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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青天白日,窗还敞着呢……你做什么……

小厮觑着自家大爷枯坐半晌,纹丝未动,心道今夜怕是要宿在书房或厢房了,正思忖间,却见那尊冷硬的身影霍然站起,踱了几步,又顿住,终是抬脚向外。

门吱呀推开,那方向,分明是往大奶奶正院去了。

小厮心头惴惴。方才大爷那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分明是心里憋着火气,此刻寻去,大奶奶怕是要遭殃。

他仿佛已见着大奶奶脸上泪痕交错,跪地认错,而大爷居高临下,言辞冷厉,不留半分情面的模样。

屋子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寂静。

丫鬟们都守在门外,远远瞧见大爷过来了之后,就按照刚才周婆子的吩咐,看见大爷过来就轻轻地敲一下门,丫鬟照做了,内室很快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大爷也很快走到了房门口,待大爷行至门前,才有机灵的丫鬟快步上前,替他推开了门。

秦恭跨步而入,带进一股外间的凉气。

候在堂屋的周婆子忙迎上前,躬身道,“大爷。”又极有眼色地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小丫鬟立刻奉上温度刚好的茶。

秦恭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壁。身边的周婆子默不作声。

内室方向,静悄悄的,听不见预想中的啜泣,只偶尔飘出几声孩童清脆稚嫩的笑声。

秦恭眉峰微挑,“把姐儿哥儿抱来了?”

周妈妈忙躬身应道,“回大爷,正是。两位小主子这会儿精神头足,不肯安睡,乳母哄不住。想着他们素来亲近大奶奶,便抱来同大奶奶一处,也好哄着些。”

话音未落,便见大爷已抬手,径直掀开了那隔绝内外的帘子。

帘内景象,与他预想中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截然不同。

温棠背对着他,独自蜷在临窗的软榻上,头深深埋进松软的引枕里,乌黑的长发松散地铺陈着,单薄的肩胛骨在素色寝衣下微微凸起。

外间的动静似乎并未惊扰到她分毫,这些日子她被精心调养,身子丰腴了些,脸颊也添了肉,可骨架依旧纤细,在他面前,那份羸弱与从前并无二致,此刻这般蜷缩着*,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下,像一株被雨打蔫的海棠,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榻边的小几上,食盒敞开着,里头精致的点心码放得整整齐齐,原封未动。

榻上,夏姐儿和淮哥儿两个小团子正滚作一团,咯咯笑着去拽娘亲的衣角。见娘亲不理,便又拱着小脑袋。

秦恭掀帘,入内的动静不小,两个孩子终于被惊动,乌溜溜的眼睛望过来,认出是父亲,咿咿呀呀含糊地叫了两声,小身子一扭,双双躲到了温棠身旁,只探出小脑袋怯怯地张望。

秦恭脚步未停,也未走向妻儿,径直在离榻不远的圈椅上坐了下去。许是心绪不宁,落座时脚下失了分寸,椅脚与地面猛地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清晰。

他面不改色,坐稳了,顺手拿起小几上温棠那杯未动的冷茶,沉默地饮着。

外间的丫鬟婆子竟也不知避到哪里去了,无人近前伺候。

秦恭对着外面沉声唤道,应声而入的依旧是周嬷嬷。

她一进门目光便下意识地往软榻方向飘去,秦恭自然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只作不见,“备水。”

这便是要沐浴歇息了。

周婆子躬身退下。

秦恭独自在椅上坐了须臾,抬手解了外袍,褪至中衣时,动作蓦地一顿,

越过两个睁着圆溜溜眼睛看他的孩子,径直来到温棠身后,手掌不由分说地扣住她单薄的肩头,稍一用力,便将人扳转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

鬓发散乱,眼眶和鼻尖一片红,被他这般强硬地翻过身,也只抬眸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恭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他抿紧了唇,半晌才开口,“让厨房再做些吃食送来。”

“不吃,没胃口。”温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额角的跳动更甚,“必须吃。”

温棠只是摇头。

秦恭盯着她,眼睁睁看着妻子眼底的红意又深了几分。他抬手重重揉着眉心,“那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叹息。

两个孩子排排坐好,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在爹娘之间转来转去,然后懵懂地抬起小手鼓掌。

秦恭生平头一遭在她这里碰了如此一个软钉子,他索性不再多费唇舌,一如昨日般强势,扬声便唤外头的丫鬟去小厨房传膳。不多时,精致小菜便重新布满了小几。

本来就已经很饱的温棠自然不肯动筷,秦恭却拿起筷子,不由分说塞进她微凉的手里,见她仍不动,竟自己夹起一个虾饺,递到她唇边,目光沉沉地逼视着她。

秦恭真头疼,“不拘着你,随你去。”

温棠低垂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抬起眼,“爷允我去庙里了?”

果然,从归家起闷到现在的气,根子在此。

秦恭默然片刻,喉间才滚出一个字,“嗯。”

这便是应允了。温棠却紧接着道,“我要自己走上去。”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秦恭瞥她一眼,沉默良久。温棠知道这男人心思重,有时心眼比针尖还小,今日让他接连吃瘪,心中不定积了多少闷气,再僵持下去,保不齐他下一刻就要翻脸不认账。

她忽地动了。如同下午回府时那般,温棠将身子一软,把头依偎在他胸膛上,仰起脸看他。

秦恭脸色依旧绷得死紧,看着妻子这般无赖地钻进怀里,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只挤出两个字,“吃饭。”

温棠瞥了眼满桌佳肴,胃里顶得慌,不如给了外头值夜的仆妇。她凑得更近些,香甜的气息拂过他颈侧敏感的肌肤,“爷,身上不爽利,月事来了,当真没胃口,吃不下。”

秦恭垂眸,审视地打量着她。此情此景,妻子在他这里的信誉岌岌可危。

他捏起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那眼眶鼻尖的红痕犹在,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那红晕仿佛更艳了些,他指尖一顿,倏地收回。

他不再言语,只伸筷夹了几个素馅蒸饺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温棠勉强吃了下去。

秦恭又审视她几眼,确认她确实再无胃口,才挥手让人撤下。

上榻后,温棠心满意足,一夜酣眠。

身侧的秦恭却辗转反侧。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妻子背对着他时,会阳奉阴违,会对他有所隐瞒。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秦恭睡不着了。

次日清晨,

温棠难得神清气爽地醒来,通体舒畅,浑身都透着懒洋洋的惬意。

往日被秦恭折腾得狠了,次日他倒是神采奕奕,她却像是被吸干了精气,浑身没一处是自己的。

总算也轮到她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秦恭的脸色着实古怪。

她起身下榻,秦恭正木着脸穿衣。他素来不苟言笑,面容冷峻,可今日,那木然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硬,眼下带着两抹淡淡的青痕,眼神都比往日更显幽暗。

温棠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她昨晚又没有采阳补阴。总不至于这男人自己瞪眼熬了一宿吧。

温棠喊了声,“爷?”

没有回应。秦恭系着盘扣,动作未停,仿佛没听见。

她换了更亲昵的称呼,“夫君。”

秦恭系着盘扣的手顿了顿,才缓缓地转过身来,那眼神深处,分明暗含浓浓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郁卒,像只被逆着捋了毛的大猫。

虽知这男人心眼小,没成想隔了一夜,气性还这么大。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看,这话安在秦恭身上才更贴切。

男人心,海底针——

秦恭虽是个心思难测的闷葫芦,小心眼,但待自己的女人却大方。知晓温棠在拜佛一事上执拗,他便让人让去重金为寺庙佛像重塑金身,添置宝幡香炉,香油供奉更是流水般送去,极尽奢华。

早膳过后,

温棠带着孩子们去给国公夫人请安。

国公夫人那儿很热闹。孙儿孙女的周岁宴在即,国公夫人这几日总惦着要温棠将两个宝贝抱来眼前,好生看看,摸摸那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稀罕个够。

苏意也带着二爷房里的几个孩子来了。

二房五岁的长子,四岁的长女,规规矩矩地跟在嫡母身后。

云姨娘也抱着她刚出生不久,养得白胖的哥儿,满面春风地随在苏意侧后方。

从前无子时,她鲜少这般名正言顺地踏入国公夫人的正堂,如今有了儿子,还是个健壮的哥儿,云姨娘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这些时日几乎日日抱着孩子前来请安。

苏意刚给老夫人请过安,云姨娘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抱着孩子深深福礼,“您瞧,哥儿这眉眼,活脱脱随了我们二爷。就是夜里总爱闹腾,乳母哄不好,我也没辙,非得二爷过去抱一抱,逗一逗才肯收声笑呢。”

这话倒是不假。苏意站在温棠身边,瞥了一眼正说得眉飞色舞的云姨娘。这新生的孩子娇弱,夜里啼哭本是常事,偏生只认秦长坤,秦长坤一去便破涕为笑,为人父者见此情景,心中怎能不动容?

这些日子,秦长坤有大半时间都歇在云姨娘屋里。那孩子也愈发黏着父亲,夜里不见父亲便要扯着嗓子哭嚎,见了父亲,秦长坤稍一逗弄,便咯咯笑。

苏意走到温棠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那边,云姨娘仍在国公夫人跟前笑声不绝。

老夫人又与温棠细细商议了几句孩子们周岁宴的布置安排,何处设席,戏班子请哪家,说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才各自散去。

出了正院,苏意才长长吁了口气,挽着温棠低声道,“大嫂,前番托大表哥寻的名医,我也瞧过了。大约我真是天生不易生养的体质。”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命的淡然。

大嫂和大表哥尽心帮了她,秦长坤也没少来她房里,汤药更是灌了不知多少,结果如此,失落难免,却也并非不能接受。

毕竟,如今看秦长坤那张脸,是愈发不顺眼了,招蜂引蝶,处处留情。私下里骂他的话能攒一箩筐,能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

“对了,我给夏姐儿和淮哥儿备的周岁礼!”苏意转开话题,眉眼弯弯,“我亲手绣了两套小衣裳,还打了两个赤金镶玉的长命锁”她兴致勃勃地描述着。

温棠笑着赞她手巧,苏意说得正高兴,忽地想起什么,“对了,二爷那边,又要纳新人了。”

温棠微讶,云姨娘才生产不久,竟这般快?“纳的谁?”

“大嫂您也认识,先前见过。”

温棠想起了之前来院子里的表姑娘,之前这位表姑娘还捧着做的糕点去过秦恭的书房。

正应了温棠想法,秦长坤要纳的正是云姨娘的表妹,那位王姑娘。

如今该叫王姨娘了。

秦二爷这风流性子,当真是半点也改不了,红颜知己如流水,旧人未冷,新人又至——

国公夫人独坐饮茶,面色时阴时晴。秦国公处理完外务进来,瞧见夫人脸色,脚步一顿,便想悄声退出去。

国公夫人却跟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没回头就知道是哪个来了。

秦国公只得整了整衣袍,重新摆出风度翩翩的姿态走进来,正对上夫人挑剔审视的目光,“果然就是随你了。”

秦国公:……

国公夫人补充,“长坤是随了你。”

秦国公年轻时虽是武将出身,却也是名动京华的玉面郎君,面如冠玉,尤其一双含情目,看根木头桩子都显得情深意切,更难得常年嘴角噙笑,一笑便漾出两个浅浅梨涡,当年京城里不知多少闺秀见了他要脸红心跳。

所幸他早早与青梅竹马的陆家小姐定了亲,名草有主。

国国公爷抚了抚修剪得宜的短须,带着几分自得,“那是自然,长坤的样貌气度,自是随了他老子我。”

秦国公哪怕到了这个年纪,仍对自身“风韵犹存”一事依旧深信不疑。

国公夫人凉凉地瞥他一眼。

“我是说,随了你的风流成性。”她放下茶盏。

秦国公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上头那位,是不是还惦记着把恭儿认回去?见我们恭儿文韬武略,风姿气度,样样出挑,想起自己膝下那两个不成器的,一个嚣张跋扈,一个病病歪歪。想把我们辛苦养大,视若珍宝的儿子要回去替他撑门面?”

