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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与马奴 游西 30580 字 1个月前

“说起来,多年前我曾与王妃有过一面之缘。”崔夫人笑看了眼女儿,“算来竟有十五六年了,那时候外子才入朝,在画省做事,便是周大人手底下的小郎官。我生阿蘅后,设百日宴,外子给周大人下了帖子,周大人赏脸,携妻女前来,当日那十来个小女童里,就属王妃最亮眼。我当时便想,我的将来阿蘅若能有王妃一半漂亮伶俐,就算是她的福气了。”

越棠长长“喔”了声,循着崔夫人的话去回忆,脑海里却一片空空。

却也不要紧,这话本就只是个由头,两家人有渊源,顺势往下,才好铺开想说的话。崔夫人也不真指望越棠会认三五岁时的交情,只当趣事听罢了。

崔夫人有意无意将话头引到女儿身上,越棠听话听音,也看向杜家女郎。

“小娘子生得这样好,眉眼间像足了夫人的风华。夫人这话,我就当是夫人抬举我了。”做母亲的人,哪有不爱听别人夸赞儿女的,何况越棠连带崔夫人一起夸。

崔夫人听了果然高兴,抚着女儿的手,那珍而重之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欣慰之意。可随即,却听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一眨眼阿蘅都这么大了,女儿过了及笄之年,最让人操心的便是婚姻大事。处处合意的姻缘本就难觅,何况她父亲常年外放,阿蘅跟着我们居于外州,可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这些年,倒也不是没遇上过不错的郎君,可惜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作罢。如今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与她父亲都要急出心病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越棠恍然大悟。也是的,十来岁的女郎,还能为什么发愁呢。转过眼去瞧杜小娘子,犹带些幼态的面容上攀着红晕,其实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大可不必这样着急,崔夫人这些话,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说。

忽然灵光一现,难道说,崔夫人是看中了她阿兄吗?

可阿兄的婚事,越棠是不愿插手的,只能婉转相劝,“小娘子还小呢,大可以慢慢地挑选,若是外州寻不到好的,也可以托付居于京城的尊长,代为留心着,等打听到合适的,再安排相看一场也不迟。毕竟婚姻是大事,若心急了,莽撞做决定,耽误了小娘子一生,那才是悔之晚矣。”

“自然也是托人打听着。”崔夫人无奈道,“奈何居于外州,就是不便,路上书信耽搁十几日,几回都错过了,叫旁人登了先。”

十几日的功夫都不愿等,说明也不是太靠谱的人家嘛!越棠只能说:“如今世风不同了,女郎在家中留到二十才出嫁也不罕见,夫人不知道,连我都是十七岁上才议了亲。小娘子品貌贵重,一定会姻缘美满的,还是要放平心态才好,或许哪日一转身,就遇上正缘了呢。”

“王妃说得也对。”崔夫人勉强笑笑,嘴里虽应和着,神情却显然是另一副意思,半晌一拍膝头,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王妃是敞亮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实话说与王妃听吧,这趟我携阿蘅回京城,便是为了明日的宫宴——明日太液池边,百官携家眷皆在场,我想请托王妃,将我家阿蘅带在身边,替她搭个桥,牵个线。”

越棠的心高高悬起来,“不知夫人,看中了哪家的郎君?”

然而崔夫人又吞吞吐吐起来,边上的杜娘子也羞红了脸。

“是太子殿下。”

越棠呆了呆,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等回过味来,更是哭笑不得,“崔夫人,您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储君的婚事关乎国本,岂是我能插手的?我与殿下的交情,并不比崔夫人与殿下的交情多出一分一毫,这个请求,恕我万万不敢应承。”

崔夫人一听这口气,忙退一步,说:“王妃误会了,我自然知道太子立妃事关重大,绝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我请托王妃,只是想请王妃引我家阿蘅在殿下跟前露个面,若有机会,替我家阿蘅稍稍美言两句,我便万分感激了。之后的事,端看小儿女之间的缘分,成与不成,我与刺史这辈子都会念王妃的好。”

越棠并不缺人念她的好,这件事本能地让她抗拒。而且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崔夫人为什么会和她开这个口。

人在无言以对的时候,居然真的会想笑。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嘲讽,“崔夫人,不是我不想帮小娘子,实在是有心无力。我的情况,想必夫人也有所耳闻,我虽有王妃的名头,但就是个空架子,与大明宫里的天潢贵胄们不相熟,说话也没有分量。夫人让我拿什么为小娘子引荐呢?”

这也不算假话,太子与她而言,确实是陌生人,她熟悉的那个赵铭恩,在她心里已经死在了骊山上。

然而崔夫人并不买账,觑着她欲言又止,眼神意味深长,“王妃这话,未免妄自菲薄了些,世上谁不知道,太子与睿王交情甚笃,您是睿王妃,对殿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举足轻重的。”许是怕她生气,语气又哀致起来,“王妃别恼,我知道不该提王爷,王妃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做母亲的心的吧。”

越棠听得发愣,她竟不知道,外人眼里,她与太子居然无中生有了这样的渊源,各中讽刺意味,快要让她维持不住基本的体面了。

胸闷,气短。心中的不悦似滚雪球般,愈垒愈多,崩断了她维持冷静的最后一根弦。越棠的好脾气忽然就灰飞烟灭了,调开视线,落在一旁的高案上,上头搁着两张拜帖。

越棠啧了声,愉快地说:“先前太常寺卿、定襄郡侯家的夫人,也想将家中的小娘子塞到我身边,我迟迟闹不明白二位夫人是什么意思,今日崔夫人一席话,倒是点醒了我,想必是与夫人存着一样的心吧!这样也好,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既然要引荐,索性三位一道引荐,届时不论太子殿下相中哪家的小娘子,我可都是大媒。”

说完,也不搭理瞠目结舌的崔夫人,一径保证明日会替杜小娘子牵红线,便将人打发走了。

好气啊,

气得想要捶人,气得在花厅里团团转。然而大热的天,越折腾越上火,最后一拳抡在引枕上,引来双成的侧目。

“王妃”双成绞尽脑汁,也只能蹦出一句,“您吃酥山吗?”

吃,为什么不吃。一只小银匙挖去半盏酥山,冰冰凉的酪下肚,越棠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双成给她出主意,“若王妃实在不愿意,就再吃两盏酥山,吃到着凉肚痛。等明日卧在榻上起不来,再传太医局的医官来瞧,陛下总不好逼着病重之人赴宴吧。”

“伤不了敌,还自损一千,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越棠翻了翻眼。

双成其实拿不太准,王妃究竟是因何而生气。

“崔夫人瞧准王妃心软好说话,利用王妃,利用睿王爷,的确不怎么上道。王妃若气不过,明日随便找个借口,不理会杜家小娘子也就是了。”

越棠仔细琢磨了一下,“我倒不是气这个。”

那双成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了,“王妃是不想为太子殿下引荐女郎吗?其实王妃若站在殿下面前,殿下眼里根本看不见旁人,王妃不用为这个生气。”

“你胡说什么?”越棠骇然,“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可在双成眼里,此刻的王妃像只被踩着了尾巴的狸奴,若不是天那么热,一定会蹦到格架上头去。双成摇了摇头,显得很老成,心道有些很简单的事,连她这个不爱动脑筋的人都看出来了,身在其中的聪明人,还浑浑噩噩的。

她劝不动,便拣好听话说:“宫宴上不只有太子殿下,肯定还有段将军嘛,王妃不是喜欢同段将军插科打诨吗?明日有段将军在,也不会很难熬。”

“哦,段郁。”越棠果然笑起来,“这回他立了大功,明日多半要升官,还不知道要怎么得意了。”

第56章 晋江文学城36殿下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次日的宫宴设在蓬莱洲,夕阳西下的时候,银台门外,陆陆续续迎来了朝臣及命妇们的车驾。流霞逐日,天色微醺,衣香鬓影在太液池畔往来络绎,巍峨肃穆的宫廷,随着夜幕的降临,逐渐活泛了起来。

京城许久不曾见证这样的热闹了。这大半年,朝廷的日子过得兵荒马乱,宫中更是沉寂,人心头像是蒙了层厚厚的灰。好在这样的情形,到今日便算是彻底结束了,这场宫宴,如同天子的宣昭,用盛大得几乎带了点刻意的场面,振奋着都城的士气。

升平富贵,欣欣向荣。储君来归,国朝终于是重回正轨了。

要出现在人前的时候,越棠方才会想起自己的丧夫尚不满一载的事实,端起寡居孀妇的做派。穿一件孔雀罗衫,搭缥色并霁青的间色裙,发间插一对双凤穿花的步摇,临出门前挽上披帛,双成赞她:“王妃就像是一支新荷,与夜色下的太液池相得益彰。”

她只是不想招人注意罢了,然而入了宫门才发现,满目姹紫嫣红间的一点绿,分明更惹眼。宫门上的内侍替她引路,一路向北,穿过牡丹园时,遇上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的年轻女郎们。大家的打量都是无声的,冷不丁却听一声脆生生的“王妃”,从万花丛中蹦出来。

越棠眼前一花,待那女郎走近,方看清正是昨日求到王府的杜娘子。杜娘子提裙行了一礼,连请安的语气都是娇俏的。

“我同阿娘打赌,今日若是我先遇上王妃,那就说明我与王妃有缘分,一切便依我自己的意思来,不许阿娘再做我的主了。”边说,一边搀过越棠的手臂,还将前头领路的内侍打发走了,“有我替王妃指引,中贵人去歇着吧。”

越棠还没来得及拒绝,杜娘子又冲她眨眨眼,“王妃放心,我记性好,适才走了一圈,各处都认得明明白白的,绝不会让王妃走丢。”

越棠只当她是孩子心性,大人们的九曲回肠,不必牵连到她身上,可她过分的熟稔,还是让越棠感到难以招架。

“小娘子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越棠提不起兴致,声调平平,“昨日我已经答允了崔夫人,会将小娘子引荐给太子殿下,难道小娘子自己改了主意了?”

