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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生芙蓉 夏逢青 23747 字 11天前

“逢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十五年前叶岛主的出手,逢春永远铭记在心。”青年烟灰的眼瞳染上笑意,“但我当年已经给了一颗剑心,又建议岛主去天山取回纯钧剑。若是叶姑娘能在家修行安分守己,不去和人争斗乱了剑心,此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一份恩情尽够了,叶岛主还有什么情分要求我再帮一次忙呢?”对峙,看见残忍的纯钧剑灵沾染情爱跌落凡尘。

那一刻穆元青忽然意识到,孟逢春爱着这个和他契约的孩子,而且爱得很深。即便施颂真为了别人向他拔剑,纯钧剑灵也不舍得伤她毫分。

那就更应该让施颂真早点去死了。只要施颂真愿意为那只狐狸去死,不仅他可以从无止境的痛苦中解脱,死前还能看见孟逢春因为嫉妒和悔恨痛苦终生。

这是一个残缺的灵魂能对神剑发起的最大报复。

“他爱我又如何?”施颂真古怪地笑,“你想说,因为他爱我,我就得死在他面前?”

“如果你能放弃他却愿意为别的男人去死,他会很痛苦。我需要他的痛苦,你也一样。”穆元青谆谆善诱,“忘了吗?幻境中的你已经发现了,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是你最信任的人,可他和那些叛徒一样,都欺骗了你。”

施颂真沉默片刻:“你错了,我从来不希望他痛苦。”

即便孟逢春对她有所欺瞒,施颂真依旧是世上最希望他能永远幸福的人。神剑剑灵注定不老不死,而施颂真无论是飞升成仙还是在人间老去,都没有办法陪他一辈子。早在和纯钧剑灵相遇的那一天起,施颂真就明白了,和屡次遭遇背叛而无法相信的她一样,孟逢春也是个孤独的人。

他温和又宽容地对待所有人,恰恰是因为他从未正视过任何人,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对待。人族在神剑眼里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你会对一群虫子生气吗?

即便她是孟逢春千万年来唯一承认的纯钧剑主,他们终有一日将会背道而驰。

“即便这样你会一直困在这里?你明知道你不出去那只狐狸就一定会死!”穆元青声音抬高,几乎气急败坏,“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希望逢春痛苦,也不会为任何人的痛苦去死,”施颂真奇道,“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死?你才是不可理喻。”

她不再理会金光的喋喋不休,抬头看去。滚滚乌云结成一片,遮住了识海本来蔚蓝的天。隐隐有雷声从乌云中传来,云山却是坚硬的岩石质地,如山如岳。

是孟逢春。想要出去,必须打破他的禁制。

“真会给人出难题,”施颂真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不过没关系。”

她纵身一跃,离弦之箭般向乌云直射而去。穆元青恼羞成怒的吼声被风无限割裂拉长,施颂真瞳孔中的云山迅速靠近!

“轰隆”一声巨响,施颂真重重撞在结界之上!

沉重如山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隙,被岩石弹飞的施颂真撞破冰面坠入海中,张口待要咳嗽,冰冷的灵力海水倒灌而入,呛得施颂真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这样没用的,只会徒增痛苦。灵魂受伤可比肉身难治得多。”穆元青冷静下来,听不出是诚恳建议还是冷嘲热讽,“和我交换吧,这样我们都能得到解脱。”

施颂真没有理睬,身影虚幻些许的少女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跃上冰层,再次向乌云猛冲而去。

石破天惊的一撞!施颂真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有用意念杀人的本事,何况那还是一只甲级器灵!

她警觉抬眸,只见面前夜幕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裂口边缘火星明灭,墨色的衣袍如流云舒展,谢扶舟带着难以言喻的凌寒气势飘然现于她的身前,入目先是宽肩细腰,继而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颀长的影子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神主?”片刻,施颂真将思绪从梦境的阴寒中抽离。

这个时候,她已无暇思索为何谢扶舟会出现在她寝房之中。

若非他及时赶到,唤醒了她的神智,只怕她的元神现在还在昆仑仙宗的地宫里飘着。

那处着实诡谲,仿佛对她的元神有种致命的引力。

施颂真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我的元神出窍,飘去了昆仑仙宗。”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谢扶舟观摩她的神色,问道:“你很怕他们?”

然而,施颂真只是轻轻摇首。

“似乎每次离魂,我的元神都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我害怕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的元神会就此消亡,再也无法醒来?”

想到此,她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寒。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并未逃过谢扶舟的眼睛。

“本座方才探查过,因你先前的元神受损严重,尚未与神女壤完全融合,所以才会间或引发离魂之症。你只需找一样能招魂引魄的神器施以辅助,便可稳定元神,根绝此症。”

他缓声说毕,顿了一息,难得补上一句:“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是……在安慰人吗?

施颂真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又欠了神主一个人情?”

她说的是今夜离魂症发,谢扶舟出手将她唤醒之事。

原以为锱铢必较的玄溟神主多少会取笑她两句,再趁机要挟“悦神供奉”事宜。谁知少年神明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本座想要的报酬,你已提前支付过了。”

他意有所指地睨向墙上神像,施颂真扭头望去,可惜视角被垂纱床幔遮挡,压根看不真切。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欲再问,谢扶舟已搴帘起身,信步离去。

施颂真从怔忪中回神,还有心思笑着打趣,“这都能撞上,真巧。”

“是吗?本座倒觉得,一点也不巧合。”

谢扶舟转过身看她,面容在月色的浸润下尤显深邃。

心脏突地一颤。

“不会吧,又来……”

等施颂真察觉到不对劲时,她已失去意识,软软地朝前栽去!

原是抑情丹中的清心寡欲丸的药效太重,情咒发作时冷静过了头,竟强行令她进入休眠!

眼瞅着她就要一头栽下屋檐,方才还冷冰冰的谢扶舟眸色微动,下意识化出银丝托住她的身形。

他在那株紫羽金合欢下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尚能寻来琼浆仙露,悠闲自在地自斟自饮,然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灯火阑珊,依旧不见施颂真归来。

谢扶舟将施颂真平搁在屋檐的安全处,目光扫过在她臂上的那一线伤处,略微凝了凝。

即便昏睡过去,她的眉头也依旧轻蹙着,似乎极为不甘。

是在生气他故意捉弄,致使她陷此险境?

谢扶舟下意识抬指,隔空碰了下她微蹙的眉心。

“檐上道友因何杀我器灵?报上名来!”

炼器师捧着一堆残渣碎屑,气得青筋暴起,满面怒容。

聒噪。

乌云裂缝扩大,有了准备的施颂真在空中停一停,毫不犹豫开始撞第三次、第四次……缝隙迅速扩大裂开,蛛网般须臾遍布整片天空。

本我消耗至几乎透明的“蜘蛛”停在蛛网中心,抚摸着坚硬如岩石的乌云。

“到此为止了,逢春。”

她手下微微用力。“咔嚓”一声,结界应声而碎!

“当年蓬莱岛找遍东陆,依旧没能找到足够的冤魂。为助先生打开幽冥鬼道,蓬莱岛不得不出手屠杀活人收集灵魂,就连本岛的弟子也有许多死在了那一天。”叶全非再一次磕头,鲜血从额上流下来,“几百几千条命的牺牲,难道连小女一条命都换不回来吗?”

孟逢春笑容淡去,片刻问:“五境内人人都说颂真是插足天妖和你女儿的第三者,是你派人传出去的谣言吗?”