国公夫人对龙椅上那位并无多少敬畏,那人曾是陆家奴仆,更与她的长姐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往,她可怜的长姐,那样温婉爱笑的人儿,硬生生被逼得生下两个孩子,最终

国公夫人现在能这般平静提及此人,已是耗尽了毕生的涵养与克制。

秦国公一听到国公夫人跟他提起这件事情,顿时如锯嘴葫芦,国公夫人看他这样子就来气。

“恭儿小时候多爱笑!见人就喊,嘴甜得很,如今呢?成日里冷着张脸,话没三句!问十句能答一句都是好的!说不准就是你给他带坏了。”她越说越觉得有理,看向秦国公的眼神简直能飞出刀子——

官衙内,值房里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秦恭埋首于案牍之中,神情专注冷肃。几名下属垂手肃立,待亲随傅九匆匆进来,才悄然退下。

傅九上前低声道,“大爷,宫里传旨,圣上召您觐见。”秦恭的长子长女要过周岁了,身为亲祖父,圣上自然要有所表示。这份召见,十有八九是为了赏赐。

秦恭笔下未停,依旧一页页翻看着卷宗,落下一个个遒劲的批注。

良久,他才搁下笔,头也未抬,“知道了,下去吧。”

傅九躬身退下。方才那几名已娶妻生子的下属又鱼贯而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惧内如虎的下属斟酌着开口,“大人,下官家中那口子,偶尔也会扯些小谎,譬如身子不爽利啦,孩儿哭闹,无非是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盼着下官能早些归家,多陪陪她们母子。妇道人家,心思细,脸皮薄,哄一哄,顺着些,软语温存几句,多半也就好了。”

旁人如何能从秦大人那张万年冰封,此刻眼下还带着淡淡青痕的脸上窥见心思?秦大人心中所想,唯有秦大人自己知晓。

秦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起身走到门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

正房里,温棠正坐在窗下绣墩上,对着绷架穿针引线,绣绷上是一对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忽地鼻尖一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脚边,元宝正围着她打转,湿漉漉的鼻头一个劲儿往她裙角上拱,哼哼唧唧地撒娇。

“元宝,别闹。”温棠笑着轻斥,伸手去揉它毛茸茸的脑袋。揉着揉着,她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目光落在小狗那双乌溜溜,仿佛会说话的眼睛上。

此狗有些眼熟。

她俯身将元宝整个儿抱了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小狗兴奋地蹬着小短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亲昵声。

温棠盯着它看了又看,尤其那眼神和黄色毛发,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她点了点小狗湿润的鼻尖,轻声问,“元宝,你原来是谁家的狗?”

元宝当然不会回答,小脑袋使劲往上拱,想去够她的手指。

“大爷回来了!”外间报春清脆的通报声响起。

温棠刚松开手,将元宝放下地,抬起头,就看见秦恭大步地跨过门槛进来。

他身形依旧冷峻,只是眼下那抹淡淡的青痕,在明亮的晨光下愈发明显,比平日更显生人勿近。然而,更扎眼的是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一对女子用的,小巧玲珑的耳珰?

秦恭迎着妻子惊讶探究的目光,面沉如水,他走到近前,将那几件显然属于女子的精巧首饰,随意地搁在了她身旁的小几上。

在温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秦恭突然俯身凑近,带着强烈的存在感,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一只大手抬起,不容置疑地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盯着她的眼睛,“送你的。”

阳光透过窗,细细碎碎地洒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俊朗而冷硬的轮廓线条。

外头,刚走到廊下的国公夫人,本是准备过来跟温棠再敲定下孩子周岁宴的细节,一眼瞧见前面敞开的窗户内,

两个身影几乎贴在一块儿,儿子俯身紧贴着儿媳,扣着儿媳的下巴,儿媳仰着脸,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国公夫人老脸一热,赶紧扭过头,对着身边的婆子,带着过来人看小辈的热闹劲儿,“哎哟,这小夫妻俩青天白日的,在窗根底下就这么真黏糊啊。快走快走,可别让媳妇儿看见了,小媳妇家家的脸皮薄,该害羞了!”

可国公夫人只顾着赶紧扭头离开,带着笑意的声音却没记得放低。

窗户大敞处,

秦恭正等着妻子温软依偎进怀里,含羞带怯地道谢,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如花瓣般柔润的唇,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却猝不及防,被妻子抵住了胸口。

秦恭盯着妻子近在咫尺的唇,视线不解地下移,落在她抵住自己的手上,复又抬头,就见妻子脸颊飞起薄红,这般羞涩

他心中刚掠过一丝满意,

却听见妻子带着清晰恼意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的,窗还敞着呢你做什么?”

第42章 温棠说秦大爷是癞蛤蟆

温棠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婆母絮叨的声音也被挡在了外头,可秦恭还杵在屋子里,就在她身后,手里捏着个物件,温棠从铜镜里瞧得分明,是女子用的耳珰。

她回过味来,这是秦恭特意带回来给她的。

温棠扭过身,“夫君,这是你要送给我的?”

秦恭每一次白日里归家,总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上回晌午归家,撞见她与周妈妈说得正开怀,他倒好,进来瞧见,二话不说便沉了脸,今日更是不声不响揣了件首饰回来。

其实在温棠的印象里,秦恭并非从未送过她东西。

只是那都是成婚之前的事了,彼时两人尚在相看,每次见面,他总会奉上些金银首饰,时新衣裳,或是她偏爱的糕点。那时她总不大想收,彼此尚且生疏,他又惯常板着张脸,温棠只道是婆母命他如此,他自个儿心底,怕是极不耐烦这般应酬的。

后来一次见面,温棠路上便打定了主意。

待下人奉了茶,她寻了个由头,婉转提了句不必再破费,他倒也听了进去,自此便再没送过。

如今冷不丁又带了首饰回来。

温棠不是秦恭那般煞风景的人。她迅速敛去眼底的惊讶,仰起脸,做出他预想中的模样,颊边飞起红霞,唇角弯出甜笑,眼波盈盈地落在那耳珰上。

只是那准备好的夸赞之词,到了嘴边却溜走了,化作一句试探,“夫君,这是你亲自挑的?”

秦恭仍站在她身后,铜镜里映出妻子渐染绯色的面颊,他低头“嗯”了一声。

温棠伸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可那配色活像是打翻了染缸金红绿蓝紫,刺得她眼睛发花。

她垂眸细细端详片刻,便唤了周妈妈进来,郑重其事地吩咐,“收好,仔细收着。”

秦恭见她这般珍而重之的架势,眉头微蹙,“不戴上?”

温棠扭过头,伸手抱住秦恭的腰身,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夫君难得亲自为我挑首饰,我自然要好好珍藏。戴出来若磕碰坏了,岂不心疼死?”

她手臂紧了紧,似是无意般轻蹭,“夫君,下回,挑个轻巧些的,颜色再雅致些的,我也喜欢得紧呢。”

秦恭被她温软的身子贴着,周身感官都拢在妻子的气息里,乍闻此言,低头看向她发顶,眸色深深,“这个,你不喜?”

“怎么会,我喜欢。”温棠眨眨眼,语气笃定。

可如今的秦恭,已非昔日轻易能糊弄的郎君了,他说,“那你现在戴上。”

秦恭觉得他挑选的很好看,他记得店家是如何盛赞他眼光独到,如何拍着胸脯说这是镇店之宝,只此一份。

“你戴上。”他伸出手,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揉捏她柔软的耳垂。

温棠犹豫,她的犹豫在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已经见过妻子对自己有阳奉阴违,欺瞒一面的秦恭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能被妻子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的郎君了。

温棠犹犹豫豫地抬头,“夫君,我只戴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她轻轻摇着他的手臂,

“只给你看,不让旁人瞧见。”

秦恭盯着她看了几息,本来抿着的唇又舒展开来,他伸手,捏了捏她近来丰润了些的脸颊,细腻柔滑,手感极好。目光不由自主往下滑了滑,忆起别处的温软。

妻子高兴了,秦恭今日的差事便算完成,他拉开妻子的手,让她在旁边规规矩矩地站好,“去用膳吧。”

哄好了丈夫,温棠也确实腹中空空。

午膳时分,

乳母将两个孩子抱了来。

淮哥儿和夏姐儿正追着元宝玩耍。那黄毛小犬四脚朝天,露出软乎乎的肚皮,被揉得舒服,咧着嘴直哈气,尾巴摇得欢快,惹得两个小人儿咯咯直笑。

“夫君,元宝是从哪儿抱来的?”温棠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小狗,随口问道。

“同僚所赠。”秦恭言简意赅。

饭毕,秦大爷又匆匆去忙他的公务。

温棠领着两个孩子在池塘边的水榭纳凉。石桌上摆着几碟点心,水晶糕,荷花酥,还有湃在冰盆里的酸梅饮子,水榭荫凉,微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气。

温棠这边刚坐下,便见秦恭大步跨入明晃晃的日头底下。他本就体热,身上那厚重规整的官袍捂得严实,没几步额角便沁出汗珠,他掏出帕子拭汗,正是她备下的那条。

温棠又把丫鬟叫过来,“再拿几条浸了薄荷艾草水的帕子来,天越发闷热了,叮嘱大爷务必随身带着,汗湿了就换,别嫌麻烦。”

去年盛夏他颈后起了红痱,又痒又痛,今年肯定又发。

秦大爷是个不听话的大爷,若无人跟着嘱咐,是半点不会顾惜自己身子的——

皇宫,御书房侧殿。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扬起了些许的尘埃。此处不似常有人至,却也非全然荒废。

室内陈设极简,近乎简陋,光线昏暗,唯有一处色彩攫人视线,正中的墙壁上,悬着一幅画。

画不大,位置居中。在这片昏暗中,它是唯一鲜活的所在。

画纸边缘已蒙上薄尘,静静地挂在那里。

侍卫垂首立在门口,看着皇帝高大的身影久久伫立画前。

这位帝王,年轻时历经沙场血火,看尽家,山河破碎,至亲失去,朋友反目桩桩件件,如今想起来,心口深处只剩模糊的影儿。

唯独画中女子的面容,因这画像,因着那经年累月的纠缠,在他记忆中依旧清晰。

“这个字,是这般写的。”身着水蓝衫裙的少女,正俯身指点。

她对面蹲着的青年,却穿着粗布短打,裸露着结实有力的臂膀,汗水在古铜色皮肤上流淌。他蹲在沙地上,笨拙地握着一截树枝,划拉半晌,仍不得要领,只得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一个窘迫又老实的笑。

“不急的,我幼时也是阿爹一点点教的”少女没有半分不耐,随手将纸笔搁在一旁,竟也蹲了下来,就着他手里的树枝,在沙上细细描摹。

这画的画技算不得精妙,墨色,笔触都显生涩。可画中女子青春正好,笑靥如花,尤其那双眼睛,弯弯的,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事,仿佛能穿透纸背。

“圣上,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侍卫的声音适时响起,提醒皇帝外面还有人在等着。

“宣。”皇帝缓缓转过身,眼中那瞬间的锐利与深沉如潮水般退去,一点点回笼至帝王的威仪,他大步走出去,身后的门沉重地合拢,隔绝了现在和过往。

殿外回廊下,

贵妃领着二皇子正欲求见,身后宫人捧着精致的食盒,里面是精心炖的羹汤,却见秦恭被宣了进去,御书房的门旋即紧闭,显然是不欲他人打扰了。

母子二人脚步一顿,脸色都不甚好看。

二皇子自前次因江南案遭皇帝严斥责罚后,连带贵妃也失了往日的风光。反观那罪魁祸首,却依旧圣眷优渥,春风得意,连孩子的周岁宴都筹备得风生水起。

贵妃瞧着儿子,心头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你当日怎就那般糊涂?”

