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侄儿正喋喋不休地向二皇子诉苦,“那章尧简直是目中无人,伤我手腕事小,这不把表弟我放在眼里,便是不把殿下您,不把贵妃娘娘放在眼里。”他手腕至今仍隐隐作痛。
二皇子却心不在焉,脑中尽是方才父皇抱着秦恭儿女开怀大笑的模样,以及秦恭夫妇端坐席间、备受恭维的情景,心头郁结。
章明理适时上前打圆场,“息怒。我那弟弟,恃才傲物,又惯会左右逢源,与朝中不少官员,甚至秦大人,都颇有几分交情。想是因此,才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不过,他虽行事狂放,倒还知道分寸,至少与秦夫人之间,界限分明,未曾逾矩。”
贵妃的侄子是会拿捏重点的,他本来就是个纨绔,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界限分明?”
“从前,莫非还有过什么瓜葛不成?”
章明理自知失言,慌忙低下头,噤声不语,然而,他抛下的饵,已精准地勾住了鱼儿。
贵妃侄子脑子里千转百转,飞快瞥了眼身旁面色阴沉的表哥,跟秦恭交好的人,表哥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章尧上次那般当众地欺辱他。
他不还回去还是人吗?
——
殿内,西域舞姬的表演正到高潮,鼓点密集,赤足踏地,金铃脆响,雪白腰肢扭动。
一名宫女,端着酒,低眉顺眼地走到章尧案前。
章尧正与人谈笑,面色温和如春风,顺手接过那杯酒,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对面席上的贵妃侄子看得真切,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章明理也从殿外回来,脸色比出去时更显苍白虚弱,他抬眼,正对上章尧望过来的目光。
章尧却只是对他回以一抹惯常的笑意,随即起身离席,行至一处僻静无人的回廊角落,他俯身,将口中含着的酒液尽数吐了出来。
水渍沾湿了他的唇角,他抬起手背,慢条斯理地擦拭,狭长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嘲讽,又是这些无聊的伎俩。
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催人情欲的龌龊之物。
这滋味,他初入京城时便有幸领教过一回,那时还不够有城府,对京城藏污纳垢的手段了解不深,被所谓的友人哄骗着进了挂着羊头的酒楼,
后来被有心人渲染成狎妓,他被夫子当着满堂同窗严厉训斥,那些构陷者窃笑。
章尧是中招了,但是并没有做腌臜的事情。
他嫌脏。
但那药性发作时的滋味非常不好受,那种酒喝下去了之后,浑身滚烫,血脉贲张,所有气血都疯狂地向一处涌去,胀痛难忍。
章尧擦拭唇边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暗色翻涌,他那个时候是把手伸进去疏解了,自然是想着人疏解的。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并非初次自渎,
他仰着头,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滚落,额角青筋暴起,身体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脑海里翻腾的,都是那个人影,越是念及,手上的动作便越是急促狂乱
事后,他望着窗外昏沉的月色。
阿福跟在后面有些紧张,“爷,没事吧?”
章尧看着宫殿的方向,若有所思,“无妨。”
无非是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百出,颜面扫地罢了,这点把戏,奈何不了他。
——
“秦夫人,这是新酿的雪里红梅,取冬日初雪融水,配以红梅花,冰糖,枸杞并几味温补药材,可为女眷暖身,您尝尝?”
她抬手接过,梅香混合着淡淡的甜意扑鼻而来,她小口抿了一下,毫无寻常酒水的辛辣,反而有一股甜香味儿,甜滋滋的,像极了上好的蜜水。
秦恭低头看了旁边的温棠一眼,她是酒量不行,但是遇到酒,又总会时不时尝一口。
“喝一盏就行了。”秦恭说了句。
温棠点点头,捧着温热的琉璃盏,小口小口地抿着,清甜的酒香让她眉眼都舒展开来。
秦恭被请去了御书房议事后,方才奉酒的宫人立刻上前,恭敬道,“秦夫人,这边请,请夫人先到西暖阁歇息片刻。”
周婆子把温棠扶起来,温棠颔首。
夜色中大雪又起,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廊檐下几株绽放的红梅上,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只是相似的廊道亭台太多,处处皆是相似的朱漆雕栏,若非有人引领,极易迷失方向。
带到了宫殿门口,宫人又扭头对周婆子说,“劳烦嬷嬷随奴婢去取件干净暖和的替换衣裳,再添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来,殿内虽有炭火,夫人方才沾了寒气,多加一层更稳妥。”
周嬷嬷因着上次在宫里不甚愉快的经历,心中警醒。她先推门进去,仔细环视一周:殿内陈设简洁,门窗紧闭,角落的香炉正袅袅吐着甜香,确认无异后,她才出来,仔细掩好门,低声叮嘱温棠,“奶奶,您先进去暖和着,把门闩插好,我速去速回。”
殿内门窗紧闭,暖意熏人,那甜腻的香气似乎也越发浓郁,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温棠解下被雪水浸湿了外层的披风,只觉方才在廊下被寒风刮得冰冷的脸颊和手足迅速回暖,甚至有些热得过头了。
她走到窗边想推开一丝缝隙透气,却发现窗似被什么东西从外卡住,纹丝不动。
无奈,她只好又去拨动门闩,刚将门闩拉开,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钻了进来。
再过了一会儿,门缝一下子变大了,有人推门进来了。
温棠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连外面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她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扯着领口的盘扣,扯松了衣襟,露出一小片细腻得晃眼的肌肤。
章尧刚走进这个偏殿的内室,就脚步一顿,看向角落里摆着的香炉,他立刻屏息捂鼻,但是,一丝异香已钻入肺腑。
他眼神瞬间迷蒙了一刹,随即被更深的戾气压下。
他面前的帘子突然剧烈地晃动,一个裹挟着奇异甜香的身影软软地跌撞出来。
女子身上那股混合了梅香,酒气和催情暖香的奇异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章尧不耐烦地皱眉,身后传来了门被咔嚓上锁的声音,心中戾气顿生。
他伸手就把人推开,怀里的人根本毫无防备,被他一推,便软软地跌倒在地,她拢着胸口衣襟的手无力地滑落,茫然地抬起头。
章尧看清了这张能让所有男人色授魂与的脸,狭长地眼眸微顿,
她还真是倒霉,这种时候碰上他。
章尧又不是柳下惠,看到这个让他以前日日夜夜自渎的人怎么可能没反应,身体几乎是立刻就给出了最诚实,最汹涌的反应。
香料还在燃着,章尧过去,粗暴地将炉盖掀翻。
他走回温棠身边,俯身,将她拽起,瞥见她因药力而潮红失神的脸,他随手抓过案上一条干净的湿帕子,毫不怜香惜玉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只让她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此刻水光潋滟,眼尾一片惊心动魄的绯红。
她张嘴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
那力道对章尧而言微不足道,一点都不疼,是钻心的痒。
“松口!”他掐住她的脸。
他额角的汗珠,开始不受控制地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第46章 秦大爷推门而入看清里面的情形后…………
宫门厚重的朱漆在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殿内压抑的争论。
秦恭步下玉阶,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雪扑面而来。
秦恭出了宫门之后,章国公立在一旁,脸色铁青,方才议的正是江南暴动案,牵连甚广,官员,商贾皆不能幸免。
而这场打着复辟前朝旗号的动乱,矛头直指旧朝旧臣。
章国公这位曾在前朝位高权重,以清流风骨著称的文臣翘楚,虽在新朝招揽下仍保国公之尊,世家体面,但在许多前朝故旧和新朝臣子眼中,他终究是背弃旧主,屈膝新朝的贰臣。
那些若有似无的鄙夷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平日里不显,但此刻在这风口浪尖上,便如芒在背。
章国公显然也受不了周遭若有似无的打量,猛地一甩袖,转身就走。
而这一边,三皇子面带温煦笑意,上前与秦恭寒暄,话题先是绕着江南案,三言两语后,又极自然地转到了日常起居,言辞关切,态度彬彬有礼。
“时候也不早了,秦大人,尊夫人还在偏殿候着你呢,莫要让她久等才是,秦大人还是快些过去吧。”三皇子面色带着一丝不甚健康的苍白,语气温良。
一直静立一旁,方才在御前颇受冷落的二皇子,此刻终于动了,他扫过三皇子,鼻间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三皇子立刻低下头噤声,姿态恭谨。
只剩三皇子站在原地后,他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离开的方向,然后挥手对旁边的侍从说,“这位二皇兄,行事还是这般直来直往,又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开罪秦恭,当真是”
侍从垂首屏息,只听三皇子低低吐出未尽之语,
“当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既然有人搭好了戏台,他乐得顺水推舟。
——
宫禁深深,重重回廊曲折蜿蜒,朱栏玉砌在漫天飞雪中模糊了轮廓,唯余宫墙根下几株红梅,在皑皑白雪中灼灼绽放,分外刺目。
周婆子捧着刚从管事宫女处领来的厚实锦缎斗篷和一件簇新的皮裘,步履匆匆地往回赶。
风雪太大,她得赶紧给大奶奶带过去,免得回府路上再着了风寒。想起去年冬夜出宫后大奶奶就病了一场,周婆子就觉得疏忽了,总是这样,殿内炭火足,暖意熏人,一出来就忘了添衣。
终于回到熟悉的偏殿门口,周婆子推门而入,口中唤着,“大奶奶,我把厚衣裳取来了,待会出殿门时披上”
殿内却一片死寂。炭盆里的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可原本该燃着香的香炉却空空如也,一丝烟气也无。
周婆子心头莫名一跳,她疑心温棠去了内室歇息,忙掀开垂落的珠帘向内走去。
——
内室之中,温棠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方才开门栓的动作几乎全凭本能,待那门栓滑落的轻响入耳,
前次的记忆猛地刺入脑海,她狠狠掐住自己臂弯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立刻就想退出去重新锁门!
但是出来之后就撞进了一个滚烫的胸膛。
捂住她口鼻的手已然松开,但那灼热的气息和禁锢的力量感仍在。
那个身影背对着她,坐在离她几步远的冰冷地面上,双腿交叠,双腿看似随意交叠,脊背却绷得笔直。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沉默而危险的距离,
温棠只觉得浑身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每一个关节都在发软,那异香混合着酒力,正疯狂吞噬她的理智,手臂上被掐出的紫痕阵阵刺痛,提醒着她危险。
她咬着唇,用尽全身力气,一寸寸朝门边挪去。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板,可就在这一瞬,手腕便被攥住,她整个人被翻转过来,抵在门板上。
“你现在开门,是想让阖宫的人都来看看秦大奶奶此刻的模样?”章尧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汗珠顺着他下颌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温棠的手被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门板上,动弹不得,他攥得那样紧,指节泛白,过了许久,感受到她不再挣扎,那力道才缓缓松懈下来,却并未放开。
温棠没办法动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急促的心跳声在这个死寂一片的地方也格外清晰沉重,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章尧终于再次后退,两个人拉开了些许距离,但那双眼睛却没放过她,如同燃着暗火。
他抬眼看向逐渐缩在墙角,徒劳地一寸寸向后挪动的温棠,她脸色酡红,眼神涣散,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很显然,被酒和香折磨得不轻,她如今的那点微弱挣扎,在汹涌的药力面前,显得可怜无用。
章尧喉结滚动,克制压抑的喘息,慢慢俯身靠近,声音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沙哑,“每次见我,都如避蛇蝎,我当真长得像要索你命厉鬼?”
他顿了顿,冷意刺骨,“是你,背弃了你我之约。”
温棠的视线模糊不清,全靠指甲深陷皮肉的尖锐痛楚才维系着脑中那丝岌岌可危的清明,听到他这般颠倒黑白,不知羞耻的话语,她厌恶地偏开头,连一个字都不想回应。
章尧却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硬生生将她的脸掰了过来,强迫她迎视自己,眼神冷漠如冰,“我先娶尚书千金为妻,再迎你入府,到底有何冲突?我并没有背弃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婚约,温棠,背弃婚约的是你,嘴上应着等我,转过身就另嫁他人。”
随着他的话,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他攥着她手腕的手也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那纤细的腕骨捏碎,
温棠心中又急又怒,积压的屈辱和旧怨瞬间爆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扬起另一只手,一个轻飘飘却又饱含羞辱的巴掌,
“啪”地一声,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力道虽因药性而失了几分狠劲,侮辱性却极强。
他脸色瞬间阴沉,
是,在从前,他确实是选择了要跟尚书家的千金成婚,他会迎娶尚书千金为正妻,娶了妻子之后,他会回去接她的,他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有错,换做是她温棠,站在同样的位置,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权衡。难道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暖阁里,贵妃侄儿正得意洋洋地对着自己的表哥。
那酒里的东西是重头戏,配上那似有若无的催情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都是中了招的,这丑事,想不闹出来都难。他虽是个纨绔,但纨绔也是会看人脸色的。
见表哥虽然沉默,但眉梢眼角都透着满意,心中更是笃定。
他自己出了口恶气,更重要的是,递得正合表哥心意,表哥素来不喜那位圣眷正隆的秦府大爷秦恭,能让秦恭当众戴顶绿帽,颜面扫地,栽个大跟头,表哥心里定然畅快至极——
周婆子在这个偏殿内室门口只待了一瞬,目光扫过与方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陈设,唯独少了那个燃着香的香炉。
她不敢耽搁,不再细看内室情形,几乎是立刻转身。
得去找大爷,
周嬷嬷脚步踉跄,几乎是拼了老命在跑,根本不敢停歇,宫中回廊曲折,相似的朱栏楼阁在风雪中模糊难辨,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抓住一个路过的洒扫小太监问路——
傅九正陪着秦恭在回廊上疾行,远远便瞧见周嬷嬷奔来,身边却不见大奶奶的身影,傅九立刻抬头看向身侧的大爷——
“哗啦,哐当!”
