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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生芙蓉 夏逢青 21591 字 11天前

眼看路边有个废弃茶棚,沈雁归蹲在檐下,将喝空的酒坛放在林中,接那些从竹叶上滑落的雨水。带着竹叶清香的雨水滴入酒坛,泠泠有声。

“你接这些雨水做什么?”身前忽然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在出世的七神剑之中,唯有纯钧对神剑的使命最为抗拒,从不认主。他游离于六神剑之外,既不会为了人类对兄弟出手相助,也不会因为维护剑主和其他剑灵剑锋相向。唐拓自认和孟逢春没多少兄弟情谊,不明白素来冷漠孤僻的纯钧何以忽然横插一手。

“因为你还有和相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既然有机会,就不应该错过。”

唐拓无端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萧瑟。孟逢春声音依旧温和:“如果你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你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届时你和那只瓷灵在它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唐拓种种执念,皆是由失去王淳意而起。而今他被施颂真拉进浮川弱水,未尝不算是一种机缘。若是他能顺利认清自己的心意,得到红翼蝶的奖赏,唐拓和王纯一的灵魂便能一直相守,再也不必重蹈覆辙。

唐拓眼睛微微亮起来:“如果我得到那什么蝴蝶,它能把我带到淳意身边去吗?”

孟逢春惊奇地笑:“当然不能。”

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需要双方同时在场,蝴蝶才能将爱侣二人的灵魂缔结在一处。而王淳意的灵魂已经分裂遁入阴界,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唐拓身边。

“何况你得到红翼蝶的前提,是你在幻境中再次爱上王纯一。等到那个时候,你真的还会在意王淳意?”纯钧剑灵观察唐拓的神情,“难道你要抱着一颗爱上别人的心,去往你曾经的爱人身边吗?”

那未免太过荒唐。

唐拓沉默半晌:“逢春,你说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如今我的心里只有淳意,每天想她想到恨不得为她去死,你却告诉我未来会爱上那只瓷灵。我没有办法理解,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

“既如此,你是想一直待在这里?”

浮川弱水只是记忆的延续,只要当事人愿意,可以在这里经历一段和现世完全不同的人生,永远停留于此。

只是孟逢春没想到,唐拓居然也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性格。

“既已知道是虚假,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唐拓举起湛卢,“不管什么诅咒,斩断就好了吧。”

被孟逢春惊扰,唐拓终于打破浮川弱水的禁锢,看清左胸新添出的那一条因果。淡淡的水色,如雾气一般从心脏蔓延出去,通往未知的虚空。先前湛卢剑灵也曾看到它,但总有一种力量强迫唐拓忽略了这份因果,让他下意识不去细想。

湛卢剑尖对准唐拓心脏,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怎么,后悔了?”孟逢春饶有兴致挑眉,“如果不是因为我注定无法伤害你,倒是可以勉强代劳一二。”

“你说过,我变成这样是因为中了河神的诅咒,失去了后面的记忆。”唐拓握紧剑柄,“等我斩断了这份诅咒,是不是记忆又会回来?”

他还是会变成未来移情王纯一的唐拓,那个湛卢剑灵不愿意接受的自己。

“应该是。”

久久的沉默。忽然“当啷”一声,湛卢神剑脱手,剑尖向下立在地上。

“那我宁可不要解开这份诅咒,就这样从这里走出去。”唐拓漠然,“我不明白未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我至少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想起来。”

无论未来如何,如今的湛卢剑灵永远只会爱王淳意一个。即便他无法离开人间,无法进入下界,至少唐拓每次想起淳意的时候,万般苦涩中也夹杂着些许回忆的快乐。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孟逢春喟叹,“那王纯一怎么办?”

“什么?”

“屋外的那个王纯一,并不是浮川弱水的幻象。而是真正的,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瓷灵。如果她心中没有任何人,就不会陷入这场幻觉,更不会失去和你相遇前的记忆。”孟逢春隔窗看出去,厨房里的王纯一正在吃花糕,“要不要猜一下,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瓷灵因本身的脆弱,出世后一直困守清凉谷,不曾外出,自然也见不到外人。唐拓皱眉,他被河神诅咒失去了记忆,自然也无法猜出未来的他和王纯一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无论如何,未来的你确实爱上了她。可你若是就此离去,幻境中的她不会见到你,不会爱上你,更不能从这里出去。”孟逢春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处理。是要舍弃她吗?”

唐拓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纯钧剑灵的背影:“逢春?”

“嗯?”斗笠青年回头,含笑的眼眸盛满银白的雪。

“你也有了爱的人吗?你舍弃她了吗?”

纯钧剑灵不笑了。青年冷漠的银眸渐渐爬上烟灰色,轻柔温暖,如同鸽子的羽毛。

那是另一个人灵魂留下来的痕迹。自十五年前蓬莱岛上契约成立的那一刻,孟逢春注定要带着施颂真的因果活下去,此生此世无法分开。

“是啊。”

过了半晌,唐拓才听到了对方的回答。永远温和的纯钧剑灵垂下眼眸,掩住那一抹烟灰的沉郁。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徐元烛身为南国人,不通东陆方言。偶尔有听不懂的话,沈雁归便小声解释给他听。故事说霍小玉被昔日海誓山盟的爱侣辜负,书信全无,最终一病不起,含恨而终。徐元烛听完发出疑问:“李十郎既然狠心绝情至此,为何霍小玉舍不得杀了他,临终前还要替他求情?”

沈雁归一时间被问住:“我怎么知道。如果换了我,也不需要那位侠客出手,李益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那时的沈雁归,并没有想到徐元烛会和李益一般一去不回。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霍小玉,因为她有惩罚天妖的力量,所以她绝不会轻易放过那条烛龙。

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侥幸想,也许徐元烛隐瞒她是有苦衷的呢?也许徐元烛不告而别也是有苦衷的呢?天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正如无法向南国人透露剑主身份的沈雁归。如果当初竹林相遇,沈雁归和祝宣互相通了真实名姓,两人也许当场就会动手,自然不会有今日。

可又为什么?你暴露身份后会立即选择逃走,而不是选择当面和我解释?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厌恶真实的你吗?

薄雾弥漫,蒲公英被风从谷底吹上山崖,遮住了少女的眼睛。曾经和她互相依偎的青年却已不见踪影,并无半点音信。

年少的承影剑主忽然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从山崖上俯视而下,可以看见山间飞流直下的瀑布,田间“吱呀”转着的水车,从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远远传来同村叔叔婶婶的山歌声。淳于意站在瀑布旁,山风吹散了他枯草般的乱发。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也许从这里跳下去,就能摆脱这具沉重无用的身躯,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是不介意你自杀,不过能不能换个地方?”身后传来旁人困扰的声音,“我很喜欢这里,不想让它染上半点血腥气。”

淳于意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采过人的青年女子。她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眸,睫毛却是浅淡的金色。

说话间她往这里走近了几步,这下淳于意更能确定了:对方的右眼是重瞳。

“我不想自杀,我不想死,”淳于意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想活下去。”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惊讶地瞪大眼睛:“可我看你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想跳下去。”

那双漆黑的眼瞳瞪大时有一种莫名的天真,又因为那只重瞳显得分外吓人。青年女子认真凝视淳于意一眼,随后摇头:“你身无灵力,分明是个凡人。如果你跳下去,一定会死的。”

淳于意那颗孱弱的心脏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如果她能看清别人身上的灵力,岂不是说她能修行?

