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在喧嚣中坐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冰冷。他感觉到金先生投来担忧的目光,王畅沉稳的面容下也藏着忧虑。清洛……他该如何向她解释?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得知他出征归来,却带回一个“晋王殿下赐予、自己认的大哥保媒”的妾室,会是何等的心碎?可这乱世,容不下儿女情长的解释,只有步步惊心的算计和身不由己的妥协。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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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浪潮在午夜达到顶峰,又渐渐退去。将领们酩酊大醉,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帐中或篝火旁,鼾声如雷,脸上还残留着狂喜的余韵。空气中浓烈的酒气、汗味、呕吐物的酸腐气混杂在一起。顾远带着自己的人悄然走出喧嚣的中心,来到营地的边缘。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月光清冷地洒在营地外的旷野上。那里,新垒起的坟茔密密麻麻,如同大地的伤疤。白天的欢呼有多热烈,此刻的寂静就有多瘆人。一些尚未醉死的士兵,或蜷缩在角落低声啜泣,或茫然地望着篝火发呆,眼神空洞麻木。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半截残破的旗帜,上面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他喃喃自语:“狗剩……二牛……说好了一起回去的……家……哪还有家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飘散,带着无尽的凄凉。
顾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王畅沉默地站在他身侧,这位北斗七子的老大,向来沉稳如山,为兄弟们操碎了心,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仿佛乱世漂泊已是他注定的宿命。姬炀靠在一辆辎重车上,眼神迷离地望着星空,大概在想念他在燕子矶包养的那些契丹美妾的温存。李襄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几颗骰子,对女人兴趣缺缺的他,此刻赌局也显得索然无味。左耀则显得有些烦躁,他重金砸下的翠烟阁头牌小翠,此刻不知在哪个恩客怀里,而他自己却在这尸山血海边。李鹤抱着他的刀,靠着一块石头,眼神空茫地望着北方乙室部的方向,仇人已死,支撑他活下去的恨意似乎也失去了目标,只剩下无尽的虚无。
毒蛇九子这边,气氛更为压抑。金先生何佳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尽着左护法的职责。黑先生祝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低声对旁边的白先生云哲说:“不知姐姐在石洲如何了,姐夫新婚燕尔,定是极好的。”他语气真挚,仿佛真的挂念同父异母的姐姐。白先生云哲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几道细小的旧伤疤,那是早年练毒时留下的。青先生孔青则一遍遍擦拭着他那柄淬毒的弯刀,眼神飘忽。黄先生谢胥和蓝先生蓝童靠在一起,两人都沉默着,眼神黯淡。蓝童低声对谢胥道:“教主……怕是快有身孕了吧?”谢胥苦涩地摇摇头,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却压不住心头的失落与苦涩。他们曾痴恋赫红,却因黑先生祝雍的馊主意乱支招,误会重重,最终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黄逍遥,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在酒精的催化下,化作无声的叹息。赤枭则如影子般隐在暗处,警惕着一切。
“回家……”顾远看着身边这些形形色色、带着各自伤痛和欲望的兄弟,又望向远处那些麻木的士兵和新坟,一股巨大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对他而言,现在的石洲是家,有清洛和儿子在等待。可对王畅、姬炀、李襄、左耀、李鹤,甚至对金先生、白先生、青先生、黄先生、蓝先生……他们何处是家?对那抱着染血旗帜哭泣的士兵,何处是家?对那坟茔中永远沉默的亡魂,何处是家?这“回家”二字,在这尸骨未寒的胜利之夜,竟是如此奢侈,如此讽刺!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一个誓言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终有一日,他要终结这乱世!让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让这天下如草芥般的黎民,都能堂堂正正地拥有一个家!一个无需提心吊胆、无需颠沛流离、可以安然入梦的家!这悲怆,这无力感,如同淬毒的针,深深刺入他的骨髓,化为支撑他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权谋之路上走下去的、最深沉的力量……
数日后,喧嚣散尽,大军各归建制。顾远向李存勖辞行。李存勖亲自送至辕门,依旧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顾兄此番回石洲,当速速整饬部众,调集粮秣军械!朱温老贼虽遭重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孤王意欲乘此大胜之威,一鼓作气,直捣汴梁!还需顾兄鼎力相助!”