明明是问句,平淡得像是一句陈述。叶全非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

“一路上听到很多人把颂真说成是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孩子,虽然知道她不会在意,但我还是很不高兴。”孟逢春神情淡淡,实在难以看出他到底哪里不高兴,“看在十五年前的份上,我本不想太过追究。但你既然又拿这件事出来……”

叶全非骤然呼吸急促,满脸紫涨,拼命抠着脖子。化作银白绳索的神力骤然收缩,将蓬莱岛主脖颈勒出深深沟壑。

“管好你的舌头。我不管你的女儿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名声是好还是臭,别牵扯到颂真。”孟逢春俯身微笑,烟灰的眼瞳温柔又瑰丽,“再发生这种事,我先杀你女儿,再杀你。”

绳索突兀松开,缓过气来的叶全非瘫软在地,满是血丝的眼睛又恨又怕。孟逢春漠然看他一眼,抱着施颂真走远,衣襟云雾般拂过草地。

“带上你的女儿,跟上来。”

金翅红翼蝶虽然不算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没有实际的药用价值,但胜在稀有,千金难寻。夷安行事低调,从不将此物宣扬人前。

难道这天妖趁她不在东陆,悄悄混进了夷安的宝库?

“前段时间夷安少宗主派人来送贺礼,便是这件东西。”谢扶舟不顾沈雁归蓦然睁大的眼睛,“说是宗主祝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百年好合,所以我收下了。”

“一定是楚臾那孩子……”沈雁归捏住鼻根,“不错,夷安宗确实有一只千年金翅红翼。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它,又何必再问?”

谢扶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不再继续追问。一旁听到二人交谈的施颂真,猜到他们所说蝴蝶是谢扶舟和叶雪衣的新婚贺礼。

在情绪波动前,施颂真强迫自己想起了纯钧剑,想起了孟逢春。和谢扶舟不同,记忆里的故人永远不会弃她而去。赤霄剑灵往旁边走了两步,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拼尽全身气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烛龙赤红的竖瞳渐渐熄灭了,眼眸也失去了焦距。龙渊仍在崩塌,无数山石滚落,眼看便要将一人一龙埋在底下。然而沈雁归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靠在祝宣身边。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徐元烛坐在夷安剑宗的山崖上,看眼前山雾如水,月光皎洁。徐元烛说他有一个想杀的人,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那时尚还年少气盛的承影剑主搂着爱人的脖子,许下了“我会保护你”的承诺。

“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没有人能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到头来,她却为了别人亲手杀了他。沈雁归用力抱住已经死去的烛龙尸骨,手指抚过那些被人刮得参差不齐的鳞片。

烛龙死后会回到他们生前选定的埋骨之地,而祝宣死后没有移动,证明他的墓地就在这里。正在崩塌的龙渊注定会被埋在地下。沈雁归想,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后的拥抱了。

第 47 章 斩龙(八)

结界既破,烛龙体内囚禁的千万亡魂纷纷逃离龙身。它们或零或整,扭曲成不同诡异形状,迎着崩落的巨石向上逃窜而去。凄厉的嚎哭声直入大脑,尖锐得让施颂真心烦气躁。

赤霄剑灵一剑划过,便将第一批试图逃跑的鬼魂全部荡平。然而击退这一批,还有千千万万的后继者。赤红剑锋横出,细密的剑气一分二二分四,短暂将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亡魂困入结界。

重获自由的鬼魂悍不畏死迎上施颂真面前的剑幕,眨眼便被剑气绞碎成片。黑雾散去,更多亡魂前赴后继地冲向上方,撞得结界“砰砰”有声。

淳于意登上国主之位前杀了太多人。这些亡魂在天妖体内受困多年,大多被烛龙胃液侵蚀消化大半,积攒的怨气极为深厚。神剑剑灵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唯一办法是全部杀掉。但他们实在太多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赤霄剑灵独木难支。

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处长驱直入。施颂真蓦然按住眼角。前世的记忆在已死之人面前铺展而开,模糊的画面试图从水下挣扎而上。

“在我死后,有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施颂真确认,“所以你为了斩断婚契,去找了叶雪衣?”

复活后,施颂真一直有些奇怪,她的身体到底去了哪里。即便成就了不死之身,她也依旧怀念着那具人类的躯体。不仅是为了其中的修为,更是为了那颗胸腔中的纯钧之心。

孟逢春临死前的最后一份礼物,却被施颂真弄丢了。如今施颂真已是剑灵,按理来说已经无需剑心。但她依旧为此感到深深的负疚。

“我需要一个婚契,来斩断和另一个‘你’的联系。”谢扶舟说,“叶雪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施颂真反问,“因为你对她有恩,所以她愿意听话?还是因为她对你有情,所以能让你感到安心?”

施颂真和叶雪衣交集不多,但也能看出,叶雪衣对谢扶舟绝非毫无情意。世间觊觎天妖内丹的人千千万,但一个爱慕着救命恩人的女子,绝对不会想要借助因果伤害谢扶舟的性命。

从这个角度看,叶雪衣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施颂真不喜欢这种做法。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不是全部的原因。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现,你真的会和叶雪衣拜堂结契?”

谢扶舟没有否认。如果那天“施颂真”没有出现,她就不可能是施颂真。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谢扶舟,不会等待哪怕一天。

施颂真试图强行按捺住心头那点不适,但是失败。薄怒不受控制地爬上施颂真双颊,带着淡淡的绯色。

最终她笑一声,却没能保持住平时的淡然温和,反倒像是冷笑。

“好,也好。”她抚了抚胸口,紊乱的心跳已然平息,灵台如同清水漱过,一片清明。

她现在是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清净寡欲得如同入定老僧,一点脾气也没有,连瞧见乐坊外呵气如兰的妖族美人都可以无动于衷。

抑情丹是由幻形丹和清心丸合炼而成,想必是幻形药效过后,便轮到了清心药效登场。

看来是太急于求成了,丹炉火候不够,两种药效未能很好地融合,下次须得改进才行。

施颂真心如止水地复盘,目光落在一旁吆喝的小吃铺面上。

今日一河之隔的逍遥境下了一场碎雪,仙都小贩便别出心裁地做了一批应景的糖滚灵果。红艳艳半透明的灵果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看上去如白雪覆红颜,格外诱人。

不知为何,施颂真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拿着糖葫芦,笑吟吟跟在她身侧的少年。

她如今有的是钱,从灵戒中摸出一分灵石,买了两袋糖霜果子。

一袋自己边逛边吃,一袋揣进灵戒中,准备带回家。

风起,满街浮灯晃动。少女沐浴在光河之下,游走于人声鼎沸中,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逍遥自在,姝丽明艳。

她拐过一个街角,喧嚣声淡去,身后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瓦砾松动声。

施颂真嘎嘣咬碎灵果的糖霜外壳,停了脚步,余光瞥向身后。

几乎同时,高墙上映出数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朝她围拢逼近。

电光火石间,数人同时发难!

赤红色的鞭影划破夜空,妖蛇般丝丝吐信,直取少女的后心。施颂真翻身避过,旋身间嫣红的发带飘飞,夹杂一缕青丝,调皮地掠过她的唇瓣。

没人看见她是如何动作的,数名黑衣修士皆是痛呼一声,仰面栽倒。

他们眉心溅着红色的果汁,沾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定睛一看,登时无言——那少女竟将灵力灌输于果子中,炼制成武器,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们的元神!

施颂真飘然落至一旁的屋檐上,轻轻抚去指尖残留的糖霜碎屑,敛目俯瞰众人。

“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漏网之鱼会蛰伏得再久些。这才几日,你们就按捺不住了。”

说罢,她扫了眼手持灵器隐匿于黑暗中的男人,轻挑眼尾,“很好,傀儡宗的炼器师也在。”

“我早已被逐出傀儡宗,改名换姓逃亡至此,往事不必再提。”

炼器师从阴影中走出,露出脸上一片象征极刑的丑陋刺青,“我和他们不一样,非是为夜弥天而来,但我们的目的一致,那便是要取你性命。小丫头,来与我公平斗一场……”

话音未落,玉簪裹挟着清澈的灵力呼啸而至,轰然一声,径直将他高大的身躯拍入墙中。

施颂真笑道:“以多欺少,行偷袭暗算之举,还好意思提‘公平’二字?别丢人了,本少主都替你害臊。”

“你!”

