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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生芙蓉 夏逢青 25300 字 11天前

第 56 章 剑骨(七)

如果不是和年少成名的施颂真比较,辛世恭前半生堪称顺风顺水,并无半点烦忧。他四十二岁得到湛卢剑灵认可,和唐拓缔结契约。辛世恭就此被天衍宗招揽进入门下,一百零七岁成为宗主,同年破境渡劫。

自此之后,湛卢剑主修为一直停滞不前,难有寸进。从年轻气盛到如今垂垂老矣,天衍宗宗主已经消磨了昔日所有傲气,唯一的愿望是活下去。

活下去,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飞升也好,剑灵也罢。

只要能够活下去。

“施小友应该知道,神剑剑灵是不会死的,他们生来就有渡劫期的实力,却永远无法飞升,也不能去往冥界。他们是世间众生梦寐以求的存在,但我的剑灵一直对此心有不甘。六年前,唐拓来向我告辞,说他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哦?”

“你也觉得可笑吗?明明这么多人都想要永生,真正拥有永生的人却弃如敝屣。”辛世恭自嘲地笑,“唐拓想要去往冥界,但身为永生的剑灵,他注定无法通过那扇门。我从来没把他的疯话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天,他来向我告别。”

“哪来的浑小子在这里胡吣!没了娘就自己去找,我家可没你什么新娘旧娘!”

老远听见童大娘的破口大骂,糙米巷的街坊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只见平日里最爱嘴上造业的童大娘挥舞大笤帚,劈头盖脸往一位脸生的少年头上砸。那扫帚刚扫过雨后的院子,全是湿漉漉的鸡粪水。

少年不防,虽然躲得及时,仍被溅了一身泥点,原本齐整的模样便显出几分狼狈来。

“我娘她明明……”

苏潼刚要分辩,苏沅突兀从他身后闪出,一把捏住童大娘手腕:“童奶奶,是我,施苏沅。”

四海飘零数年,苏沅比先前黄瘦了些,童大娘第一眼没能认出来。然而苏沅捏得很紧,以致童大娘动弹不得。

童大娘被迫住手,定睛一看。

“是你?”九重天上,云层形成的旋涡不住涌动。

衣袂张扬的少年神祇穿过紫霄雷电,朝旋涡中心的白玉京入口飞去。

这一次,果然更近了些。

快要接近入口时,只闻头顶炸开一声震天兽吼,一头巨大的白毛三睛仙兽从云层中蹿出。它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一吼便是数道紫电劈下,黑漆漆的深渊巨口仿佛能吞下日月星辰。

吞天兽,白玉京外的镇关神兽。

“赐福未成,果然还是不行吗?”

玄溟神主闲庭信步般落地,轻飘飘抬袖击散飞来的紫霄雷电,“今日心情不佳,便拿你来练练手。”

正酣战之际,玄溟神主忽的一顿,胸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他并未受伤,神明亦没有五感,那么这丝疼痛便只可能来源于……

施颂真。

她又怎么了?

施苏沅从前随母亲改嫁上门,受了对方许多磋磨,学了许多人情世故,不比被湛卢剑灵关在深谷的愣头青:“是我。这位是我哥哥施苏潼。此次上门,我们是想见见我娘,接她离开这里。”

童大娘审视施苏潼几眼,果然看出他轮廓与李冬生有几分相像。她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分毫不饶人:“接她离开?她李冬生既然已经嫁到我家来,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想走,先把给的聘礼还上再说!”

“还就还!”苏潼抹一把脸上泥水,“我把聘礼给你,你把我娘还我!”

“好大的口气!还我聘礼?你知道聘礼有多少吗?”

童大娘见苏潼和苏沅一般幼弱,料他拿不出多少银子,刚欲胡诌个数目吓他一吓。却见施苏潼伸手在腰间一抹,凭空多出一袋灵石。

这是唐拓塞给他的。直接吸收灵石中的灵气纳为己有,算是另一种急于求成,对寻常修者来说性价比不高,奈何湛卢剑灵不差钱。关在清凉谷中这些年,施苏潼被唐拓生生用灵石堆出个筑基圆满来。

“不管有多少,这些都够了。”施苏潼递出去,“现在,我要我娘!”

旁边看热闹的街坊惊得呆了。众所周知,只有传说中的仙人能用藏万物于芥子的乾坤袋,也只有那些道长不用银子,而是任性地拿灵石付账。

这童大娘家的儿媳妇,竟能有个能修行的儿子回来给她撑腰?

“啪”,是汤碗摔碎的声音。门口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怔怔看着被笤帚泥点扑得灰头土脸的少年。

“潼潼?”

“娘!”那的确是一抹魔气,施颂真绝不会认错。

紫黑色的气息融于浓浓夜色,极难被人发现,若非施颂真吃过一次大亏,恐怕也会以为掠过去的只是飞鸟抑或乌云。

她化出纸身飞速跟上,只见那抹气息掠过饮露宫,消失在西北角。

施颂真落地现形,抬首一瞧,一座金碧辉映的八宝飞阁矗立眼前。

万象阁,历代仙都之主的藏品收集之地,神女壤就在其中。

“这魔气倒是会挑地方藏匿。”

施颂真抬指拂过眼睫,再睁目时视野清明,一层淡金色的结界浮现眼前。

果然,万象阁的核心阵法也被篡改过了。

没人比施颂真更清楚此处阵法的杀伤力,绝不能贸然强开。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外人出入,想要再钻进谁的衣袍中混进去是不可能了。

施颂真目光一扫,果然在入口旁边发现了一面水镜。

她记得万象阁中也有一面同样的水镜。

少时她被师父关在阁中清修,耐不住寂寞,便常用那面水镜偷览六欲仙都的街景山色。后来偷看已不能满足她的玩心,她便又研究出一个“界门瞬移”的术法——从一面水镜进,便可从指定的另一面水镜出。虽然使用范围不能超过三十丈,但用来穿透禁制结界却是十分便利。

这是施颂真的秘密,师门中知道水镜有这般作用的人极少,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施颂真一边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边循着记忆施法结印,化作流光钻入水镜。

下一刻,她已现身万象阁中。

这里是内间藏书之地,借着一盏盏悬浮的琉璃灯,可见四周排排书架如林海高耸,墨香浩瀚。

施颂真随手拿起水镜前摊开的一本书,上头还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画的墨宝——一只四脚朝天的长尾王八。

施颂真嘴角轻提,正要继续朝里搜寻,便听外间传来低沉的人语声。

她心下一紧,敛去气息藏身阴影中,借着博古架的空隙朝外望去。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施颂真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一声凄厉哭叫,满脸倔强的少年忽然痛哭出声。他扑跪过去,依恋地抱着李冬生的腰,不能遏制地泪流满面。

“娘,我回来了!”

李冬生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下意识地担心起儿子来:“快起来,这地上都是碎瓷,小心——”

“没关系的。”施苏潼非但不避开,反而故意将膝盖挪到打碎的汤碗上,狠狠一碾。

灵力震动,碎裂的瓷片须臾化为齑粉。

“娘,我成为修者了,可以保护你了。”施苏潼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没人能给你气受。”

空气短暂寂静片刻,随即响起凄厉的尖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把我儿媳带到哪里去?”

童大娘奋力挣开苏沅的钳制,拎着扫帚虎虎生风地往苏潼身上招呼:“谁给她气受了?仙人就可以随便污蔑人?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尝尝!”

苏潼不躲不闪。方才他吃亏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非当真奈何不了对方。沾着泥水的扫帚撞上剑修少年的灵力,无法再有寸进。

苏潼虚虚捏住扫帚一端,手指倏忽收拢,竹笤帚突兀碎裂成一段一段。

没等苏潼碰到对方一指头,反应迅疾的童大娘已顺势往地上一赖,就此撒泼打滚起来。

“修者打人啦!修者抢人啦!修者欺负人啦!”

