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2)

剑生芙蓉 夏逢青 23747 字 11天前

第 41 章 斩龙(二)

前世到北境前,十六岁的施颂真曾在东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

以芙蓉剑的资质,五境中年轻一代难以望其项背。纯钧剑主因幼时的阴影,对不认识的人总是充满戒心。承影剑主沈雁归是施颂真唯一承认的朋友,因为夷安剑宗能让这只无脚鸟短暂落在地上,有枝可栖。

同为神剑之主,沈雁归修为境界和施颂真相仿,没什么需要利用施颂真的地方。施颂真能做到的事,沈雁归一样也能做。

施颂真第一次遇见沈雁归,是在东海郡广陵县的酒楼里。那时东陆刚刚入冬,正是淡云欲雪的天气,街头的百姓都穿上了棉衣。施颂真夜间途径此地,打算找个客栈落脚。

刚迈进酒楼,施颂真便看见一位面容秀丽的青年女子,站在堂中恋恋不舍不肯离去。她身着一身黄衣,腰间并无兵刃,也没有修者常用的乾坤袋,看上去不过寻常凡人。

女子手上比比划划,似乎是要拿一柄宝剑赊账。酒楼掌柜被她磨得烦了,伸手“去去”地来撵。

“龙!”

目睹神迹的百姓纷纷拜倒于地,口中祷祝不停。信仰之力汇入阵法中,和天地眷顾一起,短暂疗愈了淳于意的伤势。身为帝王和天妖,淳于意在南国都城战斗时有着天然的优势。可惜他对上的是神剑剑灵,更可惜他对上的是施颂真。

不能停留在此,因为有赤霄剑灵在身后穷追不舍。不能离开京城,因为有承影剑主守在城外虎视眈眈。同时被两位神剑追杀的淳于意,平生第一次成了风箱中的老鼠。只片刻,剑灵施颂真便恢复如初,提着神剑冲入云霄!无处藏身的淳于意躲在云间,仓皇的竖瞳中倒映出剑灵的身影。

赤霄剑灵身形轻盈,动作快若闪电。三寸剑芒自剑尖一闪即逝,灿烂如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淳于意察觉不到对方的攻击去了哪里,只觉得自己周身四面八方全部为剑灵锁定。

被逼入死境的天妖已无路可逃!

最后关头,淳于意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清浅叹息。这声叹息很轻,对紧绷到极致的淳于意而言却不亚于雷鸣。

“谁!”明明是质问,施颂真声音却是难得的软弱。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眼神柔和:“因为不想让你难过。”

施颂真微愣:“难过?”

“在我死后,你遇到了一只被封印的狐妖。他妄图借助神剑的力量解开诅咒,想要从你手中偷走纯钧。于是他隐瞒了天妖的身份,故意欺骗你的感情。你爱上了他,和他成亲,庇护了他十数年,但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谢扶舟手指一颤,他虽没有未来的记忆,却模糊意识到这是自己会选择的道路。联想起纯钧剑灵无缘无故的敌意,狐妖下意识缩回手,却被施颂真紧紧攥住。

孟逢春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斜飞长眉下银眸冷淡:“但解除封印需要神剑剑灵斩断因果的力量,剑主无法代替。在知道我已经死去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你。你那时已将他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的离去难过伤心许久。多年后你被鬼修暗算重伤,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什么都没有坦白,什么也没有挽回。”

“濒死之际我从你的心脏中苏醒,得到了你的记忆,将你从他身边带走。幽冥鬼道摧毁了你的身体,却重塑了你的灵魂。我不想让你再因为这只狐狸伤心。既然如今你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想起。”

“所以你帮我做出了选择?”施颂真低声问,“可逢春,你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将我困在这里,这难道不也算一种欺骗?我不相信未来的自己会选择逃避,不管是被谁背叛。”

即便背叛她的人是兄长,施颂真会痛苦十几年或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但绝对不会想要忘记一切来逃避痛苦。抛弃过去或许能获得短暂的解脱,但这绝非真实,反而遗祸无穷。

芙蓉剑厌恶重蹈覆辙。

“而且我也不相信,这家伙能背叛我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施颂真将谢扶舟拉到身后,是完全庇护的姿态,“如果他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等从这里出去我想起一切,自然会和他重新把账算清楚。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不用把别人牵扯进来。”

“对你来说,我也是那个‘别人’吗?”

“这是两回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能代替我自己做选择,任何想要左右我意志的人都是别人,”施颂真态度出乎孟逢春意料的坚决,“逢春,你越界了。”

半晌,银眸青年笑一声:“哦?”

春雷戛然而止!“轰隆”一声巨响,新石城中央的客栈应声炸开!

听到笑声的那一刻,施颂真想也不想,一把捞起谢扶舟暴退!少女脚尖点在虚空之中,俯视废墟中的纯钧剑灵。三千青丝如水泻,柔柔拂过狐妖的面颊。

“你还是想困住我,”施颂真笃定又困惑,“为什么?”

宽袍大袖为磅礴灵力撑满,青年衣襟在北境寒风中猎猎。孟逢春抬头,慢条斯理向施颂真伸出手。

“颂真,回来。”“你唤本座什么?”

黑衣少年自宣纸后抬眼,似是不满于施颂真直勾勾的目光。

“莫非,情咒又发作了?”

情花咒?

施颂真轻抿唇线,下意识覆住自己近乎窒闷的胸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所以她才如此心慌难受?

冷静些,施颂真。

说不定玄溟神主是用了“谢扶舟”的名字,才会幻化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来。

施颂真浅浅吐息,措辞一番,试探问:“神主为何幻化出这少年模样?难道神明借物所化的分-身也能如神女壤一般,可随意捏造容貌?”

少年答道:“神明虽有千般法相,却万变不离其宗,分-身皆由本相演变而来。”

也就是说,并非他凭空捏造出这般模样,而是他本相就接近于此。

施颂真忽而觉得喉咙干涩,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条红绳手链上。

红绳编织的手法极其特殊,乃是六欲仙都特有,施颂真不可能看走眼。

“这条红绳……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吗?”

少年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截与他周身气度格格不入的,系着银珠的粗糙红绳。

“神明每幻化出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或发肤精血,或随身之物。这东西许是本座成神之前从凡境带上来的……”

他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点评道,“真丑。”

他想不起来了。

施颂真心道:神明飞升后果然不再有凡人时期的记忆。

可他真的是谢扶舟吗?那个灵力尚不及她的病弱少年,是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甚至是数年内修炼至顶峰,又顺利熬过几十道雷劫飞升成神的?