桌上的茶壶,茶杯应声而落,温凉的茶水兜头盖脸地泼了章尧一身,
褐色的茶汤顺着他的发梢,脸颊狼狈地往下淌,茶叶黏在湿透的衣襟上。
“你清醒一点,别再说那些自欺欺人的胡话了。”温棠的声音因脱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
章尧抬手,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抹去脸上温凉的茶汤,拂去黏在脸上的茶叶,袖子濡湿了一大片,显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额角那道新鲜的伤痕被茶水一浸,皮肉外翻,更显狰狞。今日入宫,他未用纱布遮掩这道伤,任由它暴露在外,
这道伤,彻底破坏了他惯常那副温柔含笑的假面,平添了几分阴鸷与戾气,连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扭曲而危险。
“别再装了,章尧。”温棠强撑着沉重的身体,尽管四肢百骸仍在药力下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但凡你真的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年情谊放在心里,但凡你真的珍视过那份情意,你现在就不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她努力抬起沉重昏沉的脑袋,目光直直刺向他,“后来你外放江南,一去四年,那四年,你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可曾有一时半刻想起过我?想起那个被你轻易舍弃,在京城苦苦等待最后却沦为笑柄的温棠?”
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条理清晰分明,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冷静。
“章大人,你从未想起过,不过是如今回京,眼睛看到了我,便又“突然”想起来了。”她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看见我与夫君举案齐眉,膝下儿女绕膝,日子过得安稳顺遂,你心里不痛快了,便又觉得心里有我了?别再自欺欺人,你从来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大情种,这副姿态,实在令人作呕。”
章尧额上那道新鲜的伤口似乎麻木了,反而是旁边一道早已淡去,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陈年旧疤,此刻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不见她的时候,可以放了她,但一旦看到了她,就开始如梗在喉。
殿内死寂得可怕,正是这份死寂,让屋外骤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纷乱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里面的温棠,哪怕神智昏沉,也清晰地听到了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的脚步声。
温棠脑中瞬间闪过几百种让她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可怕场景——
皇宫外的风雪愈发肆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偏殿门外,两个守门的宫人如石雕般紧贴着朱漆大门,其中一人更是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门栓的位置,两人神色紧张,眼神闪烁。
忽地,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两人惊惶抬头,只见漫天风雪中,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阶下,昏黄的宫灯映着他肩头,发顶的积雪,勾勒出一张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俊颜,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开门。”
吱呀,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浓烈到近乎甜腻的,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气味的异香,瞬间钻了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秦恭站在门口,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里面看似是空无一人,只有那诡异的甜香愈发浓郁,但前方那扇近乎透明的屏风之后,隐约可见软榻上伏卧着一个玲珑的身影。
而这个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
秦恭大步上前,抬腿踹向屏风底座。沉重的屏风应声歪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狼狈地滑开,彻底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当看清软榻上的情形,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沉下身来。
回答他的,只有软榻上温棠惊慌失措,布满潮红的脸庞,当秦恭疾步走到软榻边时,
当熟悉的,带着凛冽风雪气息的男子体味钻入鼻息,温棠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猛地伸出滚烫的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她眼尾泛着妖异的红,水光潋滟,那颗小小的泪痣在红晕映衬下,艳得惊心动魄,勾魂摄魄。
她仿佛彻底失去了理智,一边急切地揽紧他的脖子,一边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早已凌乱的衣襟领口。
秦恭不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他虽然没有去过青楼,没有去过烟花柳巷,但不代表他对这种东西没有了解。
“夫君”温棠的嘤咛如同火星,她缠抱得太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骨血里。
榻上很快就多了两道的身影。
软榻前,那扇被踹歪的屏风只勉强遮挡了部分视线,而在屏风斜侧方,一个高大的紫檀木立柜静静矗立,柜门,并未完全合拢,留着一道幽深的缝隙。
“唔……”
衣衫簌簌滑落的声音在寂静得可怕的殿内被无限放大,男子的锦袍,女子的绫罗,一件件交叠着委顿在软榻边冰冷的地面上,凌乱而暧昧,甚至有一角水红色的女子亵衣,被无意间踢出了屏风的遮挡范围,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
方才还死寂的宫殿,此刻被压抑的喘息与细微的声响填满。
殿外风雪呼啸的回廊上,二皇子正与*几位被他强拉来的青年官员“谈笑风生”。
“章大人此刻就在前面的暖阁暂歇?咱们去瞧一眼,看看是不是在勤勉着?”二皇子脸上言笑晏晏,“章大人,现在可是父皇口中勤勉的典范。章大人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处理公务,直至深夜才肯歇息,案牍劳形,没有一日懈怠。如此能臣,实乃我辈楷模。
“趁着雪大难行,不如我等费些心思,一同前去讨教讨教?若能学得章大人一二分勤勉,日后也好在圣上面前得几句夸赞不是?”
他脸上笑意看似真切,仿佛确实是去求教。
但他旁边几位青年官员裹着单薄的官袍,冻得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心里叫苦不迭,他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热炕头,但面对二皇子,又不能说不,只能唯唯诺诺地附和着,心里却暗自嘀咕:这鬼天气,讨教什么勤勉?
一行人顶着呼啸的风雪,真是好不容易走到暖阁门前,还没等他们上前,暖阁的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当看清门内走出来的人时,几位本来就冻得瑟瑟发抖的官员瞬间僵在原地,扭头,面面相觑,顿时觉得更冷了,怎么是这位煞神?
大过年的,上赶着去撞见阎王,能不害怕?
秦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一看脸色就不好。
他扫过门口这群人,尤其在看到为首的二皇子时,那眼神十分锐利。
几位官员被这目光一扫,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他们哪里敢怠慢,也顾不上二皇子刚才说是来看谁的,连忙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声音都打着飘,“下官参见秦大人。”
秦恭并未理会他们,视线落在二皇子脸上。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变得极其难看,他强自镇定,正欲开口说什么场面话,目光却凝在秦恭的脖颈处,那道新鲜的,带着血痕的抓痕,在昏黄的宫灯下清晰可见。
不用想,这事,根本没办成。
——
殿内,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如今又混入了另一种更为浓郁的石楠花般的腥膻气息,两相交织,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当秦恭再次走向软榻时,温棠也已勉强穿戴整齐,她双颊依旧绯红似火,起身时双腿酸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微微打着颤,只能紧紧攥住榻沿。
她低着头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羞耻,“我们,快回去吧。”
因为低着头,她未曾看见身边的男人在环顾四周时,鹰隼般的目光如何锐利地扫过,前面被掀翻的桌子,垂落的桌布,摔落在冰冷砖地上碎裂的茶碗瓷片,泼洒一地的褐色茶汤和零星的茶叶
甚至,地上那几处被茶水洇湿,又被踩踏过的,模糊的脚印痕迹。
温棠拉住了秦恭冰冷的手指,然后才抬起头,眼尾还是红的,能看出方才哭过的痕迹,眸子里泛着水光,看起来柔弱堪怜,但那颗眼角的泪痣印着未褪的潮红,却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娇艳与勾人。
秦恭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然而,秦恭身边的傅九却没有跟上他们的脚步,他注意到了大爷方才递来的那个极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眼神,他停在了原地。
温棠此刻心神俱疲,一心只想逃离此地,甚至一直未曾抬头,只是紧紧拉着秦恭的手,是以,她并未发现跟上来的只有周婆子,并未留意身后少了一人——
秦府的马车静静停在宫门外,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极早,此刻宫墙之外已是一片漆黑,唯有马车内悬挂的琉璃灯,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
马车缓缓开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外面,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落在车顶上,沙沙作响,
温棠在车厢一角,身上的燥热感在寒冷的刺激下褪去不少,但想起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羞耻,后怕与莫名的紧张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斗篷的边缘,指尖冰凉。
冷风卷起厚重的车帘一角,寒意灌入,吹在温棠滚烫的脸上,激得她一个哆嗦,神智却因此更加清醒了几分。
方才在殿内,那个立柜的门缝,是开着的。
虽然那条缝开得很小很小。
但秦恭当时是背对着柜子的吗?
幸好,他似乎,是背对着的?
温棠心中稍定,但这个念头非但未能让她紧绷的脊背放松,反而绷得更紧。
而就在此时,一直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的男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方才殿内可还有旁人?”
狭小的车厢内陷入一种沉默,唯有车外呼啸的风雪声。
第47章 好嫂嫂,你且说实话你可喜欢大表哥?……
宫门深锁,寒气侵骨。傅九立在阶前,脚下跪着两道僵直的身影,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傅九目光沉沉扫过,挥手令人将他们带下去,“寸步不离跟着大奶奶。连自个儿被人算计到哪个犄角旮旯都不知晓,平白辜负了信任。”
二皇子算不得多智,却是贵妃唯一的血脉,亦是当今圣上对外宣称的长子,皇帝虽常召见大爷,言语间不乏赞赏,从前却始终未让其回归天家,认祖归宗,大爷终究是在秦国公府长大的。二皇子心性狭隘,手段却极狠辣,几年前便敢对大爷下死手,若非大爷命硬福厚,早已皇帝未必不知其二子所为,
然而在从乱世尸山血海爬出的帝王眼中,眼底何曾有过真正的父子温情。这等兄弟阋墙,争权夺利,不过是寻常事,天家常态,无风无浪反倒稀罕。贵妃母族尚在朝中效力,二皇子亦是膝下养大的儿子,这板子落下去,是轻是重,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能伤筋动骨,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傅九刚才立在宫门内,目光扫视,凌乱的地面上,几处残留的脚印清晰可辨,并非大奶奶一人所留,方才殿内,定有第二人。
这第二人的身份,查起来倒也不难,方才跟着二皇子的几个年轻官员,已被他当街拦下,一见傅九,几人便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原是跟着二皇子去寻章尧章大人,美其名曰是去看看章大人是否在勤勉办公,他们要去跟着学学如何勤勉处事。
可到了地头,出来的却是秦恭秦大人,几人忙不迭认错,推说宫廷回廊曲折幽深,亭台回廊相似,一时眼拙走岔了道。然他们并非蠢人,嘴上如此说,心里岂能不明白?
略一思量便知是被二皇子当枪使了,他是皇子,自可全身而退,他们几个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
除夕宫宴的风波,表面并未掀起太大涟漪。傅九得知殿内之人是章尧章大人后,探究的眼神才缓缓淡去。
原来如此。二皇子有个表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正事不沾,歪门邪道,构陷栽赃的手段却精通得很。当年在书院,此人便仗着家世作威作福,家世相当的学子尚能自保,那些出身寒微却才学出众,常得师长嘉奖的,便成了他欺凌的对象,
彼时的章尧,无疑是书院翘楚,他那时刚入京,章国公府的大门紧闭,并不认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无人知其来历,也无人在乎他的来历,只知这是个风姿卓然,鹤立鸡群,总被夫子挂在嘴边的寒门学子。
傅九对这位蟾宫折桂,光风霁月的章状元,印象一直不坏。如今见他,也总带几分敬意。
他记得当年在书院,章尧一身院服,手持书卷,于烈日下站得笔直,吃着粗粝的饭食,那份身处高门子弟间的不卑不亢,那份烈日灼身,风雪侵骨亦不减半分的清绝气度,让傅九直觉此人绝非池中物。
后来书院传出些腌臜不堪的流言,说几个学子狎妓宿娼,章尧亦在其中。
傅九却是不信,那样一个在困顿中仍能挺直脊梁苦读的人,骨子里自有清傲,怎会如此自甘堕落?
章尧确有大才。在才子云集,文风鼎盛的京城,他的诗词文章样样拔尖。
只苦于当时毫无根基,处处受人压制,最令人扼腕的一次,是其呕心沥血,走访灾民写就的救灾防疫策论,竟被一权贵子弟冒名顶替,当时一地灾荒瘟疫肆虐,还是书生的章尧写下治策呈上,
若能直达天听,以其洞见与实干之才,仕途必能青云直上,可惜,本该属于他的荣光被人轻易窃取,被人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上升之阶。
那时的章尧,在书院受尽排挤打压,被孤立中伤,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仅辱及他自身清名,更累及其母江夫人。后来仕途上再遭冒名之劫,他向官府申诉,反被诬陷构害,锒铛入狱,险死狱中。若非章国公最终出面认子,世间恐再无章尧此人。
回到章府后,这块蒙尘美玉终得展露锋芒,殿试之上,引经据典,策论鞭辟入里,一举夺魁,名动京城。那一年的科举,士林皆知出了位章状元,皇帝金口玉言的赞誉,更让章状元之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无数士子心中的明灯。
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爬起,于漫天流言蜚语中不改其志,在打压下逆风翻盘的人,傅九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得知二皇子原本要算计的是章尧,傅九回府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了秦恭——
夜色已深,正房内烛火未熄,晕开一片暖黄。
窗扇大敞,窗外细雪纷扬,愈下愈大,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灯火映照下,雪花飞舞的轨迹格外清晰。
榻上的人儿脸色已褪去了不正常的红晕,只余下被攥出的几道红痕,在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格外刺目,秦恭放下厚重的门帘,裹挟着一身寒气走近,在榻边坐下,常服的下摆垂落榻沿。
温棠睡得正沉,面容恬静,呼吸轻浅。
他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目光沉沉落在妻子沉睡的脸上。
该处理的人,他自会处理。
该面对的事,他亦无惧。
此刻心头耿耿于怀的,是方才回府马车上,他的妻子为何要对他说谎?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殿内,在他进去之前,殿内确实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章尧此人,他本无甚疑虑。他也确信,妻子看到他,她的夫君出现时,眼中那瞬间松懈下来的依赖,以及攀上他脖颈寻求庇护的手,都是真的。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谎?
