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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与马奴 游西 29241 字 1个月前

赵铭恩麻木地调开视线,“是啊。”

情形变得扑朔迷离。离开睿王府的时候,他抱着斩断前尘往事的心态,结果兜兜转转,纠缠愈发的深。这不好,照顾人也不是这么照顾的,他明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虎狼之词张口就来,百无禁忌,一副随时能将他生吞的模样,她是蒙在鼓里,不知者不罪,可他呢?为何不严辞吓退她,或者干脆挑明了真相点醒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朝堂上有宵小搅动风云,可哪怕濒死的境地,他都未怀疑过自己会终究会得胜归朝,让一切回到正轨。睿王妃却叫他犯了难,她比那些要他性命的人更难以预料,偏偏一切都错了位,雷霆手段没处使,暂且混沌着吧!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自然就料理清楚了。

第二日游西岭,他依约奔开阳门。侯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人影,不情不愿地向前迈了步,看清来人却一惊,那跟在睿王妃身边谈笑风生的是谁?不正是段郁么!

她见了他挺高兴,完全没觉着不妥,“赶巧了,段将军说有要紧事同我商量,我便邀他同去,边走边说话嘛,多一个人还热闹些。”

段郁的震惊不比他少,打眼向他一望便愕着。她瞧热闹不嫌事大,问段郁:“段将军手下这位壮士,借我使两天行不行?”

问了两回,段郁才转过弯儿来,干笑两声道:“王妃这说的什么话,您愿意借多少人都使得,连带臣一块儿,任您差遣。”

“看吧,我就说段将军人不错。”她朝他抛来个眼色,赵铭恩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无情无绪地调开视线。

这么古怪的组合,到底还是出发上路了。中郎将随行,王妃的安全自不必担心,她也不是娇气的人,他们是要骑马的,女使随行太费脚力,索性都不带了,只远远着一队轻骑护卫。

睿王妃骑术平平,许久不练习了,须得先要人牵马走一段,于是回过身,手中马鞭凌空划了半个圈,点在他面门前。

“你过来,替我牵马。”

好熟悉的场景,赵铭恩几乎晃了下神。那时候在睿王府,他也被她用马鞭指过鼻子,春去夏至,不过个把月,久远得竟像上辈子的事。

他应了个是,话音未落,段郁却抢在他前头,“臣来臣来。”眼明手快握住缰绳,拍着胸脯打包票,“臣连边关的烈马都驯得服服帖帖,还是由臣替王妃牵马,王妃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转身的瞬间,段郁与他目光交错,递给他一个“臣在”的自信眼神。

不知不觉间,似乎没他什么事了,落后一丈远,蹙眉端详着前头的人。段郁此人粗中有细,性情大条口舌利落,伺候睿王妃也伺候得热热闹闹的。他引她上马,行伍中走惯的人,这会儿才想起贵女不比他们粗野,少不了一张马凳。忘了也不打紧,他夸她身手矫健,鼓励她试试,“王妃您踩这儿哎对好得很,就这么着,腰腹间使劲纵一下就成了”

她尝试了三五次,总是差口气,段郁嘴里夸出花儿来都白搭。不过她脸皮挺厚,丝毫没见不好意思,还冲那马儿笑,“你凶什么,对我有意见啊?”笑完唤随从取马凳来。

边上段郁“嗐”了声,一扫袖,示意她再试一次,“臣僭越。”引她踩上马镫,然后两手抄过她腋下一提溜。

她一身窄袖翻领的胡服,显出身形袅袅,纤长而流丽,稍有助力,一下子便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背。段郁喝了声彩,“王妃坐稳,咱们上路啦。”

“多谢将军。”她扬首直腰一夹马腹,肢条轻盈关节柔韧,姿仪倒很漂亮。

他听见段郁问:“王妃马背上的功夫很不错呀,是谁教您的?”

“我阿兄教的。”

段郁久不在京城,不过右仆名重士林,周家长子年轻有为,他也有所耳闻。便道了声佩服,“周给事文治武功样样不落,臣拍马也赶不上。”

越棠笑了笑,“段将军别说笑了,我阿兄授五品阶,您这宣威将军可是从四品,比我阿兄还高一头,得让我阿兄拍马追将军还差不多。”

“那不一样,臣是武将,战场上拼命换功勋,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运道好了升得快,运道差了好些年不挪窝。”

段郁在她跟前格外坦荡,简直自来熟,才两天的功夫,什么话都不避讳,摇头晃脑地唠上了,“臣十七就得赐勋啦,后来累赐五转,永业田六十亩,子孙世袭,只要不犯事,好歹能糊口。说句不中听的,烈火烹油看着光鲜,京里讨生活可不容易啊,瞬息万变,说不好。还是我这么着混着舒坦,就算有一天我们段家的爵位没了,这几亩田都收不走,凑合过吧。”

听得出来,他不是自苦的人,权力富贵上不强求,说他不求上进吧,其实有种大而化之的智慧,不管遇上什么神儿,都能活得漂漂亮亮的。越棠愈发觉得这侄儿对脾气,附和着夸了两句将军厉害。

不过她瞧他顺眼,徐国公就不一定了。越棠问:“郡主娘娘生养了几个孩子呀?”

段郁说:“您问我娘啊?就生俩,我和我大哥。我大哥定是要袭爵的,国公府的脊梁和门面嘛,有他在,我混点也不碍事。”

徐国公家的嫡长子,越棠倒没什么印象,便多问了两句在哪儿高就呀,岳家是哪一户呀,就这么唠着宅门里的家常。

说话间便上了山道,段郁见她一招一势越发顺溜,慢慢试着跑马定能行,便撂开手,骑上自己的坐骑,信马由缰随在她身侧。

越棠回头望,赵铭恩那家伙不知又闹什么脾气,情绪显然不对,原还在近处跟着,一盏茶的功夫越落越远。她回身盯着他瞧,他总该领会主子心意上前听差吧?并没有。连他身下的马都和他一个德行,每一步都迈得不情不愿,那

目空一切的模样,瞧着就来气。

越棠一声冷哼,转头拍马不再理他,反正他也走不了,就晾着吧。

一无所知的段郁追上来,“王妃您别急呀,缓着点儿来,否则您回头一定腰疼嗨呀,您听臣的指挥才跑得远”

还是侄儿贴心,扯闲篇的花样都比旁人多,越棠应声慢下来,闲闲策马同他溜达。

“有件事我实在好奇。将军若觉得冒犯,不愿意答也没什么,就当我没问过这话。”

段郁一猜就猜着她想问什么,“您想问臣当年为何为被徐国公赶出家门,是不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再丢人都过去七八年啦,臣早看开了。”

他咧嘴一笑,将往事絮絮地说开了,“臣的出身您也知道,从小可以说就没什么烦恼,男孩儿难免顽劣,臣又得爹妈宠着、长兄罩着,越发纵得臣无法无天。十岁随郡主娘娘进宫,上太液池边飞霜亭院子里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差点伤着陛下。十二岁跟随圣驾往樊山下秋狝,徐国公本不许臣下场,臣仗着自己骑射功夫过得去,偷摸混进围猎的队伍进围场乱窜,尽往人迹罕至处去,苍鹰兔子射了一溜,最后箭匣空了遇上熊瞎子,臣赤手空拳呀,差点就被生撕了,得亏有位羽林营的猛士路过捞了臣一把,臣断了三根骨头,运回京足足躺了半年才好。”

“不得了,确实够能耐的。”越棠笑着摇头,“就为这些,徐国公把你扔到军营里收骨头?”

段郁回头看了眼,到底没好意思张扬,压声说:“那不能够,这些顶多算小打小闹,最要紧的还是臣十四岁那回和人上酒楼,一帮狐朋狗友喝高了,为着点小事,和另一群人动上了手。王妃,您别看臣这人不拘小节,大节上臣拎得清,聚众斗殴这事儿太跌份了,臣没动手,光顾着劝架了,谁能想到还是闹大了——对方那群人来头太大,太子殿下微服呐!混乱中还挨了两拳。虽说最后肯定没追究,但家里人知道还了得么!麻溜把臣赶出了京,算是给上头一个交代,也是怕臣再惹事。”

越棠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替他叫屈,“国公爷好狠的心啊,就算搁顺天府断案,也不至于判流放边关。”

冤不冤的,反正这么多年也过了,现在过得挺好,打马扬鞭可不比在京城痛快。段郁笑得神采奕奕,“国公爷的气早消了,这些年还求着臣回京呢,是臣不愿意,在外头再晃荡几年吧,挺好的。”

山路十八弯,说说笑笑间,远处赫然现出一片杏子林,“嗳,就是那儿!”段郁遥遥一指,黄澄澄绿油油,恬淡一副水墨画霎时活泛了。

天色正好,太阳底下晒了一路也不多煎熬。到杏子林,马儿拴在外头,信步往林子深处游荡,山谷间凉风送爽,草木清气扑鼻,浑身三百六十万个毛孔仿佛都舒坦了。

越棠伸手要摘果子,段郁拦她,“臣来臣来。”展臂一纵,往高处枝桠间摸下来个果子,“您瞧,要挑这种顶头带点儿殷红的,包甜。”拿出随身的水囊冲一道,甩干了递给她,“现摘的果子,吃的就是个野趣,您担待。”

越棠笑着道多谢,也不客气,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皮薄肉厚,甜中带点明媚的酸,一丝涩味也没有,吃完一颗眉开眼笑。

“是我吃过最甜的杏子。”

段郁看她吃杏,比自己吃着了还高兴,“好吃您就多吃两个。”转身又蹦跶开了。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27为什么不想吃了?……