要知道一道雷劫便极有可能将人劈得魂飞魄散,几十道接踵而至,他孤身一人如何受得住……

施颂真不敢想下去,怔忪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说她毫无内疚,那定然是假的。当年她深陷情咒、一意孤行,伤得最深的便是谢扶舟。

可惜那时她年少负气,总拉不下面子,等到终于鼓足勇气回头时,身后早没了少年沉默的身影。她也动念去打听过,可谢扶舟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再未留下半点踪迹,加之她身处昆仑仙宗,许多事已是鞭长莫及。

“你打听这些作甚?”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少年欺身逼近,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你看着本座的脸,在叫谁的名字?”

瞧,连挑起单边眉毛的模样也和谢扶舟一般无二。

施颂真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假设……”

她咽了咽嗓子,轻声道,“神主始终无法修得圆满,会不会是因为……在凡间有情债未了?”

她说这话时,明显没了往日那般自信张扬的底气。

如果真是因为她欠下的债导致他心生魔障,无法突破最后一重境界,那她的罪过岂非大了?

谢扶舟五指一拢,将写有名字的宣纸碾作齑粉,迤迤然道:“若果真如此,本座下界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到这名女子。”

施颂真心脏一颤。

继而听他冷然笑道:“再亲手杀了她,斩尽情缘。”

施颂真没有回应,反而后退一步。

“逢春,你想要我忘记的,真的只有天妖的背叛吗?”

若她忘记的仅仅只有谢扶舟的欺瞒,纯钧剑灵何必偏执至此?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晰,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施颂真目光骤然锋锐。

赤红长蟒的双翼上有羽毛脱落,被风席卷着翻飞而过。如同一双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淳于意的眼眸。

“不要害怕。死亡不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只是长睡不醒。”

淳于意只觉灵魂被故人拥抱。仿佛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泉中,热气上涌,催眠了淳于意的神智。紧张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消逝,淳于意久违地放松下来,昏沉沉想要睡去。

缥缈的幻影出现在淳于意身后,生有重瞳的青年女子轻柔地覆盖住他的额头。

“到此为止吧,小意。至少最后的最后,我们在一起。”

云层被剑气撕裂,缭乱的剑光甚至短暂压倒了日光,人间忽然黯淡下去,昏暗犹如日落。向龙神叩拜的百姓抬头,只见遥远天际出现了一朵庞大的赤红莲花。它优雅地舒展着花瓣,一片片将云山全部裹入其中。太阳为芙蓉遮蔽,不知藏去了哪里。

如果有曾经认得纯钧剑主的修者在此,一定会大为惊异。这样炽烈的剑芒,这样独特的剑法,只能是那个人。可十五年前,芙蓉剑的杀意并未强到如此地步,剑芒也不是这般妖异的赤红。

芙蓉九剑·剑生芙蓉!

剑芒劈裂了芙蓉莲心,被芙蓉剑斩断的长蟒从天而降!殷红鲜血汹涌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洒而出,南国京城下起了血雨,腐蚀了无数屋顶地面。

失去头颅的长蟒重重砸落在地,一瞬间轰塌了整座宫城!地面崩裂,房屋倒塌,京城如同经受了一场地震。空中的芙蓉光影渐渐淡去。漫天云山为剑气绞碎,露出其后耀眼的日光,碧蓝的天空澄澈如洗。

曾经的君王陨落在龙椅上,初生的天妖死在窃取因果的第一天。

“你没看出来吗?他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天妖了。”谢扶舟目光落在眼前的烛龙身上。即便天妖生来便该自相残杀,但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九尾天狐感觉得出,烛龙的妖丹已经不在这里了。如今滞留在这龙渊底部的,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他如今失了妖丹,没了灵智,只能被囚禁于此。他不再是天妖,只是被人炼化过的傀儡。”谢扶舟看向施颂真,“他被人炼成了牢笼,用来关押龙渊下的鬼修。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进入他体内的结界,就绝对不可能再出来。”

“你怎么这么清楚?”施颂真没有立即相信,“是你拿走了他的妖丹?”

“不。”谢扶舟目光有些受伤。

“我只是那个人准备的备用品罢了。如果祝宣没能成功,如今被囚禁在这里的,应该就是我了。”

第 42 章 斩龙(三)

天妖无父无母,生而知之。人族敌视他们,却又渴求他们的力量。初生的天妖不得不寻找远离人群的地方蛰伏,等待成长到足够强大的那一天。

如果没有遇到淳于意,九尾天狐会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寻找其他兄弟姐妹决一死战。但谢扶舟遇到太阿剑主太早,那时候的他太过弱小。尚未修出人身的天狐在神剑之主面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年幼的天狐以为那一天是他的死期,然而太阿剑主竟然放过了他。作为代价,淳于意在天狐身上下了两道封印。第一道封印住谢扶舟的人身,叫他无法修炼出人形。第二道封印住谢扶舟的妖身,叫他无法得到天妖的力量。

能够呼风唤雨的九尾天妖,从那天起成了一只寻常白狐。那时孱弱懵懂的谢扶舟,尚不明白太阿剑主此举意在何为。

等他明白之后,一切都太迟了。

“天妖拥有天地眷顾,能直接吞噬天地山川灵气,所以修行得很快。”谢扶舟说,“等我到了应该修出人形的年纪,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和天地共感。那时候我才明白,淳于意在我身上下的不是封印那么简单。”

那不是寻常封印,而是契约。

承影剑主在城外等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城门重新打开,浑身浴血的施颂真背负长剑从中走出。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夕阳落在山巅上,晒干了施颂真脸上的血点,越发衬得那双眼眸炽烈如火。

赤霄剑灵身后,数百将士恭敬分成两列送她出来。城门缓缓关闭,南国人需要时间重新修建他们的家园。

“淳于意的尸体,我放在里面了。”施颂真远远走来,向沈雁归伸出提着乾坤袋的手,“我想你也许需要,如果想拿他尸体出气的话。”

“人死如灯灭,鞭尸又有何益?”沈雁归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接过手。她打开乾坤袋看一眼,冲鼻的血腥气凶猛扑出,隐约看见里面血肉模糊的蛇块。

“此间事了,你还要去哪里?”沈雁归问,“如果暂时不打算回天山,何不来夷安待几日?我正好有问题想问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对我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施颂真犹豫,“我来南国本来是为了向淳于意讨还一件东西,但他死得太早,我方才翻遍皇宫也没找到。”

施颂真本打算先问出纯钧剑的下落,再杀了淳于意。但淳于意没等她问完就动了手,施颂真没法手下留情。不然以淳于意滑溜的劲头,随时可能从她手下逃走。

“我需要去找辜廿一,”施颂真思忖,“等我讨回我的东西,再去东陆找你也不迟。”

