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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不正经的秦大爷风卷着胡同深处的……

风卷着胡同深处的尘土,一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宅邸深处吱呀一声,被里面的人缓缓推开。

门内侍立的老仆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大人,长公主殿下昨夜遣人来问,您今日大约何时回府?”

门外,一道清癯的身影伫立在薄雾中,来人一袭素白,身姿挺拔,他眼角已镌刻下岁月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为那温润儒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沉静与从容,闻言,他略略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即刻递消息回去,午时便到。”

范慎步下台阶,他神色如常,目光扫过候在轿旁的随从,停在其中一人身上,“昨日,江夫人是何时到章府的?”

被点名的随从,正是昨日负责护送江夫人的小厮,忙躬身回禀了时辰。

范慎听罢,微微颔首,“下回接人,依旧是你去。”

小厮得了这份信任,感激地应诺。

倒是范慎身边一位心腹,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低语,“大人,那江夫人在章国公身边,她口中之言当真可信?未必不会存了包庇之心。”

范慎眼底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不以为然。

芸娘,对章家那个老匹夫,能有什么情分?当年他再见芸娘时,她已家道中落,在街边支着个简陋的摊子,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营生,不过勉力糊口罢了,彼时,姓章的贪图芸娘貌美单纯,百般献殷勤,而他范慎,那时不过是个寒门书生,对此等只知渔色的权贵,向来嗤之以鼻,更何况,他与芸娘本就相识,他出手相助,芸娘自然便跟了他。

然而,在男人的棋盘上,儿女情长不过是闲暇时的调剂罢了。

芸娘是他落魄少年时心尖的白月光,是初握权柄时急欲占有的执念,却也是攀上权力巅峰后,权衡利弊之下,可以舍弃的旧梦。

“芸娘只能听我的,如今也唯有我能倚仗。”范慎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

章府,内院厢房,

江芸娘枯坐妆镜前,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倦怠的脸,身后伺候的婆子唤了几声夫人,她竟毫无反应,直到婆子走到近前,身影投在镜中,她才如梦初醒般,缓缓转过头。

婆子这才看清,江芸娘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彻夜未眠。

“饭菜搁在外间吧,我稍后自去。”江芸娘声音低哑。

婆子应声退下,轻轻带上门,屋内又只剩江芸娘一人。

她望着镜中那双失了神采的眼,昨日见了那不该见的人,仿佛又将不堪的过往撕开,摊在眼前。

她带着儿子回章府,只因章家嫡长子不成器,章国公那个男人,当年也曾对她有过一阵死缠烂打的热乎劲儿,而章夫人虽强势,到底给了他们母子一处容身之所,或许是懒得再费周章,没将她发卖出去,哪知,这章府竟是另一个火坑,儿子回来后,没少挨那匹夫的责打,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磋磨,章家更是肉眼可见地江河日下。

江芸娘所求何其简单?年轻时只盼带着儿子隐居乡野,粗茶淡饭,图个清净安稳,可流言蜚语如附骨之疽,难听的话日日往耳朵里钻,她自己可以忍,却见不得儿子也跟着受辱。

幸而儿子尧哥儿争气,在书院里得了夫子青眼,夸赞渐多,那些污言秽语才渐渐少了些。

唯有家境殷实,门第显赫,尧哥儿才能真正立身,将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顺遂——

章明理这几日颇有些坐立不安,他暗地里联络各方,自认做的是为章家,为自己脸上贴金的大事,盘算着借此在父亲面前露脸,然而,每每回府,却总撞见父亲章国公与那庶出的章尧凑在一处,低声密语,这景象,像根刺扎进他心里,让他憋闷烦躁。

不过,章明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深知此刻章家上下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有万般不甘,也明白此时绝非内讧的时机,面上还得维持着兄友弟恭。

然而,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

去岁便起的江南民乱,非但未能平息,反如野火燎原,愈演愈烈。更兼沿海突生海患,匪寇啸聚,杀人越货,甚至公然打出前朝旗号,攻城略地。起初不过疥癣之疾,只在沿海村镇小打小闹,然而一场场劫掠烧杀之后,整村整镇化作焦土,地方官府束手无策,秩序彻底崩坏,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又逢今春青黄不接,天灾频发,饿殍遍地,前朝余孽趁机煽风点火。

金銮殿上,气氛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今日早朝,更爆出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经查实,那祸乱江南,自称江道者,便是前朝废帝遗落民间的唯一血脉。”官员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

满朝哗然。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只见绯红官袍的章尧越众而出,身姿如松,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深深跪伏于冰凉的金砖之上,他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清朗却带着沉痛,“臣,章尧,有本启奏!臣身为章家次子,痛心疾首,近日方察父兄竟包藏祸心,暗通前朝余孽江道!”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臣父章国公,臣兄章明理,身受新朝厚恩,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不臣之心,与前朝余孽勾连,意图颠覆社稷!”章尧的声音带着悲愤与决绝,“此乃臣查获之铁证,内详载其往来密信,暗通款曲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请陛下御览!”

侍立御前的总管太监快步走下,接过那沉甸甸的奏疏,呈至御案、

章尧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臣父兄铸此大错,臣万死难辞其咎!然,臣自幼读圣贤书,蒙陛下金殿钦点,恩同再造,臣恳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臣虽一介书生,愿效前人投笔,披坚执锐,擒拿贼首,若一年之内不能擒此獠归案,”他猛地抬起头,“臣甘立军令状,愿自刎于辕门之前,悬头颅于军旗之上,以儆效尤,以谢君恩!”

青年臣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俊美的面容上,是破釜沉舟的坚决。

殿外,早已是风声鹤唳,皇帝身边的禁卫如狼似虎,手持圣旨——

谋逆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章府倾覆,温府亦难逃。

只因那前朝血脉,正是温府嫡长女温知意的夫婿,温府的姑爷。

温棠的母亲元氏尚在院中养病喝药,送药的仆役却已惊恐地发现府门被围,身着冰冷甲胄,手持利刃的兵士,将温府围得水泄不通。

阖府上下,顷刻间被禁足府内。

温伯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惊惶失措地欲出门询问,却被明晃晃的兵刃逼退回来。

正屋内,温家嫡母面色惊惶,六神无主,反倒是她身旁的女儿温知意,显得异常镇定,低声安抚了几句,温家嫡母才勉强稳住心神,可随着时间推移,又焦躁起来,“江道这次回去,竟没带你同去?他他莫不是不回来了?撇下我们了?”