“瞧,还恼羞成怒了。”

“不识好歹!”

炼器师将自己从墙中扒拉出来,咬牙切齿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仙都之主的位置,我也想坐上去感受感受!”

说话间杀招已出,无数条阴寒的锁魂水链朝施颂真飞扑而去,将她团团包裹,形成绞杀之势。

施颂真取出戒中一柄龙骨扇,化指为兰,运转灵力,掌心烈焰托举骨扇,竟是打算原地炼化灵器。

仅是瞬息之间,骨扇威力大增,施颂真手腕一翻接住扇柄,哗地抖开一挥……罡风迅疾,风生水起,锁魂水链应声而断,化作柔和细雨飘散。

施颂真收扇落地,身上未曾沾湿分毫。

炼器师连连后退两步站稳,望着衣裙如云霞飘飞的瑰丽少女,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好手段,这可是你逼我的。”

炼器师张开双臂,咬紧腮帮,双目翻白,嘶吼着释放出本命器灵祸祟。

黑雾缭绕的庞大器灵拔地而起,口吐浊气,双眼如灯笼大,森森然冒着不详的红光,刹那间吞噬了周遭三十丈内的一切光亮。

偏偏此时,一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呆呆跑来,误入器灵阵法范围。

他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巷子里的动静,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怎样危险的境地。

“不好!”

施颂真凝眸抖开骨扇,化出温柔的香风卷起那懵懂稚童,将他安全送出器灵的攻击范围外。

只是如此一来,她手中的扇子也寿终正寝,化作骨屑崩裂。

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薄血红痕。

器灵对法器有着绝对的克制。

凡是器灵侵占的区域,所有法器皆会受其灾厄之气的影响,轻则功力锐减,重则直接报废。

也就是说,施颂真那满灵戒的法器并不占半点优势。

能炼出器灵祸祟的炼器师,灵力至少是能匹敌元婴中境的水平。而街市人员混杂,待会打起来恐会殃及无辜,须得开设结界隔离。

要用婆娑万象吗?施颂真的思绪飞快转动。

她如今有情花咒在身,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七境,或能与此人匹敌。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藏不住了。

容不得她迟疑,器灵祸祟已怒吼着朝她扑来,带起一片摧枯拉朽的崩裂声。

罢了,先脱身再说。

施颂真面容沉静,微微侧身摆出防御的姿势,双手汇聚灵力。

正要施展婆娑万象,却见那扑来的庞大器灵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空中凝滞须臾,随即疯狂扭动后退。

砰地一声,器灵在哀嚎声中炸成火屑,哗啦啦落地消散。

怎么回事?

“那你呢?施颂真。”谢扶舟反问,“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十五年前你到底是为了谁,不惜抛下我直接去死?”

“我不记得了。”这次施颂真回答得干脆果断,“我不知道十五年前如何,但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什么人都比你重要。”

这不是谢扶舟想要听到的回答,他认为这是气话。九尾天狐紧紧盯着施颂真的眼睛,企图从中间找出一点昔日的温和真诚:“孟逢春呢?我和他相比,谁在你的心里更重要?”

终于问出来了,这个问题。多少个夜晚,面容模糊的纯钧剑灵总是在谢扶舟梦里出现。谢扶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依靠在他臂弯中的施颂真。满头乌黑长发并未束起,泼墨一般洒落在纯钧剑灵身上。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熟悉的生动和温暖。

无数次午夜梦回,谢扶舟总会因为这个场景惊醒。他不能自抑地想起,施颂真对于男人的审美和启蒙,几乎都来源于传说中的那个孟逢春。如果不是孟逢春已死,谢扶舟或许没有那个机会成为施颂真的退而求其次。

从始至终,施颂真当真从未爱过孟逢春吗?

一直到死,她也依旧爱着孟逢春吗?

施颂真皱眉:“你在问什么,当然——”

话音未落,忽听枝头“扑棱”一声,一只罗罗鸟从天而降!已经忘记它存在的施颂真微微吃了一惊。只见罗罗鸟锋锐的利爪向谢扶舟抓去,眼看便要从火堆旁抢走那只熟了的烤鸡。

“咔嚓咔嚓”,谢扶舟单手捏住罗罗鸟的头颅,瞬间将它脖子拧断成了麻花。被不速之客打扰了的谢扶舟失去耐心,手上拔毛破腹的动作快如闪电。对做饭流程丝毫不通的施颂真只觉眼花缭乱,不过短短片刻,便又多了一只正在烤火的恶鸟。

“罗罗鸟的肉有点柴,还有你最讨厌的酸味,你不会喜欢的,”谢扶舟把烤鸡递过来,“先吃这个吧。”

施颂真下意识接过手。多年不见,谢扶舟厨艺见长。稍微一嗅,鸡肉香味便扑鼻而来,带着清芬的芸草和红柳香气。待接过去,施颂真才想起,她刚和谢扶舟起了龃龉,或许不吃这份烤鸡更能显得有骨气些。

然而到了嘴边的美食,施颂真又实在难以割舍。

“吃吧,”谢扶舟用水诀清理着罗罗鸟脏腑,“你不是最讨厌我威胁你吗?就当是我刚才逼你给我三个承诺的赔罪好了。”

罗罗鸟性情暴虐,不仅喜欢捕猎寻常牛羊,甚至能够捕杀寻常人族和修士。谢扶舟划开它庞大的鸟胃,清理里面残余的人体组织和衣料。极浓郁的人血腥气弥漫开来,刚吃了两口鸡肉的施颂真胃口减了一半。

她注视着对面熟练给罗罗鸟串上红柳木的谢扶舟,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总是问起逢春?你很在意他?”

“不是在意他,而是在意他在你心里的位置。”谢扶舟说。破损的布袋从鸟胗中滑落,掉出一张被血污染的红纸。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他还活着,你是不是就不会选择我?”

谢扶舟无数次扪心自问,面对已经死去的孟逢春,他到底有多少胜算?死去的纯钧剑灵拥有着独一无二,和施颂真一起度过的十一年光阴。活人永远没办法和死人相比,正如施颂真去世后他十五年无法看见别人一样。在发现纯钧剑灵已死后,谢扶舟曾经偶然问过施颂真,为什么她从前表现得好像孟逢春还活着一样。施颂真微愣,随后将手掌贴在左胸前,神情是难得的温柔。

“因为他确实还活着,活在我心里。”

有着纯钧之心的施颂真,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为了救她放弃生命的孟逢春。只要那颗心脏在施颂真胸腔里跳动一日,她心里便会永远有一个地方为孟逢春保留,谢扶舟不能在此地驻足。

而谢扶舟想要的,却是毫无保留的爱。

施颂真没有立即回答。她俯过身,靠近了正在烤火的谢扶舟。眼角余光瞥见施颂真主动贴近的九尾白狐一愣,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来。

是选择他吗?果然孟逢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什么?”

