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剑生芙蓉 夏逢青 21591 字 11天前

第 31 章 故人(四)

梦妖的幻术中,叶全非看见了亡妻。

困住蓬莱岛主的是美梦,在梦中,他的妻子并未死去。女儿叶雪衣也没有心疾,正大光明地得到了神剑认可。然而幻境的泡沫破碎,叶全非从虚幻的幸福中醒来,迎来的却是女儿苍白的脸。

婚宴上,新郎官谢扶舟和前来搅局的少女一并下落不明,就连叶雪衣的纯钧剑也不见踪影!

前来观礼的修士遍布五湖四海,许多都是五境中有名有姓的宗门行走。叶全非本就心中有鬼,见当事双方俱都不在,当即先声夺人指责天妖谢扶舟负心薄幸,竟于大婚之日弃叶雪衣不顾。

“老夫劳碌半生,只得这一个女儿,不是养来给他谢扶舟糟践的!”叶全非声若洪钟,一时新石城内百姓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既然今日舍了小女而去,就休怪老夫不记往日情分!从今日起,蓬莱岛人和天山狐妖一刀两断!”

话音刚落,叶全非拔剑出鞘,一剑斩落厅上桌角:“老夫若有半句口不应心,与此案同!”

在场修者有认得那招“剑生芙蓉”的旧人,默然不语。更多的宗门使者嘴上不说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好在他们乐意看原本要修秦晋之好的两家反目成仇,也不想当面触了蓬莱岛主的霉头,所以选择沉默。

蓬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说再看见那位辜负大小姐的天妖,一定要给他好看。有人提议要不要去闯天山护山剑阵,在谢扶舟回来前毁了天山秘境,给那只天妖一点颜色瞧瞧。

“不可!”

防备心极强的施颂真原本最是讨厌自来熟,不喜欢和这种人过多接触。然而迎上对方真诚渴求的目光后,纯钧剑主竟然也迟疑了片刻。

“你要借多少?”

沈雁归摊开手掌,向施颂真比出一个“五”。

“五十灵石?”

沈雁归摇头。

“五百?”

沈雁归再摇头。

施颂真拧眉:“五千?”

“是五万!”沈雁归一把抓住施颂真的手,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求你!”

被当成冤大头的施颂真:“……”

后来施颂真留在夷安剑宗时,曾经问沈雁归为什么知道她能掏出五万灵石。沈雁归说,当施颂真刚刚迈进酒楼中那一刻,承影剑灵便已经提醒过她,来人身怀纯钧气息。而施颂真看起来和神剑剑灵孟逢春相去甚远,那就只能是纯钧剑主了。

“神剑剑主怎么可能会缺灵石?”沈雁归说,“我料定在场之人只有你能帮我,果然是这样。”

除孟逢春遗产外一无所有的施颂真欲言又止。

凭借五万灵石,沈雁归买空了酒楼里所有库存的琼花玉露和广陵散,顺手带走了两种美酒的酒曲和酿造秘方。作为报酬,夷安宗主盛情挽留纯钧剑主留在城阳郡过年,芙蓉剑答应了。

几月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元宵。沈雁归用琼花玉露的酒曲酿一坛新酒,邀施颂真品尝。年少的芙蓉剑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后难免头晕眼花起来。她靠在沈雁归榻上小憩一会儿,再睁眼时身上盖一条薄被,房中已空无一人。

施颂真挣扎着爬起身,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山雾,晕开了云间皎洁的满月。她向楼外看去,只见沈雁归背对着她站在竹林下,昏黄的灯光透过山雾映入施颂真眼帘。

施颂真眯起眼睛。

这么晚了,沈雁归站在那里做什么?

不多时,屋外长廊传来脚步声,是离去的屋主去而复返。承影剑主提一盏灯笼,动作轻盈,以免惊醒屋内睡着的客人。

沈雁归刚推开房门,便迎上一双清明的棕褐眼眸。施颂真目光落在那盏破旧灯笼上,看清了灯笼上题写的字迹,是一首前人的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落款是“沈夷安雅属,庚卯年中秋徐元烛书于东陆城阳”。笔迹潇洒流畅,和已经泛黄的灯笼不甚相称。

“你醒了?”沈雁归吃一惊,脸上微微变色。

“醒好久了,”施颂真指了指窗外,“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就醒了,这是去竹林里埋酒了吗?”

沈雁归重新镇定下来,反手吹灭了灯笼,将其妥帖收起:“不错,不过这坛酒我要存上个百十来年,短期内你是喝不到了。”

灯笼颇为破旧,灯纸边缘已经磨得有些起毛。施颂真看着沈雁归收拾,漫不经心地想,原来沈雁归有个和宗门名字一样的家人?怎么以前不曾听她提过?

“光是新酒我就吃不消了,何况陈酿?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

她大喊一声,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从徐元烛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徐元烛刚一回头,便被沈雁归捏住脸颊。

被宗门事务纠缠得心浮气躁的沈雁归半跪在徐元烛身后,低头胡乱蹭了蹭他的颈窝。青年衣衫为雾气打湿,又被徐元烛蒸干,带着火焰的炽热气息。蹭着温暖干燥的衣料,沈雁归心情忽然又变得好起来。

“今日怎么这么晚?”徐元烛按住她乱动的手,“你们宗门的晚课有这么久吗?”

“你又不是我们宗门弟子,怎么知道我们晚课有多久?”沈雁归信誓旦旦,“大家都是这个时候回去,我可没有因为偷懒被罚留堂。”

徐元烛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沈雁归乌黑的长发,像是在哄一只顽皮的猫,手上力道比往日轻了两分。

“你有心事?”沈雁归抬头。施颂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饮露宫那张柔软宽阔的大床上,乌发铺满枕面,一手举起搁在头顶,仰面睡得正酣。

是的,她醒来了,看到自己在睡觉,这并不矛盾。

因为她半透明的元神已然离体,正晃悠悠飘在帐顶上,俯瞰她不拘一格的绝美睡姿。

施颂真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可仔细一瞧,她的身躯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显然还活着。此刻以旁观的视角近距离观摩她这具新身躯,多少有些惊悚怪异。

她朝身体里飞去,试图让元神归位。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元神就是无法与肉躯合二为一。

莫非是昨晚那颗抑情丹的药效太猛,又炸又晕的,将她折腾出离魂症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自己这具肉身刚炼化不久,本就需要时间慢慢融合元神。

对了,昨晚她不是和那群叛贼打到一半情花咒发作了吗?

昏迷之下如何回房的?

不可能是玄溟神主送她回来的吧?谢扶舟或有怜香惜玉的善心,可神主可没有。

正想着,殿门被人打开,谢扶舟踏着纤薄的晨光走了进来。

“神主?”