温知意却似胸有成竹。

“都警醒些,莫要惊扰了府中女眷,”院门忽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领头模样的向内喊了一声,守在院门内的几个兵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保持了些距离。

“秦大人的吩咐!”那人又对着院内似乎不甚在意的兵卒强调了一句,那些人这才真正打起精神,眼神都收敛了几分。

院门再次合上,有兵卒凑近那领头模样的,低声询问,领头模样的瞥了一眼正厅方向,声音不高不低,“秦大人的意思,自然是要紧着不能惊扰了秦大奶奶的母亲。至于其他人规矩守着便是,不必额外关照。”

问话的兵卒得了准信,又进去对着内院守卫低声传达。

温府嫡母的心却愈发不安,“意儿,我看江道这次根本没打算带你走,不如趁现在赶紧撇清关系,就说你们早已和离,把和离书拿出来,快!”她看着府内这如临大敌,插翅难飞的景象,再想想去年江南几次声势浩大的暴动都被朝廷铁腕镇压下去,越发觉得女儿所谓的凤命之说,简直是痴心妄想,恢复前朝?谈何容易。

以前女儿跟秦府大爷订婚的时候,确实是被算命的说是难得的凤命,只要把握好机缘,来日必定是大富大贵,是最尊贵的女子。但现在

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跑入,面色惊慌,“不好了大小姐,姑爷安置在外头的那位,不见了。”

温知意一直维持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不是让你一直跟着的吗?人呢?”

“是是姑爷身边的人照看的,会不会是姑爷派人接走了?”丫鬟怯声道。

温家嫡母脸色彻底灰败,“好哇,这是真要跑路了!干大事不带上结发妻,倒记得把外面的女人带走,知意,我们怕是被他坑惨了。”

“不可能!”温知意厉声打断,猛地起身就往院门冲去,守在门口的兵卒立刻横刀阻拦,刀刃闪着寒光,意思不言而喻。

温知意情绪失控,美丽的脸庞因急切和愤怒而扭曲,“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秦家大爷与我”

“秦大人刚刚下令不得惊扰女眷,尔等转眼就忘了吗?”她声音尖利,失了往日的柔弱,“我倒要问问,你们有几个胆子,敢得罪秦恭?!”

——

秦府,

“大爷,温家大小姐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小厮进来通传时,秦恭正将温棠圈在怀中,低头说着什么,日光透过窗,洒在两人身上,小厮不小心瞥见,慌忙低下头。

“可是母亲不适?”温棠立刻从秦恭怀中起身,只关注到温家二字,今晨朝堂巨变,街头巷尾早已传遍,温棠已知温府被围,虽秦恭第一时间派人去护着母亲元氏,她心中仍不免担忧。

得知是温知意要找秦恭,温棠并未阻拦,只是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秦恭眉头微蹙,“何事?”

小厮只得将温知意要出门寻人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不必理会。”秦恭无心管这闲事,话出口才想起这毕竟是妻子名义上的姐姐,低头看向温棠。

小厮机灵,立刻转向温棠请示,“大奶奶,您看”

“大爷既已吩咐,照办便是。”温棠不知温知意意欲何为,但牵扯秦恭,又是这等麻烦事,她自不会让丈夫去趟这浑水。

秦恭审视着小厮,显然不悦有人为这点事打扰他与妻子。

小厮背上冒汗,忙解释道,“是大爷您先前吩咐不可惊扰温府女眷,温大小姐便以此为由,底下人这才不敢怠慢,特来请示。”尤其那位温大小姐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大爷情分匪浅。

秦恭耐心告罄,挥挥手,小厮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今晨朝堂上,沿海暴乱与前朝余孽勾结之事已定,急需重兵镇压,此差事凶险异常,功大,险更大,当群臣还在权衡时,秦恭主动请缨,揽下了这烫手山芋,这意味着,他几乎没有准备时间,三日后便要启程,此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秦恭接下差事的同时,二皇子也跳出来,非要同去,此行本就凶险,再添上这么个品性恶劣的皇子,更是平添变数。

温棠一颗心,既悬着母亲,也系着丈夫,幸而母亲那边有秦恭的人护着,她稍稍安心,满腹担忧便全落在了秦恭身上。

午后,夫妻二人去了国公爷处,国公爷自是勉励儿子好好干,立下军功,前程更上一层楼,他心知肚明,儿子此行,更有其深远的考量,国公夫人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忧心如焚,恨不得让丈夫替儿子去。

儿子儿媳略坐片刻告辞后,她更是长吁短叹,从午时直叹到掌灯时分,听得秦国公直揉额角——

温棠同样忧心忡忡,却强忍着未曾叹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院中,替秦恭细细打点行装,一遍遍说着吉利话,字字句句,皆是盼他平安归来。

本来头一天,秦恭该去官署衙门处理诸多事务,然而这日清晨,他穿戴整齐,刚走到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温棠静静倚在门框边,正抬眸望着他,见他回头,便对他柔柔一笑。

温棠本来以为秦恭这一忙又要到深夜,谁知他只在官衙待了半日,午膳时分便回了府,且整个下午都未再出门。

夫妻二人倚在榻上,两个孩子挂在父亲身上,元宝则温顺地趴在温棠脚边。

淮哥儿和夏姐儿,一个霸着爹爹的右手,一个占着爹爹的左手,两双乌溜溜的眼睛一对上,便较起劲来,小手互相挠着,淮哥儿挠不过姐姐,哼唧着从爹爹怀里爬下来,又一头扎进温棠怀里,温棠好笑地点点他的小脑门,起身将两个孩子留给秦恭,自己去了小厨房。

她想亲手做些糕点,寓意远行之人平安归来,然而厨房油烟味重,揉面时,温棠胸口忽地泛起一阵恶心,喝了丫鬟递上的茶水才压下去,只当是油烟呛着了,并未在意。

待她端着亲手做的,造型精巧的平安糕回来时,秦恭正轻拍着两个闹腾够了的小家伙的背,两个孩子都已酣然入睡,元宝也翻着肚皮,四脚朝天地睡熟了。

“夫君,尝一口。”温棠压低声音,拈起一块糕点递到秦恭唇边,秦恭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秦恭难得说了句带着人情味的夸赞,“味道极好。”

用罢点心,见秦恭并无再去官衙的意思,温棠觉得他这个骡子,总算能像模像样地休息一天了。

下午,外面太阳渐渐落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照了进来,暖洋洋的洒在里面的榻上,

小狗蜷在窝里,四脚朝天,还打呼噜,睡得正香甜,

榻上,两个孩子依偎在父母身畔,秦恭侧身躺着,一条手臂垫在温棠颈下给她当枕头,温棠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感受着沉稳有力的心跳,窗隙透入的微风,轻轻拂动她颊边的碎发。

