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拉过裴劭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劭儿,姨母多次阻拦你,你该明白原因的。”
裴劭垂下眼,点头。
他当然明白。
可雏鹰终究要翱翔九空的,他不可能永远活在姨母的庇佑之下。
从前的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几个月的西北之行,他踏上父亲当年征战的地方,戈壁坚硬,黄沙漫漫,他似乎明白父亲一辈子坚守的是什么。
他相信,他的父亲即便身殒沙场,也定然无悔。
而他,要做和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儿。
父亲拼死守护的那块土地,未来,他也会用尽全力去守护,让那方土地和百姓重新得到安宁与繁兴。
裴劭看着夏敏担忧的模样,回握住她的手,“姨母,劭儿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姨母好好保重身子,等劭儿回来就是了”
经他这一提醒,夏敏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她的大女儿王郁雾出嫁的日子就在中秋前几日,而裴劭过完中秋便要启程去西北。
虽说西北近年来还算太平,可未来谁说得准,他这一去,又不知会在那里呆多久,
侄子与大女儿同岁,如今女儿出嫁在即,这个侄子的婚事却一点着落也没有。
若是说她不尽心,那可真是冤枉她。
京里哪家的女儿她叫不上号来?日日拿着画像,举办花会、马球会,就是为了给侄子挑着好的姑娘。
可每次哄着裴劭去相看,他次次推脱,倒让她在好几个夫人面前失了信。
她两个亲儿子她都不曾费过什么心思,唯有裴劭,越看重越操心。
夏敏打断裴劭的话,神情不复刚刚那般伤感,冷下脸来,“既然你执意要走,至少走之前给我把婚事定下来。”
“”
距离他离京已不到两月,如何能把婚事定下来。裴劭对夏敏这个姨母真是无计可施,此刻只想扶额逃走。
可夏敏好不容易拘住他,哪里肯轻易让他走,当下就喊了马嬷嬷进来。
“嬷嬷,快去把我收着的那些画像拿来给小世子看看。”
马嬷嬷立刻领命前去。
不到一刻钟,十几幅画像就铺放在裴劭面前。
夏敏一个挨一个拉着裴劭细看,她指着她多番比较下最为满意的一个女子画像,“这是太傅家的小女儿,今年刚满十五,上次我寿辰,你应是见过她的,外貌就不用说了,她母亲是你外祖家姨婆的亲孙女”
裴劭一路无言,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几次想走都被夏敏拉回。
夏敏则无视他的唉声叹气,将他拉到另一幅画像前面,继续介绍道:“这是翰林院林学士家的,姨母亲自见过,长得比这画还美上几分,你若喜欢”
裴劭终于忍不住,打断夏敏,“姨母,这些我都不喜欢。”
夏敏有些怔愣住
——因为裴劭的拒绝。
因为这样明确拒绝一个姑娘的话,裴劭从来不说。
夏敏听完却并不恼怒,反而敏锐地察觉到几分异常。
裴劭毕竟是他带大的,他的性子她多少有几分了解。从前想替他相看,他总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接受也不当面拒绝。
这次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他的态度。
毕竟还不能确定,夏敏半试探地问道:“那你是有另外喜欢的姑娘?”
裴劭心惊姨母如此敏锐,干干咳了一声,“那倒没有。”
没想到炸出他这样的反应,夏敏更是确信,斩钉截铁说道:“你有。”
裴劭心事一下被言中,在姨母面前又说不了谎,于是又是无奈又是羞恼,只转过头不说话。
郎君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夏敏却越看越是欣喜,拉着裴劭的手循循诱哄着:“是哪家的姑娘?”
“你若不说,姨母就不能替你掌眼,两月后你就去了西北,姑娘若在此时嫁了旁人”
听到这话,裴劭立马抬头。
才刚及笄,没那么快订亲吧
可万一
裴劭看着夏敏,有些不可置信的迷茫和难言的慌张。
夏敏见她的话起了些效用,赶紧趁热打铁:“好姑娘是不愁嫁的,难道你真想看着你心仪的姑娘嫁给旁人?”
在夏敏恐吓般的诱导下,裴劭天人交际,最后,怕将来姨母的话真应验,裴劭没憋住,支支吾吾地吐出一个名字,
“怀夕。”
“谁?”夏敏有些没听清。
裴劭侧过头,豁出去了,“是怀夕,姨母的干女儿怀夕。”
怀夕?