刚才在马车上,她眸光闪烁,矢口否认殿内曾有他人。
秦恭明白,她或许是怕他动怒。他信她,自她嫁入秦府,一颗心便全系在他身上。
四年来,无论寒暑,她总在他起身时跟着离了暖衾,为他更衣束带,穿戴好朝服,再一路送至门口,目送他策马远去。午间,常遣人送来府里备好的精致食盒,叮嘱他务必按时用膳。入夜,寝房里的烛火永远为他亮着,他踏着夜色归家,远远望见那一点暖光,便知她在等候。
有时走近了,若她恰巧临窗而坐,或是对着账簿,或是做着针线,抬眼望见他,便会隔着窗,对着他羞涩一笑。
昏黄烛火与廊下灯笼的光晕交织,映着她莹白的面容,朦胧如画,恰是灯下美人。
她在等他回家。
“夫君,你回来了。”这句简单的问候,他已听了四年。
初时不觉如何,直到某日她月事腹痛,蜷在锦被里昏昏沉沉睡着。
他推门而入,室内一片寂静,未闻那声熟悉的软语,只见她面色苍白,连身形都似在昏暗中清减了几分。
她被他动作惊醒,软软偎进他怀里,对上他的眼,迷蒙着眼唤他,唤了声“夫君”,声音又软又弱,却莫名熨帖。
秦恭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妻子空落落的腕间,目光却胶着在温棠脸上。探究之下,更多的是一股难以排遣的烦躁。
她喜徒步去寺庙,回来却哄他说是坐了轿子,他可以不在意。
但今日,为何他问起时,她不说实话?
为何连这等事也要瞒他?——
宫门早已落钥。除夕子时,天地间一片浓黑,唯有灯笼几点,在漫天大雪中更显孤寂。一辆马车碾过积雪,留下深深辙痕,停在宫墙之外。
雪幕中,光线昏黄迷离,拉出一道颀长孤绝的人影,投在茫茫雪地上。
那人独立风雪,灯笼昏黄的光线,将他影子在雪地上拉得极长,极长。雪片无声落在他肩头,发上,染白他如墨的发丝。
所立之处,一点一点暗红的痕迹在雪白中晕开,如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凄艳刺目,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殷红的血珠,自他垂落的手掌边缘无声滴落,溅在雪地上,绽开小小的,令人心悸的血花。
那身影被灯火拉得极长——
除夕过了之后,大年初三,按例是出嫁女归宁省亲的日子。
清早起身,推窗望去,天地间仍是白茫茫一片。雪积得极厚,庭院枯枝覆雪,庭院里的水缸也结了一层薄冰,
仆妇们裹着厚袄,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来走动,缩着脖子,忍不住跺脚呵气,低声抱怨着这冻得人骨头发僵的鬼天气。
厨房里更是难熬,洗菜洗碗需得将手浸入刺骨的冷水,厨娘仆妇们只得先将井水烧得滚烫,再兑入冷水仔细调温,方能勉强下手。
整个府邸,唯一对这大雪天欢喜雀跃的,大约只有元宝。
这小东西夜里赖在暖融融的窝里酣睡,白日里便撒了欢,金灿灿的小身影在雪地里钻来钻去,撞进雪堆,兴奋地刨着雪,只留一条蓬松的尾巴在外头快活地摇晃,扫起阵阵雪沫。
温府。
秦恭陪着温棠归宁,带了不少贵重的野山参等药材,各色流光溢彩的云锦蜀锦,以及珍稀的山珍。
下马车时,他亲自伸手,半搀半抱地将温棠扶下。冬日衣衫厚重,行动颇为不便,本有周婆子在旁接应,秦恭却径直代劳了,未曾避讳温府门前等候的伯爷,嫡母及一众下人。
入府后,温棠心系母亲,略略寒暄,将礼物奉上,便与母亲元氏说了许久体己话,方才辞别。
她跟在秦恭身侧往外走,伯爷与嫡母送至大门外。
温棠这几日心头那点异样感愈发清晰,并非错觉,身旁的男人,确比从前更显强势,今日执手下车,此刻走在前方的姿态,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这几夜床笫之间,温棠感受尤深,他本就不是会因她软语求饶便停下安抚的人,但以往好歹会留些空隙,喂她一口水,容她缓口气。这几日,她却明显觉出不同,那份强势不容抗拒,甚至在她有意放低姿态示弱时,秦恭也隐隐不为所动。
回到秦府,年假未尽,温棠知他公务在身,便独自抱着手炉回房,元宝见她回来,立刻从雪堆里蹦跳着冲进屋,绕着她脚边嘤嘤撒娇,毛上沾满了雪粒。
她刚抚上元宝毛茸茸的小脑袋,门帘便被掀开,秦恭走了进来。
她抬眼,目露询问。
“把这狗抱出去。”秦恭话音未落,便有小厮上前。
温棠摸着元宝的手一顿。小家伙正往她怀里拱,暖黄色的小身子毛茸茸一团,煞是可爱。她看了一眼那小厮,对方触及大奶奶明显不愿的眼神,脚步顿时钉在原地,再不敢上前。
府里上下谁人不知?
园子里明面上是大爷做主,他一回来,万事皆要围着他转。可明眼人都瞧得真真的,真正说一不二的主子是大奶奶。
大爷便是起初心意与大奶奶相左,也经不住大奶奶三言两语,或是一个温软的眼神,不消片刻,自己便忘了先前吩咐,依了大奶奶的意思。
众人自然心知肚明,唯大奶奶马首是瞻。
此刻大奶奶正与爱犬玩得开心,小厮岂会真去触这霉头?
大爷现在让抱出去,待会儿大奶奶想要了,大爷准保又得命他立刻抱回来,横竖都是听大奶奶的,何必此刻讨嫌?
温棠心知元宝总爱对着秦恭吠叫,不过是小狗闹着玩,想引人注意。秦恭也知晓,偶尔还会摸摸元宝的头。
可这几日,他看元宝是哪哪都不顺眼,不许它近身也就罢了,竟连它待在她身边也不许。元宝这是哪里得罪他了?
当年大黄对他龇牙咧嘴,恨不能咬他一口时,也没见他这般不待见,甚至还亲自投喂过,会拿肉干去哄,虽然大黄多半傲娇地扭开头,并不领情。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见两位主子都不再提狗的事,眼珠一转,立刻机灵地退下了——
窗子敞着,白日里能清晰看见外面如絮般飞舞的雪花。雪光透入,映得室内亮堂。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秦恭在软榻边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片刻,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正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元宝毛发的温棠,目光落在她怀中仍惬意打着小呼噜的元宝身上,随即抬起,“你原是在江南乡下住着?”
这问题问得突兀,甚至有些明知故问,温棠曾在江南乡间居住多年,在秦府并非秘密。
他显然也无需她回答,紧接着抛出了第二问,语气沉凝,如同审问,“在与我相好之前,你可有旁人?”这话问得直白锐利。
温棠抚着元宝的手蓦然停住。她缓缓抬头,对上秦恭严肃得近乎审视的神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片沉沉的探寻。温棠在心底一字字重复了他的问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须臾,她才斟酌着开口,“夫君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不成?”
秦恭只道,“你只需答我,有,还是没有?”
“自然是没有。”温棠的语气染上了薄怒,这是她在秦恭面前极少显露的情绪。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娇俏的,妩媚的,或是病中楚楚可怜的。
“夫君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这等没影儿的事,夫君若听闻,何不来直接问我?切莫被外头那些不知所谓之人胡言乱语编排的”
“你,先前有过未婚夫。”她的话被秦恭打断。这次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谁告诉他的?
当年她被接回京城,温伯爷得知她与章尧之事后,为免节外生枝,早已派人去乡下,用银钱打发了所有知情的乡邻,甚至让他们搬离了原处,那村子本就不大,拢共二十几户人家,
除了常来常往的马大娘和邻近几户,旁人只是点头之交,章尧母子那时名声不好,谁家也不愿将姑娘许过去,知道婚约的人本就不多,且时隔多年。
温棠忽然明白过来,除夕那晚,她不该对秦恭隐瞒殿内实情。
秦恭早已知晓她在乡野间曾有过婚约,左右不过是父母之命,她那时与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生计艰难,
母亲为她寻一门自认为能托付终身,家境尚可的亲事,不过是贫苦妇人绝望中的一丝指望,无可厚非。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反驳?只能认下,他从前对此不屑深究,更不屑知道那人是谁。
可如今,秦恭耿耿于怀。
那门婚事,是她母亲一厢情愿的无奈之举,还是她自己也情愿?
一只柔弱的手臂忽然挽住了他的臂弯,秦恭被打断了思绪,眉宇间并无不耐,只是低下头,看着依偎过来的妻子。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愠怒,“这是谁同你说的?谁告诉你我从前有过未婚夫婿的?”她仰起脸,目光坦荡。
“可是我那温家的姐姐?”她直接问道,将事情摊开在秦恭面前。
见秦恭并未否认,温棠知道自己猜中了。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秦恭,“夫君就因为旁人几句没根没据的闲言碎语,便要疑心我?”
“当然不是。”秦恭不喜欢她这种将他推向对立面的说法。
温棠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她轻叹一声,“夫君也是知道的,夫君曾与我那姐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们自幼”
“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秦恭觉得她越说越离谱,眉头拧紧。
秦恭何曾与谁两小无猜过?
若硬要说,也只有从小替他放风,一同挨训的傅九算半个。秦恭自小习武弄棒,最爱溜出府去那些比武较技之地,每每都是傅九替他打掩护,防着被国公夫人发现,两人好一同受罚。
“我自幼长于公府,每日卯时便要起身苦读经史,午膳后片刻不歇便跟着府中教习去演武场打磨筋骨,习练骑射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暑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年岁稍长,便随父亲出入沙场,军营之中,起得比家中更早,条件更为艰苦,白日里不是演练排兵布阵,便是磨砺体魄武技,夜深人静,亦需轮值巡夜,警惕敌情,枕戈待旦。”
秦恭从小到大真是累得跟骡子一样。
何来什么花前月下,青梅竹马?