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渐暗。

两个孩子迷迷糊糊醒来,揉着眼睛坐起身,便听见身边一阵窸窣轻响。

他们排排坐起来,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然后齐齐望过去。

昏暗的光线里,爹爹不知何时已将他和姐姐挤到了榻角,此刻爹爹高大的身躯正将娘亲密密实实地压在身下,两人唇齿交缠,吻得难舍难分,爹爹的大手,更是探进了娘亲的衣襟里

“唔……”温棠模糊地察觉到孩子醒了,羞窘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夫君。”

“该起来了。”她脸颊滚烫。

“嗯。”秦恭撑起身,仰头随意地靠在墙壁上,喉结滚动,薄唇微张着,水光淋漓。

温棠脚刚沾地,便觉异样,裙底一片湿濡凉意,脸更红了,秦恭已靠过来,大手自然地扶住她的腰,声音低哑,“去换个衣裳。”

“全是水,穿着不舒服。”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是温棠怎么看都觉得他今天一点儿都不正经。

秦恭却已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两个懵懂的,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孩子抱起,走向外间准备用晚膳。

接下来的两天,秦恭又回归了当骡子的生活,从早到晚都没了人影,不是去皇宫就是去官衙里,以至于直到第三日清晨,秦恭整装待发,二人才在府门前匆匆见上一面。

国公爷拉着儿子反复叮咛,絮絮叨叨没个完,惹得旁边的国公夫人直瞪眼。

这老货,年纪越大越没有眼色。

秦恭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这才终于得空看向自己的妻儿。

晨光熹微,映着他挺拔的身影,温棠仰着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最朴素的祈愿,“定要平安回来。”这话,温棠已经翻来覆去在他面前说过很多次了,平安这两个字出现的次数是最多的。

秦恭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但是当温棠再仰头对着他说,“要平安回来”的时候,秦恭低下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温棠不自觉地咬住唇,总觉得鼻子有点泛酸,秦恭并非第一次远行,新婚时他亦常在外奔波,许是如今为人母,两个孩子对爹爹的不舍感染了她,离愁别绪竟比往日更浓。

男人忽地翻身下马,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红的眼角,在她耳边说,“哭什么?”

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无奈。

然后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这是第一次,秦恭在父母,仆从,整装待发的亲兵众目睽睽之下,把温棠抱进怀里,毕竟他一向要讲究规矩,讲究体统。

“在家等夫君,夫君会尽快回来的。”秦恭的语气低低的,像是怕被别人听见,只小声地对着她一个人说。

“夫君”二字,如今从他口中唤出,已是无比自然。

“嗯。”温棠将脸埋在他冰冷的甲胄上,点头,应了声。

时辰终究不等人,秦恭再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扬鞭,骏马一声长嘶,载着他挺拔的身影,迎着初升的朝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国公夫人还站在门口,她是真没想到,平日里瞧着最是清冷自持,讲究规矩的小两口,才是府里最黏糊*的一对——

秦恭一走,屋里仿佛骤然空了许多,两个孩子找不到爹爹玩举高高的游戏,连糊爹爹一脸口水的乐趣也没了,只能蔫蔫地抱着元宝,元宝不能跟秦恭大眼瞪小眼,搞拉锯战了,也蔫蔫的,尾巴都甩得有气无力,黑溜溜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温棠又去了庙上,她无法在军阵中助他,只能以这种方式祈愿。

虔诚地焚香,添了丰厚的香油钱,正与主持询问寺中可还缺些什么,殿外又走进一人。

一身刺目的绯红官袍。

温棠抬眸望去,她脸上并无从前那般避之不及的神色,或许是知晓了他立下军令状,押上身家性命远赴险境,过往种种恩怨,在生死面前似乎淡去了许多。

许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再跟耿于怀,放下就好。

住持显然认得这位绯袍施主,上前合十见礼,言语间颇为熟稔,可见其常来。

“阿弥陀佛。”章尧回礼,声音沉静。

温棠不欲多留,起身向殿外走去,行至门槛处,胸口忽地又是一阵熟悉的烦闷欲呕之感,这两三日,这感觉时隐时现,她微微蹙眉,正思忖着是否请个大夫瞧瞧,身侧的光线蓦然一暗。

他站得很近,因身量高出她许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笼罩。

半晌,男人喑哑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我未必能活着回来。”

“尧哥儿,你小媳妇儿来接你喽!”书院外,几个顽童挤眉弄眼地起哄,穿着学院青衫的男孩红着耳根,走向提着食篮的小女孩,接过她带来的热乎馒头。

小女孩却凶得很,叉着腰,声音脆亮,“起哄什么?羡慕尧哥儿打小就有媳妇儿啊?”她扭头,一把拉住男孩的手就往回走,“走,回家!”

男孩的耳朵更红了,结结巴巴,“你你这小姑娘,怎,怎地这般”

小女孩瞪圆了眼,“是你上次回家问江姨,说长大了想娶我当媳妇儿的!这才几天,就不认账啦?”

“你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吗?”年幼的章尧,脸也红了,声音低下去。

小温棠歪着脑袋,一脸茫然,显然不知。

章尧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小脸皱成一团,憋了半天才讷讷道,“媳妇儿就是能一起生娃娃,过一辈子的人。”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臊得满脸通红。

小温棠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她偷偷看过尧哥儿在河里凫水,穿着衣裳看不出来,脱了倒是挺结实,娘亲说过,能干活,能养家,能护着你的男人,就是好相公。嗯,尧哥儿看着挺能干的,让他养自己好了。

寺前石阶上,阳光正好。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宝殿诵经的梵音。

“明日便启程了。”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柔和笑意,褪去了所有虚伪与讥诮,只剩下少年般的坦率,“再说一句吧。”

他顿了顿,“说一句,尧哥儿,一路平安。”

我在家等你。

第52章 秦大爷长胡茬了不修边幅地日子……

山寺外,日头已攀上树梢,泼洒下万丈金光,将殿内照得通明。

门槛上亦落着一道斜斜的光痕,寺周古木参天,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殿前,一道绯红的身影孑然而立,那身官袍颜色极正,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红白相映,醒目得近乎灼眼。

他侧身站着,背对着身后的人,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远处大殿隐约传来的诵经声,木鱼笃笃,悠远钟鸣,以及僧侣们轻悄的脚步声,愈发衬得此处二人间的沉默。