“什么东西对你这么重要?”沈雁归忽然领悟,“等等,该不会是……”

“是纯钧。”叶雪衣从心痛中的昏厥中苏醒,几乎喘不上气,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都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来源于那颗缺少纯钧神剑辅助的残缺剑心。她只觉后脑柔软地枕在什么人的腿上,睁开眼睛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大片大片晕染开的色块。

“你——”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粗暴地掰开她下颌,毫不客气地往叶雪衣嘴里倒了一瓶药液。尚未完全清醒的叶雪衣被苦涩的灵药呛得头晕眼花,剧烈咳嗽起来。

“你!”翌日醒来,天光明媚,一枝紫羽金合欢横斜窗外,随风抖落几片浅紫的叶片。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施颂真披衣下榻,见窗边的案几上摆了几样东西,便赤足走过去看了看。

两个装着她曾经旧物的小箱子,还有一碟明显咬了个月牙缺口的糕点,想必是白妙悄悄送过来的。

施颂真几乎能想象白妙久等她不醒,无聊到偷吃糕点,啃完一口后发现不敬,又偷摸着将其放回的纠结模样。

她轻笑一声,于案几前跪坐,披散的长发蜿蜒垂下腰际,发尾落在锃亮的地砖上,好似积了一汪油亮的墨。

素手抚过玉盘,顺手摸了块糕点咬在唇间,施颂真懒洋洋托着瓷白的下颌,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找出来过目。

晨光下一堆宝物熠熠生辉,什么银丝凤羽扇啦,麒麟角梳啦,千年鲛绡啦,全是她年少时珍藏的玩物,也不知白妙那丫头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翻到箱子的最底层,却是一本泛黄的图册。

施颂真愣了愣。图册上的墨书行云流水,与她字迹的很像,却多了几分凌厉如剑的少年风骨。

是很多年前,谢扶舟为她亲笔撰绘的《深渊鬼煞录》。只因她随口一句提到对深渊各阶鬼物的感到好奇,而各处古籍中又找不到相关记载,于是那个出身鬼蜮的少年便执笔润墨,花了大半个月,将当初撕咬他血肉的鬼物一一画出,赠予她做消遣。

他擅于模仿,连字迹都与施颂真的十分相似。

“谢扶舟……”

施颂真执笔润墨,在宣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脑中浮现的,却是玄溟神主那双惊心动魄的完美眼睛。

六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也足够遗忘许多事。看来她的记性真的是不行了,竟然连谢扶舟的具体样貌也回想不起来,看谁都觉得像他。

施颂真凝眸看了片刻,终是承受不住回忆的重量,搁笔将图册放回箱箧中锁好。

对了,还需给神主供奉香火瓜果。

她并未过河拆桥之人,既然神主愿意通力合作,她自然也要尽好一个信徒的本分。六欲仙都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小小供奉,不在话下。

施颂真命人准备了瓜果香油,兽炉焚香,将贡品摆在香案上,拜了一拜。

只是这架势,怎么像是供奉亡魂?

身为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施颂真从未供奉过神明,也不知别人家是如何做的。

不管了,心意到了就成。

刚准备走,忽闻一道略带嫌弃的声音传来:“你这都准备的什么?”

施颂真转身,只见一片黑色的纸蝶飘飘然自窗外飞入,恰巧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

待它落下,施颂真才发现那不是纸蝶,而是玄溟神主所造的剪纸人,看形状,明显是男版。

“神主?”

施颂真俯身打量那片在宣纸上乱跑的纸人,满眼新奇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本座要长留凡境,总得有个像样的分-身。”

黑色小纸人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线,乍一看倒像条手链。

他低头念道:“谢扶舟?是个名字?”

施颂真点头。

“这个名字不错,本座要了。”

不等她反应,一阵清风袭来,黑色剪纸人连同宣纸一同飘飞半空中。

金光闪过,一袭黑袍的少年落地现形,抬掌接住轻飘飘坠落的宣纸。

与先前那缥缈无踪的神识法相不同,分-身乃是神明借物凝成的实体,可感可触,人人可见,自然也就不需要戴面甲遮掩。

晨曦下的少年面容俊美,神清骨秀,右腕的红绳手链微晃,格外醒目。

风停,花落。

排山倒海的回忆涌上脑海,施颂真微微睁大眼眸。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热意上涌,她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毫无遮掩的熟悉脸庞,不禁后退一步。

与前夜面具下的匆匆一瞥不同,这回玄溟神主的分-身样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

没了黑色的面甲遮挡,没了额间的谢红神纹,没了圣洁的柔光笼罩,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重叠,一般无二。

数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

她唇瓣轻启,几乎是失声唤出那个名字:“阿舟?”

疼痛缓慢退潮,随之涌上来的是一种懒洋洋的疲倦感。熟悉的灵力从交握的手渡入,暂时抚平了身体的伤痛。叶雪衣眼皮逐渐沉重,视野却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父亲,是叶全非。

蓬莱岛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怒气勃然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恨铁不成钢。

放在平时,叶雪衣早就害怕到赶紧躲在奶娘身后免得被揍。可如今面对父亲那张发怒又不得不隐忍的面容,蓬莱少岛主竟然安心得想要落泪。

第一次在没有神剑加持的时候脱离父亲的庇护,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弱小。若不是幸运遇上孟逢春,叶雪衣早就在龙渊刺客的重重追杀里死了一百回。她蓦然惊觉,从前种种傲气何尝不是一种恃宠而骄?因为从小想要的一切叶全非都会满足并给她最好的,叶雪衣习惯了事事如意,才会对始终得不到的谢扶舟这么刻骨铭心,这么难以释怀。

她幻想过无数次遇到危险时,谢扶舟能如当初在东海郡一般再次从天而降,如英雄般救她于水火。可当叶雪衣再次睁开眼睛,世界上唯一会毫不犹豫前来救她的却只有父亲。

“爹……”

不受控制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蓬莱少岛主合上眼,安心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叶全非抱着女儿,灵力探入叶雪衣周身经脉,瞬间面色如土。

叶雪衣自幼身体孱弱,本活不过三岁。只是叶全非从谢扶舟那里求得纯钧神剑,又有纯钧剑灵给的一颗不完全剑心,强行逆天改命将叶雪衣生命维持到如今。叶雪衣自小被父亲千娇百宠养大,仍是面容苍白养不出几分好气色,便是从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自从那日在新石城被人夺去纯钧剑,残破剑心失去力量来源,眼见是一日日衰败下去。叶雪衣又不知轻重贸然跑出去,被龙渊刺客千里追杀受了惊吓,加速了剑心的解体崩塌。

若是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替补,叶雪衣活不过三天。可短短三天,叶全非上哪里找一颗和叶雪衣年龄相当灵根相同修为相近活的剑修心脏?