新鲜零嘴尝一口喜欢,多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越棠让他别忙活了。

段郁干瞪眼,“跑这老远就为这一颗杏子,怪可惜的。”

“这有什么可惜的,一路行来都是好风景。”越棠不以为意,转念一想又说,“我屋里有几个女使,也好这吃口,段将军若不嫌麻烦,我便替她们央段将军帮个忙,再摘上几个,捎带回去给她们尝尝鲜。”

“不麻烦,不麻烦。”段郁满口答应,探手从箭囊摸出个褡裢,一甩手搭在肩上,兴致勃勃摘杏子去了。

纵跃间,枝上的果子信手拈来,嫌剩下的不够漂亮,段郁盯上远处向阳的树,迈了两步又不放心,回身叮嘱:“臣去去便回,王妃切莫走远了。”

越棠忙点头,“我便在此处等候段将军。”

段郁瞧了瞧周遭,冲她笑一笑,“臣快去快回。”

长林丰草望不着边,段郁两个闪身,便叫杏林掩映着往深处去了。

四下里一片静谧,唯有风动间草木婆娑细细作响,越棠不由感慨,眼下果实累累明媚喜人,却不知道花开时是怎样的光景,漫山遍野杏花疏影,只是想一想,便觉美得惊人。

若有机会,定要春日里再来一回她立在原地想入非非,目光涣散,甚至眼梢撞进一团黑影时仍是迟登登的,等回过神来,那黑影都挪到身前三丈远处了。

定睛看,竟是头熊,毛茸茸的一座大山遮天蔽日。巨大的压迫感霎时笼遍全身,越棠脊背发凉,胳膊腿儿都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这是什么运道!她欲哭无泪,狠命攥了攥拳头,指甲刺得手掌生疼,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缓过一口气,意识到要从这么一头猛兽爪牙下逃脱,单靠她自己,无异于痴人说梦,必得唤人来襄助。然而刚要张口,又犹豫了,她一亮嗓子叫唤,会激得这野兽发狂么?那可就没半点活路了。

好在那头黑熊似乎也在琢磨情况,半弓着腰愣怔不前,一只爪子还搭在树梢上,一人一熊大眼瞪小眼,场面惊悚又怪异。

额前一滴冷汗滑落,颈间忽地一凉,越棠冷不丁直哆嗦,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

“你别过来啊”她抬手臂横身前,极轻极缓地往后挪,一边低声呢喃,“熊大哥,咱们打个商量行不行你就当没看见我,我也绝不伤害你,萍水相逢,不如擦肩而过”

每一寸的距离都无比煎熬,越棠边挪腾,边祈求这头呆熊继续呆下去,千万别等醒过神来,要追着她跑。可惜不巧,只听一声嘶叫锐利破空,像是长鞭在空中疾速缠卷,那头熊骤然立起身子,迈开粗重的步伐,撼山摇岳似的冲她靠近。

越棠心尖一颤,直呼要命,惶然四顾,漫无边际的杏子林里依旧不见半个人影。千钧一发的当口蹦出急智,既然逃不远,索性往高处逃吧!瞧那头呆熊笨重的模样,应当不擅长爬树,没关系,她会啊!上树呼救,总能等来援兵。

人在紧要关头有无穷的潜力,她瞬间锚定了周围最高最壮的一棵树,一鼓作气,狂奔而去。

猛兽的叫声追她不舍,越棠也顾不上了,双手扒住树干,借力一跃,眼看便要攀上第一根枝桠,忽听见有人喊她,“王妃!王妃小心!”

熟悉的声音有如天籁,越棠眼眶一热,下意识回头,只见段郁神兵天降,搭弓架箭离弦一气呵成,嗖嗖嗖三箭,又快又狠又准,接连刺破那野兽的胸膛。

低沉的兽吼骤然急转,厉声一道痛苦的嘶喊,随即又戛然而止了。

眨眼的功夫大起大落,越棠险些没厥过去,半晌没动弹。

“王妃!王妃您没事吧?”段郁确认那头熊瞎子死透了,忙过来查看她。

低头看,段郁在树底下仰着头,满脸写着懊丧,“都怪臣不好,让王妃受惊了。”说着张开双臂,眼中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王妃您快下来吧,已经没事了。”

神识渐渐归拢,越棠不免感到

尴尬,眼下的场景的确过于离奇了。她艰难地扯出一点笑,“救命之恩,不知要如何答谢段将军。”

段郁一摆手,嗐了声说:“什么谢不谢的,王妃太见外了,原本就是臣的疏忽,臣不该撇下王妃一人。其实臣才刚没走一会儿便觉不妥,连忙往回赶,谁知还是晚了,险些酿成大祸,王妃不怪罪臣就是格外开恩了。”回想起来着实心有余悸,他是领兵征战的人,惯在生死边缘游走,却从没有一回像适才那样悬心。段郁甩了甩脑袋,不愿再想,“王妃快下来吧,臣接着您。”

“不劳烦段将军,您靠边站着,我自己能行。”她既然能蹦上树,自然能下去,反正已经丢足了人,仪态再欠佳也全无所谓了。

越棠正要松手,不远处树影一动,又现出个人影来。

“哟呵。”越棠心中冷哼,既气恼,又觉委屈,真是好称职的家奴,她险些没命,他上哪儿高乐去了?

没良心的家伙疾步掠到她跟前,她还没申饬他呢,他倒先黑着一张脸狠狠盯住她,然后四下里一圈扫视,末了不可置信,“你不想活了?有熊追你,你往树上跑?嫌命太长死得不够快?”气急败坏之下,声量压都压不住。

越棠一愣,眼里霎时就蓄了泪,“你冲我嚷嚷?赵铭恩,你还有脸冲我发火?你疯了?”

“你才是疯了!”天知道他隐约听见兽吼时是什么心情,只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越林中重重荫蔽。那短短几刻发足狂奔,唯愿她还有一口气在,可等亲眼见到她全须全尾地挂在树上,那荒诞的情形,真叫他气不打一处来,气她莽撞,更气自己大意,若是她就此送了命,他压根不敢想那光景。

赵铭恩胸中有火,扬起脸来横眉冷对,结果对上她水雾朦胧的泪眼,倏忽就将他一腔的邪火浇灭了。

他顺了顺气,“熊不仅能上树,而且身手矫健,比王妃利索百倍。”他指指她腰上挂的蹀躞七事,“若有下回,王妃记得用火折子,野兽多惧火光,只要令其不敢前,便有逃生的机会。王妃务必汲取教训,越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越不能冒失行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段郁早看呆了,一来一回几句话,便叫他生出无穷疑惑。可两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闹得气氛紧张,他忙出来打圆场。

“王妃别生气,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意外,王妃能临危不乱,已然是万里挑一,人中龙凤不知道熊会上树也没什么,臣从前也不知道,后来同熊交手,吃了大苦头,方才领教了它的厉害。”

段郁扬着笑脸说奉承话,可越棠只是哭,他为难地挠头,想递帕子,又闹不准给王妃递个帕子算不算逾矩,转脸看了眼殿下,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王妃先下来吧,今日是我失职,王妃若有气可以冲我撒。”赵铭恩生怕她挪腾时感到尴尬,贴心地转开眼,只朝她伸出手。

“滚滚滚。”越棠在气头上,压根不给他面子,恨声令他退开,示意段郁上近前来,“麻烦将军替我搭把手。”低头打量,盘算准距离后屈膝一纵,下地还算稳当,顺势踉跄两步,好歹扶着段郁的胳膊站稳了。

段郁惊魂未定,“王妃磕着哪儿没有?腿脚不疼吧?”

越棠定下神,正想活动两步,斜剌里伸过一只手摁在她肩头,“先别动。”

“你做什么?”越棠回头瞪他。

她满脸写着不悦,赵铭恩却熟视无睹,视线淡淡在她右踝上一点,“多年旧伤,正是将愈未愈的时候,王妃还是小心为上,先缓一缓吧。”

“要你多事,这时候倒知道装模作样假好心了。”越棠嘟囔着,终归不解气,扭身撇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还不忘朝段郁招手,“段将军我们走。”

赵铭恩立在原地,蹙着眉,看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婆娑树影间,清风送来余音袅袅。

“天色还早,左近还有哪儿得趣?劳烦将军替我领路别呀我还不想回行宫嗳,将军总回头瞧什么呢”

直到一丝响动都听不见了,赵铭恩方收回视线,无奈闭了闭眼。脑海里有片刻的混沌,心跳砰砰振聋发聩,好一阵,方才吁出一口气。她似乎很不吝啬对他展现娇纵不讲理的一面,他慢慢习惯了,并不着恼,可适才生死一线间的惊骇,似海潮般灭顶,哪怕此刻巨浪退去,思之仍惶惶悸震,余韵惊人。

沉默着循来路返回,出了杏子林,赵铭恩牵过马,回身打量,山道十八弯,依稀见得有两个身影肩并肩,摇摇晃晃地点缀着满山苍翠。他略顿了下,终是回过头,一勒缰绳背道而驰,往温泉宫的方向行去。

*

段郁原还挂心殿下,找他找不见,问王妃又问不出口,心里不免犯嘀咕。可王妃兴致勃勃,丝毫没叫杏子林中的意外吓到,他陪着在山间游逛,很快便将那点疑虑抛诸脑后,只顾逗王妃高兴了。

傍晚时分,将王妃送回行宫,他还没忘记杏子林里的那头熊。

“熊瞎子没眼色,竟敢冲王妃亮招子,死不足惜。回头臣带人去扒熊皮献给王妃,冬日里坐卧铺盖都好使,保准暖和,也算替王妃出口气。”