温棠过了会儿,喊了声,“章大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微澜。

“明日启程,想必还有许多行囊需打点,江夫人应该现在就在家中焦急地等你,她是最挂心你之人,你该早些回去了。”

“你我,当避嫌。”

语毕,温棠不再多言,径直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影没入殿外明亮的阳光里,她走得又快又稳,一次也不曾回头。因此,她未能看见身后那人,在她身影消失后,依旧在原地伫立良久,方才面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已如晨露般蒸发殆尽,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连唇角勉强扯出的一点弧度,也彻底抿平了。

他白皙的额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上次留下后便未用心料理,手背上亦有类似的旧痕,江夫人曾再三叮嘱需用上好的祛疤膏药,他却置若罔闻,这些丑陋的印记,如同精美的瓷器上突兀的裂璺,在他不笑时,无端为那张俊美的脸笼上一层阴鸷之气,然而一旦他唇角弯起,那冰封的漠然便如春阳融雪,瞬间化作令人如沐春风的温煦,这般极致的反差,使得他周身的气质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施主,”一旁静候的主持适时上前,双手合十,示意小沙弥奉上三支点燃的线香,“可在此上香祈福,诚心跪拜即可。”

章尧接过,依着住持指引,撩开绯红官袍的袖摆,屈膝跪在蒲团之上,对着悲悯俯视众生的神佛,深深叩首。

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所求为何?

无人知晓,

唯有他自己。

山寺清幽,下山的路虽不甚陡峭,却漫长蜿蜒,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空气里弥漫着山林特有的清冽湿气,隐隐透着一丝阴冷,满目皆是沉郁的苍翠,

唯有一抹浓烈如血的绯红,正沿着这湿滑幽暗的石阶,一步一步,一路向下。

京城,深巷宅邸。

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番江南之行,务必将前朝余孽连根拔起,一举拿下,事成,我自会允你认祖归宗,予你应有之位,我信你有此能力,莫要让我失望。”

厅堂主位之上,一位身着常服,气度沉稳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皮微抬,目光落在堂下躬身而立的青年身上。

“军令状是你当着陛下的面亲口立下,一年为期,提头来见,或是提贼首人头祭旗,皆在你一念之间,此事,我袖手旁观,也无暇助你,只看你如何施展。”

茶盏见底,被范慎不轻不重地搁回案几,发出一声脆响。

“军令如山,章尧自当竭力,无需将军费心。”

章尧的声音低沉清晰,字字分明。

“甚好。”范慎唇角微勾,提起茶壶为自己续上茶水,“事成归来,你便是我范家名正言顺的四郎,我膝下虽有三子,然范家未来,凭的是真本事,你有能耐,将来坐到什么位置,全凭你自己去挣。”

范慎起身,行至章尧身旁时,脚步略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那力道不轻不重,像是一场无声交易的达成,对这个半路认回的儿子,他心中并无半分骨肉亲情,与对待府中其他三个儿子无异,在他眼中,血脉远不及能力重要,章尧在御前以性命作保立下军令状,是他自己的选择,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败了,也不过是丢弃一件无用的工具。

当然,范慎隐隐觉得此子可堪一用,若能成事,自然最好,“江夫人替你订的那门亲事,于你前程无益,弃了也罢。我已为你另择一门良配。”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允乐公主,这位养在贵妃名下,深得帝宠的小公主,正是婚配之龄。”范慎悠悠道,“陛下择婿,与我择子,道理相通,唯才是举,那些小儿女的痴缠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顿了顿,“你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章尧依旧敛目,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不敢。”

范慎满意地颔首,“记住,莫要让我失望。”

江夫人在府中早已哭成了泪人,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儿子即将奔赴战场,那是何等凶险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阎王殿前走一遭!

翌日启程,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冷雨,这绝非吉兆,然军令如山,远行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马冲破迷蒙雨幕,疾驰向南——

沿海前线,暴雨如注,惊涛拍岸。

临时营帐扎在临海的高地,既能瞭望敌情,又可避开潮汐侵袭,海面极不平静,浊浪滔天,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折断的兵器,以及尚未被浪涛彻底吞噬的,刺目的暗红血迹,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主帐内,烛火摇曳,帐帘掀起,一名亲兵恭敬地捧着一封家书进来,案后坐着的身影抬起头。

他下颌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连日奔波无暇打理,脸庞沾染着尘土与硝烟的痕迹,被汗水浸染开,显得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亲兵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秦恭接过,仔细擦净手上的污渍水渍,才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身上沉重的甲胄未卸,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厚厚的泥尘。

就着摇曳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数不多,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大小不一,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笨拙与稚气,书写之人极为生疏,却又写得极其认真。

“夫君安”信的末尾,笨拙地写着这三个字。

送信亲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素来面色冷峻如铁的秦大人,嘴角竟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再定睛看去时,秦恭的唇角已恢复了平直的线条,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烛光晃动的错觉,亲兵暗自咋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恭坐镇沿海大营已近月余,每日寅时初刻即起,往往至夤夜方得歇息,若遇海上敌情,更是彻夜不眠,白日里,他或踞守营帐,对着巨大的海防舆图凝神参详,或召集将领,沙盘推演,制定方略,必要之时,更会亲登哨塔瞭望敌情,其身似铁打,精力之旺盛,令帐下诸多年轻军士都自叹弗如,白日里行走间腿脚发软者不在少数,唯有秦大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始终精光湛然。

“长进了。”秦恭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落款处温棠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个小女人咬着笔杆,皱着秀气的眉头,笨拙地翻着书本,一笔一划艰难临摹的模样。

离家的日子,夙兴夜寐,粗粝的饭食,冰冷的饮水,起早贪黑,早已不复在京时的矜贵,整个人都糙了许多,下巴的胡茬也扎手,秦恭抬手摸了摸,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可若换做家里那个娇气的小女人,定要皱着小脸躲得远远的,嘟着嘴埋怨几句,非要他剃干净了才肯亲近。

是夜,依旧忙碌,帐外暴雨如注,砸在帐顶噼啪作响,巡逻兵卒举着火把在泥泞中穿行,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秦恭躺在简陋冰冷的炕上,翻身仰面躺着,黑暗中,他一只手探入被中,喘息着,摸索着解开裤带,裤子也被扔了出来。

事后,他随手抓过炕边矮几上的碗,将里面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帐外风雨声更急,泥土的腥气和帐内尚未散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闷而难闻。

秦恭在冰冷的榻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帐外是无休无止的雨声——

京城,秦国公府。

清晨,细雨如丝,天空灰蒙蒙一片,庭院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大奶奶,您慢些起身,仔细着身子。”周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棠在廊下缓步行走,自从诊出喜脉,周婆子便成了温棠身边最紧张的人,比她自己还上心十倍,“大夫说了,饭后稍稍走动,对您,对小主子都好。”