夏敏一下子愣住了。
她挑遍了全京城的女子,唯独没想到怀夕。
当然不是瞧不上她,相反,她是十分喜欢怀夕的,不然也不会认她作干女儿。
也正是将她视作女儿,裴劭结亲的人选她才没有想到她身上
怀夕?怀夕!
夏敏很难形容当下的心情,人选是怀夕,她头脑晕乎了。
宋家兄妹的婚事,她其实都有放在心里。宋承云就不用说了,虽看着温和谦逊,可她也知道,那股对众人相同的温和何尝不是另一种冷淡,叫人望而却步。
况且,她的公父将这个学生当作眼珠子一般,恐怕他的婚事也轮不到自己操心。
而怀夕就不同了。
宋承云自己都还未娶妻,哪里能顾得上妹妹的婚事。怀夕既做了她的养女,那她的婚事她就更要慎重对待了。
裴劭在她看来当然是千般好万般对的,可让怀夕跟着他去西北,她心疼怀夕,不跟着去西北,她心疼裴劭
这样想来,一时竟没了主意。
心里不停盘算时,脸上不自觉就严肃许多,也不说话。
裴劭未料到姨母听完是这种反应。
虽作为男子,可同长辈讨论自己心仪的女子,他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羞赧。
但说都说了,裴劭咬咬牙忍着脸热想开口
夏敏在心里也大致盘算完了,说到底,她想再多,也没用,重点要人姑娘也喜欢才行。
京中其他人家的闺女,说亲时讲究的是门第家世首先要般配。
但她知道,怀夕不同。
她与她哥哥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情分不同旁人不知怎的,她就是很确信,若是怀夕不喜欢,无论旁人如何说,无论她的亲事对宋承云有多助力,宋承云都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的。
那现在问题就很清晰了。
到底是侄子单相思?还是两个小儿女暗中相互萌生了情愫?
夏敏从不是遮掩的性格,想通了便直接问道:“你喜欢怀夕,她知道吗?”
裴劭想了想,摇头。
夏敏又问:“那她喜欢你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不过他想,应当是不喜欢。
裴劭脸上尽是微红的窘迫,还是摇了摇头,心里跟扎了刺一般。
可转瞬又想,至少也不讨厌他吧
这样想,心头又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心潮涨得即将溢出一般
裴劭实在长了一副好相貌,双眉如刀裁般英挺,面如美玉,眉宇间是少年人独有的英气勃勃,怎么看都是一副让人心动不已的俊朗面容。
夏敏扫过侄子捏紧的拳头,看着那向来笃定的眼神时因她随口的问题而现出不安的神采,又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这才什么时候,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患得患失
不舍侄子如此纠结,夏敏挥了挥袖,“算了,待我找机会探探人家姑娘的心意再说。”
裴劭听完,眸里不掩欣喜,“侄子多谢姨母”
“先别道谢。”夏敏打断他,“若是怀夕不喜欢,姨母也没有办法”
“你如今要常驻西北,天高路远又惊险,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会不会嫌弃”
夏敏也只是牢骚着,却听到裴劭笃定地说道:“她不会的。”
裴劭就是确定,怀夕是能理解他的人。
他唯一担心的,是怀夕不喜欢且不愿喜欢他
第28章 第28章在他心上扫过一下又一下……
知道裴劭的心思后,夏敏反倒不着急了。询问怀夕的心意前,她还需得先找她哥哥宋承云。
长兄如父,她不能绕过他,乱为人家做主。
不过她毕竟是内眷,如今宋承云有了官身,寻常日子也很难找上什么借口去见人家,只好托丈夫王楚修去探探宋承云的口风。
儿女都是债,王楚修已经习惯自家夫人说话做事说风就是雨的作风,也甘愿当传话筒。
当然,最后带回来给夏敏的结果与她料想的无异,宋承云果然也是同样的意思,只要怀夕喜欢。
毕竟是男子,说的又是女儿家的事,王楚修找上宋承云的时候颇难开口。没曾想,待他艰难说完,宋承云却是意料外的十分淡定。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他脱口而出:只要她喜欢。
就像是这个答案已经在他心底深思熟虑过多遍,所以根本无需再思索。
虽然很干脆,但越是干脆,越显得有些王楚修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在官场久了,以至于家事上都习惯性疑心疑鬼。