施颂真眼睛一亮,忙飘过去道,“你来得正好,快瞧瞧我这是怎么回事?”

可谢扶舟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穿过她的元神而去。

他行至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自顾自沏了杯茶,垂眸浅啜了一口。约莫嫌弃味道不佳,又将茶盏搁回小桌上,习惯性支肘撑着下颌。

从施颂真元神的角度,可惜清楚地看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眼睫,镀着晨曦的金光,格外好看。

还好元神没有心脏,情花咒对她的影响不似先前那般大。

“……神主?谢扶舟!”

施颂真的元神歪身坐在坐榻的另一边,倾身凑近,伸手在谢扶舟的眼前挥了挥。

谢扶舟有所感应似的抬眸,施颂真还未来得及欣喜,就见谢扶舟的目光穿过她,望向床上酣睡的倩影。

好吧,原来是在看那里……

不对,你小子在看哪里?!

谢扶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朝床榻行去,在她身躯旁站定。他单手撑在床沿,俯身打量着施颂真沉睡的身躯,皱了皱眉。

他终于发现不对了吗!

施颂真迫不及待地飘过去,却见谢扶舟勾起一抹坏性的笑,伸指捏住了她肉身的鼻子。

肉身呼吸不畅,轻轻蹙起眉头,连带着她的元神也紧绷起来。谢扶舟却像是得了乐趣似的,松开手低低笑出声。

施颂真的元神旁观着这一切,对他的幼稚行径感到无言且震惊。

莫不是谢扶舟飞升成神时不仅丢了记忆,还丢了脑子?

可惜,施颂真天生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礼尚往来,她骤然催动元神飘近,捏起自己元神的一缕发丝,在谢扶舟那张紧致俊俏的脸上挠了挠。

谢扶舟毫无反应。

施颂真又骤然飘近,再近,更近……最后几乎面对面贴上少年俊朗的面容。

两人的唇瓣仅有一线之隔,她清楚地看见谢扶舟眼睫抖了抖。

徐元烛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

“说没什么,就一定是有什么。”沈雁归不相信,“快说!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

她勒紧胳膊,是个十足的威慑。然而对方只是笑了笑。青年注视着远方群山,忽然问:“如果夷安遇到了一个必须要杀的人,但没有十全的把握,你会动手吗?”

沈雁归审慎地考虑半日:“你想杀谁?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只是假设而已。”徐元烛没想到她这么回答,一时间啼笑皆非,“如果你为了自己必须杀了他,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你还会动手吗?”

“你说得这么笼统,我听不懂,”沈雁归说,“不过如果你遇到危险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所以不要害怕。”

她安抚地拍了拍徐元烛的头,动作轻柔。

“害怕?”徐元烛重复一遍,“你觉得我会害怕?”

“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在犹豫?”沈雁归歪过脑袋,“既然一时间无法下定决心,那一定是有所忌惮吧。”

“但没有关系,”沈雁归说,“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所以不用害怕。”

那时二人尚未向彼此坦白身份。他们只是南国体修徐元烛和东陆剑修沈夷安。夷安剑宗极其反感南国人,尤其是南国皇室和龙渊刺客。沈雁归的师父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如果不想被龙渊刺客盯上,一定要离南国人远远的。

但对沈雁归而言,徐元烛和其他南国人不一样。

如果他真的遇到了危险,就告诉他我的身份吧。区区救命之恩,应该足以平息欺骗带来的怒火吧。

那时的沈雁归曾满怀期待地想。

变故发生于天妖暴动的那一夜。蛰伏在泰山内部的天妖受到天妖血脉刺激,自长眠中苏醒。两只天妖相遇,注定只能存活其一。

消息传来前,沈雁归被师父压在黎明堂中老老实实抄心法。白发苍苍的夷安老宗主站在门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被雾气晕开后,云间圆月如同长了毛一般,带着森然的凉意。

“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了?”

谢扶舟刚回到天山,还未来得及打开护山剑阵。只听一声风啸,谢扶舟敏锐偏过头去。窦关山的本命剑削去谢扶舟鬓旁的一缕头发,又回到窦关山手中。

西域剑修手持长剑,笔直指向谢扶舟。

“理由?”面容苍白的谢扶舟掀起眼皮,神情厌倦。

“难道不是应该你先给我们一个理由?今日你为什么要逃婚?”窦关山步步行来,“你当真觉得那个疯女人是施颂真?她已经死了!你要拿你和蓬莱岛的亲事怎么办?”

“不会有亲事了,”懒得解释的谢扶舟简短回答,“没有人要成亲。”

“什么?”

“婚契已经被斩断了,所以这桩亲事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谢扶舟打开十三剑阵,孤身没入剑气的汪洋。

“没有什么疯女人,她就是施颂真。”

第 32 章 故人(五)

二十三年前,北境,天山。

这是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夜,没有一丝光。施颂真和谢扶舟并排坐在天山山巅,等待着将要到来的日出。一人一狐坐在雪地里,如同两个雪人,头发都变作了白色。

等到有些犯困的谢扶舟打个激灵,浑身的积雪“扑簌簌”掉落在地。

那样子实在很像狗掉进河里后耸毛抖水,施颂真不由得笑一声。

原本还在犯困的谢扶舟瞬间清醒过来:“你笑什么?”

自从谢扶舟千里迢迢地将施颂真从三山镇带回北境后,二人关系得到了微妙的缓和。施颂真答应原谅谢扶舟之前的不告而别,但是她有条件。

她要谢扶舟陪她在雪地里等一次日出。

前世记忆重现眼前,施颂真忽然意识到,沈夷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沈雁归的亲人,恰恰正是沈雁归本人!

施颂真厌恶谎言,自己也不会说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此她根本没有想到,沈雁归会有使用假名的可能。她从前在夷安剑宗的时候,模糊知道沈雁归曾心有所属,最终爱而不得。然而施颂真并不清楚,那个舍沈雁归而去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但她现在知道了。蒸腾的水气在室内弥漫,温热的水流抚平少女的每一寸劳碌。打湿的额发黏在鬓角,施颂真半张脸埋在水下,颊上薄薄一层蒸出的嫣红。

之前她拒绝金合欢杀了孟逢春的提议,穆元青就此沉寂,再不肯出声和施颂真说一句话。以致施颂真虽然知道眼下一切并非真实,但对于如何出去这一点,依旧毫无头绪。

想要破解诅咒,必须要爱上一个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吗?屋外那只天山白狐,当真是她未来爱人的幻象吗?施颂真想,如果她能够控制自己的心就好了。如果爱和恨都可以假装,她今夜就能带着逢春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如果穆元青说谎了怎么办?如果爱上这只狐狸也无法离开怎么办?如果孟逢春也背叛了她怎么办?施颂真希望孟逢春是真的死而复生了,可又本能地对有所隐瞒的兄长感到畏惧。