秦恭离京那日,温棠从寺庙回来便觉身体不适,立刻请了大夫,消息传到正院,国公夫人还以为是老大媳妇儿在庙里磕碰着了,急急赶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夫带着喜气的声音,“恭喜大奶奶,这是喜脉。”国公夫人当时便愣在门槛上,随即心头涌上狂喜,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远在沿海的大儿子,那小子若知晓自己又要当爹了,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不过狂喜之后,想着儿子军务缠身,她立刻冷静下来,儿子在外肩负重任,此时告知他此事,只怕会让他分心牵挂,左右有她这个做姨母的亲自看顾,定能将老大媳妇儿和肚里的孩子照料妥当。

胎儿尚不足三月,正是最需谨慎的时候,行走坐卧,皆要留神,动作万不可大了。

温棠虽是生养过的,知晓些关窍,周婆子却丝毫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跟着。

主仆二人正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着,常为温棠诊脉的老大夫拎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跟着一个丫鬟往二房院落方向赶去,那丫鬟正是二奶奶苏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神色焦急,几人脚步生风。

若非急事,断不会如此失态。

周婆子扶着温棠的手不由得一顿。

温棠也蹙起了眉,恰在此时,一个二房的小厮也慌慌张张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因低着头只顾赶路,竟没瞧见前面的大奶奶,直冲到近前才猛地刹住脚,差点撞上温棠,惊得周婆子呵斥。

小厮哪敢冲撞大奶奶,抬手抹额头上的汗,“大奶奶恕罪,奴才该死,实在是二奶奶院子里二奶奶和云姨娘起了争执,二奶奶突然就晕了过去,院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奴才这是赶着去禀报国公夫人啊。”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

小厮得了大奶奶宽恕,赶紧小跑着去找国公夫人。

周婆子则扶着温棠,转道往苏意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便觉气氛凝重,老大夫已进了内室,房门虽敞着,却隐隐飘散出一股令人心惊的血腥气,周婆子心头一紧,忙侧身挡住温棠,低声道,“大奶奶,里头气味不好,您这身子”

温棠叫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丫鬟,“二奶奶如何了?”她原以为苏意是争执中磕碰晕厥,却不料那小丫鬟声音发颤,“回回大奶奶,二奶奶是小产了”

这下连周婆子脸上都露出僵硬的表情了。

要知道苏意嫁过来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怀孕了,从来都是听到二爷院子里面其他女人传出喜讯来,现在好不容易听到苏意怀上了,但居然还是小产。

周婆子几乎不敢想象苏意醒来会是何等光景。

大夫还在里面,苏意尚未清醒,温棠便在外间将院中目睹了争执经过的丫鬟婆子一一唤来细问,务必要弄清事情原委,是谁先起的头,争执到了何种地步,又是如何发展到这步田地。

下人们不敢隐瞒,还原了当时情景。

“云姨娘一早抱着孩子来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这几日总睡不安稳,精神头本就差,偏生孩子认生,见了二奶奶更是哭闹不休,二奶奶被吵得心烦,便说了句让云姨娘先把孩子抱出去,让奶娘哄着。”

“谁知云姨娘听了,觉得二奶奶是嫌弃她们母子,顿时觉得委屈,非但没抱走孩子,反而把孩子往二奶奶跟前凑,说什么孩子总归要叫您一声母亲的,求二奶奶多疼疼他,莫要嫌弃”

回话的丫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云姨娘就把孩子往二奶奶手边递,二奶奶心烦,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下,云姨娘立刻就哭上了,孩子被她一吓,哭得更凶了,二奶奶本就被吵得头晕,加上几夜没睡好,早起时还头晕得差点站不住,如今被这尖利的哭闹声一激,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奴婢们当时都懵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到榻上,这才知道二奶奶原是有身子了”

“方才大夫才诊出来,二奶奶竟是有身子了”丫鬟说完,头垂得更低,满院死寂。好不容易盼来的喜讯,转眼竟成噩耗。

苏意的贴身大丫鬟更是悲从中来,将一桩陈年旧事也抖落出来,原来当年苏意刚嫁进来不久,老太太做主给二爷纳了第一个妾,二爷便去了妾室房中,苏意躲在房里偷偷地哭,后来莫名其妙便见了红,初时只当月事不调,后来偷偷请了大夫才知是小产了,大夫说她体质本弱,不易受孕,那次小产更是雪上加霜,极易形成习惯性滑胎,此后多年,月事一直不准,苏意自己也心灰意冷,不再奢望,前阵子灌了那么多苦药汤,谁承想这次再小产。

温棠听完了,眉头皱起来,目光投向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大夫还在忙碌,苏意还没醒过来。

冷不丁,前方又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是云姨娘抱着孩子过来了,竟又闯到了院门口,守在门外的婆子们伸手欲拦,但是要是云姨娘一个人过来也就罢了,手里面偏偏还抱着孩子,二爷平日里对这个孩子可是疼爱得紧,时常抱在怀里逗弄,这种情况下,婆子们也不敢下大力气,生怕把孩子吓着了。

云姨娘应该也是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了,嘴里面说着是来赔罪的,她漂亮的脸上,泪水涟涟,梨花带雨的,怀里的孩子好像也感受到了母亲悲伤的情绪,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个孩子打小就喜欢哭,更不要提现在有人带着他哭,扯开嗓子尖声哭嚎起来,那声音刺耳欲聋,直钻人脑仁。

云姨娘一边哭着,一边竟抱着孩子不管不顾地要往苏意的卧房里冲,苏意此刻还没醒,身体极度虚弱,哪里禁得住这般吵闹。

守门的婆子碍于她怀里的孩子,阻拦得束手束脚,眼看云姨娘就要挤过门槛,周婆子再也按捺不住,她可不是二房的下人,当下厉声呵斥,“哭嚎什么?惊扰了二奶奶,你有几条命担待?”

云姨娘被周婆子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哭声顿了顿,却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哭起来,抱着孩子就往温棠站立的方向挣扎,意图绕过周婆子冲进屋里去,她心里清楚得很,今日闯下大祸,唯有闹到二爷面前才有转机!

