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路很清晰,周立棠深知这个妹妹虽行事跳脱,实际心思敏锐,只是
他缓了口气,凉声道:“那姓王的宫人出自兴庆宫,大约还是贵妃的亲信,如今这样的局势,牵扯到兴庆宫,还能是为了什么事?千龄,你是睿王妃,与禁中关系紧密,更要谨言慎行,独善其身才好。别插手了,若实在有必要,我再给你递话。”
言罢,他提步朝外走,边问越棠:“今日跟着你的是谁,是双成吗?她一向蹿腾你胡闹,如今更无法无天,周家出去的人,不能这么没规矩。”说话间,便要推开隔壁雅间的门。
“阿兄、阿兄,你别去。”越棠来不及多想,慌忙间死命拽住他,“好了我乖乖听话,不插手你的事了,行不行?你别训我的人,给我留点面子啊阿兄。”
“知道要面子,下回行事前三思。”
越棠唯唯诺诺,好不容易将阿兄请走了,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她慌什么呀?就算阿兄瞧见了赵铭恩,一个马奴而已,还不许王妃带马奴了吗?有什么好藏的,多此一举。
她被自己弄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推门进雅间。赵铭恩正跪坐在窗下的茶案边,闻声抬眼,静静看向她。
那双眼睛似沉渊吞没山海,仿佛见惯世间一切古怪的阴谋、诡谲的人心。越棠看见他,无端就静下心来,走过去在他对过坐下,支着脑袋,默默将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遍。
她很快得出结论,“王娘子是兴庆宫的人,受孙贵妃指使,企图牵搭上我阿兄,替贵妃收编我们周家为二皇子党羽。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二皇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不在乎什么克承大宝,只想同心上人厮守。”
再往下深想,便有些惘然了,“原本我对兴庆宫没好感,没想到歹竹出好筍,我那侄儿倒蛮特别的,未曾染上宫闱习气,是个性情中人。只是今天这么一闹,孙贵妃的计谋没得逞,有人要倒霉了贵妃的怒火不会往亲儿子身上撒,王娘子这一回宫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
她一口一个“我那侄儿”,赵铭恩听得发怔,深感异样。
他与王叔岁数相近,从小一块儿玩大的,辈分叔侄、名论君臣,却改变不了彼此间手足兄弟般的情谊。她是王叔的未亡人,可或许因为受了嘱托,打从一开始,他就秉持着看顾她、为她保驾护航的心态,时间久了,看她像是看着位不着调的幼妹。
直到这一刻赵铭恩才意识到,认真论,他也该像二皇子那样,称她一声“王妃婶婶”。
婶婶婶婶正在那儿长叹短吁,一派不解世间险恶的天真。麻烦都要找上门了,她还闲在地操心别人的性命,好无语,好尴尬,好离谱。
赵铭恩脸色青白,阴晴不定。越棠的视线挪过来,奇道:“赵铭恩,又有什么事叫你不痛快了?”
他垂下眼,摇了摇头,“宫闱辛秘,王妃在心中思忖尚可,不该宣之于口,更不该让奴听见。”
“那又如何。”越棠满不在乎,“哪怕让你听见,你能向谁去宣扬?让我说出来,心中轻松些。”
她轻松了,不顾别人死活。赵铭恩眉角一跳,千万般复杂的情绪,最后只能化为一声无奈叹息,“此间事已了,王妃尽早回府吧。”
越棠却说不忙,“适才阿兄拽了我一把,我没注意,踩着地上的碎瓷片,好像又扭到足踝了,比昨日疼得更厉害,让我先缓缓。”不提还罢,一提起来就更忍不了,小脸皱成一团。
“哎呀,你替我按一按吧,像昨日那样。”
赵铭恩还没反应过来,一截裙裾便从茶案下漫出来,毫不犹豫搁在他膝头上。赵铭恩悚然一惊,膝头上轻飘飘的分量,却和棒槌似的,重重捶了他一下。
赵铭恩心浮气躁,声音都哑了,“王妃先回府,奴再伺候王妃”
“真的很疼,不方便我走道啦,从这楼上下去,就要走三层楼梯。”越棠坚持,搁在他膝头的小腿浅浅蹬了蹬,冲他身上一蹭,“别磨蹭,快让本王妃舒服一下。”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5驯狗
赵铭恩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那张俊脸上许多情绪压抑着、冲突着,掺杂在一起,像打翻了大染缸,变幻莫测,精彩纷呈。
越棠最欣赏他绷不住还要竭力自持的时刻,不知道是否人性皆如此,惊碎镇定、划破完美,这种充满恶趣味的破坏性,分外有吸引力。尤其面前这个马奴,背景神秘,气质冷硬,更让越棠蠢蠢欲动,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样。
往常她也见识过赵铭恩破防的刹那,但那些都很轻微,远不如此刻好看。
越棠像发现了惊人的大秘密,心中雀跃与好奇交织,完全压过足踝上的痛感。就着他膝头轻松踢开蒲履,右足继续深入,毫不留情地挑战他的底线。
“赵铭恩,你在等什么?”顺着膝头朝上攀,所到之处,不忘用力碾压,奈何那股上肌肉虬结生硬,是她完全不曾接触过的领域,用尽力气,也没能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茶案不宽,越棠一条长腿从案下伸过去,尚有很大的施展空间。她愈进,赵铭恩的目光愈阴沉,最后那条腿快要伸直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手掌一收,握紧她足踝。
他平了平心绪,竭力压下声音中的战栗。
“王妃,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哼笑,完全无视他逼人的气场,“赵铭恩,无法无天的人是你。你是王府的奴,我吩咐你好几遍了,你为何抗命不从?”
她恣意的笑容在眼前晃荡,张扬刺目,让人恨得牙痒痒。赵铭恩的喉结滚了滚,最初的茫然无措褪去,心中只余薄怒。这女郎是多不知天高地厚啊!男人是不能这样挑衅的,她竟然不知道。她挑衅他,他当然不会如何,她是安全的,可若换了别人,她能落着好吗?
转念又想,倒也不全怪她,说是嫁了人,其实只空担一个名分。男女间的那些事,无处体悟,也不知道她明白多少。无所畏惧源于无知,这份无知,自己多多少少要担责任,到头来被她挑衅,似乎应当应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要不要顺便教教她做人的道理呢赵铭恩暗自叹息,手中紧握的足踝,忽然像是个烫手山芋,一时踯躅起来。
她却恍若未觉,还在耀武扬威,用最甜美的声调,说着最不知死活的话。
“赵铭恩,你的手在抖啊,声音也不对劲,你很紧张吗?”正好案上搁着方乌木镇尺,窄长条的形状,她拿起来,随手一伸,镇尺末端挑起他的下巴,“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嘛,难道是不好意思?没关系,这里只有你我,不会有旁人看见。再说了,你是本王妃的奴仆,伺候主人应当应分,还怕别人因此看轻你吗?”
她送上门来,赵铭恩再不犹豫,对于犯了错还伸着脸讨打的小孩,索性顺水推舟赏她教训吧!紧握她足踝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她一声尖叫,整个人便从茶案下滑了过来。
她慌忙挣扎,手中那根乌木镇尺没放开,胡乱挥舞着,“赵铭恩你放肆,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做王妃想让奴做的。”他冷笑着弯下腰,轻松抽走她手中的武器扔到一边,扣住她双手按在地上,“适才王妃百般暗示,奴心领神会。”
茶案周遭铺着地衣,躺在地上不算太难过,可越棠觉得很别扭,因为外头定不如自家王府干净,谁知道这地衣上踩过什么人的脚!只这一瞬,已经让她背上寒毛倒竖了,相形之下,忽然变脸的赵铭恩根本不足为惧。
未及深想,本能的反应驱使她向赵铭恩靠近,伸手就着他双臂一用力,整个人便脱离地面,躺倒在他盘坐的双腿上,“赵铭
恩你别闹了,快扶我起来!”