施苏潼幼时被唐拓掳走,在与世隔绝的清凉谷中长大,鲜少与旁人说话。他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顿时有种有理说不清的荒谬感。街坊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以致苏潼浑身不自在。

意气填满胸腔,愤怒冲昏头脑。施苏潼被唐拓带大,并不忌讳杀人,他刚想要不把这老婆子弄死算了。模糊邪恶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苏沅已经看出哥哥眼中的戾气,心头一跳。她刚欲阻止,忽然一只布老虎重重砸在苏潼背上。

含混不清的孩童声音在苏潼身后响起:“坏,坏人!”

或许是来自血缘的奇妙感应,苏潼苏沅同时看去。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扶着墙壁,愤怒地瞪着苏潼:“坏人!不准你欺负奶奶!”

“双双!”李冬生惊慌俯身,将这孩子抱起来,“不要胡闹,那是你哥哥!”

霹雳突兀在耳边炸响,施苏潼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妹妹的呼唤,听不见童大娘的胡搅蛮缠,听不见街坊邻居的交头接耳。声音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了,施苏潼只能看见李冬生爱怜搂抱着陌生孩童的身影,和她脸上为难的神情。

原来阿娘改嫁之后,已经有新的孩子了吗?对娘来说比我更重要,甚至重要到让她愿意留在这里受气。

不要拒绝我,不要为了其他人放弃我。

在清凉谷的日日夜夜,支撑施苏潼走过来的只有家,记忆中有着爹娘妹妹的家。如今他侥幸从唐拓手下逃走,活着回来见到了阿娘。

爹已经死了,难道连最疼他的娘最终也要舍弃他吗?

李冬生终于下定决心,将孩子往上抱了抱。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明明没有听见,施苏潼却看清楚了,母亲要说的话。

“你走吧。”

“轰隆”一声,整片天空的雷云朝着施苏潼心头倾泻而下。

施颂真想起自己昏迷前的呓语,不由得微红了脸。但她很快振作起来,矜持地抬起下颌。

“因为我总是被人利用,即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不敢相信别人。但现在我不想死,而你是唯一愿意救我的人。”施颂真伸出小拇指,“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你值得相信,而是因为我想活下去。”

“我叫施颂真,方才谢谢你救了我。”

银眸青年低头笑笑,伸出小拇指和施颂真勾在一处:“那么,契约成立。”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如果觉得这么叫我太麻烦,叫我逢春就可以了。”

第 57 章 剑骨(八)

对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是她身处泥淖时唯一的光。如果没有孟逢春,她早就被人剖腹取心,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

刚被孟逢春捡回去时,施颂真心脏旧伤难愈,高烧反复,时常半夜从梦魇中惊醒。浑身披满月光的银眸剑灵哼着一支断断续续的歌谣,伸手抚摩着施颂真的额头,试探她的体温。

青年手指微凉,神智昏沉的施颂真忽然清醒些许。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双银白的眼眸,和月光一般美丽,却更多三分霜雪寒意。

锋锐而危险,不是人族的眼眸,却让年幼的施颂真感到安心。她努力伸出手去,想拉扯剑灵的衣袖。孟逢春及时抓住她的手。孩童的手攥成拳头,在青年宽大的手掌里缩成小小一团。

“不舒服?”孟逢春掖好被角,“心口疼?”

天空是月白色,山林却是深邃的蓝,苍茫云海如同浩荡江河,在悬崖下湍急流过。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深蓝,是山林顽固地从云海中探出头来。

湛卢剑灵站在悬崖前,背后传来脚步声。

唐拓没有回头。

“你迟到了。”

云海上涌,海潮般漫过崖边,盖住湛卢剑灵的鞋面。唐拓声音缥缈也如云雾,远远听不分明。

“是你选的地方太偏僻了。”

施颂真为人懒惰,又不喜欢被人拿住主动权,当然不可能跟着唐拓的指责自我检讨。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见的人在哪里?”

“确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唐拓终于回身,“你要见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我要的纯一你也没带来。想来应该是那只天妖用本命结界困住了纯一,才让我无法感应到她的存在。”

“你让我见那个占用我身体的人,我把王纯一还给你,这是我们的约定。”施颂真站在悬崖边,赤红长发在风中漫漫如海藻,“我会遵守承诺,希望前辈也能。”

“口说无凭。”

“信不信,全在前辈自己。”施颂真将一绺长发别到耳后,“剑灵永生。我有信心靠自己挖地三尺,终有一日能将对方找出来。可前辈一心求死,恐怕等不了这么久吧。”

空气骤然一冷,施颂真仿若无知无觉,脸上笑意依旧。

唐拓移开目光。那是极为惊艳的一张脸,眉黑,鼻挺,唇红齿白,俊俏而不显女气。

六欲仙都从来不乏容貌出众的佼佼者,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皮相如眼前这般惊艳。

那具裹于黑衣下的少年身躯略显青涩而又肌理紧实,宽肩细腰长腿,乌发如瀑,仿佛天地灵气集于一身,才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沉默的枯寂,连带着眼睛没多少神采,但只要他稍稍一笑,满室春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这可比养蛋刺激多了。

施颂真满意地想:没想到自己随意捡回来的小东西,居然开出了极品惊喜。

她道:“你既然决定留下,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不然总是‘你’啊‘你’的叫,多不方便。”

“名字?”

少年尚且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深渊的野鬼,山间的草木,没有名字不也活得挺好?

“名字呢,是一个人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施颂真耐心给他解释,“每个人都会有名字,意味着他从此有了归属。每念一次名字,都是一次牵挂。”

“我没有名字。”

“没关系,我送你一个。”

施颂真抬笔润墨,以笔杆抵着下颌想了想,“你来自阴山,但‘阴’这个字含义不好,不如……有了,就取同音的‘谢’,既是姓又代表着丰饶富裕,是不是很有意义?至于名嘛,这届外门弟子皆是‘无’字辈,你就叫‘扶舟’。”

施颂真将墨迹未干的名字指给他看,笑着说:“愿你所遇困难,无所不舟,一生坦途。”

“谢……扶舟?”

“对,谢扶舟!”

谢扶舟听着明艳少女脆生生的嗓音,空洞的眸子似有涟漪一掠而过。

“你,牵挂我?”

“哈?”

“你说的,有了名字,便有了活着的证明;每念一次名字,便是一次牵挂。”

少年不是很懂,歪着头疑惑,“那么,方才你是在牵挂我吗?”

施颂真愣了愣,而后用力地点点头,笑着逗他:“对,我牵挂你!”

毕竟,他可是她辛辛苦苦花了三年多养出来的惊喜呢!

谢扶舟对美丑没有概念,但见施颂真总笑吟吟看他,便猜想自己的容貌算是不错的。

于是有第一次见他真容的人问他是谁,他会微笑着回答:“在下谢扶舟,是晚晚的童养夫。”

“晚晚”是施颂真的小名,素来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兄姐们知道,不知何时,被谢扶舟学了去。

罢了,他就是刚出壳的小鸡仔,见什么都要学一学。

何况他自诩童养夫,还咬着字念“晚晚”的样子着实有趣,施颂真便随他去了。

寒来暑往,施颂真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谢扶舟长随左右,俨然成了饮露宫非主非仆的存在。

他不是六欲仙都的弟子,侍从们看在施颂真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公子”,但私底下对他却并无多少敬意。

在他人眼中,谢扶舟不过是阴山捡回来的怪物,连给少主提鞋都不配,竟还敢独占少主的宠爱,自诩为夫。我呸!

这些不待见,谢扶舟从未抱怨过分毫,总一副病弱且与世无争的安静。但偶尔他会消失一两个时辰,再回来时,他的指骨上带着破皮的擦伤。

施颂真问他怎么弄的,他只是将手藏至身后,低眸一笑。

可怜见的!