她低着头只顾往前冲,抱着孩子的手臂用力挥舞,手肘猛地撞向站在门边的温棠,同时,她的脚在慌乱中绊到了高高的门槛边缘,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孩子,直直地朝温棠身上扑倒砸去。

“大奶奶!”周婆子瞪大了眼。

匆匆赶来的国公夫人前脚刚听见自己外甥女小产了,后脚赶过来,刚一跨进院门,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沿海前线,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肆虐着,天地间一片混沌,闷雷滚滚。

营帐区一片泥泞,士兵们穿着厚重的蓑衣,海边码头上,工匠正冒着大雨加固栈桥,修补船只,营地里正在滩涂险要处布下尖锐的木桩和绊脚索,构筑着临时的石垒木栅。

午时,营区简陋的伙房飘出饭菜香气,不过是些清炒的时蔬,配上一壶烈酒,主食是杂粮米饭,各营帐附近,兵卒在雨幕中警惕地伫立,天色阴沉,有人提着防风的气死风灯。

营区中央,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卓然而立,浑身玄黑甲胄被雨水冲刷得锃亮,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刃上暗红的血迹尚未被雨水彻底洗净,那是昨日阵斩敌船先锋大将时留下的印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此刻正高悬在己方战船的桅杆之上,震慑敌胆,血水顺着旗幡不断滴落,融入泥泞。

“大人,海战准备已毕,大船十艘列阵在前,小船二十匿于侧翼礁石之后,火油,火器,弩炮皆已就位。”副将指着沙盘,“只待对方按捺不住,趁此暴雨风急,视线模糊之时来袭,我军便可依计行事,先以小船诱敌深入礁石区,再以火油焚其主船,弩炮断其后路,大船合围,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秦恭凝望着远处黑沉沉,怒涛翻涌的海面,“远崖伏兵,见海上火起为号,立刻炸崖,主力船队寅时整扬帆。”

“得令!”副将精神一振,抱拳领命,迅速转身传令去了。

秦恭转身回到主帐,帐内烛火通明,

秦恭卸下湿透的沉重甲胄,换了身干爽的布衣,正对着摊开的巨大海防舆图凝神推演,案头一侧,整整齐齐码放着家书。

这一封新送过来的是国公夫人写的,秦恭拿起拆开,他沉默着,又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甚至对着烛光仔细检查了信封内侧,也没从信封里翻出其他的东西。

他目光迅速扫过字里行间,国公夫人自然是嘱咐他在外保重身体,万事都要谨慎,不能冒进,末了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云云。

秦恭每日都尽量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就是人现在黑了点,本来就不白,现在更黑了。

秦恭放下信,提笔欲回,笔尖悬在纸上,却又顿住,他再次拿起母亲的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除了孩子,再无其他,两个孩子乖巧伶俐,已能清晰言语,却没有关于妻子的只言片语。

帐外,风雨之声骤然转急。

秦恭未睡,只披衣靠坐在冰冷的炕沿,佩剑就放在手边,昏暗中,他摸出温棠那封字迹歪扭的信。

她为什么不亲自回信?

是又忘了那些字该怎么写么?

早知如此,离家前,真该多教她认些字,多练几遍——

秦国公府,正厅。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从外头赶回的秦府二爷秦长坤,一双桃花眼耷拉着,扇子也摇不起来了,长身玉立地站在母亲面前,脸色十分难看。

秦长坤这几日一直在外面忙公务,好不容易才忙完回来,却刚踏进门就听见噩耗。

底下跪着的云姨娘肩膀耸动,嘤嘤啜泣。

“二爷……”云姨娘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秦长坤。

国公夫人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你还有脸站着?看看你房里这些糟心事儿!这么些天了,你大嫂还因她那一撞,在榻上躺着,你大嫂腹中是你大哥的骨血,她跟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大哥!拿什么交代!”

国公夫人越说越气,直接指着秦长坤,让他跪下来,“还有,好好想想,你怎么跟你媳妇儿交代!”

云姨娘还在旁边小声地哭着,这个时候,旁边奶娘怀里抱着的,云姨娘所出的庶子,小嘴一瘪,猛地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啕大哭。

“哇!!”

第53章 第53章国公夫人脸色铁……

国公夫人脸色铁青,胸中一股火直冲秦长坤而去,云姨娘嘤嘤的哭泣声,夹杂着小儿尖锐的啼哭,毫无遮拦地灌进耳朵,搅得她心浮气躁,太阳穴突突直跳。

真是一团乱麻!

国公夫人开始怀疑当时答应了把外甥女许配给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对是错。

成婚这些年,她竟到今日才知晓,苏意曾悄无声息地滑过一胎,这孩子瞒得密不透风,在她跟前半个字不曾吐露,而她那混账儿子,竟也懵然不知,这都叫什么事儿。

当年陆家败落,小弟出征未归,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家中忍痛将苏意送予无子的苏姓夫妇,待她嫁入秦国公府站稳脚跟,才将外甥女接回身边,如今倒好,小时没受的委屈,全叫他补上了。

以往他往房里抬人,她念着他年轻贪鲜,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忍了,罢了。

“我看你与你媳妇也是过不下去了,横竖你也不想好生过日子,趁早和离了干净。也省得彼此折磨,祸及子嗣。”

话音未落,秦长坤倏地抬头,他马上就否决了,“母亲,您这是何意?”

“何意?”国公夫人冷笑一声,“即刻将这对惹祸的母子打发去庄子上!你该庆幸你大哥不在府中!若他在家,见他妻儿被你房里人害得卧床休养,你这小妾焉有命在?”若非念及那孩子身上终究流着秦家的血,她恨不得当场就将云姨娘打杀了事!

云姨娘一听要去庄子,魂飞魄散,去了那等地方,二爷身边还有新人,二爷院里还有旁的庶子,她生的庶子跟着她在庄上,哪还有半分前程可言?怀里的孩子似也觉出大难临头,哭得愈发撕心裂肺,

国公夫人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去,抱着庶子的仆妇吓得一哆嗦,慌忙抱着孩子退了出去,眼见孩子被抱走,云姨娘哭声戛然而止,只死死攥住秦长坤的衣袖。

秦长坤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

“母亲息怒!是儿子的错!是儿子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表妹有孕!这几日儿子确实不在家中,若儿子知晓半分,定当即刻延请名医,将表妹如珍似宝地供起来!即便表妹没有子嗣,儿子也不在乎,左右姨娘们生的孩子,都可记在表妹名下教养,只认她一个母亲。”他素来带着几分风流气的桃花眼此刻竟显得格外认真。

这番话却将云姨娘惊得肝胆俱裂,不行!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怎能拱手让人?二爷这话,莫非是要将她这尚在襁褓的孩儿抱给二奶奶养?