她厌恶这种一团迷雾的感觉,连逢春都不能完全相信。

思绪杂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施颂真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进热水里。水下细密的纹路荡漾开来,摇碎水上盈盈烛光。

睡意上涌,施颂真合上眼,烛光透过眼皮照进她的梦里,是温暖的橙黄。

“你一定要杀死祝宣吗?”施颂真忽然问。饮露宫多的是琼楼玉宇。

施颂真另挑了间明亮雅致的暖阁做寝室,点缀神仙锦和灵虚纱,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柔软舒适的窝,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下榻先拧一把木鱼代磕,梆梆梆上缴功德,便开始一日的忙碌。

如今各司空缺职位已基本补上,当务之急是要拨乱反正,废除夜弥天暗中增设的各项苛捐杂税,各处租金商税下调至先前水准。

仙门百家的赋税制度由来已久。

随着八百年前最后一个人族皇朝覆灭,刀戈不止,裂土分疆,生民煎熬。

于是在长达百年的混战中,仙门百家拔地而起,取代皇朝划地而治,自立为王。其中昆仑仙宗巍峨矗立魁首,仙门百家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个人人以修仙为荣的时代,普通凡人跌落底层,成为了比蝼蚁更不堪的存在。

有灵气的山水地界全被各家仙门霸占,留下给百姓的都是无人问津的瘦土贫田。黎民百姓不仅要向仙门缴纳地税、田税、定期进贡,遇上妖魔肆虐,天灾频发,请仙门出山还要另交一笔庞大的辛苦费,甚至于各仙门世家强占土地建造劳民伤财的奢靡行宫,以供其下榻消遣。

仙门各家争夺灵脉,垄断术法灵器,小门派依附其下嗷嗷待哺,每年还要派遣大量弟子入昆仑仙宗、巫宗凤火族这样的仙门大家交流学习,而交流学习自然免不了上贡大笔的束脩灵石……

这些钱,都得从下层百姓的身上盘剥出来。

相比之下,六欲仙都便可称得上是唯一的净土。

万物平等,公正逍遥,是六欲仙都的底线。

施颂真今日穿的是一袭凝夜紫的大袖礼衣,头戴象征仙都少主身份的金花冠,半披的乌发流泻腰际,深色长裙曳地,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雅高贵。

待少府司的人领着文书退下,施颂真歪身倚坐,吩咐玄青道:“政令颁布后,着鉴目司盯紧各部。但凡有阳奉阴违、心术不正的,不必再留。”

玄青领命,随即又道:“天香司二位司使求见,少主可要召见?”

天香司多音修和合欢修,其司使是一对狐族姐弟。

姐姐长袖善舞,负责仙都内一应胭脂水粉、珠宝华服的经营与供应;弟弟风流妩媚,监管着仙都所有声娱歌舞之所。

因此,天香司是整个仙都六部俊男美女最多的地方,亦是油水最丰足的地方。

一窝青衣小婢模样的狸子精捧着各种华美精致的衣裙钗饰、胭脂水粉鱼贯而入,照镜子般分排两列,俱是一样的粉面桃腮,一样的绛唇妆靥,看起来可爱至极。

姐弟俩红唇含笑,俱是弯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拢袖盈盈跪拜道:“闻少主继位仙都,荡清奸邪,属下等感激涕零,无以为表。今略备薄礼,唯望少主笑纳!”

狐族一向圆滑,原是表忠心来了。

施颂真扫了眼狸子精们捧着的衣物,只见那些衣料仙锦流光,首饰珠玉璀璨,皆非凡品。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锦衣华服,施颂真也不例外。

如今仙门百家推崇素净装扮,力求仙气飘飘,一个个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回想她在昆仑仙宗的那几十年,每日见的是皑皑冰雪,住的是白玉楼阁,穿的是雪衣素袍,当真是寡淡至极。

她不会再为了迎合谁的喜好而刻意委屈自己,如今回到仙都,衣裳首饰自然是越鲜妍越好。

“你们有心了,东西留下吧。”

施颂真执卷,见姐弟俩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那狐族弟弟合拢折扇,拢袖再拜:“少主日理万机,身边不可无贴心之人侍候。故属下特择美侍数名,以供少主闲暇之余,聊以解颐。”

他轻轻抚掌,便有七、八名穿红着绿的男子一字排入,或清纯可人,或风姿绰约,俱是面若敷粉,眉如翠羽的俊俏少年郎。

这几人一个个媚骨天成,勾魂夺魄,其容色即便放在艳狐一族中亦是上乘。

暗香袭来,勾起情思无限。

回过神时,她已行至一名艳若桃李的红衣少年面前,垂眸一笑,以玉简挑起了他的下颌。

等等……

施颂真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谢扶舟转过头。“谢扶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叶雪衣冷笑,“我们之间婚约未解,你我二人仍是未婚夫妻。如今你却为了别人,再三再四对我避而不见,是否太过分了些?”

“婚约?”谢扶舟笑笑,“虽然我不在场,可也听过一点风声。叶岛主当日发怒,将你带回蓬莱岛,说如果再把你嫁给我,他宁可去死。如今你是不顾你爹生死誓言,也要保留你我二人的婚约?”

“不要忘了叶雪衣,你我二人当日约定,你帮我斩断婚契,我等你修炼出剑心后收回纯钧,一切只是交易。当时你说你不要真正做夫妻,只是挂个名而已。论情论理,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何如今又要步步紧逼?”

叶雪衣怔住。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只是权宜之计。她看得出来,谢扶舟并没有那么看重纯钧剑,即便叶雪衣不主动提出这个交易,谢扶舟也未必会将纯钧剑收回。

但她需要一个靠近谢扶舟的理由,一个可以成为交易的借口。

人是会变得贪心的。年少时远远望着天妖的叶雪衣,觉得能和谢扶舟定下婚约已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但站在谢扶舟身边后,她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再继续靠近,就此而止吗?

想得到他的目光,想得到他的爱情,想得到他的心。明知在逾越约定的界限却无法停止,只能看着对方一步步远离。

话音刚落,谢扶舟见叶雪衣眼睛红了一圈,意识到方才言语有指责对方不孝的意思。叶雪衣到底是个不满二十的小辈,说得太绝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看在她曾经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份上,谢扶舟柔和一点语气:“如今颂真回来,纯钧剑也该物归原主。至于你的病,颂真或许会愿意助你修炼出剑心。”

赤霄剑灵的全力引导,当然比一柄没有剑灵的纯钧剑有用得多。谢扶舟不确定如今施颂真对他的爱还残留几分,却能确定施颂真绝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施颂真不会回来了。”叶雪衣说出这句话时居然有几分快意,“放弃吧,不要再等下去了。”

天妖竖瞳中灼然金光一闪:“你说什么?”