杜娘子却嫌一口一个“小娘子”太客气,央她,“王妃也唤我阿蘅吧。”得到允准,才开开心心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过分正式的引荐,目的性太强了,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只怕会感到抗拒,就算眼前的人美若天仙,也难成事。王妃就替我安排一次偶遇,好么?让殿下无意中撞见我,这样的相识,殿下对我的印象大概会好一些。等我与殿下相熟后,王妃若能再替我美言几句,那更是锦上添花了。”

越棠不由侧目,妍丽鲜活的少女,说起自己的婚事,虽有赧然,但更多的是欢欣雀跃。那样天真的算计,让她的小心思都显得可爱起来。越棠相当佩服她的果决和勇气,但她实在想不通,杜刺史与夫人这样的门庭,何必非要送女儿进宫,陷入到那是非泥沼中去呢。

结果杜娘子说:“我喜欢太子殿下呀!我对殿下一见钟情。”

那理所当然的口气,终于让越棠震惊了,“你见过太子?”

“去岁太子下江南路,沿途驻跸洛州,我阿爹负责安置殿下仪卫,我跟着凑热闹,在人群里见过殿下好几回了。”

连远在洛州的小娘子都见过太子,她一辈子身在天子脚下,却不知道太子长什么样,这才是种本事吧!越棠心情复杂,她是理解杜娘子的,对于感兴趣的人,不顾一切地抓到手,她也曾这么干过。

太子是太子,赵铭恩是赵铭恩越棠又一次告诉自己。

生怕杜娘子缠她一整晚,越棠决心早早了却她的心事。何况一旦太子在蓬莱洲上亮相,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众目睽睽之下搞花样,风险太大,越棠并没有冒险的兴趣。

今日陪她进宫的是平望,平望曾是先帝惠妃身边的宫人,在禁中生活过许多年,论行走宫掖,没有人比她更在行。

“悄悄去打探一下,太子殿下入宫了吗?若人在宫里,就请他在太液池畔寻一僻静处,我有话同他说。”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若找不到可信之人传话,就去寻长公主帮忙。”

平望点点头,悄没声儿地转身走了。

还没到开宴的时候,天子与东宫也未至,气氛便很松散,太液池上的凉风,远远送来瀛洲的丝竹雅乐,掺杂着喁喁笑语,一时间,倒像是显贵门户的亲朋们,结伴出门游园。人太多,越棠左右寻不见阿兄,池畔的女眷中也未见熟面孔,索性在水榭中闲坐,团扇摇得勤快些,倒不算难熬。

“啪”的一声,是杜娘子的团扇拍在胳膊上,一边嘟囔:“好多蚊虫啊。”

越棠问:“你在京中有要好的小姐妹吗?出去找她们吧,走动起来,蚊虫就不会近身了。”

杜娘子一心惦记着偶遇太子,哪肯离开,再多的蚊虫也愿意忍耐。两个人的心都在别处,水榭中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平望匆匆回转来时,其实连一支驱虫的线香都还未燃尽,感觉却像过去一个时辰那么久。

平望压声回禀:“太子殿下已经入宫了,在南边的清晖阁内,听闻王妃的要求后,殿下说在牡丹园东侧的寿安亭等王妃。”

“从银台门进宫者,都要穿牡丹园而过,不会被人发现吗?”越棠不免犹豫,毕竟事情经了她的手,若出意外,她怕要担责。

平望说:“虽然只一墙之隔,但随墙门在南尽,等闲不会有人往那里走。何况现在宾客业已入宫,经过牡丹园的人也很少。”

既如此,那便这么办吧。越棠抱着送神的心态,将跃跃欲试的杜娘子送走了,还嘱咐平望:“你看着她些,别让人撞破了。”

耳根子清净了,眼前的风光都变得更动人。暮色四合,云霞敛成了最后一线余晖,金灿透亮,衬得穹顶的靛蓝格外澄净。太液池上亮起无数盏宫灯,勾勒出蜿蜒的连廊,栏杆漆色深,融进了

夜色里,莹莹灯火仿佛凭空高悬在水面上,映出一排潋滟的倒影。

富贵窝中从来不缺精致,可眼前的精致,是那样宏阔,美得叫人呼吸都一窒。世间所有的声响都从耳畔抽离了,虚浮成了无关紧要的底噪。

这就是帝王的快乐吗清风徐来,稍不留神,一侧披帛被吹拂身后,她忙扭头去捞。不经意的一瞥,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笑脸。

越棠呀了声,忙起身向来人致意,“段将军何时来的?”

琼楼玉宇是最华丽的画布,画布上的女郎,眼神向他漾过来,那一眼的回眸,清冷出尘,落在段郁眼里,一瞬间让他的心漏跳一拍。然而脸上不敢显露分毫,定一定神,笑着说刚来。

“臣喊了王妃好几声,王妃却不搭理臣。是什么难事,让王妃想得这样入神?”

越棠不大好意思,“我第一次来太液池,见风景绝佳,一时看愣了,将军见笑。”

看愣了吗?段郁懂那种感觉。略略走近一步,背在身后的双手无措地握紧了,不知为何,人山人海中与她相见,反倒生出前所未有的紧张来。

越棠见他不说话,便主动问:“段将军近来可好?局势初定,想必有许多旧账要清算,将军很忙吧。”见他点了点头,又鼓励他,“忙点好,说明陛下很信任将军,往后前程无可限量。将军如今揽起了京城的兵务,想来是不回会昌啦,等陛下发了明旨,睿王府一定备一份厚礼,恭贺将军高升。”

太子回京前的试探,诱出了不少野心家,细究下去牵连甚广,连南北衙的禁卫都不能幸免。太子归东宫后,便授命段郁总领善后的差事。本来凭段郁的资历,还轮不上他来整肃禁卫,可有东宫的撑腰、天子的默许,加上段郁不怕得罪人,十来天的功夫,便混得风生水起,一时在京城里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国朝出了位年轻的将星。

善后的差事是暂时的,至于之后会迁转何处任官,段郁自己倒没什么执念。不过听睿王妃的意思,似乎还是更欣赏事业有成的男人。

“王妃觉得,臣留在京城更好吗?”段郁问。

越棠想了想,才郑重地回答:“我一介妇人,不懂官场上的规则,也拿不准怎么选更好。留在中枢,官职显要,当然不错,若赴任外州,偏居一方,但位高权重,可以累积领军的资本,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更多。将军还年轻,往后的路很长,该怎么选,还是要看将军的野望。”

段郁有些失望,他想听的不是这些。年轻人藏不住心事,心头猫抓一般痒,非要追问到底。

“于公,王妃说得都不错,那于私呢,王妃以为臣留在京城会更好吗?”

“于私?于私论,将军多年不曾回京,若留下来,能常常见到家人,国公与郡主肯定很高兴啊。”越棠被段郁问得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他脸上的不甘与期待,忽然就懂了,心头直打鼓,啊,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蓦然的发现,吹皱一池春水,何况心软的人,本就见不得别人因她而失落。越棠正要说什么,段郁却又不闹了,脸上浮起一个笑,将先前的失落深深地藏了起来。

他活泛的时候,依旧是越棠熟悉的那个少年将军,“王妃上各处走动过吗?”他冲西北面一指,池边泊着重楼画舫,远远望去,好一段风流迤逦,“那是座石画舫,虽不能游湖,却可以上二层楼,站在高处,风景更好,臣陪王妃去逛逛吧!”

另一侧,池畔的绿林中,还有投壶、射柳的把戏,宫中备下了各色彩头,只要乐意,谁都可以上去比试一番。

段郁一个劲地鼓动她,“听闻陛下将亲手喂大的金斑双尾锦鲤拿出来做彩头,王妃喜欢吗?臣去射柳,替王妃将锦鲤赢回来。”

越棠虽自己准头一般,但很乐意观赏别人的表演,然而此时挂心杜娘子那头的进展,唯恐出岔子,实在不方便走开。

她的踌躇,又让段郁会错了意。他低落地说:“臣明白了,王妃不想让人看见与臣走在一起,臣懂得。”说完垂下眼帘,唇角的弧度,委屈得恰到好处,“那臣就不打扰王妃了,臣让内侍领王妃前去。”

越棠终于艰难地插上了话,“段将军,我只是在等我的女使。”

段郁听出了一点苗头,小心翼翼地问:“那臣陪王妃一起等,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越棠哭笑不得,段郁这小子不是武将吗,哪里来这么多敏感曲折的小心思?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两人一块儿去杏子林,他那会儿也不是这样的啊,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像头威风凛凛的小豹子,搭弓放箭,稳稳射中猛兽,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小豹子总在她面前打滚呜咽了?

越棠轻轻笑了声,“段将军今年二十几了?怎么还在我面前撒娇。”

段郁立在水榭另一侧,离她丈余远,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她盈盈笑着,语气温软,完全没有反感的意思,一瞬间他激动得几乎想掉眼泪。

“臣就是想多与王妃待一会儿。”他鼓足勇气,一寸寸将边界往外推,“臣许多天没见到王妃了,有许多新鲜事,想与王妃分享。”

太液池地势低,南边是一片起伏的桃花林,站在水榭中向南望,只能望见一团团黑黢黢的树影,可若从桃花林看水榭,风灯下的人影,却清晰可见。要是熟悉水榭中的人,甚至还能从二人细微的动作神态间,分辨出流淌在笑脸下的暧昧。

太子殿下在桃林中站了许久,边上的内侍既困惑,又着急,“殿下,吉时就快到了,您得在陛下起驾前抵达含光殿。”

然而太子殿下却像是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望着池上的水榭,好半晌才开口,“告诉王妃,这样的事,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内侍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殿下并非和他说话,而是在吩咐边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使。女使正是平望,她埋头应了是,缓声辩解,“殿下恕罪,王妃她也是不得已”

“她一向有主意,区区几个妇人,难道还应付不了吗?”太子勾了勾唇,凉声说,“到此为止吧,不必再提了。以后王府遇上任何难处,或知会东宫,或知会长公主,皆可,孤不会袖手旁观。”然后收回视线,看了平望一眼,“你回去吧,告诉王妃,要开宴了。”

太子终于转过身,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边上的内侍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听太子问道:“宴上封赏的旨意,已经送出去了吗?”