“我是住在山下的淳于意,”他试探地问,“大姐你是妖,还是哪里的修者?”

“丰双,是很厉害的天妖哦。”女子拍拍他的脑袋,笑容和善。

“还有,不准叫我大姐,我没你这么一个便宜弟弟。”

后来的日子里,一人一妖逐渐熟稔起来。天妖丰双几乎不曾与人接触过。因为她生来不死,一直对脆弱的人族有些好奇。而淳于意又是其中格外脆弱的那一个。因此丰双对他总是轻拿轻放,生怕手一重就把这个病歪歪的人族幼崽捏没了。

过了四五年,孩童淳于意长成少年,心疾加重,垂危将死。天妖生出恻隐之心,给了淳于意一根神羽,让他重获新生,还拥有了可以修行的妖力。

作为回报,淳于意吃掉了她,一根羽毛也没有剩下。

这是淳于意吃掉的第一只天妖,但不是最后一个。

“第二道悬赏,目标天衍宗宗主,辛世恭。”

“雇主只要求杀死湛卢剑主,对神剑湛卢无要求。如果在场诸位有人能杀死辛世恭,湛卢神剑可自留。”

“说得轻巧,”大厅中有人低语,“辛世恭可是货真价实的神剑剑主,可不是叶雪衣那样的半吊子!”

一千份红榜飞向大厅各处,老头捧出第三叠红榜。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一边在心中衡量取舍,一边等待第三位刺杀目标。

“第三道悬赏,目标天山芙蓉剑,施颂真。”

第 37 章 囚笼(四)

一片死寂。片刻后,在场之人如同炸了的油锅,一时间都吵嚷起来。

“肃静!”老头却似早有预料,再次鸣锣,“雇主说……”

“说什么?天山芙蓉剑早就死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杀死一个死人?”有沉不住气的汉子上前,一拳砸在老头面前桌上,“如果他想杀的是最近那个疑似施颂真复活的女子,那家伙可是神剑剑灵!什么人能杀死神剑剑灵?你这是让我们去白白送死!”

“咻”一声,四支黑铁箭矢冷不丁从暗处射出。壮汉瞳孔骤缩,急要回避。然而已来不及。

施颂真和淳于意不熟。她对南国国主的唯一了解,只有当初在天山时一封封往来信件。

那时天山秘境内的家务还由谢扶舟一手包揽,起初太阿剑主的信被这只白狐挑出来,全部扔进火盆里烧了。后来施颂真发现不对,谢扶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南国国主来信,一句句念给施颂真听。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施颂真多听两句就忍不住犯困。她有时忍不住怀疑谢扶舟在胡言乱语,然而拿来信件一看,却和他念的一字不差,都是些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由此看来,施颂真以为淳于意必然不怀好心,存心用接连不断的书信把她无聊死。

那时她从未疑心过,谢扶舟早在她之前知道了淳于意的存在,还和他有着不浅的渊源。

“你很聪明,想到了借助神剑之力斩断因果。”淳于意遥遥一点谢扶舟,“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完全摆脱我束缚的家伙,祝宣也没能做到这一点。”

“这算是夸奖吗?”谢扶舟冷笑一声。

“不,”淳于意摇摇头,“是惋惜。”

天妖身躯极为强悍,即便被人重创,也能很快痊愈。除了神剑。同为天地所生的灵物,神剑能够斩断因果,自然也能伤害灵体,杀死鬼魂。神剑造成的伤口,即便肉身的伤口能够愈合,可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恢复如初。

灵魂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是时间过得久了,当事人淡忘了。

“淳于意,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之间还有一笔旧账要算?”

施颂真挣开白狐长尾,脚尖轻点,轻飘飘落在谢扶舟身前。谢扶舟刚欲阻止,赤霄剑灵反手挥剑,无数剑气横扫而出,眨眼堵住九尾天狐所有去路,将谢扶舟困在原地。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孟逢春一直在想,如果施颂真在他沉睡的那些年里没有遇到谢扶舟,没有和谢扶舟在一起,等他从纯钧剑心里苏醒,绝对不会因为嫉妒对颂真做出那种事。他会和施颂真在一起,即便只是以剑灵和剑主的身份相伴百年,那也很好。

只要二人之间没有插入第三者,他都能接受。

事实上,谢扶舟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只是在赌。

天妖妖身被封印,谢扶舟甚至不能修出人形,身侧却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神剑剑灵,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小命。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能从孟逢春手下保住他的只有施颂真,为了得到她的信任,谢扶舟能做任何事。

不过是赌一次罢了,难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吗?

明明是在大量失血,狐狸的体温却不降反升,隐隐有发烧的趋势。施颂真湿淋淋地将谢扶舟从水中抱起来,用浴衣的衣袖擦他肚子上的血迹,准备上药。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狐狸腹部伤口竟然在缓慢收拢。新生的肉芽在断裂的伤处增生蔓延,不一会儿便将伤口堵住了。

她拿捏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得以水诀将狐狸毛发弄干,将谢扶舟放在榻上。狐狸撞开的破窗在寒风中摇晃,“吱嘎吱嘎”,眼看是坏了关不上。施颂真一挥衣袖,木桶里的水迅速跳跃攀爬上窗,不一会儿便凝结成冰,将寒气隔绝在屋外。

恰在此时,白狐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哼”一声。施颂真眼疾手快打开玉瓶,便要把药液往这狐狸嘴里倒。然而狐狸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喝施颂真的伤药。

“不吃药也没关系吗?你好像伤得很重。”

狐狸摇头。这种关头他终于没办法再装傻下去。施颂真松了口气。依穆元青所言,谢扶舟的生死和她能不能离开浮川弱水息息相关。即便这只狐狸只是诅咒捏造的幻影,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趴在床边,一下一下顺着谢扶舟的毛,希望狐狸能好受些。气息奄奄的谢扶舟刚睁开眼,便看见施颂真还穿着泡澡的浴衣,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坐在他身边,棕褐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谢扶舟想。然而他如今连说话的气力都无,只能奋力抬头,咬住施颂真的衣袖。

“放心,我不会走的。”施颂真误以为谢扶舟是怕她离开,反手握住狐狸爪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水,摸得白狐爪子冰凉,当即掐诀去了身上水汽。

谢扶舟放下心来,刚要合上眼。

这时他闻到了,门外孟逢春的气味。

纯钧剑灵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十七岁的施颂真无法发觉。但谢扶舟是天妖,感知外界更多是靠直觉。他意识到此刻孟逢春就站在门外,一时间愤怒压倒了惊讶。

恐吓的低吼在狐狸喉咙深处滚动,谢扶舟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

“又怎么了?”施颂真歪头,轻轻捏一下他的爪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在她的神识里,屋外长廊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只有从门缝溜进来的风吹动了大堂中的帘子,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谢扶舟住嘴,将吻部插进松软的枕头里。他本想告诉施颂真屋外有人,但一想到先前吃饭时施颂真和孟逢春的亲近,顿时犹豫了。目前看来,施颂真和孟逢春有他无法插手的十一年人生,比起路上随便捡的一只狐狸更亲密十分。

这时候叫施颂真开门,等于谢扶舟又给了施孟二人夜里促膝长谈的机会。若是孟逢春几句花言巧语,施颂真没准又能被糊弄过去。谢扶舟没这么傻。他若无其事地对上施颂真怀疑的眼神,憋出几声撒娇的“嘤嘤”声,拿鼻子拱了拱施颂真的脸。

“我说你这家伙,”施颂真捏住他的吻部,“其实是故意的吧?”