有了宋承云的首肯,夏敏办事更是大开大合起来。
第二日,她便给怀夕下了请柬,说是在清点王郁雾的嫁妆,让她也过来凑凑热闹。
王郁雾婚期将近,夏敏反而闲了下来。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好,接下来一家人也只能好好珍惜大女儿还在闺中的日子。
怀夕到了王府,马嬷嬷已经亲自到府门外等着她,见到她,欢欢喜喜将她带到王郁雾的院里。
院子到屋内,放满了红木箱子。
马嬷嬷在门外通报了一声,替怀夕打开了门,请怀夕自己进去。
怀夕多次来过王郁雾屋里,倒也不拘束,进门后看外屋无人,便掀开珠帘,进到内屋里头去。
王郁雾正坐在绣墩上,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葵瓣彩锦盒,仔细地听着夏敏的嘱咐。
见怀夕进来,夏敏朝她伸了伸手,话却未停:“总之,将来若是受了委屈,千万不要忍着,王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这些话夏敏翻来覆去已经讲了许多遍,王郁雾从最初的泪眼涟涟到如今,已经能很淡定地拿着手帕给母亲拭泪。
怀夕来了,夏敏也不好再哭了。
王郁雾让怀夕坐在她身旁,捧了一匣子象生花给她瞧,温温柔柔地问道:“喜欢吗?”
怀夕瞧了一眼,点点头,做工真是好,花瓣娇艳如同真的一样,她夸赞道:“真好看。”
王郁雾轻笑,把匣子放到她手上。
夏敏接过话来,“这是沈家送来的,一共有两匣,你郁雾姐姐疼你们,说是你和郁心一人一匣戴着玩。”
怀夕也不推辞,接过匣子,“谢谢干娘和姐姐惦记,夕儿很喜欢。”
夏敏看怀夕这么乖巧懂事,笑着抚了抚她脸颊,怀夕顺势在她掌心上蹭了蹭,惹得夏敏笑的更开心。
只是看到桌上另一匣子象生花,又忍不住冷下脸,嗤道:“叫人请你妹妹过来,怎么怀夕到了她还没到,越来越不像话了。”
“嬷嬷。”夏敏就要喊人去催她,却被王郁雾按住手。
知道母亲还有话同怀夕说,王郁雾怕人多姑娘害羞,便说道:“我去叫她吧,左右也不远。”
看到女儿眼神里的示意,夏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哎,这小女儿真是她天生的冤家,性子最像她,所以最难管,真是来克她的。
怀夕本想与王郁雾同去,却被夏敏拦住,说是让她留下来陪她吃盏茶先-
茶具都是现成的,茶炉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后,怀夕稍稍提起袖子,拎起茶壶,微压手腕。
手柱浇落,青茶在水里翻滚似游鱼,茶香瞬间升腾而起。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夏敏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既是为这茶香,也是为怀夕的技艺。
怀夕这套煮茶功夫,便是夏敏亲自教授的。
夏敏设的女学堂里,若论学问,最好的当属大女儿王郁雾;若论技艺,首辅家的三姑娘沈玉瑶最为精通,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若论灵性,夏敏觉得怀夕当仁不让。
可能是心思纯净,怀夕悟性极高。学什么东西都只需轻轻点拨,一点即透,有时还常常给你惊喜。
就像这门煮茶功夫,一套流程看似普通,可她煮出来的茶,就是比别人香澈。仿佛茶叶在她的手下能舒展得更开,因此茶香更浓。
品茶的间隙,夏敏的目光流连在怀夕俏生生的小脸上,只看了一小会便在心里暗道:果然,侄子的眼光,同她一般好。
放下茶杯,夏敏拈起碟子里一枚五彩酥,递给怀夕。而后,自己又拈起一枚,状似无意地说道:“你郁雾姐姐的婚事近在眼前,想到你与郁心那混不吝不日也要出嫁,干娘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怀夕把嘴里的点心都吞下后,才笑着说道:“好在姐姐嫁的不算远,干娘想见她的时候就能见上。”
额,是不远,其实也就是隔了一条街。
夏敏有些尴尬,把手里的点心又放下,目光闪动,“那若是以后你与郁心都远嫁”
怀夕眨巴了下眼睛,“那我们都不远嫁不就好了。”
“”
夏敏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不由得在心里细想,嫁给裴劭算不算远嫁?