赵铭恩呆住了,他唬着脸吓她,她不害怕,反倒朝他怀里滚,这是什么路数?他对自己的威势产生了怀疑,不甘心地问:“王妃不怕奴吗?”
“快别废话了,脏脏脏死了”她还在他腿上扭动,争取不让自己一根头发丝儿沾带在地衣上。
赵铭恩终于搞明白了,金尊玉贵的睿王妃没吃过苦,对她而言,来自男人的未知恐惧,还不如一张脏地衣更有杀伤力。真正的无知无畏啊,对这样的人,假模假式的威吓不顶任何作用,必须动真格。
动真格
赵铭恩没有动真格的经验,可心头薄怒被鼓噪之下,燃得炽烈,燃出了一抹四处乱撞、气势汹汹的烦躁,煽动、指引着他动真格。那是种不受控的本能,很陌生,渐渐蚕食理智,赵铭恩忙向后撤,放弃了教训她的念头,握住她肩头从怀里挖出来,扶到一旁坐好。
越棠还在纠结她的头发丝儿,以及衣料不曾罩住的脖颈与锁骨。多半是心理作用,可肩颈处的肌肤上已然跃动着针刺般的异痒,手指头抚了抚也不见好转,反倒愈演愈烈,挠心挠肺。
越棠委屈极了,恨声说:“都怪你,都怪你!赵铭恩你这个不识好歹的马奴,你害死我了”
说着说着就语带呜咽,一颗晶莹的泪珠“啪嗒”坠在他手边。赵铭恩瞥她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王妃静下心来,别拿手碰,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原本无甚异样,王妃再抓下去,反倒会抓破油皮,留下痕迹。”
越棠悻悻放开手,还是不痛快,总之就是怪他。不想再看到这张脸,挣扎着扶茶案撑起身子,趿上蒲履,踮着右脚挪腾一步。
“回府回府,看我之后怎么收拾你。”
可还没站稳,又被拽了回去,身后的人环住她腰一扯一转,将她放在茶案上,然后揣起她的右足,行云流水地顺着足踝处推拿起来。
“早干嘛去了。”越棠余恨未平,吸着鼻子埋怨,“你若打从一开始就听话,我用得着受罪吗?赵铭恩,本王妃发现和你说话总是很别扭,你是不反抗一下就不痛快吗,这是什么毛病?还治得好吗?要是治不好你尽早说,我赶紧把你扔出府去,省得放在身边烦心。”
她的讽刺挖苦,赵铭恩已经可以选择性地听不见。他闭着眼,沉浸在先贤的推拿智慧中,低声念诵着经络口诀,像在安抚她,其实是在安抚自己。
他的手法还是那么好,越棠很快放松下来,恼恨的情绪烟消云散,“话说回来,本王妃觉得,你还是有些进步的。”她欣赏着他臣服的姿态,“想当初你才来府上,一个眼神就将本王妃吓得不轻,现在多少知道收敛了,生气也不上脸,自己往肚子里咽。”
回望她驯马奴的历程,虽然进展缓慢,但不是全无收获。所以越棠有信心,只要继续努力,总有他温驯服从的那一天,到时候
嗯,到时候要如何呢?想到驯狗成功的那一日,越棠竟然有些失落。驯完了狗,那狗对她而言还有吸引力吗,是不是就该重寻一只新狗,再次出发,踏上充满刺激挑战的新征程?
至于旧狗,旧狗就拴在后苑,怀旧的时候去逗一逗就好了。
越棠愉快地想入非非,剖析自己的心态。她忽然想到长公主,有那么一瞬,她与长公主心意相通了。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赵铭恩松开她的足踝,“可以了,王妃觉得如何?”
越棠缓缓扭动右足,冲他赞许一笑,“很好,很舒服。”因坐在茶案上,她高出赵铭恩一头,居高临下的视觉效果,加上通体舒畅的轻松,让她有腾云驾雾的飘飘然之感。不假思索地,她微微抬起腿,那只才刚在他手中的焕发生机的右足,轻轻在他肩头点了下。
“好奴才,今日府里有庄子上新供的郁金龙眼酿,回去赏你两盅。”说完从茶案上跃下,整理衣袂,扶了扶珠钗,蹁跹扬长而去。
赵铭恩站在原地,表情僵硬,半晌垂下眸,视线落在被她足尖拂过的肩头。
他应该嫌恶地拍两下才对,可适才她做完这无理的动作,他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
“王妃这两日骨骼挫伤,不宜饮酒,待日后奴为王妃治疗完,再解酒禁。”
好在忍住了,没说出口。
赵铭恩牵唇苦笑,提袍迈步,跟上她的身影。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
越棠回到王府,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襦裙出来用午膳,等满头青丝晾到半干,正好上榻歇午觉,再醒来时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双成有眼力见,捱延到这会儿,见她回复了活力,方才打听先前酒楼中的情形。越棠正想同人聊聊应接不暇的怪诞事,便没含糊,喁喁地向双成一倾而尽。
双成听得满头困惑,千言万语化为一声长长感叹,“王娘子与阿郎、王娘子与二皇子、阿郎与长公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越棠说可不是嘛,“兴庆宫的事暂且不去说,我可以确认,阿兄与长公主之间一定有什么——我很少见到阿兄心虚的时候,但今日我同他提起长公主,他遮掩得再好,还是露了怯,他们过去一定有渊源。”
越棠笑得意味深长,“两个人还都假装不认识对方,越是如此,越是惹人遐思啊。”
双成完全不怀疑她的判断,顺着想下去,恍然大悟般拍桌道:“阿郎这么多年不愿意议亲,难不成,是因为公主殿下?”
越棠琢磨:“阿兄延兴五年入仕,那年长公主十八岁,尚未出降,若他们二人打从那时候起有情,也不是不可能。”
“那一定是段缠绵悱恻的过往。”双成无不遗憾,“长公主下嫁驸马已经四年有余,阿郎却还是没放下,可见当初用情至深。”
“用情至深”四个字同阿兄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越棠直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那种画面。
她十分不解,“真不知道长公主瞧上阿兄什么,阿兄此人嘴毒心也硬,他不认同的事,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软磨硬泡都没有用。还不像赵铭恩,他是嘴上说的话不好听,但心是软的,行动起来也不含糊。”
双成闻言,起初不觉如何,还跟着默默点头,片刻后越想越惊讶,不禁偷瞄越棠好几眼——阿郎与长公主是什么关系,王妃与那马奴又是什么关系?她竟拿马奴与阿郎相提并论!下意识的话语最能体现潜藏的小心思,或许王妃自己都没发现,那马奴的地位,竟然已经如此之高了吗。
双成不由拢起细细的眉头,艰涩地转开话题,“王妃,兴庆宫那边,真的不需要担心吗?”
