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剑骨(二)
时隔十五年,不仅施颂真对天山之主感到极为陌生。谢扶舟面对死而复生的赤霄剑灵时,同样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亲眼目睹施颂真灵魂进入鬼道,谢扶舟早就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曾经赤诚的爱为时间消磨,只剩下记忆的空壳。天山白狐固执不肯放下的过去,在好友窦关山眼里,不过是“死亡美化过的幻觉”,并不是像他父母一样永恒炽热的爱。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施颂真死得又太过突然,芙蓉剑在谢扶舟记忆里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时间里。她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谢扶舟过去的种种美好。没有时间带来的琐碎消磨感情,谢扶舟永远不会厌弃记忆里的施颂真,当然也无法向前看。
听窦关山说他爹娘的次数多了,天山白狐偶尔也会怀疑起自己的心。和干将莫邪两位神剑之主相比,谢扶舟和施颂真的过往起于欺骗,终于抛弃,不是什么能拿上台面的记忆。
可如今夜色深沉,篝火哔剥,远远传来树叶落地的细碎动静,掩盖住飞鸟落到枝头上的足音。谢扶舟借篝火看去,火光明灭,照亮了施颂真浓密长睫。
曾经温柔含笑的棕褐瞳孔,如今成了带着淡淡戾气的赤红眼眸。
距离昔日爱人这般靠近,谢扶舟只需一伸手便能抓住她。久违的满足感填满胸腔,真切存在的施颂真唤醒了谢扶舟沉睡已久的爱意,如同潮水一点点漫过九尾白狐的心扉。
谢扶舟绝望中又带着一丝满足地想,他依旧爱她。即便施颂真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忘了自己曾经弃他而去,换了面容,成了剑灵,他也依旧爱她。为了留在她身边,谢扶舟可以做任何事。
世上会有这样扭曲的爱吗?
唐拓重返家中时,清凉谷早已人去楼空。洗脸盆打翻在地,地上水渍未干。空气中残留着淡淡妖气,湛卢剑灵眼睛微眯。
是狐狸的骚气!
不会错的,是天妖谢扶舟,他果然也来了这里!
和辛世恭不同,唐拓早知道施颂真就是那个和施陵恩对应的先天剑骨。这一代的先天剑骨施苏潼,恰恰是赤霄剑灵前世的血亲。
如果说施颂真带走苏潼还算事出有因,可为什么纯一也一并失踪了?
“唐前辈。”少女声音和缓。
唐拓蓦然回头!湛卢剑气飚出,转瞬切开他身后那堵墙!
剑气斩过空中虚影,却没能伤害到对方一分一毫。
光屏中的少女无声微笑。无形的波动拂过岛上众人周身,清淡如水,一瞬间覆盖了整座蓬莱岛。那是施颂真的灵识。修者极少这般动用灵识肆无忌惮地扫过其他修者,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会被视作冒犯和挑衅,遇到强过己身太多的人还有被反噬的可能。但施颂真足够强,不必畏惧任何反噬。被施颂真“看”过的人不会觉得对方无礼,那一扫不含任何傲慢和轻亵意味,只是强大到极致的仙人在云端的无意一瞥。
他们若有自知之明,便该明白自己绝无可能是这种境界修者的最终目标。只是一场无意间路过他们肩头的春雨,仅此而已。
施颂真灵识忽然凝滞。
即便同为渡劫,叶全非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和施颂真媲美。待他赶到埋骨之地,负责投放尸体灵魂维护结界的蓬莱弟子已然倒了一地。施颂真半跪在万鬼大阵中,四周一片尸山血海,腐烂尸肉上满是失去理智疯狂撞击结界的恶鬼。芙蓉剑却只是紧紧抱着怀中尚还温热的女修尸体,侧脸向叶全非睇过冷冷一眼。
“叶岛主不觉得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施颂真认得死去的这个孩子,十二年前她在夷安宗住了些日子,沈雁归安排了弟子服侍芙蓉剑的日常起居。那时夷安宗门下人人都想留下纯钧剑主,好让宗门得到第二柄神剑。施颂真脾气再好,婉拒的次数多了也难免厌烦。那日刚吃完午饭的施颂真坐在桌前磨墨铺纸,琢磨着要不要给沈雁归留封信后直接跑路。收拾碗盘的女童忽然近前,递给施颂真一方叠好的手帕。
“施前辈,卤汁吃到脸上了。”
施颂真下意识擦了擦嘴,果然手帕留下一抹酱汁痕迹,同时面颊被手帕里挽着的疙瘩硌了一下。芙蓉剑捻了捻手帕,从里面滚出一颗小小的梅子糖。
她抬头,端着餐盘的孩童向施颂真露出一个骄傲活泼的笑:“这是夷安的梅子糖,饭后吃可以解腻。”
算是投桃报李,离开东陆前,施颂真回赠了女童一条新剑穗。十二年间沈雁归偶尔也会在信里提起这孩子,说她甚是爱惜施颂真所赠剑穗,多年不肯换下,只因这是唯一一件来自纯钧剑主的馈赠,直言其稀有程度超过了宗主赏赐。施颂真哑然失笑,想这孩子真是个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而现在,她死在了蓬莱岛的万鬼结界里。
满溢的鬼气被阵法控住不曾外泄,失去神智的鬼魂在结界内横冲直撞。新生的恶鬼发现施颂真,垂涎于神剑之主灵魂的美味,冲上前试图将她撕碎,却被剑气击退。施颂真捏紧剑穗,她已经不能从面前这张扭曲狰狞的脸上辨认出半点熟悉的部分。
若为天下计,她该立时把结界内所有恶鬼全部屠杀殆尽,避免鬼气逸散出结界惊动幽冥。可念及过去一点旧情,施颂真怎么也无法狠下心立时叫故人魂飞魄散。
“自导自演这一出戏将我引来蓬莱岛,叶岛主是想做什么?”
叶全非脑子飞快运转。施颂真没有立刻动手,这很好理解。万鬼大阵里恶鬼虽多,也有许多尚未被鬼气感染堕落的冤魂,杀死他们无异于杀人。若是贸然打开结界将他们放走,又有可能因为鬼气太多开启那扇门。
施颂真被误导以为“门”在东海蓬莱,不知道结界内的鬼气还不够打开鬼道。青年那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又在耳畔回响,叶全非重振精神。
若是能利用好这份信息差,他还能翻盘!
“施剑主以为在下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修为?蓬莱岛?还是你的女儿?”施颂真注视叶全非的目光冰冷到像在看一个死人,“谁知道?谁在乎?”
“不,是我的妻子。”叶全非放声大笑,这个总是恭恭敬敬的沉默中年男子终于迸发出彻头彻尾的疯狂,或许他早就疯了,只是别人发现得太晚,“雪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她也在我之前离开这个世界!”
叶雪衣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她父亲眼里曾只是母亲的一个附属品,一个吞噬他挚爱生命力最后却能顽强活下来的寄生物。在爱人刚刚去世的那几日里,叶全非恨着这个新生的婴儿恨到不愿意多看叶雪衣一眼。
但那又怎样?他在失去妻子的时候已经饱尝过无能为力的苦果,难道还要在孩子身上再体会一次吗?为了让叶雪衣活下去,叶全非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杀人。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施颂真颇感荒谬,“你以为自己杀了很多人,你女儿就能活?”