应该不算吧,裴劭的家终究还是在京城。
可嫁过去后夫妻新婚,总不好分离太久吧。新妇大概是要随裴劭北上的,那好像也同远嫁差不多
从这个角度切入不行,夏敏决定从另一个角
度切入。
“夕儿有喜欢的人么?”
这么生硬直接地问,怀夕听到后,咽到一半的水差点喷出来。
再迟钝,也知道夏敏话里有话了。
怀夕用帕子蘸了蘸嘴边的糕屑,而后看着有些不自然的夏敏,无奈笑道:“干娘有话直说吧。”
这么明显吗?夏敏又有些尴尬。
“也不是什么事,就是”她咳了一声,试图重新树立她端重的形象,“就是想问问,你觉得我那侄子裴劭如何?”
怀夕皱了皱眉,感觉有些奇怪,前阵子圆圆姐姐也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她细想了一下,当时她回的应该是“不怎么样”。
但再是不懂事也知道不该在人家姨母面前说这样的话。
看着干娘不似玩笑的眼神,怀夕也只好认真斟酌起来,“裴世子年少有为,将来定有大好前程”
怀夕边说,边观察夏敏的神色,见她蹙着眉,又说道:“裴世子英俊潇洒,是多少京城女郎的心上人”
怀夕在脑海里搜罗着裴劭的信息,诚然,按她这几年在金陵城所见所闻,这个评价倒是实打实的没有夸张。
夏敏显然不愿意听怀夕说这样官方的话语,直接问道:“那是你的心上人么?”
“”
这下轮到怀夕沉默了。
王郁心果然是夏敏的克星,在她屏息等着怀夕的回答时,小姑娘乍乍呼呼推门跑了进来,将怀夕抱了个满怀。
有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在这里,这下还能怎么聊,夏敏看着小女儿不由分说将怀夕拉走,重重叹了口气-
王郁心拉着怀夕去她屋里,向她展示她新定做的一大型狗窝,怀夕听她讲得天花乱坠,目光一直在屋内逡巡。
狗呢?
实在没看到,一问才知道狗还没接回来。
原来,王郁心自上次在郊外马场看到几条威武的猎犬后,一直缠着夏敏说想养犬。夏敏不理她,她又去缠着她哥哥。
为了打发这个缠人的妹妹,王司岩无奈只能答应。正好友人最近家中下了一窝小犬,便答应过几天带王郁心去挑一只回来。
王郁心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拉着怀夕说要去后院荷池采莲子。只是两人刚走到半路,便遇到裴劭。
连性子迟钝的王郁心,都察觉到裴劭近来出现在王府的次数比往常多了许多,一靠近,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表哥,你怎么又来了。”
说完后她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正要向表哥解释她其实是很欢迎很乐意看见他来的,但准备解释时,却发现表哥的目光落到她旁边的怀夕姐姐身上。
王郁心将头伸到裴劭眼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表哥看什么呢?”
裴劭淡定收回目光,将王郁心的头推开,作正经状,道:“你二哥哥刚刚提了一个篮子进来,你猜是什么?”
果然,王郁心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追问道:“什么?”
存了别的心思,裴劭也不卖关子,“一条小黄犬。”
“不是说好带我一起去挑选的吗,怎么就提回来了!”王郁心愤愤跺了下脚,转头对怀夕说道:“姐姐稍待我一会,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说完,人就跑了好几步远,怀夕被她逗得捂着嘴直发笑。
回廊外便是荷池,难得有阵阵微风。裴劭听着身边银铃般的笑声,不禁壮着胆子去看身侧的姑娘。
这样近的距离,连她眨眼间的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印在眼底。
她凝脂般的雪肤透着浅浅的绯色,像是随时起飞的蝶儿,在他心上扫过一下又一下。
第29章 第29章听说你喜欢我?