寻常人洗澡并没有穿浴衣的习惯,谢扶舟却执意要施颂真穿上衣服泡水。如果施颂真没穿,窗户被撞开的时候难免尴尬。如此一想,施颂真很难不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早有预料。

谢扶舟迷茫,有气无力地摇摇尾巴。

“……算了。”施颂真觉得不能和这只狐狸计较。北境气候比西域和南国寒冷上许多,开始犯困的施颂真摸了一把被子里面,发现没多少热乎气,谢扶舟身上依旧冰凉。

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替这只伤重的狐狸渥着。

施颂真此次出剑并未动用全力,对谢扶舟来说,挣脱剑气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他留在了结界中,没有继续动弹。

“龙渊是你的势力?”赤霄剑灵抚摸长剑剑锋,目光在淳于意和辜廿一身上来回一圈,“二十九年前,辜十九试图在天山刺杀我,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施道友也知道是二十九年前了。辜十九当初在北境遇到尊驾纯属意外,在下又怎能未卜先知?他未能得手,反而死在了尊驾手下。我尚未追究足下的过错,施道友反而问起我来了。”

淳于意四两拨千斤:“何况辜十九当初刺杀的是纯钧剑主施颂真,如今足下不仅死过一次,甚至已经不算是人。那前世为人的种种旧怨,还要再提吗?”

“好,那我们不提旧怨。”施颂真抬起下颌,往石壁上钉死的烛龙点了点,“第二件事,沈雁归是被你关在这里的?”

“尊驾误会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淳于意笑起来,“承影剑主想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作为东道主,我们也不好贸然赶走一位神剑剑主。她想留多久,都只看她自己。”

“不要拐弯抹角,我没时间听你在这说书。”施颂真嘴角的微笑淡去了,“直说吧。如果她想出来,是不是非得杀了这条烛龙不可?”

“看来天山之主已经告诉过你了。”淳于意看向结界中的谢扶舟,“不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画地为牢,传说中最残忍的关押方法。囚犯明明只要迈出一步,便能离开困住他的囚笼。但这一脚却又万万不能迈出。倘若当真是一座精钢浇铸的铁牢,囚犯或许还能死心。但这座囚牢千疮百孔,处处都是生机,却又半分不给囚犯挣脱的机会。

对身处绝望之境的人来说,希望是毒药。对沈雁归来说一样如此。她一日无法下手杀死祝宣,便一日得不到自由。

这的确是承影剑主的选择,但她又别无选择。

“承影剑主愿不愿意出来,是她自己的事。而新生神剑未来剑主是谁,却是全天下都关心的事。”淳于意说,“说来施道友可有满意的剑主?在下可以——”

“不劳国主费心,我没有认主的打算,”施颂真打断淳于意,“我生性懒惰,做不了别人手中刀剑,只能做我自己。如果不慎认了如国主一般的剑主,只怕我是有冤无处诉。”

淳于意嘴角微笑加深:“你还真是……和孟逢春一模一样。”

谢扶舟第一次将目光从施颂真背后移开,施颂真难得正眼打量起淳于意:“你见过逢春?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恐怕你的祖父都没有出生。”淳于意低头,看向手中的太阿剑,“那时他也不肯认我为主,却想得到我的契约术。我告诉他,淳于意不做赔本的买卖。如果他想得到什么,必须拿出等价的东西来换。”

“如今这条道理同样适用于你。”淳于意抬头,“如果你想救出承影剑主,必须向我献出忠诚。”

“救她?”施颂真扯了扯嘴角,“你刚才不是说过,沈雁归留在这里,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是她自己想留下来,我又要怎么救她?”

“承影剑主不愿出来,一来是因为她深爱天妖祝宣,所以不愿让他死去。世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如何解开这个结界的同时不伤害天妖本体。二来祝宣体内结界关着千千万万没有去往冥界往生的鬼魂,一旦逃出结界,必将为祸人间。”淳于意摊开手,“但此地有三位神剑剑灵在此,何愁杀不了他们?”

闷热的腐臭扑面而来,施颂真睁大眼睛,只见青年脚底不远处亮起两盏巨型红灯笼,有黑影在灯笼下晃来晃去。施颂真的心脏不自觉开始加速跳动,她的预感告诉她,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一声龙吟!黑影终于显出原形。原来那两盏灯笼,竟是龙的眼睛!被束缚于此的烛龙察觉到了神剑的气息,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从深渊底部跃起,向着危险源头的施颂真扑去!

在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会错的,那气息是承影剑!沈雁归就在那里!

烛龙从深渊中腾跃而出,将挡路的银网和青年刺客尽皆吞入口中。对天妖而言,没有他们无法消化的食物。施颂真待要任烛龙吞下,去他腹中寻找沈雁归,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狐鸣!

巨大的白色天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了施颂真。毛茸茸的九条尾巴一甩,便将施颂真护在身后。

他一爪挥出,便抓裂了烛龙翻起的上唇。

第 38 章 囚笼(五)

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下一刻她已被狐尾拥簇而起。

狐尾扑面而来,糊了施颂真一脸。完全是下意识的,施颂真习惯性伸手摸了一把九尾天狐的狐尾根部,能轻松刺穿鱼肠剑主的尾毛如今蓬松柔软,一如当年。施颂真没有忍住多摸一把。

正和烛龙战斗的天狐身体一僵,浑身毛发猛然炸开!

只这一僵,被天狐一路压制的烛龙便得了机会。长长的龙尾骤然从深渊中甩出,谢扶舟不防,被祝宣一尾巴重重甩在胸膛!

地动山摇!