双成是个乌鸦嘴,转天上,麻烦真的找上了门。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6看什么,你快来帮我一下……
平望来传话的时候,越棠正在后苑紫藤花架下荡秋千。晃荡间暖风簇簇,花雨阵阵,斜阳漏下斑驳的光影,秋千高低摇曳,仿佛在轻软的梦里徜徉。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人间,直到满天花影中,现出平望略带愁容的脸。
“王妃,宋大人来了,说是带着兴庆宫娘娘的令旨。”
几日不见,越棠都快忘记宋希仁这号人了,这会儿突然冒出来打断她惬意的生活,让她对这个名字越发没好感。
回头示意背后的双成停手,任由秋千越荡越低,停稳后,一跃而下。
“这个时辰了,贵妃娘娘有什么示下?总不会是想请我用晚膳吧。”
天气渐暖,白日渐长,申末时分天光犹盛,可实际已到了关门闭户、阖家其乐融融的时候。
平望无不忧虑地说:“睿王府素来与兴庆宫无来往,贵妃娘娘突然有令旨,王妃还是小心应对。要不要”顿了顿,压声问,“要不要告知长公主,请殿下居中斡旋?”
越棠慢悠悠穿过后苑,步履笃定。如今她得那推拿手法卓绝的马奴嘱咐,行止坐卧愈发注意,天塌下来也乱不了她的步伐。
她安抚似地拍了拍平望的手,“不必啦,我应付得来,别总想着麻烦别人。”
宋希仁因带着贵妃令旨,被请入王府中路二进上的正殿等候。越棠先回房换衣裳,复又重新匀面梳头挽发,一切准备停当出来,西边天幕上已攀上缕缕红霞,似泼墨般几笔潇洒写意的挥洒,笼罩着连绵的殿脊与飞檐,映衬人间浮华万象,无边璀璨而浩大。
游廊尽头处有个人影,在澄黄的光影里柔软熨帖。越棠起先没在意,走近了发现人影似乎是在等她,辨认眉目,不由笑起来。
“赵铭恩。”招招手,他便迈步跟上来,越棠心情不错,含笑问,“在等我呀,有事?”
他沉吟片刻,“王妃今日感觉如何?”
“感觉?”见他的目光低垂,越棠会意,他是在关怀病患。便说挺好的,“晌午在后苑逛了两圈,一丝异样都没有。现在本王妃要去见人,等用过晚膳,你再来替我按摩治疗。”
说话间过一道垂花门,便到了前院。因有禁中的令旨,王府上下皆不敢轻慢,前院仆从早就在正殿外延侯着了,见她前来次第行礼,一路人影幢幢,却大气儿不敢出一声,静默得诡异。
有些话不方便叫人听见,越棠独自迈进明间,宋希仁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儒雅做派,迎上前来,口中告罪。
“这个时刻叨扰王妃,实在失礼,还请王妃不要见怪。”
越棠笑说哪里哪里,“宋大人代禁中传话,何来失礼之说。”比手请他坐下,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宋大人居然会代贵妃娘娘传话,着实令我意外。翰林知制诰是陛下的人,不偏不倚、高深莫测,方能显出宋大人的特殊地位。如今却开始选边站,是不是太早了?”
宋希仁一挑眉毛,似乎有些惊讶,短短几日不见,她变得如此直接而有攻击性,多少叫人不解。
他呷了口茶,略一笑,和声道:“王妃误会了,翰林学士陈大人乃二皇子师,臣与陈大人同在翰林,便时常跟随,打打下手,皇子课业有惑,臣也会勉力参详一二。今日是碰巧,臣在兴庆宫遇上贵妃娘娘,便替娘娘带个口信。”
“噢,是这样,宋大人辛苦。”越棠懒得夹缠,双手平平放于膝上,气定神闲地问,“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贵妃娘娘请王妃过兴庆宫叙话。”
越棠啊了声,隐隐觉得异样,“已交酉时,暮鼓后宫门落锁,若层层启开,想必十分繁琐。贵妃娘娘这是”
“王妃别着急,贵妃并非要娘娘即刻入宫,待明日天亮,王妃稳稳当当准备好再出门便可。巳正时分,会有宫人在通阳门上接应王妃。”
宋希仁脸上带笑,宽和而慰藉,可眼神沉郁,完全是另一种意思,仿佛在暗示她什么。而且如果贵妃是要她明日入宫,宋希仁大可以明晨再上王府传信,偏他踏着夕阳与暮鼓提前赶来,倒像是通风报信。
越棠拿捏不准,犹疑问:“宋大人可知道,贵妃请我入宫,所为何事呀?我与贵妃娘娘素无往来,若无意中有冒犯之处,也好让我心中有数,不至于在娘娘面前失仪。”
其实越棠知道,多半是为了昨日“溧阳春”酒楼之事,她贸贸然一露面,先是撞见王娘子使尽花招勾搭阿兄,后又撞破二皇子与王娘子的私情,前者事小,后者事大,孙贵妃一旦听说详情,要她进宫,总离不开敲打提点的意思。
宋希仁没有正面回答,深深看她一眼,调开视线,倒问起了毫不相干的话。
“听说王妃受伤了,伤到了何处,眼下可大安了?王妃知道么,太医局夜间也有医官轮值,若有不豫,王妃随时可以请医官过府诊治。切忌讳疾忌医,贻误诊治时机,吃亏的还是王妃自己。”
宋希仁说完,不顾越棠愣神,站起身来便要告辞,“话已经传到,臣就不耽误王妃的时间了,臣告退。”
竟是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来得突然,去得更匆匆。
越棠反复品咂他的话,晚膳都用得没滋没味,及见到前来伺候的赵铭恩,便问他:“适才你在殿外,可有听到宋希仁的话?他是让我夜里装病传医官,明日好推脱贵妃的传召,我没理解错吧?”
赵铭恩点点头,难得他有与宋希仁意见一致的时候,回答言简意赅,“王妃别去兴庆宫。”
“我当然不想去啊。”越棠长叹一口气,“可躲得过一时,躲得了一世吗?贵妃娘娘若打定主意要寻我麻烦,总会找到法子的,与其躲躲藏藏,不如伸脖生受一刀,好歹不必镇日提心吊胆过日子。”
赵铭恩看她一眼,启唇欲说什么,又闭上了。
五月末的时气,已经有了夏日的味道,天色将暗不暗,虫袤声悠悠四起,草木香里浮动着白日的余温与微微燥意,略动一动,背脊上便洇出一层薄汗。这位睿王妃呢,似乎也是畏热的,房中供着许多冰盆,手边摆一盏酥山,正丝丝缕缕冒凉气,可偏偏她身下铺着厚厚的毛毡地衣,瞧一眼都嫌热。
她就这样倚坐在那雪白得几乎圣洁的绒毛堆儿里,身上是石榴红的织金裥裙,光鲜艳丽的越州绫恣意堆叠,仿佛烟花簇雪,秾华凝香。
赵铭恩没有见过比此刻更具象的“人间富贵花”。
人间富贵花正搅动手里的小银勺,百无聊赖地舀一口,抿一抿。脸上那点愁容,在一派烂漫甜美中显得漫不经心,抱怨的话语听着也很敷衍,仿佛贵妃要召见她这件事,同“冰酪放久了不好吃”的困扰程度差不太多。
人间富贵花根本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
半晌她一甩手,银勺“叮”一声磕在碗沿上,明日入兴庆宫的事,似乎就这么定下了。
赵铭恩终于开口道:“王妃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此言差矣。只要拖过眼下,等朝局扭转,兴庆宫不再得势,王妃便无需再躲了。”
“朝局扭转?”越棠狐疑地看着他,“朝局扭转,除非太子回朝,重新坐实储君的名分,不然孙贵妃就是新朝太后,权倾天下。”她的疑虑逐渐褪去,扬唇笑得耐人寻味,“赵铭恩,你很确定太子会回朝吗?你知道很多啊,啧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所以人间富贵花也不好糊弄,看似惫懒,可只要愿意,心思转得飞快。赵铭恩自然不会解释,只能闭上嘴。
心中却想,该怎么阻止她?