“夫君真辛苦。”温棠低声道。
话题似乎被扯远了。
但秦恭并未忘记初衷。温棠定了定神,“夫君要听旁人说的,还是听我亲口说的?我那时,确有一桩口头上的婚约,然而,连正经的庚帖都未曾交换过,不过是长辈间的戏言,做不得数的。自我随母亲离开乡间,此事便如风吹浮云,再无瓜葛。”
“如何能与夫君相比?”她抬眸,眼中映着秦恭的影子,“夫君可是明媒正娶,三书六礼一样不缺。先是遣了官媒上门纳采,问名,合了八字,再是纳吉,纳征,那聘礼之丰厚,抬箱的队伍绵延了整条街,羡煞旁人,请期之后,便是亲迎。夫君身着吉服,亲自骑着高头大马,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我从温府正门迎入秦国公府正门。拜天地,入洞房,合卺交杯,结发为盟。礼数周全,满城皆知。”
她望着秦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与夫君,才是明媒正娶,才是正经夫妻,是拜过天地祖宗,要携手一生的人。”——
秦恭踏入官衙大门时,两尊石狮子上已积了厚厚的雪。
衙内众人屏息肃立,
处理公务的间隙,秦恭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案头,他似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物,半截褪了色的陈旧红绳,边缘已有些毛糙,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悬挂的平安符袋,解开袋口,将那半截红绳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外,大雪未停,簌簌落了一整日。直至入夜,街上成排的灯笼亮起,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幽暗的光——
章府。
这几日府中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章国公房内爆发出激烈的争吵,是章国公与章夫人。
章夫人尖利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带着哭腔,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烛火似被人猛地拂落,骤然陷入一片漆黑,又过片刻,章夫人踉跄而出,面无人色,喃喃道,“这是要害死阖府满门啊”
夜风凛冽。
章夫人心神不宁,夜风卷着雪沫扑来,刺骨的寒,她拢紧披风,径直往儿子的院子去。踏上回廊,远远便瞧见一个让她心头膈应的身影迎面走来。
她的儿身子孱弱,做不了让国公爷脸上有光的事,才让这庶子钻了空子,步步紧逼。
前方风雪中的人影渐近。回廊悬挂的灯笼光晕昏蒙,勉强勾勒出他冷漠的轮廓。
待看清他脸上的神情,章夫人心头蓦地一悸。那是一种全然不加掩饰的淡漠与疏离,仿佛她这个堂堂嫡母只是路边的尘埃。
这几日,随着章国公愈加倚重,这庶子眼中的恭敬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潭般的冷意与隐隐的倨傲。
她早知当年迫于压力接回这对母子是引狼入室,如今,终于原形毕露了。
“母亲,”那人已至近前,声音冰冷无波,“劳驾让一让,挡着路了。”语气平淡。
昏暗光线下,他冷白的额上,前些日子被章国公盛怒之下掷出的茶杯砸出的狰狞伤疤依旧刺目,皮肉翻卷处尚未完全愈合,尤其在唇角毫无笑意,面无表情时,那道疤更显煞气逼人。
他垂着的手,包裹着厚厚的白纱,隐隐透出内里暗红的血渍,显然伤势不轻。
章夫人被他这毫不掩饰的不敬气得浑身发抖。
立在章尧身侧的阿福立刻上前一步,躬身作引路状,“老夫人,雪夜路滑,您这边请。”竟是直接要她让道!——
雪霁初晴,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
再过月余,与五姑娘定了亲的杨小公子便要下场科考了。小姑娘一颗心都系在情郎身上,担心他苦读伤身,天寒受冻,便托去书院的可靠小厮带了话,细细叮嘱,饭菜趁热用,莫要贪看书凉了胃,夜里挑灯苦读,记得备好汤婆子暖手暖脚,脚下也放个暖炉,从书房回宿处时,定要披上厚厚的大氅,围好围脖,莫染了风寒
五姑娘将这番体贴入微的话儿红着脸说与两位嫂嫂听。
苏意掩唇轻笑,“哟,咱们五姑娘小小年纪,倒会疼人了。可见是上了心的。”
秦长坤那儿,院子里莺莺燕燕,各个姨娘都要抢着说些甜言蜜语,他哪里听得全?左耳进右耳出。
五姑娘羞红了脸,小声道,“二嫂嫂快别取笑,我都是跟大嫂学的大嫂日日便是这般嘱咐长兄的呀。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
苏意眼波流转,促狭地看向坐在中间的温棠,“听听,五妹妹可都看在眼里呢。大嫂待大表哥,这份心思可真是啧啧,蜜里调油也不过如此了。”
她凑近些,满是好奇,“好嫂嫂,这里没外人,你跟我们说实话,你这般喜欢大表哥,是从相看第一眼就瞧中了,怦然心动呢?还是成婚后才慢慢生出的情意?”她狡黠地眨眨眼。
月洞门外,抄手游廊下,几株老梅开得正好,红艳艳的映着白雪。
秦恭身披玄色大氅,肩头犹带风雪寒气,正欲抬步入院,苏意清晰的问话随风钻入耳中,他脚步蓦地一滞,悄然立在梅枝掩映的阴影里。
苏意顿了顿,似乎觉得问题不够直接,又换了个更直白的问法,“好嫂嫂,你只说实话,你可喜欢大表哥?”
第48章 温棠觉得秦恭近来的心思越发敏感多疑……
窗外大雪纷飞,庭中一树红梅映着皑皑白雪,红得愈发娇艳,白得愈发纯净。暖融融的日头不知何时拨开云层,金辉洒落,将雪地映得晶莹。
廊檐下,温棠斜倚着美人靠,面若三月桃花,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那双天生含情带媚的狐狸眼,盈盈望着雪中寒梅,声音软糯乖巧,“喜欢。”
日光穿透稀疏的梅枝,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投下斑驳光影,暖意融融,那“喜欢”二字也仿佛镀了一层金辉,清晰又温软。
后来回到暖阁,炭火烘得满室生春,她仰起脸,望着刚进门的秦恭,眸中笑意未散,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柔小意,“喜欢大爷。”
女子仰着头,目光专注而认真。
然后,秦恭就做梦睡醒了。
睁眼时天光大亮,昨夜留了道窗缝透气,此刻天光裹挟着雪后清冽的气息,一同涌了进来,将床榻照得通明。
幔帐未垂,外面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洒落。
秦恭彻底醒了,他坐起身。身侧的人儿却还睡得沉,光线毫不吝啬地照亮了她的睡颜,是张标准的美人脸儿,眼尾微微上挑,一颗小小的泪痣点在眼角,衬着雪白的肌肤,在光线下纤毫毕现,睡得分外香甜恬静。
他起身的细微动静,还是惊扰了她,
温棠迷迷糊糊睁开眼,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便瞧见拔步床边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站在明亮的晨光里,正抬手系着领口的盘扣,颈侧似乎有一道新鲜的浅红痕迹,随着衣领拉高,悄然隐没。
接连几日都是雪天,此刻外头依旧雪落无声,庭院回廊一片静谧,偶有仆妇轻手轻脚走过的细微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元宝在外头撒欢的叫声,这小狗儿最爱雪,一大早就冲进厚厚的雪堆里打滚儿去了。
有小厮在院门口堆了两个憨态可掬的石狮子,元宝便绕着它们转圈,时不时歪着脑袋与石狮子大眼瞪小眼。风掠过,吹动它蓬松的皮毛,小家伙便警惕地竖起耳朵,对着两尊石狮子“汪汪”叫起来。
屋内。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寒意。
圆桌上已摆好了早膳,热腾腾的白米粥,几碟清爽的酱菜,腌得脆生生的萝卜缨子,油亮的酱瓜,喷香的肉丁炸酱,还有一小碟香气扑鼻的腐乳,旁边温着的,是两盏燕窝羹,冬日里暖胃滋补的上品。
伺候的婆子等秦恭用完膳,便恭敬地奉上温热的漱口茶。
淮哥儿和夏姐儿两个小人儿,各自坐在特制的,带围栏的孩*儿椅里。不过一两岁的年纪,已颇有些主见,不肯总让乳母抱着用饭了。早饭是熬得软烂的鸡茸粥,加了剁得极细的青菜末,易克化又有营养。两个小家伙捏着特制的小木勺,有模有样地往嘴里送,吃得小嘴油亮,吃饱了,困意便涌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面前的空碗里栽。
坐在一旁的两个孩子的爹,时不时便伸出手,稳稳托住那摇摇欲坠的小下巴。
秦恭出门后,温棠还在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大冬天待在暖意融融的屋里,人便容易犯懒,国公夫人那儿体恤,倒是老夫人处规矩严些,不过也是阖府的奶奶们一同去,并非单拘着她一人。
她端起温着的杏仁茶又啜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脾胃。抬手间,皓腕上一截红绳滑落,衬着雪白的肌肤,红白分明,煞是醒目。
这是昨儿夜里秦恭回来时给的,还是从他贴身戴着的平安符袋里取出来的,惹得温棠还以为他也去了哪座庙宇求来的。
这绳结的样式,倒与淮哥儿,夏姐儿腕上系着的平安绳相似,只是她这根,半截颜色鲜亮,半截却已有些微微发旧褪色。
算起来,这是秦恭今年送她的第二件礼了。
头一件,是那对活像打翻了染缸,五色斑斓的耳坠子,至今还被她收在妆匣深处,难得他如此上心。
温棠心中微动,生出几分反省。虽说那耳坠子着实丑了点,可也是他百忙之中亲自去首饰铺子里挑的,秦恭整日里不是在家,便是去官衙处理公务,能想起给她挑首饰,已是难得了。
一次不戴,似乎真辜负了。好歹是他觉着好看的。
温棠默默思忖片刻。
罢了,还是夜里只戴给他一人瞧吧。
若真戴出去,她脸上着实无光。
年节的热闹渐渐淡去,早春的风尚带着凛冬未散的寒气,吹在脸上,依旧刺骨。
转眼便到了春闱放榜之日,贡院门外,人头攒动,今岁开科取士,应试者众,竞争尤为激烈,待考毕,学子们鱼贯而出,或喜形于色,步履生风,或垂头丧气,面如死灰,更有那承受不住的,竟当场瘫坐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体面。
煎熬数日后,金榜终于高悬。待到放榜之日,更是万人空巷,杨小公子今科下场,老太太极为关切,宋夫人心中虽不甚在意,一心只记挂着自家女儿的婚事,她自家女儿的亲事还没着落呢,哪有心思管别人家未来的女婿如何?但见老太太如此上心未来孙婿的名次,面上也只得装出十分的兴致。
五姑娘自不必说,一颗心早系在杨家小公子身上,自他入闱前几日,便常在佛前诵经祈福,甚至斋戒数日以示诚心,小脸儿都清减了几分。
其母赵氏,对这桩婚事原有些微词,嫌杨家根基略薄,奈何木已成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放榜时,少不得也遣了府中小厮,早早挤到人堆里去打探。
“中了!中了!杨小公子高中了。”喜讯传来,杨小公子金榜题名。虽非前三,却也跻身前列,名次颇为靠前,榜上有名,前程便有了指望,更何况背后还有秦家这门贵戚可倚仗,未来自是光明可期。
老太太闻讯自是眉开眼笑,连声念佛。宋夫人心中嘀咕到底沾了府里的光,面上却也堆满了笑,说了许多吉利话。
几家欢喜几家愁,榜上有名的春风得意,落第的难免心灰意冷,意兴阑珊。然而考毕之后,同窗好友相约饮酒抒怀,疏解长久苦读的压抑,却是常情,一时间,京中各大酒楼人满为患,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此刻,一间临街的酒楼雅座内,人声鼎沸,杯盏交错,多是围在杨小公子身边贺喜的声音。
对面坐着的,正是今科落榜的马聪,他名落孙山,无人恭维,身边却也不冷清,皆因他那张大嘴巴,早将与秦府大奶奶是旧邻,颇有交情之事宣扬得满书院皆知,此刻,便有几个心思活络或想看他热闹的同窗围坐一旁。
几杯辛辣的黄汤下肚,马聪面红耳赤,落第的郁结和旁人的春风得意堵在胸口,旁边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马兄何须介怀?科场失意算甚?有秦府那层关系在,还怕没有前程?”
这话如暖流注入,马聪心头稍慰,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偏有那素日看不惯他吹嘘的,又见他今日失意落魄的同窗,凑过来揶揄道,“就是,急什么?有秦家做靠山,还愁没官做?除非啊”那人拖长了调子,眼带戏谑,故意扬高了声音,“除非你从前说的那些,都是瞎编胡诌,哄骗我等?”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酒桌霎时静了几分,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马聪身上。马聪本就酡红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然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圆凳,“秦家大奶奶原就住在江南乡间,与我家一墙之隔。我自小就见着她!熟得很。”
“嘁,这话谁不会说?”那人语带讥讽,“秦家大奶奶出身江南乡间,这谁人不知?算得什么稀罕事?”
被如此轻视,马聪酒气混着怒气直冲头顶,舌头也大了,梗着脖子,声音拔得更高,“我岂止认识秦大奶奶,我还认得章尧章大人。”
“章尧章大人?”众人一愣。
马聪见镇住了场子,得意地点头,“自小的交情。秦大奶奶还来我家照顾过我,给我送过吃食。章大人还给我递过糖果,教我认过字。”
他沉浸在被人瞩目的虚荣里,越发口无遮拦。
“那照你这么说,秦大奶奶岂不是跟章大人也熟识?”有人眼珠一转,故意引导。
“那是自然。”马聪飘飘然,只图嘴上痛快,“他们原来可是订过亲的。正经的未婚夫妻。”话音落地,满室皆惊。有人目瞪口呆,酒杯悬在半空,有人面面相觑,更有人像看傻子般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别开了脸,生怕沾上祸事。
对面的杨公子脸色骤变,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惊人之语,当即起身厉声呵斥,“马兄慎言!你吃醉了酒,此等无稽之谈岂能信口胡诌。快住口。”然而,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这一席醉话,已然清晰地钻进了在座每一位学子的耳中——
出了酒楼,杨小公子心头沉重,思虑再三,还是将这骇人之语递进了秦府,告知了五姑娘。
五姑娘闻讯,又惊又怒,二话不说便冲到温棠院中,将酒楼里马聪那番混账话,原原本本,急切地道了出来。
侍立在温棠身后的周婆子,听着五姑娘的转述,脸色已是铁青一片,胸膛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酒楼里那番话,如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学子们面面相觑,若非杨小公子强行制止,喝高了的马聪只怕还要抖搂出更多,人来人往间,这流言,已如长了翅膀,迅速飞出了酒楼,自然也飞进了不远处的官衙。
值房内,案后端坐的人正握着卷宗。当这则流言被心腹低声禀报上来时,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倏地收紧,片刻后,他才缓缓放下卷宗,眼皮微抬——
秦府内宅。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五姑娘前脚刚把这不祥的消息带到温棠院里,后脚,马聪的母亲马大娘便急惶惶地寻上了门。
日头已西斜,将落未落,庭院里暮色,带着春寒的料峭。马大娘显然是得了确切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见到周婆子便扑通跪下,涕泪横流,翻来覆去地赔罪,
“周老姐姐。您千万大人大量,那孽障,他是落榜心气不顺,灌了几口猫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猪油蒙了心,他是个实心眼子的蠢货,说话从不经脑子。求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看在当年乡里乡亲的情分上饶了他这回吧,他真不是存心的啊。”言语恳切,却句句都在为儿子开脱。
周婆子本就怒火中烧,听了这番避重就轻的辩解,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是存心?这等毁人名节,招灾惹祸的话,一句不是存心就能揭过?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这点轻重利害都分不清?如今倒好,惹了祸,自己躲得没影儿,倒让你这做娘的来赔笑脸。当年大奶奶初进京”她猛地刹住话头,想起温棠当年因流言所受的委屈,那起子嚼舌根的闲话还少吗,生生把好好一个姑娘编排成什么样,心口更是堵得慌,再看马大娘哭得可怜,额头都磕红了,念及她孤儿寡母不易,在江南时也确曾帮衬过,满腔怒火化作一声长叹,终究是硬不下心肠,只冷着脸道,“罢了,哭嚎什么,你且回去,好好管教。管住他那张惹祸的嘴。”
马大娘千恩万谢地走了。
若非念着昔年乡间马大娘确实帮衬过温棠,且此刻她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脸涨得通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周婆子真想直接叫人轰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婆子送客回来,走进暖阁时,脸色依旧难看,只觉得一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晨间还为杨小公子高中而满府欢腾,五姑娘更是喜笑颜开,谁知半日不到,就被这糟心事败坏了兴致。
“得立刻派人去堵那些人的嘴。”周婆子余怒未消,对着温棠道,“马家那小子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几滴猫尿灌下去就不知天高地厚,活该他考不上。只是不知他这张破嘴,到底抖了多少?可别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得一清二楚”
她压低了声音,满是焦虑,“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早八辈子就作废了,偏叫他翻出来嚼舌根。不就是早年有过那么一回口头上的婚约么?长辈们随口一提罢了,倒像落了什么天大的案底似的,若是个不相干的也罢了,偏还是章尧,是大爷如今共事的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要是传到爷耳朵里”周婆子顿了顿,声音更低,“男人家,自个儿三妻四妾不打紧,可最忌讳的就是妻子前头有过旁人,就怕大爷心里存了疙瘩,生了嫌隙,那可怎么好?”