不远处隐隐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施颂真精神一振!她甩开谢扶舟,独自向洞窟深处游去。随着她不断深入,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渐渐浓郁。

穿过最后一道石门,施颂真眼前忽然亮起来。幽蓝的光充盈在石窟中,照亮了盘踞其中的庞大烛龙。被赤霄剑芒重创头颅的烛龙将身体缠绕在洞穴中的石柱上,合目栖息。

它的呼吸极为微弱,仿佛随时可能死去。施颂真停在烛龙身前,目光落在烛龙额头剑伤上。起先施颂真曾想过直接杀了对方,剖开龙腹救出沈雁归。但如果祝宣就是施颂真想的那个徐元烛,那位沈雁归的昔日爱人,一切又另当别论。

沈雁归当真是因为被天妖吞入腹中,所以无法回到东陆?赤霄剑灵不明白。以她所见,沈雁归既然没有和承影剑分离,便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离开龙渊。失去神智的天妖,绝非全盛期承影剑主的对手。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难道是沈雁归自己想要留下来,永远和天妖烛龙在一起?

施颂真不太了解沈雁归的那一段过往,不好贸然插手故友的私事。她向前走去,眼看距离烛龙头部仅三丈之遥。从后面赶来的谢扶舟纵身,伸手探向赤霄剑灵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继续向前。

施颂真猛然回头,反手擒住天狐的爪子!

“方才多谢你,在上面为我挡住了烛龙的攻击。”施颂真抬头,“但我本来就没想抵抗,所以你其实是碍了我的事。”

“看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方才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施颂真握紧了谢扶舟的手腕,“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面前,别怪我不顾昔日情分。”

“我碍了你的事?”谢扶舟问,“你难道想进他的肚子里,去找你要救的人?什么人对你这么重要?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是剑灵,剑灵是不会死的。”施颂真说,“现在,让开!”

谢扶舟当然知道神剑不朽,然而施颂真前世为人,如今又虚弱非常。谢扶舟疑心有人对施颂真的灵体动了手脚,担心施颂真不能算是真正的神剑剑灵,难免有些耽前虑后。

天妖吞噬万物,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能够饮尽江海。即便施颂真是不死之身,被烛龙吞进肚里后,也未必不会吃上半分苦头。谢扶舟想,能让施颂真这般挂在心上,又能在天妖腹中活下来的存在,怎么也不会超过三个人吧。

“你想救沈雁归?”谢扶舟见施颂真眼角微微一抽,知道他猜对了,“如果你真的想救她,就更不应该进去。”

“为什么?”

短短数息之中,连续不断的“轰轰”声接连响起,护岛结界于空气中浮现,灵力流转的速度一瞬间变快。构筑结界的阵法被激活,巨量的灵石在不断的攻击中蒸发成虚无。叶全非定睛看去,能隐约看见天际变幻的光影,和随着剑影凶猛扑来的滔天海浪!

这种能够直接影响到山川存在的力量,和当初叶全非亲眼目睹芙蓉剑的移山倒海一模一样……不会错的!虽然叶全非无法确定敌人的身份,但对方的修为一定超越了寻常化神境界!

最后一剑“轰隆”,护岛结界应声而碎!飞溅的结界碎片如同破碎的光点,纷纷扬扬坠落下来,还没落到地上便统统成了虚无。

整座蓬莱岛弟子都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抬起了头。

叶全非只见天边红光一闪,手提长剑的施颂真已经到了他身前。赤红双眸的少女站在虚空之中,神情是克制的礼貌。

明明神态气息相去甚远,叶全非一晃眼却看见了,那位烟灰色眼眸的“少女”。刻意被遗忘的往事如海潮般扑面而来,几乎将叶全非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你!”

第 33 章 故人(六)

叶全非还记得那个人,那个占据了芙蓉剑身躯的“人”。

“她”的眼眸是烟灰色的,比起施颂真的温吞迟钝多几分冷漠。“她”似乎总是在笑,但叶全非每次定睛细看,那双眼眸里都毫无笑意,反而带着尖锐冰冷的凉气和杀意。

当叶全非成功将纯钧剑从天山带回时,“施颂真”抚摸着银白的神剑剑锋,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就这么把剑给你了?没有一点犹豫过?”

“我照着尊驾教我的说了,”叶全非小心回答,“他果然没有杀我。”

“他当然不会杀你。因为蓬莱岛是施颂真豁出性命救下来的地方。如果他杀了你,那么施颂真最后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施颂真”弹一指剑锋,轻轻笑起来,“天妖竟然也能被感情拖累至此。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稀奇的事。”

一旁满脸青紫的婴儿忽然醒来,在襁褓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叶全非整个心都揪起来,急忙将爱女抱起来小声安抚。“施颂真”居高临下看着叶全非怀中的孩童,那双漠然的眼睛无波也无澜。

“作为你帮助我打开鬼道的回报,我会给你女儿一颗心脏。要怎么用,能用多久,只看她自己。”

“夷安城中,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夷安宗主沉声,“我听说和你一起出去玩的这位朋友有南国口音?”

“他确实是南国人,”沈雁归抿嘴,“不过他很好,他——”

话犹未了,忽然有弟子从院外冲来,在门外“噗通”跪下:“宗主,泰山传来天地异动,似乎是天妖苏醒了!”

堂中沈雁归蓦然站起,狼毫笔滚落在纸上,压出层叠印记:“天妖?”

天妖向来行事隐秘,从不轻现人前。一旦他们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世间,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已经足够强大,因此不再畏惧被旁人暗杀。

“不是普通的天地异动!”弟子伏于地下,“烧起了好大的火!不仅无法被水浇灭,一旦黏在身上便怎么都甩不开。整座山都被点燃了!我们紧急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但火势再继续蔓延下去,早晚会烧掉整个泰山郡!”

“师父,我去帮忙!”沈雁归当机立断,便要向外奔出。有承影剑灵相护的她,即便是面对天妖,沈雁归也能有自保之力。

“站住!”夷安宗主喝道。“回天山吧,施颂真。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是谁在说话?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昏沉中施颂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却比现在的她沉稳许多。

“你整天劈柴也怪麻烦的。不如我在后院开辟出一方温泉,也省了你日日烧水的麻烦。”

“说得好听,还不是出去一趟看上了人家城主的温泉?”少年冷笑,“你知道这山上哪里有泉眼?温泉井打多深合适?怎么将地下的水引入池中才不至于泉水太冷或太烫?”

“施颂真,你该不会以为拿着你那柄纯钧在地上划划就会有温泉了吧?”