如果是别的事,她不听劝,他最多远远看着,不再多话,大不了事后给她收拾烂摊子,可孙贵妃不一样。
在她看来,孙贵妃或许只是位野心勃勃的宠妃,再骄横,也要顾忌颜面,不好真对同为赵家媳妇、且众人同情的睿王妃造成实质性伤害。
只有赵铭恩知道,孙贵妃有多危险。
他永远记得七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大雪初霁,正逢朝廷旬休,太子殿下也不必听太傅讲课。王叔来寻他,邀他去瞧个稀罕玩意儿,他好奇问是什么,王叔却神神秘秘卖关子。
“看见就知道了,殿下快随我走,那是神迹,随时都可能会消失。”
“子不语怪力乱神。”太子殿下年纪虽小,已经建立了务实的观念,小小的脸上,拧起稚气未脱的眉眼,“王叔却总满口邪祟鬼魅。”
“哎呀,殿下真是的好了好了,这次我可真没瞎说,腊月飞雪中桃花盛开,算不算神迹?快来吧,就在拾翠殿后头,哪怕没看见,也只不过费殿下些脚程,殿下信我不亏。”
这个时节能看见桃花,的确稀奇,太子殿下本来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听见“拾翠殿”,又收了回来。
王叔却不管他的顾虑,硬生生拖着他走,“怕什么,拾翠殿里住的是孙才人,又不是阎王。五郎才四岁,你还怕他吗?”
那时候母后尚在世,天子嫔御皆随皇后居大明宫,孙贵妃还只是孙才人,拾翠殿正是她的宫室。身为从出身起便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无师自通地习得了宫廷生存的本能,比如别离父皇的宠妃和异母弟弟太近,要审慎,要避嫌。
王叔则是另一种性情,他不爱理会这些微妙的条
条框框。大雪后的宫廷格外寂寥,甬道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消弭了不可告人的声响,一路西行,王叔领着他左闪右避,绕到拾翠殿后的园子里。
这园子背靠宫阙西墙,左近只有供奉道教祖师的三清殿,平常罕有人至。穿过道随墙门,王叔抬手一指,带点邀功意味冲他挤眉弄眼,“喏,就在那儿,我没骗殿下吧”声音蓦然一顿,被他的脸色吓住了,挠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怎么还不满意嘛嗯?”
“啊!”
他忙抬手,捂住了王叔堪堪出口的惊悚尖叫,一边拖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身躯,掩到一株巨大的老榆树背后。
那株“神迹”桃树下站着个盛装女子,正是孙才人,手中持笞杖。她脚边皑皑雪色里,渗出大片大片刺目的血迹。
血泊中有人一动不动伏卧着,伤痕累累,不知死活。
更可怕的是,年幼的二皇子似乎正在被迫目睹这一切。
他再不敢多看一眼,将已经吓呆的王叔拖出园子,两人扶着宫墙走了一段路,然后发足狂奔。
果然还是没有神迹。那株桃花,大约是血肉之躯催开的。
“赵铭恩!”她摇着手晃到他眼前,“你想什么这么入神?”
鬼使神差一般,赵铭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牢牢攥在虎口中,仿佛怕会她消失不见。
“王妃,不要去兴庆宫。”既然是人间富贵花,就不必化作春泥更护花了,挺浪费的。
越棠愣了一下,边吸气边抽手,“有话好好说,你弄疼我了啦。”她嚷嚷着,赵铭恩像是醒过神来,乖乖松开钳制。
越棠甩着手腕,脸上浮起几分困惑,“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奇怪。兴庆宫里有鬼吗?那不然你随我一道去啊看看,要你去你也不愿意,这不行那不行,快别多话了。哎,还有那个宋希仁,他来向我通风报信算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与孙贵妃一条心吗?今晚怎么这么好心,难道又是陷阱?”
想来想去,脑袋里思绪直打结,最后实在厌倦,一切都化作一句抱怨,“男人真麻烦,就喜欢故作高深装模作样,不这样不显得你们能耐是吧,怎么了,好好说话能要你们命吗?”
她一口一个“你们”,赵铭恩唇角抽/动,忍不住要为自己申冤。
“宋大人几次三番拖王妃下水,企图陷王妃于不利的境地,奴可从未害过王妃,始终为王妃着想。王妃将奴与宋大人相提并论,是不是有失公允?”
“你还计较上了。”越棠横他一眼,揉揉眉心,口中哎哟一声,“都怪你,乱三搅四弄得本王妃头都疼了。”
赵铭恩垂眼看向案上空空如也的玉盏,没好意思揭穿她是贪凉,吃多了冰。
她忽然直起腰身,朝他扬了扬下巴,“赵铭恩,你手上的功夫能治跌打损伤,想来也能治头疼吧!推拿的原理都是相通的,你来替我梳梳头,按按脑袋吧。”
说着,她便伸手去拆头。
人间富贵花养尊处优,鲜少自己料理这满头青丝,动作甚是不熟练,举手投足间带着踯躅与探究。纤纤玉指摸上简单而端庄的螺髻,不紧不慢地,先摸下一只步摇,然后是玉凤,再是点翠银簪
赵铭恩看着她,莫名觉得嗓子眼干涩,移开眼去方觉奇怪,深深谴责自己,拆头而已,他在想什么?
又听见她唤“赵铭恩”,竟是在冲他笑,难得笑得有些腼腆,“愣着做什么?你快来帮我一下,好像勾到头发了。”
赵铭恩没敢动。
她嗔怪说快点,然后不留神用错了力道,这下也不用他帮忙了,银簪倔强地勾下几缕发丝,刹那间发髻松散开来,青丝委地如瀑。
白毡,红裙,乌发。
人间富贵花眨了眨眼,眸中流光溢彩。
“看什么,没见过本王妃这样好看的女郎吗?”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7“她好天真,我好无语”……
——看什么,没见过本王妃这样好看的女郎吗?
赵铭恩站起来,在越棠错愕的眼神中缓缓退了一步。
然后又退一步,直到退出正殿。
不多会儿,双成领女使进来收拾桌案,困惑的视线扑闪,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马赵铭恩他怎么了?脸色这样差,也不理人,像是活见鬼了。”
人间富贵花迅速滑坡成了“鬼”,越棠的脸色不大好看。望着他端庄远去的背影,细琢磨,似乎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越棠悻悻收回视线,“惯得他,越来越没规矩了。”
双成不假思索,“奴婢这就将他逮回来,罚跪。”
越棠却没言声,半晌轻笑一声,说算了,“原来他怕这一套!真有意思,等我研习一下其中精妙奥义,下回再逗他。”
“这一套”究竟是哪套,双成不知道,但见越棠青丝委地,眼波慵懒地飘漾,荡出一缕新鲜的妩媚,她的思绪立刻就放飞了。
一边替越棠梳头,双成的脑海里止不住闪过乱七八糟的画面,直到被一道声音拉回来,“你偷着乐什么呢?”