“只是交易而已。他教我怎么利用契约术变成人,作为回报,我需要帮他三次。”

第一次,帮助淳于意得到南国国主的宝座。第二次,说服鱼肠剑灵让淳于意挑选合适的神剑之主。第三次,帮助淳于意杀了谢扶舟,拦住追杀他的人。

这些只是太阿剑灵完成的承诺,他没能完成的有更多。神剑剑灵也不是万能的。在这百年中,淳于意的很多愿望,太阿剑灵都无法做到。比如切断承影剑灵的主从契约,让承影剑灵向南国效忠。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灵和沈雁归之间的因果,却无法改变兄弟的心。承影剑灵毅然选择追随沈雁归进入龙腹,随她在结界中被困数月。

如今只需完成这最后一个承诺,太阿剑灵便能重获自由。

第 48 章 斩龙(九)

淳于意逃回了京城。

即便他如今窃取了祝宣的因果,成为了真正的天妖。初生的天妖也无法同时与两位神剑之主匹敌。神剑剑灵极为高傲,淳于意费尽心机多年,终究没能和任何剑灵结下主从契约,所得不过太阿剑灵的三个承诺。

而这三个承诺已经被他用完了。

太阿剑灵再强,到底分身乏术,无法同时拦住两位神剑一位天妖。淳于意感知到后面两道气息紧追不舍,恰恰都是他畏惧着的神剑,而不是作为天妖飞升最后筹码的谢扶舟,一时心中怨愤难消。

故而施颂真最早学会的数百字中,人名最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篇《长东陵颂》。那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一块碑,上面的字也最多最工整。孩童拿着树枝在沙盘里反复习字,将芭蕉叶上的字和记忆里的读音对应在一起。

“你不是常怪爹娘叫错名字吗?”记忆中面容已经模糊的兄长说,“不如我们把名字区分开来吧。你取一个字,我取一个字。这样我们名字有了两个字,比之前更好区分些,爹娘也不会叫错。”

《长东陵颂》中的长东是地名。为表长幼有序,兄长选择了“陵”,而妹妹是“颂”字。于是一个是施陵恩,一个成了施颂真。兄妹二人将新起的名字写了几遍,又给方丈看过,得到“不错”的肯定。起名起上了瘾的施陵恩忽然说:“我想好以后要给我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了。”

他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名字,施颂真凑上去看,是“苏潼”和“苏沅”四个字。施家爹娘两边家族都有生双生胎的传统,因此施陵恩一想便是两个。

“男孩就叫苏潼,女孩就叫苏沅。”施陵恩得意洋洋,“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不过笔画太多了。”施颂真指着那个“苏”字,“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姓苏呢。”

“可这个字寓意不错,”施陵恩学着私塾先生念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听上去就很像文化人。”

“想得可真够远的,”施颂真重新推平沙盘,“先说服爹娘再说吧,要是他们觉得我们新名字不好——”

“不会的,”施陵恩很笃定,“乳名不能用一辈子,他们早晚要去算命先生那里花钱给我们算一个大名。现在他们又能省下些花费,阿娘开心还来不及呢。”

兄长没有说错,爹娘果然没有对他们更名表示异议。他们轻易地被施陵恩说服,兄妹二人乳名自此彻底区分开。

如今施颂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在龙渊第一次听到“苏沅”会觉得熟悉,孩童的面容又为什么总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施苏沅……长得很像她爹小时候。桃树下的施颂真蓦然睁开双眼,对上一双疲倦狰狞的陌生男子面孔。她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片刻,礼貌出声问:“请问你是?”

说话间,施颂真滚动的咽喉触及下陷的刀锋,一缕血丝顺着脖子流下来。憔悴的中年修者明显吃了一惊,握刀的手颤了一瞬。

“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施颂真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我二人有旧怨,可否先等等,我要先去找一个人。”

她往四周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山谷,不远处草丛上躺着另一位沉睡的年轻姑娘。暗沉业火直上云霄,染红了大半天空,看不到业火的尽头。空气也被火焰烤化,扭曲了人的视野。湖边开花的桃树枝被灼烧半枯,花朵却依旧鲜艳,是业火的赤红。

……这是逢春说过的神剑山?

施颂真伸手推开对方的刀锋坐起,身上盖着的白衣滑落。中年男子一惊,将匕首逼得更紧。施颂真微微蹙眉,攥住利刃的手指用力。

“叮叮”两声,碎裂的铁片跌落尘埃。施颂真垂手,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染红了纯钧剑灵的白衣。

“我说过,等我找完人就回来。”施颂真声音冷下去,“别挡路。”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大人托我在这里看着你,他现在不想见你。”

施颂真打量对方:“逢春让你看着我?他是太低估我了还是太高估你?”

纯钧剑主素来迟钝,但对杀气极其敏感。她看得出来,对方刚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不知为何又迟迟不下手,像是有所忌惮。

她不明白逢春为什么会将自己交给这种人,也不想明白。

“你拦不住我,不想死就让开。”白妙腾空挥刀,直劈施颂真面门。

疾风扑面而来,施颂真不得不集中精力,摆出防御的姿势。

以她如今的灵力,只够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三境,若是被小八十多岁的徒弟按在地上揍,未免也太没面子。

正屏气凝神间,却见白妙的身形晃了晃,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连带着凝气化成的刀刃也劈错了地方。

她捂着胸口跪地,欲强行提气再战,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

怎么回事?

玄溟神主显然不可能出手。那便只有可能是白妙本来就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出现在万象阁前便已是强弩之末。

和长袖善舞的夜弥天不同,白妙打小就心智单纯,一根筋脑子,受了伤也不知服软。她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兽似的甩了甩头上的碎屑与尘土,再次试图凝气化刀。

施颂真眼看白妙口鼻中鲜血如注,不禁心生怜悯,出言提醒道:“收势打坐,气归丹田!强行驭气会爆体而亡。”

白妙显然听不进去,只将唇上的血迹一抹,恶狠狠龇着牙:“师父的玉牌,不许你碰!”

嗯?师父?

施颂真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令牌,再联想夜弥天临死前说过的那句“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

不禁恍然:莫非白妙是得知她的死讯后赶去昆仑仙宗大战了一场,带伤归来后又将她误认成趁乱夺权的贼人,所以才拼了命的想夺回令牌,为她这个师父雪恨?

这个徒弟没坏,还有救!

施颂真喉间一热,连忙手掌轻拂脸庞化出真容,唤道:“妙妙。”

听到这声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白妙身形一顿。

她看着施颂真那张熟悉的脸,茫然了一瞬,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幻觉。

怪力少女显然不擅长处理需要动脑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师父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面前的这个,极有可能是冒牌货。

想到此,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凶狠,再次提刀砍来。

“脑子就跟新长出来似的,还来?”

施颂真只好祭出绝招,轻吸一口气,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蒜泥白肉葫芦鸡。”

这句打油诗仿佛开启了什么回忆机关,白妙握着灵刀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怔怔看着施颂真,许久,慢吞吞试探问:“一树梨花压海棠?”

“酥山胡饼荔枝糖。”

施颂真接上下联,笑叹一声,“妙妙,是师父。”

叶全非不知道为什么施颂真会醒。孟逢春将施颂真交给他时说过,施颂真的本我意识被锁在了识海中,轻易出不来。也只有在施颂真昏迷的时候,叶全非才敢打神剑剑灵的主意。

纯钧剑灵能帮叶雪衣获得剑心续命,其他神剑剑灵也能,当然包括新生的神剑施颂真。叶全非十多年来为叶雪衣的心疾翻遍古籍,关于剑心了解的比寻常人多得多。神剑剑灵在世间传闻中是永生不死的,但也有一种说法,说他们死后能化作剑主的心脏。和叶雪衣的临时剑心不同,神剑剑灵本身化作的心脏能保剑主一世平安,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如果施颂真能成为叶雪衣的剑心……可那纯钧剑灵绝不是好惹的。即便叶全非趁施颂真被封印了神剑之身时杀了她夺取神剑之心,暴怒的孟逢春挖地三尺拆了五境四海也会杀了叶雪衣。因此叶全非才会欲杀不杀,难以决断。

无论是听孟逢春的话还是以做父亲的私心杀剑灵取心,叶全非都不能放施颂真走。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过去。”

叶全非掣出长剑,渡劫的灵力威压从这个男人身上升起,蓬莱岛纵横剑气让施颂真微微皱眉:“东海的人?”