即便是在梦里,还没听完少年的问题,施颂真已经开始头大。她素来懒惰,不爱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花费精力时间,当下悻悻:“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少年皱起他好看的眉毛:“说要的是你,说不要的也是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了。”施颂真摇头,说得斩钉截铁。

话说得坚决,施颂真其实是有些怄气的。她本是一番好意,想减轻对方每日劈柴的负担,然而少年并不领情,话里话外都带着嘲讽的意思,像是指责她想一出是一出。后面连续五六日,施颂真总是目不斜视地路过热气腾腾的木桶,下山去新石城的客栈吃饭沐浴,坚决不用一点少年烧的热水,吃一口他做的饭菜。

六天里,二人一句话也没有交流过。直到第七天,顶着两只狐狸耳朵的少年拦住了施颂真的去路。

“干什么?”施颂真目光转向一边,不看对方的脸。

芙蓉剑只会和人动手,不擅长口舌相争,何况面对千伶百俐的狐妖,施颂真嘴上绝对讨不了好。这六日二人也并未吵架,只是施颂真单方面冷战而已。

“你下山做什么?”

“去山下买猪蹄子,”施颂真伸手要将狐妖推到一边去,“你挡着门了。”

真要继续冷战下去,施颂真大可直接从院墙上飞出去,不一定非要走正门。然而这种做法未免落了下乘,有点像是被逼到落荒而逃,施颂真不喜欢被胁迫的感觉。

“啪”,狐妖抓住她的手腕。施颂真惊讶抬眼,狐妖难得强硬,攥着她的手腕便往屋里拖。施颂真被拽得踉跄几步,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少年拖到后院。

游廊曲折,隐隐有水气自假山石后蒸腾而起。盘绕在山石上的仙草藤蔓苍劲虬曲,结出的果实青翠欲滴,又独有一股淡淡草木香气,沁人心脾。

“你干什么?”施颂真难得被激出几分真火气,抱住游廊的柱子不肯往前,“你直说你要做什么就是了,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少年修为不高,施颂真较起真来哪里拉得动。狐妖拽了几次无果,脸上表情不变,头上的耳朵却耷拉下来。梦里旁观的“施颂真”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更”?

“你不是想要温泉吗?”少年声音冷淡。

“你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吗?”施颂真硬邦邦顶回去。

狐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怒瞪那双金色竖瞳半日,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

少年叹口气,松开施颂真的手腕,轻轻握住她的手。施颂真被他牵着绕过游廊,才发现假山后的院墙向后退了九丈,凭空多出一块温泉池来。池上雾气蒸腾,偶尔有白梅花瓣凋零,落在温泉池水上。

温泉周边和底部所用石头被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又雕刻上细密花纹,这样入浴者既不会在沐浴时划伤脚掌,也不会因为石面过于光滑跌倒。

施颂真怔在原地:“是什么时候……”

六天内在天山秘境内建造出一弯温泉池,听上去不算什么。可施颂真竟然半分没有察觉,这才是问题所在。

“在你下山吃饭的时候,”身后少年语气幽幽,“客栈烧的水洗起来舒服吗?”

施颂真半跪在温泉池畔,提起衣袖试了试水温,和她平日泡澡的温度仿佛。她微微皱眉:“你不会嫌烫吗?”

少年真身是天山雪狐,沐浴时不喜热水。施颂真平时洗澡的温度,对天山狐而言难免过高了些。狐妖辛苦六日建造出来的温泉汤浴,却不是他适合的水温。

“只是有点不喜欢而已,还不至于被烫死。”

少年的回答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施颂真终于后知后觉:他在生气。施颂真回过头,身后狐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金色竖瞳喜怒难辨。

“你——”为什么在生气?

话犹未了,金瞳少年忽然弯腰,生涩地吻住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只觉眼前一暗,随即狐妖温暖的吐息落在了眼睫上。这个吻很轻很浅,带着些被迫按捺的克制。

“施颂真,不要再生气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语气却很无奈,像是一种妥协让步,好让这场没头没脑的冷战早点结束。施颂真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是在学我吗,谢扶舟?”

“施颂真”微愣。

……谢扶舟?这是你的名字吗?

沈雁归不得不煞住脚:“师父!”

“万事当心,不要受伤。”宗主叹一口气,“夷安已经百年没有出过一位承影剑主了,你的小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要轻易死了。”

“还有,不要相信任何南国来的人,这一点我早就和你说……”

得了师父首肯,承影剑主再不犹豫,径自御剑离去。夷安老宗主最后的嘱托被雾气吞没,到底没能传进沈雁归的耳朵里。

泰山之上,天妖厮杀,血流成河。烛龙的火将整座山都燃烧起来,一时间半边天光亮有如白昼。

东陆的天妖原是一只沉睡的树妖。众人以为泰山上的树林中有千千万万棵树,然而那千千万万实际上只有一棵。他们来源于同一株根系,真正的天妖沉睡在地底。谁能想到,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妖,千百年来一直在众人脚下沉睡。

此刻她被烛龙唤醒,终于展现出天妖伟岸的身躯。

无数枝条从地底探出,在空中狂乱飞舞,眼看要将烛龙捆住。盘旋在天际的烛龙喷出火焰,须臾便将这些枝条全部燃烧殆尽。被重创的树妖发出怒吼,更多的树木藤蔓拔地而起,向烛龙“哗啦啦”展开叶子,远远望去犹如被激怒的毒蛇。

满地皆是赤红的火焰,被天妖战斗波及的普通百姓尖叫着向远处逃去。他们身后祖辈百年传下来的基业,在龙息中毁于一旦。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找到我?”东陆天妖化作人形,美丽的脸上满是愤怒不解,“你不该来这里的!”

在没有正式宣战前,天妖一般不会擅自闯入其他同类的领地。他们生来能够借助天地的眷顾吸取灵气,获得大地的回馈。在他人领地作战,对天妖不利。

何况树妖隐藏得很好,寻常妖族本不会发现。她原先以为,她能撑到天妖自相残杀的最后一刻出来捡漏的。

同样化作人形的烛龙没有回答。他闪电般自天而降,将沿途所有试图阻止他的藤蔓全部烧毁!只一瞬间,烛龙的手便贯穿了树妖的胸膛。他捏住树妖的心脏,能感受到那底下鲜活的、蓬勃跳动的生命。

妖丹!

他刚欲捏碎这颗心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

但在施颂真当真死去后,谢扶舟却后悔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撕裂开来,汹涌地冒着热气,却感觉不到痛。他试着触摸胸膛,想知道那颗属于天妖的心脏究竟还在不在。

原来这就是难过吗?原来我也会难过吗?