内侍惶然地摇了摇头,“殿下离开清晖阁时,长公主与杨翰林还在阁中商议,眼下却不知诏书在何处。”

太子闻言步子一顿,立刻调转方向,往清晖阁去。倒是巧,刚到院门上,便撞上长公主走出来,见了他讶然问:“殿下怎么又回来了?我正要让将诏书送去给监丞。”

太子却向她伸手,“不行,要改,段郁”

“段将军怎么了?授三品怀化大将军,行北庭副都护。”长公主不记得太子对此表示过任何兴趣,“段郁向你讨官了?”

太子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怅然,“北庭都护府距京城不止千里”

北庭都护府乃是国朝最紧要的关隘军镇,屯兵十万,永无止歇地直面着草原上王旗变换的铁骑。如今的大都护五十来岁,已然不能事必躬亲,段郁出任副都护,从上任起,便是实际上的一把手,长公主近来没少同他打交道,很看好这个锐利的年轻人,也乐意栽培他。

“在北庭历练几年,再调回京,他或许就是我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下兵马副元帅。距京城千里怎么了?段郁十四岁从军,现在二十多岁了倒怕离家远吗?”

是啊,大好的前程,绝对称得上年少有为,怎么看是他应得的封赏。可段郁若离京她会作何感想?甚至,她会随他而去吗?

“她会不会觉得,孤是故意的?”太子忽然说。

长公主瞠目结舌,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谁都听不明白太子在说什么。然而长公主洞察力惊人,观太子今晚种种一反常态的行为,虽不明白内情,但她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那殿下,您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长公主还是那么犀利,一语道破玄机。太子没再说什么,而是将诏书扣下了,“今晚暂不发旨,姑母不必担心,孤自会向父皇解释。”

之后太子前往含光殿,与陛下一前一后摆驾蓬莱洲。礼官拖着长长的音调,引着浩荡的人群行礼叩首,声浪荡涤在浮光中,随着池水一递一递漾远了。

灯火辉煌的蓬莱殿上,人世间最煊赫的权势簇拥着他重新登上那父皇身旁的高位,然而太子只觉得恍惚,并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

天子坐在高台正中央,他居于东侧下首,皇室宗亲依次排下去,两掖则分置百官与命妇的席位,一直铺排到殿前的空地上,一眼望不着边。皇帝说了两句应景的话,礼官再一声声向外传,又引得众人起身谢恩,那浩大的声势,振荡起嗡嗡的回声在

殿上缭绕,许久不散。

等开席后,气氛便可以松散些,蓬莱洲前的移来一座座小艇,有丝竹、歌舞,还有胡人新奇的杂耍,吹起三丈来高的火焰,引得殿上一声声惊呼。

起先太子的视线也落在池面上,然而不经意地,总是向正殿西侧一角偏过去。旁人都是携家带口,唯独睿王府席上孤零零一人,确实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太子意识到自己在看她,很快地便移开眼,然而仰头饮酒的时候,余光又不自觉地掠过去。她的面容在旒后虚虚实实,侧着脸,静静观赏着殿外的表演,那份泰然与矜重,是展现在太子眼前的睿王妃,却令赵铭恩感到陌生。

太子慢慢咽下一口酒,心想,她在段郁面前,果然是不一样的。

后来“嗖”的一声,池面上开始放烟花,众人惊喜之下引颈观望,可惜殿檐挡去了大半,看不清全貌。

皇帝见状,乐呵呵地挥了挥手,“随意离席吧,不必拘束。”

那样多的人,一下子四散开来,各自在蓬莱洲上寻找看烟花的最佳位置。连皇帝都兴致勃勃地起了身,太子忙去搀他,“父皇慢些,小心脚下。”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十分欣慰的模样,“朕没醉,清醒得很。”走到殿外,凭栏仰望,夜幕上炸开一朵朵灿烂的金花,太子看了两眼,不觉便垂下眼帘,视线在蓬莱洲上游弋。光线骤明骤暗,按说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可出乎意料,太子一眼扫过去,视线便稳稳地定在她身上,仿佛她在人群中有特殊的标记一般。

往后余生大约就是这样了吧,每年有那么两三回,他会在人群中远远见上她一眼。噢,如果她不再是睿王妃,成为了谁谁的夫人,那这例行的进宫谒见都轮不上了。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然而一眼之后,又是一眼,太子要极力抑制,才能使自己的眼神不显得异样。然而很快,她身边挤过来一个人,她也不显得惊讶,冲那人笑一笑,仿佛早就约定好了,一齐放眼看烟花。

段郁封赏的诏书此刻就揣在他袖中,卷轴紧紧攥在手,锐利的边缘刺得掌心生疼。他不敢叩问自己的本心,可想要颁旨的剧烈冲动已然出卖了他,本能先一步理智告诉他,他就是故意的,他不想看到那刺眼的笑意。原来他有这样浓烈的情绪,太子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时候,皇帝唤了声“亭之”,太子一瞬间回过神来。

“儿臣在。”

皇帝唔了声,仿佛漫不经心,“怎么将嘉赏的旨意压下了?”

太子照着想好的措辞说:“儿臣以为,鄞州之变事关重大,从中枢到州府,积弊甚深,应先论定罪责,再颁奖赏。若一味粉饰太平,大而化之,不足以震慑人心,往后还会有更贪婪的污吏,行更悖逆之事。如今各部的案卷尚未厘清,罪责未明,所以儿臣将诏书压下了。”顿了顿,自然要请罪,“此番儿臣自作主张,实为儿臣心中也拿不定主意,直到最后时刻,方下定决心,是以没来得及与父皇商议。”

皇帝沉默片刻,长叹一口气,“朕知道你的意思,罢了,你拿主意吧。”

再清明的朝廷,也不乏投机者,稍稍起一点风,便能乘势搅动起滔天巨浪。皇帝何尝不知道那些污糟事,只因牵涉内廷,永远都下不了重手整治,直到最后酿成大祸。事到如今,太子借机一把大刀阔斧挥下去,实在正当,他有心缓和,到底也是拉不住太子的手了。

太子点了点头,心中却苦笑,他与父皇在政见上的分歧,原本可以再掩一掩,如今阴差阳错地揭开,说得再好听,也是他一己私欲作祟。

池上又奏起了燕乐,皇帝略觉疲惫,索性先离席回宫了。太子终于下定决心,招来亲信的内侍,让他去寻睿王妃。

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楚吧。

第57章 晋江文学城37王妃满意吗?

那边厢,池面上的烟花放完后,段郁见越棠意犹未尽,便问她:“王妃见过流星吗?”

流星的踪迹难以捉摸,入夜后,寻常人至多穿堂过院时,偶尔抬眼望一望天,哪里会这样巧,正好能捕捉到流星从头顶划过。

越棠摇了摇头,“难道段将军见过?”

“臣见过啊!臣亲眼见过许多次。”段郁遥想起当年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臣戍边时,每常夜间值守,从三更一站到天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夜幕与远处的地面接成一线,天地间一切动静都饱览余。臣不止见过流星,飞星,见得多了,就开始记上一笔,慢慢还琢磨出了些规律。”

越棠失笑,“将军戍守边关,不盯着敌境,却一心留意天宫的动向吗?从军一趟,将军还研习出了观天象的本事。”

段郁却好不得意,说可不是嘛,“臣是认真的,回京以来,臣常常去太史局,与各位监候探讨观星的心得,连太史丞都夸臣一点就通,容臣翻阅历年的记档。臣研习了几日,发现臣的许多猜测都与过往的记载都合得上。”

“段将军真是多才多艺。”越棠由衷地称赞,“哪日将军厌倦了沙场点兵,也可以解甲归田,将多年观星的心得整理成册,刊行于世,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朽呢。”

段郁被她夸得飘飘然,却也明白她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在客套。没办法,那就展示一下他的本事,博得她实心实意的信服吧!

于是趁势撺掇她:“据臣多年的观测与推算,今晚就会有流星,戌正时起,便可见星陨纵横流散,王妃想亲眼见识一下吗?想就对了!走吧,臣领王妃去东太液池。”

越棠啊了声,“为何要去东太液池?”

太液池分东西两侧,西池宏阔,一应游乐的去处,也多在西池上。一座拱桥相隔的东池,面积就要小一些,今夜的宫宴,便不曾往那里安排节目,宾客们也没有在皇宫禁内四处乱窜的胆量。

段郁抬手一指,“今夜的流星在西南边,若从西池看,宫殿栉比鳞次,楼台飞檐遮挡了视野,就看不清啦。还是东池好,南边是马球场,一望无垠,最适合观星。”

的确是很有吸引力的邀约,越棠对人世界一切的新鲜事物都抱有好奇心。可宫禁森严,今夜又有半个朝廷的贵客到场,若被拿住现行,可就闹大了。

“这不太好吧。”她踯躅着,不愿冒险,“深宫禁内,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了,就在西池观赏也不错,哪怕略有遮挡,能看见就行。”

她不愿意去,段郁也乖顺地点头说好,“那臣就在这里陪王妃等流星。”然而片刻后,又说,“王妃知道吗?今夜的流星,年年都有,可规模却大不相同。寻常年景,少则几十颗,多则百余颗,可每隔三十三年,会迎来一次盛景,短短半个时辰,便可见流星上千颗。”

他顿了下,“臣前日在太史局翻故纸堆,见到上一次流星喷涌的记载,正好是三十三年前。”

“天星纷流,散落如雪”他含着笑,刻意放低了声调,听上去极尽哄诱意味,“三十三年啊!王妃,人生有几个三十三年,难道不值得好好欣赏一番吗?”

哗,听上去真的好诱人,好心动。越棠被他说得心跳如擂鼓,心中的防线已经退后了一大半,“果真吗”

“若是臣技艺不精,推算错了,王妃想怎么罚臣都可以。”这时候身后一阵骚动,段郁回头望了眼,看见九曲连廊上的金龙华盖,正缓缓移向岸边。

他笑得更欢了,“陛下离席回宫,池边的守卫便会撤下大半。王妃放心,臣八岁就在太液池边偷偷上树摘果子了,定不会让王妃涉险的。”

陛下一走,越棠心中的防线愈发摇曳了,终于不再犹豫,说好啊,“走,去东池。”

段郁喜得眼眸发亮,“王妃随臣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段郁道行高,做坏事的经验特别丰富,这一路居然真的很顺畅。蓬莱洲上热闹得正红火,少了陛下的约束,宾

客们来往成行,聚落一处或谈笑,或观演,或行酒令,还真没人注意到她。

很快便穿过了蓬莱洲,从东侧的连廊回到岸上,几个侍卫正好迎面走来。段郁目不斜视,迈着坚定的步子同他们擦身而过,一直走到西池边缘的拱桥处,才回过头来,冲她眨了眨眼。

“王妃害怕吗?”