“不,”叶全非止住狂笑,“想要雪衣活下去,我真正要杀的人不是他们。”
而是你。
话音刚落,蓬莱岛主猛然拔剑,封锁恶鬼的阵法结界应声而碎!被施颂真打晕的蓬莱弟子昏迷中只觉一痛,身体便已被他们的好宗主切成一摊血肉。山谷突兀裂开,磅礴海水自地下汹涌倒灌而入,瞬间吞噬了满地尸体狼藉。
渡劫修者,一剑之力足以移山填海。惊天动地的声响贯彻了这片天空,蓬莱岛隐隐骚动,无数道熟悉或陌生的气息向埋骨之地直射而来。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动,新生的大量蓬莱弟子魂魄出现在蓬莱岛上,弥补了开启鬼道缺失的鬼气。未知存在被地面上四溢鬼气惊醒,终于自长眠中睁开了眼睛。整座蓬莱岛都在摇晃下陷,漩涡贪婪地吞噬一切,无穷无尽的海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旋涡尽头,一扇被水波扭曲的门影逐渐浮现。
不容施颂真犹豫,剑气自纯钧剑身腾起,无差别将掠过之处的恶鬼全部撕裂成片。灵魂残片破碎,飞散如同振翅的蝴蝶。万千蝶翼燃烧成灰烬后,露出芙蓉剑含怒的眼眸。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第十剑·剑生芙蓉!
三寸青芒一闪而逝,色泽为青,灿烂若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纯钧剑主一剑二式,瞳孔里蓬莱岛主的身影不断放大。女修冷静却又忍不住饱含怒气地想,她一定要杀了叶全非。
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纯钧剑主的最强一剑,当世除了神剑剑灵外无人能全身而退。叶全非却不闪不躲,反而向施颂真张开了怀抱,大笑出声。
“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
他说什么?不等芙蓉剑想明白,一阵剧烈的心痛瞬间席卷施颂真周身。芙蓉剑芒在叶全非心口浮现,在最后将要贯穿蓬莱岛主胸腔的那一刻悄然溃散开去。与之同时,海底深处的那扇门逐渐上浮,已然浮出海面。森然鬼气如触手,自施颂真脚踝攀援而上。
纯钧剑心破碎,曾经的神剑剑灵之体重塑。缥缈的人影出现在施颂真识海中,温柔含笑,一如二十四年前初见的那一天。二十九岁的施颂真茫然睁大眼睛。多疑的芙蓉剑想过任何人背叛她的样子,唯独想不到会是一个死人。
“怎么会是你?”
“前辈,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你已无法伤害到我。”
留在清凉谷内的并非施颂真本人,而是她的一块通讯令牌。离开前,赤霄剑灵将令牌留在此处。唐拓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近丈长的九尾白狐侧卧在一旁,金色竖瞳冷冷瞥光幕里的唐拓一眼,随后低下头趴在榻上。红眸剑灵坐在天妖身前,笑容温和。
像极了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纯钧剑灵,礼貌却疏离,唐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这种笑。
“是你和辛世恭合谋,在我眼皮底下带走的施苏潼?”
“不错。”施颂真颔首,“苏潼当初被唐前辈强行劫走,并非出于他自愿。前辈的贸然出手,间接导致了我兄长的死,以致他父子阴阳两隔,不能再见。如今我带走我的侄子,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前辈如果还要指责,未免欺人太甚了些。”
“那纯一呢?她是我的瓷灵,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唐拓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带走她!”
“前辈休怪,只是王姑娘对前辈忠心耿耿,扬言说我若是带走苏潼,便要在我面前自杀。”施颂真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晚辈只想解决问题,不想徒造杀孽,不得不将王姑娘打晕带走。”
“不得不?”唐拓重复一遍,“按你所说,明明打晕便已足够,你又何必非要将她带走!”
“这就要问前辈自己了。”
“什么?”唐拓气急反笑。
“前辈带走苏潼,是为了他的先天剑骨,觉得他能成为剑灵的最佳容器。你想和苏潼交换因果,借此成为人类。”施颂真轻描淡写,“如果我猜得不错,十五年前有剑灵对晚辈做了同样的事,以致我成了前辈的同类。只是世间本无赤霄神剑,所以我一直无法断定对方的身份。”
说到此处,施颂真眼角轻微地抽搐一下。她抿住嘴,看上去有些悲伤。
身后白狐将长尾荡过来,温柔地覆在赤霄剑灵腿上。
“王姑娘说,她在唐前辈身边见过我。可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施颂真轻轻地笑:“我想,唐前辈应该认识那个人吧。”
唐拓沉默片刻:“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个和我互换因果的神剑剑灵,”施颂真舔舔唇,声音难得干涩,“他是纯钧吗?”
轰然一声春雷,在山谷上空“隆隆”滚过。只一霎,清凉谷屋外便落了雨。冰凉细密的雨丝从斩断的墙壁间倾泻进屋,冷却了湛卢剑灵被气红的双颊。
唐拓目光忽然凝滞!
光幕之后,烟灰色眼眸的斗笠青年站在门外,含笑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唐拓噤声。
屋外,蓬莱叶雪衣站在棚下,并不过分靠近。
“前辈在看什么?”
被施颂真的疑问声惊醒,唐拓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如果我给你答案,你是不是就能把纯一完整地还给我?”
“请前辈放心,晚辈并不会把王姑娘怎么样。只是如果前辈想要王姑娘回去,须得向晚辈证明自己的诚意。”
施颂真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有什么记忆迅速从她眼前浮现,但她抓不住。嘴角弧度迅速抹平的谢扶舟若无其事靠近前,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口破损的布袋。
心怀鬼胎的九尾狐低垂眼睫,洁白如雪的睫毛被火光染成浅淡的金色,确保施颂真一抬眼便能看见。
“这里有个名字。”
施颂真翻过布袋,费力地辨认着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黑色丝绒勾剔出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某种傲然的倔强。
“施苏沅”。
第 52 章 剑骨(三)
施颂真年少时,只有乳名,并无大名。她爹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户,给儿女起了乳名,和姓连在一起。一个施恩恩,一个施真真。然而“恩”“真”二字在南国方言中极为相像,时常便会弄混。
何况家中有两个孩子,有时父母分不清,用哥哥的名字叫了妹妹,又用妹妹的名字叫了哥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时,时常一起溜去村中私塾,在窗下偷听先生教书。他们听不懂文意,却甚是如痴如醉。只觉这些文章读起来音律清脆,朗朗上口。兄妹虽不认字,但聪颖过人,屋内先生读一遍文章,二人即能背诵而出,竟是传说中的“过耳不忘”。
书籍价贵,施家兄妹买不起,连摸都不能摸上一次。能去私塾读书的都是村中大户,学生们甚是高傲,不愿将书借给泥腿子,嫌弃他们的手会弄脏书页。村中唯一能看到很多字的地方,除了私塾和寺庙外,便只有乱葬岗上的墓碑。兄妹照着墓碑把字拓到芭蕉叶上,央求识得些字的方丈读给他们听。
以孱弱灵体顶着熊熊业火离开黑石广场,就是为了那个谢扶舟。
“不过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更在意施苏潼,没想到你要的是王纯一,”来者话锋一转,“莫非你当真爱上了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幻影,不惜为她放弃去往冥界的计划?你应该知道,那位瓷灵姑娘并不是王淳意。”
“那是当然!”唐拓厉声断喝,“我怎么可能会为区区一个瓷灵,放弃和淳意重聚的机会?我只是担心施颂真会把那个实心眼的家伙弄死罢了!”