蓬莱岛主手指缓慢收拢,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雁归虽被关在龙渊有些时日,可对纯钧剑的下落也不是一无所知。施颂真去世第一年,蓬莱岛主叶全非去天山跪求神剑纯钧,叶雪衣借此成了五境内第二位纯钧剑主。此事天下人所共知,可纯钧何时又跑来了南国境内?

“我知道纯钧本来在蓬莱岛那里,但辜廿一夺走了它。我以为鱼肠剑主会交给淳于意,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施颂真笑一下,“我知道以我如今的状态,有无纯钧在手,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我也知道没了逢春,我又成了剑灵,注定无法再度和纯钧结契。”

她声音很轻,宛若叹息:“只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目睹孟逢春的本体落入他人之手,不甘心看着不相干的人拿着纯钧剑枉担虚名。只要施颂真活着,就不能容许别人占有纯钧剑。

这是她最后一点私心,为了重新拿回这柄剑,施颂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鱼肠剑带着辜廿一跑了,你要怎么找到他们?”沈雁归觉得不妥,“简直是大海捞针。如果辜廿一打定主意躲起来,最后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难道你要一直找下去?”

还没等施颂真回答,晚风送来了青年的声音:“即便你找到辜廿一也没有用。”

二人同时回头,施颂真率先露出惊讶神色。她杀了淳于意,以为谢扶舟会如南国国主所言,自此破境飞升,二人此生不复相见。然而谢扶舟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青年白衣上满是斑斑血迹,如同一只折翼的鹰。荒原上的风卷起谢扶舟的衣角,暮色将他周身映出红色的金边,越发衬得谢扶舟面色苍白如纸。

“是陷阱吗?”沈雁归低声问,“颂真,颂真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也许是。”承影剑灵回答她,“不过相不相信,只在于你。”

天妖体内的结界只进不能出,声音和气息也一样。施颂真的声音能传递到结界内部,沈雁归却无法询问外界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如果再不说话,天妖谢扶舟和疑似施颂真的存在可能会杀了祝宣!她如果要阻止对方杀死祝宣,就必须破开结界。但一旦破开结界,祝宣就必然会死。沈雁归如今面对的是一个死局,怎样也无法解开。

“我不知道,”沈雁归握紧承影剑柄,“我应该怎么做?”

第 43 章 斩龙(四)

对沈雁归而言,她少女时代的爱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只是徐元烛,从来没有什么天妖祝宣。

成为承影剑主前,沈雁归不过是寻常夷安老宗主座下弟子。她上面有沉稳可靠的师姐,下有天赋异禀的师弟。在老宗主的入室弟子中,沈雁归不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不是最努力的那一个,当然也不是师父最偏爱的那一个。对承影剑主来说,修行虽好,可也没那么好,不如喝酒重要。

她生性顽劣,喜欢逃课,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堂堂夷安宗主亲传弟子,本不该缺钱才对。但沈雁归总是在月初花完所有月例,每月总有一半时间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宗门里吃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沈雁归都不是少宗主的合适人选。但她得到了承影剑灵的认可,于是一切就此改变。原本能逃的晚课忽然逃不了了,因为师父会亲自来盯。九位太上长老也时常将她叫去,命沈雁归在堂中学着处理一些宗门事务,为以后接手宗主之位做准备。

对沈雁归来说,宗主不宗主什么的,到底还是太远了。夜里她趁师父不在,偷偷从山门中溜出去见徐元烛。青年总是坐在山崖上等着她来。

在见到施颂真之前,谢扶舟以为施颂真不知道天妖的诅咒,不明白一旦杀掉淳于意,谢扶舟便不得不离开人间。

然而施颂真回头的那一霎,谢扶舟却看清了,少女眼中一闪即逝的诧异。

她知道杀死淳于意,谢扶舟便不能留存世间。她知道,她都知道,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谢扶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施颂真如今对他应无半点恨意,所以才能毫无负担地送他一场飞升的良机。

这么想着,谢扶舟的疼痛感稍微轻了些许。他忍下心头酸楚,向施颂真走去。

“纯钧在我这里。”

然后他看见了,施颂真高高扬起的眉毛。

“什么?”

“借一步说话。”谢扶舟向沈雁归点一点头,沈雁归看一眼施颂真,往远处走了数十步。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纯钧?”施颂真单刀直入。

“从辜廿一那里拿回的。在婚宴上时,他从叶雪衣身边拿走了。”谢扶舟解释道,“你破开幻境后就立即离开了,没有等我,大概没注意到纯钧就在鱼肠剑主身上。”

施颂真回忆起当初的场景,随后向谢扶舟伸出手。

“还给我。”

谢扶舟注视着施颂真摊开的手掌:“没有报酬?”

施颂真皱眉:“纯钧本来就是我的,谈何报酬?”

“但如果没有我,纯钧剑也不能这么快找回来。”谢扶舟深知如今他能拿捏施颂真的东西只剩下纯钧,因此万万不能让她得到得太过轻易,“施姐姐,如果你想要回纯钧,还是早早拿出诚意比较好。”

“你威胁我?”玄溟神主神识消失的这两日,似乎去别家神庙考察了一番,观摩诸神是如何享受信徒供奉的。

回来后,他便给施颂真提了一堆的要求。

譬如每日供奉在香案上的,须得是最新鲜的上品灵果,再配以灵泉天脉之水,所燃之香须得是能清心通神的月幽髓,以及所用器皿一概换成价值连城的玄涧冰玉。

据说是普通的金银碗盘易沾染污秽之气,玷污贡品清气。

另外施颂真还需为他塑造一尊神像——神像不可用泥水浇铸,不可由他人代劳,须得她亲手一笔一划雕刻出来,每挫一刀都要带着无比虔诚的信念。

待神像塑好后,她还需日日对其顶礼膜拜,每叩一次首,便是一次功德。

施颂真哪能说不?

一则她需遵守言灵契的约定,二则若是刺激到玄溟神主,他一怒之下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恐会酿成血光之灾。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泰山顶上骤然传来气势磅礴的龙吟声。四散逃开的百姓们抽空回望一眼,只见一条夭矫的烛龙破开火幕而出!