越棠如实点头,“是有一点。”

他发笑,与她拉开两个身位,并排前行,“越是做坏事,越不能鬼鬼祟祟,要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理直气壮的氛围,这样旁人不会怀疑你,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越棠表示学到了,但这种事,光听道理没有用,但下次换她自己来,她还是做不到。

“王妃有什么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吗?”段郁被挑起了兴致,“有臣在,臣来助王妃一臂之力。”

越棠哼笑着说有啊,“我想上大明宫西边角楼看日落,将军敢吗?”结果他听完沉吟着,像是真思考起怎么偷摸上城门了,越棠忙正了正色,“我开玩笑的,将军别当真啊。”

段郁只觉天朗气清,心情舒畅,反正她说什么都言听计从,“那王妃什么时候真想上城楼了,知会臣一声。”

越棠没应声,心中却感慨,她很佩服段郁身上洒脱又大胆的劲头,仿佛这世上就没有难题——要登天?行啊那咱摆梯子试试呗——就那股劲儿,哪怕失败也不当回事,再来呗。同这样的人做朋友,生活都变得更带劲了,永远不腻味。

但若是作为臣子,落在君王眼中,只怕就是另一番况味了。越棠拿不准该不该开口相劝,偏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的眼神,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王妃有话对臣说?”段郁心口发紧。

越棠便不犹豫了,说:“将军少年得志,转眼便要登高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谨言慎行,闯宫禁这种事犯忌讳的事,将军往后还是少做吧。我知道将军没有异心,只是想看星星而已,陛下也知道将军的性情,或许不会真与将军计较,顶多就是让将军受些责罚。可一次两次尚无虞,次数多了,却架不住众口悠悠,罗织构陷。君臣间的信任最微妙,还是不要徒增波折,去试炼这份信任了,将军说呢?”

虽不是段郁想象中的内容,可说出这番话,也足见她是真心为他着想,说得他心中熨帖,一阵柔软。

唇角不觉上扬,他轻快地说:“王妃说得很是,臣心里有数,不会太过分的。其实身为臣子,有点毛病不是坏事,臣若是又谨慎、又贤能、又事事周到,手里还掌着几万大军,陛下看臣也不见得就更顺眼了。”他爽朗地笑了一声,“名声别太差,但也别太好,凑合过呗,臣觉得挺好,自己也轻松。”

所以他其实明白得很,越棠想,他有趣,洒脱,有本事,也有恰如其分的智慧,想来会活得很长吧!

说话间一路走,向南望,已经看不见连绵的殿宇了,视线穿过一马平川的草场,几乎饱览苍穹的每一个角落。两人在东池边站定,转过身,等待传说中三十三年一遇的流星。

“往后臣每一次看见流星,都会想起王妃的。”段郁忽然说。

东池边上灯影稀疏,因为眼前朦胧,听觉似乎变得更敏锐了,越棠甚至能听出他话里幽微的情绪,轻柔得和夜风一样。

“将军令人难忘,我若再见流星,也会想起将军的。”

“王妃总称臣的官称”段郁似乎是向她靠近了一步,声音低下去,“其实王妃可以直呼臣名的,或者称臣的字,桓明。”

越棠哦了声,品咂了一番桓明二字,正要喊出口,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有人?仓促回头看,什么都没看见,段郁拦住她,自己向前迈了两步,扫荡一番后,又退了回来,“没事,可能是野猫。”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声响,同先前的一样,显然有古怪。两人都警觉起来,可左右看看,空旷的池岸压根不能藏人,段郁打算去林子里瞧瞧。

“王妃在这里稍等,数到一百,若臣还没有回来,王妃就依原路返回,不必管臣。”说完便没入了树林中,越棠只来得及在他身后喊一声,“小心点。”

心中默数起来,原本观星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一边腹诽,国朝是出妖怪了吗,行宫反复闹刺客,连京城皇宫禁内都让人提心吊胆。没数到十,段郁的身影已经全然瞧不见了,经过时拂动的树影,也恢复了平静。

十二,十三心中愈发不安,岸边太静了,只能前后踱步,踏出些声响,给自己壮胆。十八,十九退后着,脚下忽然一崴,越棠大惊,踩到了什么东西?适才并没有啊!

下意识张嘴惊叫,然后一只手捂在了她嘴上。

“别喊,别喊。”身后的人听上去也不比她镇定,“是是我。”

敢情是熟人啊?越棠将横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扒拉下来,扭身站稳了,狠狠打量,果然是太子殿下没错。

“你”她气不打一处来,可想起人家现在身份不一样了,由不得她随意揉搓,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深深地吸气,好久才压住挑衅的冲动,勉强开口问,“殿下想干什么?”

他拂了拂襟袖,神色已经如常,“孤有几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一定要在这里问?”越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殿下可以传臣妇去东宫谒见。”

他凉笑一声,“王妃和段郁在这里看星星,孤不可以在这里向王妃问话吗?”

啊,段郁!越棠回头看向树林,这才恍然大悟,是太子殿下声东击西,把段郁从自己身边诓走了。

这就有意思了,越棠眯了眯眼,企图从他的脸上分辨出蛛丝马迹,“太子殿下一直在暗中观察吗?如此行径,也太不光明磊落了吧。”

“孤不光明磊落?王妃,需要孤提醒你吗,是你在宫宴前向孤传话的,结果王妃利用孤做了什么?”

越棠都快忘记杜小娘子这茬了,这件事上,她确实理亏,气焰只得矮下来。

“殿下见过杜家小娘子了吗?杜娘子很聪慧、很伶俐吧,殿下不必谢臣妇,若最后情投意合,皆大欢喜,殿下记得多多给臣妇封赏就是。”说得好听,心底还是发酸,越棠很不喜欢此刻的感觉,假假勾出一点笑,嘴上愈发停不下来,“殿下若是不满意杜小娘子,臣妇还有很多人选,比如太常寺卿的孙女、定襄郡侯的胞妹,殿下愿意见的话,臣妇都可以安排。”

太子冷冷地说:“王妃很闲吗?或者在王妃眼里,孤是很好摆布的人,随便什么不明不白的人送到孤面前,孤都会见吗?”

哦,这是在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的赵铭恩对她百依百顺,那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她退后一步,垂下眼,涩然道:“是臣妇僭越了,往后臣妇会谨记身份,与东宫划清界限,不敢再擅作主张。”

太子并没有因为她的表态而满意,相反,他莫名不快,蹙着眉说:“孤不是这个意思”

越棠觉得无所谓了,摇了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殿下不是有话要问臣妇吗?请殿下问吧。”

然而太子沉默着,片刻后,忽然说:“孤没有见杜娘子。”他只远远看了一眼寿安

亭中的人影,便知道不是她,当即就转身走了。

越棠哦了声,“殿下没有见她,然后呢,殿下要问臣妇什么?”

所以她是一点都不在乎了,主动引她去见各家女郎,像其它所有人一样,怀揣逐利、看戏的心态,期待他迎娶太子妃,然后自己在这里和段郁看星星。

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伸到她面前,“朝野逐步清肃,有人下狱,有人升官。这是封赏的诏书,上面有段郁的名字,本该在今晚的宫宴上宣读的,但被孤压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孤想先问过王妃的意思。”太子打开诏书,指给她看,“北庭都护府副都护,这个官职,王妃满意吗?”

越棠狐疑地望向他,“段将军任什么官,殿下为何来问臣妇?不应该过问段将军自己的意思吗?”

“因为北庭都护府距京城四千里,哪怕天气温和,一路顺遂,也要走四十天。”太子调过视线,落在浩瀚苍穹上,“段郁若真去了北庭,就不能与王妃一起看流星了。”

他语气很淡,仿佛事不关己,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刺心,甚至有点羞辱人的味道。越棠气极反笑,抬手将眼前的诏书拂开了。

“臣妇与谁看流星,与殿下又有何相干?殿下虽是储君,却也不必伸手管旁人的家事吧。臣妇还是那句话,段将军升不升官,升什么官,殿下应该去找段将军本人商量,而不是来问臣妇。”

太子像是有点意外,“王妃生气了吗?孤来问王妃,是因为孤知道,孤若去问段郁,是否愿意出任北庭副都护,段郁也不能给孤答案,他一样要来问王妃。”他耸了耸肩,“所以孤直接来问王妃,不是最省事吗?”

越棠噎了下,无言以对。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的确擅长洞悉人心,这才是他的本色吧,身在储君的高位上,无所顾忌,不留需要给陛下之外的任何人留情面。可他这是何必呢,越棠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盯着她呢,抛却前尘,放过彼此,不是两相共赢的结局吗?

“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她一字一句地问,“臣妇的答案,对殿下来说很重要吗?”

万籁俱寂的夏夜,气氛像紧绷到极致的弦,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呼喝声,“噌”地一下将那根弦绷断了。转头看,拱桥那头有一队侍卫正向这边走来,越棠还没什么反应,太子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拽着她往池边的树林里跑。

巨大的力量,扯得越棠脑海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就跟着他往树林里藏,从枝桠底下穿过去,绕到一座石寿山背后。

太子拽住她扣在身前,站定了,细听外头的动静。片刻后脚步声渐渐走远,松了口气,这时候才意识到睿王妃在他怀里,他的手还贴在她腰上。

他一颤,低下头,见她盯住他,看得他心底直发毛。

“殿下躲什么?”她悠悠地问,“臣妇与殿下举止清白,心中坦荡,殿下为什么要躲?”