“你担心那只瓷灵会死?颂真不是会轻易造杀孽的人。”青年微笑,“何况你早该知道,你去往冥界的那一天,就是那位瓷灵姑娘的死期,何必现在为此大动肝火?她的死,难道不是早在你的计划内?”
“还是你为了身为瓷灵所有者的高傲,不允许她因为别人而死?”
在那一瞬间,即便是在屋外发呆的叶雪衣,也察觉到了屋内的杀气。
这杀气一闪即逝,没能长久留存。
“你现在已经不算剑灵了,”唐拓眯起眼睛,“再胡说八道,我完全可以杀了你。”
“只是随便聊聊,何必打打杀杀?”青年举手投降示弱,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可他眼睛里完全没有惧意,依旧温和而冷漠。
见对方点到即止,唐拓也见好就收。对方虽已不是剑灵,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危险。十数年不见,唐拓已无法看出对方修为,只觉深不见底,宛若幽冥鬼道。
“我当然想要先天剑骨,可他是施颂真的血亲,施颂真不可能把苏潼还给我。贸然提起只会打草惊蛇。”
湛卢剑灵将地上水盆捡起,放在架子上。未干的水滴顺着木盆滴落在地,不一会儿便聚成小小一摊。
“至于纯一,我和施苏潼交换因果之后,她的主人便不再是我。即便我自戕也没什么关系,她会作为新生剑灵的契约者活下去。”唐拓摩挲着木盆,上面还残留一点水温,“我当然知道她和淳意是不一样的人,但她应该活下去。”
作为王纯一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唐拓更能意识到瓷灵和湛卢剑主的不同。王淳意性情飞扬,行事粗枝大叶,时常会因为战斗过分拼命不小心伤到自己。而王纯一作为瓷灵禀赋柔脆,最是注重自己安危,一举一动若娇花照水,安静温顺。
瓷灵生来没有自我,只是以死者外貌出现,为了生者执念而活的复制品。唐拓意识到无法复活王淳意后,对瓷灵纯一的诞生难免生出歉疚之心。但王纯一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将唐拓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帮助他看管监护了先天剑骨施苏潼。
如果说一开始面对这张和爱人一模一样的面容还有些无所适从,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拓已经渐渐习惯了王纯一的存在。他认识到了二人的不同,歉疚之心渐渐转化成了几分留恋不舍,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送死。
斗笠青年注视唐拓怅然的神情,眉宇间的笑意加深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可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以致你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黑气缠身的施颂真放声大笑,可又失声痛哭。
真正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十三年来她一直困在孟逢春死去的噩梦中难以释怀。施颂真曾无数次想,她当初面对蔺虞南时若是修为境界能更高,或者小心谨慎些避开蔺虞南的圈套,逢春是不是就不必死。她反复扪心自问反复审视怀疑反复自我谴责,履行当年对逢春的承诺尽心竭力帮助别人,身心俱疲的同时被负罪感压到喘不上气。
即便谢扶舟再三阻止,但施颂真坚定认为她这条命是逢春的牺牲换回来的,她必须代替纯钧剑灵完成他要做的事。她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假装兄长还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逢春告诉她,他和蔺虞南其实是一样的人。
“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夺得我的肉身吗?”施颂真止住狂笑,“逢春,你当初对我有说过一句真话吗?”
教导她宽容博爱,可又能对人族大开杀戒。施颂真想,有血脉维系的父母兄长都能给予她深重背叛,同为人族的友人师父尚且会为利益弃她而去,她当年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剑灵?
大概是那当胸一刀实在太痛,绝望的施颂真明白眼前白衣青年是她唯一希望。求生欲望促使孩童伸出求助的手,高高在上的神剑剑灵低垂眼眸。自孟逢春将她从泥地里抱起的那一刻,施颂真注定将会迈入纯钧剑灵的圈套,此生活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孟逢春轻声问,“我若是真的想要你的肉身,十三年前我就可以动手。等蔺虞南杀了你后我再抹杀她,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啊,你为什么不动手呢?”施颂真嘲讽反问,“至少我那时候到死都不会怀疑你,更不会恨你。”
外界地动山摇,施颂真意识挣扎着浮出识海往外看去。四面八方赶到的各门弟子已和结界中逃逸出的恶鬼战成一团,却无济于事。战死的修士倒下去,更多的鬼魂出现在这片埋骨之地,聚集在此处的死气愈发浓郁,宛如抱薪救火。通身漆黑的鬼道之门屹立半空,施颂真的手不受控制放在了门上。施颂真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谢扶舟是她从阴山鬼蜮里捡回来的。
阴山是深渊裂缝下的一座地底尸山。那年她十三岁,恰逢深渊裂缝异动,她与师门上下合力镇压,却不小心误入裂缝中。
阴山鬼蜮里,铺天盖地的鬼气如豺狼聚集,争先啃噬堆积的骸骨血肉。
透过蜂拥的鬼气,她隐约看见森森白骨中有一颗微弱跳动的光点。
她驱散鬼气,气喘吁吁地扒开白骨,将那颗光点捧在手中观摩,发现那是一颗如琉璃般通透的心脏,温热的,柔软的,在她掌心羸弱地搏动。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可惜什么?”唐拓敏锐追问。
“第一,王纯一受你指使监管先天剑骨多年,以致施苏潼骨肉分离,阴阳两隔。苏潼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难免会对那只瓷灵生出些怨怼。如果你死了,瓷灵因果落到那孩子手上,你觉得他当真会让那只瓷灵好过?”
“二来,因果可不是那么容易交换的东西啊……”
唐拓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苍茫缥缈如云霭,美丽而遥远,“为什么施颂真和我交换因果之后,没有继承我的神剑,反而自创神剑之位,成了第十柄神剑?”
他点点自己的左胸,那里曾经存在着一份婚契,同时连接灵魂和肉.体。肉.体上的婚契成为了他的一部分,灵魂上的因果却被施颂真的亡魂带入了冥界。
“因果这东西,无论怎么被生死之力冲刷,都没有办法完全转换或者消失,总会有一些残留在原来的灵魂上,伴随他们转世或者消亡。因果交换之法,无论是我还是南国国主,其实都没有真正成功过。”
没等她想出个究竟,只听屋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后一切归于平静。施颂真疑惑,起身推窗。刚一打开,便有花香扑面而来。
施颂真定睛看去,只见狐妖青年抱着满怀的佛见笑站在窗下,额上微微渗出汗珠,看上去又生气又紧张。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从长发间探出,不安地颤动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你生气了吗?”