越棠眉头一哆嗦,连声说不必了,“我胆小,那畜生的遗骸不仅没法温暖我,还会令我噩梦连连。将军千万别麻烦了,我会记着你的好意。”

段郁愣了瞬,脱口道:“臣不是想向王妃邀功”

“我知道你不是。”越棠抬头望了眼宫门,顿住脚步侧过身,温声说,“在我眼里,将军是个率真利落的人,可巧了,本王妃也不耐烦拐弯抹角,就喜欢与将军敞敞亮亮地说话。今夏我随长公主暂居行宫,往后少不得与将军打交道,只愿将军别多心,互相揣度深意,实在太累了。”

段郁霎着眼低眉望住她,不知为何,眼中蓦地一热,心绪也翻涌起来。

“臣也觉与王妃十分投契。”边说边重重点了下头,咧嘴灿烂一笑。

他身后夕阳满天,年轻将领锐利的轮廓笼上了一圈光边,平添一分耐人寻味的华彩。

越棠一时发怔,段郁满以为她是累了,便侧身让到一旁,“王妃回宫后好好休息,若有吩咐,随时传召臣,臣无不从命。”说完招来个内官,将肩上的褡裢递过去,对越棠说,“杏子不禁放,若吃不完,王妃就让女使做成杏脯,酸甜生津,专治暑天食欲不振,比药都好使。”

就是这些杏子,险些叫她付出生命的代价,简直是世上最昂贵的杏子。越棠心有戚戚焉,勾手瞧了眼,一个个仍旧鲜亮饱满,完好无损,再回想起杏子林中那一刹——少年冷静精准地搭箭弯弓,只身猎杀猛兽,连挂在肩头的果子都没有丝毫磕碰。鲜焕跳脱的少年人,唯独这一瞬间,堪堪显露驰骋疆场的强悍本色。

二十二岁的少年将军,累赐五转功勋,不靠高门出身,皆由血汗浇灌。

才进重明阁,双成便一阵风似地迎出来,拉着她的胳膊上下检视,口中忙不迭感谢真人菩萨庇佑。

“王妃怎么才回来?可叫奴婢担心坏了。骊山上的刺客还没抓到呢,您忘了?就这么单枪匹马往山里闲逛,不说刺客,遇着野兽了怎么办?那段将军也真是的,不劝阻就算了,尽撺掇您涉险”

双成鼓着腮帮子抱怨,越棠却知道这丫头言不由衷,担心她涉险只是一方面,更多是气她找乐子没叫自己跟着一道。

她指了指那一兜子杏子,“段将军费了好大劲摘的果子,给你赔罪,下回领你亲自去摘。”

双成没顾上瞧果子,招呼她:“王妃饿了吧,奴婢这就传膳。”

“先去备水吧,不洗个澡我什么都吃不下。”越棠拾阶上楼,捶着腰嘀咕,“果然不能逞能,骑了一整天马,明日要受罪了”

女使得了吩咐,去西边次间预备浴桶,正好留下东次间里一室清净。越棠关上门往里走,顺手解

下腰间蹀躞带,蹬开脚上短靴,七零八落扔了一地。她叉腰扭了下脖颈,终于松快啦可谁料,长长一口气还没顺到底,珠帘一掀,眼前的景象登时叫她愣住了。

“你真是”她实在疲乏,连谴责的力气都没有了,摇摇头,自顾自崴倒在窗边的长榻上。

“温泉宫的戍卫简直儿戏,头天夜里放进来个‘刺客’,再三向本王妃保证会严加看守,结果就守出这么个明堂。”她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睨了眼不速之客,“赵铭恩,你不是对我避之不及吗,现在倒不请自来,还潜藏在我的内室里,这又是什么道理?”顺手拈起榻桌上的团扇,半遮着面,抛给他一个暧昧又挑衅的眼色,“难道是想通了,打算自荐枕席?那不好意思,你这盘菜放得太久,已经不新鲜了,本王妃不想吃了。”

不想吃了?

她惯会胡说八道,赵铭恩早练就了充耳不闻的绝技,可这几个字无端格外刺耳,叫他有了刨根问底的冲动。

为什么不想吃了?

话到嘴边,心中陡然浮出一个念头,她不想吃了,是因为有了新菜吗?

鬼使神差般地,赵铭恩往前迈了两步,拨开她障面的团扇,“段郁把王妃哄得很高兴吗?”

此言一出,赵铭恩便后悔了,因为眼前人的双眼“噌”地发亮,脸上的倦态奇迹般地一扫而空。

“赵铭恩,你是不是吃醋了?是不是怅然若失、感到不乐意了?”她举起团扇“笃笃”敲在他胸膛上,像是在叩问他的心。

吃醋是不可能的,他吃的哪门子醋赵铭恩闭了闭眼,理智提醒着他,这个话题实在不该再继续,可也不知道为何,他就是很想打探她的真实想法。

不过终究是忍住了,他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好定力。

“一派胡言,我不过有些好奇,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王妃发此感悟。”

“发生了什么你不都看到了吗?没看到的,也与你无关。”越棠一向没耐性同他兜圈子,只想逼他说真话,“赵铭恩,你怎么忽然对我身边的男人如此关注了?啧啧,还不承认自己心中有鬼这样吧,本王妃可以告诉你细节,只要你要先承认你喜欢我、担心我、想我,虽然屡次拒绝,但你其实十分想上本王妃的床榻。”

赵铭恩听得耳根火辣辣烧起来,尤其她仰着头望他,眼神狡黠却粲然,因先前解了腰带,一件翻领袍松松垮垮笼在身上,左右拉扯间,领口越发敞开。他无法自抑地心灼脸热,数不清第多少次暗自咬牙切齿地感叹,世上竟有如此女郎,用最坦然的神气,说着最露骨的话,天真又婉媚,浑然是噬魂夺魄的气韵与色相。

世间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调情吗?

似有张无形却旖旎的网,丝丝缕缕缠住他,他停了片刻,方从网中抽身。“王妃不愿说,便只当我没问过。”然后退开好几步,背手望向窗外,河山渺邈,他终于记起此来原本想说的话。

“我是来与王妃告别的。前几日刺客之事,段郁想必已将内情告知王妃,是个误会,若我没猜错,当夜那人并未打算伤害王妃。但我还是想提醒王妃一句,如今时局表面平稳,实则暗潮汹涌,即便不至于谋夺性命,却难保没有人心怀叵测,温泉宫之内,王妃还是多留心眼,慎重行事,切勿亲信于人。”

她拧起眉毛,“切勿亲信谁?段将军吗?赵铭恩你别带着个人情绪胡乱攀扯,段将军是好人。”

果然是睿王妃,听话总听不到重点,偏门左道的思路又很卓绝,总有意想不到的发挥。赵铭恩轻叹一口气,明知道她不会听,他还来走这一遭,不知为何要如此多余。

“言尽于此,王妃自己决断吧。我曾承蒙王妃庇护之恩,虽王妃对我多有不满,但我总是希望王妃平平安安的。”

她终于敛起不正经的神色,狐疑地盯着他:“赵铭恩,你又在玩什么花样,你是在与本王妃诀别吗?”

“诀别王妃言重了。”他仿佛被刺了一下,“王妃的安全无虞,我也有紧要之事需处理,暂且就不方便伴随王妃左右了。”她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他不由添上一句,“待事情尘埃落定,若王妃还愿意见我,那也是可以再相见的。”

他以为她会恼怒,会用这样那样的说法胁迫他留下,供她驱策取乐,可竟没有,她展现出空前的善解人意。

“也好,你就去忙你的吧。”她甚至冲他笑了笑,所有的失望,和若有似无的不舍,都冲散在真诚的笑靥中,“本王妃就等着你凯旋而归。”

她不再看他了,侧过身别开脸,似乎是不想亲眼见他离去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开始拆头褪衣衫,冷不丁听见有人咳嗽了声,声音惶急。

回头一看,越棠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都告别完了吗?难不成你真的转了性,舍不得我啊?”

赵铭恩有些尴尬,解释道:“此时出去惹人注目,可否借王妃的屋子暂避片刻,不需要很久,待天黑后我便离开。”

她哼笑了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前来敲门的女使打断了。

“王妃,都准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沐浴。”

她答应着,一边下榻趿鞋,施施然走到他身边,踮起了脚尖,慢声细语飘进他耳中。

“那你一个人呆着吧,本王妃要去隔壁沐浴了。”说完轻柔香风蹁跹一漾,一转眼就飘出门去了。

好潇洒的姿态,离别的赠语也余韵悠长。赵铭恩无言地目送她离开,感到她似乎真的变了,短短一日功夫,她的态度与从前大不相同,痴嗔笑骂,游刃有余,不再能轻易叫人看透了。

究竟是忽然大彻大悟,还是有了新的爱好?段郁那厮,当真有如此的影响力吗?

夕阳落尽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赵铭恩跳上长公主的车驾。近来他往来温泉宫,都作如此安排,可今日长公主却亲自随车相送。

他稍稍一惊,很快明白必是有了要紧的消息,“有劳姑母传信,可是派去鄞州的人回来了吗?”

“殿下猜得不错。”长公主颔首,却不急着说正事,撩车帘回首望了望,笑问他:“殿下今日带王妃上哪儿去了?”

白天的事,赵铭恩不太想回忆,敷衍道:“就在西岭逛了逛。”

长公主哦了声,“我怎么听说,王妃跑得可远了,连烽火台都上去了?”幽王为博美人笑,烽火戏诸侯,如今虽不复用,遗址却仍在山顶上。

赵铭恩听得蹙眉,才摔了跤,转眼又上山顶,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没轻没重,逞能给谁看?