施颂真为此还训斥了侍从一番,不许他们做仗势欺人之辈。不知是她的威慑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那以后阖宫内外再无人敢对谢扶舟不敬。

谢扶舟悟性极高,学习什么都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数月,他学会了读书识字,学会了微笑示人,甚至急速突破练气筑基直逼金丹,能陪施颂真修炼过招……

虽然他每次都会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然后含笑凝视她说:“少主果真厉害,我认输。”

他懂得了礼义廉耻,不再轻易在外人面前唤她小名,施颂真依旧很开心。

她一天天看着谢扶舟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谦逊挺拔又可靠的少年。他再也不是那个自深渊鬼蜮而来,无聊时会自残捅自己的身子,然后一脸麻木地告诉她“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怪物。

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与谢扶舟或许就不会走向决裂……

回忆陡然反转,冷冽冰雪取代了明媚春光。

昆仑山下,那道戾气横生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闻之刺骨。

“施颂真,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黑剑折断,少年不再。

自情花咒起,步步踏错。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浮川弱水吗?”

名为浮川,却没有河流,只有山间穿梭的云雾,在深蓝山脊上拍打如海浪。此前施颂真从未听说过西域还有这么个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在三界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在众神刚刚出世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这里的山脉被浮川弱水环绕,鸿毛不浮,不可逾越。在这里出生的人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只能一辈子在这里生活,到老到死。

“人们想尽办法要跨过这条河,但都以失败告终。所有做成的船只放在浮川上都会立即沉没,所有翱翔的飞鸟都会投入河水溺死。

“被困住的人们几乎绝望。最后有一名青年站出来,说愿意为大家将浮川的河水喝干。”

施颂真皱眉:“一个人怎么能喝完一整条江河?”

“当然不能。但那位青年说,他喝一点,他的子孙喝一点,世世代代这样下去,早晚能将这条河流喝干。”

于是青年趴在岸边,从早上喝到傍晚,从日落喝到日出,然而浮川的水线并没有下降一点。

此时青年腹中已饱胀如鼓,他的情人哭着求他不要再喝,他却执念成魔,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

“最后他肚子裂开死去,从他腹中流出的弱水和鲜血重新被浮川吞没。青年虽然勇敢,也想到了可能会牺牲的未来,但所做的一切努力却没能得到半点回报,哪怕只是往前迈出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他的情人悲痛欲绝,按照青年的遗愿将他的尸体推入浮川,青年就此永远长眠在弱水之下。”

“青年死后,少女思念成疾,逐渐疯癫。一天早上,他们的族人发现少女在浮川旁架起大锅,背来柴火,将浮川中的弱水一锅一锅煮开。看着弱水被蒸发成虚无消散在空气里。族人觉得这样或许可行,于是他们在浮川旁边建了一座巨大的炉灶,用柴火将水煮开,一点点烧干。

“眼看浮川的水线开始下降,族人狂喜大笑,互相拥抱,觉得胜利的日子就在眼前。没想到数日之后,天降大雨。浮川的水线不仅涨了回来,甚至还比原先凸高了些。”

被蒸干的弱水去往天上,聚成云团,最终也将重回到地面。这是个死局,注定无法破解。

眼看多日辛劳毁于一旦,少女绝望至极。她想起为喝干浮川死去的爱侣,想起大家为离开这里做出的一切,想起世世代代被困在这里的族人。

最后她大叫一声,毫不犹豫跳进炽热的炉火里。

“听上去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施颂真说,“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少女死后,感动了火神祝融。祝融以河床为锅,烧沸了整条江流。浮川中的弱水最终化为云雾,永远不会再变成河水,终日在这里飘荡。浮川浮川,终于成了飘浮在山中的江川。”

唐拓伸手,牵引出云海中的一团云雾,将它缠绕在指尖。

“青年和少女的神魂在云海中重聚,化作两只红色的蝴蝶相伴,永生永世再不分离。这就是金翅红翼蝶的传说。据说所有金翅红翼蝶都是他们的后代。如果情侣的爱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在蝴蝶面前许下承诺,二人的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而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这片云海里。”

施颂真没有立即动身。她往前走几步,到了唐拓身边。

“怎么?”湛卢剑灵有些意外,“不想亲自去见见他?”

“我只是有点奇怪,”施颂真慢条斯理,“为什么你会大方至此,愿意在夺回王姑娘之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需要让我云海里见他?在清凉谷也一样可以见,还不需要我找这么久。”

“为什么,你会一点不问我先天剑骨的下落?”

唐拓神色一凛,施颂真忽然一笑:“算了,这不重要。”

她骤然出手,扣住唐拓手腕!唐拓下意识一剑斩出,想要逼她松手。然而神剑剑灵之间注定无法互相伤害。湛卢剑锋触到赤霄剑灵后便就此止住,无法向前。

施颂真放声大笑,拽着唐拓从崖上一跃而下!

“不管你为我准备了什么陷阱,我都要你也亲身经历一遍!”

浓稠的云雾扑面而来,将二人俱都淹没。湛卢剑灵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几乎要将施颂真的手指掰断。可赤霄剑灵怎会如此轻易为人左右。施颂真狠狠掐住湛卢剑灵的手腕,不容唐拓半路挣脱。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唐拓只能看见施颂真赤红的长发,和她脸上诡谲的微笑。随后施颂真的面容淡去,唐拓眼前开始混沌。岁月的风霜一寸寸从他眼眸中淡去,湛卢剑灵眉宇间突兀多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年少意气。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展而开。青翠的绿叶,白色的石阶,少女飞扬的裙摆。

绯色衣衫的王淳意回头,向唐拓伸出手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个能拯救你的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湛卢剑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契约成立。无主的流浪神剑终于再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早就知道了?我变成这样和他有关?”

谢扶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在蓬莱岛上给过我一剑吗?”

“其实这不是真话,”谢扶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施颂真的三个忌讳,急忙修饰措辞,“不是全部的真话。给我一剑的不是你,只是别人用了你的身体,刺出了那一剑。”

“怎么可能?”施颂真下意识反驳,“那可是——”

谢扶舟打断施颂真:“是万剑归一,你说过的,孟逢春教你的万剑归一。”

第 58 章 剑骨(九)

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孟逢春的呢?

谢扶舟想,也许在施颂真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吧。

和施颂真不同,谢扶舟没有和孟逢春相处过。他不了解这位纯钧剑灵,也没有施颂真对孟逢春的种种滤镜。如果说孟逢春死后在施颂真记忆中日趋完美,那么在谢扶舟意识到他爱上施颂真后,孟逢春的存在便成了九尾天狐多年难消的一根心头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

按理说孟逢春已死,人死如灯灭,谢扶舟不该和一个没见过面的死人较劲,俯身亲吻他的姑娘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但九尾天狐却不能抑制地嫉妒着孟逢春,恨不得以身代之,补上他不曾亲历的、施颂真前十一年的人生。

这份嫉妒源于他对施颂真的了解,在芙蓉剑心里,能和相伴多年的谢扶舟比肩的,只有亲手养育她长大的孟逢春。纯钧剑灵用十一年光阴扎根在施颂真心底,谢扶舟无法否认,也无法抹去。

东海地陷那日,谢扶舟亲眼目睹施颂真进入鬼道。魂魄离体前,芙蓉剑曾抚摸谢扶舟的脸,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谢扶舟中了纯钧一剑垂危将死,心痛却远胜肉身的创伤。

你是因为改不了自我奉献的老毛病,选择为拯救旁人牺牲自己?还是为了让出躯体,好让其他人借尸还魂?

所谓“自己的选择”,就是为了旁人选择弃我而去吗?