最后关头,九尾天狐骤然翻转身体,将原本挡在身后的施颂真护在怀中,硬生生撞上龙渊石壁!上方传来人声惊叫,谢扶舟将施颂真护在身下,挡住上方滚落的大块山石灰尘。那些砸在狐狸脊背的石头坠落深渊,隐隐听见下方的水声。

烛龙一招得逞,待要乘胜追击,却见眼前的天狐眼中金光一闪,是被激怒的征兆。施颂真只觉束缚着她的狐尾倏忽放松,将她轻轻送到石壁上。

接着谢扶舟俯冲而下,和祝宣斗在一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承影剑主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找到这里来救她的,竟然是死去的故友芙蓉剑。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变成剑灵?”沈雁归问,“我不明白。”

“我也不清楚,从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承影剑灵回应她,“我们生于神剑山业火,天地赋予我们灵智,从此神剑才能拥有灵魂。但我从未听说过,已经死去的亡魂竟然能够成就剑灵之身。”

不是天定,就一定是人为了。承影剑灵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现在颂真被淳于意缠住,暂时没时间杀死它。”沈雁归隔着剑气结界,虚虚抚摸外面蠕动着的肉壁,“可她如果想要救我,早晚会下手的。”

“纯钧剑主追杀淳于意,便是为了在不杀死天妖的同时救出你。我想这一点应该暂时不用担心,”承影剑灵宽慰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施颂真应该不想杀死祝宣。”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沈雁归嘴角浮起苦笑。说起来,施颂真刚继任仙都少主之位时,天香司也给她进献过一批美人。

可惜后来这群美少年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看向她这边时,眼底总闪着微微的怯。来到饮露宫不到三个月,他们便相继哭丧着脸自请离去。

从始至终跟在施颂真身边的,只有一个谢扶舟。

虽说作为仙都少主,看上七八个男人也没什么,他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

可她看上是一回事,被情花咒按头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施颂真天生反骨,当然不服。

“我与你们前任少主不同,并不醉心此道。况且仙都诸事未定,谈何享乐?”

她嘴上带笑,目光却显而易见地冷沉下来,“都下去,休得再提!”

狐族姐弟被她正气凛然的模样所慑,连忙伏地称“是”,领着那群美少年躬身退出。

只有施颂真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得辛苦,几乎快将玉简捏碎。

经此一事后,施颂真有了危机之感。

从前她一颗心扑在奚长离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子,倒没有发觉情花咒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大。

只要看见一个容貌气度对她胃口的男子,她的心跳便会不可抑止地加速,热血上头,甚至于浑浑噩噩失了理智,当真是应了那句“春心频动”的谶言。

施颂真猜测,情花咒发作的对象也有高低强弱之别。譬如从前有谢扶舟在她身边,她并未有发作的迹象,一旦遇上一个看似比谢扶舟更出色的奚长离,她的全部注意力则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奚长离身上。

如此看来,要想解决情花咒的麻烦,要么炼制灵药压制。要么找一个比奚长离更听话、更强大的男子为道侣,一步到位。

施颂真选择前者。

她已然试过,普通的清心丹对情花咒无效。要想压制此咒,须得先对症下药,寻到突破口。

观这几次异动,大多因她看见了符合自己喜好的男子,便会心跳加快,忍不住做出一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亲近之举,继而色令智昏,甚至于恨不能将一颗心捧送出去……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她在心跳加速时强行施法中断,便可规避情咒发动——譬如炼出一种幻形丹,服下后一旦遇见心跳加快之人,便会将她强行变成冷静的山石草木。

至于为何不变成毛茸茸的走兽灵宠,施颂真有自己的考量:走兽亦有欲-望,情动交合,恐压不住情花咒,何况还要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而草木无心,无心便不会心动,最是妥当。

施颂真依照五味司提供的资料,很是废寝忘食地研发了数日,终于炼成了一颗异香扑鼻的白色丹丸。

正巧玄戈进来述职,问她这是何物。

施颂真捻着那颗白色丹药,微笑道:“清心丸和幻形丹的结合体,我给它取了个合适的名字,叫做‘心花怒放’。若是服下此药的人心跳急促,动了春心,便会化作一枝花,直至一刻钟后心境清明方可复原。”

不得不说,玄戈是个嘴严的合格下属,竟然没有好奇她为何要炼制这种有着奇怪附加功能的丹药。

丹药已成,总要试试效果。

施颂真就着煎雪茶服下丹丸,咽下静候片刻,便见玄戈摆了个姿势,一本正经道:“少主,您看着卑职。”

施颂真抬眸看向玄戈那张粗犷严肃的脸庞,疑惑道:“怎么?”

“没有变化吗?”

玄戈摸着下巴,颇为惋惜地摇摇头,“看来此药炼制失败了。”

天妖生来便会自相残杀,只有一个能成为最后赢家。谢扶舟觉醒为九尾天狐后,沈雁归终于明白,她刚认识谢扶舟时便隐隐产生的厌恶,究竟是来源于何处。

作为天妖,九尾天狐早晚要与烛龙决出胜负。彼时沈雁归虽深恨祝宣,可也不希望烛龙是输的那一个。而这一天居然还是来了,在施颂真已经复活的情况下。

她会愿意放过祝宣吗?那可是谢扶舟一定要杀死的天妖啊。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承影剑灵出乎意料地肯定了沈雁归的猜想,“你要担心的不该是施颂真,而是淳于意。他不会放过你的,即便需要借刀杀人。”

沈雁归原本黯淡的目光忽然凌厉,她缓缓攥起拳头。

“被关了这么久,你也该想明白了吧。淳于意根本没想要祝宣活下去。即便你念及旧情不愿下手,他也早晚会死。”剑灵声音缥缈,“祝宣如今对淳于意的唯一价值,只是困住你罢了。”

不是为了外边那些亡魂,而是为了夺取承影剑。半年前,太阿剑灵偷袭承影剑主,切断了沈雁归和承影剑灵的因果,斩断了他们的剑主契约。被神剑重创的沈雁归为失控的烛龙吞噬,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承影神剑没有放弃她,反而追入龙腹之中。

“如果只是为了阻挡这些亡魂,寻常结界足以。何况外边还有龙渊那些刺客。烛龙结界之所以特殊,只是因为他是祝宣,而你是你。”承影剑灵抚摸着沈雁归的头,沈雁归感到脸上有柔柔的触感。

“如果你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淳于意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但结局一定不会是你想要的。”

“什么?”但穆元青几次诱导她对孟逢春下死手,反而让施颂真起了疑心。

“何况前辈应该知道,剑灵注定不死不灭。逢春当年为我而死,是出于他自愿。除此之外,世间没有力量能杀死剑灵。”

穆元青冷笑:“所以你是不会对他动手了?”

“逢春救过我两次性命,又亲手将我养育到大。让我背叛逢春,绝无可能。”

施颂真此生最恨背叛。这不仅是她对身边人的衡量标准,更是对自己的要求。

“前辈几次诱骗我动手,大约是因为如今这般模样,绝不可能靠自己伤到逢春一丝一毫。但我不明白,逢春向来温厚,怎么会和前辈结下仇怨,以至于前辈处处想致他于死地?”

寻常修者会对神剑剑主起杀心,妄想杀死剑主求得神剑。想要杀死神剑剑灵的修者,施颂真还是头一回见。

“好!好!”穆元青连说两声,听上去愠怒至极,“你说得不错,以我现在这般模样,确实无法伤他毫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你真以为你看到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孟逢春?”

“你当真觉得我沦落至此,就一点伤不了他?”