二人同时发问,同时愣一下,又同时回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有些不放心。”
第 53 章 剑骨(四)
“我不是让你去拿纯钧剑了吗?”施颂真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天衍宗的护山结界比之夷安剑宗只强不弱。施颂真虽然也能直接破开结界进来,但势必会惊动整个天衍宗。
如今施苏沅情况不明,施颂真不打算贸然和湛卢剑主结仇,只想先看看情况如何。
“我不放心你,还是跟来看看。”谢扶舟将怀中的佛见笑递过去。
“我如今是不死之身,辛世恭他不能拿我怎么样。”施颂真捧着花束,一时摸不着谢扶舟的路数,“倒是你——”
施苏潼当年离家,家中父母双亲俱在。如今一朝得了自由,却被妹妹告知爹爹在他失踪后便已去世,阿娘也另行改嫁。
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想回去的那个家,被唐拓压榨羞辱的日夜中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家,早在苏潼不知道的时候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我还是想去见见娘。”苏潼固执己见。
苏沅欲言又止。施颂真扶着门框,向她轻轻摇头。
“我从没听说我有姑姑,所以我不会完全相信你,我要自己用眼睛去看。”苏潼昂然,“我不相信爹爹这么容易就会死,也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只要有娘在,我就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没听说过我也很正常,”施颂真语气淡漠,“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你爷爷奶奶卖给了人贩子。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跟你们提起过我,想来是问心有愧,要彻底抹消我的存在。我也不习惯有亲人的存在,没有给陌生人当姑姑的癖好,叫我前辈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温和又有耐心,似乎是在认真为施苏潼解惑,说的话却冰冷入骨,仿佛一点都没有被动摇,也不会为亲人的背叛伤一点心。
苏潼下意识退后一步,又为自己潜意识的恐惧感到羞耻。
“苏沅应该知道你娘改嫁的门户,我待会儿会带你们过去。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施颂真垂下眼帘,“毕竟是你们的家事,照顾好你妹妹。”
芙蓉剑素来懒得多管闲事,此次出手已算是极大的破例,好在也不算一无所获。她合上门,回身注视被困在天妖结界里的瓷灵王纯一。瓷灵少女被迫沉浸在无法醒来的梦里,睫毛不安地微微颤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施颂真坐在榻前,将王纯一的一绺鬓发掖到耳后,赤红的眼眸看上去温柔又悲伤。
“你在难过?就为了那小子刚才说的话?”虚空中和谢扶舟相连的因果一刹那齐齐斩断,施颂真心中一恸。
“这就是你想要的?”赤霄剑灵慢慢地问,“你以为谢扶舟死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狂风肆意揉弄野草,吹落满岛合欢。白衣青年立于草丛中,眼眸烟灰如鸽子飞羽。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能?”
至少这次他活了下来,谢扶舟却没有。死人是没有未来的,活下来才能拥有更多可能。孟逢春当年选择牺牲自己,以致谢扶舟有了可趁之机。在苏醒获得施颂真记忆的那一刻,孟逢春明白当初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若不是他十三年前离她而去导致颂真孤身一人感到寂寞,那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怎能死皮赖脸留在她身边?
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如何,孟逢春绝不会让谢扶舟好过。即便背叛剑主的纯钧剑灵注定和剑主反目成仇,孟逢春也决不允许任何活人横亘在他与颂真中间。若是谢扶舟在新石城能放下过去和叶雪衣顺利结成道侣,孟逢春未必不能放他一马。施颂真向来不肯轻信人言,只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只有让她亲眼目睹谢扶舟另娶别人,她才能彻底死心。
可惜谢扶舟竟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被施颂真再三驱逐仍是不肯远离,总要跟在她身后。
那就只能请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妖去死了。
“是吗?”施颂真寒声,“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那你呢?”孟逢春收敛笑意,“这点觉悟就想阻止我,真以为我舍不得对你动手?”
“好一个‘舍不得对我动手’!”
施颂真怒极反笑,霍然拔剑。剑气凛冽肃杀,带着业火的炽热。整个燃烧起来的赤霄剑灵自天际划过,如绚烂坠落的流星。
但孟逢春远比流星更快。只一眨眼,原地已经没了青年的踪迹。失去目标的施颂真周身骤然泛起一股凉意。她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向身后。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一道白光闪过,施颂真手筋齐齐挑断。未知因果顺着断裂的手筋攀援而上,呼吸间已然侵入心脉,强烈的困意袭来,是契约结成的前兆。施颂真悚然,意识到孟逢春竟是要将她彻底囚禁。神剑清醒时能斩断天下因果,被浮川弱水拖入幻境中时却无法看清自我。
来不及思索,施颂真挥剑断臂,鲜血溅了她半身。断裂的臂膀自孟逢春手中炸开,化作赤红光芒急速侵入孟逢春体内。同时施颂真借着爆炸的气浪急速后退。
“你竟然已经……”纯粹霸道的气息舟入嘴中,比那滴神明血更有效。
难怪仙都的师兄姐们冒着被揍的风险,也要找道侣双修。有如此捷径,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地苦修?
然而现在并不是感慨合欢功效的时候。施颂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睁大眼睛的熟悉俊脸,思绪有一瞬间停止运转。
玄溟神主很快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推开她,隔空吸来面甲重新戴上。
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一道裂缝从地面攀爬而上,墙壁和顶梁柱接连裂开,少年神明的衣袍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动了怒。
“……放肆!”
他掌心神力化出焚天业火,双眸似如冰刃刺骨。
是看错了吗?
出现幻觉了?面前这个恣睢强悍的神明,怎会生着与谢扶舟相似的脸?
施颂真的理智复苏,已无暇思考方才渎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情花咒在作祟。当务之急,是化解危机苟住小命,否则神主发怒非要将万象阁连同她一同削平不可。
“等等,神主还欠我两件事未做。现在,我想许下第二件事。”
“怎么,要许愿求饶吗?晚了。”
玄溟神主冷笑一声,掌心的白色业火不灭反盛,呼得窜起老高。
施颂真反手撑在地上,仰首看他:“在解咒之前,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不伤她性命是保命的无奈之举,伴她左右却是另有私心。
其中深意……
罢了,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少年危险地眯了眯眼:“本座若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但我不想、也不能死在这。”
“渎神之罪,你说不死就不死?”
“抱歉。就当我发癫。”
施颂真能屈能伸,当即惭愧认错。
“你……”
玄溟神主被抢白,掌心火焰高举,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盛怒而青筋凸显。
可举了半晌,也没能下得去手。
成神这么久,他向来是想打便打,从未对谁容情过。但这次明显不一样,直到掌心的焰火逐渐变小,再哧的一声堙灭,他也下不了手。
这该死的言灵契约!
施颂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休战的机会,见好就收,含笑道了声“多谢”便闪去一旁,以灵力开启混元玉鼎,专心炼化神女壤。
生气这种事,向来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这么一打岔,玄溟神主再愠恼也干不出从背后偷袭这种事。
他盯着施颂真精神奕奕忙碌的背影,阴沉沉地想:谢什么?把他当什么人了?
越想越不爽,她拍拍屁股去干正事了,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生闷气似的。
玄溟神主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掌将地上的吞天兽头颅摧为齑粉,强大的余波连破数排书架,将厚实的墙壁击了对穿。
夜风呼呼地漏了进来,撩起帷幔纷飞。
“什么动静?!”
外边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惊道,“好像夜司使的万象阁传来的,走,去看看!”
诚如孟逢春所言,施颂真不是他的对手,但并非施颂真师承的缘故。即便换一个和孟逢春素不相识即将突破飞升的巅峰修者站在这里,也绝不能在昔日的纯钧剑灵手下走过三个回合。
以孟逢春的修为,他早就不该继续滞留人间了。
“何至于此。”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血淋淋的断臂,声音怜爱中带着疼惜,全然不顾赤霄神剑的力量也在入侵他的身体。凛冽剑气在孟逢春体内横冲直撞,斑纹爬上他的面庞,破碎赤红犹如火山爆发后的岩浆河流。
“你为什么不躲?”