什么人在施颂真心里能胜过多年道侣?几乎是第一时间,孟逢春的名字在谢扶舟心头一闪而过。施颂真早年被爹娘抛弃,又因童年阴影不肯和旁人轻易交付真心。除了抚养她十一年的孟逢春,谢扶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但一切只是猜想,他没有证据。

叶雪衣探出头,看见的是月光下一个白衣白发的雪人。定睛再看,才发现对方的头发是乌黑的。然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雪已在他身上积了浅浅一层。

雪人微微侧身,露出半张俊秀清逸的侧脸。金色竖瞳漠然垂下,在叶全非父女身上一扫而过。

“有事?”些微刺痛感蛰醒了泥水中的少女,被冲上冥河河岸的施颂真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赤霄剑灵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察觉到强大魂体的鬼修循味而来,争抢啃噬施颂真的灵体壮大自身。只是神剑身蕴业火至阳之力,寻常鬼修根本无法承受,没吃两口就哭嚎着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被啃食的神剑灵体很快恢复如初,更多没有思考能力的小鬼前仆后继填补了烧死的鬼修空缺,贪婪地享用这场断头盛宴。

施颂真苏醒时,正有十几只不知死活的小鬼死死咬着她被啃了大半的左腿,牙齿深深陷进筋肉之间。四周满是死去的鬼修尸体,修为差的业已化作一缕飞烟,修为强些的还能留个半具残尸,荏弱的花茎从鬼物的灵体上生出攀援,吸食施颂真的血液和记忆后开出大片鲜红妖异的花朵。

曼珠沙华。

真是地狱一样的场景。施颂真想。不对,我现在就在地狱里啊。

她厌倦伸手,一只只将那些啃食剑灵血肉的鬼修从腿上拔下来,随手拧断脖颈。火焰顺着赤血一瞬燃烧起来,于是断裂在血肉里的牙齿也不复存在。其余将要扑上前的恶鬼被业火震慑,下意识退避开去,可又舍不得这美味血食,在施颂真五丈外围成一圈,贪婪地流着口水。

施颂真懒得理这群没有神智的小鬼,伸手从后背掣出赤霄,拄着长剑踉跄起身环顾四周,身边满是吸食赤霄神血开出的彼岸花原,花下掩埋着焦黑的鬼修尸体。

看不见第二个神志清醒的鬼魂,当然也没有孟逢春。

这就是冥界吗?可是,怎么可能?

细瞧之下,施颂真不禁心生疑窦:除了那张脸,这两人的身份与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似。

玄溟神主显然是瞧见了她的情花咒印,饶有兴趣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受如此诅咒?”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施颂真瞄了眼他沾着污血的袖口,转移话题道,“神主这是,自哪里夜游归来?”

“外边的人吵得人心烦,本座只好让他们都闭嘴。”

玄溟神主漫不经心地振了振袖袍,袖袍上沾染的污血便如清水涤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发带垂缨的少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圣洁,周身如月华笼罩,纤尘不染。

施颂真探首,顺着他身后墙壁上的窟窿往外看去,只见仰面倒地的几个金乌卫皆是面生之人,腰带上所刻纹路也都隶属于夜弥天麾下的分支,想必是夜弥天近年提拔上来的心腹亲卫。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可洞悉百里,不可能看错。

如此便稍稍放心,看来玄溟神主无意间帮她除去了一大威胁。否则若是她炼化神女壤时这些人冲进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

玄溟神主见她一派安之若素的淡然,问道:“本座动了你的人,你不生气?”

施颂真哪敢说实话?

便笑道:“我气不气的不要紧,神主开心就好。”

玄溟神主睨视她。

片刻,他自阴影中走出,也没看清是如何动的,转瞬间便越过狼藉的地面,飘至施颂真面前。

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被魔修吊在半空中,浑身是血,狼狈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后来在识海中相遇,她只剩一点黯淡破损的元神,面色苍白透明,亦是模糊不清。

而今炼化了神女壤,他才有机会看清她本来的样貌:一双玲珑眼,红唇雪肤,乌发如瀑蜿蜒垂下腰际,恰似月中聚雪,海棠醉日,静坐不动便已是倾城仙姿。

美到极致便会颇具攻击性,她却并非如此,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随性让她的气质变得柔和。

如珠似玉,明艳近妖,当真是应了她这个华丽璀璨的名字——颂真。

玄溟神主却无端觉得,这张脸灼眼得很。

他不说话,施颂真便坦然接受他的审视,自我安慰道:一朝明珠拂尘,神主多看几眼也是应该的。能理解。

正想着,方才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玄溟神主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

“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女壤,能任意捏造肉身灵躯,为己所用。”

他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撑额问道,“可惜只剩这么最后一捧,你将它用了,就不怕犯众怒?”

合着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竟是在思考这件事吗?

施颂真干咳一声,回道:“六欲仙都崇尚开明,没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我和师兄无聊时随手揪一块神女壤下来,捏一张假面敷在脸上偷溜出去玩,师父也从来不生气,她老人家说反正供着也是供着,能让神女壤发挥作用便不算浪费。何况如今仙门百家易容术已十分精进,神女壤已没什么用武之地……我看中的,是它另一项功能。”

还是干正事要紧。

施颂真掐指捏诀,化作一团谢红的雾气笼罩面容。

“你又要做甚?”

玄溟神主看着她动作。

“在昆仑仙宗嘴里,我已遭反噬横死,不知他们还会整出什么名堂,更兼有魔族在暗。保险起见,我需换个身份归来,这张脸自是不能再用了。”施颂真解释道。

只见她动动手指,便如捏造泥人般将五官改造。

她照着先前纸人身躯的模样,稍稍捏圆眼睛,压一压鼻梁,再揉一揉脸颊,明明每样五官只改动了一点点,呈现出的气质却与她的本相截然不同,俨然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小家碧玉。

施颂真对着水镜前后照了照,水镜并未识别出她的真容。

这便是神女壤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易容术和幻形术极易被道行高的大能识破,亦或是被鉴真镜照出真容,但神女壤不一样,它捏出的容貌无论是开天眼还是用鉴真镜照射,都不会有任何纰漏。

换而言之,施颂真改造后的这张脸,可以经受住任何人的考验。

她起身转了一圈,问一旁的玄溟神主:“如何?”

玄溟神主打量她,给出评价:“尚能入眼。”

她捏造的五官是纸人样貌的改良版,翠眉樱唇,只是少了两坨可笑的胭脂红晕,勉强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但终归有些寡淡,和她本来的美貌没法比。

“我倒是挺喜欢的。”施颂真端着水镜仔细欣赏。

原先那张脸终究太过招摇,她刚回仙都,天亮后必有一场恶战,还是低调些好。

玄溟神主抬袖一扫,将她换下的剪纸人身躯收回。薄薄一片剪纸兜在袖中,仿佛还沾染着她身体的温度。

不知为何,他觉得施颂真在他面前转圈展示的样子,倒像个描好红妆后期待丈夫回应的妻子……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

与她合作只是各取所需,将来事成,他必亲手摘取她的元神,绝不手软。

正想着,忽闻百丈之外有异动。

玄溟神主目光一凛,望向破洞之外。

第一次迈入鬼道之时,施颂真没有神剑不死因果,自始至终都在沉睡,不久后又被孟逢春从冥河中召回,冥界种种未尝亲见。如今赤霄剑灵身处冥河彼岸,茫茫然不知自己将要往何处去,只下意识觉得不该停留在此。

她举步欲行,忽然被陷在泥地里的几只箱子绊住脚步。没上锁的箱盖被撞得滑落下去,露出里面满箱的纸钱。施颂真俯身抓一把出来,只见里面每张都写满她的名字。“施颂真”“施颂真”“施颂真”……

墨迹干枯,腕力虚浮,却依旧能看出谢扶舟的字迹,似是大病未愈时草草写就。后面笔迹渐渐正常起来,还在名下标注了生辰八字,大约是担心烧错了对象,有人在下面没钱使。可惜真正的冥界和民间传说并不相同,所谓纸钱根本无处花销。

施颂真啼笑皆非,手上力道不由轻了些。来自冥河的风骤紧,将箱中纸钱胡乱吹散。白黑的纸钱被风托举向上,自由地消失在天际。

自亡魂被外力带回人间后,在冥河中滞留了十五年的礼物终于找到了失主。

一只绯色蝴蝶穿过彼岸花丛,翩然在施颂真面前转了个圈。它展翅后约三寸大小,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蹲在地下的施颂真没有注意到它,只顾埋头翻箱子。蝴蝶犹豫半晌,无声合拢扇动的翅膀,轻盈落在施颂真肩上。

刚从纸钱堆里翻出一枝白梅的赤霄神剑一顿,转头看去。

“金翅红翼蝶?”