长公主接着说:“前些日子王妃心情不好,我劝不动,这才邀她来骊山消夏,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好主意。王妃性情率真,待人诚恳,很容易交到朋友,在王府里是拘着她了,是该多出来走走,多看看外头的世界。”

长公主笑得颇有深意,赵铭恩只当作看不懂,潦草地附和两声,又提起鄞州的事。

当初长公主发现藏在睿王府的太子殿下,二人果断结成同盟,长公主替太子伸手,从刑部关押的鄞州仓曹口中审出一个名字,钱胜。钱胜是灾民动乱的关键人物,长公主自当派手下去寻,如今终于带回来了消息。

赵铭恩见她尚有心说闲话,料想一定是十拿九稳的好消息,结果却没那么简单。

“钱胜这个人是找到了,但除了我的人,另有一方人马也在寻他,暂且不清楚身份,总之不是官差。我的人见事有蹊跷,并未打草惊蛇,一面暗中跟随,一面快马向我传信。那一方人马找到了钱胜,又带他北上,看近日的路线,倒像是往京城的方向来。”

鄞州动乱是场阴谋,钱胜则是这场阴谋里关键且隐秘的症结,去寻找他的下落,无非两种目的,一是企图还原事情的真相,一是要杀他灭口。

赵铭恩凉声道:“别让他死了。”

“你放心,我早就吩咐过,一旦有异动,立刻把钱胜抢过来,捏在我们自己手中。”不过么,长公主倒不觉得这样的事会发生,“若要灭口,在鄞州找着人便能动手了,一刀下去一了百了,何必还要大费一番周章,没日没夜地把人挪地方?”

不是为了灭口,便是对当初的事情存疑,亲王薨逝、太子下落不明,这世上还有人想求得一个真相,隐隐同他

站在一处。赵铭恩没什么表示,只问:“人现在到哪儿了?”

“已经过了澄江,若真是往京城来,不出七日便至。”长公主问,“殿下有什么打算?依我看,钱胜可以扣下,带来会昌严审,至于押送的人不如留个口,只看他们向谁去复命。”

赵铭恩凝神片刻,摇头说:“钱胜要审,但不是在我手上审,我只管捏住活口。到时候请姑母把风声放出去,他活着,还到了姑母的手上,有人该着急了。”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28欲擒故纵

段郁在行宫衙署逗留至戌正,策马二十余里,回了趟会昌营。

会昌有营房五千来间,规整的院落呈棋盘状,由虎皮石墙围于其中,墙外是护营沟。中郎将、参领、校尉、护军、笔帖式军队从上到下的每一份子都携家眷驻于营房内,俨然形成了一个纪律严明的小城镇。

中郎君乃一营首领,自有他独门独户的院落,不过段郁孑然一身,懒得来回跑,一向在指挥府后院落个脚就凑合过了。

从前指挥府后院冷清,除了几个小厮,便只灶房的一位管事厨娘。近来却不是了,东厢里多了位祖宗,神龙见首不见尾,段郁每每穿堂过院时都放轻了手脚。

今夜他一只脚刚跨进院门,小厮便急急迎上来。

“将军将军,”小厮指了下他的屋子,“那位爷在您房中等半天了。”

段郁一惊,“你哑巴了?怎么不遣人来知会我?”

小厮苦着脸告饶:“那位爷说不叫耽误将军办正事,小的哪敢自专。”

段郁听了直挠头,“这话怎么说的,岂不折我的寿。”接过小厮递来的巾子,胡乱抹把脸,三步并作两步蹦向房门。

段郁出身徐国公府,母亲是陈王家的郡主、当今圣上的堂妹,论起来,与太子殿下正经是中表之亲。他与太子年岁相近,小时候常见面,虽说不上有交情,至少混了个脸熟。在段郁的印象里,太子殿下话不多、好相处,坊间也多闻他天资仁厚、聪颖精勤的好名声,他从一开始,就是众望所归的储君。

所以数日前,“下落不明”的太子殿下现身在他的帐下,段郁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毫不犹豫地表忠心,愿做拱卫殿下杀回东宫的那把刀。殿下却说再等一等,他闹不明白等什么,总之是正经事,谁知隔天就见到殿下被睿王妃呼来喝去,在睿王妃面前,殿下连太子都不当了。

不过段郁牢记君臣之分,上位者不主动告知的事情,臣子绝不过问。今夜让殿下久等,一壶茶都泡了三道水,这才是他应该解释的。

“周给事携礼部官员前来骊山,以防地动惊扰国朝皇脉,周给事对骊山周遭的地形地势不熟悉,今晚请臣前去商讨,这才耽误了时辰,怠慢殿下之处,请殿下责罚。”

“段将军言重了。”太子抬手一指下首的圈椅,示意他坐,“将军为朝廷效力,是孤不请自来,哪有责罚将军的道理。”

段郁心里咯噔了一下,“臣惶恐,请殿下吩咐。”

太子如今在会昌按兵不动,等待鄞州的证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丢出诱饵,暗中伺机,等敌人落入陷阱,一网打尽。他的对手并不强大,但阴险狡猾,冷不防一出四两拨千斤的杀招,难缠得要命。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亮明身份回东宫不难,难的是把朝野上下包藏祸心的钉子拔干净,而且要拔得名正言顺、大义凛然。

陛下秉持中庸之道,性情多少有些优柔寡断,若在太平岁月,要他对枕边人撕破脸无异于痴人说梦,破而后立是唯一的办法。太子被迫死过一次,这样的机会,不可能错过。

“孤记得陈王有两个儿子。”太子说,“年长的的已封世子,年幼的那位,娶了同安郡公族兄之女。”

段郁久不在京城,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同安郡公就是孙贵妃她爹。因贵妃受宠,孙家荫封郡公,门庭水涨船高,陈王的小儿子娶了孙贵妃的族妹,那位孙家女,岂不正是他段郁的小舅母。

孙家,贵妃,二皇子段郁迟钝地嗅出了一丝凶险。军中没那么多宦海曲折,他鲜少锻炼过说漂亮话的技能,情急之下,额头上直冒冷汗。

“殿下记得不错,臣家中与郡公的确沾着亲不过吧,拐了好几道弯儿,实在说不上太亲殿下不知道啊,臣的母亲年轻时爱好畋游,有一回马失前蹄,母亲从马上摔了下来,从此就不大爱走动了。每年只在万寿节时前往大明宫谒见陛下,连陈王府很少回,更别提什么孙家了。”

段郁说完深深吐纳了一口,庆幸自己有急智。却听见太子说:“郡主与陈王府血脉至亲,至亲间有往来,再合理不过,将军误解孤的意思了。”

“那殿下的意思是”他躬着腰,隐秘地擦了下汗。

太子掏出一封信笺递过去,“段将军在外从军,应当常写家书回京吧?下一封家书中,请将军务必提及此信中的消息,好让国公与郡主知晓。”

段郁一目十行地看完信,惊得合不拢嘴。殿下既找到了鄞州作乱之人,为何不送进刑部大狱,玩什么猫捉鼠的把戏?

“殿下吩咐,臣绝无异议”段郁为难地挠头,一抬眼,撞上太子洞察秋毫的眼神,心头一趔趄,瞬间彻悟了,“兵不厌诈,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一定将此事办妥当。”

只是吧,殿下借他段家引蛇出洞,这份信任不能细品,细品之下有如接了个烫手山芋,相当不是滋味。他脸上藏不住事,太子一瞧就明白了,便给他吃颗定心丸。

“将军不必多心,此番犹如平乱,国公府将事情办好,便是平乱之功。待一切尘埃落定,孤会嘉奖徐国公满门,既往种种一概不咎,孤与郡主依旧是姑侄至亲。”

段郁松了一口气,“殿下仁慈,臣感激涕零,殿下放心,臣这就去写信,明日一早命人捎回京城,保准不耽误殿下的计划。”

说完一揖作到底,只等着告退,谁知却迟迟不听太子不发话,掀眼帘往上一窥,太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有什么吩咐?”段郁热络地为主分忧,表示从事业到生活上都可以效劳,“臣见殿下眼下有青影,是不是近来没休息好?臣这个院子是简陋了些,统共就三个帮手,他们在边地糙惯了,一时要细致起来,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殿下若愿意,臣明日顺带往家里捎个信,要两个信得过的女使过来,专门伺候殿下起居。”

他殷勤备至,结果太子似乎并不买账,憋出一句“不必”,隔了一会儿问他:“今日段将军上烽火台了?”

话题忽然大转折,段郁稀里糊涂地说是啊,“睿王妃问臣山巅有哪里好玩,臣就带王妃去了烽火台。”

“睿王妃不是受伤了吗?”

段郁啊了声,反问道:“王妃受伤了吗?没有吧,王妃没向臣提起,臣也没瞧出来啊。”

真是个呆子。赵铭恩有些不悦,垂下眼不说话。适才在重明阁,她不过在他面前走了三五步,他就瞧出她右脚不堪受力了。这段郁不是很会哄她高兴吗?却如此粗心大意。

“将军马背上风餐露宿惯了,女眷却不比将军骁勇,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经不起折腾。若有下回,将军应当劝诫,不该纵容王妃到处乱跑。”太子抚着膝头,慢条斯理地说,“非常时期,谨慎为上。行宫若有三长两短,惹来

京中侧目,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段郁心中一凛,“臣明白了。”思及睿王妃,唇角却不由牵起来,那抹笑意落在太子眼里,充满了轻佻的味道,无端就让人生气。

“你笑什么?”