这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可不能让大爷知道了。”周婆子忧心忡忡地说。
然而世间事,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常言道,背后莫说人,说人人便到,怕什么,偏就来什么。有时一转身,整个人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因发现自己刚才口中议论的人,就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当周婆子扭过头,转身,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看见立在暖阁门口的大爷时,就是这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话,都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去了。
周婆子慌了阵脚。
但是温棠没有慌。
她如常起身,吩咐人上茶,自己则走上前,伸手欲为他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该来的总会来,秦恭既已知晓她曾有婚约,如今连对象是谁也被捅破,索性摊开在明处。遮遮掩掩,反落了下乘,更添猜疑。
温棠不会单纯地以为秦恭好糊弄,上次她说谎的事情,恐怕在他那里还没有翻篇。
秦恭虽然没有先开口,但是做了四年夫妻,温棠就是知道他心里藏了事情。
她手上动作不停,声音柔婉却清晰,“夫君,我从前曾口头议过一门亲事,你已知晓,那人是谁,想来你也知道了?”秦恭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温棠抬眼,幽幽地看向他,秦恭侧过脸,避开了她的视线。
“夫君可是怪我未曾告知你那人是章尧?”她把他的盘扣解开,露出一小段颈项。
温棠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委屈,“夫君这是半点没把我在表妹和五姑娘跟前剖白的心意放在心上么?她们可都是证人,我亲口说了,我中意夫君,心里眼里只夫君一人,喜欢得紧。”
她指的是那日在亭子中,她与表妹,五姑娘闲谈时诉说的情意,而秦恭,当时“恰好”隐在梅树的阴影里,听得真切。
“夫君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她们,那日我究竟是如何说的?”温棠学着他平日的腔调,也轻轻“嗯?”了一声。
秦恭顿时被将住了,竟有些骑虎难下,他岂能承认自己偷听女眷私语?那成何体统?
他当然听到了,不必再去问旁人。
然而,接连数次听闻妻子与前任未婚夫的纠葛。尤其此人还是自己眼皮底下的同僚,且二人已见过面,秦恭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并非真要回来兴师问罪,可一踏进这院子,一见她,便忍不住想到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见他再次挪开视线,温棠知他心思,也不真逼他去问那不可能问的话,只道,“我知夫君心里不痛快,接连听着些闲言碎语,搁谁心里都难免膈应。尤其是这人还与夫君同朝为官。可夫君难道要在你我之间,生生插进一个旁人不成?”
秦恭终于低头看她,嗓音微哑,“你这是什么话?”
角落里,元宝蜷在铺了厚厚软褥的狗窝里,睡得正香,小脑袋埋在爪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忽觉头顶一阵凉意扫过,它迷迷糊糊地抬起爪子搭在脑袋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入黑甜的梦乡。
继续惬意的睡觉。
“夫君,”温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您当真是要生生在你我之间,时时刻刻插入一个旁人吗?”
秦恭,“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温棠走近一步,几乎贴着他站定,仰脸看他,眸光清亮,“夫君此刻所为,岂非正因旁人的闲言碎语而乱了心绪?还是上回那句,夫君是信那些嚼舌根的,还是信我亲口所言?”
夜已深沉,芙蓉帐内暖香浮动。烛火跳跃,映着帐上交叠的人影,窗户开了条细缝,夜风送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帐内弥漫的浓郁的石楠花气味。
榻上,
秦恭赤着精壮的上身,猛地掀被下榻。
方才妻子在耳边温言软语,句句熨帖,柔情似水。却不知为何,反倒将他心头的燥火越撩越旺,他赤脚踏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走到桌边,抓起一盏温凉的茶水,仰头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结急促滚动,茶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滑落几滴,溅在结实的胸膛上,水珠映着烛光,更显肌理分明,
他胸口起伏,气息仍带着情事后的粗重,眉宇间锁着一股难以纾解的烦闷,一盏茶下肚,那火气似乎才稍稍压下去一丝,
他重重搁下茶盏,又折返回床榻,长臂一伸,将裹着锦被,云鬓微散的人儿重新捞进怀里,紧紧箍住。
温棠乖顺地贴着他,手指带着安抚的意味,抚上他结实贲张的臂膀,打着圈儿轻轻摩挲,青丝如瀑铺散,狐狸眼尾泛着情动后的薄红,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昏暗光线下更添几分慵懒妩媚。
她清晰地察觉,秦恭近来的心思越发敏感多疑,今日看似解释通了,明日不知又因何事,哪句闲话起了疑虑,反反复复,这般下去绝非长久之计。
秦恭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床柱上,喉结仍在微微滚动,胸膛起伏未平。
一只微凉的小手忽然抚上他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秦恭倏地睁开眼,撞进妻子那双波光潋滟的美眸里,那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他喉头一紧,竟有些怕她再开口说出那些让他心头发堵的甜言蜜语,手臂下意识地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
他半眯着眼,审视着她:这小嘴儿怎么如此会哄人?
“夫君这般盯着我瞧,怪吓人的。”温棠将脸埋在他汗湿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夫君还想听我说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她收了那惑人心神的甜软,语气认真起来,秦恭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才慢慢淡去,只余下深沉的墨色,大手无意识地在她圆润的肩头摩挲着,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松弛下来。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随着春闱放榜,朝廷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金銮殿上,早朝的气氛却有些凝重,皇上正厉声训斥几名办事不力的官员,怒斥江南暴动处置不当,尸位素餐。
待散朝,众臣鱼贯而出。方才殿上雷霆震怒,却也格外嘉奖了一人,当今皇帝的妹妹,长公主的驸马,范慎范大将军,这位昔日的白面书生,弃笔从戎多年,沙场风霜早已将一身儒雅淬炼出铁血英气,然言谈举止间,依旧透着几分书卷沉淀的儒雅,此番又立新功。
几位官员立刻堆起笑脸围上去道贺。
章尧随着下朝的官员步出宫门,远远望见被众人簇拥的中年人,狭长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
章府的新的一年,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中。这一次的争吵,并非发生在章国公与章夫人之间,而是章夫人与她的嫡子章明理。
“若非母亲当年一意孤行,对父亲父亲何至于膝下荒凉至此。如今父亲不看重我,母亲难道就没有半分干系吗?”章明理面色苍白,语气却尖锐如刀,带着积压已久的怨。
章夫人闻言,脸色骤变,惊慌地扫视四周,声音都变了调,“住口!你失心疯了不成?这等话也敢胡说!”章明理此刻已被长久积压的怒火和怨气冲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规矩,他自认与秦恭同为公府长子,却因天生体弱,不得父亲看重,如今连母亲也因那个越来越显山露水的庶出章尧而对他多有责难。
“母亲,若非您当年给父亲下”
“我叫你住嘴!”章夫人厉声打断,浑身气得发抖,“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这嫡长子的位置能坐稳?”
章明理激动之下,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面色青白,弯下腰去,喘息着道,“母亲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是父亲的妾室一个接一个,而我的身子骨不争气,您自个儿又难有生养了!您怕了!您怕自己地位不保,您是为了您自己。”
“闭嘴,闭嘴。”章夫人闭了闭眼,手指着儿子,指尖都在颤,“我是为了你,为了你啊,为了你这嫡长子的位置!”
“为了我?”章明理喘息稍定,扶着桌子站直,“母亲若真为了我,就不该再阻挠我与江道来往,您可知他是谁?妇人之见!您懂什么?”
在这新朝,章国公府虽因及时投诚得以保全门楣,在朝中领了个虚衔,权势地位早已大不如前,甚至不及前朝十之一二,空有一个华丽的壳子。江南暴动案牵连甚广,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章府,等着看笑话,等着落井下石,再这般坐以待毙,不需什么确凿实据,只需些许流言蜚语,章府这艘破船便会彻底倾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若他章明理能在此事中抓住关键,立下功劳,那他便还是父亲眼中唯一的嫡长子,是能重振门楣的继承人。他要的是实打实的权柄,是令人敬畏的荣耀,是锦绣前程,而非顶着个空壳子国公府继承人的名头,在朝堂上受人冷眼,在暗地里被人耻笑是病秧子。
他的身体近来不是已见好转了么?这便是天意!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更何况章尧!那个碍眼的庶子!他章明理心中那个念头再次翻涌上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扭曲,“母亲,您当年给父亲下的药到底有多猛?您自己心里清楚,他章尧真的是父亲的种吗?”
——
夜色浓稠如墨。
章尧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其余空间都沉浸在深重的阴影里。他半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阿福低声道,“章国公子嗣艰难,确有他们母子做的手脚。”
“嗯。”章尧淡淡应了一声,随手将书卷搁在案上,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敞开的窗外,今夜无月,庭院深深,只有回廊下悬挂的灯笼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孤寂。
夜半,
更深露重。
熟悉的,如斧凿刀劈般的剧烈头痛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将章尧从浅眠中生生撕裂,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扯开厚重的床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剧痛的太阳穴,手背上那道因重击硬物而留下的,未曾好好处理的长长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毕现。
守在外间打盹的阿福闻声,赶紧起身,然后熟练地悄声进来,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宁神香。
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气息在室内缓缓弥漫开,却似乎压不住那无形的痛苦。
自除夕宫宴归来,主子便常常如此。常在半夜扯开帐子,枯坐到天明,或是沉默地灌下一盏又一盏冷酒。翌日上朝前,需耗费许久沐浴熏香,方能勉强压下满身酒气。连续一两月这般煎熬,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他惯常含笑温润的面容,眼下已染上淡淡的青痕,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
阿福不知具体缘由,亦不敢深问。但他约略能猜到一二,必与那日宫宴后,主子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半夜有关。只是,往者不可谏。
不如就活在当下。
但是又谈何容易。
那些旧事,如跗骨之蛆,岂是轻易能揭过的?
从江南乡野到京城科场,一路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又卷入尚书府小姐的丑闻若非章明理那病秧子自己做出丑事,栽赃陷害,还烧毁了主子寄回江南的信笺,主子又怎会
江氏那日跪地哭求的模样,字字句句如刀剜心,“尧儿!想想你母亲我!你寒窗苦读十几载,几经生死,得罪了多少权贵才走到今日?下过大狱,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辞官回乡,尚书府会如何?你得罪过的那些人会如何?难道真要回那乡下做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村夫?你一无所有地回去,温棠那孩子就能跟着你过安稳日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辱嘲笑?娘不要脸面了,可你不能啊!你还有前程,你还能爬起来”
“把香点上!”章尧猛地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声音里压抑着浓重的烦躁。他撑着站起身,身形竟微微晃了一下。阿福急忙上前欲扶,却被一把挥开。
阿福默默退下。室内最后一盏烛火也被熄灭,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一点暗红,在腕间微微泛着幽光,那是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缠绕在腕上,年深日久——
春日的清晨,草叶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晨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官衙内一片肃静,只闻步履轻响与低语。
“大人,江道已于昨日启程,返回江南。”一名属官恭敬地禀报着近日的监察动向,他们重点监察的,便是那商贾及其所有往来人员,官员,商贩。一个不漏。
待属官禀报完毕退下,秦恭搁下笔,合上手中刚刚批阅好的卷宗,搁在案头。
属官刚退下不久,门外便有衙役通传,有人来找。
衙役带着章大人进门。
秦恭坐在案后,抬起眼的时候,值房的门被推开,前面章尧一身绯红官袍,对着他行礼,“秦大人。”
他抬手行礼间,宽大的官袍袖口微微下滑,一截褪了色的红绳,悄然滑落腕间。
傅九一直在门外廊下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章尧从值房内出来,神色平静如常。傅九上前拱手行礼,章尧颔首回礼。
傅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又回到值房门前站定。里面静悄悄的,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秦恭低沉的声音,“傅九,进来。”
傅九应声推门而入。抬头快速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照理说,以往这个时辰,大爷手头的公务远未处理完,极少中途传唤,但他不敢怠慢,依言进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傅九先是愣了愣。
大爷并未立刻吩咐,而是沉默地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权衡什么。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口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大爷才对着他吩咐下去,吩咐他出去把上回来过府里,称是大奶奶江南旧邻的那对马氏母子带过来。
第49章 他那性情,我岂不知?多哄两句就成,……
秦府的人寻上门时,马大娘正揪着儿子马聪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你个混账东西,喝了点酒儿,就管不住你那张嘴,什么有的没的都敢往外头说,那是咱娘俩的恩人,供你进京念书,给你吃穿住行,让你在这天子脚下长了见识。你倒好,转头就把人家的过往当闲磕唠?你脖子上的脑袋是待着腻歪了?这京城你还想不想待了?不想待,趁早跟我滚回乡下刨地去!”