“换了失忆前的你来,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不是。”叶全非剑指施颂真,“那位大人没有高估我也没有低估你,只是事实如此。”

同境界的修者亦有差距。若是渡劫期的施颂真站在这里,叶全非在她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但被封印神剑之身又失去兵刃的十七岁芙蓉剑无法做到,何况她方才强行打破孟逢春的禁制,灵体在识海内受了不轻的伤。

因此叶全非如此有恃无恐,眼下他的修为状态无不胜过施颂真太多。

渡劫期东海剑修语气冷硬:“他愿意救我的女儿,所以我必须听他的,你得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只是化神的施颂真折下一枝桃花,单手指向叶全非:“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了?”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情绪起伏,“你认识这个名字?他是你什么人?”

既然姓施,多半是施颂真的亲人。谢扶舟想,他最好是。自重逢以来,除了婚宴上的那一次,谢扶舟尚且不能引起施颂真几分动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施苏沅又何德何能?

“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是我侄女,”施颂真低声道,“但我希望这是那个意外。”

即便曾经怨恨过,从来不曾回去寻找过,施颂真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血脉亲人能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一直活着,一直背负着亲手抛弃女儿的罪孽,施颂真才能安心。何况施颂真被抛弃的时候,施苏沅还没有出生,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年幼的孩子,应该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才对。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龙渊,孤身接下了刺杀湛卢剑主的悬赏?悬赏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罗罗鸟腹中?如果施苏沅当真能完成那份悬赏,她想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等等……悬赏!此处可是中州地界,难道她真的去刺杀辛世恭了?

施颂真矍然站起,紧盯着她的谢扶舟也随之起身。

“我要去趟天衍宗,”施颂真伸手挥灭篝火,语速很快,“你不用等我,剩下两个承诺我会照做,你把纯钧拿回来给——”

“我陪你一起去。”谢扶舟打断施颂真的话。

“你不是说你受了伤走不了?”施颂真不解,“我只是为你考虑,如果你随我一同去,少不得要卷进这场纷争。但此事和你无关,你只需要把剑还给我,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如果施苏沅没有死,只是受制于天衍宗之手,施颂真少不得要把她捞出来。可施苏沅身为接下刺杀辛世恭的刺客,天衍宗不会轻易放过她。施颂真此番前往,极有可能会和湛卢剑对上,何必拖上一只半死不活的重伤天妖?

“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好多了,”谢扶舟咳嗽几声,试图让自己气色看上去红润些,“天衍宗有神剑剑灵,施颂真,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吃亏。”

“他是不死之身,我也是,有什么好吃亏的。”施颂真摇头,“以你现在的状态,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湛卢剑灵抓住了你,以你为质,我又该如何?”

谢扶舟眼眸微亮:“你在乎——”

“既然你现在好多了,就回去帮我拿剑吧。”施颂真弯了弯眼睫,“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完成剩下来的两个约定。等我处置完这边事务,自会去天山找你。希望那时候我能看到纯钧。”

“谢扶舟,不要让我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死之身吧?”施颂真有些困惑,“你觉得你能杀了我?”

“我确实杀不了剑灵,但你也未必会杀我。”淳于意说,“忘了吗?我现在是天妖。只要杀死世间所有天妖,我就能飞升。而世间天妖除了我,就只剩谢扶舟。”

“你杀了我,谢扶舟就能飞升到上界。可他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淳于意语转柔和,带了几分诱哄的语气,“他那样卑鄙的人,在你死后不仅将纯钧赠与旁人,还娶了叶雪衣。如果你那天没有真的出现,他可是真要和叶雪衣成夫妻了。”

“即便如此,你也要杀了我,白送他一场飞升的机缘吗?”

第 49 章 斩龙(十)

“谢扶舟不值得我这么做?”施颂真甩去剑上鲜血,“你错了,我杀你不是为了谢扶舟,而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没什么值得不值得,只看我想不想。”

她是不知道世间天妖几何,如今又剩下几个。谢扶舟能飞升也好,不飞升也罢,无论杀死淳于意会带来什么后果,施颂真都会去做。因为这是她对沈雁归的承诺。

答应过的事情,施颂真总会做到。

“你疯了?”神剑山,黑石广场。

无数插在广场中的断剑忽然齐齐嗡鸣,一身霜雪旧衣的青年涉过业火,斗笠下烟灰的眼瞳倒映着业火的赤红。青年所过之处业火骤然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他踩上黑石台阶的那一刻,广场内原本羸弱的火苗骤然大盛。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孩童的声音从石柱顶端响起。孟逢春抬头看去,龙渊剑灵站在龙渊石柱上,俯视这位偏要逆天而行的兄弟。

黑石广场的尽头,最后一位神剑剑灵自长眠中短暂苏醒。青年女子睁开金色瞳孔,确定没有外侵者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昔日的纯钧剑灵摘下斗笠:“她提前离开了神剑山,你没有告诉我。”

“我又不欠你的,为什么要通知你。”龙渊剑灵嗤笑一声,“她想借我的力量从这出去的时候我没理她,已经算是帮了你大忙。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现在还跑来怪我?”

“可她还是出去了。”“其他地方或许需要数量庞大的鬼修才会引起幽冥注意,唯有那扇门只需一丝鬼气便可牵动打开,因为它本就存在,那是幽冥肉身的嘴,它就在东陆境内。”叶全非娓娓道来,“并非在下杞人忧天,只是早有前例,不得不提前预防。”

施颂真神情松动:“原来如此,看来这扇门是在你们蓬莱岛了。”

叶全非笑笑,不置可否,转头与小厮附耳片刻。不多时有奶娘抱着襁褓从后面出来,送至芙蓉剑面前。施颂真探头去看,是个满脸青紫的女婴。

她一瞬间恍然,想起先前沈雁归写信来时提到蓬莱多了个先天心疾的少岛主,必定就是这孩子了。只怕叶全非求救信寄到天山,鬼修之事不过是个幌子。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我并非痴心妄想从施道友那里求得神剑,不过是暂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叶全非一掀衣袍跪下,“待小女借剑灵之力修得剑心,蓬莱岛自会将纯钧完璧归赵。”

施颂真坐着不动,坦然受了这礼:“我很好奇,叶岛主为什么会向我求助?神剑之主并非只有我一人,往近了说东陆就有承影剑。岛主没那个胆量去求承影剑主,却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她微微笑起来:“想来叶岛主也知道,剑就是剑修的命,片刻离不得身,即便是和蓬莱岛有旧的夷安剑宗也绝不可能将神剑外借。蓬莱随便用一封信把我从天山骗来,莫非是我平时脾气太好给了叶岛主什么错觉?”

被点出别有用心的叶全非慌忙解释:“不敢。鬼道之门确有其事,在下怎敢撒谎。施道友不愿借剑,蓬莱岛也不敢勉强,还请施道友在此小住几日,到时便知端地。”

此乃谎言。唯一一扇永恒存在的鬼道之门确实在东陆不假,却不是蓬莱岛。东海鬼修之乱远未发展到叶全非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写信骗施颂真来东海,不是为求芙蓉剑助他剿灭东海鬼修,而是因为在医修间听到了某种传闻。

芙蓉剑施颂真在修得纯钧剑心前,心脏也是残缺的。

施颂真十六岁时误中尸毒着了蔺虞南的道,以致孟逢春不得不散去剑灵之体化作剑心。纯钧剑灵灰飞烟灭后,施颂真寻找蔺虞南下落的同时开始学习用毒解毒之法。教她毒术的医修为施颂真诊脉时惊讶发觉,芙蓉剑原身心脏早已为外力毁去不复存在。少女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剑心并非参悟剑道修炼而成,而是纯钧神力凝结。

凭什么同样失去心脏的施颂真就能靠神剑重获新生,他的女儿叶雪衣却不能?内心忧闷的叶全非半夜月下踱步,一边担心牵挂女儿,一边忧虑如何找到大量鬼修向施颂真证明他未曾撒谎。

纯钧剑主最恨欺骗。

“叶岛主?”