只一眼,叶雪衣便觉浑身冰凉。对方的眼神寒冷而凛冽,似能洞察人心,让她无端感到恐惧。

她迅速缩回父亲身后,却被叶全非赔笑又给拉出来:“多年前承蒙山主关照,在下有幸得了纯钧剑给犬女修炼剑心。若不是山主大发慈悲,犬女如何能有今日?如今小女病势稍退,蓬莱岛备了厚礼,特地上门拜谢山主当年恩情。”

“不必谢我。”天狐声音冷冷,“要谢,就谢那个愿意为了救你们去死的蠢货。”

他在说谁?还没等叶雪衣想明白,蓬莱少岛主忽觉背上剑鞘一轻。妖力裹挟纯钧出鞘,滑入谢扶舟之手。

天山白狐低头,还未融化的积雪顺着头发“扑簌簌”滑落。他抚摸剑柄,凛冽的气息蓦然褪去,天妖的眼神竟变得柔软了。如同天山秘境内融化积雪的温泉池水,荡漾着粼粼波光。

然而这柔软也只有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天山白狐慢慢捏紧纯钧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山主!”叶全非误以为谢扶舟想拿回纯钧剑,声音骤紧,“小女虽然如今心疾得到缓解,但尚未根治。若是没了纯钧剑,怕是功亏一篑朝不保夕。还望山主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山主!”

“送佛送到西?我又不是和尚。”天妖笑一声,“我救你的女儿,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佛祖。”

他似乎是厌倦了,将纯钧随意掷出。神剑在空中滑过一道银光,稳稳落入剑鞘中。

“礼物丢下。你们可以走了。”

和叶全非不同,叶雪衣从不觉得天山之主想要回纯钧剑。她个子比父亲矮,所以天妖垂眸时的眼神她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舍不得的眼神,而是愤恨的目光。有一瞬间,天妖竖瞳中的金色耀眼得如同两轮太阳,以致叶雪衣误以为谢扶舟想把纯钧剑折断。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神剑是永恒存在的,绝不可能为外力损毁,即便对方是天妖。

离开天山的时候,叶雪衣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白衣青年的背影独自没入风雪,显得那么孤单。

“爹,为什么天妖会收下我们的礼物?”

在叶雪衣的想象中,天妖高高在上,不染一片世俗尘埃。即便父亲将整座蓬莱岛奉上,谢扶舟也应该冷冷瞥一眼,嫌弃这些世俗之物的铜臭味染脏了天山秘境,让叶全非赶紧拿走滚蛋。

“谢扶舟是天山之主。天山附近所有城镇和人妖族群,都在他的庇佑之下。北境条件恶劣,不如我东陆繁华,遇到气候反常时会因缺少口粮朝不保夕。这种时候天山之主就会出手,避免他领地中的生灵饿死太多。”

“这也是天妖会做的事情吗?”叶雪衣困惑,“我记得爹爹你说过,天妖一般都很残忍嗜杀?”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叶全非低声说。

谢扶舟成为天妖,是在芙蓉剑死后。施颂真在世时,众人对纯钧剑主道侣的唯一印象,只是那只“踩了狗屎运的废物狐妖”。和热衷于拯救别人的芙蓉剑不同,这只野性难驯的雪狐对他人悲苦极为冷漠。即便是承影剑主沈雁归,也只有施颂真在场的时候能得到谢扶舟的正眼相待。一旦芙蓉剑起身离开片刻,天山白狐和承影剑主立时相看两相厌。

在天妖眼里,那些随时可能在苦难中死去的普通人并不重要。因为这种人太多,即便芙蓉剑能救下小小一部分,也势必不能救下所有。然而施颂真被孟逢春的遗言束缚,习惯了疲于奔命自己受累,无法从这种困境中脱身。

世人皆知天山白狐极为小心眼。他不喜欢芙蓉剑的时间和注意力被别人占据,受不了芙蓉剑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向天山求助的修者百姓间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如果明明写了求救信寄去天山,芙蓉剑却并未如期到来,那一定是她的道侣偷偷把信藏起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在听闻谢扶舟居然开始庇佑危难中的普通人后,那些知道谢扶舟究竟小气到何种程度的故人才会吃惊到如此地步。

传闻中远居天山不问世事的九尾白狐,在他所爱之人死后,终于向尘世投去注视的目光。

天衍宗在中州扎根多年,底蕴深厚,关于先天剑心和先天剑骨的记录最是清晰具体。辛世恭曾阅读书籍,发现天衍宗第一任宗主留有记录,说如果传承这两种体质之一的孩子是双生胎,那么他的同胞兄弟姐妹,则必然继承了另一种体质作为互补。

三十多年前,天衍宗养育堂发现了先天剑心施陵恩。少年拒绝了天衍宗的邀请,怎么也不肯入道修行。辛世恭虽然惋惜,可也做不出强行收徒的举动来。没想到湛卢剑灵对施陵恩上了心,亲自去寻这位先天剑心,将其家中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时辛世恭以为唐拓看中了施陵恩的资质,有意要选他成为下一任湛卢剑主。

湛卢剑主万万没有想到,唐拓只是在寻找施陵恩对应的那位先天剑骨,想要将其培养成剑灵成人后的最佳容器罢了。

“你是她的姑姑?那就对了!”辛世恭稳操胜券,“想救出你的侄子吗?那你更应该帮我了。只要我成为湛卢剑灵,唐拓便没有再利用他的理由,我也可以助你找到纯钧剑灵的下落。”

第 59 章 诅咒(一)

施苏沅最不理解她父亲的地方,在于施陵恩始终不肯修行。

她虽然年幼不知事,可也知道先天剑心在修行一途的优势。祖父祖母还没去世时,常说起父亲年少时曾得中州第一宗门青眼的旧事。天衍宗的养育堂时常派人来家中,比出修行的种种好处,劝诱施陵恩入宗拜师。他们说山门内没有弟子天赋能与先天剑心比肩,宗主未来极有可能将湛卢神剑传给施陵恩。这是五境内所有修者梦寐以求的未来,天衍宗不相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但父亲坚定地拒绝了。施陵恩带着父母在汉中定居,恢复了逃亡前的生活,日出田间农耕劳作,日落回家灯下念书。到年龄后他被庄上大户聘去家学授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三十岁后有了施苏潼兄妹二人。

看上去一切步入正轨,施陵恩在放弃修行大道后依然有了不错的人生。但施苏沅想,如果换做她,必定会毫不犹豫选择修道长生。同村人们提起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长,总是满怀敬意。和劳碌一生的普通人相比,那些不必耕作劳苦便能长生百年的存在,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如今叶雪衣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谢扶舟,为什么会想要嫁给谢扶舟。蓬莱少岛主生下来便被叶全非捧在手心呵护长大,在蓬莱岛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恃天赋不错,又有神剑傍身,故而始终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修者。