穆元青意识虽不能始终保持清醒,但他看得出,孟逢春对眼前这孩子抱有不一样的情愫。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从未暴露他冷漠绝情的那一面。纯钧剑主眼里的孟逢春,善良温厚,从容淡泊,无欲无求。

但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真正的纯钧剑灵,施颂真从未见过。

或者她见过,只是后来忘记了。

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压在被子上的少年迷迷瞪瞪睁开眼,对上施颂真含笑的眼眸。谢扶舟打个激灵,慌乱退后,不小心“砰”的翻滚到地上。昨日他为孟逢春所伤,后半夜高烧不退,看施颂真看着看着睡死过去,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恢复了人身。

纯钧剑灵解开淳于意的第一道封印,还给这只天妖以离开天山的自由。

“谁?”施颂真扬声。

“是我。”店小二说,“孟仙师让我来叫仙长,说是既然已经醒了,早些下来吃饭。”

白光一闪,谢扶舟重又变回狐狸模样,转身便要逃走。施颂真眼疾手快将他抱起,任它四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蹬:“知道了,我待会儿下去。”

“还有,”小二声音带上些许迟疑,“仙长这窗……”

门忽然打开。披了一件单衣,腋下夹着狐狸的施颂真探头出来看了看。长廊上一片狼藉,破碎的木屑石块散落在地上,一看便知昨夜有修者在此动过手。

其他房间的窗扉完好,唯有施颂真房间墙上破了个大洞,用水诀加以修补。店小二自然能猜到,施颂真和眼前这片狼藉脱不了干系。

“这个算是赔你的。”施颂真递出一只装了灵石的荷包,“辛苦你今日帮我把墙补一补。”

“不辛苦不辛苦。”

小二接了荷包,欢天喜地退下。施颂真关门,将狐狸放在地上。谢扶舟还想再跑,却被忽然出现的芙蓉剑气束缚,怎么也无法挣脱。

施颂真懒洋洋打个哈欠:“跑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谢扶舟沉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以原身见施颂真不太妥当。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狐狸,却不见得喜欢狐狸变成的少年。

或许是出于直觉,天妖认为自己的人身出现会被讨厌,施颂真不会留他在身边。

“我没想跑,”狐狸终于在施颂真面前口吐人言,“你放开我,我不跑。”

“真的吗?那你变回去。”施颂真俯身,伸手点点白狐湿漉漉的鼻子,“你变成人我就放开你。”

屋内光线忽然扭曲。白狐化作一团光影,不断扭曲长高。须臾间,剑影结界内已经没了狐狸,只有满头白发的少年。少年眼瞳是灿烂的金,犹如雪地里温暖的日光。或许是修为不够的缘故,那两只毛绒绒的狐狸耳朵并未收起,依旧顶在头上。

施颂真鬼使神差伸出手,碰了碰狐狸耳朵。随着她的动作,少年耳朵一颤,迅速收回发间,耳尖染上一层绯色。雪色的头发一寸寸染上乌木的黑,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一刹那眼前的人影和施颂真的梦境重叠:曲折的游廊,青翠的藤蔓,热气腾腾的温泉,俯身亲吻她的狐妖少年……

“是你,”施颂真忽然微笑,“你是谢扶舟。”

你是我爱的那个人。

“……据说那里曾是神龙诞生的草原,因此南国人称之为龙原。但声称见过神龙的人大多早已亡故,至于那里到底有没有龙,如今谁也不清楚。数十年前神剑之主在此大战,神剑劈裂了这片草原,此后方有了龙渊。南国所有刺客尽出于此,龙渊遂有‘刺客之乡’的名号。

“南国国主虽然明面上和龙渊从无往来,但南国民间曾有一种说法,说龙渊的刺客其实是南国国主私下培养的势力。鱼肠剑主名为神剑之主,却不能和太阿剑主平起平坐,不过是南国国主座前走狗罢了。因此鱼肠剑主死得很勤快,短短数十年便死了十几个。

“你上次来信问南国哪里有龙出没的传说,我的回答便是如此。如果还有疑问,请回信。”

第 39 章 囚笼(六)

沈雁归决定去龙渊。

对于承影剑主这种境界的修者而言,即便目标千里之遥,也能缩地成寸,咫尺可达。何况事关天妖祝宣,她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想私下解决。

在离开夷安宗的前一夜,沈雁归唤来爱徒秦楚臾。少年半跪在地下,满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雁归,等待师父下达命令。

“我最近修行遇到了些瓶颈,可能需要闭关几日。这几天你要坚持日课,不能怠慢。我出关后要检查的。如果敢偷懒——”

“不会偷懒的。”秦楚臾立即回答,“师父放心考校便是。如果楚臾这几天里有半点偷懒疏忽,但凭师父发落。”

她这唯一的徒儿向来乖巧听话,修行勤勉,很让沈雁归省心。沈雁归点一点头,便让秦楚臾退下。然而秦楚臾却没有立即起身。少年抬起头,满眼热切,简直能烫伤人。

“师父此次能在中秋前出关吗?夷安今年的灯会是徒儿一手操办,比往年热闹许多。楚臾想和师父一起去看。”

片刻前,烛龙腹内。

承影剑主站起身,额前头发垂落,神情不明。结界内的亡魂被外界的动静吓住,全部潜藏起来,烛龙体内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哪里都看不见承影剑灵,却又无处不是他的声音。

“鱼肠剑主被重创,鱼肠剑灵因为剑主没有参战。外面只有淳于意和谢扶舟,没有人能控制住施颂真。除了祝宣。淳于意如果想活下去,必定会用半年前埋伏你的那一招。”

半年前,淳于意放出烛龙的妖丹,让祝宣的灵魂短暂回到神龙体内,回应了承影剑主的呼唤。在沈雁归放松警惕时,偷袭的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的主从契约。

被淳于意操控了神魂的烛龙祝宣,一口吞掉了他昔日的爱人。

“施颂真或许会为了你放弃杀死祝宣,但谢扶舟一定不会。不管是因为天妖之间的自相残杀,还是为了施颂真。谢扶舟都没有放过祝宣的理由。他一定会杀了烛龙,好让施颂真出来。”承影剑灵声音低下去,“如果祝宣因施颂真而死,你和纯钧剑主的交情,还能和十五年前一般牢固不变吗?”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曾经互相信赖亲近着的朋友。时隔多年,沈雁归虽然依旧视施颂真为她的挚友不变,但一切已经回不到从前。沈雁归的时间流逝了十五年,而施颂真还站在原点。

无论施颂真是人是妖,她依旧是承影剑主珍视的朋友。但对沈雁归而言,她已经习惯了失去施颂真的时间,这份友谊已不如当年那般不可或缺。根基已经变得脆弱的友情,如何能经受得住这般严峻的考验?

要么是施颂真为了她牺牲自己,一起被关在这里;要么是谢扶舟出手杀了祝宣,故友反目成仇。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因为祝宣在龙渊自困半年也就罢了,可没那个脸皮劝施颂真放弃反抗一起等下去。

可如果祝宣当真因施颂真而死,即便沈雁归努力说服自己祝宣原本就无法活下去,日后也难保不会心存芥蒂,无法再如当年一般和施颂真亲密无间。

此时外界淳于意已经取出烛龙妖丹。他一边借烛龙掩盖身形,一边释放出祝宣的灵魂。

禁术·九转拘灵!