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腾空而起,同样将四周的火焰荡开去,隐隐显出一柄长剑模样。夷安沈雁归立于剑影之上,和烛龙隔着火海两两相望。

那是承影剑主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徐元烛。

第 44 章 斩龙(五)

一夜过后,泰山上的大火熄灭了,引起动乱的天妖烛龙也不知所踪。

失踪前,徐元烛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自始至终,沈雁归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选择和她一起来东陆,又为什么会在杀死泰山树妖后突然不告而别。她机械地为泰山郡火灾善后,带着夷安弟子帮助泰山郡子民建设新家园。

百姓纷纷向这位仙长表达谢意,沈雁归微笑以对。这种时候她终于有了几分神剑之主的气度。但自始至终,承影剑主心中一片空空,什么情绪也没有。

回到山门后,沈雁归无数次去往他们常见面的那片山崖上,却再也没有见到徐元烛。沈雁归坐在徐元烛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他曾看过的那片山崖。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中秋,她带着徐元烛在夷安县城内游玩,有戏班子在酒楼里搭了台子唱霍小玉。

山川灵气蕴养着九尾天狐的内丹,天地对于天妖的眷顾自此集于谢扶舟一身。天道将登天的长梯垂到最后幸存的孩子面前,谢扶舟意识到,只要迈入那扇门,他就能够飞升。

淳于意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飞升,对如今的谢扶舟而言,几乎唾手可得。

只要他迈进那扇门……芙蓉九剑·三剑云结!

纯钧之心·七剑镇岳!

接连不断的爆炸,幻境中的新石城已然成了废墟。高耸天山被缭绕的剑气切碎,化作一摊雾气融入虚空不见。

强行以绝对武力破开浮川幻境的,施颂真和孟逢春是头一份。向来游刃有余的纯钧剑灵难得显出惊人的进攻性,处处杀招,浩荡剑气如山如岳从天而降,几乎将弱小的谢扶舟压得喘不过气。

芙蓉剑挡在狐妖身前,纯钧剑气撞上施颂真周身灵力,无声地化解开去。

“变回去!”施颂真低声说,“快!”

终于能呼吸的天妖虚弱变回原型,施颂真眼疾手快将狐狸捞起护在怀里。神剑剑气撞上施颂真仓皇护在谢扶舟身前的胳膊,再次化作虚无的雾气,被因果同源的力量拒绝。

十七岁的施颂真本不该是孟逢春的对手,何况如今纯钧剑并不在她手里,她本以为自己在孟逢春手下撑不过二十招。可如今二人纠缠六十个回合,施颂真虽完全被压着打,但在纯钧剑灵密不透风的攻势下,她竟然一点没有受伤。

是逢春手下留情了吗?施颂真看着完好无损的胳膊想,还是说……

来不及细想,施颂真毫不犹豫一划切开手掌,鲜血滴落在白狐脊背,迅速融入谢扶舟体内。耀眼红光迅速勾勒出繁复图形,对面不识的二人因果自此再次纠缠。

眼看施颂真始终将妖狐紧紧护在怀中,孟逢春终于耐心耗尽。他面无表情在虚空一握,千万剑影在空气中突兀浮现,层叠如卓尔沁草原傍晚被落日染红的片片云霞,又像是天山终年不化被山脊割裂的积雪。

即便失去了记忆,也依旧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吗?纯钧剑灵想到这里竟然有了几分怨恨。

那就让我看看吧……面对生死抉择的最后一刻,你到底会选谁!

施颂真面色遽变!谢扶舟眼皮一跳,“这是什么?”

“木人代磕。是我找五味司的器修高手设计后,再亲手打磨的。”

施颂真又拧了一下机括,在小木人一片勤劳的磕头声中笑道,“磕一下,功德加一,磕一下,功德再加一……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扶舟冷着脸道:“你这是欺神。”

“怎么会?这和敲木鱼一个道理呀,神主不是瞧见有散落的功德芥子飞出去吗?说明这法子是有效的。功德虽小,胜在量多,磕多少下都不累。”

施颂真眨眨眼,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若是我真身跪拜,还需沐浴焚香以示敬重,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心思。我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神主宝贵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神女壤的幻容术似乎失了效力。呈现在谢扶舟面前的,是那张足以惊艳逍遥境的明丽笑颜。

谢扶舟轻哼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屈指将那谄媚的小木人“颂真”弹得栽倒在地。看到小人一叩不起,便愉悦地笑出声来。

“少主。”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屋内的安谧,玄戈低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玄戈?你不在房中养伤,跑来这里作甚?”

施颂真操控灵力打开殿门,颇有些意外,“有事?”

“属下伤势已无大碍,玄青官复原职,属下亦不敢懈怠,恳请少主也让属下重回金乌卫……”

说话间玄戈瞧见了霸道坐于少主对面的黑衣少年,声音一顿,下意识按住腰间灵剑,拔剑一寸。

他自诩警觉,方才竟全然不曾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施颂真这才反应过来,玄氏兄妹并未与谢扶舟打过什么交道,的确容易闹出误会,遂解释道:“你不必紧张,这位……”

她看了眼谢扶舟,唇线微扬:“这位阿舟公子,是我的旧识故友,此后会随侍我左右,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听到“随侍左右”一词,谢扶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施颂真似乎致力于同他较量,他欺她一头,她便要压他一寸,打情骂俏似的争口舌之利。

玄戈听闻这俊美少年是少主的好友,立即收剑换上尊敬的态度。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方才听当值的玄青说少主今日怪怪的,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中雕一尊少年的木像,茶饭不思。

他放心不下,且想早日归队金乌卫,这才强撑着身体前来看一眼。

少主旁边的这位姿容俊美高贵的黑袍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玄戈看了看案几上摆放的木雕,又看了看黑袍少年,细瞧之下,方觉他竟与木雕上的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他不由恍然:少主大人自幼青睐美少年,莫非此间雕刻的是她的旧相好,只可惜斯人已逝,只余空山旧梦,少主这才寻了这位阿舟公子做替代品,聊慰相思之苦?

这种事,六欲仙都又不是没有先例!

玄戈越想越觉得可能,一脸“撞破秘辛”的讳莫如深。

施颂真见玄戈站着不走,便发话道:“时辰不早了,劳你安排个清净舒服的住处,送阿舟公子下去歇息。”

顾及他伤势未愈,施颂真只挑了最轻松的事给他做,免得他躺着养伤都不安心。

玄戈显然想到了另一层意思:贴身随侍,夜深留宿,还要安排清净舒服的住处……

“金屋藏娇”四字跃然脑海。

“属下明白了。”

玄戈做出了然的神情,抬手朝谢扶舟比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一个时辰后,施颂真带着一身沐泽过后的水汽回到寝宫,才明白玄戈那句意味深长的“属下明白了”是何意思。

推开殿门,只闻满室暖香铺面,银烛如昼,紫纱垂幔于眼前朦胧轻舞,似真似幻。

烛火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那张铺着簇新云丝锦被的奢华大床,大朵大朵的荼蘼花在被褥上争先怒放,丝丝流光,活色生香。

谢扶舟身着一袭玄黑的真丝袍子,一手抵着额角,一手平置于腹上,正斜倚在床上休憩。

他似是睡着了,眉睫极黑,肤色极白,黑色袖袍蜿蜒垂下床沿,有种说不出的绮靡之感。

施颂真呼吸一窒,捂着胸口直扶额。

这真是……

要命了!