糊涂到明知那是秦恭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敢借着酒劲去招惹。

“儿臣,当日确是饮多了。”二皇子低声辩解,那日被父皇训斥得灰头土脸,宴席上便多灌了几杯黄汤,酒劲上头才做出那等混账事,事后也是追悔莫及。

贵妃胸中郁气难平,压低声音告诫,“你给我记牢了!你父皇绝非重情之人,他只认本事!你有能耐,万事皆休,若再办糊涂事,前番责罚便是轻的。把心思都用在公务上,办出几件漂亮差事,前番过错,在你父皇那儿自然一笔勾销,比什么赔罪都强!”

提起皇帝,贵妃心中是爱恨交织。

说宠爱,这些年她掌理六宫,风光无限,耳鬓厮磨,情浓意切时,她软语央求后位,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可那偶尔流露的宠溺,又让她沉溺其中,欲罢不能,让她恨不能,离不得。

也罢,他这般不偏不倚也好。就连那女人死时,也不曾见他落一滴泪,甚至将那女人的女儿给了她抚养,儿子也丢在秦国公府不闻不问未曾接回身边——

章府,内院。

日头西斜,暑气稍退。几个女子惴惴不安地立在章府内院,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手紧紧捂着腹部。

站在她对面的江氏,素来温婉和顺的脸上此刻却一片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得那女子瑟瑟发抖,竟嘤嘤哭泣起来。

“说!你与何人行了那苟且之事?”江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失了往日的轻柔,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惊惶。

眼前这女子,是章国公塞给尧儿的三个房里人之一。可她的尧儿,分明从未碰过她们一根指头,如今竟怀了身孕?这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江氏只觉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屋子里面,阿福把章尧请了出来,

阿福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却无江夫人那般震怒。

他径直上前,对那哭泣的女子道,“你既有了身孕,便去大公子那里安置吧。”

此言一出,意思再明白不过。江氏愕然转头,看向儿子,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女子。这苟且之事,竟是章明理做下的?

那女子却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点头。她正值青春妙龄,容貌姣好,二公子对她们视若无睹,大公子却对她青眼有加,屡屡示好。

江氏气得浑身发抖,可她的儿子章尧,对此事竟毫无惊讶的反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阿福转向另外两个噤若寒蝉的女子,“你们二位,若也觉得此处待不下去,今日也可一同去大公子院里。”

那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大公子虽有示好,递过橄榄枝,可他正头娘子是出了名的厉害,院里那几个不明不白消失的妾室便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她们二人是家生子,深知其中厉害,哪敢去蹚那要命的浑水?

江氏在一旁听得心口绞痛,却也强自冷静下来,寄人篱下,儿子万不能得罪了长兄。

她想起今日来的正事,命丫鬟将带来的精致糕点送入儿子房中,强压着翻腾的心绪,提起昨日去庙里求签问姻缘之事。

大师让她多听听儿子的心意。也罢,强扭的瓜不甜。

“大师也说了,此事终得看你自己心意。娘,再不独断专行了。你且说说,想要个怎样的姑娘?”

“尧儿,你对未来媳妇儿的样貌,有何想法?””江氏试探着问。

“寻常即可,不吓人便好。”章尧坐回书案后。

“那身段?”

“清瘦些,吃得不多。”他答得平淡。

江氏默然。儿子对相貌要求普通,喜好的身段也与温棠那丰腴秾丽之姿截然不同她心头那块巨石,总算落了大半。

刚出儿子院门,却迎面撞见章明理,他身边,赫然跟着那个刚刚被指去他院里的,有了身孕的女子。

江氏脸色霎时又沉了下去。

章明理却拍了拍怀中人的肩,示意她抬头。那女子满面羞红,“大公子。”

章明理转向章尧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你该好好谢谢二公子。若非二弟慷慨,你我哪来今日的缘分?”他捏了捏女子的手。

女子依言转身,对着章尧的方向微微屈膝,“多谢二公子成全。”

章尧这才笑着分了一丝视线投向门口。章明理牵着女子的手走近几步,“全赖二弟大度。”

章尧没兴趣理会他这点小心思,他是想看看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病秧子今儿过来是想做什么。

“二弟,父亲着我过来,与你商议秦家大爷长子长女周岁宴的贺礼事宜。”——

秦府,水榭。

傍晚,池塘边水榭里凉风习习。

元宝绕着铺开的凉席撒欢儿,汪汪叫着。淮哥儿和夏姐儿咯咯笑着在席上与小狗嬉闹,正与小黄狗玩得开心。

苏意带来的二爷家三子书哥儿,也站在一旁,想引弟弟妹妹同自己玩,可两个小家伙只对朝夕相处的元宝感兴趣,对他兴趣缺缺。

亭中桌旁,苏意正帮温棠核对着孩子周岁宴的物件单子。抓周礼上要备些寓意吉祥的玩意儿。

二爷房里孩子多,苏意经验比温棠丰富得多。

两个人这边正商量着,忽听一阵激烈的狗吠,紧接着便是孩子尖锐的嚎哭声。

哭的是书哥儿!

他死死揪着元宝的尾巴,竟将那黄毛小犬倒提了起来。元宝痛得嗷嗷直叫,四爪乱蹬。

淮哥儿和夏姐儿急得趴在地上,用小脑袋狠狠去撞书哥儿的腿,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喊着,小脸涨得通红。

“你这孩子!松手!”苏意慌忙起身去拉,温棠也快步上前,用力掰开书哥儿的手指,将呜呜哀鸣的元宝解救出来*。

书哥儿的手里,还攥着几撮金黄的狗毛。

元宝一脱困,立刻委屈地钻进小主人怀里。

夏姐儿和淮哥儿抱着心爱的狗狗,看着元宝秃了一块的尾巴,两张小胖脸憋得通红,终于也“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

两张小胖脸上涕泪横流。

晚膳时分,秦恭回府。踏入正房,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子三人紧紧偎在榻上的画面。

两个孩子抽抽噎噎,哭声已弱,显是哭累了。

温棠应当哄了很久,眼底带着倦意,却仍强打着精神,低头轻吻着孩子们的额头,手掌温柔地拍抚着他们的背脊,柔声低哄。

下午水榭那场风波,连同那几撮狗毛,早已有人事无巨细地禀报于他。

二爷秦长坤在事发后,一回府便拉着苏意赶来长房赔罪。

只是书哥儿当时赖在地上哭闹打滚,一副快要背过气的模样,秦长坤素来溺爱孩子,一时不忍,便没硬拖他来。

可如今大哥回府,侄儿侄女委屈未消,连晚膳都没用,秦长坤哪敢再拖,只得硬着头皮,立刻命人将哭闹不休的书哥儿硬抱了过来。

秦恭端坐主位,面沉如水。秦长坤一进门,对上兄长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掉头就走的冲动。

“大哥,孩子玩闹没个轻重,他知错了,您”

秦恭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欺负弟妹,是书哥儿所为。他眼看要进学堂开蒙了,该学着自己担责。用不着你这做父亲的代他赔礼。”

他看向躲在秦长坤身后抽噎的书哥儿,“让他,站到我面前来。”

书哥儿扭着身子,死活不肯上前。瞥见大伯那张冷肃的脸,又看到下午那条讨厌的黄狗此刻竟也溜了进来。仗着父亲在身边,书哥儿心头火起,抬脚就踹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是秦恭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几案上——

待秦恭处置完回到内室,烛火仍幽幽亮着。

温棠蜷在榻上,双目紧闭,白皙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脆弱。两个孩子依偎在她身侧,被她用薄被小心地拢着。

秦恭在榻边伫立良久,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得很长,他悄然走近。

他抬手,宽厚的掌心轻轻抚过两个孩子细软的发顶,目光却胶着在温棠沉睡的脸上,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俯下身,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她光洁微凉的额上。

温棠似有所觉,在睡梦中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蚋,

“癞蛤蟆”

秦恭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僵:

第43章 周岁宴喊错爹了

秦府双生子的周岁宴,阖府上下无不郑重。

苏意特意与温棠一道,手把手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如何抓周。

这抓周取的是个好彩头,那铺陈开来的红绒布上,备下的物件儿自是极尽喜庆富贵,锦绣前程。

给夏姐儿备的多是精巧的玉如意,小巧的胭脂盒,精巧的绣绷,象征才艺的琴谱。淮哥儿面前,则摆着精致的木剑,寓意功名的笔砚,小巧的印章模型。

这几日,温棠便时常将两个孩子捉到地上,将那些小物件儿摆在前头,引着他们爬过去抓。

可每每刚摆好,总有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不请自来,养得油光水滑的元宝一见这阵仗便知是玩闹的好时机,摇着尾巴凑过来捣乱。

小家伙毛茸茸一团,叫声又奶又娇,瞬间便夺了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注意。

接连试了三次都不成,温棠无奈起身,板着脸要去抱开元宝。谁知手刚碰到它的背,这小东西便嗷呜嗷呜地叫唤起来,大眼睛湿漉漉的,瞧着可怜极了。

上回元宝被人揪了尾巴受了惊吓,温棠便格外纵容它,由着它在屋里屋外撒欢。

一到晚上,元宝更是不肯出屋,只试探着呜咽几声,温棠便心软了,抱着它在门边犹豫半晌,终是舍不得将它关到外头。

这元宝贼精,发觉这招百试百灵,越发蹬鼻子上脸。入夜后,它不仅霸在屋里,还要挤在温棠身边,甚至同夏姐儿,淮哥儿玩起捉迷藏来。待秦恭回房时,一狗俩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秦恭高大的身影一进门,元宝便哧溜一下钻到他腿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秦恭往前走一步,它便跟一步,显然是打定主意赖在屋里不走了。

待秦恭沐浴更衣出来,倚在榻上看书,元宝便蹲在脚踏上,仰着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与他大眼瞪小眼,尾巴尖儿试探性地轻摇,一副跃跃欲试想跳上榻的模样。