然而初次离开蓬莱岛,叶雪衣见识到纯钧十三剑阵的强大,又被天妖力量震慑,这才觉出自己的井底之蛙。慕强使她对天妖产生敬畏之心,但这种敬畏本该让叶雪衣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真正让叶雪衣爱上谢扶舟的,是天妖抚摸纯钧剑时流露出的柔软脆弱。和施颂真不同,承影剑主杀过很多人,也并不畏惧杀人。只是她以结果为先,向来追求一剑毙命,尽可能减少对方死去的痛苦。被承影剑刺杀的受害者往往意识不到沈雁归的出手,头颅便已砸落在地。

眼下承影剑主杀了谢扶舟许多次,从一剑削去头颅,到断去四肢,最后已然发展成碎尸,几乎算得上是虐杀。

承影剑主虽因挚友被骗了感情对九尾天狐心存厌恶,但她对谢扶舟本身了解寥寥,这点厌恶也相当浅薄,远不足以支撑她杀死谢扶舟成千上百遍。反复杀死一个不死的怪物,某种程度上给沈雁归也造成了极重的心理负担。

被天妖永生肉身震撼的同时,承影剑主不受控制地想起徐元烛来。回到东陆后,夷安宗主已经刻意借宗门事务麻痹自己不去想起那条龙。可看着眼前求死不得的九尾天狐,沈雁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痛恨起谢扶舟来。

凭什么一心求死的谢扶舟还能活着,困在龙渊那么多年挣扎求生的祝宣却死了?

倘若天妖内斗赢到最后的是……

她忽然弃剑在地,捂脸无声痛哭起来。

“连神剑也做不到吗?”

谢扶舟并不意外。被杀了这么多次依然无法进入冥界,他连失望都没有力气了。九尾天狐漠然扫了一眼沈雁归,踉跄起身一步步走远。潮湿湖风吹乱满地破碎的合欢,泥泞草地里走着一只茫然的狐狸。

离开地底世界并不是这个方向,可谢扶舟想不到这一点,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天山白狐漫无目的地在湖心小岛上行走,仿佛只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就能进入冥界,去往施颂真身边。

想要进入冥界,就必然要接受死亡迈入鬼道。可只要身在人界,大地就会源源不断为她选中的孩子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最后一只天妖留在人间时几乎是无敌的,所以天地间的平衡才会再三逼迫他们离开此处。

逐渐完美的天妖内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谢扶舟,他早已能够打开神道去往天界。

可谢扶舟不愿意。施颂真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施颂真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施颂真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施颂真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谢扶舟,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施颂真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

于是她将夜弥天买下,带回身边,收为首徒。

玄溟神主意兴阑珊,打断她的回忆:“最亲近的人未必可靠,徒弟亦是如此。”

施颂真道:“他一向乖巧。”

玄溟神主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

闲聊间云梯已尽,枝干虬结的硕大紫羽金合欢显露眼前,即便隆冬时节也花期如旧,夜色中金穗流光,如梦似幻。

前方便是施颂真的饮露宫了,她加快步伐,抬手覆上结界,熟稔地结印开阵。

铛的一声,施颂真被结界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开阵方法不对?

施颂真再次尝试开阵,又再次被结界弹回……

她终于确认,有人改换了结界的符文。

这种感觉,无异于你跋山涉水归家,却发现家中大门全换了新的锁匙。

然仔细想想,十年未归,结界有所更新加固也正常。

施颂真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两次尝试进门未果,万不能再强行开启第三次,否则触发警报,必定惊动他人。

她正思索该如何溜进去,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即旋身藏在假山后,几乎同时,一对金乌卫绕过围墙拐角而来,与假山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饮露宫大门下站定,面朝一面潋滟的水镜,只听“滴”的一声响,水镜上浮出那人的姓名与职位,显示“点卯成功”。

“滴,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施颂真:点卯镜???

世风日下,崇尚逍遥的六欲仙都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施颂真抓住机会,幻化出巴掌大的剪纸人原身,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入最后一名金乌卫的披风下,随即紧紧贴住。

金乌卫毫不知情,带着她穿过结界。六欲仙都很大,外圈内门加起来绵延千里,高楼画桥错落有致,待夜间灯火次第燃亮,一片光海蜿蜒,尤为绚丽。

在中心地带,仙都六部殿宇罗列,拱卫着一座悬浮半空的仙山。

一线银丝飞瀑悬挂其间,飞云流霭,壮丽非常。

顺着仙山云梯往上,山顶平坦开阔,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紫羽金合欢。六欲仙都崇尚合欢功法,城中徽印便是华美的“紫叶金穗”。

紫羽金合欢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仙宫隐现其中,那便是施颂真的居所,饮露宫。

云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创世神女的浮雕,左边为“造人”,右侧为“补天”。

上古时期,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抟土造人,创造出世间万般生机。后来九天出现裂缝,致使天火肆虐、魔气横行,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补天,以身殉道,神陨后其神力化作满天星辰、银河万里,继续守护人间。

此后诸神则全部退隐九天之上,凡境交予人族做主。

石壁观完,施颂真手中的荔枝煎也饮得差不多了。

她面朝左壁而立,透过轻舞的素白面纱,凝视造人浮雕上神女手中捏造的一捧金色泥土——

神女壤,六欲仙都的传世之宝,上古土系神器。

这便是她此次归来的目的之一。

“荔枝煎的味道不错,本座命你明日再去买。”

脑海里突然传来玄溟神主餍足的声音。

尚在出神的施颂真一哆嗦,抬指揉了揉太阳穴,“神主一定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吗?我是无甚意见,只是无辜路人见我自言自语,多少有些惊恐呢。”

玄溟神主低低笑了起来。

明明是一把颇具少年气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人还要恶劣。

“本座乐意。若你提前将自己折腾死了,本座也好第一时间收割你的元神,供我驱使。”

他品味着施颂真带来的那丝清甜,似是意犹未尽,“这就是‘甜’的感觉,还不错……”

施颂真看向手里的空碗,有些奇怪:“成神会忘却凡尘俗世,连酸甜苦辣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神主道:“神明无口腹之欲,舌头尝不出味道。”

施颂真有些同情他了,“神明无悲无喜,连味道也尝不出,那成神还有什么意思?”

神主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

施颂真更加好奇,“既然成神没意思,神主为何还要成神?”

神主懒得回答,岔开话题:“仙都之主只有你一个弟子?”

“当然不止。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然不止你一个徒弟,为何偏生选你做继承人?”

施颂真顺利进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落地,化出真身大小。

期间玄溟神主一直没再出声,识海里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厌倦了这场旁观,打盹或是清修去了。

这样也好,施颂真可以心无旁骛地行动。

正想着,月华忽的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速掠过。

施颂真心下警觉,下意识抬头,不由瞳仁微缩。

魔气?

六欲仙都为何会有魔气出现?

“你就没有一点歉意吗?”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承影剑灵出声质问。谢扶舟动了动眼珠,声音干涩:“为什么、要有歉意。”

“你把我的剑主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她废物。”谢扶舟嗤笑一声,在打压情敌这件事上他可谓是擅长十分,说话都流利了许多,“都神剑剑主了,还能因为杀个人被吓到,你难道还指望我花时间哄她不哭吗?”

“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废物?”承影剑灵微微冷笑,“如果你能自己找到去死的办法,何必在这里折磨旁人?说到底,你如今求死不能的处境,不过是因为你的无能罢了。”

谢扶舟蓦然抬头,竖瞳里灼然金光一闪,然而目光所及只有空荡荡的虚无。承影剑灵和承影剑一般,都是无影无形的。

“你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失败者的无能狂怒罢了。承影剑灵轻蔑地想,语气也重了几分:“我说,你跟施颂真如今阴阳分隔,完全是因为你也废物!”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谢扶舟不耐烦地挥手,“沈雁归杀不了我,我说她是废物;我自己也无法杀死自己,你觉得我是废物。那你现在能做个不废物的神剑剑灵,把我杀了吗?”