马大娘真是怒了,手下力道自然没个轻重,马聪那耳朵眼见着就愈发红了,快要被拧下来了。
他昨夜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虽被亲娘揪着耳朵吼,人却还是懵的,脸上脖颈一片赤红,酒气熏天,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娘疼我,我做什么了”
“您这又是闹哪出?大清早的”
“大清早?”马大娘气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日头都晒屁股了。那秦大爷是什么人物?你编排他媳妇儿?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这京城忒大,装不下你这尊惹祸精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敲得马大娘心头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倒是马聪,迷迷糊糊,踉跄着去开了门。门一开,几个身着劲装,腰挎佩刀的官差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外,为首一人扫过马聪那副宿醉未消,眼神飘忽的狼狈相,似乎是对那股酒气颇为厌恶。
“随我等往府衙走一趟。”
马大娘心知肚明,定是儿子在酒楼胡吣的混账话传到了秦大爷耳朵里。她狠狠剜了马聪一眼,硬着头皮扯着腿脚发软的儿子跟了上去。一路上,马聪的酒彻底醒了,只剩满心惶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他娘身上瞟。
府衙,肃杀之气弥漫。
马大娘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把瑟瑟缩缩的儿子往身后藏,自己强撑着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她心里念着秦大奶奶的恩情,说话便格外谨慎。
“秦大爷,秦大奶奶未出阁时,在江南确与我们是邻里,她从小就是个拔尖的美人胚子,模样好,性情更好,又温柔又勤快。绣活儿精细,下田也是一把好手,那样品貌,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因而总有想上门提亲的。”
“可大奶奶那时一心扑在照顾元夫人身上。元夫人身子骨弱,常年卧病,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大奶奶一个姑娘家撑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元夫人忧心自己时日无多,总得为独生女儿寻条出路不是?”马大娘语气真挚,带着对往昔艰难的唏嘘。
“元夫人忧心女儿前程,这才与章家长辈口头定下亲事,并非大奶奶自己点头应允的。后来章家哥儿进京赶考,一去经年,音信渐稀,这事也就作罢了。”
一长串话不带喘地说完,马大娘才觉出气短心慌,后背的里衣都湿透了。
偏偏前面坐着的秦府大爷,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不知道是信了她说的话还是没信。
马大娘心里面七上八下,忍不住悄悄抬了下眼,这刚抬起头,就对上了秦府大爷扫过来的视线,就这一眼,又把马大娘给吓得够呛。
温棠那孩子,嫁了这么个煞神,外人看着是泼天的富贵,可这日子怕是如履薄冰,
这要是说了真话,这位秦府大爷会不会回去休妻都要另说。
她想起温棠娘俩从前受的苦,心一横,鼓足了勇气加了一句,“秦大爷,*那会儿都是长辈做主,小辈们懵懂,哪能自己拿主意啊?”
“你来说。”前面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秦府大爷,忽然抬手,对着站在马大娘身后的马聪指了指。
被点名的马聪浑身一激灵,他哪还有他娘半分强装的镇定,哆哆嗦嗦,磨蹭了半晌才挪到前头,舌头像是打了结。
马大娘暗地里横了他一眼。
“在我小,小时候秦,秦大奶奶常来我家,帮着扫洒有时还送些自己在家做的糕点吃食”他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就是昨日在酒楼里吹嘘的那套,“章,章尧大哥那时在城里读书,回来常给我带点心教,教我认字”说到最后,他总算抓住一丝清明,急急补充,“他,他们的婚事真是长辈提的,秦大奶奶对章大哥半分心思都没有,碍于长辈情面罢了。”
“那你口中的章家哥哥对秦大奶奶呢?”
冷不丁被抓住了话语里面的空子,马聪本来就紧张,被追问后就更是紧张得语无伦次,“有不,没有!没,没有!”
马大娘实在是听着急了,这话说的越模棱两可,越是让别人听着觉得古怪,她赶紧上前说,“乡下地方,大奶奶那样出挑的姑娘,谁家小子不多看两眼?章大人那时或许或许也有些少年心思,可后来他进京赶考,两家天南地北,那口头上的约定,早就做不得数了。”
马大娘斩钉截铁,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给完结了。
走出肃穆压抑的府衙大门,一股带着料峭春寒的风猛地灌来,马大娘后背的冷汗被风一激,凉飕飕的,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
来时路上还抱着的那点微末念想,儿子能在京城名师指点下,同窗砥砺中,考个功名,光宗耀祖,此刻被这冷风一吹,
再看身边儿子那副畏畏缩缩,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像被戳破的皂角泡,“噗”地一声,彻底凉透了心。
马聪也彻底蔫了,京城这富贵地,哪里是他这种人能混的?他扯了扯马大娘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娘,咱们收拾收拾,回乡下吧,回去继续做点小买卖。”
马大娘正沉浸在巨大的失望中,闻言猛地扭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剐着他,“回去?做买卖?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忘了当初在乡下,贩布,倒腾山货,哪一样你不是赔得底儿掉?哪一样做成了?要回,就老老实实回去种你那几亩薄田。”
马聪低着头不说话了,但不能放下春秋大梦。
他仅仅犹豫了一会儿,就压低声音说“娘,秦大奶奶那么念旧情,要不您,您再去求求?这点儿钱,对秦府的大奶奶来说算什么?.指头缝里漏点就”
“你!”马大娘震惊了,眼前一阵发黑,自己儿子如今怎么是这么个德行?
她扬起手,只想立刻一巴掌打下去,可是手都举到半空了,还是硬生生停住了,
马大娘指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指望他了,“你这孩子,我白供你读这么多年书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廉耻喂了狗吗?秦大奶奶帮我们进京,给银子,安排住处,打点吃用,是让你安心读书的,让你奔个前程。你整日做什么了?你好好读书了吗?成天就知道跟人出去喝酒,喝酒不要银钱吗?”
“钱呢?”
“你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全花了不成?”
马聪哪能承认,只能不说话。
马大娘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儿子根本不是能干事的料子,读书做买卖没一样是他能做的,再待下去怕是连人都做不成了。
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收拾东西,跟着她回老家。
“现在回去收拾东西,跟我回乡下。真想弄钱”她喘了口气,拿话刺他,“你就再去村里后山转转,看看能不能像你从前那样,再从地底下挖出个值钱的玉佩来。”
马聪每次听到这话,就恼羞成怒,“你这话说的,哪总有那么好的事?要真有,人人都去了。”
马大娘盯着儿子莫名心虚的神情。
马聪想起那个玉佩就后悔,那个时候不认识好东西,不识货,镇上的掌柜瞎说几句胡话,他还真就傻愣愣地信了。
现在倒好,
进了京城之后,见的人物多了,眼界也开阔了,看到那些富人身上戴着的东西,才知道那玩意的质地不同寻常。怕是够寻常人家几辈子嚼用,自己简直是捧着金饭碗要饭,蠢到家了。
也都怪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带伤地躺在山洞里,看起来像个亡命徒,谁会想到这样的人身上竟带着这样的好东西?又怎么会舍得把这样的宝贝留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丫头?
后来总有生面孔在村里转悠打听,就是冲着那男人去的,他当时年纪小,他连那男人的脸都没看清过,只好奇温棠为何总偷偷往后山跑,还总挎着篮子,一待就是许久,他以为她是挖到什么值钱的草药,她又藏着掖着不告诉他娘,便想跟着去捡漏,结果漏是捡着了,却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
那男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这事,必须烂在肚子里。马聪闭上了嘴,再不敢看母亲探究的眼神。
“回大爷,那母子俩没敢乱嚼舌根,只说商量着要回乡下。”傅九立在秦恭案前,将门口听到的对话一字不落回禀,连那玉佩之事也未遗漏。
大爷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
三月的京城,白日里稍暖,到了傍晚,寒气便又丝丝缕缕地沁了上来,秦府内院,回廊下的八角宫灯早已次第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圆桌上,已摆好了晚膳,几碟时令小菜,一道清炖的鸽子汤,汤色澄澈,旁边配着一碟精致的肉菜,几样面点做得小巧玲珑,另有一盅温着的杏仁酪。
丫鬟刚摆好碗箸,门外便传来通传,“大爷回来了。”
门帘一挑,秦恭高大的身影带着室外清冷的气息,早有伶俐的大丫鬟捧着铜盆热水上前伺候,
他净了手,用青盐漱了口,又由人伺候着脱下沾了寒意的外袍,换上一身舒适的靛青色家常锦缎直裰,通身那股慑人的官威才略略敛去几分,显出一丝居家的慵懒。
他今日回来得算早,温棠刚从苏意那儿回来不久,若非知道他回府用膳,苏意热情相邀,她怕是真要留在那边院子里用了。
温棠走进内室时,秦恭正背对着她,一手稳稳托着一个胖乎乎的奶娃娃的小屁股。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穿着同款的杏子黄小袄,正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好奇地去摸爹爹线条冷硬的下巴,摸一下,被那微刺的胡茬扎得缩回小手,咯咯笑两声,又不死心地再探过去。
听到脚步声,秦恭转过身,顺手将两个扭来扭去的小家伙放到铺着厚厚绒毯的榻上,“用膳吧。”
一顿饭吃得安静,只有银箸偶尔碰到细瓷碗碟的轻响,和两个小家伙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拿着小勺笨拙地往嘴里塞米粥,偶尔发出咿咿呀呀声的动静。
温棠不时侧目,见儿子把米粒糊了满脸,女儿的小胖手要去抓油腻的肉菜,便伸手过去,在那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上各轻轻拍了一下,眼神带着温柔的嗔意。
两个小家伙瘪瘪嘴,倒也老实了,待吃饱喝足,被婆子抱下椅子,便像两只撒欢的小狗,立刻追着在地上打滚的元宝满屋子跑,
元宝“汪汪”叫着逗小主人,小主人咯咯笑着追赶。
它逃他们追,它插翅难飞。
反正就是绕着屋子转圈圈。
温棠含笑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不会磕着碰着,才收回目光,继续小口用着碗里的汤羹,
她动作斯文,皓腕微抬,腕间一抹鲜艳的红绳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衬得那截雪白的肌肤愈发莹润。
秦恭饭量不小,但进食速度向来快,温棠还在细嚼慢咽时,他已搁下了银箸,丫鬟适时递上温热的湿帕子,又奉上漱口的清茶,他漱了口,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内室里,沐浴的热水早已备好,巨大的汉白玉浴池内,温热的泉水汩汩注入,水汽蒸腾,弥漫着清冽的香气,池边光滑的白玉矮几上,摆放着上等的澡豆,香胰子和柔软的布巾。
秦恭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丫鬟小厮,他素来不喜沐浴时旁人在侧,惯常是自己来。
褪下衣衫,露出精壮的身躯,他踏入池中,让温热的水流漫过腰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他仰头靠在池壁光滑的玉石上,闭目养神,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约莫半刻钟,他伸手去够矮几上的香胰子,指尖尚未触及,一只白皙柔荑却先他一步,拈起了那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胰子。
秦恭眉心瞬间蹙起,周身气息瞬间转冷,他未曾吩咐任何人来伺候他沐浴。
身后的人已经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秦恭正要厉声呵斥,一股熟悉的,清甜的馨香却幽幽钻入鼻端,是他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
“爷……”温棠不知何时立于池边,穿着一身极薄的樱粉色寝衣,那料子轻透如雾,在氤氲的水汽里,朦胧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她本就肌肤胜雪,此刻被热气一蒸,脸颊脖颈都染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粉色,如云的乌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优美的颈,艳色逼人。
“你怎么进来了?”