京都有很多样的女子,娇柔的,活泼的,妩媚的,知书达理的
可裴劭从没有见过像怀夕这般生动的女子。
不管是初见雪夜,还是如今盛夏河边,那双琉璃瞳孔永远那般明净。
在她面前,你不自觉地想丢掉所有的伪装,只想当一个简单的自己。
王郁心和怀夕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丫鬟,王郁心走后,荷池边上便只剩他们俩。
也不是没有单独呆过,可夏敏突如其来的发问到底还是让怀夕有些不自在起来。而裴劭也拿不准姨母有没有对怀夕说过什么因此两人生硬地打了招呼后,便是一阵沉默
“我”
“你”
一阵沉默过后,两人同时开口,对视后又同时后退了一步。
“你”
“我”
裴劭不自觉抓了抓头发,“你先说。”
纠结从来不是怀夕的性格,心头有什么疑问她便想立刻解决它。于是,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裴劭看,“听说你喜欢我?”
心上人这般直白,饶是裴劭也招架不住,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红,迅速蔓延至耳后。
可再紧张,裴劭仍分出一丝心神,关注着少女的神色。
想说些什么,又怕冒犯到她。
轻狂肆意的小将军在心上人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笨拙的少年郎。
怀夕见裴劭红着脸,好一会都不说话,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禁在心思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为了缓解尴尬,她主动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怕裴劭的手臂,干笑道:“哈哈,我开玩笑的,不喜欢就不喜欢,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极致的心潮澎湃后,裴劭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他平日看兵书,兵书上讲: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再迟钝,他也知道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忙脱口而出道:“喜欢。”
“啊?”
怀夕双眸瞪得溜圆,因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一会,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哦,哦,好。”
裴劭紧盯着怀夕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怀夕双手搅着手里的帕子,虽迟钝了些,此时反应过来,双颊绯色便渐渐变深。
裴劭看着镇定,其实心里也是猛打着鼓,他很想走过去将怀夕低着的头抬起来,或摇摇她的肩膀,让她快些给个答案。
可心里万般想法,最后也只是鼓起勇气,追问道:“喜欢吗?”
喜欢吗?怀夕在心里问自己。
她羡慕他精湛的骑射手法,欣赏他自由奔放的性子,同情他不算很圆满的亲情。而且,他还是干娘一家爱重的亲人,她这人,向来爱屋及乌
所以,应该是喜欢裴劭的。
怀夕在裴劭灼热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看到怀夕的肯定,裴劭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连手指都有些发抖。
可他之后,问出了他将来无数次后悔的问题,后来无数次在梦里想阻止这次刨根究底的确认。
可此刻的裴劭不知,他只是想确认心上人对自己的心意。
“你可明白,我说的喜欢,不是你喜欢姨母,喜欢郁心,喜欢你的圆圆姐姐,喜欢娇娇的那种喜欢。”他循循善诱道,“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
澄澈的眼眸里倒映着另一双灼热的眼眸,怀夕如同好学的学生,在裴劭的引导下认真思考起来,而后,摇了摇头。
明明是自己要追问的,裴劭还是没忍住黯下眼眸。
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喉咙却像哑住一般。
怀夕身上最吸引人的,便是她的纯净无邪,也是她的天真坦率。
日落西斜,透过屋檐泄落怀夕半身,莹白肌肤在日光下恍若透明,浅淡的瞳色点缀在姣好的五官上,让她恍若误闯人间的仙子。
顺着裴劭的思路,怀夕还是不太明白,他说的这两种喜欢,有什么差别。
她抬眼看裴劭,“不知道。”
裴劭不知道该如此形容自己忽上忽下、跌宕起伏的心情,此刻一句“不知道”重新将他的心情拉上云端。
正是因为他了解怀
夕,所以看出小姑娘此刻的懵懂和坦率。
没关系,总归不讨厌,他会想办法让她喜欢上他的。如他所说的,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是他对她的那种喜欢-
回到家才申时,宋承云还没有回来。怀夕带着小艾直奔自己屋里,待躺到柔软的床上,仍没有缓过神来。
回想着自认识裴劭以来的场景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裴劭去西北前,两人多是在王府或书院见到,平日也没讲过几句话,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怀夕与男子相处的经历并不多,她身边唯一算得上男子的,便是哥哥和松毫,松毫就不用说了,待在哥哥身边久了,做事一板一眼的,向来一句多的话都不说。
哥哥呢,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可他是哥哥,没有谁能拿来同他比较。
小艾将给怀夕擦过手的毛巾连同水盆一起端给门外的琥珀,再回屋时,看着怀夕直盯着床头的帷幔一动不动,她走上前,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艾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走近看她脸上还有些红晕,怕中暑,手背过去探她额头。
怀夕把她手拍走,“我没事。”
小艾与怀夕一同长大,虽是主仆,可情同姐妹,怀夕许多心里话都会同小艾讲,她顺势将小艾拉坐在床边。
“小艾,若是有人同你说心悦你,你该怎么办?”怀夕把身子翻转过来,双手撑在下颌上,抬眸看小艾。
小艾想了一下,“那要看我喜不喜欢他。”
怀夕追问:“喜欢就怎么样?不喜欢就怎么样?”