神剑剑灵生性高傲。无论孟逢春还是唐拓,对人族和妖族都有种居高临下的不屑。即便是身为天妖的谢扶舟,如果没有和施颂真道侣这一层关系在,孟逢春大概这辈子不会多看九尾天狐一眼。他们拥有天妖也难以企及的亘长寿命,见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风景。

倘若承影剑灵没有一星半点的把握,是不会漏出这么个话柄,让谢扶舟有机会嘲笑他废物的。

“你其实是知道怎么杀了我的,对吗?”

谢扶舟恳切地看向那一片虚空。然而他看不见承影剑灵的神情,也无法从承影剑灵的目光中猜出神剑的所思所想。千伶百俐的天山白狐,此刻终于也无法揣度人心。

承影剑灵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

“你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要你的天妖内丹。”

谢扶舟的强大,一在肉身,二在内丹。肉身是天妖的身份赋予,赐予他永恒不朽的生命。而内丹汇聚了所有死去的天妖修为,足以帮助任何到达最后一道天堑的修者飞升。可承影剑灵注定留守人间。

无论是谁得到天妖内丹都能受益匪浅,除了神剑。

即便是心如死灰的天山白狐,此刻也难免有些困惑:“你要这个——”

话犹未了,谢扶舟摇头,不再追问下去。无论承影剑灵要天妖内丹有什么用处,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好,我给你。”谢扶舟话音一转,“但如果你只是在戏弄我……”

我一定会杀了沈雁归。

在那一刻,天妖冰冷的外壳破碎开来,露出一条细缝。叶雪衣顺着这一丝裂缝,窥见了天妖的本质。

明明看上去是凛冽肃杀的存在,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纤白的睫毛低垂颤抖,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叶雪衣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好顺着那道裂缝看清天山白狐的整个灵魂。

叶雪衣厌恶孟逢春和施颂真这样看上去温暖摸上去冰凉的月亮,却爱着谢扶舟这般肃杀凛冽的冬日冰雪。她坚信只要时间足够,冰雪会被炽热的心脏融化成温暖的池水。然而过了十五年,天山秘境的温泉池依旧停留在原地,静静地倒映月光。

“我猜,应该是因为愧疚吧。他大约觉得你已经死了。”谢扶舟说,“不是常有那种人吗?因为觉得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是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太好是一种罪孽。于是会在潜意识里惩罚自己,故意糟蹋自己的人生,好让自己好受一点。”

谢扶舟低估了施陵恩在施颂真心里的地位。如果早知道施陵恩的死会动摇施颂真到如此地步,谢扶舟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青年四处奔波寻觅而不伸出任何援手。

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迟了。

“施颂真,你在难过吗?”

和谢扶舟疑问一起响起的是金合欢的声音,鬼道钥匙在施颂真心底诱惑般地反复呓语:“难过吗?愤怒吗?如果想救你的哥哥,就和我交换吧。我会帮助你救回他。”

施颂真没有回答。

第 60 章 诅咒(二)

西域和中州的交界处,清凉谷。

湛卢十七剑阵。

“当啷”一声,长剑突兀碎裂成数十截铁片跌落尘埃。少年施苏潼脱力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浆,浸透了他的衣物,蜇痛了他的眼眸,以致施苏潼无法视物。

剑阵的攻击就此中止,脚步声自远而近,施苏潼眼前光线忽转黯淡。

叶雪衣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天,父亲带她亲上天山,登门向救命恩人道谢。北境终年大雪,一年到头都是冬天。强大的天妖气息弥漫在天山每个角落,以致尚还年幼的叶雪衣只能躲在父亲身后寻求庇护。

叶雪衣不是内向胆小的人,她只是本能地对气息的主人感到畏惧。

纯钧十三剑阵打开,叶全非带着女儿进入天山秘境。穿过剑阵结界时,叶雪衣仰头。万千银光声势若雷霆,剑气密集恣肆如汪洋大海。每一道剑气落在身上,都会轻易要了她甚至叶全非的小命。

那是叶雪衣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前任纯钧剑主的强大,即便叶雪衣并没有见过她。蓬莱岛家传功法不擅长剑技,在剑术上的造诣远不如夷安宗。在剑阵中穿梭时,叶雪衣凭借着和纯钧剑的联系窥见了芙蓉剑强大的一角,却无法纳为己用,只能望洋兴叹。

秘境内也在下雪,风势却比秘境外缓和许多,一草一木皆是青葱繁盛,看得出有人精心打理过。菜肴的暖香和松枝柏叶的清香缠绵勾连在一处,叶雪衣东张西望,才从窗外发现厨房桌上摆着一桌丰盛菜肴。

这桌菜并没有被人动过筷子,如今已经冷了。你听说过天界和冥界诞生的故事吗?

在传说里,天界和冥界前身是大地的孩子。他们无需自相残杀,便已具备了空前绝后的力量。他们强悍到甚至能独自离开大地,在虚无中开辟新世界,成就三界共存的不朽伟业。

创世双子和天妖最大的不同,在于力量来源是否完整。上古时期具有完整意识的大地尚且能够借助姐弟二人影响人间。可在双子接连离开后,陷入沉睡的大地反过来为人族改变。人族学会用火药炸开高山铺设新路,学会挖掘改变江河流向。他们在河流上建造桥梁,又创造了舟楫横渡江海。人族代代繁衍生息,甚至有一小撮学会了吸收山川灵气修行,主动打开只接受卓越人族的神道飞升。

人族聚集在一起,借助集体的力量改造他们生存的环境,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人间”。不同地貌造就不同人族的生活风俗,而不同地区的人族集体意识又造就了不同的人间。大地的力量就此分裂,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五境”。

分成五块的大地各自无意识地孕育不同的天妖,而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天妖在具备自我意识的那一刻便能明白:能吞噬其他同伴得到其他四境认可的那只天妖,才有资格成为真正“大地的孩子”。

“创世双子中的姐姐抛弃了自己的肉身,轻而上浮成为天界的是她的灵魂。而弟弟连同肉身一起沉没进地底,最终成为了冥界。”承影剑灵说,“你们天妖和他俩力量同源,失去了肉身的天界可以接纳你们的一切,冥界却会排斥你们的所有,无论肉身还是灵魂。”

内斗中死去的天妖灵魂无法进入冥界,而是作为战利品成为其他天妖的灵魂印记,帮助胜者得到新的大地承认。

“逃回人间的鬼修中流传着某种说法:有一条冥河贯穿了整个冥界,里面沉睡着所有死去的亡魂。没有人知道冥河的源头在哪里,又会流向何方,但我却有一点自己的猜想。它应该是从三界之外而来,最终流向大地内部。它将吞噬的灵魂力量反哺给大地,最终孕育出新的生命。”

“这些只是我的设想,并没有机会真正验证过。”承影剑灵强调,“而今天地间只剩下你一只天妖,即便死去你的灵魂也不会有天妖再要,可能还能保留一定的自我意识。你无法从正面突破冥界的封锁,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谢扶舟喃喃,“是冥河吗?”

“不错。天妖的强大在于强悍肉身,在你抛弃肉身进入三界之外后,衰弱的灵魂或许会为冥河捕获,从而进入冥界。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你的灵体会被冥界排斥,始终游离在虚无中直至灰飞烟灭。”

“除了大地和创世双子,没有人知道世界外侧是什么样子。即便你侥天之幸借助冥河成功进入冥界,也不一定能达成所愿。比起肉身,你的灵魂不算强大。如果没有外力惊扰,你更有可能会在冥河中沉睡不醒。运气好的话,你或许能去到冥河尽头,重新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生机。运气不好的话,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成为下界那些鬼修的食物了。”

“重重阻挠,成功的可能性百不足一。要不要选这条路,全看你自己。”

谢扶舟不语。承影剑灵以为他难以接受,转身待要离去。九尾天狐却在他背后出声叫住。

“我要怎么在抛弃肉身后进入三界之外?”