可惜谢扶舟并不能未卜先知,所以他没能告诉施颂真这件事。

第 34 章 囚笼(一)

快入夜时,谢扶舟从温泉中浮出,披了一身旧衣往外走。满天星光透过护山结界倾泻而下,洒了九尾天狐一身。

在梦魇中被施颂真一剑穿心,谢扶舟灵体遭受重创。紧跟着和鱼肠剑灵一番交手,消耗了天妖不少元气。将养了一天两夜,谢扶舟才勉强恢复到巅峰状态的四成,斩断因果的心脏仍在隐隐作痛。

从辜廿一手中抢回的乾坤袋扔在角落,唯有那柄纯钧静悄悄躺在桌上。谢扶舟拔剑出鞘,银白的剑芒一瞬间照亮了狐狸漠然的金色竖瞳。

谢扶舟凝视纯钧片刻,头上陡然冒出两只狐狸耳朵,在空气中抖了抖。他待要将这柄神剑丢到一边,忽然转头向秘境外看去。

风雪中,新石城城主恭敬地在纯钧剑阵外等候。

“可有她的消息?”天山之主的声音从天山四面八方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新石城城主拱手行礼:“大人所猜不错,施姑娘果然去了东陆。”

天妖动乱同年,夷安宗主立次徒沈雁归为夷安少宗主。二十六年后,老宗主羽化失败,死于飞升雷劫。少宗主沈雁归接手夷安剑宗。

继任大典后,师姐忽然出声叫住沈雁归。

“怎么了?”沈雁归不明所以。

“这是师父羽化前交给我的,”师姐取出一只木匣,“他说如果他破境失败,就把这个给你。”

沈雁归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封信笺。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是潇洒不羁的行楷。

“沈雁归亲启。”

沈雁归手轻微一抖,几乎脱手。但她随后反而将信封捏得更紧了。

“师父他……”因为自己的出生,王纯一始终对唐拓抱有某种歉意。

以逝者面貌安抚生者,让他们不至于太过痛苦,这是瓷灵存在的意义。然而在王纯一诞生后,唐拓的痛苦不减反增。至少在瓷灵出现前,他还能抱着复活爱侣的希望等待下去。

在瓷器中苏醒的灵魂不是王淳意,而是新生的瓷灵,这一点几乎摧毁了湛卢剑灵全部希望。唐拓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王淳意已经不在了。她破碎的灵魂为幽冥吞噬,永远不能再回来。

只这一点歉疚,和瓷灵生来的使命,王纯一对唐拓可谓尽心非常。神剑剑灵无需饮食,不害怕受伤,更不会死亡。王纯一却将唐拓当成了容易受伤的人族,将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西域干旱,鲜少下雨,唯有一座清凉谷因地势原因,还能留得住些许水气。在没有剑主的时候,唐拓总会回到这里,琢磨如何打开鬼道之门进入幽冥的办法。

王纯一打帘进来,一眼看见盘腿榻上的唐拓。神剑湛卢躺在他的膝上,唐拓似是刚刚睡醒,皱起的眉眼中隐有几分燥郁之色。

“昨晚没休息好吗?”她将茶盘放在桌上。

“还好。”残存几分起床气的唐拓惜字如金。

“累的话就多睡一会儿,也没有人催你。”

“我睡不好,”唐拓冷冷,“每次合上眼睛,我总会想起淳意。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底下,一定很孤单,我得动作再快些。”

淳意和纯一的发音太过接近,王纯一心跳漏了一拍。为了掩饰这点不自然,她转过头,为唐拓倒了一盏紫阳毛尖。

“喝些茶吧,这样精神能好些。”

唐拓接过抿一口。茶水清亮,火候正好,一口下去还有回甘,便知王纯一在这茶水上下了不少功夫。

“我没回来的这二十年,你一个人待在这清凉谷可寂寞?”

湛卢剑认主后,唐拓便不能总待在西域,而要时时刻刻跟在剑主身后。身为瓷灵的王纯一禀赋柔弱,极其易碎,湛卢剑灵不得不在以剑气为阵,将她护在清凉谷中。

“怎么会?”王纯一轻笑,“我最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一个人在这里清清静静待着倒好。琢磨怎么做饭,怎么煮茶,怎么裁衣,晃眼又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倘若出了这谷,还不知道我能活多久。”

瓷灵无法修炼,在修者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体格健壮的凡人都能轻易将他们碾碎。因此南国那些烧铸瓷灵怀缅故人的修者总是谨慎非常,小心地将他们的念想藏在安全的地方。

唐拓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会无聊。”

即便清凉谷是湛卢剑灵亲手打造,他也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从谷中看去,四方的天,日落都比谷外早些。他想象自己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自觉焦躁起来。

“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当初想要的是让淳意回来,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如果你觉得无聊,随时可以离开。”

王纯一只是摇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吗?外面的世界对瓷灵来说太危险了。比起自由,我更想活得久些。”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瓷灵的寿命长短取决于契约者本身。湛卢剑灵本可以赋予王纯一永恒的生命,但唐拓一心求死。待他和王淳意于地下重聚之日,便是瓷灵纯一的死期。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渴望活着。”

“没什么好道歉的。”瓷灵纯一反过来安慰唐拓,“你不是说过吗?我不必觉得欠了你什么。同样,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是你给了我生命,所以我并没有害怕为你去死。”

她很轻地叹口气:“我只是想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活得久些而已。”

话题不知不觉沉重起来,唐拓难得开始正视这只瓷灵。因为瓷灵的面容和王淳意一模一样,这些年唐拓很少看她的脸,以免徒增伤感。

如今再次审视,唐拓才发觉出二人的不同。记忆中的王淳意永远神采飞扬,而瓷灵纯一的眉眼间总蕴着淡淡忧郁。

“时候不早,我去吃早饭了,”王纯一起身,“如果你饿了,可以自己来厨房拿。”

她离去得和进屋时一样无声无息,不像一个真正的人,而像一个影子,一只幽灵。唐拓收回目光,下意识又抿一口茶水。二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毛尖已然半凉,不仅没有了回甘,反而带了一点苦涩。

“你果然移情别恋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唐拓眼神骤然凌厉!暌违千年的兄弟纯钧闲闲坐在窗沿上,微微抬起的斗笠下露出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眸。

看样子他已经坐了很久,唐拓却完全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逢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父说,当初没有把这封信交给你,他很抱歉。”师姐尽可能柔和语气,“但你那段时间状态太糟糕了,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师父觉得既然要断,干脆断干净一点,免得后面惹出多余是非,因此没有把它交给你。”

对夷安剑宗来说,承影剑主的存在极为重要。老宗主不想让宗门的未来为情所困,尤其对象还是南国的天妖。因此他选择将这封信瞒下,并未立时交给沈雁归。

“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师父觉得你应该不会像当年一样,那么——爱他了。”师姐斟酌着字句,“他因为这件事一直对你有愧,嘱咐我在他死后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太恨他。”

沈雁归想拆信,但她的手在发抖。她几乎调用了平生所有意志力,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将信封撕个粉碎。