她的声音,交织着独特的香气从肩头漫上来,嚣张地侵占着他的感官。这种感觉很熟悉,是他曾经无数次无可奈何、避无可避的侵占,如今都成了虚幻的梦。可这一刻,只要他略低一低头

他忍得脖颈僵直,四肢也不听控制,从胸腔里挤出一点声音,生涩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孤忘记了。”他说。

“哦,忘记了。”她握住他贴在腰侧的手,一点点移开,然后退后两步,站稳了,说,“殿下是东宫太子,是睿王的亲侄儿,臣妇自从得知的那天起,一刻也不敢忘,殿下也该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才好。”

说完也不留恋,转身便走了。

太子闭上眼,举止清白,心中坦荡

可是他已经不坦荡了。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38出双入对

半夜下了场豪雨,清晨时分,风消雨歇,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残叶,泛黄的脉络熨帖在青砖石上,黑地金花,像一匹华丽的织锦。

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微苦的草木香,一夜之间,天地就有了秋意。

空气清冽,天上云影走得迅疾,心情也舒爽。越棠吃饱了上后苑赏景,隔老远,就闻见馥郁的木樨香,走到跟前看,其实大多还是只是花骨朵儿,到盛放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真让人不敢想。

双成触景生情,想起旧日里的趣事,“咱们家后院里也有一排金桂,王妃记得吗?有一年您来了兴致,非要照着什么新方泡桂花酒,结果那味道又酸又涩,白白祸害了两坛家主珍藏的五云浆,气得家主两天没同您说话。”

越棠悻悻摸了下鼻子,“其实那两坛五云浆,阿爹就是放着看看,他不会喝的。反正最后都入不了阿爹的口,放着还是扔了,结果也没差啦。”

显而易见的狡赖,边上女使们只是笑,也不去戳破她。说起这个,平望倒想起来,王府的地窖里还藏着好几坛桂花酿。

“是王爷亲手摘了园子里的桂花,酿成桂浆,配上长乐烧,秋分那日封的窖,放到现在,也是一载的佳酿了。今日天气正好,不如起出来,王妃尝一尝?”

提起睿王,众人脸上都流露出怅惘的神色,连越棠也沉默了片刻。睿王十八岁封王开府,在这座府邸中住了两年多,深深浅浅地,总会留下存在过的痕迹。越棠如今住的院子,听说一应布置都是睿王的主意,越棠偶尔也会对着桌上的插屏发呆,试图勾勒睿王的精神世界,可那些到底是死物,远不如一坛桂花酿中的情致触动人。

她一介挂名的王妃,对睿王其实一无所知,既然是他的遗物,不如送去给真正思念他的故人,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越棠问清楚桂花酿有多少,然后说:“拿出两坛,一会儿我亲自送去公主府,再让人送两坛去内侍省,请郑都知核验后进呈陛下。剩下的”她问平望,“京城里,王爷最信任的知交好友都有谁呀?”

平望说:“王爷交游甚广,上及内廷,下至市井,都有王爷的好友,但若论最信任、交情最深的”她觑了眼越棠,“非东宫莫属。”

哦,怎么把太子忘了。不过太子与别人不同,若她把睿王的遗物送去东宫,太子殿下会不会疑心她是故意戳他肺管子?

想起宫宴那日太子的表现,越棠竟然有些心动,很想回敬一招。可转念又觉得算了,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跨过这道坎,而不是夹缠不清,最后把自己带进沟里翻不了身。

“太子的那一份,也一并带去公主府吧。”她大而化之地一挥手,“到时候请长公主给东宫带个话,若太子想要,就自己去取,要是不敢面对就算了,总之与本王妃不相干。”

于是先遣人去知会一声,收拾妥当后,便登车前往公主府。到了门上,内院管事的女使笑迎出来。

“今日赶巧了,殿下与几位大人在前院议事,几位大人争论得要翻天,殿下头疼不已,一听说王妃要来,立时就有了盼头。”女使引她在游廊上穿行,过了道宝瓶门,后面别有洞天,“殿下请王妃在园子里稍歇,前头议事就快散了,殿下一会儿便过来,请王妃一道用午膳。”

公主府花园西路上凿了好大一片方塘,池心一座歇山顶的敞厅,坐在栏杆边喝茶吹风,惬意无边。

池上泛着小舟,几个小厮正蹚进池里采莲藕。越棠

看得入神,忽见东边长廊上有个挺括的人影,佯佯走来,身形步伐眼熟得很。越棠一惊一喜,隔着池水挥了下手。

“段将军,好巧呀。”

段郁脚下生风,乐颠颠蹦上了木桥,三两步跨进水榭中,眉开眼笑地行了个礼,“王妃也在啊。”

长公主同朝臣在前厅议事,没想到其中就有段郁,可见他一战成名,逐渐走入了朝堂权力的核心。越棠很为他感到高兴,“我在这里等公主,段将军有正事,就先去忙吧。”

段郁笑得有些腼腆,“其实不关臣的事,刑部几桩案子审得热火朝天,各位大人各持己见,臣哪里懂狱讼之事,就是凑巧赶上了。”说着冲岸边扬了扬手,侍立的女使走近,他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劳驾将这幅堪舆图送去前院,长公主等着用。”

越棠啧了声,“将军又躲懒啊。”

“长公主也知道臣的斤两,这不是见臣使不上力,索性遣臣出来取堪舆图。”这种事他压根不在乎,一见到睿王妃,满脑子就是困扰了他好几天的心事。

他挠挠头,不知怎样开口,“宫宴那日”

越棠笑眯眯地打断他,“宫宴那日本来想看流星的,结果没看成,出宫后我到处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对方向,总之什么也没看见,实在很遗憾。不过没关系,总会有机会的,将军若哪天又发现了什么玄机,再喊我一道观赏吧。”

言下之意,就是还有日后,段郁从中听出了细水流长的情谊。他喜不自胜,“王妃肯相信臣,臣自然没话说,若有下回,臣带王妃去郊外,保管不叫王妃空手而归。”

不过心里仍有个疙瘩,那天晚上,他是被东宫的人请走的,既然将他引开,想必是要太子与她单独对垒。

他对太子与睿王妃之间的纠葛一知半解,在骊山时,他见识过睿王妃对随从打扮的太子呼来喝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太子殿下要去找睿王妃麻烦。

“太子殿下看在睿王的份上,应该没有为难王妃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鄞州之乱后,太子殿下究竟去了哪儿,朝野上下至今无人知晓,却也不会有谁蠢到主动去打探,所有人都保持了装聋作哑的默契。只有越棠知道,他当了大半年的“赵铭恩”,段郁是为数不多见识过的人,她瞒不过,也不想瞒,两人交情日深,她信任他。

于是将“有一日睿王府来了位马奴”的故事说了,当然有些细节,她略过了没提,毕竟那些私事,就不必让当事双方之外的人知道了吧!

越棠言简意赅说完,无奈地一摊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没见过太子,王府内院也没人认识他,自然就把他当寻常奴仆用。我怀疑过他的身份,但至多猜想他是东宫旧臣,我问他,他自己不肯说,谁能知道他就是正主呀!太荒诞了,我敢猜,也没有人敢信啊。”

段郁简直惊掉了下巴,好半天,才迟迟点头,“都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的确不能怪王妃,不知者无罪嘛。殿下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哪怕王妃曾有一二言行失当,想来殿下不会放在心上的。王妃”顿了顿,换了个打商量的口吻,“王妃也别记恨殿下了吧?殿下隐姓埋名,也有他的不得已。”

越棠听了,很是惊讶,“我记恨殿下?我哪里敢,这从何说起啊?”随即摆摆手,表示都过去了,不聊这个,“将军要升官了吧,恭喜将军。”

说起这个,其实今日长公主请他过府,为的就是升他官职一事。长公主客气地说朝廷很欣赏他领兵的本事,准备调遣他重回边关,出任北庭都护府的副都护。

“臣不愿去北庭,便拒绝了,请求长公主酌情给臣在京中安排一个职位,要实在安排不了,臣就不升官了,回会昌也行。”段郁满不在乎地说。

越棠讶然,“你拒绝了?”就这么干脆利落,谁也不问一下的吗?

“北庭太远了,回京一趟要个把月,臣心里”他赧然一笑,避开她的视线,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到了池面上,“臣心里有了记挂的人,不想离京太远。等臣成了婚,若身在北庭,与家中夫人相隔万里,臣自问割舍不下。谁行谁上吧,反正臣不行。”

他显然不大好意思,嘴角忍不住扬起来,又努力地摁下去,声音里带一点颤,又激动又扭捏,边说还边眨眼,膝头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都快将袍子捏碎了。

越棠觉得他可太有意思了,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人物,此刻笨拙地向她剖白心迹,这种反差感,还真是勾人。天气阴沉沉,可心里暖绒绒,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傻呀。”她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变着各种角度,端详他眼角眉梢间的每一丝紧张,“光想着挂记的人,不先问问那个人挂你吗?要是你一厢情愿怎么办,到时候人财两空,仕途上的大好机缘就这么放弃了,有你后悔的一天。”

段郁不解,“为什么要问别人?这是臣自己的决定啊。若是臣一厢情愿,臣更应该留在京城了,跑到北庭去,还有回转的可能吗?当然要留下来。只要臣孜孜不倦,克难攻坚,一厢情愿迟早会变成两相情愿的。”然而见睿王妃惊叹的表情,他又惶然起来,“王妃是觉得臣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吗?”

越棠说也不是啦,“人各有志嘛,我理解的,没有哪一种志向就比别的更高贵,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

以段郁的理解,一般人说“人各有志”的时候,通常的意思是自己虽不认同,但仍致以尊重与祝福。他心中惴惴,表示即使留在京城中,一样可以有一番大作为,不影响他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或者”他含羞带怯地看她一眼,“或者,臣未来的夫人若在京城待腻了,想要体验一番广袤苍凉的大漠风光,臣也可以向陛下请恩旨,携家眷前往边塞领兵。总之人生还长,还有许多种可能性。”

越棠垂头听着,指尖缠着裙带,一圈圈绕上去,又一圈圈褪下来,起先还觉得有趣,慢慢笑意就淡了。说不心动是骗人的,诚挚的少年郎,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眼前给你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丝惶恐。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敢这样把身家性命都交托于人,这样勇敢,她当得起吗?她只是想要眼前的快乐,眼前的快乐拿稳了,或许会虑下一步。

节奏太慢的带不动,节奏太快的,好像压力有点大。

湖心亭中的气息,仿佛忽然间凝滞了,好在木桥上恰走来一名女使,打破了这份沉默。

女使依长公主的吩咐,请睿王妃去前院正堂用饭,一转眼,见还有位大人在,面不改色地比了比手,“段将军今日辛苦,不如一道入席吧。”

段郁除了睿王妃,谁都不怵,自然满口答应。一路沿长廊往回走,想起刚才的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见女使离得远,便重拾话头,小声地开口。

“王妃先前说‘人各有志’,臣斗胆问,王妃的‘志’是什么?”