“啊,臣笑了吗?臣失仪。”段郁揉了揉脸颊,说殿下恕罪,“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王妃是殿下的婶母,殿下怕婶母受累,一片孝心赤诚可表。臣会把握好分寸,尽量满足王妃的要求,同时也会看顾好王妃的安全,必不使王妃受伤,不使殿下孝心蒙尘。”

太子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一口茶噎在嗓子眼里,半晌才顺过气来。

“论辈分,睿王与郡主是堂姐弟,睿王妃不也是你的舅母吗?”

段郁结结实实地愣住了,真奇怪,如此明显的事实,他怎么从来没想过?什么舅母,那个称呼冠在她身上,像是偷穿了长辈衣服的小孩,哪哪儿都别扭。

他囫囵笑着,“臣是段家人,不配与王妃攀亲戚。臣会谨记身为臣子的本分,尽忠职守,悉心照料,务必让王妃高兴。”

太子瞧着仍不大满意,垂着眼帘,一下下刮手中的茶盖,慢吞吞地饮一口茶,再饮一口,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

“王妃向段将军问起过孤吗?”

段郁想了想说:“没有。而且臣牢记殿下的吩咐,未得殿下的允许,臣绝不会透露殿下的身份。”

太子不置可否,似乎再无话可说,站起身振了振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段郁茫然地跟上两步,见太子穿过小小的庭院,回到东边厢房,将房门阖得格外响。

生气了?段郁不明就里,究竟哪句话触及了殿下逆鳞?惘惘调过视线,忽然发觉夜色真好,璀璨星斗挂了满天,若是在骊山上观望,大约会有苍穹低垂、揽月入怀之感吧!

也不知道睿王妃在做什么,段郁摇着头迈进门槛。若是能一嗓子喊她仰头就好了,美景不能分享,人间最是遗憾。

*

睿王妃着实累着了,沐浴后草草用了些吃食,擦完牙便上榻睡去,良宵美景一丝边都没摸着,一气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后果然浑身酸疼,连重明阁的二层楼都爬得吃力。越棠龇牙咧嘴地捶着腿,“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这块肌肉。”

既然走动不便,那就不走了,反正睿王妃既不需要操劳朝堂公务,也不需要打理王府琐事,一张美人榻挪到廊子上,凭栏品茶焚香读闲书,读累了就望着远处的丰草长林发呆。

今日的天格外热,明晃晃的艳阳蒸腾着万物,稍稍盯久一些便眼晕。一切都是静止的,恍惚间,山林中有个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石青色的衣袍,头顶束一圈赤红的冠带,身姿挺拔,隔着老远也不耽误那丰神俊朗,仿佛一位故人

越棠闭上眼再睁开眼,这下终于看清楚了,什么人影,那是一座塔,林海随风摇荡,宝塔也若隐若现。

越棠扯了扯唇角,对自己感到无语。这算什么,满目河山皆是你吗?

这是他第二次消失了,这次有点长进,知道先来同她道别,但还是让她很不是滋味。昨日她见到他,先下手为强,来了一招欲擒故纵,男人不都这样吗,被追求只会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她说不玩儿了,他才能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可他竟是来告别的,一个完美的、恰到好处的转身,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以退为进,人家直接退到她的世界之外,再多的手段,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她直觉他们应该还会再见的,但仍抑制不住失落。心像是被剜去了一个小角,没切到要紧的筋脉,依旧觉得堵得慌。

垂眼看,才子佳人的故事味同嚼蜡,越棠把书册盖在脸上,索性崴身半躺下闭目养神。意识将将散漫的时候,又被双成的声音拽了回来。

“王妃,长公主殿下遣了位女医官过来。这位医官极擅长推拿之术,有祖上密不外传封膏与药方,您要不要试一试?”边说边走近榻边,将越棠脸上的书册扒拉下来。

越棠懒懒地睁开一只眼,“长公主今日在行宫吗?”

“好像不在。”双成没太留心,只是听重明阁外头的侍卫提了一嘴,“殿下出去了,想来是知道王妃昨日受累,就没邀王妃同行。”

此番骊山之行,是长公主一力促成的,原先也说要领她游山玩水,结果到了行宫,长公主似乎有自己的事要忙,根本顾不上她。真奇怪,她身边的人都好似在筹备着什么,紧锣密鼓,却秘而不宣。赵铭恩,长公主,甚至是她的兄长

越棠心念一动,隐隐窥见了一线天机——有没有可能,他们都是一伙的?

此念一起,便像野草一般疯长。越棠随口让那女医官进来,褪去外衫,面朝下伏在榻上由她施为,脑海中回忆着过往点滴,许许多多的线索,似乎都有了更完整的前因后果哎哟!

惊人的发现很快被打断了,因为那位医官完成了触诊,开始真刀真枪地上手,第一下就摁得越棠一激灵,像一条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王妃恕罪,臣尽量轻一些。”医官似乎见怪不怪了,温柔却坚定地宽慰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越棠直抽气,“你啊别别别碰那里”

医官的技艺精湛,看来并非浪得虚名。这种感觉很玄妙,酸疼的肌肉被缓缓地、有力地蹂躏过去,每一分酸疼被放大到淋漓尽致,酸到极处,竟成就了一番打碎后再重塑的舒爽。医官将她从上摁到下,摁完后她简直像死过一回,浑身都湿透了。

她气若游丝地喊双成,“赏赏医官”勉强扭过头,冲医官展露出半个笑。这会儿才看清医官的面貌,二十余岁的女子,没想到这样年轻,手上就有这般绝活。

“大人有一双回春妙手,有劳您了。”

“王妃谬赞。”医官宠辱不惊地谢了赏,又向她交代了些修养的注意事项,“行宫的汤泉名满天下,王妃既然来了,何不去试一试?虽不能愈百病,但可舒络筋骨、宁气安神,对王妃眼下的症状是极有助益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温泉宫有汤泉十余处,天子及内命妇的汤池旁人没有资格染指,西边的宜兰汤、芷萝汤等等,她却是可以享用的。

越棠被说动了心思,于是趁日暮之时乘辇出昭阳门。大大小小的汤池皆在行宫南侧一片,每一处汤池自成一园,缀以奇珍异草、假山亭台,一路穿廊过院,很有游园的致趣。

管事的内官早早得了消息,候在随墙门外迎她下辇,一路引她入内殿更衣。内官立在殿外击掌,宫人流水似地鱼贯而入,衣衫罗帕茶水吃食样样俱全。

汤池沐浴,不仅是濯涤养生,还是放松身心的无上享受。内官是温泉宫的老人了,先帝每岁游幸骊山,可自陛下登基,临幸却寥寥,内官仿佛一位空有十八般武艺、苦于无处施展的高人,好不容易逮到京城的贵人,格外殷勤地献宝。

“汤池水暖,骊山景美,日暮斜阳脉脉,入夜揽月摘星。王妃若嫌清净无趣,奴才可以给您安排,宫里有琵琶国手,还有坊间最富盛名的娘子,唱叶七郎新作的《菩萨蛮》。王妃愿意听什么样的小曲儿,只管吩咐奴才。”

越棠谢绝了内官的好意,只让人都退下。挽好头发裹上纱罗,搀着女使的手,翩翩入了池。

赐给外命妇的汤泉其实都不大,十来丈见宽,站在底下池水刚好漫到肩头。边上有两层台基,靠上去再在脑袋下垫个小枕头,惬意得忍不住叹息。

果然人人都想当皇帝,帝王家的享受,实在无与伦比。

“王妃,王妃。”边上的女使递来一杯茶,“先前宋大人嘱咐了,汤泉沐浴最怕失水晕厥,您不渴也用些茶啊”

女使的语调蓦然陡转,越棠回过头,只见她的脸上满是惊怕,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不远处

的一堆假山。

“有有有个人”

越棠顺着方向看去,假山岿然不动,连一棵草都没有。她一哂,“又来啊?一样的把戏玩两次,傻子才上当。”

于是拍了拍女使的手,示意她别怕。接过茶盏饮了口茶,再侧过身来时,一把冰凉的刀锋悄然无声地抵在她的颈侧。

“别动。”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29你这样,本王妃很难不……

越棠没有动。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得她魂不附体,手都抬不起来,遑论奋起反抗了。

暮色四合,身后的宫室前风灯高悬,迷滂的光线陷在蒸腾的水汽里,要离得极近,才能发现汤池边的异样。

脸颊上忽然一热,越棠从余光里看见身侧的女使抖如筛糠,手里的茶盏都端不稳了,茶水漫出来,兜头浇了她一脸。好在茶水不烫,浇得她醒了神,越棠润了润艰涩的喉咙,准备同这刺客谈一谈。

“这位壮士”

“闭嘴。”没等她亮出筹码,刺客一手捂住了她的嘴,“王妃,匕首不长眼,不想破相的话就慢慢站起来,随我走到汤泉外。”

刺客的两只胳膊都架在她的身侧,如果边上的女使心领神会,说不定能窥准时机,抄起茶壶狠狠砸向刺客的后脑勺。她尝试着扭头,可根本拗不过刺客的禁锢,只能暂且作罢。

“我劝王妃省些力气,乖乖听我的吩咐。”刺客的声音隔着面巾,朦胧中仍能辨出显然的不屑,哪怕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根本不当回事,“王妃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我的匕首便会对王妃客气些。”