秦恭沉着脸不许,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赖在屋子里的元宝在他鞋子里撒了泡尿。

之后元宝又恢复了刚被秦恭抱回府时那副警惕模样,见了秦恭,远远瞧见便“汪汪”叫唤。

元宝已经长大了不少,从前细声细气的叫唤,浑厚起来。

温棠在它出声叫的时候,还把它跟大黄的叫声弄混了,大黄是一个对秦恭嫉恶如仇的狗,就算秦恭主动递给它肉骨头,大黄都想着摩拳擦掌,琢磨着从哪儿下口咬秦恭一口。

抓周练习第三次因元宝捣乱而失败时,这小家伙故技重施,“啪嗒”往地上一躺,翻出柔软的肚皮,亮出粉嫩的爪垫,又开始装可怜。

这回温棠却不买账了,故意板起脸,目光带着威胁。

两个小娃娃一人一边抱住了元宝。

温棠抚额轻叹,“这都练了多少回了”语气无奈,却无半分不耐。

温棠是个极温柔又有耐心的母亲,再次俯身,耐心地引导,“夏姐儿,乖,要抓这个。”

她将一枚小巧温润的玉如意轻轻放在女儿手心,又转向儿子,“淮哥儿,看,是这个。”又把那柄雕工精致的木剑递到儿子胖乎乎的小手里。

一遍遍反复,两个孩子似懂非懂,懵懂地学着。元宝趴在一旁吐着舌头,等温棠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抓住了该抓的物件,它又使劲摇起尾巴。

“大奶奶,国公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丫鬟来报。请的戏班子该进府了,国公夫人找温棠去商量定哪几出戏。

苏意便留下来照看侄儿侄女。

果然,娘亲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两个小家伙立刻放开手中的东西,欢呼着扑向地上的元宝。

前院戏台子那边已传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声,想是戏班子在排练。

不过,也有可能是秦国公爷一时兴起,叫人当场唱上一段。国公爷年轻时是沙场猛将,如今功成身退,最爱回味那些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此刻他摸着胡子,看得起劲儿,竟跟着台上武生的动作比划起来,嘴里还学着念白,“呔!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快说,你叫甚名字?”

他学着那武生的身段,弯腰,动手,扭身动作猛地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呔!呔!呔”被苏意抱在怀里的夏姐儿,小嘴一开一合,竟有样学样地念叨起来。

苏意惊奇地低头,“哟,我们夏姐儿会叫爹了?”

她话音未落,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不妙,抬眼望去,果然!公爹正扶着老腰,脸色颇有些不好看地瞪着她,嘴角绷得紧紧的。

苏意赶紧低下头,恨不能把脸埋进夏姐儿的小衣裳里,“没看见,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抱着侄女便想从戏台边溜走。

抱着淮哥儿的婆子连忙跟上。淮哥儿见姐姐叫得欢,也张着小嘴,“呔!呔!呔”奶声奶气,却格外响亮。

这一声声,秦国公想听不见都难。

他神色莫测,扶着腰的手缓缓放下,背到身后,摆出威严姿态,问身旁的小厮,“方才二房媳妇儿何时来的?”

旁边侍立的小厮是个实心眼的愣头青,老实答道,“回国公爷,您刚才看戏看得入神时,二奶奶就抱着小小姐他们过来了。”

国公爷只觉老腰更疼了,老脸也火辣辣的。

国公夫人过来,瞧见自家这老货扶着腰,龇牙咧嘴的模样,学人家小年轻扭着腰了!

国公爷本想着二儿媳还算识趣,立刻走了,刚恢复点威严神色,一抬眼,却撞上老妻那毫不掩饰的,看老不正经的眼神,大儿媳温棠也正站在老妻身侧。

国公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侄儿侄女,你们俩可真是厉害!”苏意抱着夏姐儿,逗弄着,“待会儿大表哥回来,记得要响亮地叫爹爹,保管他乐得找不着北!”

她脑中浮现出大表哥总爱一手抱一个孩子,听见那声爹爹时,冷峻面容瞬间融化,露出宠溺笑容的模样。

苏意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心道:大嫂那般温柔的人,瞧见大表哥那副不值钱的笑模样,该不会一脚把他踹下榻去吧?——

章尧的婚事,总算是能定下了。

江氏听着派去打听的小厮回禀,说两人在临江楼相看,相谈甚欢,欣慰又欢喜。

她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两根红绳。绳子编得简单却结实,一看便是给小娃娃戴在手腕上的。

这是她上回去庙上为儿子求姻缘时,特意多求的两根。高僧开过光的红绳,寓意平安康泰,福泽绵长,能佑护稚子无病无灾,一生顺遂。

温棠那孩子,从前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小姑娘,如今竟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上次去秦府,她第一眼险些没敢认。记忆里那个在村口翘首以盼,活泼伶俐,会叉着腰嗔怪的小姑娘,如今周身沉淀着温婉从容的韵致,眉眼间尽是为人妻母的柔和安宁。

无论寒暑,只要章尧放假归家,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总能看到温棠小小的身影。

春日柳絮纷飞,夏日蝉鸣聒噪,秋日落叶金黄,冬日寒风刺骨。

章尧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布袍,远远地,便能看见温棠踮着脚朝他用力挥手,身旁的大黄狗更是激动得上蹿下跳。

沉重的书箱压在少年尚显单薄的肩上,夏日里汗水浸透后背,温棠总会递上帕子。到了冬日,才是最难熬。

乡间小径被冻得硬邦邦,章尧归家的时辰又常因路途耽搁而不定,温棠裹着旧袄,小脸冻得通红,在村口来回踱步取暖,不时跺着冻僵的脚。

有时一抬头,章尧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他默不作声地拉过她冰凉的手,放进自己因常年劳作和冬日抄书,扛包而粗糙却异常温暖宽大的手掌里,低下头,呵出温热的气息,替她暖着。

温棠嘴上半点不饶人,“谁让你回来这么晚的?捎的信儿一点儿不准!下回我才不等你了,瞧把大黄的狗头都冻傻了,这会儿都不吭声。”

章尧也不辩解,只默默侧开身子,温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黄正撅着屁股,兴奋地在雪堆里扑腾,尾巴摇得欢快无比。

温棠:“”

他放下沉重的书箱,像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温棠嘴上说着“才不要”,眼睛却忍不住瞟过去。待章尧揭开油纸,露出里面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小巧玲珑的蟹黄汤包时,她才勉为其难地接过来。

“真败家,这东西多金贵啊。”温棠看清是什么,心疼地跺脚,“城里酒楼的蟹黄汤包,一个就得二十文钱。顶得上我娘和你娘绣好几条好帕子了!不许再买了!”

她掰着手指头算着,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章尧却已将一只小巧的汤包递到她唇边,“趁热,香着呢。”

“不贵,”他声音低沉,“我给人抄书攒的,没用家里的钱。”

温棠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拉起他的手就仔细看。

果然,那掌心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指关节处还有新磨出的红痕,哪里只是抄书?定是又去了码头。她小脸一沉,连那馋人的蟹黄香都勾不起兴致了,但还是小口小口珍惜地吃了下去,这么贵的东西,冷了便糟蹋了。

乡下的冬日,屋里总是冷飕飕的。江氏曾悄悄透过门缝看过,尧哥儿把人圈在怀里,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紧紧包裹着温棠发红的小手。

“你再这么糙下去,手都不好看了,我就不要你了!”温棠不满地用指尖戳着他掌心的厚茧。与那张清俊好看的脸不同,他的手粗糙,宽大,实在称不上好看。

章尧老老实实地替她暖着手,待她指尖回暖,才放开去看书。一旁的大黄便遭了殃。

温棠一步跨过去,逮住想溜的狗子,不由分说地把手往它暖烘烘的肚皮底下一塞。

大黄不满,大黄抗议,然后被温棠敲了敲狗头就老实了。

江氏又低头看了看求来的给两个孩子戴的红绳子,这是她的心意。

愿这两个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临江楼正值午膳时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阿福守在二楼雅间门外,听着里面章尧与周家父母并那位周小姐已谈了快一个时辰。

方才他觑见周家父母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那分明是岳父岳母看乘龙快婿的满意神色。阿福心里琢磨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成了。

雅间内,气氛融洽。

周家夫人坐在章尧对面,对眼前这位章家二郎,是越看越满意。

年轻人礼数周全,态度谦和,谈吐不俗,既无世家子弟的倨傲,也无拘谨。自家女儿是娇养的独女,性子略有些腼腆,今日更是格外安静。章尧主动与她打招呼时,她愣了片刻才回神。周家夫人心中忐忑,唯恐章家二郎觉得女儿礼数不周全。

谁知章尧神色如常,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好,与人相处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妥帖,一顿饭下来,周家夫人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双方皆满意,接下来便是商议婚期了。

听得里面动静,阿福忙上前打起帘子。

章尧率先走出,对周家人躬身,“慢走。”他礼数做足,亲自将周家人送至楼下,又周到地为周小姐打起马车帘子,目送其上车。

阿福看着自家爷这一整套行云流水的礼数,爷这回是真想定下来了。

那周家小姐容貌不算顶尖儿,却也端庄清秀,举止有度,温温和和的性子,娶回来打理后宅,侍奉公婆,定是极合适的。

“爷,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禀告夫人,商议婚期?”回酒楼时,阿福忍不住问。

“嗯。”章尧应了一声。

早娶晚娶,总归是要娶的。难道打一辈子光棍?他似想到什么。就在回身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穿过对面攒动的人头,落在在远处街角一抹异常鲜明的色彩上。

那身影在人群中站着,明晃晃地扎人眼。

那张脸,是越长越艳丽。

章尧靠在酒楼门框上,忽然就不想进去了。因为他清晰地看见,对面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他。她脸上原本明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侧头对旁边的人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章尧眼力好,看得分明,那口型,清清楚楚是三个字,真晦气。

对面那人多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街对面的铺子。

章尧抱着手臂,倚在喧嚣的酒楼门口,视线却一点点模糊起来,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薄雾——

秦府双生子的周岁宴,宾客盈门。府门前车马喧阗,道贺声不绝于耳。

内室里,温棠最后一遍带着两个孩子温习抓周的功课。

两个孩子倒是乖巧,按着母亲教的,老老实实地爬过去,抓住该抓的物件,夏姐儿抓玉如意,淮哥儿抓小木剑,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想去够旁边被婆子牢牢抱住的元宝。

温棠见几番演练皆无差错,略略安心。周嬷嬷乐呵呵地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大奶奶,元夫人派人送来的贺礼到了。”

打开锦盒,里面正是两条红绳,与当年元氏去庙里为幼时温棠求来的一模一样。温棠从前腕上其实一直戴着一条,那是元氏当年同江氏一道去求的,寺里师父给了她们一人一条,说是给小儿女戴上,能得佛祖庇佑,驱邪避灾,锁住福气,保佑孩子无病无灾,平安长大。温棠那条,颜色都已有些褪了。

“夏姐儿,淮哥儿,快来看,这是外婆特意去庙里为你们求的福绳,保佑我们宝贝儿平安喜乐。”温棠蹲下身,声音柔得像水,将红绳轻轻展示给两个好奇仰头的小家伙看。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却都乖巧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腕。

外院早已是热闹非凡。

秦恭被前来道贺的宾客团团围在中间,多是旁人殷勤地攀谈十数句,他才淡淡一声,或简短回应两句。

正厅中央早已铺好一张硕大的,绣着图的猩红绒毯,抓周的物件按序摆放整齐。这些都是两个孩子早已熟悉的东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温棠狠心将最易搅局的元宝关在了屋里。