施颂真都可以躲开爆炸的气浪,孟逢春当然也可以。昔日的纯钧剑灵挥挥手就能将施颂真的进攻化于无形,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孟逢春放任赤霄剑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自己体内的经脉绞成一片一片。而他甚至自始至终还在微笑,似乎并不觉得痛,只是脸色白了白。
“因为你想伤害我。”青年声音柔和,“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点,我就不会躲。”
“撒谎。”
施颂真面无表情震去剑上鲜血,赤红剑气从伤口溢流而出,须臾化作一条新的臂膀。成为赤霄剑灵后,施颂真有了不死之身,她固然杀不了孟逢春,可孟逢春同样杀不了她。
他也不想杀她,他只是想困住她。他想用因果用契约用浮川弱水再次将施颂真囚禁,两人在忘却过去的幻境里长相厮守。
但施颂真只想要他死。
即便需要同归于尽。
如果她和孟逢春的旧账只有彼此二人,施颂真或许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从五岁那年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欠逢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她的命是兄长给的,那逢春有朝一日拿走也很合理,施颂真没什么异议。
但他不该将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无论是当初万鬼大阵还是今日的谢扶舟。天山白狐千错万错,对不起的也只有施颂真一个人,轮不到别人欺负,即便是施颂真最爱最信任的孟逢春。
即便是逢春。
不知何时,重新化为人形的谢扶舟抱胸倚在墙上。九条尾巴没有完全收起,在空中烦躁摇晃。狐狸毛被空气卷起转圈,在窗格透过的光柱中纷飞如天山雪。
“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一顿?”“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施颂真站在熊熊业火里,脊椎里封印的神剑滚烫,“我梦到自己必须抛下爱的人去死,本以为自己能很从容,但到最后一刻满脑子想的还是他,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面前。”
她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己,只是临死前愧对爱人谢扶舟,只在想着谢扶舟。记忆里永远爱她永远不会欺骗背叛她的人只剩下谢扶舟,她那样爱他,舍不得撇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濒死之际施颂真被牵挂的爱人声音唤醒,那样短暂救了她一命。神思混沌的施颂真睁眼,看见了她此生最后的走马灯,一个因不舍生出来的幻影。她费力抬手摸了摸谢扶舟的面庞,擦掉他脸上的血迹。
“你不该来的。”
只要谢扶舟老老实实待在天山剑阵里,即便万鬼入世他也会很安全。他应该一直待在天山等自己回去,永远不要离开北境。
“我当然应该来,”狐妖黑发被血黏在嘴角,谢扶舟面色惨白,但眼神亮得惊人,“我来带你回家。”
真好,施颂真想,还能在幻觉里见你一面。她低头亲了亲他冰冷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熟悉的天山寒梅气息凛冽中带着血腥,沁入芙蓉剑最后的幻梦里。
那是施颂真那一生,最后一次看见谢扶舟。
“和他无关。”施颂真否认,“我只是想,唐拓既然能为了和昔日爱人重聚,选择成为人族然后去死,想来应该是很爱那位姑娘的。可他却又制造出了和爱人一模一样的瓷灵,甚至还对这位瓷灵王姑娘有些许移情……”
施颂真看得很清楚,她在提到王纯一时,唐拓脸上的焦急关切绝非作假。有那么一瞬,唐拓明知无法奈何赤霄剑灵,依旧对施颂真动了杀意。
即便当事人身在局中无法看清自己的心,但施颂真可以断定,唐拓对王纯一有了一点恋慕不舍的情意。
明明不是当事人,但赤霄剑灵只要想一下王淳意,极淡的悲伤便如钱塘江潮般涌上来,淹没了施颂真那颗兔死狐悲的心脏。
因为死亡,所以注定被人遗忘。
“人是会变的。时间会冲淡痛苦,自然也能消磨爱恨。”谢扶舟走近一步,“唯一办法是活下去,将所爱之人留在身边,永不分离。”
然而如今被谢扶舟抱住,施颂真泪水忽然再也止不住,从眼中滚滚而落,很快濡湿了谢扶舟的肩膀。在极低温下,少女流出的泪水瞬间便能凝结成冰,以致谢扶舟肩头的衣料很快冻得坚硬如铁。天山白狐没有抱怨,只是一下一下拍打施颂真的后背,帮她顺气。
暖意从谢扶舟手掌渗进施颂真的身体,她心底有个地方抽动一下,随后松快下去。情绪决堤之后,施颂真深埋在心的痛苦减轻了些许。
她忽然意识到,谢扶舟是对的。哭泣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强行压抑住情绪不去释放,同样无济于事,只是在勉强自己而已。
对年少的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曾是她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她因他而生,又为他而活。在施颂真短暂又绚烂的一生里,没有人能和孟逢春相提并论。然而谢扶舟却在那个雪夜强行闯入纯钧剑主的人生,自此从未远离。他填补了施颂真身边的空缺,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十二年。
很多年后,死而复生的施颂真回忆起那一日的午后,那一日的风雪,那一日的拥抱。这一刻她倏忽明了一件事。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爱上了谢扶舟。
只是她后来忘记了。
第 54 章 剑骨(五)
“逢春对我而言,代表着一种可能性。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担心被利用,只需要做好我自己。后来这种可能性里多了你。”施颂真收回手,抱住她的膝盖,“每次我因为别人的欺骗感到厌倦时,一旦想起你,我的心就能平静下来。那时候我想,无论是谁背叛了我,那个人总不会是你。只要身边有一个人对我诚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独的。”
那是她亲手捡到养大的小狐狸,背叛这种事,放在谢扶舟身上显得毫无道理。
“但后来发现,其实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天山白狐便是蓄意接近。施颂真在相遇的第一天内亲眼目睹了谢扶舟的首次化形,以为他太过年幼,不曾追究他的过去。然而谢扶舟的从前,并不如施颂真以为的那般简单。
西域不常下雨,清凉谷是那个例外,可惜总不长久。不一会儿,外间细密的雨便落得缓了些。叶雪衣目光空茫,没有着落地四处飘荡。她想从来没见过面的阿娘,想自幼疼爱宠溺自己的阿爹,想少时天山谢扶舟的惊鸿一瞥,一时间心内又酸又痛,几乎落泪。
什么人恨她恨到这个田地?甚至不怕蓬莱岛的威名,不惜去龙渊红榜悬赏?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雪衣回头,是那个带她来到此处的斗笠青年。此时青年已摘去了斗笠,露出一双烟灰色的眼眸,温柔如同清凉谷落雨的阴天。
莫名的熟悉,总让她想起施颂真来。
“你在想什么?”青年察觉到她的出神。
“我在想施颂——”沈雁归赶到九阳山时,一切动乱已经结束。神剑山沉睡的轩辕剑灵阻止了浩劫,将业火重新赶回了黑石结界。山下农人无人死亡,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因为慌不择路摔折了腿。驻守九阳山的夷安弟子为她接骨,又喂她服下灵药,情况已然好了许多。沈雁归没有停留,直往山上掠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九阳山就是神剑山。”
沈雁归目光从山间废墟间扫过。业火之力,足以焚天煮海。原本高耸的山体已然被业火化去大半,融化的石头变成赤红岩浆,在曾经的溪流河道中流淌。
几百年内,九阳山上将毫无生机可言。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无形无影的承影剑灵回答她,“你已经有了我,难道还需要第二柄神剑吗?”