“喜欢那就是两情相悦,那可好,下一步就可以谈婚论嫁了。若是不喜欢呢”小艾敛起脸上的笑,“不喜欢也简单,直接同他说自己心有所属,别给人家留希望,挡了人家将来的姻缘。”
“”
怀夕思考了一会,觉得小艾说的,很有道理。
那自己岂不是做错了。
“那若是有人问你是否喜欢他,你回答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吗?”
小艾隔着被子拍了拍床,义正言辞道:“当然不对!戏文里写的那些花心公子就是这样哄骗小女郎的。”
“”
怀夕转身翻了回去,两眼直直往上看,大声叹了口气,又闭上眼。
小艾见自家姑娘忽地如同一朵蔫花一般,忙趴下来推推她,“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怀夕仍不睁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小艾,我恐怕就是你说的那些花心公子”
小艾说机灵也机灵,可大多数时候,同怀夕一样,总是反应慢半拍。
她怔怔地看着怀夕,“姑娘胡说什么呀”
怀夕从床上坐起来,按住小艾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今日裴劭说心悦我。”
看着小艾瞬间睁大的嘴巴,怀夕及时捂住,继续说道:“他问我喜不喜欢他,我说不知道。”
小艾被捂住的嘴巴还是漏出一丝惊叫声,她两手并用扯掉怀夕的手,不可置信地说道:“姑娘真是这样回的?”
怀夕收回手,顺势懒懒地靠到床檐上,瞥了小艾一眼,“怎么我说他喜欢我你不惊讶,惊讶的是我回不知道”
是哦,小艾顺着怀夕的思路想了一下。
对于裴世子喜欢姑娘这件事,她确实不那么惊讶。
而且,如今细想来,一切仿佛有迹可循。
———两人同在的场合,只要姑娘一出现,裴世子不久也会出现在姑娘身边
看着懊恼的姑娘,小艾有些后悔刚刚说的话重了些,她尝试弥补,“其实说不知道也不一定就是花心啦,也可能是害羞啦对吧?”
怀夕并不买账,仍然蔫蔫的。
小艾也是直白的性子,直接问:“那姑娘是害羞吗?”
怀夕摇了摇头。
小艾看出来了,姑娘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裴世子。
不过想想也正常,姑娘刚及笄,性子还如同孩童一般,身边只有公子一人,又没有长辈教她这些
小艾瞬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要帮姑娘理一理她的情感。
“那,裴世子同你说那些话,你听完后会不高兴吗?”
怀夕摇头。
“那有那种心跳不止的喜悦吗?就像喝姑娘平日爱喝的酸梅酒那样,又甜又涩的?”
仔细体会,其实有种很新奇的感觉。
——是有点欣喜,有点得意,可也不至于心跳不止。
怀夕继续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小艾也没法子了,只好按她已有的人生经历来分析。
“我看姑娘对世子从未有过那方面的想法,所以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不过,既然姑娘说不讨厌,那可能多少有些好感吧。”
怀夕今日可真是对小艾刮目相看,没想到小艾与她同岁,却比她懂得多了多。
小艾很好奇另一个问题,“那姑娘说完不知道,裴世子是什么反应?”