双成忙不迭否认,定下神,却见铜镜中王妃的面色清冷,适才那副慵媚、懒散、甚至有些天真的神态,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明日一早,你替我回家去报个信,把我巳正入兴庆宫谒见贵妃的消息告诉阿兄。”
双成连忙收拾心情,拿出办正事的态度,“王妃只告诉阿郎吗?”
越棠说对,“早些出门,在阿兄上朝的路上拦下他,暂且别让爹爹与阿娘知道。”
双成点头表示知道了,隐隐有担忧,“王妃是在害怕什么吗?可阿郎只是个五品上的外臣,若是王妃在兴庆宫中出差错,就算阿郎也爱莫能助,救不了王妃呀。”
“怎么救不了?”越棠勾出一抹笃定的笑,“贵妃大约是想敲打我,可我知道的事,阿兄都知道,甚至知道得更多,贵妃一定不愿意阿兄把那些话捅出去。我若迟迟不出宫,阿兄可以凭那些话去搬救兵。”
双成艰难思索,勉强跟上她的节奏,“王妃是说陛下?”
“惊动陛下那不至于,除非万不得已。”越棠向铜镜中的双成眨了眨眼,眼神狡黠,“起码我觉得阿兄不会这么莽撞,他会先去找别人。”
双成灵光一现,“嗨呀,长公主!”
可不是嘛!虽然越棠并不认为孙贵妃真会拿她怎样,可给自己留条后路,多一重保障,总错不了。长公主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能随意出入内廷不惹人怀疑,地位又高,哪怕是孙贵妃也得让她三分薄面。
“长公主素来看顾睿王府,阿兄再不情愿,第一个想到的必也是长公主。到时候为了我这个至亲至爱的妹妹,他只好拉下脸,登公主府的门,低声下气地求告。”
越想越得意,甚至朝双成抛了个隐晦的眼色,“明早去向阿兄通风报信的时候,你可以稍稍发挥想象力,添点油加些醋。让情况显得危急一些,阿兄就顾不上面子了,好歹是亲妹妹的命比较重要。”
双成抿嘴一笑,立刻心领神会,可再想想,又生出些不确定,“王妃真要这样吗?公主殿下都出降多少年了,让阿郎去破坏殿下美满的姻缘,好像有些不厚道。”
“我可没想让阿兄去破坏人家姻缘,何况殿下的姻缘,似乎并不如何圆满”越棠咂了咂嘴,摇头说这不是重点,“当年长公主与阿兄两人是怎么回事,我也闹不明白,可他们俩显然都没放下,多半是有心结。总得有个人先低头,把从前的事说开了,往后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几年过去,阿兄仍不肯议亲,长公主身边养着个肖似阿兄的替身,怎么看都不是云淡风轻相忘于江湖的意思。越棠暗自想,阿兄傲气、心硬、好面子,只能推他一把,但愿有用
吧!
转天上,越棠依孙贵妃令旨入兴庆宫,内廷规矩森严,便只带平望一人。临出门时见到双成,见她笑着比了个手势,便知道事情办妥。
“王妃放心,我同阿郎身边的长随说好了,无论哪头有动向,都及时传信。”
越棠冲她挤挤眼:“要是阿兄当真登了公主府的门,你替我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
睿王丧仪时,陛下曾驾临王府祭奠,孙贵妃伴驾左右,因此越棠曾与贵妃打过照面,说过一二句场面话,至于再多的了解,却没有了。
所以当今日,越棠被请进了南熏殿偏殿,却只是干等着看宫人一遍又一遍换热茶的时候,她并不恼,只是讶异。
贵妃出身低微,却多年盛宠不衰,一众更年轻、更貌美的新人都未能分走她的圣眷,理应是走柔情似水、善解人意那个路线的吧!就算要挤兑人,也该是绵里藏针的笑面虎,让人捉不出错处,可今日
越棠蹙眉暗忖,今日这般明目张胆的下马威,实在配不上贵妃的段位。
偏赶上今日天气不好,浓云翻涌,空气黏湿闷热,枯坐这半晌,愈发口渴心焦。正要饮口茶,身后的平望却悄悄扯她胳膊,越棠讶然回头,只见平望的视线飘过去,在那茶盏上一点,又飘回来,然后微不可查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越棠对着那清浅的琥珀色茶水发愣,贵妃还能在茶里下毒吗?
平望是宫人出身,没少见识内廷的明枪暗箭,小心驶得万年船,听她的总没错。
越棠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垂眼静坐,看上去仿佛入定了一般,实际多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原来口渴这样受罪,越是硬撑,那份干涸与焦灼越是被放大,越棠渐渐感到眩晕无力,回眸看平望,拿眼神无声地恳求她。
我就喝一口,行不行?
王妃再忍一下吧,好不好?
越棠眨了眨眼,酸涩漫上眼底,预料中的眼泪却不见踪影
你看,我渴得连眼泪都没有了。
平望于心不忍,咬咬牙,自己端起那盏茶饮了口,却不递给她,嗡声说:“王妃稍待片刻。”
越棠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明白,平望是在为她“试毒”。
怎么回事,昨日她还是悠哉悠哉的睿王妃,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乐得似神仙,今日到这兴庆宫中,竟可怜卑微到这般地步!好可怕的皇宫啊闷湿燥热的季节里,她却感到一阵凉浸浸的阴风吹过,直冒冷汗。
越棠无比后悔,她就应该听宋希仁的话,连夜请医官装死称病才对,为什么要冒冒失失地来受这份罪。
太年轻,太轻敌,越棠欲哭无泪,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听人劝。
等平望松手,由她喝下第一口茶,宫人终于姗姗来迟。
“贵妃娘娘在正殿等王妃,请王妃随奴婢来。”
好啊,终于来了!这一番折腾,越棠得过且过的好脾气几乎被磨没了,胸腔中燃起了一簇执拗的小火苗,穿过廊庑进殿上,闷声行礼,恰到好处显露出一分消极的、不好惹的气质。
然而一抬头,越棠便愣住了。
孙贵妃正浅笑着与她寒暄,“头一回请王妃来兴庆宫叙话,便让王妃久等了,实在抱歉。适才宫中出了点事,本宫不得不先清理门户,这才怠慢了王妃,还请见谅。”
见她目光停留,贵妃顺势将身边一名宫人推上前,“噢,就是她,原是本宫最信赖的宫人,看着老实,谁知道主意大得很。前两日私自出宫会情郎,会的正是王妃的兄长,门下省周给事,听说王妃也撞见了?那正好,索性王妃替令兄将这丫头领回周家吧,本宫就当做件好事,成全一对情浓意重的小儿女,也是行善积德了。”
那宫人正是王娘子,越棠早猜到她是孙贵妃的人,今天会见到她,也是情理之中,不足为奇。让她震惊的是王娘子那张脸,上头清晰地印着道道指痕,左右脸颊高高坟起,原本娇美的轮廓荡然无存。
越棠惊骇得久久说不出话。听说惩戒宫人是不许打脸的,贵妃竟这样放肆,她怎么敢?