云层忽然破开条细缝,洒下一线金芒,满园浓墨重彩的草木,像是蒙上了一层轻软的纱,越棠略有些忐忑的心情,也跟着柔软起来。她抿唇一笑,“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在万民大大的‘乐’中,寻找我小小的‘乐’。”

段郁几乎想给她鼓掌,“王妃说得太好了,臣竟与王妃不谋而合。臣在边关的时候,偶尔也会厌恶镇日在风雪里舞刀弄枪的生活,后来想通了,臣保家卫国,不是为了京里的贵人们,是为了臣自己。江山若水深火热,臣一人独乐,也乐不起来,臣为江山尽过一份力,那臣再独守一份小我的快乐,也能心安理得。”

说话间穿过庑殿顶的琉璃门楼,迈上前院的甬道。鸟嘶虫鸣声蓦然远去,周遭静下来,然而段郁仍没有停下,豪迈的陈辞说完,向她的方向踱了一小步,语气又扭捏起来。

“王妃想问臣,小我的快乐是什么吗?臣是俗人,臣想要一知心人,一辈子只对她好,得意时一起风光,不幸遇到低谷,也可以互相依靠取暖,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人分享,就好像活出了双倍的精彩”

然而一转角,眼前骤暗,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段郁嗓子眼儿一滞,一腔缱绻的深情来不及收回去,略带羞怯的视线就这么与拦路之人对上了。

“太子殿下?”他一惊,下意识往斜前方迈了一步,似乎想要将睿王妃挡在身后,然后才行礼,“臣参见殿下。”

太子的淡漠的视线扫过来,在那蜜合色的身影上一掠,看见她垂头欠了欠身,看见那一段纤长的脖颈极快的一眼,细节却多到不可思议。

她跟在段郁身后,有种伶仃的味道。太子蹙了蹙眉,“段将军也在。”

段郁说是,正好长公主迎出来,一看廊上这阵仗,便头皮发麻,连忙将太子请进门,“今日府上忙乱,底下人怠慢了,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若无其事地回过身,“是孤来得突然,给姑母添麻烦了。”

长公主又冲越棠招手,示意她跟上,总之两个人的午饭,就这样变成了四个人的宴席。堂上将将摆好宴桌,太子殿下自然要上座,公主陪在下首,剩下睿王妃与段将军在对面落座。

越棠暗暗叫苦,一抬头便要对上太子殿下的脸,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长公主没料想太子殿下会突然驾临,心道老天爷是打瞌睡去了吗。打起精神来活跃气氛,问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坐坐,谁知太子放下茶盏,转过眼来,神情微微诧异。

“不是姑母遣人来东宫请孤的吗?”

长公主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府上竟然会出这种差错,心中搓火,当即就要弄个清楚。太子唤了声姑母,“公主府来人说,府上有王叔留下的桂花酿,请孤来尝尝,或者是东宫的人会错了意吧。不是什么大事,姑母不必兴师动众,若真有王叔的桂花酿,孤本就要走这一趟的。”

原来是为这个,长公主笑说:“确实有,本来是要给殿下送去东宫的,大概是底下人听差了。”想了想,索性让人开一坛呈上来,“殿下既然来了,不如今日一起尝尝吧!三郎若在,想来会得意地显摆,非要听殿下当面夸他一句才罢休。”

太子略扬了下唇角,说也好。

段郁在一旁听了半天,好容易琢磨明白了里头的弯弯绕绕。提起睿王,不免担心越棠,转头看了她一眼,越棠察觉了,冲他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太子坐在正对面,他们的眉来眼去,尽数收入眼底。他只觉得困惑,还有些难以名状的不耐烦,他们进展得如此快,已经到上哪儿都出双入对的地步了吗?而且堂上分明讨论着睿王,她好歹是睿王妃,竟能毫不介怀地冲另一个男人笑,这算什么,算她心中坦荡吗?

垂眼看,莲花式的秘色越窑托盏,衬着莹莹的琥珀色,香气扑鼻,然而此刻心绪不佳,他只觉配不上这盏琼浆,迟迟不曾动一下。太子不举杯,其余人也不便提酒,长公主见状,忙招呼大家吃菜。

长公主府上的疱人很有巧思,席上一应都是夏末秋初的时令菜色,不求金贵,吃得就是一个奇趣。葵菜,桂花蜜藕,还有一道菊黄蟹,挑开尖团才发现原来已经剃干净了肉,同配料一起煨熟了再原样放回去,端看仍是完整的一只蟹。

时节尚早,膏腴虽不算肥美,但已足够鲜香,闻着便有食欲。段郁小声提醒她,“蟹性寒,王妃用些姜丝一起吃。”她答应着,正要下筷,对面的人忽然开口了。

“这里面有虾。”

越棠愕然抬头,却见太子拈着手巾,慢条斯理地掩了掩唇,才说:“蟹肉里混了虾肉,王妃不是一吃虾就会起红疹吗?严重时甚至会胸闷,还是慎重些好。”

此言一出,除了太子,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越棠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突然患了失心疯。还是长公主先回过神来,忙让人将她桌上的菜撤下去,再换别的来。

段郁积极地问:“王妃除了虾肉,还有别的不能吃的吗?”

她刚要开口,对面的人犹不嫌事大,又抢了先,“吃食大致没有了,但王妃不能碰生漆,若不慎碰到,不仅会出疹子,还会起水泡。”

段郁充满感激地看着太子,点点头,“多谢殿下提点,臣记住了。”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39不是良配

吃不得虾肉,越棠确实有这个毛病,四五岁上察觉出来,周宅的灶房里从此一只虾的影子都见不到,后来在睿王府当家做主人,再无人管束她,便偶尔会和光明虾炙过不去。赵铭恩是见识过她刀头舐血的,一边无可奈何地伺候汤药,一边承受她因为红疹发痒而冲他闹脾气。

所以太子提及虾肉,越棠还只是恼火,直到听他说起生漆,惊讶之下连恼火都忘了。这是新近才发现的毛病,眼下她手臂上的水泡印子还没褪干净呢,可赵铭恩早回东宫当他的太子去了,他是如何知道的?

匪夷所思的事实摆在眼前,越棠推断出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太子在睿王府安插了眼线。可是为什么呀,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寡妇,有什么值得让东宫监视的价值?

越棠不喜欢同人兜圈子,而且他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嚣张得就像是挑衅,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于是她放下筷子,强忍心头不快,冲对面的人冠冕堂皇地笑了笑。

“能不能请殿下移步?臣妇有些疑惑,想单独向殿下请教。”

太子仍旧没什么表情,倒是终于端起杯盏,饮了一口睿王的桂花酿,慢吞吞咽下去,才淡漠地点了下头。长公主见状,只得离席替他们引路,“殿下与王妃随我来吧。”

起身经过段郁身边时,他伸手牵住她的披帛一角,脸上写着大大的担忧。可越棠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情形太奇怪,她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耗下去,于是将披帛扯回来,笑了笑,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顺着廊庑走了两步,长公主推开西厢的门,偏身将他们让进去。正想唤人呈上茶水,回头扫及两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心说罢了罢了,还是不触这个霉头了。

长公主像一位无可奈何的傅母,一手看顾的两个孩子吹鼻子瞪眼成了冤家,只好关起门来让他们解决,自己摇着头走远了。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越棠便单刀直入地问:“殿下在监视臣妇?为什么?”

太子拉过一张圈椅,气定神闲地坐稳了,才说了声没有。

“没有?”越棠一抬手,宽大的衣袖落到手肘处,小臂伸到他眼下,“臣妇从温泉宫回来后,往王府新修的庭院里走了走,这才发现自己对会对生漆起反应。连我阿娘都没听说,殿下怎么会知道?”

太子低垂眼帘,视线从那一截手臂上掠过,青嫩如玉一般的底色上,氤氲着两片红痕,看得出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再养一养,多半不会留下伤痕。

“王妃请太医局的医官诊治了吗?既然请过医官,留下医案,便不是什么秘密,孤知道这些事,也不奇怪吧,不见得非要监视王妃。”

越棠完全不买账,嗤笑道:“太医局有多少医官,一日会积累下多少医案?臣妇是什么很显要的人物吗,一点小毛病,消息就传到东宫殿下耳朵里了?这话殿下自己相信吗?刻意探听某人的消息,这与监视有什么区别。”

太子又不说话了,越棠哼笑一声,看吧,她逻辑严谨,揭穿了他的把戏,让他无法辩驳。于是上前一步,要乘胜追击,可近距离对上那张无情无绪的脸时,看清了他眼底的暗潮汹涌。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赵铭恩,从前他也总这样,表面不为所动,其实在她的淫威之下忍得很辛苦,她就爱看他濒临破防崩溃的样子,太带劲了,勾得她越发上瘾。

可他不是不愿意吗,现在做回太子,终于可以摆脱她了,为什么又回来受这份苦?

隐隐有个猜测,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最后形成清晰的脉络。

“殿下,您不会忽然发现,您其实暗恋我吧?”越棠震惊地看着他。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她费尽心思要把他弄上手,他抵死不从,现在她一心躲开他,想渐渐把他忘掉,他却风度全无地上赶

着找罪受。

越棠呢喃道:“人生如戏啊可是殿下,您这盘菜,我是真的不会吃了,您放弃吧。”

太子殿下与睿王妃,是这世上最没有可能的两个人了,知道前面是深渊,怎么还可能往下跳。虽然她确实是很喜欢他,即便现在,知道他骗了她这样久,旧恨新愁交织在一起,也不能否认她对他尚存本能的谷欠望。她甚至不太想直视他,昔日的马奴穿上竹月色的缭绫,风华深秀,眉眼间一派山水清嘉,这才是他原本的面貌啊,好看得让人心酸。

她无不遗憾地移开了眼。

“太子殿下”下定决心,可是语调到底硬气不起来,“臣妇只想轻轻松松活着,殿下呢,身为储君,每天要面对许多烦心事,也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您说是吧?所以您以后别再这样了,也不要再做那些会让人误会的举动,这样对彼此都好。”

越棠的情绪几经转折,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像是在唱独角戏。她有些不满,但转念想,沉默何尝一种表态,或多或少是认同她的。这样也好,她最后回头笑了下。

“臣妇的话说完了,也请殿下好好想想吧,臣妇告退。”

她转过身,肩头却搭上来一只手,没用什么力道,就足以摁住她走不动道。越棠拂开他的手,没太好气,“殿下还想怎么样?”