越棠“呜呜”哽咽,壮起万分的胆魄,抬手拍了拍刺客的袖口,表示有话要说。

“王妃若打算高声呼救,我保证那会是你此生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明白吗?”见她点头,刺客才将手掌撤下半寸。

“我没有穿外衫。”惊惧与心怀不轨交织的颤抖,听上去和羞赧没两样。越棠愈发拢紧了池水中纱罗,“壮士既知道本王妃的身份,自然明白挟制是一回事,玷污又是另一回事。我愿意配合壮士离开汤池,但需要一件罩袍。”

刺客没有立即作答,越棠也不在乎,她只是想尽量拖延。汤池的青石壁上雕有鱼龙,只要拨弄那龙尾,便会牵动长长的机簧,在身后的宫室中摇动铜铃。只要拨弄龙尾她全身的力气都绷紧在指尖,屏息去够斜下方凸起的雕刻,堪堪就要触到,却听刺客说了声“那好”。

“你,去殿内给王妃取件外袍。”他转向女使,冷冰冰地警告,“取了衣服就出来,别生事端,谨记你们王妃还在我的刀下。”

他竟松了口!越棠来不及多想,趁机扭头看女使,企图给她送去个“不必管我,务必生事端”的眼神。怎奈女使浑浑噩噩,压根没接住她的暗示,仓皇地迈步往宫室里去了,片刻后,便怀抱衣衫赶回来,看样子,果真听了刺客的话,没敢惊动任何人。

越棠泄气了,再没有借口拖延,只能一步步迈上石墀。身上裹的纱罗吸饱了泉水,分量意想不到的沉重,硬生生将她往下拽,她没防备,果真一个趔趄,身子直打晃。所幸女使及时拉住她没摔倒,可脖颈上却蓦地一凉,她还没反应过来,女使已经拔嗓子颤巍巍一声尖叫。

“血啊王妃您流血了!”

想是刀锋避不及,划伤了她颈侧。吹发可断的薄刃,连见血都是无声无息的,越棠尚来不及觉得痛,茫茫然瞧着女使,又转眼看那刺客,却见他也难掩错愕,仿佛想不通利刃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电光火石的一刻,越棠当机立断,蓄力提膝,重重地朝刺客**顶去,生死攸关间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十足的准头,刺客一下子被她顶弯了腰。

忍住了痛打落水狗的冲动,越棠抓起女使的手发足狂奔。

女使也终于进入了状态,高声呼救:“快来人啊!有刺客!”

一口气奔入内殿,匆匆裹上外袍,闻声赶来的内官一眼便瞧见她脖子上挂了彩,大惊失色将她围在中间,“保护王妃!有刺客!”紧接着又指派人,“快去,快去请医官!”

行宫的侍卫很快将院子团团围住,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无奈留下一队人保护睿王妃,余者四散开来,追捕刺客的下落。

“跑了?”越棠胡乱抓了条罗帕,摁住颈侧的伤口,歪着脑袋看向殿外。

“臣无能。”领头的侍卫面露愧色,“臣等前来时已不见刺客的踪迹,敢问王妃,是否记得什么刺客的特征?”

特征啊越棠心有余悸,坐在圈椅里眼前还一阵阵冒金星,一旦仔细回忆,心跳便急促起来。

“那个刺客”话到嘴边,视线落在侍卫陌生的面貌上,蓦地顿住了,“长公主回宫了吗?”

边上的内官忙应了个是,越棠说:“我想见长公主。”

内官有些为难,“眼下刺客还未落网,在外走动,恐怕有危险。王妃有什么话,奴才可以代为向长公主传信。”

越棠也不勉强,便说算了,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你们都去外头守着吧,我想静一静。哦对了,多点些灯,把屋子里外都照亮。”

医官来得很快,替她清理了脖颈上的伤口,细细撒上药粉,然后留下好几个瓶瓶罐罐,一一向女使解释用法。

“万幸伤口划得不算深,没有伤及经脉,眼下血已经止住了,王妃不必担心,只需按时上药便好。臣开了一些内服的汤剂,王妃这几日若出现惊悸、夜不能寐的症状,再传臣来,臣为王妃调整药方。”

医官走后,外头的内侍又来问王妃可要用茶水吃食,越棠没心思理会那些,只问他:“外面还没有消息吗?”盘算时辰,哪怕闭锁宫苑一间间宫室查问过去,只怕也差不多了吧!

“好像还不曾有。”内官苦着脸,连连请罪,自觉底气不足。也是的,南边这一片围绕汤泉池的殿宇乃是皇帝巡幸的核心区域,天子若携内眷来此,寝殿就在此间,按理应当比王妃及长公主的住所守备更严苛才对。

这时候,外头又喧哗起来,依稀瞧见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尤其显眼,风风火火蹦跶到园中,闯进了一片交叠错落的灯影里。

越棠牵了下唇角,心情略略松快。她满以为先来的会是宋希仁,没想到是段郁。

“臣救驾来迟,臣有罪。”段郁阶前站定,见屋内人冲他抬了抬手,方才跨进门槛,不便走得太近,可她颈间的包扎太显眼,细打量,都能发现隐隐洇出的血痕。

段郁顿觉气涌如山,前几日从会昌营带来的兵马还未撤走,一直在缭城外戍守,他适才已听手下回禀,其间并无人窜逃,那就说明贼人还在行宫内苑。

他一路行来,已经窝了一肚子火,忍到此刻,再不想忍了,转身把门卫守着的侍卫头子喊了过来。

“本将军都从会昌赶到了,行宫还没搜出个结果吗?行宫内苑,视同京城大内,本将军的人搜不得,但是凌都尉,若贼人迟迟找不出来,本将军就不得不怀疑,这行宫里是不是有人监守自盗了。到时候您趁早摘了这官帽向圣上请罪吧,省得本将军上表参你。”

越棠不由侧目,启唇唤了声“段将军”,打断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等人都退下,她才冲段郁笑了笑,“我竟不知道,将军还有这一面,威风凛凛地撂狠话,好大的官威。”

段郁骂完就舒坦了,听越棠调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臣见王妃受难,一时气昏了头。也是温泉宫守备多年不历练,太过松散,受两句申饬也是应该的。”

正说着,他身后踱出两个人影来,一个碎碎念着“王妃王妃”凑到她身边,是双成,另一个则走近了蹙眉上下打量她,居然是阿兄。

越棠惊呼:“阿兄来了!”有生之年头一回,她竟有种扑到阿兄怀里哭一哭的冲动,站起身,却犹豫着不敢跨出那一步。

“听说你受伤了,我能不来吗。”仿佛心有灵犀,周立棠试探着环住她的肩,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叹息道,“阿兄来迟了,很抱歉。阿兄听报信的内官说了经过,千龄很勇敢,千龄是周家最勇敢的女郎。”

越棠从小是与阿兄耍着嘴皮子长大的,兄妹间的情分牢不可破,可从不放在嘴上,别

人家兄长的纵溺、娇宠,从来没在阿兄身上出现过。今夜死里逃生,让阿兄展现了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温情一刻,越棠感动之余,竟有些不习惯。

她破涕为笑,“周家只我一位女郎,阿兄的夸赞不诚心。”

周立棠都依她:“千龄比我更勇敢,满意了吗?”

一时间气氛无比缱绻,段郁在一旁看得牙酸,无端觉得挠心抓肝。好半天,还是咳嗽了一声,“我说,那个什么。”两道目光望过来,他心虚地翻眼望天,“周兄与王妃现在说这些,怕是还有些早。刺客还未落网,臣斗胆,还是想问问王妃,可记得什么关于刺客的线索吗?臣必得亲手将那贼人索拿下狱,才可安心。”

这话先前那侍卫头子就问过,越棠因心有挂碍,只含糊说受了惊吓,记不得了。阿兄与段郁都是她信任的人,便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那刺客偏于瘦削,约摸这么高。”越棠比了个高度,大约同阿兄鼻尖处齐平,“他蒙着下半张脸,眉眼间无甚特别之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左手持刀,身手不算好,至少不是个练家子,否则也不可能叫我逃脱。哦,还有他的衣衫”越棠细细回忆着手感,“应当是斜纹织花的麻葛。另外,他身上有鱼腥气。”

段郁频频点头:“生死关头,王妃还能观察到这么多,已然很好了,都很有用。”犹豫了下问,“汤泉边灯火不明朗,王妃确定看清了刺客衣衫的罗纹吗?”

“不是看,我摸到的。”

段郁哦了声,细琢磨她的形容,很快有了怀疑,“身形瘦小,或许是行宫内的内侍。”宫中内官,对殿宇形制及人员排布比侍卫都熟悉,事后一转身,又成了循规蹈矩、面貌模糊的小人物,难怪到现在都摸不着行踪。

越棠却摇头,“不是内侍。”见段郁没太听进去,她重新演示了一下自己面对刺客的神勇反击,平静地描述,“我顶中了他的要害,因此确信他没有净身。”

段郁和周立棠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唯有双成由衷赞叹道:“王妃威武!回头也教一教奴婢吧。”

“这有何难,当然可以。”越棠倒不觉尴尬,大大方方地论起利弊,她不想给双成不切实际的期待,“但这一招能不能得逞,很看运气,天时地利人和差一点都不行,稍有不慎,便会被贼人制住下盘,你就没有逃脱的机会了。今日算是我运道高,若你遇到意外,还是要酌情应对,明不吗?”