“王妃怎么了,难道是不愿意么?”贵妃还是那副浅浅的笑模样,甚至点了点头,颇为善解人意地说,“也是的,这丫头私德不修,一边我宫里当差呢,一边与外朝大夫眉来眼去,私定了终身,难怪王妃瞧不上她。”
没等越棠说什么,贵妃又转向王娘子,凉声道:“你自己去求王妃吧,能不能让王妃替周给事留下你,就看你的本事了。”
当日在阿兄面前游刃有余展现魅力的王娘子,此刻脸上写满了麻木。听见贵妃的话,慢慢朝前搓步子,颓然在越棠脚边跪下。
越棠不想听她的话,平了平心绪,对贵妃道:“贵妃娘娘的令旨,恕我实难从命。请娘娘明鉴,这位王娘子虽曾与我阿兄在宫外相见,但我亲眼所见,阿兄与这位王娘子并无私情,一切都是误会,当日我阿兄已经向王娘子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王妃,王妃!”王娘子忽然哭喊起来,双手紧紧攥上她的衣袖,叩头不止,“奴婢求王妃开恩,就给奴婢一条生路吧奴婢与周郎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奴婢不可能再有别的去处了王妃”
越棠一惊,“你胡言乱语什么!我阿兄清清白白,你的情郎分明是二”
“王妃!”王娘子悚然一缩瑟,尖声打断她,“求王妃开恩,就成全了我与周郎吧,奴婢这条命都是王妃与周郎的,只求王妃让奴婢出宫”
王娘子涕泗横流地哀哭着,仰头牢牢望住她,因为挨打而变形的一张脸,哭嚎中几乎显得狰狞。
越棠惊惶地向后退,想甩开王娘子,可对上她绝望眼神的一刹那,越棠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若她不替阿兄收下王娘子,王娘子在贵妃手下,大约活不过今天。
越棠望向孙贵妃,茫然、困惑、害怕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像是只一辈子在旷野中的无忧无虑游荡的小兽,生平第一次被推到了悬崖边上。高处风声猎猎,视野广漠,是她从未见识过、体验过的人世间,无限开阔,无限危险。
她忽然笑了笑。
“贵妃娘娘,就算这宫人所言不虚,那也是我阿兄的事,娘娘直接宣我阿兄来兴庆宫商量,问他愿不愿意领这宫人回家,岂不是更直接?可娘娘今日召见的是我,不是阿兄,亦或右仆射与夫人,为什么?”
“因为娘娘您认准了,我是周家最好说话的一个,最胆小,最不经事,最心软。娘娘认准了用这宫人的性命要挟我,我一定会懦弱答应,屈从娘娘的安排。”
孙贵妃扬了扬秀致的眉毛,“那王妃究竟是不是最心软的呢?”
越棠没有直接回答,反问贵妃:“娘娘您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姻缘之事,最忌讳强人所难,娘娘想过吗,通过逼迫得来的这一丝纽带,只会让阿兄、让周家心生抗拒,娘娘还能从周家得到您想要的东西吗?”
孙贵妃饶有兴致地听着,仿佛真的在思考她的话,听罢啧啧称奇,“王妃好灵敏的心思,没想到右仆射做官厉害,治家也有方,连女郎都教养得这样好,真令人羡慕。”顿了顿,却摇头说,“多谢王妃提醒,但不必了,你只管把这宫人领回周家吧。”
越棠垂眼看向王娘子,低声抽泣在耳边缠绕,她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恍惚间,她几乎可以看见赵铭恩那张脸,表情一言难尽,哪怕极力压抑,“她好天真我好无语”的心声也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挑战她的每一个决策。站在悬崖边上的越
棠忍不住想,如果是赵铭恩,他会怎么办?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8“她不信我”
睿王府距兴庆宫其实很近,在王府后苑东眺,甚至能望见杳杳的火把,勾勒出宫城连绵的雉堞。
花萼相辉楼在兴庆宫西南角,登楼俯瞰,西侧开阔的广场一览无余。不久前,睿王府的车驾缓缓停在宫门前,危楼上目睹了这一切的人,目光微沉。
她还是来了。
“不听劝。”宋希仁口气清淡,只有极为了解他的家仆,才能察觉其中浅浅的失望,“不是一向避事,只愿逍遥自在的吗,怎么忽然转性了?”
家仆硬着头皮揣度,“可能是觉得躲不过去吧。”
“她不是孤家寡人,身后有的是靠山,能替她解决麻烦。”宋希仁摇了摇头,自嘲地说,“她不听劝,是因为不相信我。我昨日特地去睿王府通风报信,反倒让她起疑了。”
去钟寿山的路上,万年县那件事做得太显眼,她会由此提防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么,她的情绪与看法,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她对他是厌恶还是戒备都无伤大雅。
家仆抬眼觑了觑他,斟酌片刻,挤出一句劝:“王妃总有一日会体谅您的苦心。”
苦心?宋希仁牵唇一哂,“没有什么苦心,我不愿看贵妃节外生枝破坏大局,仅此而已。”
他与孙贵妃是一条船上的人,彼此的目的却不完全一样。贵妃只在乎太子倒台,太子被废,身为储君的太子便等同于死了,毕竟古往今来,没有一位被废的太子能卷土重来。但贵妃不知道,他是想要太子受苦,乃至身死,锦衣玉食软禁一生的结局还是太便宜他了。
至于太子之后,是不是轮到二皇子继位,宋希仁真没那么在乎。
家仆喏喏称是,“那眼下怎么办呢?王妃终究是来了,贵妃娘娘手段惊人,王妃只怕经受不住。”
宋希仁目光追随那盛装丽人,直到消失在巍峨宫阙间,方垂眼振袖,漠然转身下楼。虽不声不响,但家仆估摸他是要插手了,正打算退开,冷不防又听他添了一句,“贵妃用这种方法逼迫周家,没什么好处。眼下的重点是引诱太子露出马脚,不该无谓得罪人。”
家仆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大人什么时候解释过自己的行动?这话究竟是在说服他这个旁观者,还是在说服自己?
宋希仁往南熏殿的方向去,谁知没走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喊他,转身一看是名内侍,着急忙慌冲他道:“宋大人叫臣好找!陛下宣您呢,您别耽搁了,这就去见驾吧。”
天子传召来得真及时,宋希仁瞥了眼南熏殿的方向,分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无奈没法推拒。有那么一瞬间,撕破脸皮的冲动攀上心头,不过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宋希仁回过头来,凉声道:“有劳了,走吧。”
于是匆匆前往大明宫。臣子没有资格走复道,京城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车驾在春明门大街上穿行,很费了一番功夫。及到宫中,天子正在宣政殿听政,内官照例引他去倒座房侯旨。
这一等起来,是没个准信的,时候长短不好说,毕竟圣心难测,谁也没胆量替天子做主。其实往常也是这样的流程,可不知为何,宋希仁今日竟有些心浮气躁,等待变得格外漫长。大约是因为天气闷热吧,他呷了口茶水,安慰自己,强自定下心神。
终于得到宣召,陛下见了他,还有些惊讶,“今日廿九,该是你上兴庆宫考察五郎功课的日子吧,怎么这时候来了?”
宋希仁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能把那内官抬出来,只好随口扯了件事回禀。陛下似乎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也不怪罪,甚至圣明烛照,从三言两语间洞悉他的困扰。
“是不是贵妃让你来探朕的口风?”陛下抚了抚额角,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前阵子吵着要把北衙交给五郎统领,朕没答应,最近又改了主意,要朕将五郎塞进六部历练,朕觉得欠妥,暂时没松口,只说等一等。朕才躲了三天,这就要来闹了,唉”
陛下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这会儿也和寻常宅门里的家主那样,亲里亲道间的麻烦事,需要有人听他倒苦水。
御案后的陛下倾了倾身,唤道宋卿,“你领五郎读书一年有余,五郎的心性能力,心中多少有数。既然来了你也说说,六部无小事,朕不可能将儿子丢过去给人添乱,依你看,朕该将五郎往哪里放?”