温棠抱着夏姐儿出来时,秦恭终于脱身,走到妻儿身边。秦国公与国公夫人满面红光,站在最前方,大手一挥,“吉时到,抓周开始。”

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齐聚毯上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口中自是少不了对国公府麒麟儿的溢美之词,心照不宣地等着看哥儿抓那柄象征将门虎子的木剑。

夏姐儿似乎对这爬爬乐兴趣缺缺,小手一扬,啪地拍在弟弟脑门上。淮哥儿立刻咿咿呀呀抗议起来。

温棠没想到是淮哥儿想先来,示意奶娘先将淮哥儿放上锦毯。

温棠顺势轻轻推了推儿子的小屁股,“淮哥儿,去,抓你喜欢的。”

淮哥儿穿着喜庆的红色小袄,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撅着小屁股,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目标明确,直奔正中最显眼的那柄小木剑,这可是他演练过多次的得意之作。

秦国公抚着胡须的手都透着一股子满意。秦恭虽知这是排练结果,但见长子如此上道,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淮哥儿小手一把抓住木剑柄,乐呵呵地挥舞起来。

就在这时,他前方的物件堆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黄澄澄的狗头。

淮哥儿眼睛一亮,抓着宝剑就哼哧哼哧地朝那狗头爬去。

眼看就要靠近,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却抢先一步,将那只探头探脑的小黄狗抱了起来。弯腰抱起狗的是个身姿清隽的年轻男子。

淮哥儿仰着小脑袋,看着眼前这个抢狗的人,学着祖父看戏的模样,小胖手费力地举着剑一挥,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

一声响亮的爹响遍全场,旁边正准备喝彩“将门虎子““英武不凡”的宾客顿了顿,秦大人家的长子对着喊爹的人是章大人。

站在温棠身边的苏意瞪眼,然后就看向负手而立的大表哥。

周婆子上前想把淮哥儿从章尧跟前抱开,谁知小祖宗还惦记着人家怀里的小狗,被抱起来时,锲而不舍地朝着章尧的方向继续喊,“爹,爹”

这孩子,还没对他亲爹像模像样地喊过一声呢。

胖乎乎的淮哥儿被抱到温棠跟前,似乎感受到旁边亲爹投来的目光,他讨好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甜甜,带着奶膘的笑容。

温棠不客气地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脑门。

淮哥儿学着秦恭的样子,努力板起小脸,那神情,竟与秦恭冷脸时惟妙惟肖,惹得几个离得近的夫人忍俊不禁——

午宴开席,觥筹交错。席间有两只狗格外活跃,在桌脚间穿梭嬉戏,一只是被放出来撒欢的元宝,另一只便是章尧带来的小黄狗。

两个孩子吃饱喝足,被婆子抱下去歇息。

温棠在女眷席上,因着今日大喜,又被几位相熟的夫人多劝了几杯果酒,她本就是个沾酒即晕的体质,

几杯下肚,双颊已飞上两抹醉人的红霞,眼神也朦胧起来,水润的唇瓣愈发显得娇艳。

强撑着应酬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席,想去廊下吹吹风醒醒神。走到半途,便觉脚下发软,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倚在朱漆栏杆旁,微凉的穿堂风拂过滚烫的面颊,甚是舒服。

她迷迷糊糊地趴着,连周妈妈在旁边轻声提醒的声音都模糊得听不真切。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才懵懂地抬起头,只见秦恭如一座山般堵在她面前。

温棠醉眼朦胧,看人都是重影的。她不满地抬起手,带着命令的口吻,“不准动。”

“站好。”

小手还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可眼前的人影依旧晃来晃去,温棠恼了,撑着栏杆想站起来,却身形不稳,一双坚实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

随之而来的,是男人身上沾染的醇厚酒气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气息,混杂在一起。

王八蛋,好难闻。

温棠皱着鼻子,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醉后的娇憨。

旁侧的拐角处,树影婆娑,光线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陡然幽暗。

章尧斜斜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微微仰着头。那压抑着的,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以及女子因呼吸不畅而发出的,带着鼻音的,微弱推拒的嘤咛,清晰地钻进他的耳中。

声音的来源,就在他前方的回廊深处。

女人被男人高大的身躯完全笼罩,禁锢。

温棠被按在背后的朱漆栏杆上,她的脸被迫抬起,酡红一片,一双小手徒劳地抵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那点推拒的力道微弱得近乎欲拒还迎,如同蚍蜉撼树,轻易便被压制。

男人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酒后的热意,密密落下。

温棠被压得难受,呼吸不畅,好不容易趁着秦恭埋首在她颈侧的间隙,温棠才得以艰难地偏开头,急促地喘息,意识短暂回笼。

她迷蒙地抬眼,

然而这一仰头,目光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不远处那片浓稠的阴影里。

那里,一个人静立着。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道目光穿透晦暗,目光如有实质。

第44章 章尧抬手缓缓擦去流到下颌的血……

冷不防前头站了个人影,温棠微醺的酒意被这意外惊散大半,下意识便伸手抵住了秦恭的胸膛。

掌心下的肌理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灼人的热度,她手上用了力推拒,秦恭却似一座山,纹丝不动。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稍微直起身,浓重的酒气随之侵袭而来,熏得温棠呼吸一窒,颊上刚褪下的红晕又隐隐烧了起来,“该回席上了,”

她定了定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提醒道,“爷身上酒味重,待会儿少饮些。”

她自己不胜酒力,对这气味格外敏感,方才贴得太近,此刻仿佛连自己衣襟上都沾染了他的气息。

温棠又试着推了推,秦恭低笑一声,非但没顺势离开,反而更近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在角落的阴影里,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密密包裹。

温棠蹙眉,那霸道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更浓了。

他这才彻底站直,大手却顺势握住她推拒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带了起来。

凉风拂过,吹散了温棠脑中最后一点昏沉。

傅九恰好引着人送了醒酒汤来。

温棠接过白瓷小碗,垂眸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入喉间,脸上恼人的灼热感才稍稍平息。

傅九低声,“大爷,前头几位大人正寻您呢。”

温棠也轻轻推了推秦恭手臂,“爷快去吧。”这院角虽树荫浓密,凉意沁人,却也并非无人之境。

秦恭前脚刚走,方才在月洞门拐角处的人影便现了身。

温棠听见小厮唤了声“大奶奶,”心知避不过,只得抬眼应了。

她脸上红晕未消,唇瓣因方才的亲吻略显红肿,鬓发微乱,几缕松散下来的乌发贴在腮边,在廊下昏暗里,凭添了几分慵懒旖旎的风情。

小厮引着章尧向前,温棠垂眸欲走,一道身影却堪堪停在了她面前。

温棠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从微乱的鬓发,到光洁的额头,再到染着红晕的脸颊,最后停驻在那略显红肿,犹带水光的唇瓣上。

那目光一寸寸逡巡,带着几分酒后的放肆与失礼的冒犯。

温棠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恼意,倏然抬眸。

从前也不是没碰过面,但这是第一回,她不再回避,蓦地扬起脸,目光清凌凌,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却无半分熟稔,只有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

两人距离稍近,温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同样浓重的酒气,混着一丝清冷的墨香。

旁边的小厮见章尧突然停步,愣了一瞬,抬头只见大奶奶望着章大人。

那眼神

小厮心头一跳,连忙出声,“章大人,请您往这边”

小厮刚开口,眼尖地瞥见回廊那头去而复返的身影,连忙提高声音,“大爷。”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恭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温棠身上,随即转向她身前站着的章尧。

章尧脸上带着薄红,显是酒意上头。

秦恭走到温棠身侧,高大身躯带来的无形压迫感瞬间弥散开来,温棠轻唤,“大爷?”想问他又回来做什么。

秦恭却未低头看她,视线锁着章尧,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章大人酒意不浅,让小厮扶你下去稍歇片刻。”语毕,秦府的小厮立刻上前继续引路。

秦恭才垂眸看向身侧的温棠。

幽暗光影下,她脸上那片诱人的酡红仍未褪尽,微肿的唇瓣,略显凌乱的鬓发,无一不昭示着方才的亲昵。

光线幽暗,更衬得她容色娇艳,身上那股混合了酒意的,独属于她的甜香,丝丝缕缕浮动。

他看得久了些,温棠刚想开口询问,他粗糙的指腹已抚上她的唇瓣,将那被他吮乱的胭脂轻轻揉开。

跟在后面的傅九适时上前,躬身道,“大奶奶,府门外来了两位客人,说是您江南旧识,特意来贺小公子小小姐周岁之喜。”说罢示意下人将人引过来。

温棠身边的周婆子眼尖,讶然道,“马大娘。”

来人正是马大娘和她儿子。马大娘捧着个朴素的糕点礼盒,脸上堆着拘谨的笑,身边跟着个局促的少年,正是她儿子。

她早年与温棠母亲元氏在江南交好,元氏病中多得她照拂送食。后来马大娘携子进京谋生,元氏念旧情,便资助了银两,又托温棠帮他们安顿了住处。

这次,温棠的两个孩子过周岁,马大娘记着恩情,怎么能不上门来送礼,亲自上门道贺。

她捧着礼盒,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待目光触及温棠身旁那位气势迫人,面容冷峻的秦大爷时,更是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秦恭极高,常年习武的身躯挺拔结实,站在那里便如山岳般沉稳有力。

加之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官威深重,寻常人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少有。

温棠察觉马大娘的紧张,手轻轻扯了扯秦恭的衣袖,“爷,马大娘是旧时邻居,我娘病中多蒙她照拂。难得见一面,容我说会儿话可好?”

秦恭目光扫过那对衣着朴素,神情不安的母子,又落在温棠清亮柔和的眸子上,略一颔首,转身便走,傅九连忙跟上。

直到那迫人的身影远去,马大娘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忙不迭将糕点盒子递上,“棠秦大奶奶,一点心意,给小公子小小姐添福。”

周婆子笑着接过。

马大娘是专程来看孩子的,温棠便让奶娘将夏姐儿和淮哥儿抱了出来。

马大娘早知温棠生得极好,小时候便是明媚照人,如今嫁入高门,更添了雍容气度。

方才虽被秦大爷的气势慑住,却也瞧清了他那极为俊朗的相貌。这样的爹娘,生出的孩子该是何等玉雪可爱?