“多谢师姐,雁归知道了。”

师姐离去后,沈雁归又去了他们常碰面的山崖边。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蒸发了山中的浓雾,显出碧蓝的天。沈雁归坐在崖边,裙角被草汁染成浅淡的绿色。

因为她来这里的次数太多,山石被坐下去一个小坑。沈雁归拆开信封,信纸上字迹凝滞,难得显出几分迟疑。

“沈雁归: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希望不是最后一次。我确实有事情隐瞒了你。我的真名不是徐元烛,而是祝宣。但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曾与人以天妖祝宣之名结下契约,如果我承认这个名字,这份契约对我造成的束缚也就越大。所以我选择利用徐元烛这个化名行走世间,在不承认我是祝宣的时候,我可以短暂摆脱对方的束缚,离开那个牢笼。

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了,你绝不会是夷安剑宗的寻常弟子。你也不会撒谎,说‘生在夷安所以爹娘取名夷安’的时候,你眼睛一直在咕噜噜乱转。每次撒谎的时候你总会这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沈夷安绝不可能是你真实的名字。只是我也没有用真名,所以没有追问下去。

此番我杀了东陆的天妖,了却一桩心事。有她的妖丹相助,我或许可以杀掉我一直想要杀掉的人。如果杀不死,那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即便遇到危险,承影剑主也会不远万里地来救我。只要想起你,无论相距多远,我都会有勇气回到那里去。”

沈雁归一时失神,手中信笺被风吹远,落入底下的深涧。她如梦初醒,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噗通”一声,沈雁归落入水中,被流水打湿的信笺字迹模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沈雁归仰躺在河水上,将信纸放在心口。已经模糊的歌声穿透二十六年的时间重回耳畔,是她当年和徐元烛一起去听的霍小玉。

“山上复有山,

何日大道还?

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织字难。

纵有这爱如冬日寒炉火,

只怕那弃若秋风扇一团。”

“对你来说,杀什么人需要二十六年?”

对成熟的天妖来说,这个世界除了同族,几乎不存在任何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存在。什么样的敌人能拖住天妖的脚步,以致祝宣二十六年不曾寄来第二封信?

“只是借口吧?让我一直等下去的借口。”

“刺客有他们效忠的主人,为他们的信仰做事。而我们末流杀手,只为钱财杀人。”老人伸手进袖,调整了弩.箭弹道。方才施颂真不过轻轻一捏,便将这架箭在弦上的暗器捏得变了形。

“我们这样渺小的存在,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鱼肠剑主那样的大角色?即便是龙渊人,亲眼见过鱼肠剑主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而见过刺杀之剑真容的人,最后都死了。”

施颂真微有失望,咬一口春卷。老人眼中微芒一闪:“不过姑娘如果实在想见鱼肠剑主,也不是毫无办法。”

第 35 章 囚笼(二)

“龙渊城虽名为刺客之乡,却只有我们这些末流杀手。真正的刺客本营并不在此,而在龙渊内部。只有被选中成为刺客的孩子,才能进入那里。为龙渊效忠的刺客,可以实现他们的心愿。”老人瞥一眼施颂真的脸色,“如果姑娘想见鱼肠剑主,可以去前边街上揭榜,看看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让她失望的是,眼前姑娘始终面色红润,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施颂真吃完两根春卷:“多谢。”

龙渊城内,唯有这条街上四处贴着白榜,上面用红墨各自写着“刀”“剑”“枪”“弓”等字。底下又另起一行小字缀在角落:龙渊之下,行刺一生。凡入此门,死生勿论。

城中行走的人们根本不会看这些白榜一眼。即便不小心瞥到,也会立即闪开目光,如避蛇蝎。施颂真掲了一张“剑”字榜单在手,不多时,前面酒楼便出来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他引施颂真进入楼中雅间,分宾主坐定。

“姑娘是剑修?想当一名龙渊刺客?”

“是。”施颂真取一柄寻常长剑放在桌上。

“姑娘可知,龙渊刺客即便能成功杀人,也拿不到多少钱财。如果姑娘是为了金银而来,还是当个寻常杀手比较稳妥。”

施颂真在外面呼唤承影剑主的名字,却半点不闻沈雁归应答,不由得焦躁起来。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因为神剑之间的共鸣,察觉到了承影剑所在,却不能感知到剑主气息。

难道沈雁归已死?徒留承影剑在结界中?

在猜到祝宣就是徐元烛后,赤霄剑灵原本已经打消了剖开龙腹救人的打算,但沈雁归不回应她的呼唤,失去理智的烛龙又屡次三番试图杀死她,渐渐耗光了施颂真的耐心。她决意亲自去天妖烛龙腹中一探究竟。

毕竟神剑注定无法死去。如果沈雁归当真遇到不测,施颂真也不必再手下留情,直接将祝宣送到地下去陪故友。

无需言语,谢扶舟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他没有挡在施颂真面前。

“你想好了?我陪你。”他以为谢扶舟还要继续装傻,然而狐狸开了口,声线清冷。

“尊驾便是纯钧剑灵孟逢春?”

孟逢春眉毛一动:“你会说话?”

“我早已开了灵智,只是被淳于意封印,无法修出人形。”狐狸语气诚恳,“听闻神剑剑灵能斩断因果、破坏诅咒,故而今日斗胆前来请求纯钧剑灵伸出援手,助我摆脱别人的束缚。”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你会,”谢扶舟微笑,眼神骤然冷下去,“反正尊驾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话犹未了,白狐猛然蹬腿,朝纯钧剑灵脸上直扑而去!

没有人能比谢扶舟更了解谢扶舟。在看到自己尸体的那一刻,九尾天狐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另一个“谢扶舟”在被杀前,对凶手毫无防备之心。

什么理由能让天妖放心迎向神剑剑锋而不逃跑?谢扶舟扪心自问。答案唯有一种可能:孟逢春答应为他解开淳于意的封印,动手时却没有刺向他的胸膛,反而割掉了他的头!

谢扶舟突袭虽快,但纯钧剑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白狐便整个翻滚出去,轰然撞塌四指宽的长廊栏杆!

木屑纷飞,尘埃四起,撞在墙上的狐狸喷出一口鲜血,却没有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孟逢春以剑气结界封印整条长廊,谢扶舟的任何挣扎都无法透过结界传入其他住客耳中,当然也包括施颂真。

自施颂真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谢扶舟已整个掉进孟逢春的陷阱里,休想轻易脱身。

“既然你已经猜到是我,为什么又要过来自寻死路?”