“哥,少主交代你的事办好了?”

玄青执勤路过,问守在阶前的兄长。

“放心,办得妥妥的。”

玄戈一脸严肃,自信竖起大拇指。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剑影瞬息凝成一道,空中骤然失去了踪迹。由纯钧剑灵亲手施展出的第九剑,远非施颂真的芙蓉九剑能企及。最后一剑仍未落下,施颂真却能察觉到自己周身已为孟逢春的神识锁定,怎么也无法逃脱。

是威胁吗?要么交出谢扶舟,要么自己肉身抗下这一剑。

她不相信兄长真的会杀了她,但情势不容施颂真质疑。眼前之人已非昨日之人,记忆被篡改之后谁都不能再相信。孱弱的幼狐在施颂真怀里踢蹬,似乎是想从她怀中跳下来。

最后时刻施颂真终于不再紧紧将谢扶舟护在怀中,灵力将白狐托在半空中,没有半分阻挡。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剑气随时能够贯穿谢扶舟的身体。

孟逢春嘴角勾起,很快又平复。他在谢扶舟身上栽过不止一次跟头,即便如今被封印的天妖已经受了重伤,孟逢春依然不会轻敌。

好在如今他已不是真正的神剑剑灵,再也不能斩断因果解开天妖的封印。银白眼眸的青年轻笑一声,白狐被突然出现的剑气贯穿了胸膛,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谢扶舟忽然出手,一掌击向自己小腹!

疯狂向天狐内丹涌去的灵气骤然迟滞一瞬。只听“咔嚓”一声,天山白狐丹田内部的妖丹出现数道细小的裂缝!

内丹无法囤积的灵气遇到阻碍,被迫原路返回,一瞬间便涨满了谢扶舟浑身经脉。剧痛一瞬间从天狐周身袭来,只一瞬,谢扶舟便失去了对这些灵气的掌控。妖力没了容身之处,疯狂地从谢扶舟周身大穴四溢而出!

鲜血满溢,染红了青年的白衣。太阿剑灵停留在空中,不解地看着谢扶舟极力反抗天道的模样。即便曾经几次与生死擦肩而过,谢扶舟也无法忍受这种几乎能够摧毁全身经脉的痛苦。九尾白狐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不想飞升?”

世人皆追求无上大道,企图飞升上界,就此获得永恒的生命。而对剑灵而言,飞升意味着解脱。

太阿剑灵不明白,为什么谢扶舟会拒绝进入那扇门,甚至不惜为此自损内丹。

灵气逆流,包裹天妖的结界被破,失去凭依的谢扶舟从空中摔落。浑身皆是斑斑血迹的青年躺在徘徊花树下,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不在上界,而在人间。”

施颂真就在这里,所以除了这里,谢扶舟哪里也不会去。

“你是为了那个孩子?”太阿剑灵明白过来,“可她已经是剑灵了,是和我一样的存在。身为剑灵,我们注定要守护人类,在人间消耗一生,此生此世永远无法得到解脱。即便你现在自损灵丹,推迟了飞升的机会,也没办法推迟一辈子。”

身为天妖内斗的最后幸存者,谢扶舟注定会前往上界,而施颂真却只能留在人间。无论谢扶舟此次自伤能拖延多久,都无法实现他的心愿。

待谢扶舟妖丹修复的那一日,便是二人别离之时。

“总会有办法的。”谢扶舟挣扎着站起身,“淳于意既死,你也没有继续拦住我的必要,何不让开放我过去?”

他脚步蹒跚着向施颂真离去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谢扶舟面色就会白上一分。在此之前,九尾天狐从来没有经受过碎丹之痛。即便是蓬莱岛的那一剑。世人捕猎天妖,也会小心谨慎,以免不小心损伤了天妖内丹,最后得不偿失。

自损内丹来逃避飞升的天妖,谢扶舟大概是头一只。太阿剑灵目送谢扶舟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出声问道。

“想交换吗?你我的因果。”

他要摆脱剑灵的诅咒,而谢扶舟要施颂真。如果二人地位颠倒,未尝不算两全其美。

谢扶舟离去的动作凝滞一瞬,随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缝中吹来的风卷走了蔷薇花瓣,青年白衣上血迹斑斑,一时分不清是花是血。

“你长相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还是算了吧。”

天妖灵体甚是珍贵,谢扶舟却被神剑三次重创神识。如今他灵魂被新生神剑重创未愈,只能顶得上巅峰实力的四成。因此淳于意觉得惋惜。即便他现在杀了谢扶舟,得到的妖丹也绝没有烛龙祝宣那般强大。

还是先带回去养一养好了。淳于意想。

“如果落在你手上才能叫物尽其用,变得和他一样,”谢扶舟凌空一指墙上的祝宣,“那被你吃掉的所有天妖都恨不得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死了。”

淳于意信步走进洞中,跟在后面的是鱼肠剑主辜廿一。南国国主俯身看一眼底下戒备紧张的天狐,忽然轻轻笑起来。

“那可由不得你。”

第 45 章 斩龙(六)

世间人族千千万万,淳于意或许是唯一一位不把天妖放在眼里的存在。

他看轻它们,蔑视它们,但又深深地嫉妒它们。和人族不同,妖族天然拥有亘长的寿命。作为代价,妖族修行天赋大多无法与人族比拟。人族修者一年半载的进益,妖修需要花费几十甚至上百的年岁实现。

然而天妖却摆脱了这份束缚:他们不仅能够活得很久,修行天赋更是远超最优秀的人族修者。他们是天地的孩子,生来拥有天道的气运大地的眷顾。

和蓬莱叶雪衣一般,淳于意生有不足之症,注定无法活得太久。幼年的淳于意趴在床上听大人讲天妖的故事,当阿娘恐吓他再不早睡就有天妖来把他抓走时,淳于意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有的只是深埋心底的嫉妒和厌恶。

如果他是天妖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活得长长久久,再不用担心自己合上眼睛,便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从南国回北境,路上必然要经过中州。入夜时,谢扶舟说要休息,不由分说在林中点了火堆。施颂真坐在树上,看谢扶舟在树下烤一只半熟的野鸡。香气四溢,坐在下风口的施颂真没忍住咽一口口水。

坐在树下的谢扶舟听到了,却没有抬头,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你是刚引气入体的小修者吗?”施颂真知道谢扶舟听见了,为了避免尴尬被迫没话找话,“为什么晚上还一定要休息?”

