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下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土和胜利的狂喜混合的奇异气息。晋王大营早已从战时的肃杀转为喧嚣鼎沸的庆贺之地。旌旗猎猎,篝火熊熊,烤肉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响,烈酒的辛辣气味弥漫每一个角落。梁军大将刘知俊的溃败,十万精兵的覆灭,让整个河东为之震动,李存勖的威望如日中天。此刻,晋军将士们抛却了恐惧与疲惫,沉浸在劫后余生与功勋荣耀的狂热中,嘶吼着、狂笑着、痛饮着,仿佛要将连日鏖战的压抑彻底宣泄。
顾远带着他的核心班底——北斗七子中的王畅、姬炀、李襄、左耀、李鹤,以及毒蛇九子中的金先生何佳俊、黑先生祝雍、白先生云哲、黄先生谢胥、蓝先生蓝童、青先生孔青,还有赤磷卫头领赤枭——策马进入这片喧腾的海洋。他们的到来,立刻引来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潞州大捷,顾远献上的“骄兵之计”和自己人的侧翼雷霆一击,是关键中的关键。此刻,在晋军将士眼中,这位来自石洲的“顾帅”,是并肩作战的袍泽,是智勇双全的英雄。
“顾兄!来得正好!”李存勖一身金甲,意气风发,亲自迎出帅帐,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属于少年霸主的骄矜与热络。他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顾远的肩膀,力道之大,显示出他此刻澎湃的兴奋,“大捷!前所未有的大捷!刘知俊授首,万余梁狗尽殁!此皆赖顾兄奇谋与手下健儿神勇!孤王心甚慰!快,入帐,今日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顾远脸上适时地堆起“激动”与“荣幸”的笑容,抱拳回礼:“全赖殿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顾远不过略尽绵薄,侥幸得成,不敢居功!”他的目光扫过李存勖身后,周德威、穆那拉登等晋军核心将领均在,个个红光满面,眼神里充满了对胜利的陶醉和对未来的狂热憧憬。他与李存勖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层冰凉的审视与心照不宣的忌惮。欣赏?或许有,李存勖欣赏顾远的才能和手腕,如同猎人欣赏猛兽的利爪。忌惮?那是必然,顾远展现出的力量、心机和那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独立姿态,让年轻的晋王感到了威胁。而顾远,则更深切地感受到李存勖那炽热野心下潜藏的、如同毒蛇般的冷酷与占有欲。联盟?不过是乱世中两只猛兽暂时的休战协定,目标一致时合力撕咬,目标达成后,便是图穷匕见之时。此刻的“兄弟情深”,不过是粉饰太平的华丽戏服。
“哈哈哈,顾兄过谦了!快请!”李存勖大笑着,亲热地揽着顾远的肩膀,将他引入喧闹的主帐。
帐内早已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晋军将领们见到顾远,纷纷起身致意,气氛热烈到了顶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欢宴高潮。顾远端坐席间,与李存勖、周德威等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妙语连珠,将“盟友”的姿态演绎得滴水不漏。他敏锐地捕捉着李存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那年轻脸庞上飞扬的神采下,偶尔掠过的一丝对未来的贪婪算计,以及看到顾远本人那份难以掩饰的占有欲(尤其是李存勖想到乔清洛时),都被顾远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痛快!此战大胜,扬我河东军威!朱温老贼闻讯,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李存勖举杯高呼,引得众人齐声附和。
顾远知道时机已至。他放下酒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贺”与“诚恳”,朗声道:“殿下!潞州大捷,乃天佑河东,殿下神武!值此双喜临门之际,顾远愿再添一喜,以贺殿下霸业初成!”他顿了顿,吸引住全场的目光,“石洲商会,信守承诺!此乃石洲去岁盐铁收益二成之献礼,望殿下笑纳,充作军资,以图大业!”他一挥手,金先生何佳俊立刻奉上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是厚厚一叠盖着石洲商会大印的盐引和铁引凭证。
帐内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惊叹!盐铁二成!一年!这几乎是一个中等藩镇全年的赋税收入!李存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是权力和财富叠加的极度满足。他亲自接过锦盒,手指摩挲着那冰凉的凭证,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近乎刺眼:“好!好一个双喜临门!顾兄真乃孤王之股肱!解孤燃眉之急也!孤王得顾兄,如虎添翼!”他立刻高声下令,“来人!将孤王珍藏的西域美酒、玉璧、锦缎取来!还有那柄削铁如泥的乌兹宝刀!统统赐予顾兄!以彰其功,以表孤心!”