“可如果……”
“没有如果,”承影剑灵打断她的假设,“我们兄弟九个都早早修炼到了最后一层可以离开神剑山,唯有他们两个始终守在这里不肯远离。你以为随便带几个剑修进山,就能妄想让他们认主改变主意吗?”
一个想要守护人族,所以千万年守着鬼道之门;一个讨厌人族,所以千万年不肯离开黑石广场。剑灵本性是极为固执的,他们下定的决心,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
比如唐拓,比如孟逢春。
比如施颂真。
沈雁归也知道这一点。她从前听说过九阳山山火之名,未曾细究,不想藏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在此处。若是神剑消息传出五境,东陆将永无宁日。
“这山下不能再住人了,”沈雁归想,“得找个机会让这里的百姓全部搬走。”
她穿过山间穿过湖水穿过业火穿过黑石广场,十根黑石长柱出现在沈雁归面前。七根空空荡荡,唯有三根石柱内尚有神剑留存。沈雁归“咦”了一声,停在其中一根前。冰冷黑石上泼满淋漓鲜血,一滴带着天妖气息的心血顺着银白剑锋滴落。
“这是颂真的……”
“是纯钧。”
冷淡女子声音自身后传来,沈雁归回身。陌生青年女子凭空自石柱中浮现,金色长发在业火中舒卷,脚下是一柄威严肃穆的黄金剑。她低垂眼睫,似是自长眠中惊动,尚未完全苏醒。但气势凛然,高不可攀。
“你是……他们说的那个剑灵。”沈雁归想起一路行来所见情景,“你救了山下很多人。”
女子不置可否。
“可我不明白,业火为什么会忽然暴动?”
百姓意识到地动和真正山火爆发之间,有着微妙的时间差。第一次他们感受到地动山摇,慌张赶出家门。此时业火尚未真正暴动,否则他们根本无暇逃跑。
“因为有天妖闯进去了。”含笑的孩童声音响起,背对着他们的龙渊剑灵坐在广场大坑边,两条腿在半空晃荡,“他想闯进那扇门救一个人,但金合欢不许他进去。所以他们起了点——争执。”
“什么门?”沈雁归迷惑不到一瞬,“天妖!”
谢扶舟也在这里!施颂真慢慢调整呼吸,暂时封住经脉,护住岌岌可危的灵力。
情花咒的反噬仍在继续,七情灼烧五脏,一会儿悲一会儿悔,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死,令她难受得几欲自戕。
越是痛得慌便越不能去想这事儿,施颂真数着头顶的飞天彩绘,努力保持清醒。
她怕自己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躺了一炷香,施颂真开始认真思索万一早上被巡逻的卫兵撞见,自己该如何脱身。
干脆挑个顺眼的采补算了,还能加快神魂恢复的速度。
施颂真破罐破摔地想:硬扛着给谁看呢?这苦谁爱吃谁吃去,何必守着清高让自己遭罪。
正胡思乱想,眼角余光察觉身侧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施颂真心下一惊,警觉地扭头,恰见一道熟悉矜贵的身影缓步撞入她的视野,正倾身探首打量躺地的她。
是玄溟神主。
他双袖染血,手上提着一颗硕大的、血淋淋的三眼异兽头颅,连黑色面甲上也溅着细微的血迹,浑身杀气未敛,有种与圣洁不符的桀骜疯狂。
“是你?”
施颂真没脾气了,似乎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这祖宗都在场。
“是我。”
玄溟神主将那颗血淋淋的兽首往地上一扔,微眯的眼眸满是促狭,“你要死了吗?”
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还有点儿兴奋。
毕竟她一死,赐福的事便就此作罢,还可以遵循交易收割她的元神。
施颂真安详道:“托您的福,我还在苟延残喘。”
“纸躯一破,你的元神亦会收到同样的伤害。”
玄溟神主弯腰审视施颂真的伤口,似乎在估量她还能撑多久。
片刻,大约觉得她这样直挺挺躺着实在无聊且不雅,他心血来潮,抬指化出银丝,如操控傀儡木偶般操控她的手脚,一会儿将她摆成“大”字,一会儿将她摆成“丨”字。
最后他将施颂真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处,摆了个入土为安的姿势。
施颂真一头无可恋的冷漠: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玄溟神主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用脚尖踢了踢吞天兽方正的头颅,使其毛发柔软干净没有血污的头顶朝上。
然后,他老人家拿那颗头颅当凳子,翘腿坐在了上边,还悠闲的掸了掸袖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真可怜。”
玄溟神主倾身打量施颂真,颇为少年气地撑着下颌,“如何,需要本座救你吗?”
直觉告诉施颂真,他绝对没有这么好心。
少年果然将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来:“求我。”
就说他这人睚眦必报吧。
不过是在赐福之事上吃了一次亏,便斤斤计较到现在,哪有神明是这样的?
施颂真没力气同他掰扯,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具尸体。
“怎么不说话?”
玄溟神主凑近看了看,伸指好奇地点了点她涂着红晕的面颊。
人在绝境中回溯往事,总会想起很多东西。
这么近的距离,施颂真再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如乌潭般摄魂夺魄。
奇怪,她当初怎么会觉得夜弥天的眼睛像那个人?
明明面前的这双眼,才是更像。
胸口的热意又开始悄然蔓延,施颂真心思一动,无声地张了张唇瓣。
“在说什么?”
玄溟神主大概以为她要开口求饶,便大发慈悲地凑得更近些,试图听清楚她服软的话语。
少年耳后的垂发柔柔扫落在她的脸颊旁,凉如飘雪,晕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力。
施颂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抬起唯一能动的手,飞速扯下少年的黑色面甲,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上去。
“我说,借神明一吻……”
唇瓣轻轻相贴,体内的沉睡的合欢修功法瞬间复苏,如逢甘霖般自发汲取对方磅礴的神力。
仅是眨眼间,施颂真破损的伤口迅速愈合,丰沛的灵力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所有枯竭的经脉瞬间充盈复原。
玄溟神主瞳仁微缩,显然惊住了。
看清他全貌的施颂真也惊住了。
谢……谢扶舟?!
不是她的错觉,纯钧剑上绝对是那条九尾狐狸的心血。承影剑主目光下移,只见断断续续的血点自纯钧石柱内延伸而去,直直通向黑石广场中央那个大坑。
什么人能让谢扶舟重伤下不管不顾直接跳崖?沈雁归忽然反应过来。是颂真!颂真绝对也在这里!她不管龙渊剑灵“诶诶”的阻拦,伸手自石柱中拿起纯钧,失去剑灵的死剑丝毫没有反抗。
无影无形的承影剑灵陡然出手!挡住龙渊剑灵试图阻拦剑主的剑气。沈雁归甚至没有多看龙渊剑灵一眼,直接自黑石断裂之处也跳了下去。
冰凉山风从脸颊拂过,破碎的合欢花盛开在地下世界每个角落。沈雁归在半空中站稳,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生机昂然的小岛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仿佛千百头水牛把这片土地从头到尾犁了万遍,树木倒塌,草汁飞溅,翻出底下湿润的黑土。
小岛中央,化出九尾妖狐原身的谢扶舟盘踞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缩成一团。原本纯白狐狸已然是泡在了血里,看上去仿佛死透了。沈雁归一边向谢扶舟走去,一边用灵识迅速扫遍整个小岛,到处都是赤霄剑灵留下的剑气,施颂真本人却不见踪影。
“谢扶舟!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有话要问你。”
谢扶舟怎么了?