承影剑灵回头。冥界中除了黑红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颜色。黑色的土地,红色的日光。黑色的恶鬼,红色的曼珠沙华……冥界没有黄金,鬼王却命人自山中开采矿石,于冥河河沙中千淘万漉,借亡魂之力沉淀一分难得的金。

要这一分金色,得十名鬼修将手浸没在冥河中淘洗千万次方能成功。而鬼王的宫殿外墙上,全是这样浸透鬼修血泪的金色,澄净耀眼,宛如上界的日光。高高在上的鬼王睡在躺椅里,远远凝视天边那轮血日。

被这些金色围绕,她又觉得自己是活在人间了。

“到底还是关上了,那扇门。”

不知道人间究竟出了个什么怪物,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如今鬼道之门被封锁,孟逢春虽然无法进入冥界,可她也永远无法回到人间。

比起寻常鬼修,鬼王在冥界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她犹不知足。鬼修欲望永无止境。因为即使他们在冥界如何顺风顺水,也不可能比上界的凡人过得更好。

每每鬼王记起她当年在人间何等逍遥快活,想吃什么灵魂吃什么灵魂,想夺舍谁夺舍谁,再看看眼前没有茶味的茶水,没有第三种颜色的天空,都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神道。”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你在耍赖。”

施颂真的确钻了空子。

九州仙门已有百余年未有人召神成功,而这位玄溟神主成神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想来也是第一次遇上“赐福”之事,经验尚且不足。再者,他中途出过一次识海,再归来时便改变了主意……

施颂真猜测,这段时间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意识到需要与人合作。

与神明博弈,各取所需,当然要寸土必争。

正想着,一阵危险的寒意袭来,施颂真的元神猛然轻颤。

“既是‘寸土必争’,索性许愿本座对你俯首帖耳、为奴为仆,岂不更好?”

玄溟神主眸色阴沉,语气绝对称不上善意。

施颂真本能地觉得,但凡自己答错一句话,这点可怜的元神便会瞬间寂灭。

“那多不好意思,我是个实诚人。”

她咬牙顶住死亡的恐惧,嫣然一笑,“神主若觉得吃亏,我可以换一个愿望。譬如神主为我找几个灵力强大且乖巧听话的男子为炉鼎,助我采补新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有足够优秀的男子在身旁,或能与情花咒制衡。而且这些男子还必须生得俊秀挺拔,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毕竟我对男人的容颜要求可是很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对我好,不能负我骗我伤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我让他去死他绝不苟活,修为么最好是大乘往上,毕竟太弱的话身子骨受不住。”

“你上一个愿望是什么来着?”

神主忍无可忍打断她。

大乘期以上的半仙,还得俊美听话,心甘情愿做她的炉鼎……

神主拧眉打量眼前这抹一掐即断的虚弱元神,这么一对比,做三件事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施颂真这才弯了弯眼眸,趁热打铁道:“我保证,这三件事绝不会让神主为难。除此之外,我愿日日供奉功德,助神主早登圆满。”

还算她识趣。

玄溟神主微微摩挲指腹,懒洋洋虚阖眼睫,似在考量。

片刻,他加上筹码:“日日供奉功德可不够,本座还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

“待你命绝,我要你的元神。”

施颂真低眸看着自己黯淡如烟的元神,良久不语。

玄溟神主挑眉:“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

“好。”

见少年睨目,她复又点点头,“成交。”

简单,她努力苟着不死就行。

话音落地,一根细如蛛丝的银线凭空出现,轻柔地缠上施颂真的手腕。她顺着银丝朝前看去,另一端已然延伸至玄溟神主袖中。

少年神明眉头微皱,指尖化作锋芒削去,那看似纤细的银丝却岿然不动,只晃了晃,便袅袅隐去。

契约已定,言灵生效。

施颂真唇畔扬起浅笑,转了转手腕道:“那么,我想让神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的元神找一具合适的容器,使我能运用术法,行动自如。”

她倒是适应得快。

“就这?”

玄溟神主轻哼一声,略作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向本座索取至高神力,或是干脆让本座屠了昆仑仙宗给你复仇。”

施颂真笑道:“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神力?”

神主问:“要改口?”

施颂真轻轻摇首,否决道:“只要情花咒一日不解,我便仍会在‘情’字上栽跟头。解决一个奚长离,还有李长离、赵长离,根源并不在此。即便我成了仙道魁首,只要我心智不清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已死过一回,没人比她更清楚受情花咒影响时那种身不由己,对心上人掏心掏肺的感觉。

“所以,你还是要解咒。”

玄溟神主惊异于她的胆量,又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

“是。”

施颂真含笑点头,眸中有微光隐现,“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这一笑,眉目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连她那抹惨败黯淡的魂影都仿佛明媚了几分。

神主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方道:“随你。”

……

造物对一个神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虚空中,少年神祇把玩着掌心的剪纸人。

他抬手一挥,那双髻大袖的女纸人便飘飘然落地,化作真人大小,继而五官显现。不稍片刻,那扁平的身躯也渐渐变得丰盈,僵直的衣袖亦变得柔软而兼有色泽,裙裾蜿蜒,一眼看上去与活人女子无异。

女子静立,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缓缓吐出一口呼吸,活了过来。

施颂真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蹲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黑水如镜,登时映出一张黑发黑眸、梳着双髻的苍白少女面容——肤色苍白如纸也就罢了,偏生脸上还画着两抹象征女子身份的俗气胭脂,在这黑漆漆的虚空中,更显几分阴森诡谲,与她生前的皮囊可谓天壤之别。

施颂真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呼道:“有鬼!”

黑镜中的倒影也跟着惊呼,双眼圆溜溜睁得老大。

“……”

她还要再看,被父亲拉了一把。叶全非带着叶雪衣匆匆穿过屋子,到了后院。迈出后门,叶雪衣瞬间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她以手加额,用灵力护着眼眸往前看。风雪中有人背对他们站在温泉边,对着假山旁的一丛荼蘼树发呆。

墙边一枝旁逸斜出的红梅被雪压弯,忽然一颤。蓬松积雪落入温泉,须臾便化了。温泉水倒映出满池溶溶月光,一波波荡漾开来,如同叶雪衣紧张到怦怦乱跳的心脏。

“山主大人。”叶全非叫一声。

这时店外又有一群客人涌入客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互不认识,只是一起进店避雨罢了。他们在叶雪衣周围的桌边坐了,刚关好窗的小二急忙迎上去,询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此时云吞将要上桌。叶雪衣收回目光,待要动筷,异变陡生!

一柄匕首自托盘下横出,瞬间便能抹断叶雪衣的脖子。叶雪衣不防,匆忙闪避间被刀刃刺伤了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叶雪衣第一反应便要召唤纯钧剑护身,但却拔了个空。

此时周边四桌的客人同时大喝,各自掣出兵刃,便将叶雪衣密不透风围在当中,眼看便要将她的肉身剁碎成泥。只听一声巨响!叶雪衣背后的刺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张桌案撞飞出去!

“叮叮叮”,连续六声,是木头刺入人体的声音。三名刺客被突然飞出的筷子牢牢钉死在墙上。在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惊叫一声,腿抖得再站不住,瘫软在地上。叶雪衣定睛看去,只觉浑身发麻。只见刺客每人眼窝里各中一根筷子。他们被筷子刺穿了大脑,牢牢钉死在了墙面上,如同叶全非放在书房中那些用来标榜财力的收藏品。

血迹蜿蜒,顺着刺客的面庞流下来,冰冷杀意潮水般缓慢退去。叶雪衣僵硬转身,只见窗边那位客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斗笠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美丽如同山中云霭,笑容温和而冷漠。

叶雪衣瞳孔急剧收缩……那张脸,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