温和男声自背后响起,叶全非猛然回身。陌生青年隐在院门阴影里,叶全非乍然看去,还以为是半夜撞鬼。

“你是什么人?怎敢混进我蓬莱岛?”

磅礴灵力向对方碾压过去,青年一动不动,叶全非只觉灵识撞上了什么异常锋锐的东西,浩荡灵力宛若河水,被河床中央礁石从容切开,一瞬间叶全非错觉灵魂都将要被对方的剑气割裂!

青年往前一步迈出阴影,露出满头披散白发。院中月光银白青年眼瞳也银白,清隽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叶岛主如果真心实意想救令爱,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叶全非戒备地盯着对方:“什么交易?”砰地一声响,原本就破了个窟窿的墙壁更是雪上加霜,砖石乱飞。

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大廊柱凭空飞来,直取施颂真的后心。

施颂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机,回身以灵力为刃,将百斤重的柱子斩成碎块。

木屑飞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滚滚尘灰中冲出,落地站稳,却是个穿着鹅黄短袄、橙红间色灯笼胡裤的少女。

她拖着两条自然卷且蓬松的麻花辫,面容稚嫩稍显婴儿肥,看年纪,好似人族的十四五岁,却偏有一身与她身形不符的蛮力。

只是这个怪力少女此时一身脏污,满眼呆然,头发乱糟糟翘起两缕,脸上尘土抹得宛如花猫般,衣服亦是划破了数道血口,仿佛与人殊死搏斗后又长途颠簸而来。

少女腰间挂着一只装有玄涧灵水的小葫芦。

施颂真认得,那是她送给小徒弟的拜师礼。

“白妙……”

施颂真轻念小徒儿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

数年未见,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修为也霸道了不少。

施颂真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相处不多的便宜小徒弟,白妙已先一步开口。

“夜弥天呢?”

小姑娘显然认不出施颂真的假脸,语气带着迟钝的绵软。

施颂真答道:“死了。”

“你杀的?”

“我杀的。”

白妙抿唇,目光下移,而后顿住。

她的视线落在施颂真腰间那枚象征“仙都少主”的紫玉令牌上,一双人畜无害的猫儿眼突然变得凌寒无比,杀意顿现!

她抬手虚握,掌心瞬间出现了一柄灵力汇集而成的、巨大的半透明长刀,可劈山断石!

完了!

施颂真暗道“糟糕”。她这个小徒弟天生根骨极佳,吃得多招式也霸道,小小年纪已是仙都中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而自己炼化神女壤消耗了太多精力,且元神刚与神女壤融合,正是虚弱之时,恐挡不住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看向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挑了个看戏的最佳角度,微阖双目不睬她,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

好罢,方才那一吻算是彻底得罪了神主大人,这根大腿是靠不住了。

施颂真有些头疼。

解决一个夜弥天,又来一个白妙,今日是捅了徒弟窝吗?

“你帮我杀了施颂真,我给你女儿一颗剑心。”

叶全非悚然:“你开什么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青年宽容地笑,“我知道你怕她,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你如果答应,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需一步步按我说的做,不会有半点危险。”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令爱没有多少时间了。”青年弯起眼睛。他笑起来很好看,宛若春风化雨,一瞬间能消除人的疑心。

“如果你真的想救她,最好不要犹豫太久。”

声音如同砂砾,被风裹挟着远去。叶全非眼睁睁看着对方身影淡去,匆忙追上前:“你到底是谁?我要去哪里找你?”

“我就在施颂真身边,随时看着你。”

青年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风过竹林的声音。叶全非愣在原地,方才一切过于缥缈不定,朦胧宛若梦境。

“是啊,顶着业火反复焚身的痛苦也要离开这里。”孩童诡谲地笑起来,“我猜她这么拼死往外跑,不是为了去找你吧。”

孟逢春眼角微微绷紧一瞬,很快又放松。他不再理会龙渊剑灵拙劣的挑衅,缓步走到一根石柱前。那是纯钧神剑诞生的地方,如今里面空空荡荡,白发青年的手轻易穿过了它。

沉睡的石柱被唤醒,对面前似曾相识的孩子发出疑问的轰鸣。

“你想召回纯钧?”龙渊剑灵看稀奇地吹声口哨,“你把本体搞丢了?”

孟逢春回答温和而冷漠:“那已经不是我的本体了。”

神剑剑灵无需石柱也能召回神剑,然而孟逢春在斩断神剑因果后失去了和本体间的联系,无法轻易做到这一点。点点银光自孟逢春指尖倾落,飞快在石柱上勾勒出神剑线条轮廓。孕育神剑的石柱感知到纯钧剑灵发生了某种本质变化,不安地呼唤失落在外的孩子立即归来。

孟逢春从灵兽袋中拎出白狐,随手将它扔进去,奄奄一息的天狐仿佛在经受某种惊人的痛苦,整只狐狸在石柱中扭曲成一团。当纯钧剑回归石柱的那一刻,天妖的心脏会被神剑牢牢贯穿在石柱上。神剑回归神位的力量足以斩断一切因果,包括那份该死的替身契约。

这就是孟逢春为谢扶舟选定的最后结局。

黑石广场外的业火传来异样动静,是纯钧回来了吗?孟逢春漫不经心回头,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安之若素的眼瞳骤然一片空白。浑身焦炭的人族蹒跚走在业火中,每一次举步都会有血从漆黑的胳膊上流下来,没等落到地上便被高温烤至虚无。

对方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但孟逢春知道那是施颂真。失去前世修为的剑修无法劈山裂海,自然无法分开业火结界,只能靠肉身硬抗。上一次施颂真能成功离开神剑山,是因为她的灵魂得到神剑不死因果,被业火灼烧也能恢复如初。可如今浮川弱水赋予她的身体只是脆弱的血肉之躯,被业火焚烧后再也无法痊愈,只化作碎裂的飞灰湮灭开去。

天衍宗山门半夜为人扣响,轮值弟子打着哈欠开门,一时间睡意全无,呆呆站在原地。门外站着一位眼眸深红的少女,眉眼如画,笑容如同春风化雨,一瞬间柔和了少女过分锋锐的眉眼,显得温吞无害。

来人看上去和轮值弟子一般年纪,却多一份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淡定,仿佛根本没把中州第一宗门放在眼里。她放下扣门的手:“不知贵宗宗主近日可在宗门内?”

“您是?”弟子咽一口唾沫,下意识用了敬称。

“施颂真,来找故人叙旧。”姑娘笑起来,“可别再问我是哪个施颂真,这些日子我被问烦了。”

和清幽的夷安宗不同,天衍宗门装潢极尽富丽壮观,照明的灯笼是夜明珠,脚下踩的石子路铺着蕴含灵气的文玉,乍见之下叫初次登门之人心生敬畏。施颂真却认为这种地方最容易招贼。

她随轮值弟子步入堂中,迎接她的不是湛卢剑主辛世恭,恰恰是熟人陈复行。数日不见,陈复行神情比新石城那天见面时飞扬许多,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怎么是你?”施颂真皱皱鼻子,“你师父呢?”

