炽烈,就这么两个动作,就看得她面红心热了。非礼勿视,她应该赶紧离开的,可

正晕晕乎乎发愣,胳膊上被人用力一扯,越棠连退好几步,一口气被拖回窗边上,离东墙远远的。

回过头,对上赵铭恩深邃的眼神,她还没抗议呢,他倒先教训她,“事情都弄清楚了,那就够了。不该王妃看的,别看。”

“还没完事儿呐!”越棠很关心阿兄的遭遇,“她一定是想非礼阿兄,然后反咬一口,说是阿兄先动手的。这不行,阿兄她套路了怎么办?”

赵铭恩无语凝噎,“令兄是男子,只要他不愿意,那位娘子是不可能得逞的。”

越棠半信半疑,“为什么不可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王娘子又生得那般美貌,她主动起来,阿兄还有能清醒吗,还有反抗的余地吗?我得去点醒他,不能让他犯错误。”

四六不懂的丫头片子!赵铭恩简直不想理她,但怕她莽撞,不得不拧着眉解释。

“没有这种可能。男子比女子力气大得多,若是令兄不愿意,他有一百种方法阻止王娘子靠近。若王娘子得逞了,必定是两厢情愿的结果,令兄要对王娘子负责,也不冤枉。”

越棠有点明白了,点头说:“所以男子不可能被非礼,如果发生了,其实是男子半推半就,心是口非。”

“没错。”赵铭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尤其是她边琢磨,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边落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王妃,不如回府吧。”

越棠忖了忖,说再等等,“我总得知道他们是怎么收场的,要是好聚好散,一切好说。若谈不拢,那后患无穷,我得和阿兄合计合计该怎么办。”

正说着,隔壁忽然叮咣一声脆烈巨响,像是瓷器被掼在地上摔了稀碎。越棠吓了一跳,直觉是出事了,“完了完了,不会是打起来了吧,我得去瞧瞧。”

赵铭恩拉扯她不及,眼睁睁瞧着半条披帛从手中溜走,她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三两步行到隔壁雅间,进去前还啪啪在门上拍了两下。

“阿兄,是我!我要进来啦?”

要命。赵铭恩无奈地阖上眼,深深吐纳,驱赶心头海一样深的无奈。

但事情就是这么不幸,像是还嫌不够乱似的,雅间外的回廊上传来气急败坏的脚步声。赵铭恩凝神细听,有人快步朝这头奔来,在隔壁雅间外停下,然后“砰”地撞开了门,伴随一声怒气十足的叫唤。

“盈盈!”

“盈盈,你没事吧?这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啊?”

声音之大,犹如在耳边炸开。

赵铭恩眉头一抖,罕见地显出惊骇之色。

这不是二皇子吗?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4好无语,好尴尬,好离谱……

开朝以降,百多年来,赵家子嗣一向不甚健旺,于是

乎,同辈宗亲子弟一块儿齿序的传统便始终没改。到如今皇子们这一辈,陛下二子,太子行四,贵妃所出的皇子行五,讳嘉忱,是最小的一个。

赵家的皇亲贵戚们提起兴庆宫那位“五郎”,大多摆手叹一句,“五郎多才艺,吾家麒麟儿啊”,多的却不肯再说,言下之意,全在那暧昧不明的笑容里头了。

说他“多才艺”,倒也非糊弄,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前些年陛下四十整寿,年方十三的赵五郎当着阖宫的面,用粟特话、龟兹话等九种番语,将一首祝寿曲连唱九遍,唱得余音绕梁,唱得殿上人头脑昏昏。陛下揉着眉角,沉默良久,方斟酌地夸出一句“多才艺”。

客气地说,精通西域九番语——这算是赵五郎最摆得上台面的才艺了,其它诸如雕核舟、养范匏、画狸奴,基本只能划入“奇技淫巧”的范畴。同贵戚里头那些货真价实的浪荡子相比,赵五郎绝对算不上纨绔,毕竟他不惹事不犯浑,斗鸡、赌马、逛勾栏、侵良田这些癖好他通通没有,可读书理政、骑射武功这些正经事,又从不闻他花心思,难怪宗亲们提到他,总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意味深长。

总之是位挺特别的人物,不爱在正道儿上走。

可话说回来,赵五郎那些“才艺”,哪样不需得花时间、一门心思耗上去!单说能静得下心来这一条,怎么不算是种能力呢。

心无旁骛,带点一根筋的执拗,与禁闱的阴暗诡谲似乎格格不入。赵五郎毫无意外地养出一副直肠子,所以今日,身边内侍捕风捉影的几句话,立时就激得他直冲“溧阳春”,解救心上人。

正是那位王娘子,王盈盈。

赵五郎心悦王娘子,在兴庆宫中早就不是秘密了,最头疼的要属孙贵妃。

本来皇子瞧上名宫女,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儿郎长大了总有这么一天,生不如熟,自己身边的宫人还更放心,赏他就是了。可赵五郎却口口声声“儿不是要盈盈做侍妾,儿要三书六礼聘她为妻”,这可将孙贵妃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还指望他取东宫而代之呢,他却要娶一个小吏家的女郎,这像什么话!铁了心要棒打鸳鸯,命人严防死守,赵五郎如今要见王娘子一面甚难,躲过许多耳目,方能说上一两句话。

那份深情,在万般阻挠中愈发扎了根,发了狂。

赵五郎贸贸然闯进雅间,一眼瞧见歪在地上的王娘子,泪眼朦胧,衣冠不整,他简单的脑子立刻滑入最直接的联想。反手脱下外袍,严严实实罩在女子身上,扶她在圈椅里坐下,然后转过身,狠狠抡起拳头,“嚯”地一下冲周立棠门面袭去。

边上的越棠眼明手快,见状一声惊叫,推了她阿兄一把,“阿兄小心!”