天妖烛龙短暂神魂归位,却因灵魂为淳于意污染,无法被肉身接纳,发出凄惨的痛呼。被半妖操纵的烛龙挣开束缚,猛然回头,一口将施颂真吞入腹中!

狂怒的九尾天狐从天而降,一爪抓向挡路的淳于意后心。刚刚强行将祝宣灵魂逼出的淳于意还未缓过元气,只能借太阿神剑勉强挡住狐爪。

“砰”一声,淳于意借势被拍飞,短暂和谢扶舟逃开一段安全距离,随后他胳膊软软垂落下去。谢扶舟不及去追淳于意,九条狐爪齐出,便要将狂乱的烛龙逼入死角,一爪抓开龙腹救出施颂真!

此时烛龙忽然用力扭曲身躯,仰天发出一声凄惨龙吟!

长达数千里的龙渊应声而塌!

山石崩裂,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晃动起来。龙渊之外,原本肥沃开满徘徊花的草原瞬间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缝,露出泥土下嶙峋白骨!黑色石城被地下传来的震动摇晃得整个塌陷,无数裂缝凭空出现,许多老人孩童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此掉入深渊。

龙渊上居住的虽大多数都是修者,可也都不全是修为高深的存在。有些人猝不及防摔入龙渊之中,也有的被洞穴内掉落的石块砸死。一时间龙渊内外凄惨嚎叫不绝于耳。

“真是地狱啊。”淳于意擦去嘴角鲜血,“和那天一模一样。”

谢扶舟还未动手,烛龙便已经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以为是施颂真要动手脱困,因此住手。眼看烛龙身躯如灌了气一般迅速鼓涨起来,剑光一闪,天妖烛龙肉身应声而裂!

谢扶舟目光微微一凝,这剑气,不是赤霄!

烛龙身躯自内而外被人剖开,被他囚禁的千万鬼魂一瞬间全部逃遁出来!须臾万鬼嚎哭的动静传遍了整座正在崩塌的龙渊!被烛龙肉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承影剑主拉着施颂真破空而出,没有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猎猎,漫卷如云。

深陷两难局面,无法接受祝宣最后死于其他天妖之手,也无法接受和施颂真疏远的沈雁归,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亲手杀死了天妖祝宣,打开了结界。

“你还好吗?”施颂真轻声问。

“我没事,我很好。”

沈雁归松开施颂真的手,落在下方垂死挣扎的烛龙身前。天妖身躯有着极为强悍的生命力,能够保证他们在经受剖腹重创后依然能短暂不死,继续战斗。

“徐元烛。”

正在地上扭曲的烛龙忽然不动了。他那庞大的赤色红瞳凝视着沈雁归的面庞,原本狂乱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迷茫。在天妖面前,承影剑主显得那么渺小。

消瘦的青年女子在烛龙竖瞳里倒映出清澈的倒影。在忍受过灵魂归体的剧痛后,烛龙的眼睛忽然清明起来:“沈……夷安?”

“对不起,”沈雁归眼泪一滴一滴堕下来,“对不起。”

是我亲手杀了你,对不起。

她跪在祝宣身前,低头靠上烛龙头颅。祝宣原本始终流淌着火焰的鳞片在慢慢黯淡下去,恰如他永远不会回来的生命。已经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沈雁归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日。竹林下的青年收起伞,走进了茶棚中。屋外烟雨朦胧,映得他那双赤红眼眸越发热烈如火。然而他的神情始终是温和的。

“在下徐元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曾经那样热烈的眼眸,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不……不要自责……”断断续续的话从祝宣牙间溢出来,“比起淳于意,我宁可死在你的手里。”

这样你就会一直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

今年的清凉谷总是下雨。王纯一吃过早饭,站在厨房前的长廊上发呆。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唐拓声音自背后响起,王纯一回神,柔声道:“我在想,早知这会儿还会下雨,我就该把你给我的那些花种种下去,没准明日就发芽了。”

“哪有那么快。”唐拓短促笑一声。

对长生不死的湛卢剑灵来说,时间流速极慢,慢到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煎熬。

“是吗?我倒觉得很快。”王纯一听雨敲打檐上瓦片的声音,“今日播下种子,来日就能抽芽、开花,转眼又是一年。”

瓷灵生来脆弱,注定要依附宿主而活,因此王纯一喜欢侍弄花草。目睹这些小东西靠她的照顾顽强生长,能让瓷灵纯一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感。

她在被其他生灵需要着。

“不寂寞吗?一个人永远待在这里,谁也见不到。”

王纯一蹙眉:“这个问题,阿拓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而唐拓已经决定要离开,永远不再见王纯一。

“我在屋内问的是从前,现在问的是未来。”唐拓指向面前无穷无尽的雨幕,“如果我未来永远不会回来,你就得一直留在清凉谷,永远不能出去。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感到寂寞,不会后悔吗?”

王纯一没有立即回答:“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唐拓手垂落下来,“但肯定不是这里。”

“就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也总该会有回来的一天吧。”王纯一轻声说,“这么笃定不会回来,是因为阿拓你不想再见我?”

如果唐拓找到了进入阴界的办法,大可不必这么问她。在唐拓迈入鬼道之门的那一刻,便是王纯一的死期。

已经消散的瓷灵当然不会感到寂寞,更来不及后悔。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只是不愿意。”雨势渐小,唐拓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下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再和你相见,我未来可能会变成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人。”

唐拓憎恨未来移情别恋的自己,会让湛卢剑灵觉得恶心。来日若九泉之下和淳意重聚,他要怎么跟爱人解释?

曾经只属于你的心脏,原来也曾为其他人蓬勃跳动吗?

白光闪过,十多名浑身缟素的老人停在箭矢没入山崖之处。他们面无表情地查看山崖的破损状况,很快将残留的鲜血气息判断得一清二楚。

“是天妖,两只天妖的战斗。”老妇举起一根狐狸毛,“刚才闯入龙渊的狐狸,果然是天山谢扶舟。”

“天妖生来就是需要自相残杀的,”老头并不意外,“好在如今看来,祝宣应该还没有死。”

幸好烛龙没有死,那可是国主大人最满意的作品。他从这只天妖上榨取了最多的利益,还借助天妖和神剑之主的感情困住了承影剑。

如果烛龙在此死去,他体内囚禁的千万鬼魂将会闯入人间。淳于意早已为此做了最坏打算,才选择在龙渊之上建造了五境内最大的刺客之城。龙渊山崖上满是擅长暗杀的修者,如果有一天烛龙耗尽力量走向死亡,那么龙渊的结界和刺客将会是阻止鬼修闯入人间的防线。

“现在谢扶舟不见了。他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如今却在我们赶到前消失不见。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老头将目光投向龙渊底部湍急的河流,“我们能控制住祝宣,却不是谢扶舟的对手。还是等辜廿一大人回来后再做打算。”

“但辜大人也不是天妖的对手……”有人低声质疑,“他可是谢扶舟啊。”