“师父这几日有所感悟,正在闭关,谁也不见。”陈复行示意施颂真坐下,“倒是施前辈昨日不是刚在南国都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怎么晚上又跑来中州?我们天衍宗可禁不起你折腾。”

“只是路过而已。夜里途经此地,忽然想起和湛卢剑主久疏问候。如今我莫名其妙成了剑灵,还有许多事情不太清楚,想请教湛卢剑灵一二。”

“那可是来得不巧了。唐前辈向来和我师父形影不离,此番和剑主一起闭关,怕是没机会和施前辈相见。”陈复行命人奉上茶水,“施前辈既已救出夷安宗主,何不直接去问承影剑,偏偏要绕上这么大个圈子?说得这般轻巧,我可不信。”

“巧了,我也不信。”施颂真一挑长眉,“前些日子我去找沈雁归,她徒弟告诉我承影剑主闭关了,真相你我都知道。如今你又说你师父在闭关,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修为到了湛卢剑主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闭关的必要了。他已经达到了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突破,唯有飞升。然而飞升又岂是闭关就能实现的?因此施颂真不信。

“师父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也只有这样下传的份。”陈复行笑容微僵,“施前辈应该也知道,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吧。”

施颂真无辜耸肩:“既然你没有为我引见你师父的权利,看在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总该给我安排间房吧?刚和淳于意打了一架,现在我有些累了,正好来讨张床来睡。”

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修为圆满即将飞升的状态,倒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施颂真想,难道是谢扶舟飞升时不敌太阿剑灵,最终破境失败?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扶舟猜到施颂真在想什么,脸上难得涌上些怒容,很快又褪去:“辜廿一没有拿走纯钧剑,即便你找到鱼肠剑主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在我这里。”

第 50 章 剑骨(一)

片刻前,被太阿剑灵缠住难以脱身的谢扶舟,心脏忽然重重狂跳起来!

原本抗拒谢扶舟的大地忽然接纳了他,山川灵气源源不断地向他汇聚而来,满溢的力量充盈着九尾天狐身躯的每一处,饱满地抚平每一处谢扶舟未愈的创伤。

太阿剑灵被灵气推着被迫向一旁退去,眼睁睁看着谢扶舟为灵气包裹,如同一只即将破茧的蚕蛹。“蚕蛹”内,九尾天狐气势越来越强盛,渐渐有突破最后一层束缚的趋势。

“淳于意死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太阿剑灵看上去有些欣羡的忧伤:“真好啊。”

每次看见纯钧剑的时候,施颂真总会想起孟逢春。正如谢扶舟疑惑的那样,施颂真时常感觉孟逢春还没有死,他就在她身边,就在她心里。每次施颂真成功帮助别人解决了困难,她总能听见孟逢春的声音。记忆里的青年还穿着他那身霜雪旧衣,笑起来的时候宛若春风拂过山林,空留一点松枝摇晃的余音。

她躺在檐下晒太阳的时候,孟逢春就坐在榻旁,拿蒲扇给她扇风。她在天山脚下村镇逛街时,孟逢春作势要将路边小贩叫卖的斗笠扣在她头上,嘴角勾起浅淡笑意。施颂真坐在熟食店里等她的猪肘子,顺便观察着其他人类。街上百姓熙来攘往,急着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去谋他们的生计。没有人往施颂真的方向多看一眼,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银白眼眸的孟逢春倚在门边,向施颂真眨了眨眼。

因为孟逢春送给她一条命,于是施颂真的人生从此往后,到处都是孟逢春的身影。即便随着时间流逝,孟逢春对她的影响逐渐淡去,施颂真想起孟逢春的次数逐渐减少。她仍旧有着那种幻觉:兄长就在她周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谢扶舟在她心里,逐渐变得和孟逢春一样重要。施颂真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离家出走被谢扶舟带回天山的某日午后,谢扶舟不知为何又和她闹了脾气,故意把饭烧糊了,锅巴倒比铁锅还硬。芙蓉剑不得不下山买了两只松木烤兔,一只果木烤鸭。她截了半只烤鸭和两条兔腿给谢扶舟,剩下的全部自己吃了。

在回天山的路上,她又看见了孟逢春。暌违数年的青年不快不慢走在施颂真前面,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分足印。

天山的风刮起地上黏连的雪粒,吹起青年霜雪般洁白的衣角。他的背影那么轻薄,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施颂真忽然发疯地追了上去!

她知道那只是幻觉,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她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个幻影,然而她想这么做,于是她就追上去了。天山上风势渐紧,吹迷了施颂真的双眼。芙蓉剑鞋履被雪水浸满,脚步逐渐沉重。

待转过山坡,青年背影倏忽不见。施颂真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施姐姐?施姐姐?”

重新煮好饭的小狐狸谢扶舟察觉到外间施颂真紊乱的气息,急忙忙冲出秘境,便看见山坡旁失魂落魄的施颂真。他叫了几声,眼看施颂真毫无反应,声音下意识大了些。

“施颂真!”在蓬莱岛上的几日,芙蓉剑精神不太好。不知为何,她总有些莫名心惊肉跳。有时施颂真一阵恍惚,惊醒时已经掣出纯钧似要自刎,而她完全没有拔剑前的记忆。

从前吃过鬼修夺舍的苦,施颂真立刻检查了自己的肉身识海,一切干干净净,经脉内除了芙蓉剑修炼来的灵力外只有纯钧剑的神力残留,没有半点外力入侵的痕迹。

是她大惊小怪了吗?施颂真不相信。以她如今的修为,肉身怎么还会脆弱得像个凡人,动不动就头晕?

此刻她再次从那种古怪的眩晕感中醒来,睁眼看见跪在地下的叶全非仰头,脸部肌肉被狂喜扭曲得狰狞,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

“如果大人真的能实现承诺,我愿以整座蓬莱岛作为报酬,奉养大人终生!“

“叶岛主?”施颂真困惑,“你在说什么?”

她要蓬莱岛的奉养做什么?方才他们在聊这么深刻的话题吗?

狂喜冻结在叶全非脸上,蓬莱岛主僵硬地收敛笑容,干巴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方才是说,如果施道友能助我蓬莱岛结束鬼修之乱,施道友便是我叶全非的朋友。如若不弃,施道友可以留在东海,蓬莱岛的大门永远向阁下敞开。”

“这倒不必了,我总是要回北境的。”施颂真想起天山看家的谢扶舟,眼睛不自觉弯起来,“分内之事,叶岛主不必挂怀。”

叶全非所言非虚,蓬莱岛周遭确实有许多鬼修。随着时间推移,鬼气的存在逐渐发展到令人无法忽视,已然惊动东陆上众多宗门,派了各自弟子前来助阵。施颂真初来东海时,所见鬼修寥寥无几。不过短短数日,森然死气已经罩住了整座蓬莱岛的山林河川。若有若无的黑气缠绕在林间枝头,被撕裂的灵魂在风里哀哀恸哭。

有鬼修藏匿在蓬莱岛周边大肆杀人收集灵魂,施颂真十分确定。她对前几日对叶全非的怀疑感到抱歉,又因始终找不出罪魁祸首焦躁不安。什么修为的鬼修能藏到自己都找不到?必然也是同为渡劫期的鬼修。可这五境四海内,能修到渡劫的鬼修能有几个?