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天妖死斗剩下最后一只狐狸,获得胜利的谢扶舟自此便能获得天界的青睐飞升。和神剑剑灵永生的灵体不同,最后赢家的天妖得到的奖励是永生的肉身。他会重伤,会沉睡,却永远不会死去。
在淳于意死去的那一刻,谢扶舟的内丹便得到了天界的因果,自此被死亡拒绝,注定无法靠自己进入冥界。
可施颂真还在下面。
“疯子,都疯了。”濒死的合欢树咳出一口金血,“我早就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给他钥匙。那个疯子本应该是下一把钥匙,可她是第二次进入那扇门,永远不可能出来了。”
说到一半,叶雪衣忡然变色,慌忙住口。青年却似很感兴趣:“你和施颂真很熟?”
“没有,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叶雪衣急忙划清界限。
“是吗?”青年浑不在意,“在你眼里,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次叶雪衣沉默了很久:“很漂亮,很温柔的人。但她的温柔很冷,好像月光一样冰凉,就像你一样。”
美丽而温柔,亲切又疏离,无法看清她的内心。明明叶雪衣就站在施颂真面前,却觉得她遥不可及。明明施颂真的目光落在叶雪衣身上,却又好像没有在看她。
只有在看谢扶舟的时候,那双冰冷的赤红眼眸才会多了几分生动,带着淡淡恨意。但这恨意也如云雾,风一吹便散了。
“像我?”青年笑着摇头,“颂真不是那样凉薄的人,她只是很容易累而已。”
“我从前一直在想,什么人能配得上谢扶舟?他那样好,是自由的天妖,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把他束缚住?”叶雪衣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者,开始滔滔不绝,“但是我想不出来。看到那个施颂真之后,我更不明白了。她确实很好,但也没好到能困住他的程度。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埋怨,要是阿娘生我生得早一点就好了,要是我遇到他比施颂真更早就好了。这样他就会是我的了,遇到施颂真也不会爱上她。”
“没有用的。”青年摇头,“很多事情是不讲先来后到的,即便你先来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你为什么知道一定会这样?”叶雪衣语气难得冲撞了些,“谁说谢扶舟注定不能是我的?”
队员俯身去查探黑衣老者的气息,不巧被谢扶舟挡住:“黎老先前受了内伤,如今旧伤复发晕过去了。我正要将他二人一起送去药堂,几位可愿意帮我打下手?”
“既然如此,还是你把他送去吧。”黑衣老者身上沾染了施苏沅身上些许腐臭气味,天衍宗本部门下又向来看不起养育堂的外围弟子,闻言顺理成章丢开手去,便要继续巡逻下一座山头。
巡防队后头有个年轻姑娘,几度回头,欲言又止。谢扶舟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你在看什么?”前面的队员问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不是,”修者回过神,“我只是觉得他身上气味很熟悉,好像昨天在哪里闻到过。”
然而如今夹杂了几分血腥的臭气,叫她难以分清。
第 55 章 剑骨(六)
山路尽头,谢扶舟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一转不见。他脸上微笑渐渐淡去,忽然伸手捏住怀中女童鼻子,掐碎了附在鼻腔内部的龟息诀。
施苏沅不防,被谢扶舟这么一捏,瞬间剧烈地呛咳起来。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谢扶舟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你这装晕的功夫,也只能骗骗这些人了,难道还指望能瞒过辛世恭?”
身为天妖,谢扶舟敏锐察觉到施苏沅身上蠕动的虫子并不是单纯蚕食她躯体的蠹虫,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实际上却在任人摆布。
“我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们。”苏潼说,“她如果看到我平安回家,一定会很高兴。”
“我没有说阿娘不要我们,”苏沅解释,“只是她如今没有我们,或许能过得更开心一点。”
“胡说什么!”苏潼皱眉,“你也说了,娘过得不好,全是因为那个姓童的给她气受。我们难道还怕那些凡人?等我们把娘接走,一家人远走高飞,谁也找不到我们。”
兄长如此固执,苏沅也不好继续阻止。何况苏潼说得确有道理。如今兄妹二人都成了修者,苏潼更是得了湛卢剑灵唐拓亲传,难道还怕区区凡人?
只不知为何,苏沅心下总有些不安。
真的会这么简单吗?沈雁归素来厌恶谢扶舟,认定他当年诡计多端诓骗了施颂真的感情,怀疑此番又是天妖的苦肉计。可如今施颂真既死,谢扶舟花招百出也不能让冥界中人看到。想不明白谢扶舟此番做作又是做给谁看,沈雁归封锁了神剑山消息后就此留在地底世界,等待谢扶舟的醒来。夜弥天哀声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施颂真掌控下的剑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往事历历在目。
从刚走出奴隶笼的自卑怯懦,到端茶奉水的谨小慎微,再到后来拜师成功的喜极而泣……那时的夜弥天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对施颂真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他又露出了这般哀求的眼神,一如多年前的笼中幼兽。
一股强烈悲伤与怜悯交叠涌上施颂真心头,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心旌开始动摇,杀意逐渐被莫名的迷茫取代。
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异样来源于强开婆娑万象耗尽灵力的虚脱,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这个徒弟已经养废了,绝不能留”,可她的身体却沉湎于师徒旧情中,无法抑制地抗拒动手。
熟悉的感觉,胸口突突发烫。
不是虚脱,而是情花咒发作!
施颂真抿紧唇线。看来这天杀的诅咒不仅能让她在情爱上优柔寡断、理智全无,就连面对亲情、友情乃至师生情时亦不能幸免。
下不去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恬静的莲池幻境起了波澜,施颂真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右腕,试图稳住发颤的剑尖。
夜弥天发现了她的异样,脸上掠过一丝狂喜之色,趁机猛然挣脱束缚,毫不迟疑夺剑刺向她的胸口!
“对不住了师父,我不能留下后患!”
施颂真抽身后退,只听嗤地一声,那剑刃堪堪没入她的左肩。
好险!尖锐的疼痛暂时压制住施颂真心口的沸腾,唤回一丝清明。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拼着剑刃刺深的危险飞身向前,以灵力扼住夜弥天的喉咙。
夜弥天猛地抽出长剑,想要后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被灵力形成的水链缚住,强行按压跪地。
一块紫玉令牌啷当坠地,夜弥天挣扎要去捡拾,却被施颂真先一步收回手中。
仙都少主令,执掌此玉牌者可号令仙都各部。
夜弥天代管这块令牌十年,还真以为这东西是他的所有物了。
“师父!”
夜弥天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那张讨喜的脸,已被欲望和恐惧扭曲,“师父,不要……”
施颂真轻笑。
她曾桀骜不驯,年少无知到了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以为释放的所有善意都能收获等份的真心。可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养不熟的狗。
“夜弥天,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施颂真将仙都玉令收回囊中,顾不上处理肩头的伤口,忍着窒痛缓步向前,“那为师便将赐予你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夜弥天这才彻底慌了,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师父,不要!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至少……至少这些东西要留给我!”