那可是当年国主两道束缚都没能困住的天狐谢扶舟,年纪轻轻的鱼肠剑主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让这两只天妖先自相残杀好了。即便谢扶舟杀了祝宣,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天妖妖丹。”

老头眯起眼睛:“何况如果他当真得手,脱困的承影剑主也不会放过他。到那时,也许根本用不着辜大人出手了。”

第 40 章 斩龙(一)

“噗通”一声,施颂真被谢扶舟拽入水中。

流水被谢扶舟分开,从施颂真身旁滑过。施颂真先前闻见淡淡的腐臭气息,总以为这里的水里浸着尸体。然而龙渊的尸体都被天妖吞噬,未曾留下太多残余,因此这条河竟然还能算得上干净。

眼前一片漆黑,施颂真神识外放,只看见两边陡峭的石壁。上下左右皆是澄清透明的流水,身下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水下极度寂静,施颂真只能听见两个心跳声。除此之外,附近并无第三个活着的存在。

谢扶舟拽着她向下潜去,始终没有回头。

“这里是天妖的地盘,上面那些人平时虽然能靠一点手段制住祝宣。但要在水中和天妖争斗,以他们的力量来说还是勉强了些。”九尾天狐解释道,“他们会怀疑我们在水下,但轻易不会下水。”

赤霄剑灵试着抽回手:“祝宣是谁?就是刚才那条龙吗?”

谢扶舟站在剑气结界内,注视眼前这场闹剧。

因为担心击碎结界会激怒已经对他失去耐心的施颂真,谢扶舟并未轻举妄动。在亲眼目睹他要另娶旁人后,施颂真待他之心早已不复当年。谢扶舟不想把她越推越远。用力握紧只会失去得更快,恰如流沙逝于掌心。

谢扶舟能看出,施颂真有好几次机会能斩下淳于意的头。但她显然是相信了淳于意先前的说辞,打算活捉太阿剑主后逼他放出沈雁归,因此并未痛下杀手。

而南国国主虽然不精剑术,又无法利用太阿伤害赤霄剑灵。但他逃命可是很有本事,甚是滑溜,几度脱手。

再在别人的地盘上拖下去,难保不会出意外。谢扶舟看向一旁的鱼肠剑主,只见鱼肠剑灵正在渡灵力过去,暂时稳住了辜廿一的伤势。修为尽废的鱼肠剑主脸色灰败,似乎完全被这一剑击垮了,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慌张。

淳于意还有后手吗?谢扶舟想。不然为什么,明明淳于意已经落入下风,可辜廿一看上去完全不害怕?还有太阿剑灵,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出现?明明只要他出手,施颂真很难越过太阿剑灵伤到淳于意半分。如今淳于意握着太阿在手,却哪里都不见剑灵的踪迹。

他重新看向施颂真。只见二人缠斗处距离被钉死在山上的烛龙越来越近。淳于意似乎是看出施颂真不想杀死烛龙,钓着她绕着祝宣前后兜圈子。奄奄一息的天妖祝宣察觉到了他们的靠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

一缕清明从烛龙红色龙瞳中浮现,极淡的祝宣妖气从淳于意身上一闪即逝。

谢扶舟瞳孔骤缩!

那是,天妖妖丹!如果昨夜没有掉进谢扶舟的陷阱对天妖动了手,孟逢春当然会去叫施颂真下楼吃早饭。然而被亲手养大的孩子发现他刻意掩饰的那一面,孟逢春一时间有些难以面对施颂真怀疑的目光。

早在和施颂真相遇之初,孟逢春便做好了和这个孩子交换因果的准备。不出意外,施颂真会成为下一位纯钧剑灵。然而剑灵被天神赋予了守护人间的责任,倘若施颂真被他养成第二个离经叛道的孟逢春,必定会背负着这份使命痛苦一生。因此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总是收敛起那些神剑不该有的杀意和私心,处处引导教育,终于将施颂真养成一个温柔勇敢的孩子。她聪明强大,对人族抱有极高的怀疑和警惕,却不畏惧为保护别人做出牺牲。

已经算得上足够称职的神剑剑灵,只差交换因果的临门一脚。

在施颂真眼里,孟逢春品格高洁,行事从容,对人族博爱而怜悯,是世上最好的神剑剑灵。只有他帮助别人的份,绝无他杀死无辜之人的可能。对于兄长,她永远尊敬仰慕,以至于她心中的纯钧剑灵永远有一层不败金身。

孟逢春明知施颂真把他想得太好,偶尔也会厌倦这些伪装。但想要培养下一代神剑,必须从小塑造施颂真的人格。在不辨是非的年少时期,尚是孩童的施颂真会盲目地模仿养兄的一举一动,以孟逢春的好恶为衡量善恶的标尺。但孟逢春想要的并不是第二个自己,他是这世间最不称职的神剑剑灵。谢扶舟这几日有些不悦。

他的信徒终日不见踪迹,总闭门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连带着给他的供奉都不似先前认真。

每每他沉脸不耐,施颂真才敷衍地拿出那个机括小木人拧一把,梆梆梆叩几下功德。

玄溟神主开始认真思忖,是否要再发展几个信徒,取代施颂真的地位。

他将神识扩散至饮露仙宫方圆百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

他云游至一座布满机关的庞大殿宇,檐下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味司”三字,此时云淡风轻,天日晴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院落中斗机关兽玩。

谢扶舟随即落地现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名斗得热火朝天的少年面前。

他先是饶有兴致地拎起一只木鹰看了眼,最低等的炼器术承受不住神明的凝视,咯哒咯哒地扑腾翅膀,抖了片刻,便哗的散成一堆木块零件。

呐喊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谢扶舟带着一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度,问道:“小孩儿,你们谁愿意成为本座的信徒,供奉本座?”

从他凭空出现到拿走木鹰,再到开口说话,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的顺理成章。那群少年呆呆张着嘴,尤未反应过来。

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算了。

谢扶舟没了兴趣。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少年手中的灵果糖葫芦,勾指抢过来,置于鼻端闻了闻。

酸涩味十分明显,他皱了皱眉,又嫌弃地将糖葫芦丢至石桌上,转身消失在风中。

地上那几只巴掌大的机关兽嘎达一跳,陆续变成了神像的模样,雕刻着玄溟神主那张俯瞰众生的淡漠俊脸。

风卷积落叶飞过,半晌,院中响起了少年被骗的怒吼。

“他谁啊!为什么抢我糖葫芦!为什么将我的机关兽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扶舟收回神识,披着黑袍走出寝殿,开始研究那株叶繁叶茂的紫羽金合欢。

此树得饮露宫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紫红的羽叶与浅金的花穗交相辉映,于夕阳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

谢扶舟抬指凝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神力光球,碰了碰粗壮的银灰色树干。

紫羽金合欢哪里承受得住九天神明的力量?当即猛然一抖,满树羽叶疯长,金合欢瞬间怒放又瞬间凋零,窸窸窣窣落了他满肩满身。

几名端着果盘、茶点等物的青衣小婢路过,见状骇然大惊,着急道:“那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仙都的圣树!金乌卫,还不快速速将他拿下!”