果然,当穿着大红肚兜,戴着小金锁的淮哥儿和夏姐儿被抱出来时,马大娘眼睛都亮了,围着连声夸赞小公子小小姐跟画上的仙童似的,真是福气。

夏姐儿最爱听人夸,小胳膊挥舞着,每每听到一句好话,那小手便“啪”一下拍在旁边淮哥儿的小脑袋上。

淮哥儿起先还扭着小身子反抗,被多拍了几下后,干脆没了脾气,便认命般窝在丫鬟怀里,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生无可恋的空茫,任人宰割。

“秦大奶奶好福气啊!哥儿姐儿这模样气度,将来不知要怎样出众呢。”

夸着夸着,她又不自觉地抬眼觑温棠的脸色,生怕自己这乡下婆子的话不入贵人的耳。虽说是看着温棠长大的,可如*今人家是公府尊贵的大奶奶,马大娘说话间不自觉便带上了小心和恭维。

温棠命丫鬟奉茶。

待马大娘母子坐下,方才那一箩筐的吉祥话说尽了,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凝滞。

多年未见,除了客套,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倒有些拘谨起来,马大娘有些尴尬地端起茶碗。

温棠声音柔缓,主动问起江南田里的收成,村里的近况。这些乡野琐事正是马大娘熟悉的。

果然,一提起来,马大娘立刻放松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到趣处,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不知不觉,茶碗空了又续,马大娘只觉与温棠说话如沐春风,先前在高门大户里的那份不自在,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回宴席的小径上,马大娘忍不住扭头对儿子感慨,“秦大奶奶,真是个念旧情的好人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一丝难言的遗憾,“可惜了当年要是尧哥儿娶了棠丫头,唉,他如今也是大官了,小两口和和美美的,那日子该多好哇”

这话可把她儿子吓得不轻,慌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急声道,“娘!这话可万万说不得,人家现在是秦府的大奶奶。章尧哥和温棠姐当年不过是两家母亲口头上提过一句,连正经聘礼都没下过,做不得数的。您老可千万别再浑说了,仔细祸从口出。”

“在咱们乡下,两家相看好了,口头定了,可不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马大娘有些不服气地嘟囔。

“哎哟我的亲娘。这里是京城,是公府,求您了,快别说了。”儿子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马大娘见儿子真急了,这才悻悻住了口,心里却止不住地翻腾起旧事,沉甸甸的。

那个时候,他们两家母亲口头都说定了,就等着尧哥儿高中之后,风风光光回乡成亲,接了元氏一起上京。

棠丫头去村口把尧哥儿送走之后,就一直在家等着尧哥儿,等了两年多了,尧哥儿却都迟迟没回来,音信渐稀,只能托人写信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

尧哥儿高中了状元。

可晴天霹雳的消息紧随其后,尧哥儿在京城定亲了,对方是尚书家的千金。

消息传回之后,元氏一下子急火攻心,本就病弱的身子,遭此打击,瞬间垮了下去。

棠丫头一边干活,操持家中事务,照顾病重的母亲,一边还固执地跑去村口等着,求村里的货郎,往来的行商,想方设法往京城捎信,不知是信终于送到了,还是对方得知了元氏病重的消息,竟让人带回了一大包沉甸甸的银子。

当时马大娘记得清清楚楚,她是陪着温棠一起去街上的,陪着温棠去接这包银子的,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再想到尧哥儿现在在京城的风光得意,马大娘心头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温棠那时不过是个小姑娘,捧着那包银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把银子全塞给那个行商,哭着求他再帮她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求他带几句话。

“银子都给您,求您再帮我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成吗?就说就说我什么都不要”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那商人并非专跑京城的,可这么大一笔横财,哪有不应的道理?

那商人掂量着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银子,又审视着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衣裳陈旧却难掩绝色的姑娘,眼中闪过异样的光,一口应承下来。

温棠不识字,又去求村里的老秀才代笔。商人带着信和银子走了,从此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银子没了,信也没了。

尧哥儿的消息,彻底断了。

尧哥儿的消息再也没有传回来。

温棠与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如此美貌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的母亲,日日抛头露面劳作,是非自然就找上门来。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泼皮,常在溪边,塘畔窥伺她挽起衣袖露出的那截雪白皓腕,言语轻薄。

更有胆大包天的,夜深人静时在她家门外徘徊流连,发出不怀好意的声响,吓得温棠很长一段时间,枕头底下都压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马大娘记得最揪心的一次,记得最深的一次,是温棠上山采药,

温棠独自去了后山,那地方偏僻,树林茂密,少有人去。村里没人愿去那荒僻危险的地方。

但是元氏躺在榻上,一副随时撒手人寰的模样,家里就只有一个棠姐儿,她不去,谁去?

那天,马大娘看这对母女俩实在是可怜,中午,马大娘瞒着丈夫揣了几个馒头去看她们娘俩,结果还没走到她家那低矮的篱笆墙外,就看见温棠那丫头抹着眼泪,跌跌撞撞跑回来,眼眶通红,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露出的肩颈皮肤上似乎还有抓痕,

当时马大娘看得心惊肉跳,温棠平时那么坚强能干的姑娘,看见马大娘,一头扑进她怀里。凑近了,马大娘甚至看见那粗布衣裳上沾着点点刺目的血迹。

马大娘心头猛跳,不好的猜测让她手脚冰凉。

可温棠扑进她怀里,只哽咽着说“没事,遇上个疯汉”,马大娘以为是登徒子,又惊又怕。

奇怪的是,此后温棠依旧日日去后山采药,甚至一连去了数月都安然无恙,还挎着食篮去,一待就是大半晌。马大娘问起那疯汉还在不在。

要是在,那她就叫村里人都过去,不能留一个有疯病的人在这附近,怪吓人的。

温棠却摇摇头,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说自己那天太害怕,搞错了,不是神经病,就是个总是总蒙着脸,不怎么说话的大高个——

回到喧闹的宴席,

马大娘跟着儿子上前,一眼便瞧见了对面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马大娘认出来了,却在看见男人从回廊拐角处踱步而来,脸上那抹淡漠疏离的神情时,心头一滞,顿时就歇了上前去打招呼的念头,生生顿住了脚步。

何止是棠丫头变化很大,尧哥儿简直像是变了个人,马大娘站在这儿,能看见他唇角噙着的笑容,却更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漠然,

那层笑意像是浮在水面,底下是冰冷的深潭,与记忆中那个温润知礼,眼底总带着暖意的尧哥儿判若两人。

马大娘的儿子也看见了记忆中那个从学堂回来会给村童带糖果,有空教他们写字的大哥哥,同样被那无形的疏冷隔阂住,只敢远远望着,不敢上前相认。

宴席正酣时,皇帝的圣旨到,皇帝亲赐秦府双生儿周岁贺礼,琳琅满目的御赐之物被恭敬捧入,彰显着天家浩荡恩宠与秦恭的煊赫圣眷。

太监宣旨,声调悠长。

满堂宾客跪伏,无不感慨秦恭圣眷之隆。

天家两位皇子亦在席中,亲临道贺。

待宣旨太监离去,众人起身,席间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

章尧在推杯换盏的间隙,目光掠过那位以病弱示人的三皇子,安静地坐在二皇子下首,

二皇子自然一如既往的侃侃而谈,就算是前阵子曾经被父皇斥责,也不影响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举手投足间架子端得十足。

两个皇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商人江道。

章尧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三皇子身上的目光,他抬眼时,恰好撞见秦恭深沉的目光也正掠过三皇子。

章尧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酒气上涌的时候,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绷紧了几分。

“章大人。”斜刺里传来一声带着醉意的招呼,一个穿得花团锦簇,脚步虚浮的年轻公子端着酒杯挤过来,

正是贵妃娘家那个出了名的纨绔侄子。他周围空了一圈,显见众人避之不及。

这纨绔整日里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众人虽不齿,却碍于贵妃权势不敢得罪。见他缠上章尧,都暗自摇头。

他晃到章尧面前,抬手便重重拍在章尧肩上,喷着酒气,“章大人,好酒量,来,再陪我喝一杯。”

他脸上挂着惯有的得意笑容,凑近了,带着酒气低语,嬉皮笑脸,“怎么?不敢?”

说着,他又用力拍了两下。却见章尧慢慢抬起眼皮,浓长的睫毛下,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抬手,看似随意地攥住了对方那只还搭在他肩上的手腕,纨绔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只觉腕骨剧痛,似要被捏碎。

他痛得差点叫出声,酒也醒了大半。

章尧唇角依旧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手上力道分毫未减。

席间霎时安静了几分,众人目光各异,却无人出声。

直到那纨绔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冷汗,章尧才缓缓松开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端起另一杯酒,对着席上众人道,“诸位,请。”姿态从容——

纨绔碰了一鼻子灰,腕上剧痛犹存,几个依附他的旧日同窗立刻围上来,替他找补,“他怕是忘了刚进京时那副寒酸落魄样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当年在学堂里就爱出风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活该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走投无路时那丧家之犬的样子忘了?”

“现在披了层官皮就抖起来了,京城里栽跟头的官儿还少么,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纨绔灌了一大口酒,压下腕上的痛楚和心头的羞愤,阴恻恻地盯着章尧那张俊美张扬的侧脸,越想越气,当初他纡尊降贵招揽,这庶子却不识抬举,他一个注定翻不了身的庶子还敢清高。

他啐了一口,对旁边一直沉默的章明理道,“你愁什么?就他那个清高劲儿,也不想想他娘是什么出身?”

“不是说是江南哪个楼子里的?”有人立刻压低声音接话。

纨绔笑,“难怪生得一副娘们唧唧的小白脸模样,细皮嫩肉的,真打扮起来比娘们还俏,原来是随了他那个妓子娘。”

“是不是章国公的种都难说呢。章国公当年也不知是不是真当了便宜爹。”

几个人哄笑起来,互相推搡着,甚至互相攀比谁家叔伯曾是章尧母亲的入幕之宾。

话题很快便滑向青楼艳事,风月场中哪个姐儿身段销魂,哪个又最会伺候人——

宴席终散,府门前车马渐稀。

暮色沉沉,夏日的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

章尧的马车停在府门前,另一辆马车已先一步停在那里。

阿福跟着章尧下车,见主子抬手略显烦躁地解开领口一颗盘扣,大步流星跨进府门。

章府内一片死寂,唯有主院烛火通明。而章国公的书房,门扉紧闭,外头守着两个心腹家丁。

“二公子,老爷有客,有要事”门口护卫欲拦。

章尧视若无睹,径直上前推门。

“砰”一声门开,书房内正在密谈的三人,章国公,章明理,商人江道,戛然止声。

端坐上首的章国公先是一愣,看清来人,随即勃然色变,“混账东西!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一点规矩教养都没有。”

章尧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视线扫过章明理和江道。

“逆子!”章国公怒极,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

茶盏正正砸中章尧眉心,力道极大,顿时皮开肉绽,殷红的血珠立时涌出,顺着锋利狭长的眉眼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

“滚!”章国公戟指门外。

章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鲜血流入眼角,视野染上一片猩红。

他抬起手背,用袖子缓缓擦去流到下颌的血迹,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翻涌的戾气,对着盛怒的章国公,行了一个挑不出错的礼,“父亲息怒,是儿子失礼,下回定当谨守规矩,儿子告退。”

章国公厌恶地别开脸,重重一甩袖。

坐在下首的江道,目光在章尧染血的脸上停留一瞬。

江氏看到儿子带着额角那道新鲜狰狞,皮肉翻卷的伤口和脸上的血污回来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却又不敢放声,只能捂着嘴无声啜泣——

秦府,内室。

烛火柔和。

温棠沐浴后,穿着轻软寝衣坐在榻上,对着两个咿呀学语的小团子板起脸,试图拿出母亲的威严,“不许乱叫。不能见谁都喊爹!知道吗?”

“爹”两个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对着她叫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却追着刚溜进来,摇着尾巴想玩捉迷藏的胖狗元宝,两个孩子开始追着元宝喊“爹”。

“爹,爹”

秦恭在前院与国公爷说了会儿话,刚踏进房门,就看见他的两个孩子满地乱爬,追着元宝喊“爹爹”。

秦恭的脚步顿在门口,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手心莫名地有点发痒。

第45章 她张口咬他……(三合一章节)章尧掐……

两个孩子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见秦恭进来,顿时成了两只缩脖子的小鹌鹑,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瞅着他.