扭头看,太子的表情终于崩开了一条裂痕,眉头紧锁,唇角抿成一线,看样子像是在生气。

“孤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不是哪个意思?”越棠呆了呆,难道是指暗恋她的那段话吗?她的脸“噌”一下红了,“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早说啊。”

早说太子不敢承认,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如果这个前提是真的,她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结果还是这样。

以赵铭恩对她的认识,他以为在某些方面,她是个大胆得有些狂野的女郎,她对他口出狂言,说喜欢他,甚至说要他侍寝,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禁忌的快乐,她索求起来毫不避讳。但她又是那样的理性、克制,在知道他的身份后,没有展现出一丝动摇,立刻退避至安全距离之外,是该说她聪明,还是其实情意不过尔尔,她说的喜欢,其实是对猫儿狗儿、新奇物件产生的兴趣罢了。

多讽刺,在他日夜陷在矛盾、嫉妒、绝望的情绪中挣扎的时候,她已经欢欢喜喜地找到了新爱好,日子照旧过得有滋有味。

太子讥嘲地说:“孤不是在监视王妃,孤是为了王叔。王妃大概不知道,王叔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托我看顾王妃,所以王妃若要再嫁,孤自然要为王妃把关。”

越棠惊呆了,没想到最后的答案竟然是这样。刹那间,她觉得太子这张脸前所未有的碍眼。

“殿下说的是什么疯话,我什么时候说要再嫁了?”

太子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问:“那段郁与王妃算什么?”

越棠气得想冲他抡拳头,“我与段将军清清白白,就算有什么,也不需要殿下过问。殿下别想拿睿王压我,对不起王爷的人或许有很多,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之一。还有,我不需要王爷自以为是的托孤,我又不是黄口小儿,何况我还有父母,有兄长,就不劳殿下费心了。”

越棠说完就走,完全不想给他反驳的机会。太子的声音追在她身后,“反正段郁不行。”

越棠本来不想理他,然而不服气,推门的手顿了顿,回头丢下一句,“段将军怎么不行了?我就觉得他很好!”

“王妃还说与段郁没什么。”太子冷笑,“孤劝王妃别太心急,徐国公府是怎样的人家,王妃了解过吗?七年前,徐国公夫妇为长子聘得中书令的千金为妇,然而不出三年,新妇便身故。三年后又聘了位续弦,如今日日家门不宁,郡主与儿媳常有龃龉,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些段郁都告诉过王妃吗?”

越棠叹为观止,“看来殿下是太闲了,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打听。”

太子打听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这一条应当是正中靶心的,毕竟睿王妃娇纵任性,耽于逸乐,最厌恶与人争吵。

“河间郡主不好相与,就算王妃能忍一时,难道能忍一世吗?”

越棠懒得同他争,“徐国公府是徐国公府,段将军是段将军。”

太子说天真,“王妃是第一日在京城里生活吗?何况就论段郁本人,他不够成熟,也非良配。”

听他这样背后捅人刀子,越棠觉得格外刺耳,语带嘲讽,“殿下真是过河拆桥啊,段将军刚为殿下出生入死,为殿下铺平回京的路,殿下就这么说他,我真为段将军感到不值。”说着重重推开西厢的门,挑衅似地扬了扬下巴,冲着正堂的方向。

“来啊,殿下把刚才的话原样再说一遍,让段将军听听,殿下敢不敢?”

太子完全不为所动,“能做良将、良臣,不见得能做一个好郎子。他的功勋,朝廷自当封赏,但于王妃而言,他非良人,这矛盾吗?”

“不矛盾。”越棠冷哼,“但殿下知道什么是良人吗?殿下这么闲,不如早日选定一位太子妃迎入东宫,到时候再来与臣妇论,什么是良人吧。”这下是真的一句也不想多说了,头也不回地迈出门槛。

气得不轻,连回头向长公主辞别都忘了,径直就打道回府。

回到府中,双成惊奇不已,“王妃遇着什么事了,脸色这样差。”见她没兴致,便引她进次间,喜滋滋地说,“王妃瞧,这是什么好东西?”

桌上摆着只漆盒,盒中红绸垫着樽一尺见方的金镶玉雕。那玉雕不是常见的鸟兽形,竟是幅风景图,循着玉料天然的青碧色雕出山水走势,山腰上还有座宅院,细细看,石墙飞檐纹理分毫毕现,院落里还有个小人,在树下闲坐。

越棠弯着腰凑近看了好半天,满心欢喜地说:“真漂亮,好歹是赶上了阿娘的生辰。”

双成夸口,“扬州匠人的手艺好,但最要紧的还是王妃的画好。”

越棠的母亲程夫人生在蜀中,在蜀地一直长到十岁上,才随父亲官职迁转,回到了京城。越棠常听阿娘说起幼时住过的宅院,许许多多的细节累加在一处,虽不曾亲临,脑海里也有了七八分图景,作成画自然不在话下。去岁她打听到一位顶有名的玉雕匠人,将画送过去,请他照着雕刻,这是个细致活,匠人花了将近一年完成,正好赶上阿娘的生辰。

“阿娘见了一定欣喜。”越棠小心翼翼地将漆盒收好,先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过了两日,带上贺礼,一早便兴冲冲赶回家。阿娘今年五十有八,不是整寿,不必大操大办,越棠的两位母舅皆在外做官,家小不在京中,是以所谓寿宴,也就是等她回家,至亲一道聚聚罢了。

刻意不叫门上仆妇通传,熟门熟路摸进后院,想给阿娘一个惊喜。谁知才到二进上,便听见正堂传来阵阵欢笑声,越棠迈过院门的脚又收回来,惊讶地看向双成,“有客在?谁比我来得还早。”

进门一看更是吃惊,堂上陪阿娘吃茶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段郁。

程夫人见了她,尚没收住的唇角愈发扬起来,“千龄回来了,快来让我瞧瞧。”

母女两有日子没见,程夫人牵着她左右打量,总之是瞧不够。如今右仆射致仕,家里虽有郎君为官,奈何周立棠是个

话少的,先前京里动荡,程夫人只囫囵听说了大概,对于越棠经受的颠踬一无所知。今日见女儿精气神尚好,便放了心。

一旁的段郁慈爱地笑着,看着母女两亲热地诉衷肠。这同他经历过的骨肉亲情全然不一样,大约是女孩子贴心吧,不像他家中,郡主娘娘看见两个小子就倒噎气,还是女儿好,以后他也要生女儿。

正想入非非,看见睿王妃的视线移过来,他知道她惊讶,忙笑着解释:“臣听说周兄今日告假,还以为周兄病了,便想着来看看,没想到是夫人生辰。臣带了两支老山参,本是给周兄补身子的,这下就给夫人贺寿了,夫人不怪我唐突,还留臣吃席。”

程夫人和煦地说:“在衙门顶着职官,在家里都是亲友,就不必一口一个臣了,显得多生分。”

段郁嗳了声,笑得没心没肺,“夫人称我桓明吧。”

越棠觉得有意思,段郁这人很有几副面孔,在阿娘面前,平日里那股子有些莽撞的洒脱劲儿收得干干净净。乖顺风趣又温良无害,一笑起来,原本英挺锐利的五官,都有了眉清目秀的味道。

段郁同程夫人相谈甚欢,越棠看得出来,阿娘很喜欢他,想来是平常让阿兄给憋坏了,好容易有个爱说话的,乐得连亲儿子都丢在一边。越棠看向默不作声的阿兄,“阿兄近来忙什么呢?”

周立棠笑意寥寥,表示没什么可说的,程夫人见了一努嘴,“平常就是如此,我问他三句,他愿意答一句就不错了。每日在值上有这么累吗?从前他父亲也不这样。”

段郁凑趣说:“夫人别恼,您想知道什么问我啊,周兄不同您说的,我都偷偷告诉您。”

第60章 晋江文学城40名分难挣,全靠演技……

日头渐渐移到房檐上,从门外铺进来一条斜斜的光带,错眼看,有细碎的尘埃,在光影里慢悠悠地浮沉着。

越棠一手支在椅圈上,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阿娘说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这就是家的感觉啊,神识惬意地舒展开,轻易就卸下了所有的防备。阿娘偶尔问她一句话,她也答得随心所欲。

“中秋?中秋我肯定要回家与阿娘一起过,王府能有什么事嘛。”

程夫人要想得多一些,嫁出去的女郎,总有这样那样的牵绊,虽然自家这位情况特殊,但做天家的儿媳,到底不可能很自由。

果然段郁听见后,迟疑了下说:“臣昨日上内侍省交接公务,才听说都知说起,中秋那日,陛下打算在花萼楼设家宴。”

既然是家宴,到时候少不了要喊上她。越棠兴致缺缺,“又设宴啊,前几日大家不是才见过面吗”然而一转眼,撞上阿娘不认同的眼神,乖觉地闭上了嘴。

程夫人倒是清楚徐国公的门庭,顺着段郁的话问道:“郡主娘娘是宗室,桓明也赴宴吗?”