“你有所不知,这位是新少主的屋里人,得宠得很。”

值守的金乌卫正是玄戈麾下旧部,按着刀,朝花树下努努嘴,“前日天香司进献美人,少主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全赶了出去。喏,就是为了这位。”

青衣小婢们倒吸一口气,纷纷掩唇噤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嘤,果真是恃宠而骄呢,都快将美丽的圣树薅秃了!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袭紫衣金冠的矜贵少女迤迤然而来,朝侍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等物退下。

施颂真按了按胸口,确定心境如常,这才踏着一地浅金朝花树下行去。

“谢……”

她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少年便有所感般回过头来。

紫金色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落,树影婆娑。

施颂真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少时的她一袭明艳仙衣绯裙,曲肘枕着脸颊伏在紫羽金合欢花枝上酣眠,而黑衣少年则抱剑倚靠树干而坐,抬掌接住自她身旁飘落的花瓣。

见她打着哈欠醒来,他微微一笑,满眼的纵容放任,唤她:“少主,该练功了。”

回忆与现实重合,施颂真目光微动,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意自胸口蔓延。

糟了……

此时再捂住心口已是来不及,她体内的抑情丹已然生效!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漫天花雨炸开,飘飘然消散在暮色中。

好消息,她研制的抑情丹的确打断了情花咒的发作,让她化作无心无情的花。

坏消息,是天女散花。

施颂真的意识飘飘然飞上天际,生无可恋地俯瞰六欲仙都的山川暮色,等待强制冷静后再次凝形。

她飞得太远,自然没看见谢扶舟的反应。

看到施颂真毫无征兆地消失眼前,谢扶舟的瞳仁骤缩,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捞起了几片冰凉的花瓣。

他几乎第一时间释放出神识朝四周蔓延侵袭,试图捕捞她的气息。

那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因为言灵契,还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甚是奇怪,且令人不安。

似乎嫌弃这一缕神识速度太慢,谢扶舟以食中二指点至眉心处,强行释放更多。无数发着银白柔光的神识以他为中心,流星般朝四周飞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丝大网。

就在这时,施颂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鬓发微乱,沾着几片落花,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喘息道:“不对呀,我明明加入的是紫莲精魄,怎会炸得七零八落成不了形?是幻形丹的药效太猛了吗?”

而今施颂真借天妖的阴谋看穿他的卑劣,孟逢春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而惶恐起来。已经长大的施颂真有了自己的善恶观,再不会如从前那般盲从。

倘若她日后发现一切的真相,会厌恶他,会离开他,会恨他吗?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对着饭菜发呆的孟逢春抛弃纷乱的思绪,微笑抬头:“今日怎么起得这么——”

声音戛然而止。红白衣衫的剑修少女牵着狐妖少年的手缓步而下,并不是多么亲昵的动作,落在孟逢春眼里却如针刺。狐妖刚刚化形,不太会用两只后足走路,步伐节奏略微杂乱,显出几分幼子的生疏。但他的眉眼却再没有先前的稚嫩挑衅,显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谢扶舟迎上孟逢春的目光,两人谁都没有避开。

“昨晚泡了澡,所以睡得沉些。”施颂真眉眼含笑,“兄长休息得如何?今日身体可好些?”

孟逢春回过神。他不确定施颂真问话的用意,斟酌回答:“比昨日好些,只是虚亏难补。”

“既如此,兄长夜里更该好好休息了。”施颂真喟叹,“夜里对无辜之人动手见血,可不是病人该做的事。”

客栈小二送上最后两碟小菜,识相地迅速退下。他虽不知三人纠葛,却精明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定。施颂真和孟逢春长得并不相像,但女孩自幼由纯钧剑灵抚养长大,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兄长极为相似。任何人乍然见到这对剑主剑灵,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

此刻两双同样微笑的眼眸互相凝视,不带敌意,却也不复当年相依为命的孺慕信赖。

青年银白眼眸中染上些许失望:“比起我,你更愿意相信他?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狐狸?”

即便被施颂真道破昨夜的争执,孟逢春也并不慌乱。他神情真诚,仿佛在为被剑主的误解难过不已。放在十年前面对这样的兄长,施颂真早就慌乱地向孟逢春道歉了。

但现在不是十年前,施颂真也不是当年毫无判断能力的孩童。

“如果兄长当真问心无愧,怎么知道我方才说的是什么?”

芙蓉剑声音柔软,没有半句恼火失态的质问,却格外咄咄逼人:“若是昨日之事若另有隐情,兄长现在解释清楚就好,我会耐心听完的。”

质疑孟逢春对施颂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自五岁后,纯钧剑灵是施颂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全心信任的人。怀疑逢春别有居心,对素来固执的施颂真来说无若天崩地裂。

在直接戳破后的每一刻,纯钧剑主表面镇定自若,眼眶却滚烫,泪水随时可能不争气地滚落。然而一股陌生灼热的气息舔舐上眼眶的湿润,灼干了那一层薄薄水汽。

如果你真的是逢春,如果你真的是孟逢春,求求你,不要让我失望。

纯钧剑灵难得沉默片刻:“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以为施颂真会追问对谢扶舟动手的理由,孟逢春有一百种将此事敷衍过去的借口。但施颂真只是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了桌上。

“这柄纯钧,其实不是真的吧。”

在被金合欢提醒后,施颂真的自我意识从深层浮出,挣脱了幻境的迷乱束缚。没了幻境的诱导暗示,施颂真自然发现神剑并非真实,同样只是幻影。如果眼前的孟逢春当真不是幻影而是纯钧剑灵本尊,怎会认不出这柄神剑的真伪。

但他始终没有说。

“快闪开!”

只在顷刻,谢扶舟重新化出原型,一爪抓碎赤霄结界,猛然纵身向施颂真的方向扑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为南国国主操控的天妖身躯挣扎起来,瞬间挣断了十七道太阿剑影!

短暂的回魂冲刷着已经神智混乱的烛龙身躯,被失去的妖丹和命令刺激到发狂的天妖昂然长啸,一口吞下了措手不及的赤霄剑灵!

等等,这个落款,她曾见过的。施颂真想。很多年前,她见过这个名字,见过这个字迹。但被记忆冲刷脑海的痛苦尚还残留在灵魂中,施颂真一时无法完整地回忆起当年的场景。

旋转的走马灯,清亮柔和的月光,远远站在竹林中的背影……模糊的画面纷至沓来,施颂真头痛欲裂。

她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名字?

“沈夷安、徐元烛、徐元烛、沈夷安、祝宣……”谢扶舟代她念出旁边纠缠在一处的名字。随着他们逐渐深入洞穴,那些字迹越来越潦草,辨认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到最后,谢扶舟和施颂真在一面石壁前停下脚步。赤霄剑芒照亮了石壁上的图景,面容熟悉的少女提一盏灯笼回头,朝石壁外的人露出俏皮笑意。

施颂真忽然睁大眼睛。画像下方端方正楷,笔迹中显出万分柔情。

“夷安,沈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