秦恭向前一步,两双小眼睛便齐刷刷跟着转。

元宝对秦恭充满了不满,汪汪叫着。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一边叫唤一边敏捷地躲到温棠身后,只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可它又怂得很,秦恭不过略略垂眸扫了它一眼,那点嚣张气焰顿时偃旗息鼓,哼哼唧唧地老实了。

元宝在察言观色上,确实天赋异禀。

她抬眸看向秦恭,他脸上似乎染了层薄红,偏他肤色算不得白皙,那点红晕便不甚明显,让人瞧不真切他此刻是否带了几分酒意。

秦恭没言语,弯下腰,长臂一展,一手一个将地上的小团子捞起来抱在怀里。

方才还“爹爹““爹爹”叫得欢腾的两个小家伙,此刻依偎在真正的爹怀里,反倒安安静静了,只把小脑袋往他颈窝里蹭。

秦恭抱着他们在软榻坐下,屈指在俩小脑门上各轻轻弹了一下,目光垂落时,瞥见孩子胖乎乎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根簇新的红绳。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询问,无声地投向旁边的温棠。

“是母亲送来的,在庙上求的,佑护孩子平安康健。小孩子戴着好,我先前也戴着。”

秦恭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温棠的手腕上。那纤细的手腕上空荡荡的,并无那根理应从小戴到大的红绳。

并非温棠不愿戴,而是那绳儿已被人扯坏,颜色褪了,磨损得厉害,如今被她仔细收着,妥帖珍藏。

秦恭的目光又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停留一瞬,眸底似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复又低头,用指腹戳了戳孩子粉嫩的脸蛋,不说话了。

温棠看着孩子们腕上那与自己旧物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绳。

自己的那根,是被一个山里的无赖骗子生生扯断的。

那时的温棠,日子过得紧巴又辛苦。

天不亮就得起身,喂鸡,洒扫庭院,侍弄田地里的秧苗,手脚麻利地做好早饭,浆洗完自己和母亲的衣裳,忙得脚不沾地,还得背上竹篓,钻进村后那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寻觅些能换钱的草药野菌。那里林木遮天蔽日,溪涧纵横,寻常人进去极易迷路,却也藏着不少能卖钱的东西,是她贴补家用唯一的指望。

那天,她采得差不多了,背篓渐渐沉了,人也出了层薄汗,她抬手抹了把额角,刚想靠着老树歇口气下山,手腕却猛地被人从身后攥住。

温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撞上了山里的疯汉野人。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看不清面容,力气大得惊人,挣扎间,只听啪一声轻响,她腕上从小戴到大的红绳,竟被那人生生拽断了!

这是温棠从小戴到大的,温棠心疼得揪起来。

明明是对方毁了自己的东西,那人却比她更横,他非但不松手,反而将她拽得更紧,死死按在粗糙的树干上,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定格在她紧抱在胸前的粗布包袱上。

“吃的,留下。”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甚至粗暴地扳过她的头,不许她回头看他。

温棠怀里捂着的,是早上出门时揣的一个杂粮馒头,一直舍不得吃,怎肯轻易给蛮横的人?

但她面上不显,反倒乖巧地点点头,细声细气地应道,“好。”

她生得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模样。刻意示弱时,狐狸眼圆睁,眸光清澈,身量又纤小,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毫无威胁的乡下小丫头。

那人似乎信了,钳制她的手劲微松,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温棠猛地抡起手边的背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人的头,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手劲却还是大得骇人,撕扯间“刺啦”一声,竟将她肩头的衣裳撕下好大一片。

然而,那力道却骤然泄了,竟真让她挣脱开来,温棠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就往山下冲。

直到在山脚撞见寻她的马大娘,温棠才敢委屈地哭出声,哭到一半,泪眼朦胧间,她猛地瞥见自己衣料上,竟沾着暗红的血迹,吓得她慌忙检查身上,却不见丝毫伤口。

她这才后知后觉,难怪她那一篓子砸下去,原本力大如牛的人就松了手,那人,身上有伤。

温棠捏紧了那个没来得及吃的馒头,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

还好,没被她砸死。

温棠看着蜷缩在枯叶堆里微微起伏的身影,松了口气,总算没背上人命官司。

她刚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地上那人竟猛地坐起,扭过头,目光冷冷攫住了她。

毕竟是个陌生男人,又凶神恶煞,温棠其实也没怎么看清,就是吓得手一抖,下意识就把手里的馒头砸了过去,没曾想,竟正正砸在那人眉心中央,那人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温棠瞪圆了眼。

后来,她给那凶神恶煞的男人送了有一段时日的饭食汤药。

再后来,那人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只留下空空的山洞,和一张压在石头下的纸条。

温棠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倒过来瞧,脸皱起来,她,不识字

隐约记得,最后一次送饭时,那人嘶哑的声音说过,“会有人来酬谢你。”

温棠现在想想,那就是个骗子。

温棠本来就不富裕的生活,因着给那骗子买药供吃食,而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此刻,两个孩子跟爹爹玩闹得有些腻了,又开始扭着身子,伸着小手去够温棠,要她一起玩耍。

——

外面天色昏昏沉沉,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燥意。

云姨娘抱着孩子,紧挨着二爷秦长坤站着,刚从大房那边那场隆重热闹的嫡长孙和嫡长孙女周岁宴回来,

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儿子,再想想方才宴席上的煊赫体面,虽也盼着他周岁时能如此风光体面,可一个姨娘生的庶子,念头一起,抱着孩子的手都松了松,脸上神情也有些僵硬。

目光触及旁边站着的二奶奶苏意,云姨娘心底那点隐秘的安慰才又浮上来些许,这位正室夫人,可是生不出孩子的。

二房眼下,孩子都是庶出的。

秦长坤并未留意云姨娘的心思,他微微侧身,看着身侧揉着腰的苏意,语气带着熟稔的亲昵,“累了?站了这许久。”

他唇角噙着笑,半真半假地打趣,“要不,表哥背你回去?”

今日大嫂那边双生子周岁宴,苏意里外张罗,忙前忙后,出力不少,光是轮流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粉团子就够受,更别提往来应酬,此刻腰酸腿软是实打实的。

“二爷”云姨娘怀里的孩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终于将秦长坤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云姨娘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襁褓里抽出,带着几分刻意的慌乱和无措,“您瞧瞧,这孩子不知怎地又哭了,妾身哄不好,您快哄哄他吧。”这孩子确实比旁的孩子爱哭些。

秦长坤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伸手去接,反而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忧虑,“这孩子哭得也太频了些,总这样不是办法。现在就请个大夫来瞧瞧,看是不是身子骨哪里不妥当?”

他膝下子女不少,唯独这个,从出生起就夜啼不止,实在闹心。

云姨娘脸色一僵,刚想张口说“不用劳烦二爷哄哄就好”,旁边的苏意已淡淡开口,“去请大夫来瞧瞧。”

秦长坤自然听苏意的,“嗯,快去请大夫。”说罢,便揽着苏意的肩,“累坏了吧?咱们先回屋歇着。”径直往自己院子走去。

云姨娘抱着哭闹不休的孩子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

被请来的大夫捻着胡须,瞧见姨娘这神色,又看看她怀中中气十足哭嚎的婴儿,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五姑娘送杨小公子出门,那清俊的少年临上马车前,红着脸,悄悄示意身边的小厮递上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正是五姑娘上次随口提过一句喜欢的糕点,

两人脸上都像抹了上好的胭脂,红得发烫,目光一触即分,满是少年人的羞涩情愫。

杨小公子更是心慌意乱,出门时竟一脚绊在门槛上,差点摔个趔趄。

五姑娘“呀”了一声,惊得上前半步,杨小公子狼狈地站稳,扭头看她,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走路当心些。”五姑娘忍着笑,轻声叮嘱。

杨小公子胡乱点点头,逃也似的钻进马车,五姑娘目送马车远去,唇角微扬,一转身,正看见二哥二嫂相携走来,几人目光交汇,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散了。

——

章府,正屋。

烛火点得通明,却驱不散屋内沉郁压抑的空气,反将那华丽陈设映照出几分腐朽的暮气。

江氏站在一旁,看着大夫小心翼翼地为儿子章尧处理额上的伤口,伤口不大,但里面嵌着几片细小的碎瓷,大夫用银镊子一点点夹出,每一下都牵动着皮肉,

嗤的一声轻响,伴随着细微的血珠迸出,看得江氏心尖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仿佛那瓷片是扎在自己身上。

章尧本人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的泥塑木雕,安静地坐在圈椅里没说话,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将他俊美却阴郁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那半隐在阴影中的眉眼,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沉与戾气。

伤口处理妥当,敷上药粉包扎好,大夫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静养忌口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

江氏本欲上前再劝他莫要与父亲,嫡兄冲突,

可目光触及他额上那刺眼的白纱和纱布下隐约透出的血色,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默默转身,推开沉重的房门,走了出去。

长长的回廊,只有她孤零零的身影。

廊下悬挂的灯笼光线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单薄,透着一股深宅寂寥。

江氏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岁月风霜却未能折损她惊人的美貌,那是一种带着易碎感的,惹人怜惜的柔弱之美,此刻眉宇间笼罩的轻愁,更添几分风致。

“不该回到这儿……真不该”江氏失神地低喃,心中悔意翻涌,她不该痴心妄想,以为带着尧哥儿踏入这高门深府便能得享庇护。

她曾是富商之女,也曾锦衣玉食,奈何家道中落,生意破产,日子虽清贫些,倒也安稳。

直到遇见那个男人,那个她家鼎盛时曾资助过的寒门书生,他温文尔雅,对她温柔备至,为她画眉,赠她铺面,她那时情窦初开,少不更事,便跟了他。

哪知他早有妻室!那书生待她极好,却也极尽掌控,令她窒息,待他出远门,其正妻便雷霆手段,将她如同物件般将她发卖

江氏美丽的脸上滑下清泪。

她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身孕了。

后来她宁愿在乡下苦熬,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可怕的男人身边,她从不许尧哥儿与他亲近,在乡下的那些年,也倔强地不肯接受他给的任何银钱物件,不接受那人分毫接济,万幸,那人也从不认为尧哥儿是他的骨血,对尧哥儿厌恶至极。

可是现在,江氏又觉得自己害了尧哥儿。

那个人虽然恶,但有权有势。

她是不是又错了?是不是害了尧哥儿?

——

“马家兄弟,今儿来得倒早,可曾用过早饭?要不要我去酒楼给你捎几样招牌点心?再来壶好酒?”

几个穿着儒衫的书生从书院门里走出,对着前面一人热络地招呼,被称作马家兄弟的,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

马聪今日一进书院,便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瞩目,皆因昨日,他竟参加了秦府双生嫡子女的周岁宴,秦府那样的门第,对他们这些学子而言,简直是云端上的存在。

消息传开,整个书院都轰动了,原来他不仅是去了,还是被正经请去的。

马聪挺了挺胸脯,报了几样点心名字,那问话的书生立刻堆起笑脸,“好嘞,马兄稍候,我这就去。”殷勤地跑开了。

这时,与秦家五姑娘定了亲的杨家小公子也进了书院,他一身素净的竹青色长衫,是标准的书香门第公子模样,

马聪眼尖,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去,声音洪亮,“杨家公子早,在下马聪,与贵府上的大奶奶乃是故交,从前在乡里便相识的。”

他今日逢人便提这层关系,此刻整个书院怕是无人不知了。

几个未围过去的学子聚在角落书案旁,压低了声音议论,

“也是乡下来的?他那来城读书的盘缠是打哪来的?”