“你去庄上。”秦长坤忽地低下头,对着她冷声道。

云姨娘如遭雷击,再次哀哭起来,伸手欲再攀扯——

一连数日,二房流水似的往大房温棠处送东西。

国公夫人更是将自己身边最得力,手脚最麻利的几个大丫鬟拨了过来伺候,周妈妈毕竟年岁大了,腿脚不便,遇事反应难免不及年轻人利落。

温棠连着喝了苦涩的安胎药,气色渐稳,幸而当时周妈妈反应快拽了一把,若让云姨娘抱着那壮实孩子直接撞上,后果不堪设想,也多亏温棠身子骨底子好,养得丰腴康健,不似那些弱柳扶风的娇小姐,此番虽受了惊吓,动了些胎气,好在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并无大碍。

她喝完药,靠在引枕上,问起二奶奶苏意院里的情形,苏意年轻,小产后又有名贵药材日日滋补着,身子恢复得倒快,只是子嗣之事,终究强求不得,只能随缘了。

云姨娘母子被打发去了庄上,秦长坤倒是日日归家,却处处碰壁,国公夫人避而不见,苏意更是将他拒之门外,别说让他进去好言好语赔罪几句,苏意连面都不肯露,他也不敢硬闯——

入了夏,温棠的肚子越发滚圆沉重,行走坐卧都透着不便,天气燥热,她愈发不耐暑气,人也容易倦怠,时常倚在窗边的凉榻上,摇着团扇,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一睡便是半日,醒来已是黄昏。

秦恭离家已近半年,每月总会寄回两三封家书,有信来,便知他人在外头,一切安好。

温棠时常拿着他的信,看到信中问起孩子,便将夏姐儿和懵懂的淮哥儿抱到跟前,柔声念着信里的句子,两个孩子虽不懂信中内容,却识得“爹爹”二字,每每听到娘亲提起,两个小家伙便激动地扬起小脖子,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冲着那薄薄的信纸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爹!”

温棠笑着将信塞到他们小手里,两个孩子便宝贝似的抱着,又去拉扯地上趴着打盹的元宝,非要它也一起喊“爹爹”,元宝被吵醒,懵懂地抬头。

听着孩子们稚嫩的呼唤,温棠的手总会温柔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这里面,还有一个会唤秦恭“爹爹”的小宝宝呢,再过几个月,待到冬日,这孩子就该落地了。

那时秦恭能回来吗?

秦恭不在家,温棠倒也不是一个人睡在偌大的榻上,苏意身子将养好之后,便常来她这边坐,一来是烦透了秦长坤有事没事便来纠缠,躲个清静,二来也喜欢与大嫂一处说话,爱逗弄夏姐儿和淮哥儿,两个小家伙见了苏意也格外亲昵,总是笑呵呵地张开小手让她抱。

苏意大约是觉得秦长坤整日来烦她是太过清闲,无非是后院人少了,前几日便自己做主,按着秦长坤素日对美色的喜好,又给他房里抬了几个身家清白,颜色鲜亮的姑娘,这举动放在平时自是出格,但此刻国公夫人知道了,也只当耳旁风,

老太太那边初闻有些不喜,嫌爷们院里人太多,不成体统,但转念一想,苏意不争风吃醋了,反倒落得清净,只要新人来历清白,老太太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了。

秦府里,总算得了暂时的风平浪静。

转眼八月,温*棠胎相稳固,国公爷也带回了沿海大捷的好消息,他脸上是数月未见的欣慰与松快,这半载,沿海叛乱频仍,小股骚扰不断,更爆发过数次大规模海战,战火一度蔓延至沿岸州县,秦恭率军苦战,三日前于一场恶战中,阵斩贼酋,叛军群龙无首,残部溃散,被逐一清剿,沿海大局已定!

国公夫人忙不迭提笔写信,将温棠有孕数月的大好消息写在其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沿海军营。

沿海军营,八月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

烈日炙烤着,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硝烟,血腥和尸体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营帐内更是闷热如同蒸笼,没有冰盆消暑,汗水浸透里衣,黏腻不堪。

秦恭刚从阵前巡视回来,卸下染血的甲胄,他身形依旧挺拔,却明显清减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下颌线条显得愈发冷硬凌厉,长久的曝晒与风沙,将他原本的肤色染成深麦色,离“黑炭”也差不多了。

“大人,国公夫人家书到。”亲兵捧着信快步进帐。

秦恭接过,拆开封口,展开信纸,起初目光只是快速扫过,随即猛地顿住,看得很慢,一遍,又一遍,视线牢牢钉在那几行字上,仿佛要穿透纸背。

亲兵垂手侍立一旁,腿脚站得发酸,偷眼望去,只见自家大人如同化作了石雕,仍维持着那个姿势。

直至午膳时分,有副将前来禀报,需商议如何处置残敌,战俘及抚平地方疮痍等善后事宜,秦大人才把手里面的家书放了下来,然后放在桌案最显眼,最顺手的位置。

沿海大捷,贼首伏诛的军报早已飞递入京。

午膳刚毕,皇帝的圣旨便到了,旨意嘉奖秦恭半年内扫平沿海叛乱之功,嘉奖之后便是新的重任,命其即刻整军,驰援江南,那里才是此次叛乱贼首的老巢,仍有主力负隅顽抗,先锋章尧已立下军令状,正与贼军鏖战。

“朕,静候秦爱卿再传捷报。”圣旨末尾,期许沉甸甸地压下。

江南战事吃紧的消息,军中亦有耳闻,秦恭素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接旨后本该即刻点兵开拔,力求速战速决,然而今日,他接了那明黄的卷轴,却未如常立即下令,只在营帐中默然坐了片刻,才霍然起身,传令整军——

大军启程,离开湿热的海岸,向着江南进发,此去江南,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路程,大队人马行动稍缓,辎重粮草随行。

夏日午后,日头毒辣,炙烤着行军的队伍,官道上,马蹄疾驰,尘土飞扬。

秦恭骑在一匹黑马上,马鞍旁挂着佩剑与强弓,他未着沉重铁甲,只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额角渗出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皮甲上。

行至一处,跟在秦恭身后的亲兵见他忽然勒住缰绳,马速慢了下来,随即翻身下马。

“在此稍歇片刻。”秦恭沉声吩咐,目光投向侧前方。

众人循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半山腰的浓荫掩映中,竟掩映着一座古寺,山道蜿蜒,石阶陡峭,寺庙看着不大,却隐隐有香火气息传来,青烟袅袅,想是附近百姓常来祈福。

庙中央还有挂着小木牌和红带子的古树,

“大人,这山阶很长,又陡峭,日头又这么大,不如抬轿子”身后的侍卫上前问,却见秦大人摆了摆手,走上前,沿着蜿蜒而上的石阶,一步一步。

寺门处,接待的僧人一直站在那儿,稍微抬头,就看见一位身着甲胄,浑身带着战场上未散尽血腥气息的男人走上来,

僧人心头惊讶,但也即刻礼貌上前,“阿弥陀佛,施主远方而来,着实辛苦,不知施主入小寺所求为何?”