周立棠终于听不下去了,大而化之地一挥手,“好了好了,你还论起格斗习武了,自己懂得多少?别误人子弟。”

段郁插了句嘴:“王妃若愿意学,臣可以教王妃两招防身之术。”

忽听见外头敲梆子,夜色渐浓,众人顿觉偏题了正题。段郁招来手下督促了几句,他虽不能领人搜宫,但遣几个手下跟随侍卫协查,凭谁也挑不出错。

“有件事我想不通。”越棠忽然说,“刺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觉得他应当不是针对我。”

外人只看见她颈侧伤口骇人,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其中情形。伤她的那一刀,并不是刺客有意下手的,甚至见到血的时候,刺客瞧着比她更意外。

其实就算不知内情,闻者也都觉蹊跷。双成说:“王妃您性情和善,从来不与人结怨,奴婢最清楚了。刺客必不是针对您。”

不是针对她本人,那或许是睿王府的旧怨,抑或是段郁偏头瞧了眼周立棠。

周立棠不置可否,只问:“京中睿王府的守备,比之骊山行宫如何?”

王府再深宏,戍卫的力量也远不能与行宫相较,若真是寻仇,定不会放着容易的路不走,大费周章摸进温泉宫来冒险。

越棠隐约有了头绪,“照这么说,这是场无差别攻击,不论是下手的对象是谁,只要是行宫里的皇亲国戚都行。刺客没打算伤人,他想挟持,然后谈条件。”

至于为着什么事、向谁谈条件,只有弄清楚刺客的身份,方能知晓了。

夜里起了一点风,卷着白日里残存的暑气进殿内,廊下低垂的竹帘“啪啪”地叩打着窗棂。一片静默中,越棠不由掩袖打了个哈欠,段郁立刻说:“天晚了,王妃今日受了惊吓,臣护送王妃回去休息吧。”

刺客还未落网,内官不敢放她随意走动,可段将军都发了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即吩咐人去为王妃开道。

段郁说不必,“有本将军的人在,你们都退下吧。”

因是往内宫去,周立棠不便同往,他拍了拍妹妹的肩,“有事别自己闷着,来和阿兄说。”又转而向段郁欠了欠身,“有劳段将军,麻烦将军看顾舍妹。”

“不麻烦,不麻烦,周兄与我客气什么。”

因搜查刺客,抬辇的宫人不知被安排到哪儿去了,越棠只能步行回重明阁。今夜宫中的灯格外亮,水榭歌台在月色下有另一种秀丽,原本她心中乱糟糟的,开阔天地间走一走,倒平静了些许。

她同段郁开玩笑,“将军与我阿兄相熟吗?都称兄道弟了。”

段郁道:“臣慕周给事之名许久,从前没有机会结交,近日为着门下省的公事,周给事常与臣一道探讨,这才熟悉起来。”

“我阿兄不是热络的性情,往来密切的朋友寥寥可数,都是自小便认识的世交子弟,同僚间的情谊,似乎不过尔尔。”越棠端详他飞扬的眉眼,觉得有趣,“还得是将军,为人率诚,连阿兄都对将军青眼相加。”

段郁咧嘴笑:“臣只当王妃是夸臣了。”

重明阁地势稍高,阁前栽大片的翠竹,竹林间有小径可省两步脚程。拐过最后一道弯,越棠停下脚步,“将军就送到这里吧。近来总是麻烦将军,我都算不清了,等事态平息,我一定好好答谢将军。”

“都是臣的分内,王妃还要与臣见外吗。就是”段郁摸了下鼻子,显得不太好意思,“有个人,臣恐怕得让王妃见一见,望王妃不要怪罪才好。”说罢摆了下手,让身后的人都退下。几个兵勇退至竹林外,唯独一人没动弹。

段郁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却行两步,“那臣也告退了。”也不知是对谁说。

风声萧飒,竹影婆娑,眼前的人抬起头,静静打量着她,越棠也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又是你啊。”她叹息,“赵铭恩,你让本王妃说什么好呢?说走的是你,转天就回来的也是你,你这样,真的很难不让本王妃怀疑你的本心。”

竹林幽深,随重明阁不规则的外墙蜿蜒,一视同仁地遮掩着各人幽微的心思。墙上造漏窗,越棠身后恰是一副鹿衔灵草,越过镂空处望去,还有一副凤穿牡丹,两处相对,透出另一侧的翠竹来。若不细琢磨,定是想不到,两道墙相隔,此处的情形还能瞧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你。”

两幅漏窗之后,有人无声地惊叹。那双眼睛盯在赵铭恩的脸上,眼里盛满了惊异、渴望,还有仇恨。

“终于逮住你了,太子殿下。”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30充满活力的生命

温泉宫的消

息送达会昌营的时候,最开始,段郁与赵铭恩都是不大相信的。

段郁啧了声,横竖看眼前的行宫侍卫不爽,“怎么又来一刺客,上回装神弄鬼的人查清楚了吗?一样的招子使两次,真把人当猴耍啊?”

可接着听说王妃与刺客短兵相接,脖颈上的血都染红几条纱罗了,还止不住,段郁整个人就不好了。

“怎么还真能让王妃受伤呢!尽是一群废物行了行了本将军知道了。”他恼火地摆手,来回打转,寻自己的刀,“本将军这就带人前去,你先把营里的疡医领回宫,给王妃瞧伤。”

段郁边整理衣冠,边盘算着带上军中最优秀的斥候,等身高的铜镜里忽然现出一个身影。

他忙回过身去,“殿下刚才听到了吗?温泉宫出了事,臣得去盯着,今夜恐怕不能陪殿下沙盘斗兵了。”

“正事要紧。”太子淡淡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温泉宫今年并未接圣驾,不过一位长公主,一位无权无势又寡居的王妃,却闹出这样多事端,绝不是巧合。”

段郁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长公主与睿王妃的分量都不足以成为靶子,那骊山还有谁在?看来太子殿下的影踪,终是落于人眼了。

“臣这就吩咐内外加派人手,保护殿下安全。”

谁知殿下摆弄着那顶欲盖弥彰的幞头,又一次戴上了,数不清第多少次乔装成他的亲兵,“加派人手,大声昭示此处有异样吗?”不由分说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走了,“孤与将军同去,究竟是何人在搅动风云,孤也想会会。”

段郁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殿下,这不大妥当吧若有消息,臣一定立刻遣人禀告殿下,殿下还是留在会昌更安全。”

太子却已经撩袍跨出了门槛,“不是说睿王妃重伤吗?既伤得重,孤还是亲自去看一看,若是没见上王妃最后一面,孤如何对得起王叔。”

“殿下果然周到。”段郁好不容易阖上了惊掉的下巴。

所以眼下见到她,皎皎一双眸子在月色下分外清亮,赵铭恩悬着的心蓦然就落了地。事关生死,她都没有忘记玷污他清白的用心,刺客的刀没有吓到她,发挥依旧稳定,一开口就是无中生有的风花雪月。

她还活着,并且有逞口舌之快的闲心,赵铭恩庆幸之余,甚至有点欣慰。他没计较她语气中的揶揄与嘲讽,而是细问她有关刺客的细节。

“你来就是想问我这些话?”越棠怏怏地调开视线,“我累了,大晚上的不愿在外头回忆倒灶事,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段将军吧。”说完真就撇下他走了,可没两步,又停下来,转身问道,“你就打算这么在行宫里晃荡?不怕被人看见脸了?”

赵铭恩摸不准她又打着什么算盘,“王妃有什么建议?”

她抬起手臂,衣袂在夜风中飘扬,五指渐次握紧,比了个尽收掌中的动作,“本王妃罩着你啊,金屋藏娇,听说过吗?我可以把你藏在重明阁的内寝,哪怕天塌下来,都没有人敢冒然造次。”

好露骨的言语,好放浪的形骸。凭越棠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用波澜不惊的语调,说些凛然又不失礼数的场面话,权当一切都没有听见。可意外的是,这回他居然沉吟着没做声,似乎真心在纠结要不要答应。

越棠来了兴致,惊讶之余有窃喜,重又踱回他身边,招猫逗狗似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真想被本王妃金屋藏娇呀?可以,只要你回答本王妃一个问题,不许回避,不许粉饰作伪,必须是真心话。”

“王妃想问什么?”

他语气平淡,神色也一如往常,越棠倒拿不准他究竟怎么想的。至于问题,她也是随口一说,这会儿真是累了,没心力同他斗法。

“先欠着,什么时候本王妃想问了再说,总之你答应了,是也不是?”见他微微颔了下首,越棠满意地笑了笑,说行吧,“那就这么定了,随本王妃来吧,娇娇。”

她没往正门上去,领着他七拐八绕,沿外墙根走。时不时偏头瞟他一眼,看那一脸不正经的神情,赵铭恩就知道她是彻底想歪了。

其实他顺水推舟留下来,纯粹是因为温泉宫内有人搞鬼,她一点概念都没有,肆无忌惮万事不愁,保不齐什么时候又得挨一刀。更何况,他隐约觉得行宫的异样与自己这位“下落不明”的太子有关,连带她遭了殃,怎么着也得弥补一下过失,就近看顾她,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派去鄞州的人已在回京的路上,算算路程,尚有五六日便能到他手上。一应人员都布置妥当了,这五六日间,他正好有空闲,等捱过去,就轮到他亮明旗帜打扫逆贼,那便再没什么可担忧了。

个中情由,赵铭恩没法解释,她对他妄下论断,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时不时地,她还要来一句惊人之语:“我劝你不要太得意,本王妃答应收留你,并非是对你回心转意,前日我说不想吃你这盘菜了,今日这话依旧作数。”