顾远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凝重”与“深思熟虑”:“殿下雄心,顾远钦佩!然……”他微微一顿,语气诚恳,“朱温经营中原多年,根深蒂固,树大根深。此番虽折了刘知俊,损了万余精锐,然其麾下藩镇林立,诸如杨师厚、王彦章等辈皆乃当世虎将,南方诸镇如杨行密、王审知等亦非易于之辈,皆在观望。殿下若此时倾力南下攻打朱温,恐其困兽犹斗,拼死反扑,南方诸侯亦可能趁虚而入,袭扰后方,使我军腹背受敌。”
他见李存勖眉头微皱,似有不豫,话锋一转,指向沙盘:“当务之急,殿下宜借潞州大捷之声威,行‘挟大胜以令诸侯’之事!一面广派使者,招抚河朔诸镇(如成德王镕、义武王处直等),慑服幽燕(刘仁恭),使其不敢妄动,甚至纳贡称臣;一面则厉兵秣马,清除肘腋之患,稳固河东根本!殿下声威愈隆,则朱温愈孤立,其麾下藩镇离心离德者必众。待其内乱频生,军心涣散之时,殿下再以雷霆之势东出,则汴梁可一鼓而下!此乃上策,望殿下明鉴!”他刻意强调了“清除肘腋之患”和“稳固根本”,暗示应先解决河东周边不稳定因素,而非直接硬撼朱温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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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目光灼灼地盯着沙盘,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顾远的分析冷静而老辣,句句切中要害,与他内心深处的某些顾虑不谋而合。虽然对顾远这份洞察力更加忌惮,但此刻对方的建议无疑是符合他最大利益的。他压下心中对顾远的杀意,脸上露出“恍然”和“赞许”的笑容:“顾兄真乃吾之子房!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孤王操之过急了!就依顾兄之言!先定河朔,稳河东,再图汴梁!”他拍了拍顾远的肩膀,笑容满面,眼底的寒冰却丝毫未化,“顾兄且安心回石洲,整备军需,安抚家小。孤王这边,自有安排!你我兄弟,来日方长!”
“殿下英明!顾远告退!”顾远抱拳,深深一礼。他清晰地捕捉到李存勖说“安抚家小”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针对乔清洛和他孩子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与淫邪。李存勖心中所想,此时此刻顾远通过这个阴冷的狼的那眼神,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好好享受吧顾远,待孤王踏平朱温之日,便是你粉身碎骨之时!你那娇妻会成为最下贱的营妓任人蹂躏,你那孽种将世代为奴!’
顾远转身,带着他的人马,在晋军“热情”的目送下,策马踏上归途。来时三千杂牌军,如今虽胜,却也减员不少,尤其苗疆五毒教五部(蜘蛛、蜈蚣、蝎、壁虎、蟾)的普通头目和教众,伤亡惨重。队伍沉默了许多,胜利的喜悦早已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失去袍泽的哀伤所取代。
回程的路,仿佛比来时更加漫长。黄土官道蜿蜒向前,扬起阵阵烟尘。队伍中,气氛复杂。有家室的士兵归心似箭,脸上带着期盼,如同顾远一般,渴望回到石洲那个相对安稳的港湾,见到妻儿。更多的人,则像李鹤、黄先生、蓝先生那样,眼神空洞麻木,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前行。他们或孑然一身,或至亲好友已埋骨他乡,“家”对他们而言,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甚至是一种奢望。偶尔有压抑的咳嗽声,或是伤处疼痛的闷哼传来。
顾远骑在马上,看着身边这些沉默的、带着不同伤痕的兄弟,看着队伍中那些疲惫而茫然的面孔,潞州城外那抱着染血旗帜哭泣的年轻士兵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一声声“家……哪还有家啊……”的悲鸣,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
功勋?不过是用白骨堆砌的阶梯。
欢宴?不过是死亡阴影下的短暂麻痹。
归途?对一些人意味着温暖与期盼,对另一些人,则只是通往下一个修罗场的驿站。
顾远抬起头,望向石洲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清洛……还有??儿……这是他在这冰冷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温暖与希望。然而,周德威那远房表妹苏婉娘的存在,如同李存勖安插进来的一根毒刺,又让这份温暖蒙上了阴影。他该如何面对清洛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又要怎么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