脚步声靠近,天山白狐眼前垂下死亡的阴翳。纯钧剑灵低垂眼眸,神情温柔而困惑。

“倘若你向颂真表露身份求取庇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你偏要来找我,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谢扶舟和施颂真虽是初见,但二人每每相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深深信任着孟逢春。剑主和剑灵十多年相伴积累的感情,不是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狐狸能轻易动摇的。

坦诚不一定能换来庇护,反而可能引来施颂真的猜忌。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白狐挣扎抬头,“就因为我是天妖?可我被淳于意封印,注定要成为他的食粮,怎么也无法祸乱人间。想要天妖妖丹?可你并没有带走另一个我的尸体。何况神剑注定不能飞升,你就算得到我的灵魂和身体也没什么用处。”

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是淳于意派你来的?可你不是施颂真的剑灵吗?怎么会听他的话?”

“和淳于意没有关系,”孟逢春淡淡,“就凭他,也妄想差遣我?”

神剑不是眼瘸的天妖丰双,他们能看清人族的灵魂因果,怎么会看得上淳于意。纯钧剑灵和南国国主的所有交集,只有一场关于因果的交易。

仅此而已。

“那就只有施颂真了。”谢扶舟低低笑起来,“你害怕我留在她身边,害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某种改变,所以才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纯钧剑气自空中无声浮现,转瞬没入白狐心口。带着热气的妖血泼洒而出,溅上孟逢春面无表情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谢扶舟动手。早在十五年前的蓬莱岛上,孟逢春刚得到施颂真的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谢扶舟。然而盛怒的纯钧剑灵刚得肉身,不曾看清天山白狐心脏处缠绕的因果,反倒误打误撞帮助谢扶舟解开天妖最后一道封印。

这种低级错误,纯钧剑灵不会犯第二遍。他冷眼看着天山白狐在剑气下垂死挣扎,一颤没了气息。迟到了十五年的死亡重又降临,孟逢春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施颂真带出幻境。

只要没有和谢扶舟相遇后的记忆,施颂真就能继续留在纯钧剑灵身边,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谢扶舟既死,用来断绝他逃生之路的剑气结界逐渐消融。孟逢春转身回房。他刚迈入屋门,耳朵忽然一动!

应该已经死去的谢扶舟,居然再次拥有了心跳!

“轰隆”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塌!天山白狐蹿起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撞开紧闭的窗扉,直接闯进施颂真的房间!热腾腾的水气在浴桶上升起,从梦境中惊醒的少女正要浮上水面。

孟逢春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中了谢扶舟的奸计!

失去记忆的施颂真不记得谢扶舟,却全心全意地信任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相信纯钧剑灵孟逢春是个品格高洁的好人。即便谢扶舟指证孟逢春对他怀有莫名恶意,施颂真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这只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天妖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剑灵剑主感情。

可如果施颂真亲眼看到了呢?

从一开始,谢扶舟要的就不是从孟逢春这里得到被追杀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暴露孟逢春杀意的契机。施颂真性格偏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即便是亲近之人的辩解,她也未必会听。

唯有她亲眼目睹孟逢春对无辜之人动手,谢扶舟才能有摧毁这份信任的把握。

他做到了。

“逢春,是你吗?”

施颂真的疑问落在地上,无人应答。隐在暗处的纯钧剑灵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施颂真脚步顿了顿:“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你能保证暂时不要杀了祝宣,随便你干什么。”

对如今的谢扶舟,施颂真的感官很复杂。原先她给了这只狐狸一剑,切断了婚契,本以为二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谢扶舟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赤霄剑锋陷入谢扶舟胸膛时,快速闪现的记忆提醒施颂真,当年蓬莱岛发生的事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然而如今谢扶舟已经放下一切选择向前看,有了新的未来和人生。那么二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真的还重要吗?

“上次我们见面,你被困进了梦妖幻境,有些话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施颂真没有回头,“谢扶舟,我不追究你送剑另娶这许多事,你也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复活过。这样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叶雪衣都好。”

既然已经舍弃了过去,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要为过去之人回头。芙蓉剑不算聪明,没有处理前任和前任未婚妻的经验,唯一的办法只有快刀斩乱麻。

话音未落,施颂真猛然跃起,向天妖祝宣一剑劈去!这一剑她没有使用任何剑法,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伤害不了烛龙,却能令他感到警惕从而反击。烛龙从窒息中缓过神来,被刺痛激怒的他向施颂真张开嘴,一口龙息将吐未吐!

轰然一声巨响,龙渊洞窟石壁应声而塌!施颂真从烛龙的瞳孔中看见身后破碎的石壁,尚未来得及回头,谢扶舟冷不防从一旁扑出!

九尾天狐舒展长尾,再次将施颂真卷走。连续不断的山石炸裂声,烛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真正的敌人是谁,便被长剑击飞。

“叮叮叮”,连续不断的金铁之声!烛龙身躯被十七道剑影牢牢钉死在石壁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随后低下庞大的头颅再不动弹。

凌厉的剑气向施颂真这里扑来,施颂真更不思索,一剑化万构筑结界,将来人的攻击尽数挡住。烟尘中传来一声轻咦,随后灵力扑出,将此处水尘涤荡而空。

“不愧是芙蓉剑,即便死去了十五年,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从烟尘中踏出一位红发青年,神剑剑威飚射而出。谢扶舟猛然闪身至施颂真身前,金色竖瞳中飚出滔天怒气。

太阿剑主,淳于意!

“鱼肠?还是太阿?”沈雁归重新合上眼,“辜廿一这次回来得倒快。”

“都不是。”

“都不是?”

承影剑灵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方道:“我辨认不出对方的身份,他似乎不是我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但那又的确是神剑的气息。”

沈雁归没有再问。承影剑灵重新稳定了保护沈雁归的神剑结界:“你又梦到什么了?我刚才见你气息不稳,但又不好把你叫醒。”

“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沈雁归声音很轻,恍若梦呓,“我梦到了很多人,有师父,师兄,死去的朋友,还有……”

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把她困在这里的祝宣。

第 36 章 囚笼(三)

沈雁归第一次遇见祝宣,是个雨天。

那时她还不是夷安宗主,只是个爱喝酒的普通剑修。除了身怀神剑承影之外,沈雁归和其他夷安弟子并无太多不同。夷安弟子每月下发的分例灵石被承影剑主折作酒钱,全部花在了酒楼里。每次灵石不到月底就得花个一干二净,沈雁归只得暂时先赊着酒钱,等下月月例发了之后再补。

东陆的酒饮了个遍,承影剑又把主意打到了南国。她听闻南国有一美酒,名为洞庭春色,和城阳郡的琼壶歌月相比也绝不逊色。于是夷安剑修不远万里去往南国,将全副身家换了两坛美酒。

除却这两坛酒外,沈雁归浑身竟摸不出第二个铜板,再买一碟下酒菜。她拎着酒葫芦在竹林中边走边喝,不知不觉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