然而已经晚了,施颂真抬指念咒,夜弥天周身的灵力便迅速蒸腾外泄,丝丝缕缕朝她飞去。
那是她教给他的功法,有最上等的驻颜清心之法,也有重塑经脉的洗髓换骨之术。没有这些她废寝忘食改良过的术法,一个经脉受损的小奴隶便是再花百年也结不成金丹。
既然夜弥天看不上,她便全都收回来。
“我的金丹……我的灵力!”
夜弥天疯了似的伸手乱抓,试图留住一丝抽走的灵力,可惜只是徒劳。
六十年的岁月顷刻间碾过,没了修为傍身,他的凡人之躯迅速衰老,背脊如脱水的树枝伛偻干枯,三千青丝亦是褪为蓬乱的灰白。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只余一个鹤发鸡皮、颤颤巍巍哭泣的七旬老人。
幻境莲池中倒映出夜弥天枯槁的面容,他疯狂地揉扯长斑皱巴的脸皮,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让他变回一无所有的凡人,还不如让他去死!
“师父,徒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膝行向前求饶,苍老的脸上涕泪涟涟,试图去拽施颂真的衣袖,“师父最是心软了不是吗?求求您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徒儿,再给徒儿一个机会……”
施颂真避开他的牵扯,压抑住脏腑中沸腾的炽痛。
“好,我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魔族与你合作到底是何目的?六欲仙都内还有多少魔族潜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弥天沙哑道,“我与他们各取所需,从不问过往和出处。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东西,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改变一切的……”
话音戛然而止。
夜弥天惊恐地瞪大双眼,只见一团黑色的魔火从他身体里烧起,转瞬将他连人带骨烧成灰烬,连一片完整的元神都不曾留下。
是一种极为阴险恶毒的封语咒。
想必是他急功近利,便用仙都的税收灵石交换魔族的力量,结果在吸收接纳魔气时反被对方暗中种下封语咒,一旦他试图泄露机密,此咒便会发作,令他爆体焚烧而亡。
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便连那点灰烬也散得一干二净。
施颂真收了婆娑万象的幻境,缓神捂住肩头的伤处,朝混元玉鼎上悬浮的神女壤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涌上胸口。她踉跄扶柱,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软泥倒地。
肩头的剑伤犹在,虽然纸做的身躯不会流血,却实在疼痛。更何况还有点点灵力的萤光正顺着捅开的伤口涌散,施颂真更是心疼得滴血。
神女壤近在咫尺,只要她花点时间炼化,便会拥有一具完美的新肉躯。
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单知道情花咒会让她面对男人时心猿意马、神志不清,却不知强行违背情花咒的意愿会遭受如此之大的反噬。
是的,脏腑的绞痛比肩上的剑伤更甚百倍,仿佛无数刀片在她胸中翻绞。若非她眼下是一具纸人,只怕高低要呕出几口心头血。
这该死的情花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施颂真骂了几句,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愣愣看着头顶彩绘华美的梁柱出神,伤口处飘出的灵力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晃荡,还怪凄美的。
她不会要在这里躺到天亮吧?
施颂真咳了声,惋惜地想:早知道就该打开窗扇,欣赏一番六欲仙都的星空了。
“死?”谢扶舟反问,“如今这五境四海,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在成为最后一只幸存天妖后,九尾天狐已然得到了天界的认可,修为远在神剑之上。即便是神剑剑灵,也无法轻易斩断他人飞升的机缘。
偌大天下,已无人再是谢扶舟的对手,即便是神剑。
好嚣张的口气。沈雁归皱眉,她素来和这只狐狸话不投机,也不再徒增纠缠。承影剑主随手一掷,一道白光闪过。
“啪”,谢扶舟抬手抓住,是纯钧剑。
“我在上面捡的,给你。”承影剑主仔细观察谢扶舟神情,“作为回报,你要告诉我,颂真为什么又进了那道门?”
死过一次后,沉睡十五年后返回人世的施颂真失去了一切,却获得了神剑永生的因果。与天地同寿的神剑剑灵,怎么能靠自己打开鬼道之门,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扶舟握住纯钧剑鞘的手指倏忽收拢,忽然低低笑出声。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施颂真不是怕死的人,可也不会轻易选择放弃生命。让她心甘情愿第二次选择死亡踏入鬼道,除了孟逢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等等!
被再次背叛的愤怒痛苦冲昏了头脑,谢扶舟竟然忘记了,施颂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个性,比起他人的解释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她当年能为了孟逢春毫不犹豫地去死,也能为了谢扶舟的欺骗隐瞒一意孤行要了结他一条性命。
如果施颂真当真崇拜敬爱孟逢春到完全放弃了处事原则的地步,决不会选择与孟逢春同归于尽,只会带着罪恶感和爱人一起活下去而非殉情。
“要选择吗?”谢扶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到底是因为太爱孟逢春所以选择一死了之一起赎罪,还是为了被欺骗的愤怒,宁愿搭上自己也要毁了孟逢春。”
犹豫的心在天平之间摇摆,每一次动摇对天山白狐而言都是一次地覆天翻。要相信哪一种解释,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都不能,因为不是施颂真亲口说出的真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偏信。即便谢扶舟内心已然确定施颂真是为孟逢春赎罪才选择一同殉情,只要施颂真没有亲口承认,天山白狐就还会抱着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等下去,日日自我折磨。
狂乱的嫉妒与渺小的希望纠缠,反复撕扯着天妖的心脏,以致谢扶舟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沈雁归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蹙眉追问。
谢扶舟回过神,答非所问:“承影剑主,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帮我一个忙。”
“交情?”沈雁归嗤笑,“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交情。”
“没有也好。”谢扶舟出乎意料没有反驳,“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我欠了颂真一条命,现在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负担。”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去死。”
承影剑主愕然。谢扶舟合眼,雪白整齐的睫毛垂落,遮住天妖黯淡的金瞳。
“杀了我。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帮我去死,帮我进入冥界,帮我得到最后一个答案。
无论施颂真给出怎样的答案,谢扶舟都能平静接受,迎来最后的解脱。
“堂堂神剑之主,也会觉得自己是普通人?”赤霄剑灵语气里难得带上几分嘲意,“世间能达到渡劫境界的人族,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宗主要那些真正的普通人怎么想?”
施颂真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运气好。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喜悦,只是止不住地想冷笑。
“更何况,剑灵不能飞升。足下身为湛卢剑主,不应该连这点都不知道。”施颂真指了指自己,“如果辛宗主当真想变得和我一样,即便能活下来,也注定了这辈子永远无法窥破天机去往上界。即便如此——”
“我不在乎!”辛世恭激动地打断施颂真,“施小友,你没到这个年纪,所以不会明白,活着究竟是多么珍贵的事。成为剑灵便能拥有永恒的生命,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如果能够永生,还要飞升做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剑灵的一生罢了!”
施颂真微微皱眉:“你要永生,和叶雪衣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剑灵。”
“她确实不是剑灵,但她身上或许藏着可以帮助我成为剑灵的秘密。”辛世恭冷静下来,“施小友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死而复生之后,你会不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