丰厚的赏赐流水般送入顾远一方所在的席位。顾远面带“感激”,一一谢过,心中却是冷笑:吃吧,吃得越多,将来吐得越干净。这盐铁钱,既是买路钱,也是催命符……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端着酒碗挤了过来,正是晋军猛将穆那拉登。这位沙陀莽汉,性情耿直,在潞州战场上曾与顾远并肩冲杀,亲眼目睹顾远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悍勇和指挥若定的从容,早已心生敬佩。他浑身酒气,脸上带着战场上留下的新伤疤,却笑得无比爽朗,用力拍着顾远的肩膀,力道之大让顾远都晃了晃:“顾老弟!好!好汉子!俺老穆那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来!干了这碗!以后在河东,有事尽管招呼俺!”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个硕大的酒碗塞到顾远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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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看着穆那拉登那双因酒意和真诚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波澜。这莽直的汉子,心思单纯,只认战场上的勇武与义气。他明知双方立场终将不同,此刻却被这份不掺杂质的“忘年交”情谊触动。乱世之中,能遇到这样纯粹的人,何其不易。顾远端起碗,与他重重一碰,朗声道:“穆那将军豪气!干!”烈酒入喉,辛辣滚烫。顾远心中暗叹:若在太平盛世,或许真能与此等豪杰纵马山河,把酒言欢。可惜,这该死的乱世!
穆那拉登的敬酒仿佛打开了闸门,晋军将领们纷纷涌来向顾远敬酒。喧嚣中,晋军头号大将周德威也端着酒挤到了顾远身边。这位在顾远婚礼上被其巧妙“拿捏”过的猛将,如今对顾远更是亲近得如同手足兄弟。他喝得满面通红,大手揽住顾远的脖子,喷着酒气,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帐内喧嚣:“顾老弟!好兄弟!痛快!老哥我今天高兴!除了这大胜,还有件喜事要跟你说!”
顾远心中微动,面上含笑:“哦?周大哥有何喜事?”
周德威嘿嘿一笑,凑得更近,带着几分自得和不容拒绝的意味:“老弟啊,你看你,年纪轻轻,英雄了得,家大业大,可身边就弟妹一个内人,这怎么成?大丈夫三妻四妾才叫本事!老哥我都有四房太太了!还嫌不够热闹呢!”
顾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预感到了什么,语气依旧平和:“周大哥说笑了,清洛与我新婚不久,情深意重,此时纳妾,岂非辜负于她?也显得顾某太过凉薄。”
“哎!这是什么话!”周德威大手一挥,嗓门更高了,“哪个王法规定男人只能守着一个婆娘?凉薄个屁!那是本事!是福气!”他用力拍着胸脯,“老哥我有个远房表妹,姓苏,名唤婉娘,今年芳龄十九,那可是正经的洛阳美人儿!知书达理,模样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她早就听说过老弟你的英雄事迹,当年你去洛阳行商,她还亲眼在街市上见过你呢!对你可是仰慕得紧!老哥我今日做主,就把这妹子许给你做妾了!你可不能不给老哥这个面子!”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眼神里除了酒意,更深处闪烁的是与顾远这“石洲财神”深度捆绑、日后好揩油水的算计。
顾远的心猛地一沉,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周德威借机攀附,更是……他眼角余光扫向主位的李存勖。果然,李存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眼神玩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和期待。顾远瞬间明白了:这是李存勖乐见其成,甚至可能是暗中授意!将一个晋军背景的“自己人”塞到他顾远身边,名正言顺地安插一个眼线!好手段!好算计!
顾远正待严词婉拒,李存勖的声音已适时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好意”:“周将军此言甚是有理!顾兄乃当世英杰,岂能内室空虚?周将军一片美意,其妹又对顾兄仰慕已久,此乃天作之合!顾兄,”李存勖端起酒杯,笑容满面,语气却带着上位者的压力,“就给周将军,也给为兄一个面子,成全了这桩美事吧!权当是孤王与周将军,再贺你潞州之功!也正好,不日孤王派人给婉娘过去,也好与弟妹作伴解闷不是?”他刻意加重了“给为兄一个面子”和“作伴解闷”,威胁与监视之意已昭然若揭。
帐内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远身上。王畅、金先生等人眼神一凛,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隐处。顾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窜起,直冲顶门。他看向李存勖那看似热情实则阴鸷的笑容,又看向周德威那醉醺醺却带着势在必得神情的脸,再想到远在石洲翘首以盼的乔清洛……愤怒、屈辱、无奈,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为了石洲,为了那盘大棋,为了清洛和长子??儿的安危,他此刻不能翻脸,甚至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
电光石石间,顾远脸上已硬生生挤出“受宠若惊”和“盛情难却”的笑容,他端起酒杯,对着李存勖和周德威深深一揖,声音洪亮,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殿下隆恩!周大哥厚爱!顾远……顾远何德何能!既是殿下金口玉言,又是周大哥一片赤诚,婉娘姑娘亦不嫌弃……那顾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殿下!谢周大哥!”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那颗愤怒而冰冷的心。这杯酒,是毒药,是枷锁……
“好!痛快!”李存勖抚掌大笑,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
“哈哈哈!这才是我周德威的好兄弟!顾老弟,干!”周德威更是乐得手舞足蹈,仿佛做成了一桩天大的买卖。
帐内再次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和恭贺声,觥筹交错,气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