是吗?赵铭恩表示知道了,仿佛无可无不可。

“本王妃是给段将军面子。”她兀自解释,“段将军于我有恩,我当然要顾念他。你若四处乱晃牵扯出事端,回头再连累段将军,本王妃良心上过不去。”错眼一瞧,见他扬起脸深吁一口气,越棠以为他不服气,“本王妃说话不中听吗?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有,我是觉得今夜有些热,胸闷气短。”

她只带一名侍女,再加上他一个,也并不起眼。从重明阁后院的角门溜进去,一个人都不曾遇上。

“王妃这里的守卫,一向如此松散吗?”虽然很顺利地混了进来,赵铭恩看出了更深层的忧患。

结果双成接过话,“是王妃吩咐叫留门的。咱们入温泉宫头一晚,便遇上了一闪而过的‘刺客’,且迟迟没闹明白始作俑者,王妃说留一线疏漏,让对方以为有机可乘,万一有人卷土重来,咱们一定抓他个正着。”

其实她也想事情,并不是表面上看着那样只知游乐,没心没肺。她脸上隐有得意,那种等人的夸赞的期待过分天真,让人不忍叫她落空,赵铭恩只好顺势奉承她,“王妃深谋妙算,确实是个好办法。”

“这算什么。”她满足又矜持地客套,简单的快乐,很能感染人。

不过等入了夜,赵铭恩才算见识到,她的快乐都是纸老虎。

睿王妃与双成两人一个打掩护,一个在背后行动,悄没声儿地将他带上二层楼。楼上东首用作内寝,次间单独开门,面南窗有张罗汉榻,通常留给上夜的女使,碧纱厨后的次间并尽间摆架子床、格架书案、明镜妆台,那才是王妃的香闺。

如今既有新人来,上夜的女使便免了差事。双成很有成人之美的雅量,给新人一一指点了日常用具,便抱着自己的被褥往西边次间去了。

房门“吱呀呀”地关上,那悠悠的余韵,落在有心人耳中,似乎别有一番意味深长。房中留下的两人眼观鼻、鼻观心,最后还是越棠先打破了尴尬。

“我睡眠很好,夜间基本不会惊醒,也不会使唤人做着做那的,你暂且放心睡你的安稳觉。”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他,“你呢,睡觉安分吗?有没有打呼噜、说梦话之类的症状?要是有,我可接受不了。”

她的话总是令人猝不及防,赵铭恩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关照起自己的睡眠情况。太子殿下没有枕边人,上夜的侍从也不会来告诉他“殿下您昨夜打呼噜了”,“殿下您在梦中喊母后”,这叫他如何得知?

赵铭恩踌躇着摇了摇头,他睡得还算安稳,夜里睡下去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应该没有那些坏习惯吧。

越棠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应该没有?你不会糊弄我呢吧赵铭恩,你怎么不早说!”若早知道,她非得多谈几个条件才行。

赵铭恩无可奈何,“如果惊扰王妃休息,我便一整夜都不睡了,这总该可以吧?”

越棠哼哼两声,算是勉强接受。其余的话可以醒来再说,她转身移开槅扇,翩然往里去了,“先这样,我歇息了,外间的灯替我留一盏,你也早点睡吧。”

槅扇重又阖上,不多会儿,夹纱上的柔光一黯,兵荒马乱的夜归于沉寂。可紧

接着,却听两声闷响,伴随着女郎低声喊疼,还带着哭腔。

赵铭恩忙起身走近槅扇,抬手欲叩门,又顿住了。里头的人没再喊疼,细细的抽泣声也很快止住,听响动,像是扶着桌腿站了起来,然后慢腾腾挪回床榻上去了。

举在门边的手,终是收了回来。

才来行宫几日,尚未习惯房中的布置,也不能怪她不小心。赵铭恩暗自苦笑,偏身躺下,可心中思绪繁乱,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久久睡不着。

打从记事起,他便是默认的储君,注定属于太极宫的那一方寰宇。这条路上他研习经营近二十载,一向笔直平顺,直到去岁南下江南路,意外被扫荡进了一条荆棘丛生的岔道。好在他没有被打倒,不仅活了下来,还生生砸出了一条重回正轨的新路。

尘归尘、土归土,眼看一切就要结束,他却惊觉这段岔道上的历程,竟深沉地牵绊着他,轻易无法割舍。就好像是场噩梦,历经万难终将抽离的时候,忽然踯躅了,辨不清何处是梦,何处是现实。

朦胧中,睡意姗姗而来,怎料蓦地一惊,然后彻底醒了。赵铭恩茫然分辨,发觉又是碧纱厨后的响动,高高低低的哭喊声连绵不断,他霎时从榻上蹦起来,猛地推开槅扇,起手即是临敌的架势。

然而四下环视,房间内并无旁人。他趋近床榻,没到跟前,即听她哭诉:“别别过来”

他连忙刹住步子,有些慌乱,可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她抽抽噎噎地叱道:“你不得好死”

赵铭恩心觉异样,长驱直入到榻前,就着外间幽微的光亮,看清了榻上的人满面泪痕,紧闭着双眼,原来并不是清醒的。

一条薄衾从榻沿坠下来,她紧紧攥着一角,手脚毫无章法地扑腾着,不知正抗争着怎样的梦魇。他不假思索地在脚踏上坐下,一手捉住她的手腕,另一手轻轻摁在她肩头。

“王妃,醒醒,没事了王妃。”无措之下,安抚的话语有些单薄,但他孜孜不倦地重复着。

她很快转醒,空洞的眼神逐渐聚焦,又本能地一缩瑟,被榻前山岳似的身形吓得不轻。赵铭恩张开手掌,坚定地扣住她十指,倾身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不要怕,是我,是我啊王妃。”

“是你”像是魂魄渐次归位了,她仰倒在榻上,吸了下鼻子,抬手抹眼泪,“吵醒你了吧?对不住。我梦见那个刺客,他,他居然”

她变得讲道理起来,甚至会因为吵醒他而致歉。可这份通情达理,赵铭恩莫名感到碍眼,他果断截住了她的话。

“既然是梦,就不必回忆了。王妃很安全,那些坏事再也不会发生在王妃身上,王妃可以放宽心。”

她很听劝地说那好吧,然后侧过身蛄蛹了一下,把他的手掌拽过来,枕在脑袋下,肩头顺势依在他的臂弯里。她把自己调整到最舒适的姿态,闭上眼睛,有种吃饱喝足的惬意。

“我原以为我是不怕的,没想到会这样。”她轻声呢喃,“我不是故意的。”

他犹豫了瞬,还是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是人都会害怕,这没什么,王妃已经很勇敢了。”

她“咦”了声,睁开眼望向他,“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夸我啊,赵铭恩,真是太难得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水光尚没有褪干净的眼眸盈盈发亮,轻声问,“你呢,你也会害怕吗?什么时候?”

赵铭恩默然收回手,调开视线看向南边的槛窗,半晌逸出一句“会的”。

越棠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进一步的剖白,不满地捶了下他的胳膊,“说说看呀,你怕什么?我都那么惨了,你快说点心里话,让我高兴一下。”

让她高兴一下可以,但不必用这种方式吧。赵铭恩试探着问:“我给王妃说个笑话听?”

越棠觉得很扫兴,“本王妃不想听笑话。”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先前还答应过我,会如实回答一个问题——本王妃就想问这个,你不能抵赖。”

她好奇心切,手也不由攀上来,攥住他的衣襟,简直像怕他会跑了。她在前,轻软的丝罗帐在后,静默无人的深夜如同一张怪异的网,丝丝入扣,你越挣扎,它收得越紧,最后无处可逃。

赵铭恩认命般地说:“昨日晚间,听说王妃遇袭受伤的时候,还有前一日,在杏林中看见野兽迫近但我离王妃尚远的时候,都让我害怕。我曾经遭难,承蒙睿王府收留方才苟活,王府于我有救命之恩,王妃在我眼前遇险,于情于理,我都做不到无动于衷,因而感到害怕。”

她回味着他的答案,然后笑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赵铭恩,你还不如不解释。”所以看到她还活着,他应当很高兴吧?既然高兴,那不如充分感受一下充满活力的生命吧!

终于窥见天机一般,欣喜之余,一股炽烈的冲动席卷而来。越棠攥住他的衣襟用力,想将他的脑袋拽近一些。

结果他纹丝不动,倒是越棠借着力,把自己从榻上拉了起来,坐到了榻沿上。他的脸近在咫尺,连浓密的睫毛都历历可数,深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目光寸寸下移,最后落在那双丰润的唇上。

唇尖秀气而饱满,应该很软。

再向下,越过雕刻般的下颌,颈间凸出的喉结突兀地、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越棠没有由来地感到口渴,低声唤他的名字,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看准他的唇凑上去,然而最后一刻,却扑了个空。

他向后一仰避开了,一边拂开她攥在衣襟上的手。他站起身,远远退到床榻尾,离她足有半丈远,“夜深了,王妃心绪不宁,还是早些睡吧。”怕她因为做噩梦而不安,他又添了一句,“我便在这里看守,王妃不必担心邪祟作乱,安心睡觉吧。”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淡然,眼神冷静,那些多余的情绪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越棠嗤地一声笑,满含嘲讽的意味,“赵铭恩,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夹枪带棒的话语没能激起他一点反应,越棠没了兴致,而且头一次,由衷地生出些许反感。她随手抄起一个引枕砸向他,“你滚出去,这里不用你看守。往后没有本王妃的吩咐,哪怕着火了,你都不许跨进门一步,否则我让人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再也不管你了。”

说完再不理他,自顾自躺下,拽过小被子将自己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重重一扑腾,朝内侧翻了个身。

赵铭恩什么也没说,弯腰将引枕捡起来,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