第30章 第30章织锦腰带裹住那盈盈一握……
小艾猜想,裴世子平日那般肆意洒脱,应该不是那种会恼羞成怒的人不过,表明心意后得到姑娘这种含糊的说辞,一般人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吧
“他说没关系啊。”
怀夕不由得想起裴劭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她说不知道后,裴劭似乎也愣了愣,不过,很快就微拱了拱背,低头来寻她的眼睛。
“没关系的。”裴劭追着小姑娘有些闪躲的眼神,眸里满溢着笑意,想伸手安抚她,又怕吓到她,只好微微加重了语气,“不知道也没关系的,只要你不讨厌就好了。”
未来还有很多时间,他还可以做很多很多事,让小姑娘慢慢明白和接受他的心意。
他压着声线,嗓音低沉沉的,尾音带着柔软的气音。
而因他低着头,那声音尽数钻进耳朵里,怀夕不自在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最后,没控制住,小姑娘踉跄了一下,裴劭也终于有机会伸手抓住那截肖想已久的莹白手腕-
离王郁雾出嫁还有一个半月,怀夕还没想好自己要送什么贺礼,想了好几日,决定投其所好,绣一幅屏风送给她。
既然是投其所好,自然不能是普通的屏风,怀夕想在屏面上绣上王郁雾喜欢的字画。
既要绣字画,那首先就要先把字画之形临摹出来。
怀夕的字是宋承云手把手教的,写的颇有宋承云字的几分神采。
王郁雾夸过她的字,笔划刚劲又有柔美之感。
可怀夕铺着纸写了一个下午,仍然写不出满意的字迹。
绣在屏面上的字形与平日写字的字形还是要有些变换的,怀夕不习惯在纸上大字挥毫,越是刻意,写出来的字越是不连贯,尝试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手上的笔。
“小艾,别磨墨了,等哥哥下值回来再说吧。”
小艾在一旁应是。
怀夕又道:“你让翡翠和琥珀将我收起来的那些丝线拿出来,我看看花色够不够用,不够的话你再找人去于公子那里捎个话,让他给我留些上好的丝线。”
于子恒的苏绣铺子在金陵城算是打响了名号,生意日日红火,不过自丁心兰回苏宁后,怀夕也很少光顾。
不过于子恒还是常常叫人送些当下卖得红火的料子给怀夕,礼尚往来,怀夕有时也把闲时画的一些样式送给他。
于子恒见怀夕画的那些样式颇为有趣,于是尝试将怀夕画的那些花样绣到衣服上,没曾想次次热卖,之后他便多次派人来求花样,还说要让怀夕入股。
怀夕对做心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婉拒了他的好意,不过答应有空便画些花样给他,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熟络起来。
挑选了好一会,果然发现少了鸦青色和天水碧的丝线,让翡翠吩咐外院的小厮去买,怀夕就让他们先收起来了。
虽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贺礼,不过屏绣不仅要书画,绣起来更是繁琐,算下来时间也是比较紧急的。
晚膳时,怀夕便同宋承云提了此事,想让他帮忙看看如何修改一下她的字。
这几日朝里并无什么大事,宋承云夜里时间比较松泛,听着怀夕语气里的着急,宋承云便让说晚膳后到他书房。
要修改,也要先看过她写成什么样。
用过膳,小艾照例呈上茶水,外头翡翠手里提着两个提篮走到门口。
因天气炎热,大门是敞开的,怀夕在屋内走路消食的时候正好看到翡翠,便招手让她进来。
怀夕示意翡翠把两个篮子放到桌面,问道:“怎么样?于掌柜那里有没有那两抹颜色”
因屋内还有宋承云在,翡翠一直低着头,直到怀夕问话才抬头看她。
“回姑娘,除了姑娘说的那两抹色料,于掌柜还配了竹月、梅染、胭脂、藕荷各色丝线,说以防姑娘想用的时候没有。”
怀夕边点头边打开篮子,果然,篮子内,各色丝线整齐铺开。她又指了指隔壁的另一个提篮,“那这个装的又是什么?”