“我受了很重的伤,”谢扶舟镇定自若,“不好好睡一觉的话,可能撑不到回北境,也没办法帮你拿到纯钧。”

施颂真琢磨良久,仍然无法分辨出谢扶舟说的真话与否,最后放弃。只要能拿回剑就好。施颂真想,耽误一两晚,对如今寿命无穷无尽的剑灵而言并不重要。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枝丫上栖息着一只凶狠的罗罗鸟,看上去是将要结丹的修为。此刻它正专注地俯身看向谢扶舟手上的烤野鸡,似乎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的记忆还剩下多少?”杀死幻境谢扶舟时,孟逢春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朵浮川弱水捏出的天山雪莲。西域的幻象之花虽无药效,却实在漂亮。他想颂真应该会喜欢,她那么喜欢花。

那就等解决完这一切后送给她吧,就当弥补她十七岁记忆中和谢扶舟相遇的那一朵。从此施颂真的人生里不再有九尾天狐,只有纯钧剑灵孟逢春。

但他没能成功。芙蓉剑气切开纯钧剑灵胸膛的同时绞碎了那一朵天山雪莲,破碎带血的花瓣飞散开去,被孟逢春一把攥住,再松开手后化为雾气重新融入了浮川弱水。

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十五年前动手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这一天,满心满眼只有孟逢春的施颂真已经死在了过去,即便封印了记忆,她也不可能变回当年的芙蓉剑。

她已不再是人。

远远传来狐狸的悲鸣,孟逢春抬眼看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谢扶舟一生中第三次被万剑归一贯穿心脏,但九尾天狐并未感觉到痛楚。狐妖身体蜷缩是受到伤害后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但他痛觉的因果被某个特定契约转换。剑气消逝后,谢扶舟伤口的血肉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愈合,须臾恢复如初。

同一时间,本应毫发无伤的施颂真胸前有鲜血缓慢渗出。因果转换,心脏遭受重创的施颂真喷出一口鲜血。她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丝,含泪的眼睛弯弯,竟是在微笑。

“没想到吗?我已经学会了你没有教给我的东西。”

替身契约。契约一方自愿成为另一方的替身木偶,肉身为对方承受一切伤害直至承受方死去,神剑剑灵的禁区。

替身契约的前提是拥有肉身,神剑剑灵却只有实体化的灵魂。置换神剑因果后只剩灵魂的施颂真本不能和任何人签订这种契约,但浮川幻境赋予了她肉身,短暂让施颂真变回一个“半人”。

封印未解的施颂真不可能知道她是不死之身,但她依然单方面和谢扶舟结下替身契约,这一瞬间给孟逢春带来的冲击犹胜方才当胸一剑。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纯钧剑灵平生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心痛为何物。

就这么爱他?爱到不惜为他去死?孟逢春曾固执认为,施颂真当年选择谢扶舟是因为他死了。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施颂真面前,施颂真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扶舟。

她的目光再也不会为孟逢春停留。

“这就是你的选择?”孟逢春剧烈咳嗽起来,“你为了救他,甚至愿意亲手杀了我?”

“我没想杀你,逢春。”施颂真目光落在孟逢春前胸,“你是神剑剑灵,谁能真正伤到——”

话音戛然而止,施颂真表情忽然变了。她几乎是迷惑地上前几步,茫然发出疑问。

“你不是逢春?”

荒谬感涌上心头。身为孟逢春选定的纯钧剑主,施颂真当然知道神剑剑灵天生不死不灭之身,灵体即便被利器切割开也能很快愈合,千万年如此,不变如天上的星辰。

但从孟逢春胸前涌出的,是不折不扣的人血。

“不,你是逢春。我不可能认错人。”施颂真反复自我怀疑又自我否认,“可你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人?谢扶舟缓缓放下食中二指,千丝万缕的神识收回至眉心,红色神纹一闪即消。

原来不是遭逢意外。

而是她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拿他当试验品而已。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谢扶舟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看了施颂真片刻。

半晌,他忽的扯了扯薄唇,温声唤道:“施颂真。”

“嗯?”

施颂真下意识抬头,只见谢扶舟神情缱绻地依靠在金合欢下,朝她缓缓弯出一个有史以来最温柔、最动人的笑。

满树花影黯然失色。

施颂真从惊艳中回神,捂住眼道:“别对我笑别对我笑……”

然而已经晚了,心跳如鼓,她再次化作光点升天,怦然散开绚烂的花雨。

谢扶舟当然是故意捉弄。

他大仇得报,半眯着眼睛,眉眼间尽是落拓不羁的笑意。

“真美。”

他甚至颇为风雅地幻出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仰首欣赏空中瑰丽的落英,顺便期许少女气急败坏归来的样子。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施颂真还未归来。

谢扶舟的笑不那么悠闲了。

话犹未了,心神动荡的施颂真只觉后颈刺痛,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失去凭依的少女自高空坠落,飘零如风中枯叶。灵力捆绑缠绕上施颂真的躯体,趁施颂真心神不稳偷袭的孟逢春伸出手,单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没了施颂真的庇佑,未觉醒的天妖毫无还手之力。孟逢春面无表情将白狐掐晕,随手扔进灵兽袋里。

掐晕天妖的那一刻孟逢春的杀意膨胀至巅峰,但他不能够,至少在解开施颂真的替身契约前不能。施颂真即便被封印了记忆,也在无意中将了孟逢春一军。摒弃前尘的剑灵失去了看透人间因果的眼睛,没有神剑的帮助无法斩断二人之间的契约。

要杀谢扶舟,很难绕过施颂真。施颂真若是和谢扶舟早些结契,孟逢春至少可以让唐拓帮忙。如今湛卢剑灵已经离开西域,孟逢春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第二柄可以信任的神剑。

要么找到纯钧,要么找到其他兄弟。能短时间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一个地方。

“真会给我出难题,不过没关系。”

孟逢春抵住施颂真的额头:“睡一觉吧。等你睡醒,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注意力被罗罗鸟吸引走的施颂真回过神:“什么?”

“你的记忆,应该出了问题吧。”谢扶舟转着树枝,确定每一块鸡肉都渗出油来,每一块鸡皮都烤得酥脆,“鬼道打开的那天,蓬莱岛上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施颂真张一张嘴,最后又合上:“不记得了,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的还很重要吗?”