宋希仁一贯话不多,陛下却欣赏他这一点,话少,但每个字都言之有物,不爱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果然地,宋希仁稍稍沉吟,便道:“殿下读书认真,虽于经史上兴致平平,但像方志、考工、食货等杂记,却愿意广览遍阅,能举一反三,博闻强记。臣以为,殿下虽没有务政的经验,但稍加点拨,于实务上定是一把好手。相比于三省六部,或许九寺的事务更能引起殿下的兴趣。”
六部多管发号施令,九寺则是更实际的衙门。二殿下的前途,宋希仁并不太在乎,所以一席话很公允,不带一点私心。
陛下听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不用替他粉饰,正事不干尽耍些花招子,越大越不靠谱,再这么下去,真要成古今第一位充任鸿胪寺正卿的皇子了。”十三岁便通西域九国番语,二皇子要入职鸿胪寺,恐怕正卿真得让贤。
陛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摆手说罢了,“朕再想想,你退下吧。”顿了顿又嘱咐,“五郎的功课,你同翰林还是上些心,该读的书还是要读,别尽着他的性子胡闹。”
宋希仁躬身应是,却行退出宣政殿。
今日面圣是意料之外,不过倒让他参透了些许天机。
比如陛下还在犹豫,比如二皇子不得不登台,再比如,孙贵妃过于急进了。
心思急转,面上却看不出异样。走下高阔的台基,深绿的官袍拂过汉白玉石阶,袍角的团窠宝花云雁轻轻扬在风中,温润从容,纹丝不乱。
一路行至宫门外,家仆迎他上车。车帘放下的一瞬,宋希仁神色霎时冷下来,劈头盖脸问:“人还在宫里?”
家仆立刻会意,点头道是:“兴庆宫外留了人盯着,到现在都没听见消息,王妃必还在宫中。”
“知会二殿下了吗?”
“是,二殿下在丽苑门上等侯大人。”
家仆自以为知晓他的心意,竭尽所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兴庆宫。停稳马车后打起车帘,甚至还为他鼓舞士气,“阿郎,快去给王妃解围吧!”
他探出身,一手扶着马车古朴的门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宫墙上,竟就这样顿住了。
家仆摸不着头脑,“您怎么又不着急了?”
其实也不是非要他亲自去,宋希仁漫漫地想。给二皇子递话,告诉他那个相好的宫人可能今日就要被送走,由二皇子去贵妃面前闹腾,大抵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蹚这趟浑水?他还用得上孙贵妃,这时候就翻脸违抗她的意思,有必要吗?
正踯躅,家仆适时地抹了把汗,嗬了声说真热,“贵妃不喜阴凉,还记得去岁暑天里,每回您从兴庆宫出来,都免不了面色青白,脚步虚浮,您还是不去的好。”
宋希仁心说是了,赶紧把人捞出来吧。利落跨下马车,临走时还瞟了眼家仆,“我从来都不着急。”话音才落,人已经佯佯远去了。
二皇子在丽苑门上等待,见他来,一蹦三尺高,“宋大人可算来了,你说有关于盈王宫人的要紧消息,究竟是何事?她被送出宫了吗?你快带我去见她。”
宋希仁却向宫内走去,一面比了个手势,言简意赅,“殿下请随臣来。”
二皇子居长庆殿,与南熏殿一南一北,中间还隔着花园与浩浩一泓龙池,虽同在兴庆宫,却因贵妃防着他同那宫人私下里相见,除非传召,等闲不许他越过花园地界。
可今日跟在宋希仁身后,各门上的内侍见到二皇子,神情虽略有异样,却都没阻拦。二皇子也没多想,一
路疾行,及到南熏殿附近,隐隐听见有女子哭声,他心头一咯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向宋希仁求证。
“宋大人,你听见没有?”
宋希仁眉头紧锁,目光幽深,轻点了下头。得到肯定的二皇子心一沉,愈走近,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愈发清晰起来,熟悉得令人震颤,这下更是惊惧交加,也顾不上宋希仁了,疾步掠过他,提袍向正殿跑去。
殿外把守的宫人根本拦不住他,“殿下,殿下您等等,娘娘跟前有客在”二皇子脚步都没顿一下,硬生生把人撞开,踹门闯进去。
殿门大开,宋希仁远远缀在后头,也不妨碍里头杂乱的动静清晰落入他耳中。只听二皇子连声疾呼,唤那宫人的名字,确认人还活着后,边朝贵妃怒吼,边指挥殿外的宫人去请医官。
“盈盈别睡,别睡着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闷热黏滞的天气终于在这一刻达到极限,头顶轰然一声惊雷,震得众人齐齐噤声,一片无措的静默中,宋希仁踏入南熏殿。
乌云霎时翻涌,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从身后照亮他清俊的眉眼。猎猎狂风灌进衣袍里,鼓动着宽袖侈袂肆意翻飞,每一步都像是踏着浮云走来,乍一看,浑然是飘然欲仙的况味。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刻意不去瞧那张惨淡的面容。
“都结束了,臣送王妃回家。”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9和谐,相配
这一日的睿王府,似乎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东跨院一棵大树底下,两个仆从边干活,边聊些零碎闲话。
王妃掌家半年多,起初还有人不拿她当回事——年轻面嫩的女郎,谁不知道她空担一个王妃的虚名!王爷成亲当夜洞房都没入就出了京,竖着出去横着回来,空头王妃哭得人事不知,那几日宫里派来的医官都在府里住下了。出身好的娇娇女,逢遭巨变便没了主意,经不起大风浪,心肠好的同情她,更多人则是漠不关心,“要是这娇娇女哪天也撑不住了,王府可不就散了么”,趁机捞一笔奔前程,这心思虽说冷酷无情,但也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直到前些日子,王妃雷厉风行处置了前院的郭管事,众人被震慑得不轻,一时间背地里的小手段收敛了个干净,再看这位柔柔弱弱的王妃,眼神都不一样了。
“听说了么?郭管事好像”一人环顾周遭,然后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啊?不能吧。”另一人打了个哆嗦,“不是说去给王爷守灵的嘛,怎么忽然就下手了,王爷他能答应?”
皇亲贵胄府上的奴仆,都没那么天真,如果郭管事真死在了去钟寿山的半道上,根本不用人提点,下意识反应就是非自然死亡。
“嗐,守什么灵,你还真信啊!王爷要是还在,郭那种人,能蹦跶这么久?早就砍了喂狗了,叫他守灵,王爷才会日夜不宁倒是王妃她,嗯”
说着吸了口气,两双小眼睛一对视,不用出声儿,“王妃是个闷声不响办大事的人啊”,千言万语全在那交汇的目光中道尽了。
些许凉意爬上脊背,双双打了个冷颤。
不过转眼就释然了,其实对于底下人来说,主子赏罚分明有手段的不是坏事,软弱没章法反倒让人产生朝不保夕的惶恐。
也是因为天热,那抹寒意与后怕,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立刻一丝影儿都不剩了。静默片刻,话题甚至朝花边韵事的方向滑去。
“其实吧,我觉得王爷若还在,同王妃两个一定很和谐。”
“嗳嗳,我懂你的意思。”另一人附和,大有收获知音之感,“王爷的脾气表面上豪放潇洒,同谁都笑呵呵过得去,看着糊涂,其实心里头有本明帐,瞅准了时机,冷不丁就能要人好看。王妃同王爷两个,是扮猪吃老虎遇上蔫儿坏嘿,要是一道过日子,王妃指定能拿捏住王爷,别提多有趣了。”
可惜啊,这种精彩纷呈的场面再无福得见,只能为故去之人掬一把辛酸泪。
两个仆从推着半车枯草,叽里咕噜地走远了。一个身影从大树背后的假山石堆中踱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个仆从打理过的花丛,片刻后,方收回视线,踏上小径,往前院行去。
和谐?