翡翠徐徐解释:“奴婢去外院找兴儿取丝线时,正好遇到王府的橘林姐姐,这个提篮是王三姑娘让她送来的,怕扰了大人和姑娘用饭,就没叫人通报,只托奴婢送进来。”
橘林是王郁心的贴身丫鬟,平日没少替她们传些小物件,怀夕并不以为意。
掀开盖子,只见里头有一枚精巧的滚灯,一块七巧板,一个推枣磨,底下还压了一封书信。
怀夕笑了笑,将书信拿起,撕开,发现里头还藏了一块青翠欲滴的玉饰佩件。
怀夕将它挂在指尖上仔细看了起来,原来是只小猫奴的形状。
她不懂玉,只觉得摸起来通体温润,也没多想,放到一旁读起书信。
难怪给她送来这许多新奇小玩意,原来是想托她给她新得的小犬画几个狗衣式样。
怀夕看完,将信叠回信封内,让翡翠把两篮子东西都放回她屋里,而那个小猫形状的玉佩,她则捡起来,再看了看,实在可爱,拿着走到宋承云边上。
“可爱吗?”怀夕笑着,摊手给宋承云看,“郁心妹妹想贿赂我替她做狗衣”
宋承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怀夕收回手,把玉佩拿在手上把玩着,嘴角含笑,两颗梨涡浅浅,“哥哥,那我们走吧。”
趁天色还不算晚,把绣屏要用的字先写好,画再找时间慢慢画。
宋承云恩了一声,待怀夕走后,目光顷刻转深。
若他没看错,妹妹手上那块玉,是蓝田玉。
珍不珍贵另说,其产自西北荒漠,即便是京都金陵最好的玉石行,想找到一块蓝田玉也很难。
不难猜,这个玉的主人,应是裴劭。
宋承云在心底哼笑一声,倒也是用心,借别人的手辗转送来东西。他虽一眼看破,可不知为何,看着妹妹对那块玉佩爱不释手,忽然就不想点破了-
月色柔美,怀夕和宋承云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书房布置清雅,外室除了一排多宝阁,只在正中摆了一张案几。
里头有些昏暗,怀夕熟悉地绕过案几,向内室走去,在矮榻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逐一点亮屋内的烛火。
宋承云走到桌前,亲自磨起墨来。
浓郁的墨汁在砚盘上扩散开来,宋承云放下墨块,将正中位置让给怀夕。
“写吧。”
怀夕绕过宋承云,拿起笔,在宋承云的注视下挥毫了几个大字。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落到纸上春蚓秋蛇。
宋承云微蹙了蹙眉,似乎怀疑自己在看什么鬼画符。
“你几日没练字了?”宋承云意有所指地问道,丝毫不掩饰眸里的嫌弃。
“哥哥!”怀夕愤愤,有些不服气,“是字写大了,我把握不好悬针垂露。”
宋承云目光从纸上落回到她脸上,怀夕立马又有些心虚,“的确有半月没怎么练笔”
“我说过,习字如磨剑,非一日之功,你平日临摹我的字迹,本就需要你多费心耐心和毅力”宋承云只是就事论事,语气里并不带责怪,他抽走怀夕书写的那张纸,重新铺上一张,“我写一遍,你仔细看着,再写一遍。”
怀夕只好乖巧点头。
宋承云笔走龙蛇,一行磅礴精绝的大字跃然纸上,笔锋流转间尽显风华。
怀夕认真地瞧着,待宋承云落笔完毕,凑上前去,感叹道:“哥哥的字写得真好!”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光看是学不会的。宋承云搁下笔,示意她上前。
怀夕拿起笔,学着刚刚宋承云的走势写下第一个字,就被叫停。
“墨色过渡,干湿浓淡,皆有章法,你运笔太慢,笔毫无力,提顿起伏间字难免洇墨,怎么可能写得好看。”宋承云从背后半环住,如同幼时教她写字一般,握住她握笔的手。
“肩膀放松。”宋承云一笔一划教她运笔,“藏锋时要微微用力”
看怀夕渐入佳境,宋承云才慢慢松开她的手。而当注意力从纸上收回时,才发现此刻妹妹一边肩颈抵着他的胸口。
宋承云眼神有些许变化,不动声色将身躯慢慢移开,目光却无意识地逡巡过怀夕的背影。
燃烧的烛灯让屋内笼罩着一层梦幻金黄,皎白的纱裙迤逦在她身上,淡紫色织锦腰带裹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身
在怀夕转身之际,宋承云及时收回目光,恍若刚刚的失神只是一场错觉-
洗漱过后,宋承云又回到书房,睡前写字看书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桌上还散乱放着怀夕刚刚练过的字帖,松毫想收走,却被宋承云挥退。
桌边烛火安静地燃着,偶尔爆出几颗烛花,宋承云将几张字帖叠到一旁,又重新铺了张纸。
练字可以静心。
挥毫了几个字,却在写到瑟字时指尖顿了顿。
妹妹这个字总是写得不好。
待烛火又爆出一个响亮的烛火,宋承云回过神,纸上又洇了厚厚一团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