不知为何,施颂真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有一种恐惧感。施颂真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也许那段记忆是她刻意忘记的也说不准。

“是吗?”谢扶舟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你给了我一剑,然后现在告诉我这一剑不重要?”

破碎的记忆浮上水面,施颂真蓦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她从树上跳下来,轻盈无声地落在地上。谢扶舟不防,仓皇抬起头来。

施颂真讶异地发现,谢扶舟眼圈竟然是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被篝火的烟熏的。

“你下来做什么?”谢扶舟鼻音闷闷的,“反正当初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你只关心你想看到的,根本不在意我遇到了——”

“我不记得了,”施颂真打断他的话,“既然你记得,能告诉我吗?”

“谢扶舟,为什么我会给你一剑?”

她半跪在谢扶舟身前,一把扯开青年衣服前襟。露出的胸膛上肌肉分明,一条长长的粉色疤痕上,另有一条短而粗的紫色疤痕。第一道粉色疤痕来自于鱼肠剑,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淡去。

施颂真伸手抚摸那条狰狞的紫色疤痕,熟悉的气息告诉她,不会错的,这确实是纯钧剑留下的伤口。

是万剑归一。

施颂真蜷起手指:“疼吗?”饮露宫的角落,一缕细如黑线的魔气钻过叶缝,落地化作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虫。

小虫在廊下飞快游走,正是方才自仙都少主掌下逃生的那位魔修——

事发突然,多亏他及时将一缕魔魂抽出,趁乱混入众人影子中逃离,这才侥幸保住一命。

夜弥天已死,亲信被拔除了大半,六欲仙都已是新少主的天下。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魔主大人,以便与族人里应外合,另谋大计!

但饮露宫四处都有水镜监视,他若还以魔气的形态在空中乱窜,则极易暴露踪迹。唯有变成虫子贴地爬行,才有可能避开所有水镜的照射,顺利钻出结界。

可惜这种障目托生的术法有个弊端:若是虫身被人摧毁,那他寄生在上的那缕魔魂亦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须得万分小心。

身为魔族细作,这种程度的困难完全不在话下!

魔修小虫得意洋洋,冷不防一片硕大的阴影冲天而降,吧唧一声,将他砸了个正着。

那只精致的鞋底移开,黑虫已被压了个稀巴烂。

施颂真矜贵垂首,碾了碾藕丝绣鞋。

嗯?

好像踩着什么东西了?

没有人回答。施颂真抬起头,却见谢扶舟脸颊微红,把眼睛转到了一边。

“过了这么久,早就不疼了。”谢扶舟说,“施颂真,你这句关心迟到了十五年。”

“可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给你一剑。”施颂真松手,“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关心你?如果是你做错了事怎么办?”

“我没有做错!”谢扶舟重新转过脸来,固执地向施颂真解释,“你给我一剑的时候,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那我难道是疯了?”施颂真抱着赤霄剑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扶舟急匆匆辩解。

“我宁可是你疯了,”谢扶舟低声说,“这样我至少不会心有不甘这么多年。”

他宁可死在施颂真剑下,也不愿意折在一个占据了施颂真身躯的冒牌货手里。过了十五年,谢扶舟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少年狐妖。他模糊地猜出了一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他才不能对施颂真说。

至少在有证据证明他的猜想前,不行。施颂真不会相信。

施颂真见谢扶舟情绪不对,自悔不该揭他旧伤疤。然而她又实在困惑,她当初对谢扶舟动手的那个理由。

如果她当初当真毫无理由地对谢扶舟下了死手,谢扶舟恨她也算情有可原。可施颂真不记得。难言的慌乱中,赤霄剑灵匆忙换了话题:“希望沈雁归回夷安后不要太伤心。”

淳于意瞳孔一缩,身形急退!鱼肠剑主辜廿一却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觉一阵清风拂过,施颂真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前。

赤红长剑逆刺,自上而下没入了鱼肠剑主的小腹!一缕业火悄无声息地潜入辜廿一体内,附在他的心脉之中。

“我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施颂真拔出赤霄,甩去剑上血渍,“等我抓了你,只要你不想死,就必须得给我乖乖解开结界。”

只一剑,施颂真便废了鱼肠剑主的丹田,碎了他的元婴。辜廿一捂住小腹,鱼肠剑灵慢一拍浮现在空气中,接住自己的剑主,对着施颂真怒目而视。

“别这样看我,我可没有杀了他。”施颂真剑指鱼肠剑灵背后的淳于意,“但如果你敢插手接下来的战斗,给我生出点旁的什么事,我真的会杀了他。”

第 46 章 斩龙(七)

同为神剑,鱼肠剑灵认得那撮业火。剑主身为人族没有剑灵不死的能力,一旦被业火侵入心脉,辜廿一必死无疑。

如今施颂真将鱼肠剑主性命拿捏在手,却又不真的杀了他,便是要借辜廿一震慑住喻元川,让他不要插手后面的战斗。如果辜廿一死去,鱼肠剑灵少不得要去再找一个辜廿二出来。倘若那位辜廿二和他的前辈一般,同样效忠于南国国主,那可不是施颂真想看见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沈雁归站在不远处,看着谢扶舟和施颂真二人比比划划,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天狐妖力隔绝了声音,叫承影剑主无法偷听。

小气。沈雁归摇头。她知道面对谢扶舟时施颂真吃不了什么亏,只有谢扶舟吃瘪的份,因此并未太过担心。过了半晌,天狐解开妖力结界,施颂真过来与沈雁归辞别。

“待拿回了纯钧剑,我再来东陆找你。”施颂真眉眼弯弯,“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解决。”

“确实不用担心,毕竟你现在可是不死之身了。”沈雁归撞了一下施颂真肩膀,“等你来夷安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那还是免了吧。不爱喝酒的施颂真想。她正要和沈雁归辞别,站在赤霄剑灵身后的谢扶舟蓦然出声,打断了好友间的寒暄:“不知夷安剑宗宗内有几只金翅红翼蝶?”

沈雁归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夷安有金翅红翼?”雾气被神力荡开,如同摩西分海,从中走出一个抱着女孩的青年来。青年戴着斗笠,霜雪白衣缥缈,几乎和浮川弱水的云雾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羽化飞去。

蓬莱岛主叶全非跪在地上,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下,并不抬头。

“叶岛主?”孟逢春轻笑一声,“何必行如此大礼?”

叶雪衣被扶靠在一块背风的山石后,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在场之人都明白,如果没有外力刺激,她这一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小女此病,我已无计可施,请先生看在十五年前蓬莱岛出手帮忙打开鬼道大门的情分上救救小女!”叶全非伏在地下,声音哀恸,“再没有合适的心脏,雪衣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