一推之下,那拳头最后落在周立棠左肩上,力道之大,捶得他踉跄退了半步。事情太古怪,周立棠还没搞清楚幼妹为何会突然现身,紧接着又冒出素来无交集的二皇子,一副要生撕了他的模样。他是外臣,自然不清楚二皇子与宫人的风流事,但瞧情形,转眼间心中便有了谱。

于是顺势跪下,“殿下息怒,事情并非如殿下所见。”

赵五郎适才怒气冲天,都没看清脸,先将人打了出气再说。这会儿听声口有些耳熟,凝神细辨半晌,却没认出来,惊怒的目光移到边上的越棠身上,眉头高高一轩,“睿王妃婶婶?”这下终于想起地下的男子是谁了。

“周给事,你为何在此!”

要怎么解释,一时叫周立棠踌躇。王娘子此人有古怪,可各中内情,到底关涉兴庆宫阴私,由他这外臣说出口,恐怕不合适。

周立棠微掀眼帘,视线扫及缩瑟在一旁的王娘子,决定还是将主动权交给她,只要将自己暂时摘出来,随她扯什么谎。王娘子察觉他的目光,似被烫了下,惶然转开脸,半晌终于颤巍巍喊了声“殿下”。

二皇子怒目圆睁,立在地心直喘粗气,可王娘子一开口,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王娘子捉住他衣角,楚楚可怜湿了眼眶,“殿下,请让奴婢随您回宫吧,这件事奴婢回头再向您解释。”

“那怎么行?”二皇子回过头,恨恨剜了周立棠一眼,一点没顾忌亲戚的情面,“周给事,我常听人夸赞你勇于任事,躬身垂范,颇有青于蓝而胜于蓝的意思。可今日你行事,有半点为臣者的自觉吗?这是犯禁的大罪,你不解释清楚,我必上父皇面前狠狠参你!”

王娘子急坏了,一迭声喊殿下,生怕他真不管不顾捅到御前,“不是的,此事与周给事无关,他并不知情。殿下眼下先不要计较了,奴婢往后再向您细说,好吗?殿下”声音如蚊蚋,含含糊糊地凑在二皇子耳边,“奴婢久未见殿下了,殿下要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吗?”

二皇子终于被哄住了,不再计较有的没的,乖乖带上王娘子离去。路过越棠时,生硬地同她打了个招呼,“王妃婶婶,您保重。”房门一开一阖,人便没影儿了。

适才王娘子那些话,是极力压着嗓子说的,奈何房间统共那么点大,不可避免地落入旁人的耳朵。越棠有些跟不上事情发展的节奏,静默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王娘子好厉害,前一刻为了嫁给阿兄你,无所不用其极,转眼间就将二皇子拿捏得死死的,玩转于股掌之间。”阿兄的麻烦好像暂时告一段落了,越棠不再担忧,便只剩下看戏的心态,赞叹过后是浓浓怜惜,“禁中的小宫女真不容易,身子与心都不是自己的,贵人们眼里,她们只是工具。”

越棠感慨万千,周立棠却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丰沛的情绪,“千龄,到底怎么回事,是谁给你通风报信,让你上这儿来的?”

凶巴巴的态度,引起了越棠的不满。她一眼瞪过去,“好好说话,今天是阿兄你做错事,我是好心来替你解决问题的。”

“我没有做错事,我只关心,这位宫人为何会盯上我,而非旁人。你若想助我解决问题,就赶紧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周立棠毫无尴尬之意,回想适才暧昧的画面,也只是在冷漠地掂量其中细节。

越棠定定望住他,忽而牵唇一笑,“阿兄,你想知道是谁向我通风报信、让我来溧阳春围观你同宫人幽会的吗?是长公主——陛下的亲妹妹,驸马在兰台任兰台正监的那位,令昌长公主。”

可惜了,真遗憾,听见长公主的名号,阿兄漠然的表情依旧平波无澜,没有一丝破绽。

越棠不甘心,“阿兄,你从前与长公主认识吗?长公主不止一次来告诉我你的行踪,说是驸马无意间撞见的。可秘书省官衙在北司,门下省在南衙,并不顺路,屡屡偶遇也太巧了,只怕发现阿兄的不是驸马,而是公主殿下本人呀阿兄,公主格外留意你,是什么道理?”

至于长公主身边那位肖似阿兄的清客相公,越棠决定暂且不告诉阿兄。这种事情,还是留给本人亲眼发现吧,那样更有震撼力。

阿兄总算有了点反应,调开视线看向窗外,眉宇间虽仍蕴着冷意,但越棠分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心虚。

“身为睿王妃,今日来酒楼窥探旁人的私事,这是你该有的行为吗?简直荒唐。赶紧回府去,适才看见的事情都别声张,也别向长公主透露,我自有打算。”锐利的视线扫向西墙,又问她,“你是一个人来的?身边的女使呢?”

啊,他不说越棠都快忘了,赵铭恩还在隔壁雅间呢!

越棠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阿兄你的打算是什么,说来我听听?毕竟我顶着王妃的名头,假假也是天子弟妇,与禁中的关系,比你紧密。依我说,你该从王娘子的

书信着手,字迹这样像,必是有人取得你的手书,仔细临摹,才能练就这伪造的本事。阿兄,你好好想想,家中、衙门里,有什么可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