“这还用说?攀上了秦府这高枝儿,定是得了资助。”

“听他今早吹嘘,说自家境况尚可,薄有田产。”

“哦?那初始的本金又是如何得来?”

“嘿,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自己说的,会做生意,运气好。”

有人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瞧他今日那鼻孔朝天,唾沫横飞的劲儿,说什么他自个儿运气好,在山里捡了金子发了笔横财,鸿运当头,又会经营,这才攒够了钱来京城读书,还能攀上秦府的门路”

言语间满是不信,只压低了声音,怕被听见。

那边马聪还在对着杨公子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与秦家大奶奶的往事,

他听着马聪的夸夸其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只是良好的教养让他依旧维持着礼貌,安静听着。

有那心思活络的凑近问,“马兄,那山中捡金,可有诀窍?那山里捡金子到底是怎么个讲究?在哪儿捡的?”

马聪正说到兴头上,被人打断,面上倒也不显,只含糊道,“这个嘛,缘分,全凭缘分福气罢了。”

奈何对方穷追不舍,刨根问底。马聪开始支吾起来,顾左右而言他。

旁边有眼色的同窗赶紧将那问话的拉走,低语道,“嘘,问那么细作甚?瞧他那心虚样儿,别是来路不正吧?”

“山里捡金子?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晌午散学,书院门口又热闹起来。

秦家五姑娘托人带着点心来了,原本正与人说话的杨小公子,远远瞧见,端方的姿态瞬间瓦解,脸腾地红透,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周全,便匆匆向同窗们拱了拱手,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他并未走远,只在半途停下,精心挑选了几样时兴糕点,托付给来人,让他务必送回秦府给五姑娘。

——

外间烈日炙烤大地,这深埋地底的牢狱却闷热如蒸笼,非但没有丝毫凉意,反因角落里烧得正旺的碳盆而更添燥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焦糊味,墙壁上挂着各种泛着冷光的刑具,地上凝结着暗褐色的陈年血渍。

一个蓬头垢面,浑身鞭痕血污的犯人被铁链高高吊在刑架上,气息奄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浓重铁锈般的血腥味。

秦恭高大的身影立在阴影里,仿佛与这地狱般的景象融为一体,

他手上拿着一张卷宗,神情漠然地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

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犯人的惨嚎呻吟,对他而言都如同寻常饮水吃饭,激不起半分波澜。

眼看架上之人气息奄奄,行将断气。

傅九上前一步,低声道,“爷,还是咬死了不认识前朝那位皇子。看着,不像装的,是真不知对方样貌身份。”

秦恭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扫了一眼刑架上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囚犯。

他随手将卷宗丢给傅九,另一只手已干脆利落地抄起旁边刑台上摆放的一柄薄刃短刀。

寒光一闪,甚至没带起多少风声,刀锋精准地割断了囚*犯的喉管,鲜血喷溅在污秽的地面上。

傅九心头一凛,敏锐地察觉到自家主子此刻心情极差。想到外面还候着那位宫里来的老太监,傅九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江南暴动,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蛊惑人心,虽此次只小范围骚动,却牵连出不少朝廷里与前朝有瓜葛的官员,但这并非让大爷真正烦躁的根源。

而是……

皇宫里。

老太监颤巍巍地推开尘封已久的宫门,眼前宫殿雕梁画栋,极尽奢华,足见当年建造时耗费的心血。然而如今,庭院荒草萋萋,廊柱漆皮剥落,一派无人问津的颓败景象。

阳光透过高高的射入殿内,光中上下浮动的尘埃,更添腐朽凄凉。

老太监是伺候过娘娘的老人了,曾是陆府家仆,随大小姐一同入宫。

“大公子。”老太监对着殿中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恭敬唤道。

秦恭的目光,凝在宫殿正中央悬挂的那幅画像上。画中女子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漠与哀愁。

老太监浑浊的目光也落在那画像上,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当年娘娘去的前一天,贵妃来过,淑妃也来过。

对外说是自尽。但是,老太监伺候了大小姐一辈子,根本就不相信大小姐会自尽,娘娘那时虽神思倦怠,郁郁寡欢,可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便是精神最不济,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也要强撑着问一句,两个孩子今日进得香不香?身子可好?

沉重的宫门再次缓缓阖上。

秦恭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刺目的阳光下,沉默良久,才收回望向那紧闭宫门的目光。

他声音低沉冷冽,“围在温府外,探查那商贾,可有进展?”

傅九心知大爷问的是那个表面行商的温家女婿。

明面上看,他确实像个正经商人,常去码头盘货,与各地商行往来,也做些米粮布匹买卖,并无明显异动。

“与他往来过密之人,无论官商,底细都需彻查清楚。”

傅九点头。

如今朝堂之上,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若这个看似普通的商人,与这些势力勾连,那其中关窍,就值得好好深挖了。

——

章府,

章国公今日回府,就一直拉着脸,便是见到嫡长子章明理进来请安,也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毫无好脸色。

章明理脸上的笑容僵住,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他眼角余光瞥见刚从门口进来的章尧。

与他此刻的尴尬,紧张,如履薄冰相比,章尧的神态简直称得上闲适,即便额上还带着一块显眼的伤口,也丝毫不影响他唇边的淡笑,仿佛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章尧一进来,章国公就叫他跟他去书房里。

章明理站在原地。

章明理知道章尧在官场上是春风得意,出了官衙之后,也有人上赶着过来跟他说话攀谈。

而他只能睁着眼睛看着。

秦家的大爷,更是一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人,在公开场合遇见,他几次三番主动上前招呼,对方连个正眼都未曾给过他,视他如无物。

袖中的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然而,想到某个隐秘的念头,那攥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了些。

他看向刚才章尧离开的方向。

上次他从他院子里带回去的那个怀孕的女人,早就被灌下落胎药发卖得远远的了。

本以为是章尧房里的人,但上了手才知道,竟还是个雏儿,顿时索然无味,大煞风景。

章尧连碰都未碰,自然也就毫无反应。

不过,章明理知道怎样能让章尧有反应。

不仅能让他有反应,还能一箭双雕——

寒风渐紧,转眼便到了岁末,隆冬已至。

今年的冬,雪势格外汹涌,簌簌落了数日。

温棠独坐临窗的软榻上,窗外夜色浓稠,昏黄的灯火,映照着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在灯影里盘旋,飘坠。

元宝那只圆滚滚的小狗,早被抱进了铺着厚厚软垫的暖窝,小家伙蜷成一团,毛茸茸的脑袋搁在爪子上,只偶尔懒洋洋地掀掀眼皮。

入了冬,它便愈发惫懒,连与两个小主人玩捉迷藏的兴致都淡了,只贪恋窝里的融融暖意,酣睡度日。

江南暴动的案子,从盛夏纠缠到隆冬,数月间,官场震动,落马的官员不在少数,轻则丢官罢职,重则身首异处,更有甚者,祸延满门。

秦恭身为要员,自是案牍劳形,数月来,竟无一日能在午膳时分归家,多是在衙署草草对付一口。

温棠起初常送些热腾腾的饭菜去,可这寒冬腊月,路途稍远,食盒未至衙署,羹汤已冷透,失了滋味。

怕他没了自己在旁看着,又不好生用饭,思来想去,索性派了个伶俐的小厮过去,专监督秦大爷按时用膳。

秦恭是真忙,案头公文堆积如山,人也眼见着清减了些。

前几夜他难得早归,芙蓉帐暖,温棠偎在他怀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微凹的腰腹,软语呢喃,“夫君瞧着似没从前那般壮实了。”

温棠本是关切,想着提醒他按时用饭,莫要挑食,身子骨才是顶顶要紧的。

岂料,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动作骤然一顿,深邃的眸子在昏暗中沉沉地锁住她。

然后他抽身而出。

翌日晚间,那小厮回来复命,喜气洋洋,“回奶奶。大爷今日胃口大好。足足用了好几碗饭,菜也一扫而空,比平素多了一倍有余。”

温棠忍俊不禁,赏了小厮些银子,吩咐他继续用心当差。

小厮捧着钱就乐呵呵的走了。

是夜秦恭归来,帷帐内,他动作间带着些不同寻常的力道与执拗,气息微乱时,他忽地停下,嗓音低沉沙哑,贴着她耳畔问,“今儿可还壮实?”

温棠才发现这个男人这么敏感。

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幼稚二字,亦可用来形容这位令朝野侧目的夫君。

温棠突然就没那么怕他了。

窗外的雪依旧未停,昏黄灯火映着纷扬的雪花。

秦大爷白日里,他身着官袍,腰背挺直,眉目冷峻,周身的气度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凛冽,可入了夜,卸下那层威严的甲胄,他便似换了个人,要她软语温存,要她哄着。

温棠膝上搭着薄毯,腿间的酸软尚未完全消褪,她轻轻吁了口气。

她可以说他现在比以前瘦了些,但她不能昧着良心说他那儿不壮实。

他那些多吃的饭食全都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

她的目光落到桌案上摊开的话本上,旁边配着精致的插图,她好奇地仔细瞧了瞧,又拿手悄悄比划了一下,心头蓦地一跳,难怪每每只有她一人酸软不适。

秦恭归家时辰不定,温棠这些时日晚上便多了项消遣,在苏意的熏陶下,她竟也迷上了看这些坊间话本,里面光怪陆离,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旖旎,有红杏出墙的风月秘事,更有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纠缠描写。

为了不被那精力过人的夫君抓个正着,她总掐算着时辰,在他回府前飞快地看几页,再像藏宝贝似的,将话本子塞进隐秘的角落。

——

连绵几日的鹅毛大雪,终于在除夕这日稍歇。

宫门外,车马早已备下,除夕宫宴,百官携眷入宫朝贺,天地间一片冰雕玉琢,寒气侵骨,

直至步入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的大殿,那股刺骨的寒意才被融融暖意驱散。

舞姬身着西域华裳,赤足踩着鼓点旋转,纤腰曼妙,雪白的肚脐在轻纱间若隐若现。

酒过三巡,上首的皇帝陛下忽地朗声笑道,“秦爱卿,你的一双玉雪可爱的麟儿,快抱上来,让朕也瞧瞧。”

温棠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身侧的秦恭,秦恭面色如常,从容起身拱手,示意随侍的婆子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抱了上去。

温棠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孩子在御前哭闹,惹恼了皇帝,直到皇帝亲手抱起孩子,龙颜大悦,底下臣子们一片附和着虎父无犬子,玉雪可爱的赞誉声起,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殿内喧嚣正盛,歌舞酣畅,这般喧闹之下,有几人悄然离席,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章明理便是其中之一,他脸色本就带着病态的苍白,在殿内熏暖的空气里待久了,更显气力不济,

他离席,打着精神,向正低声交谈的二皇子及其表弟,贵妃的亲侄儿问好。

那两人的脸色亦是阴沉。

二皇子目光沉沉,而贵妃侄儿,则盯着席间那个言笑晏晏,姿态风流的章尧。

——

回廊外,积雪压弯了寒梅的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