换作从前,段郁肯定是想都不想,一口回绝,现在嘛他欲说还休地瞥了眼越棠,然而面对程夫人,依旧笑得风清月朗。

“我是无关紧要的人,去了也就是凑个热闹,不过王妃若打算赴宴,我与王妃结伴同行,替王妃解闷,也挺好。”

越棠笑应了一声,好像也习惯了上哪儿都能看见他。然而脑海里冷不丁冒出太子的脸,她甚至能听见他阴沉沉的语气,“王妃又与段郁出双入对”,唉,她前日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吧,希望太子别再犯病。

她满心纠结,恰这时,外院的管事来回话,说大乐署的乐工们到了。

大乐署隶属于太常寺,管辖着成百上千名乐工及歌舞艺人,乐工们负责宫廷燕乐、郊庙祭享,平常不忙的时候,也会应邀前往百官及有爵之家献艺,为宴席增彩,挣一笔丰厚的赏银。

乐工们毕竟是公中人,乐丞也是入流的官僚,主家总要露个面才不失礼。越棠站起来,“阿娘别忙,让我去安排。”一边无所事事的周立棠也趁势脱身,“我随你一道去。”

从正堂出来,越棠与阿兄并肩走在游廊上,不经意回头瞥一眼,暖阳透过古拙的窗檐,框出其乐融融的一老一少,乍看完美得像一幅画。

“阿兄你的地位要不保了,阿娘对着你,可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越棠幸灾乐祸地说。

周立棠没有搭腔,却问:“你不讨厌他吧?”

“讨厌他?段郁?”越棠一脸的莫名其妙,“段将军人这么好,帮过我许多次,我讨厌他做什么。”

周立棠微微释然,他一向是行得端、坐得正的人,唯独这件事,是他背着妹妹做决定,无形之中左右她的际遇。原本还能骗自己是为她好,亲眼见了人,鲜焕的面容却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他做事不地道。

“今日段将军上门,并非巧合,而是我授意他这么做的。”周立棠抬手挡开低垂的枝桠,树影间漏下一片碎金,映在他脸上,神色晦明,“包括上次在太液池边,明里暗里,我也帮了段将军一把。千龄,先前我有所隐瞒,是我做得不对,以后不会了。今日与你坦白,也是想告诉你,我虽觉得段将军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你不要被我的态度左右,也不要被阿娘的态度左右,明不明白?”

越棠惊讶不已,不为别的,只因她知道阿兄是隔什么样的人,他最讨厌麻烦,却会掺和进这种事里,看来段郁那个人,还真有种能感染所有人的魔力。

至于阿娘的态度,刚才的情景应该就是答案了吧!谁料想,宾主尽欢的午宴后,段郁喜气洋洋地搀着阿爹下棋去了,越棠陪阿娘回房午憩,冷不丁却听她说,“别着急。”

越棠愣了一下,“阿娘说什么?”

程夫人拍了拍榻沿,示意她坐近些,“段将军瞧着不错,人活泛,知进退,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混出了名堂,却不骄不躁,乍一看,着实没什么可挑的。可人一生好几十年,有辉煌,也有波折,一个人如何,不能只看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更要看他受挫时什么样。世上的人绝没有完美的,他最不堪的一面你都能接受,那才能顺顺利利过一生。”

越棠有些哭笑不得,她其实很困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对她强调段郁的存在呢,就算他们之间有小小的火苗,但刚刚开始的爱情,就不能由着它自由生长一会儿吗。

“阿娘”她磕绊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还没想那么远。”

程夫人说:“没有就好,阿娘也只是提醒你,别着急。你养在闺阁里的小娘子不一样,你能独当一面了,也常有机会与郎君相处,那索性多处处,多看看,好不好的,日子久了才能知道。总之你自己拿捏分寸,我与你阿爹都不急,守寡没什么,又不是你的错,只盼你别选错人才好。”

越棠只是感动,她有世上最好的阿爹与阿娘。不过这也给她提了个醒,或许她应该低调些,虽说她和段郁之间从未逾矩,在哪儿遇见了说话都隔一段距离,少说有三尺远,但爱情嘛,还是两个人参与就好,观摩的眼睛太多了,结不出健康的果实。

那边段郁与周如晦手谈,一边说说朝局,请教右仆射几十年佐政的高见,将老爷子哄得兴高采烈。一局终了该告辞了,周如晦却大手一挥,“嗳,走什么,留下来用晚膳。”

段郁却知道见好就收,耽误人家一家团圆,混了一顿午宴已经够够的了,再赖下去过犹不及。周如晦只好遗憾地吩咐家仆:“阿郎和娘子呢?和他们说一声,送送客人。”

兄妹两送他到宅门外,小厮将他的马牵来,他接过缰绳,回身笑了笑,“今日是我冒昧,多谢家主与夫人宽宥,多谢周兄。”又看向睿王妃,“中秋那日花萼楼,王妃,不见不散。”

然而她示意他借一步说话,站在大街上扎眼,于是缰绳一抛,又随她退回门内。

“王妃有何吩咐?”

只见她面露难色,段郁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沉了沉。果然她说:“将军,往后在人前,尤其是禁中,我们还是少见面吧。”

段郁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好在她语气不强硬,是同他打商量的口吻,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平了平气,努力扯出一个笑,“是臣哪里惹王妃不快了吗?”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越棠压了压手,“眼看就要入秋,天高云阔,可以去登琼山,可以去大觉寺赏红叶,上回将军不是说要教我射箭吗?咱们去樊山

下跑马也好,哪样不比宫中筵席有意思,将军说是不是?”

段郁迟迟噢了声,高悬的心放下一半,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说的这些,他当然乐意奉陪,可不能在宫里见面是什么意思呢?他仪表堂堂,身强体壮,军中多年的风吹日晒也没有折损他天生的好品相,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拿得出手呀。

宫里有谁在啊段郁惆怅地想,王妃愿意与他交往,但暂时不想给他名分。

越棠见他不回应,咬了下唇,“若是将军不愿意”

段郁如梦方醒,说愿意,“臣略略觉得遗憾,但臣尊重王妃的想法,只要王妃快乐。”低垂下头,深浓的眼睫覆住眸中流淌的黯然,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王妃不要丢下臣”

哎呀,又来了,越棠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滂沱大雨里湿漉漉的小动物,心一点点地揪起来。她忍不住拍拍他的背,“瞎说什么啦,再下一场雨,我们就去赏枫林的秋。”

段郁满足地呜咽了两声,很快被哄好了,乖顺地与她话别。转身牵过马,沿着高墙走出百来步远,这才翻身上马,顺手揉了把脸,再扬头时,已是一副洒脱不羁的大将风范。

他朗朗一笑,千里奔袭这才第一关,名分难挣,全靠演技,段桓明啊段桓明,你要努力。

信马由缰遛出太平坊,宽阔的直道通向朱雀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城巍峨的城楼,片刻,心中蹦出个主意。

*

太子回朝后一向很忙,鄞州之乱是个引子,拔萝卜带出泥,细纠下去,原来朝廷从上到下早漏成了筛子。难怪当时兴庆宫的手,不费什么力气就伸到了鄞州,并非全是人祸,而是制度设立太久了,未曾适时修补,仿佛一架生了锈的器具,表面看着零件尚完好,实际一阵风就能吹倒。

“八十万两库平银,三十万石西仓粟米,最后到灾民手上的不足三成。”太子冷笑着合上卷宗,抛给站在案前的詹事。

“出库先扣下一笔平余银,陆运上虚报骡马损耗,漕运上征收逆流加耗,每三百里设寄屯仓,每仓的仓廒折损都有十一之巨。到了地方,胥吏每发一张赈票,要勒索二十文。巡察的御史,按天数收取贿银。”

像赈灾、修河堤这样的事务,朝廷不论多少银子拨下去,最后地方都会喊不够。谁都知道沿途层层剥盘,可究竟怎么个剥盘法,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京官扣一笔、押运官扣一笔、州官扣一笔吗?如今终于掰碎了细看,竟如此触目惊心,甚至每一项都是合理的名目,例律上明明白白写着,合在一起,却赫然是巨大的悲剧。

太子眼底一片寒光,“孤原以为,胸口那一刀是兴庆宫刺的,不是,刀早就在那里了。兴庆宫哪怕什么都不做,鄞州一样会乱,刀一样会出鞘,兴庆宫只是将孤推到刀尖前。”

詹事捧着卷宗的手越来越抖,他心知太子是想趁机大力整肃,可实在牵连甚广啊。只能再三劝诫:“殿下,徐徐图之啊殿下”

本以为不好劝,谁知会错了意。太子淡淡地说:“赈灾上的疏漏是后话,去年洪涝,鄞州并非受灾最严重的区域,可出现饥荒的,偏偏只有鄞州一处。因为鄞州常平仓的账册是假的,仓廒里只有陈旧霉米,巡察御史一来,就循环倒仓应付检查,洪涝时当然全无应对之力,加之当地从上到下瞒报,文书花了一百四十天才送至中书门下,从而酿成大祸。”

太子将卷宗码得整整齐齐,推到一旁,提笔慢慢吮足了墨。

“赈灾上的贪腐可以放一放,鄞州一地倒查五年,涉事者严惩不贷。”

詹事领了政令退下,又听内侍来通传,“殿下,段郁段将军求见。”

太子同他没什么话可讲,君臣笙磬同音的那套都省了,见人到跟前,直接问:“羽林营的事,有眉目了?”

段郁递上条陈,干脆利落地说是,“回殿下,羽林营吃空饷,虚支了四百余人的用度,这点臣已经坐实了。至于祸首,多半就是中郎将,不过臣不懂查案,只知道军中那点勾当,羽林营的手脚做得不高明,后头的赃银和军械去了何处,还是交由各主司查办吧。”

太子扫了眼条陈,听他说完,指尖掀动堆迭的文书,颔首表示知道了,“孤会把段将军的意见交给刑部。没什么事的话,段将军退下吧。”

太子下了逐客令,就算有事也立刻没事了。然而段郁偏不,他粲然一笑,说:“殿下,臣还有一个私下的请求,望求殿下恩准。”

太子从文书中抬起头,纳罕地看了他一眼,主动讨恩赏,他们是那样的关系吗?

尴尬的沉默,在深宏的殿堂上弥漫开来,但段郁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面对储君,也可以对不友好的气氛视而不见。

“其实臣也不是为自己求。”他笑着迎上太子狐疑的目光,“殿下知道睿王妃吧,在温泉宫时,臣与王妃有过几次接触。臣护卫不利,温泉宫里屡屡发生意外,惊扰了王妃,然而王妃宽和,不追求臣的过失,臣十分感激。正好十六那日是王妃生辰,臣想着投桃报李,送王妃一分生辰礼。”

说到“睿王妃”三个字,太子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眸光愈发冷寂。听罢,许久才问:“这与孤有什么相干?”

“臣想问殿下借些人手。中秋那日陛下在花萼楼赐宴,臣想给王妃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