秦恭从未与妻子同处一室沐浴过,新婚燕尔时亦不曾破例,从来是各自洗。
“还不是看爷今天又不理人了?”温棠拿起布巾,隔着巾子,将那滑腻的香胰子轻轻涂抹在他宽阔坚实的肩背上,手带着适中的力道,在他紧绷的肌肉上打着圈儿揉按。
秦恭听到这话反思了一下,刚才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主要是在吃晚饭的时候,而吃饭的时候一向都是食不言,所以根本不存在他今天不理人的情况。
他扭过头,撇了妻子一眼,视线又默默移开,落在蒸腾的水汽上。
只是把视线挪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妻子的耳朵上多了一对耳坠,是一对色彩斑斓的耳坠。
注意到秦恭的视线落在她的耳垂那里,她轻轻的抚上了自己的耳朵,指尖轻轻拨弄着那璀璨的坠子,“爷,好看吗?这是您亲手挑选的。”
她白皙的手抚摸在那里。
水汽缭绕中,她粉面含春。
秦恭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妻子伸手,搂住了脖颈。
“到底好不好看?”她又问,嗓音带着钩子。
秦恭本来想开口让她出去的,却不知怎的,水波便激烈地荡漾开来。
不知是谁带起的涟漪,那件樱粉色的寝衣,很快便皱巴巴地,湿漉漉地被遗弃在翻涌的水波边缘,像一朵被急雨打落的娇花。
荒唐初歇。
她脸颊贴着他犹带水珠的胸膛,“夫君今日在官衙里忙不忙?”
“还好。”
不过秦恭一向是骡子命,所以他哪一天稍微清闲了一点,他就觉得是不忙。
“我让厨房送去衙门的午膳,夫君可都按时用完了?”
“嗯。”秦恭颔首。
“真乖。”温棠轻笑了一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随即仰起脸,那红润饱满如花瓣的唇,便印上了他微抿的唇角,眼中碎光盈盈。
“成何体统。”秦恭低斥,语气却远不如往日冷硬,倒像一句无可奈何的嗔语,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再加上温棠有点儿摸清了他其实很好捋顺毛的脾气,知道他那点纸老虎般的威严,再也没有从前那么怕他的冷脸了,胆子胆子更是水涨船高。
“夫君与我便是夫妻,就许夫君亲我,不许我亲夫君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恭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好像已经被骑到头上去了。
夫纲不振?
不过温棠哪能让他反应过来这个,她立刻岔开了话题,举起手腕上的红绳,“夫君送给我的礼物,我都喜欢。”
秦恭的视线从她笑靥如花的脸上,挪到了那截系着红绳的雪白皓腕上。
“原先那根从小戴着的,被个无赖扯坏了半截,夫君特地去为我求了个新的,完整的,我心里欢喜得很。”
“扯坏的?”
男人的声音有点含含糊糊的,温棠点点头,语气带着点对过往艰难的回味,“夫君不知,那时日子可苦了,娘亲病着,汤药钱像流水,手头紧巴得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偏还在后山遇着个凶神恶煞的无赖,那人长得又高又壮,一脸凶相,堵着路,不给吃的就不让人走。”她说着,似乎心有余悸,往他怀里缩了缩。
秦恭的眉头好像皱起来了。
“不仅无赖,还是个骗子,欺负我不识字,留下个纸条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把我的钱全骗光了。”
温棠仰起脸,“要不是很快就进城遇见了夫君,夫君又如此慷慨善心,母亲的身体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转。”
她说着,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跨坐在他腿上,不安地动了动,“夫君,是不是把你腿压麻了?”
秦恭垂眸看她,片刻才道,“无碍。”
“那就好。”
“刚才还没说完呢,夫君大方,夫君一出手便是阔绰的银子,什么好药,好大夫都往府里请。”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夫君真是个好人。”
“哪能不喜欢夫君。”温棠搂着男人脖颈的手臂又紧了紧。
秦恭身体微僵,温棠正想着他这木头反应,不妨任她搂着的男人突然低下头,“喜欢夫君什么?”
温棠被他问得一愣,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喜欢他什么?
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往那儿一站就能冻僵一屋子人。
他常煞风景,一句话就能让欢快的气氛瞬间结冰。
他大男子主义,管着她穿衣打扮,嫌她寝衣太薄,古板又专制。
他总像座冰山似的杵在那儿,吓得周妈妈都不敢跟自己说笑。
可
他对她缠绵病榻,身份低微的生母,从未有过半分轻视,银钱药材从不吝啬,每一次陪她归宁探望,无论多忙,从未缺席,备下的厚礼让伯府上下再不敢慢待她母亲分毫。
他还是个好父亲,再忙也会抽空去看两个孩子,任他们在他威严的官袍上爬来爬去,扯他束发的玉冠,糊他口水,他最多也只是无奈地皱皱眉,从不曾真正发火。
他对她
被他这样近地逼视着,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奉承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眼波流转,忽然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紧抿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薄唇含糊道,含糊不清地低语,“喜欢喜欢夫君这样”小手却不安分地滑了下去。
后面的话,自然又被淹没在更深的荒唐里。
话题,早已不知偏到了何处。
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待温棠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地从榻上挣扎起身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江南暴动的余波,远未在朝堂上平息。几桩大案牵连下来,不少前朝旧臣落马,剩余的更是人人自危,上朝时连头都抬不起,只觉那些皇帝提拔的,锐气逼人的新贵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皇帝的寝殿内,烛火通明。
侍卫站在皇帝身侧,皇帝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皇帝并非世家大族出身,而是乱世中凭借一身胆魄和识人用人之明,崛起的草莽英雄,最终问鼎天下,然而,在一些自诩高贵的世家大族和前朝勋贵眼中,他这泥腿子皇帝,终究是沐猴而冠,难称正统。
内侍躬身呈上两份奏折,是秦大人与章大人的折子到了。
御前侍卫低声道,“那名商人,与温家,章家皆有近来皆有往来。”证据已指向明确,只待收网,如何处置前朝皇室血脉,历来便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皇帝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奏折上,“温家?”
“殿下的妻子就是温家的。”侍卫在旁边提醒。
“到时候若给他换个高门贵女做正妃,他可愿?”皇帝斜睨侍卫,语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件可以轻易替换的物品。
“那温家的女儿已经给殿下生了两个孩子了。”侍卫低声回答。
皇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神淡漠,“哪个女人不会生?他若想子嗣繁盛,多纳几个能生的便是。”
侍卫站在旁边不说话了。二皇子接连干出了几次糊涂事,皇帝哪一次不知道,只不过皇帝懒得插手,懒得管,甚至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
秦恭从不踏足秦楼楚馆,故官员宴请,也只在正经的酒楼雅间。
华灯初上,酒楼里正是热闹时分,跑堂吆喝声,食客谈笑声不绝于耳,
一楼中央搭着戏台,请的是江南来的有名的角儿,正咿咿呀呀唱着缠绵悱恻的黄梅调,此刻演的是一出夫妻龃龉。扮相清俊的书生与娇俏的小娘子似在争执。
书生的唱腔由缓转急,带着被欺骗辜负的恼怒,“你休要再拿巧言将我诓!那陈生李生,你暗地几番逢迎?今日被我亲眼见,你还有何话讲?还有何话讲!”尾音陡然拔高,怒意勃发。
那扮小娘子的花旦露出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水袖掩面,声调哀婉动人,
“冤煞我也!冤家你空口白牙把人诬,你躲在一旁冷眼望,看我被那狂徒缠不放,寒暄几句费周章,你怎不挺身将我护身旁?倒反将污水泼我身!好狠的心肠!”
唱罢,她忽地几步上前,不管不顾扑进书生怀里,哭声瞬间转媚,“冤家!你这般凶神恶煞,可是要吓死奴家?”她连唤几声“夫君”,带着哭音的腔调百转千回,直钻人心窝。
书生的唱腔果然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小娘子见状,立刻反客为主,声音扬了起来,带着娇嗔,“偏你多心又多疑!心眼小似针尖!下回再这般,休想我再理你!”她跺了跺脚,背过身去。
书生的气势彻底被压了下去,一脸为难,搓着手,想哄又拉不下脸,终是拂袖转身,佯怒离去。
待书生身影消失,方才还作鹌鹑状的丫鬟立刻凑到小娘子身边,唱腔变得轻快而隐秘,“夫人,今日之事险些露了馅,可怎生是好?”
那小娘子一改方才的委屈柔弱,闲闲理了理微乱的云鬓和衣袖,唱腔平缓笃定,带着几分自得,“他那性子,我岂不知?不过多哄他两三句罢了!夯货罢了,何须忧惧?”
丫鬟掩唇轻笑,雀跃应和,“夫人真是好手段!三言两语便哄转了郎君心!”
戏台上唱念做打,咿呀不休。
台下叫好声,哄笑声,议论声此起彼伏,气氛热烈。
二楼雅间,几个官员端着酒杯,脸上堆着笑,心头却打着鼓,眼神不时瞟向主位,为首一人壮着胆子向主位的秦恭敬酒,盼着能把这位冷面阎罗般的秦大人灌醉几分,好从秦大人嘴里探听些江南案的后续风声,尤其是关于如何处置牵连官员的尺度。
“下官敬您一杯。”
几个人也连忙附和举杯,眼巴巴等着。
结果秦大人一杯都没喝,别说喝酒了,连跟他们寒暄一两句的兴致都欠奉。
但几个官员也没有胆子去继续劝秦大人跟他们喝酒。
倒还是开头敬酒的官员僵着笑脸,他脑子机灵些,招手唤过侍立在门口的伙计。
秦大人喜欢听这些市井小调,那就让底下的多唱一会儿,这样秦大人就能多坐一会儿,他们就能多耗一会儿,探听消息的机会便大一分。
“秦大人,您看这市井小调可还入耳?不知您还想听点什么?让他们再唱几出热闹的?”官员殷勤地陪着笑。
秦恭终于有了反应,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第50章 不让夫君欺负那你想让谁来欺负?……
酒楼内依旧人声鼎沸,一楼中央的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方才那扮小丫鬟的角儿退场,锣鼓点子一换,戏台上的光影也随之暗下来,竟化作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
方才那水袖轻扬的小娘子,此刻已换上了一身鲜亮夺目的罗裙,薄粉敷面,胭脂点唇,眼波流转间平添了几分娇俏。
她捻着帕子,身段儿一扭,连那唱腔都变了调,软糯糯,甜丝丝的。
“冤家呀”尾音儿拖得长长的,含着蜜。
台侧人影一晃,一个作武生打扮的男子踩着锣鼓点上了台,他身形魁梧,小娘子一见,眼底霎时迸出光彩,莲步轻移迎了上去,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欢快,“你可算来了!”那语气,三分嗔,七分喜,还带着点生怕被人撞破的紧张。
小巷布景昏暗,一棵老树浓荫,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男子忽地上前一步,急切地一把握住女子的柔荑,“我的心肝儿!想煞我也!你你何时才能同你那夫君和离?”
“秦大人?”官员正看到兴起处,秦大人却起身要离开,忙出声——
秦恭难得休沐在家,春光正好,正是踏青时节。
温棠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的点点新绿,记起去年在庙里求得的那枚平安符,大师说过,心诚则灵,一年一求方显至诚,如今一年期满,该去求新的了,也给府里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各求一枚。
清早,夫妻俩一同去正院请安。国公夫人看着儿子高大木讷的身影,再看看儿媳温棠那如画般的眉眼,她接过温棠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对着秦恭道,“今日难得清闲,在家里闷着作甚?你媳妇儿要去庙里进香,你陪着一道去,小两口成日里拘在府中,能有多少自在时候?正好趁着春光好,陪她去散散心,就当踏春了。”
国公夫人心里其实颇有计较,她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偏生性子古板不解风情,若无人提点,是半点也想不起要陪妻子游赏玩乐,花前月下的,哪像他那二弟,心思活络得过了头,不仅知道带着正妻出门,连院子里的姨娘也惦记着捎带上,两个儿子,一个太古板,一个又太花哨,简直走了两个极端。国公夫人每每思及此,便觉头疼,只恨不能将两人的性情揉匀了才好。
她苦口婆心絮叨,“路上多照应着点你媳妇儿,她身子娇弱,走累了要上前搀着,瞧见什么新鲜吃食玩意儿,她若多看一眼,只管打发小厮去买,莫要只顾着自己闷头走”末了,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儿子。
秦恭垂手听着,看样子很认真,但在母亲说完后,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国公夫人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敢情她说了这大半日,唾沫星子都费干了,就换来一个“嗯”?这孩子,在军营里,在朝堂上,那是何等杀伐决断,出类拔萃。怎么一到了自己媳妇儿跟前,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别说花言巧语了,就是几句熨帖的人话,从他嘴里蹦出来都难如登天。
她无力地摆摆手,眼不见为净,“去吧去吧,看着儿子转身那挺拔却毫无情趣的背影,国公夫人只觉一阵心累。
温棠去的依旧是上次的寺庙,这回虽是秦恭陪着,两人却并未乘轿,依旧选择徒步登山,只是今日这山路,走得格外漫长,走不上几步就得停下歇息片刻。
温棠起初还耐着性子,渐渐便有些焦急起来,她悄悄抬眼觑了觑身旁气定神闲的男人,分明是他拖慢了脚程!