会是蔺虞南吗?那个暗算自己间接导致逢春离开的蔺虞南。

“叶岛主在蓬莱岛上生活这么多年,可知这岛上哪里最能藏人?”施颂真不打算拖延下去,“若是蓬莱岛上毫无线索,我今日把整个东海翻过来找一遍,不信找不着那罪魁祸首。”

“施道友很着急?”施颂真睁眼时,神女壤已经炼化出新躯壳,并与她的元神成功融合。

万象阁中一片狼藉,木板纸张杂乱堆积,简直似飓风过境。墙壁破开硕大一个洞,熹微的晨光投射进来,宛如薄薄一层冷霜。

施颂真转去内间,寻来珍藏在阁中的一套干净的仙裙换上,穿戴齐整,方坐在水镜面前审视自己的新身躯。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面容如明珠璀璨,秾丽而不妖冶,与她先前被扎成筛子的原身长得一般无二。

看来炼化的神女壤会因人而异,量身制定肉躯。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施颂真飞速拉开衣襟,低头去确认心口的印记。

四瓣花灼灼红艳,宛如软雪上的一点落红。

果然,即便她换了上古神器炼化的身躯,情花咒印也依然存在,只不过五瓣花转为了四瓣。

施颂真蹙眉,抬指灌输灵力,泄愤般去搓心口的印记,仿佛如此就能将那那碍事的情花咒消磨干净。

搓了半天,她挫败地抬头,忽见水镜里映出一道阴恻恻的身影。

施颂真“啊”地一颤,猛然回头,只见玄溟神主正倚站在漆柱的阴影中,无甚表情地看着她欲盖弥彰捂着胸口的手。

他竟然还在?!

施颂真手一抖,松散的衣襟如花瓣垂谢臂弯,露出一片纤白的肩颈,肌肤如灯下暖玉,细腻若雪。

“……”好吧,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以后便跟着本少主,我吃你就吃,我睡你便睡。”

施颂真吹了吹散落的鬓发,叉着腰下达命令,“我让你活下去就要活下去,听见没?”

自那以后,人们发现仙都少主的身边多了个缠着绷带的黑衣少年,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着。

施颂真偷溜出去玩,不许他跟着,他便在门口阶前站一宿,直至天光大亮,肩上被雾气晨露打湿。施颂真打着哈欠溜回来时,他连姿势也没变,依旧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半句怨言。

他虽长成少年的模样,心智却与新生孩童无异,没有记忆也不知来处,什么都要从头学。

所以,他致力于模仿施颂真的举动。

施颂真喜欢托着下颌思考,他便也学她托着下颌思考;施颂真歪头,他也跟着歪头;施颂真朝他笑,他便也生涩地提了提唇角,朝她露齿一笑。

有一次,他还学着施颂真蹦蹦跳跳走路,学着她爬墙偷溜,弄得施颂真哭笑不得,纠正了许久才将他的举止纠正过来。

施颂真毫不怀疑,即便她要他的血肉与筋骨,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剜下来送给她。

数月过去,他的身体发肤已经生长完全,唯有脸上还缠着几圈。

拆脸上的绷带前,他问施颂真:“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施颂真虽然也曾夸赞过他的背影好看,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多少期待。毕竟在鬼蜮里遭万鬼啃噬、由一颗诡异心脏长成的少年,能好看到哪里去?

不是青面獠牙、口吐黑气的恶煞长相,她就谢天谢地。

“我是六欲仙都的人,当然希望你生得好看些。”

她手指勾了勾少年垂下的绷带尾端,笑着戏言,“若是个俊美郎君,便做我的童养夫,如何?”

少年垂下眼睫不语。

施颂真怕他自卑,忙改口道:“其实,我比较看重内在美,容貌没那么重要啦。”

少年慢慢转动眼珠看她。

施颂真对上他那双幽潭般的黑眸,没由来一阵心虚。

少年抬手,绷带终于解落,蜿蜒垂地。

见到少年真容的那刻,施颂真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话,满脑子飘过去两个字:美人!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施颂真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襟合拢,视线在少年染血的衣袍上短暂停留,忍不住壮着胆子去看他的眼睛,试图确认什么。

时隔六十年,她不确定方才摘下面具的一瞬有无看错,是不是幻觉。

他……是谢扶舟吗?

“我想早些解决完鬼气回家,不然我道侣可能会生气。”

叶全非目光闪烁:“纯钧剑主也会害怕道侣生气?”

“害怕倒不至于,只是能少一事少一事。”施颂真心想你是不知道狐妖拧巴起来能有多无理取闹,“叶岛主若是始终找不到线索,我也不好在外待得太久。”

“不是在下推诿,蓬莱占地颇广,在下也不能对每寸土地都了如指掌。恕在下无能,一时竟然想不出。”叶全非歉然,“何况岛内有门规,有些地方即便是岛主也不能贸然进入,是蓬莱岛的禁地。”

想要惊动幽冥打开鬼道,必须收集大量的鬼魂聚齐死气。短短三日,蓬莱岛弟子西渡东陆收集了许多冤死的灵魂,但还远远不够。叶全非不得不另外设法,暗自命心腹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有足够把握打开那扇门之前,绝不能让施颂真发现埋骨之地。

“施道友不妨再静候数日。”叶全非劝道,“量那只鬼修再怎么猖狂,也越不过神剑剑主。”

蓬莱鬼修之乱,隔着东海的沈雁归也略有耳闻。只是她身为夷安剑宗宗主,不能如施颂真一般来去随心,非特殊情况都要坐镇宗门。区区鬼修之乱,一个神剑之主便已足够,实在不必来第二个。

若是沈雁归也在,即便那白发青年吹得再天花乱坠,叶全非也断然不敢在两个神剑之主眼皮底下动歪脑筋。

“是吗?”施颂真不等他说完,拂袖而去,“既然叶岛主想不出来,那我就自己一寸寸翻过去。有些地方对贵岛弟子是禁地,我可不是蓬莱岛人。”

施颂真回神,目光落在眼前眉清目朗的少年身上。因为刚刚在烧火,谢扶舟还穿着满是油斑的围裙,磨出细毛的布衣袖口沾着一点草木灰。不知不觉间,谢扶舟已经长得比施颂真还高了,如今他又站在坡上,施颂真得抬头看他。

风雪吹红了谢扶舟的面颊,他看上去神情焦急,施颂真却不明白他在急什么。

这次她还没有来得及哄过他吧?少女迟钝地想,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生气了?

还没等她想出答案,谢扶舟却已经明白了。身形挺拔如薄剑的少年叹口气,走过来抱住了施颂真的肩膀。

“又看见他了吗?”

施颂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谢扶舟手上力道忽然重了一点,很快又放轻。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早在我们相遇之初,孟逢春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是幻觉而已,不必在意。”

“我知道,”施颂真回答时带着淡淡鼻音,然而依旧固执,“他只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已,但还在我心里。”

谢扶舟吸了一口气,施颂真能感觉到他胸腔急速地升高一点,很快又平复下去。施颂真左右摇晃脑袋,在谢扶舟肩头蹭掉一点眼泪,将头埋进了谢扶舟的颈窝里。

“你在哭吗?施颂真。”

“我没有。”施颂真闷声闷气回答,“逢春说过,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哭确实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让心情变好。”谢扶舟收紧了抱住她的胳膊,“哭吧施姐姐,这次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刚才在烧火做饭,谢扶舟身上还残留着柴火烧焦的气味。施颂真几乎完全被这个怀抱包裹住,柴木的气息和白梅的香气混在一起,带着烟火气的温暖隔绝了怀抱外的风雪。施颂真贪恋地吸了一口,抬手抱住谢扶舟。

哭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施颂真早在遇到孟逢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很久以前她在东陆遇见了承影剑主沈雁归,说起昔年往事。沈雁归听完后说你不难过吗?不想哭吗?施颂真只是耸耸肩。如果哭可以把逢春带回给我,我愿意哭一千次一万次。

但是不能。所以施颂真也没有哭。

“爱是会违逆本能的,”谢扶舟转了一圈鸡肉,“能被时间和求生欲战胜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此了。”

“那你呢?”施颂真反问,“你不也是走出了过去,娶了叶雪衣吗?为什么你可以,雁归却不行?”

“这就是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施颂真。”谢扶舟说,“至少这一次,不要忽然动手,不要把我扔到一边,耐心听我把话说完。”

“我并没有爱上叶雪衣,之所以想要覆盖和你的婚契,是因为你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