赵铭恩这才发觉,哪怕王叔临终时亲口托付,自己也从没往这上头想过,王叔是王叔,她是她。可能因为从没亲眼见过两人在一处,硬要凑对搭配,不啻于无中生有,像是吴道子的侍女出现在张择端的市井图里,画框硬裱,风格不对,不适宜同框。
原来在旁人眼中,王叔与她竟是和谐相配的。
和谐吗?
赵铭恩深感古怪,兵荒马乱的局势里,自己竟会分出神来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可要挥散这念头,却未能如愿。不由自主地被牵住了心神,在娶王妃这件事上,王叔眼高于顶,满京城的闺秀都瞧不上,偏偏在听见她的名字时松了口,王叔与她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王叔从前同他过从甚密,见过他在母后的祭日泪洒满襟,也陪他一块儿大雪天窝在东宫喝酒烤肉,很偶尔的,也会忘记身份,退回成两个纯粹的十几岁热血儿郎。可再随意自在的时候,他都没听过王叔提过她。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呢?
神思游弋,直到眼前一道碧影飘过,将他拉回现实。赵铭恩清了清嗓子,里外廊那一侧的人闻声回望,透过墙上的漏花窗,惊讶地望着他。
“赵赵,赵”
“双成姑娘,你去哪里?”
“王妃命我去”说到一半发现不对,及时打住,一边心道奇怪,我为什么要对他言听计从。
双成退后一步,神色戒备,“你有什么事吗?别跟着我,我有很紧迫的差事要去办。”转身想甩脱他,可他的声音直追而来。
“我与双成姑娘同去。”
双成愣了下,在“为什么”和“凭什么”中间摇摆不定,最后憋出一句不行,“没有王妃允许,你不能去。”
赵铭恩完全不把她的拒绝放在眼里,不由分说提步向前走,“王妃若怪罪,有我担着,不会殃及双成姑娘。”可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回头看,那张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抗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双成其实是有些怕的,这马奴气势太凌厉,充满压迫感。她甚至有些佩服王妃,近距离直面,才知道他有多瘆人,可王妃居然和他打得有来有回呃,难道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坦,想在火中取栗的刺激中找乐趣吗?
双成给自己壮胆,挺直了腰杆,硬气地坚持不可以,“你知道王妃要我去做什么吗?别添乱,一边玩儿去吧哎你站住!怎么还走呢?”
赵铭恩长腿嗖嗖向前迈,双成不得不踮着小碎步跟上去,只听他问:“双成姑娘,王妃出门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还未出宫,双成姑娘不着急吗?”赵铭恩凉凉的视线扫过来,“别耽搁了,请姑娘同我一道去公主府吧,否则王妃是不是还能听见姑娘的告状,都未可知。”
双成被吓了一跳,将信将疑道:“你别危言耸听,王妃早命我知会周给事了,万一有万一,长公主也会及时出面为王妃解围的。”
周给事,长公主?赵铭恩无奈摇了摇头,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还
有这种心思,真是看热闹不嫌命长。
他坚持要跟着,双成别无他法,打是打不过的,凶也不敢凶,只好同他一道奔向长公主府。到门上,正要吩咐小厮牵马套车,却被赵铭恩拦下来。
“公主府在宣平坊,要穿过东市,乘车还不如步行快。”
双成懵头懵脑地哦了声,说那听你的。走到半路,渐渐回过味儿来,他一个马奴,连公主府怎么走都摸清楚了,究竟是王妃与他无话不谈到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还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赵铭恩不愿引人注意,随手在脑袋上扣了顶风帽,宽檐垂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略略垂头,余光留意街上人来人往,很快便发现那侍女在悄悄打量他,并且十分不含蓄,狐疑和天马行空的畅想,全写在了脸上。
赵铭恩深感无力,心道不愧是主仆二人,在一处厮混十几年,某些想法简直相似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那种又促狭、又不怀好意的表情太眼熟了,赵铭恩的视线一刻也不愿多停留,便装作没看见,继续行路。
到宣平坊,在十字街处停留,正思量要如何避开公主府的侍卫,身后的侍女低呼:“来了来了!”抬手一指,颇为自豪地向他介绍,“看吧,那就王妃的兄长。”
侧头看去,有人策马行来,神情略显焦急,却还是小心控着缰绳,以免冲撞行人与商贩。佯佯从他二人面前经过,然后转过街角向北,疾停在公主府的大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双成猫着腰,沿墙根往前凑近几步,站定了回身冲他招手,“王妃嘱咐我仔细瞧长公主与周给事会面的情形,你既然来了,也认真看,回头要绘声绘色地说给王妃听。”
赵铭恩皱着眉,忍住朝天翻白眼的冲动,“这里只有周给事,并无长公主,哪里来的会面情形?”
双成信誓旦旦,“等着吧,长公主很快就会出现的。”要问为什么,她玄乎一笑,说女人懂得女人,“旧日情郎,多年没音讯,突然有一天回过头,低声下气求告到你家门前换做是你,难道不想看他脸上后悔的表情,听他懊丧的心声吗?反正我是一刻都不想错过。”
赵铭恩无言望天。
谁知这侍女如此扯淡的推断,居然应验了。不多时,长公主果然凤驾亲至,公主府中门大开,盛装的长公主徐徐走下台阶,像是君王审阅她的部下。
赵铭恩看准时机,撑双成激动地引颈张望,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双成“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向前扑腾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这不大不小的动静,正好落入面向他们的长公主眼中。
长公主冷冷的视线划过来,凤眸轻睐,正要移开,忽然顿住了,像是瞧见了什么惊人之举。这下连周立棠都顾不上了,挥挥衣袖,命女使先将他带进府去。
双成见长公主走来,忙迎上前,长公主却没打算听她解释,指了指洞开的府门,“我已经听周给事说了,不必多言,你先进去等我。”然后掠过她,停在赵铭恩面前。
赵铭恩扶起风帽,对上长公主震惊的眼神,开门见山地说:“请姑母带我进兴庆宫。”
“亭之,你疯了?”长公主拉扯他到稍稍隐秘处,又四下环顾,后怕不已,“你好不容易藏身到今天,大摇大摆走上街不说,还要进兴庆宫?那索性别藏了,直接亮明身份回你的东宫去算完!”
大摇大摆地上街,反正也不是一回了。人的形象是一个整体,雍容的衣着、冷冽的气质、端庄的姿仪都是构成“太子殿下”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实在泱泱人海里伪装成卑微朴素的马奴,并没有这么难。
长公主知道他的顾虑,为安抚他,不惜夸下海口,“不就是睿王妃吗?我亲自出面,一定把人给全须全尾地给你带回来。亭之,你别莽撞,趁没人发现,赶紧回王府去吧。”
赵铭恩相信长公主的承诺,可依旧坚持。
“不行。”长公主很有针尖对麦芒的底气,“亭之,现在我和你在一条贼船上,你去冒险,相当于我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你不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是不会纵你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