晨起出门时,天光尚早,山脚下稀稀落落没几辆马车,可经他这般磨蹭,待他们行至山腰,再往下望去,只见蜿蜒山道上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头,前呼后拥,好不热闹。更别提那些比他们晚到的人家,早已步履如飞地超了过去,不少都到了山顶。
“夫君”温棠忍不住轻唤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寺庙门口已是人声鼎沸,寺内浑厚的钟声一声接一声传来,嗡嗡作响,更显此地香火鼎盛。
秦大爷却依旧不紧不慢,步履沉稳,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山路,而是自家后花园的石板小径。
守在山门处迎客的,仍是上回见过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他双手合十,对着每一位入寺的香客躬身行礼,神情庄重而温和。
秦恭此番纯属作陪,待温棠随着人流进去拜佛求符后,他便独自踱步至旁边供香客暂歇的厢房内等候,寺中为早到的香客备有素斋,只待温棠拜完佛,再一同用些清粥小菜,那斋饭倒也简单,素馅儿包子,松软的白面馒头,熬得软糯的米粥,配上几碟腌萝卜,酱黄瓜之类的小咸菜,佐以清茶一盏,倒也清爽宜人。
——
山门外,一顶装饰华丽的软轿稳稳停下,轿帘掀开,走出周家小姐与她的母亲周夫人,二人刚站稳,便见江夫人迎了上来,目光落在周小姐身上,口中称赞,“几日不见,周小姐愈发水灵了。”
周小姐闻言,粉面含羞,螓首低垂,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江夫人笑着扭头,对着还在石阶下慢悠悠往上走的章尧嗔道,“我的儿!你倒是走快些!人家周夫人和周小姐都到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快些上来!”
她这话,是说给正拾级而上的章尧听的,江夫人一双利眼在儿子身上扫了又扫,是看哪儿都觉得不甚满意,额角那道新愈的疤痕太过显眼,手背上也留着一道痕,她早先便叮嘱他寻大夫好生料理,他偏不听,说什么不必在意皮相,如今带着这破相的模样来见未来岳家,实在不成体统。
所幸周小姐性情腼腆,方才匆匆抬头一瞥,尚未看清未来夫婿的容貌便羞得低下了头,倒是周夫人看得真切,关切地问了一句,“章公子这脸和手”
江夫人忙笑着解释,“嗐,别提了,前些日子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偏生这孩子性子犟,不把这皮外伤当回事,也不肯好生用药,这才留了点印子,亲家母放心,回去我就押着他找大夫,定用最好的祛疤药膏,保管消得干干净净,绝不让他破着相碍眼。”
周夫人亦是通情达理之人,闻言笑道,“您言重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前程要紧,这点子小伤算得什么?无碍的,无碍的,”三人说说笑笑,气氛融洽,一同行至山门前。
守门的老僧双手合十,向几位贵客行礼,引着她们入内敬香祈福。
“夫君。”一声清柔婉转的呼唤自斜对面传来。
斜对面的厢房门帘一挑,走出一位穿着水蓝色春衫的少妇,那衣裳颜色清雅,料子却极好,衬得她肌肤胜雪,她通身素净,只绾了个简单的髻,簪一支素簪子,耳垂上缀着两点小小的珍珠,却愈发显得清水出芙蓉。
随着她一声轻唤,厢房内又走出一位身形极其高大的男子,腰束玉带,面容冷峻,气势迫人,他几步便走到妻子身侧,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女子笼罩其中,一刚一柔,一冷一暖。
庙中往来不乏达官显贵,有认得秦国公府大爷秦恭的,连忙上前见礼寒暄,“秦大人安好。”“秦大人也来进香?”
周夫人亦是见过世面的,去年秦府双生子周岁宴她便曾登门,认得秦家大奶奶温棠,此刻也带着女儿上前招呼。
有小沙弥前来引路,请几位贵人移步去用早斋。
温棠正与周夫人,周小姐寒暄着,闻言便侧身回头,语声温柔地对身旁人道,“夫君,这寺里的斋饭清淡,怕是不合你口味,可要吩咐下人下山去买些你惯用的点心?”
“夫君?”
温棠是扭过头来说话的,说了之后没见秦恭回应她,然后抬头,却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章尧,而自己的夫君站在自己的右手边。
章尧虽然是一个书生出身,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干活的原因,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而且个子几乎跟*秦恭一样高。
温棠面上只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和身体转向右侧的秦恭,“夫君可要派人下山去买些?”
秦恭垂眸看她,“不必,寺中斋饭即可。”——
秦府朱漆大门外,立着一个形容颇有些狼狈的身影,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看情形,他似刚被人从门内驱赶出来。
送他出来的周婆子,此刻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转身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径直回府去了。
周婆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这马聪,当初进京投奔,元夫人念着旧情,私下里贴补了他们一笔银子,那数目,足够她们安稳一生了,原指望他置办些产业,过个安稳日子,可这才过了多久?那偌大一笔银子竟被他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这马聪竟还在背地里嚼大奶奶的舌根,惹出风波,今日竟还有脸上门来讨钱?周婆子没叫人把他耳朵揪下来,已是念着那点子旧情了。
可门外吃了闭门羹的马聪,心里却憋屈得紧,他自觉已是拉下脸面,低声下气,所求不过是“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并非狮子大开口,这点子小钱秦府指缝里漏漏就有了,竟也吝啬至此?
马聪心中郁闷难当,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做点小买卖又血本无归,若就此跟着老娘灰溜溜回乡,便只能重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刨食,所得微薄,勉强糊口,哪还有半分在京城里见识过的富贵逍遥?想到那黯淡无光的前路,马聪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琢磨着明日是不是该让他娘亲自来试试,刚挪动脚步,眼前光线一暗,竟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马聪抬头一看,心头咯噔一下,是昨日进他家请他过府的那几个衙差。
完了,银子没要到,祸事倒又缠上身了——
寺庙的斋堂内,香客们安静地用着素淡的早膳,晨钟悠扬,回荡在山之间,山间空气清冽,只是偶尔拂过的晨风,仍带着料峭春寒。
山上的贵人们拜完佛,用过早斋,便各自乘上软轿,在轿夫稳健的步伐中,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渐渐消失在苍翠林荫深处——
章尧并未与母亲江夫人同乘一轿,他的轿子径直回了章府。
江夫人的轿子则顺着城中大道走了一段,缓缓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越往深处走越显宽阔,尽头处矗立着一座外观古朴,不张扬却透着岁月沉淀与庄重气派的大宅,
轿子在门前停稳,江夫人从轿内探身出来,并未立刻进门,反在门口踌躇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步入府中,守门的小厮在她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跟随,这才轻轻将厚重的朱漆大门合拢,落栓。另有两人默不作声地守在了门后。
宅院深深。穿过几重院落,便到了正屋,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有人久候,然而,江夫人行至正屋门口,脚步却再次顿住,她脸上神色变幻,犹豫,抗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在门槛外踟蹰不前,竟是不敢或不愿踏入。
“芸娘”屋内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中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可这声呼唤落入江夫人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不由自主地向后微退了一小步。
她不想进去——
章府,
章尧与周家小姐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婚期就选在今年下半年的一个黄道吉日。
正月里选日子,自是挑那宜嫁娶,合八字的良辰吉时。
书房内,章尧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背靠着引枕,窗户敞开着,窗外几竿翠竹掩映,栏杆环绕,倒显得清幽。
阿福侍立一旁,说着讨喜的话,“今儿个瞧着,那周家小姐着实不错,说话轻声细语,性子瞧着也温婉,尤其难得的是,她对爷您很是上心呢!”阿福顿了顿,觑着章尧的脸色,继续道,“今早您上山时,她虽羞怯,可也瞧见了您额上和手上的伤痕,下山前,她还特意让她身边的大丫鬟悄悄寻了我,仔仔细细说了京城哪家药堂的祛疤膏最好,里头用的是什么上等药材,叮嘱我定要给您用上。可见周小姐对您是放在心上了。”
“喜欢我?”章尧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语气有些飘忽,“喜欢我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倒把阿福问得一愣,在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里,女子对一个男子的喜欢,无非是看中对方的家世,前程,相貌,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吗?
他讷讷道,“这周小姐看中的,自然是您的品貌才干。”
章尧嗤笑一声,不再言语,他心知肚明,对方满意的正是这些“该满意”的东西。
只是没意思透了。
不过,江夫人如今是做梦都盼着儿子早日成婚,最好媳妇过门便立刻有孕,多子多福,用她自个儿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只要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娘就是立时闭了眼,也再无遗憾了。
章尧不再接话,只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似在凝望什么,又似空无一物。
“我那病秧子兄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阿福立刻回道,“那位正变着法子四处钻营,巴结人呢。”他语气带着不屑,又补充道,“不过依我看,他那点盘算,注定是竹篮打水,到头来只怕是死路一条。”
章尧眼底泛起毫不掩饰的的恶意,“你说,若是让那老头子现在就知道,他之所以子嗣艰难,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全是拜他那位贤惠的夫人和好长子所赐,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福想象着那场景,也觉快意,那必定是怒发冲冠,怕是要气得呕血三升,恨不得立时拔刀,劈了那对蛇蝎母子才解恨。
章国公此人,对章夫人表面敬重有加,对嫡长子章明理也看似颇为看重,可骨子里,他最在意的还是章家的香火传承和门楣荣光,若让他知晓自己子嗣断绝的根由,竟出在发妻和嫡长子身上,这奇耻大辱,断根之恨,足以让他头顶冒烟。
章尧似有些感兴趣,然而这丝兴味稍纵即逝。
待到夜深人静,那如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如期而至,撕裂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床榻上垂落的锦帐。
修长的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强行压下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疯狂翻涌,清晰得令人窒息。
方才的梦里,是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红。
是十里红妆,是迎亲的长街,锣鼓喧天,高头骏马上,新郎一身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后面跟着一顶华美精致的八抬大轿,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如龙,抬着各色聘礼,唢呐吹得震天响。
洞房里,依旧是满目刺眼的红,红烛高烧,龙凤呈祥,一对新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饮着合卺酒,喜婆满面堆笑,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那大红锦被上,赫然放着一方纯白无瑕的喜帕。
新郎拿起秤杆,轻轻挑起了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尤其那眼尾处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跳跃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媚态。
章尧仰头喝了一盏酒,放下酒盏的时候,想到了白天谈论的婚事。
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
他烦躁地将酒壶抓过来,又满满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映着烛光的琥珀色液体。
在江南官场平步青云的四年里,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清纯的,妩媚的,丰腴的,窈窕的,或为他的皮相,或为他的权势,无不曲意逢迎,他章尧并非柳下惠,也非不能人道的阉人。
他有欲念,炽热而汹涌。
然而,每当他试图放纵这欲望,温棠拿石头往他额上狠狠一砸,砸的头破血流的场景总是会突兀的冒出来。
然后温棠那张沾满泪水的脸会出现他眼前。
“你既要了别人,就别再来招惹我。”
章尧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卑劣。
他长长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气息。
阿福走进来,准备点宁神香,却见前面的章尧摆了摆手,“不用点,出去吧。”——
元宝在秦恭脚边上绕圈,毫不在意秦恭到底有多嫌弃它。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追着元宝,也扑到爹爹腿边,姐姐夏姐儿霸道些,小屁股一撅,就把弟弟淮哥儿挤了个趔趄。
淮哥儿小嘴一瘪,气呼呼地攥着小拳头,对着爹爹结实的小腿就是两下,权当泄愤。
秦恭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脚边这一团乱,两个孩子,一只狗,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待温棠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裹着一身水汽从屏风后转出来时,看到的就是秦恭坐在榻边,正试图将两个粘人的小家伙和元宝驱逐的模样。
孩子们哪懂父母这夜间的时光何等金贵?但是屋子里面的丫鬟婆子们知道,赶紧进来,把两个孩子和狗抱出去了。
秦恭先上了榻,他睡在外面,他先上床之后,温棠就比较麻烦,首先要跨过他。
温棠没跨,而是侧身坐在了床沿,手里拿着帕子,擦拭着发梢的水珠,她身上穿着的还是粉色的纱衣。
秦恭这次看上去终于接受良好。
今天晚上这么上道,自然要言语上的奖励。
“夫君……”温棠喊了声。
秦恭上身未着寸缕,下身只随意搭了薄被一角,露出劲瘦的腰线,他手上拿了卷兵书,此刻并未去书房,只斜倚在床头,温棠虽识字不多,也象征性地凑过去瞧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
“夫君真用功。”看不懂内容,但夸赞的态度总是没错的。
甜言蜜语一句接着一句,秦恭始终不动如山,手中的书页却久久未曾翻动。
然后秦恭掀了眼皮,眼神锐利,看了她一会儿,看的温棠低下头去,但是他却不准她低头,拿书的手伸了过来,抬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温棠平日里对着秦恭说些甜腻话儿是驾轻就熟,可此刻被他这般煞有介事,目光沉沉地盯着,心理素质再好,也难以为继。
偏偏秦恭今夜似乎兴致颇高,指腹在她下颌处摩挲了一下,“继续说。”
他的手指甚至得寸进尺,撬开了她饱满红润的唇瓣,探了进去。
他的妻子,那张脸,足以让任何见过她的青年男人魂牵梦萦,章尧,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生出觊觎之心,似乎也在所难免。今早在寺庙里,同是男人,秦恭太清楚那种眼神,那种将所有物视为猎物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目光。
章尧的眼神,并未落在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身上,反而胶着在温棠身上。
“怎么不说了?”秦恭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夫君想听,继续说。”
温棠被迫微张着嘴,“夫君欺负人……”
“不让夫君欺负你,那你想让谁来欺负?”
天旋地转,女人被男人结实的身体压下,
“嗯?”男人喉间发出一声低沉而危险的声音,身体骤然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