男施主在前方停下,目光沉静,说出的话却与他周身凌厉的气势截然不同,

他嗓音低沉,缓慢,

“为吾妻,求平安。”

僧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忍不住又抬头细瞧了眼这位浑身肃杀的男施主。

不多时,

寺庙中央,那株挂满祝福,祈祷的高树枝头,多了一枚小小的木牌,清风拂过的时候,

木牌轻轻转动,上面系着的红带子随风飘扬,露出正上方笔力遒劲的二字:

吾妻——

“夫人心诚,所求为何?”京城一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内,慈眉善目的住持轻声问道。

一位身怀六甲,腹部隆起的绝□□,由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她眉眼温柔,“惟愿我夫君在外,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她恭敬地上香,默默祝祷良久,才由丫鬟们扶着缓缓步出大殿。

刚出大殿,便遇见了拾级而下的江夫人,她眼眶微红,神色憔悴,比上次相见又清减了几分,见是温棠,江夫人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这段日子,两人在庙中偶遇过几次,起初只是点头致意,后来渐渐能说上几句话。

江夫人看着温棠的肚子,虽有人搀扶,仍忍不住关切道,“眼瞅着再有三四个月就该生了,府里诸事周全,你更该好生将养着,这些地方,遣个得力丫头来代你上炷香便是,菩萨也必是体谅的。”

温棠见她气色比上次更差,先示意丫鬟将带来的精致点心匣子递过去,又让人从马车里取出一盏用冰湃着的酥山,“夫人切莫太过忧心,江南那边,捷报已接连传回,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您在家放宽心,吃好睡好,保重自身最是要紧,您安泰了,章大人在外方能安心。”

江夫人叹了口气,章尧竟连一封平安信都不曾寄回!连江南的捷报,也是从温棠或那个男人口中得知。

江夫人又对温棠道了几句谢,才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离去,她去的方向是城中一处幽静的胡同深处。

那里有座低调的府邸。

她如今的身份已不是章府的江姨娘,非妻非妾,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算什么——

温棠回到秦府,刚进门,便见苏意正带着夏姐儿和淮哥儿在廊下荫凉处玩耍,再想起方才在府门口撞见探头探脑的秦长坤,他凑上来问东问西,温棠自不会替苏意传话,只淡淡一句“二弟妹在里头,二弟自去寻她说话便是”便将他打发了,

至于苏意见不见他,国公夫人有无空闲理他,让他自个儿去吃闭门羹便是。

温棠扶着腰,由丫鬟搀着,径直走向苏意和孩子们——

胡同深处的府邸,朱门轻掩。

花厅里,四角放着冰盆。

江夫人与对面的男人相对而坐,却相对无言,气氛沉闷,

她只能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将一盏温热的茶水推至她面前,“芸娘,方才去庙里,累着了吧?喝口茶润润、”范慎的声音温和体贴,听在江夫人耳中,却让她心底直冒寒气。

直到那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江夫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将手抽回,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范慎不过四十出头,面容较之年轻时没有太大变化,只眼角添了几道细纹,更显沉稳威仪,通身气度儒雅雍容。

“芸娘,”他忽然起身,走到江夫人身侧,俯身端详她的脸色,眉头微蹙,“脸色这样差,可是晒着了?还是跟着的人不尽心?”最后一句语调依旧轻缓,却带着不容置辨的威压,侍立一旁的丫鬟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瑟瑟发抖。

“伺候主子,连主子不适都瞧不出,留你何用?拖出去。”范慎淡淡吩咐,“换懂事的来。”

江夫人张了张嘴,想求情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被他垂眸看了一眼,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她的鬓角,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个下人罢了,不值当你费心。”

江夫人手心渗出冷汗,他却极自然地执起她的手,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一声,“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紧张手心就冒汗。”

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净的锦帕,细细地,轻柔地为她擦拭,他低头时,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浓密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

“放宽心,”他声音低沉,“咱们的尧儿,在外头好着呢。”

“他既然是我范慎的儿子,我这个当爹的,还能不管他么?”

江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

范慎似乎也习惯了芸娘现在这副模样,不喜欢跟他说话,总是低着头,看起来木木的,偶尔抬起眼看他时,那眼神却又显得很专注,他让下人把她喜欢的糕点端了过来,白玉般的瓷盘里盛着几块莹润剔透的糕点,隐隐散发着牛乳的甜香——

江南,夏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军营辕门前,一滩刺目的血水被雨水冲刷着迅速漫开,几颗面目狰狞,犹带惊骇的头颅滚落在泥泞中,死不瞑目,

刚刚亲手行刑完毕的章尧,缓缓将尚在滴落浓稠血水的长剑,“锵”地一声收入鞘中。

他脚下,一颗头颅的眼睛瞪得极大,正对着他。

“军规铁律!嫖宿娼妓者,斩!临阵畏缩,擅自脱逃者,斩!”章尧的声音穿透雨幕,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将士,目光如刀。

他立于人群中央,饶是在这风吹日晒,血雨腥风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章尧的肤色依旧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冷白,在一群黝黑粗糙,汗水泥污满面的军汉中显得格格不入,这份异样的白皙,初时曾引来无数轻视的目光,以为不过是个不堪大用的白面书生。

然而当这个书生数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将敌酋头颅悬于马侧,更接连处置违逆军法的悍卒,眼都不眨时,再无人敢以貌取人,此刻他站在雨中,雨水打湿了他鸦青色的发,贴在苍白的额角。

“你,”章尧剑尖倏地指向人群中的一个兵卒,“把军规第十条,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那兵卒一个激灵,立刻出列,踏前一步,扯着嗓子吼出来,“凡军中将士”声浪在校场上空回荡。

章尧听罢,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自有兵卒稳稳接住,他不再看那些头颅一眼,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皮靴踩在血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帐内光线昏黄,

章尧脱下早已湿透,沾满血污的上衣,露出的身体并非文弱书生的单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只是那冷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一道狰狞的刀伤斜贯过他紧实的小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渗出。

他面不改色,抓过案上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喷在狰狞的伤口上,剧痛让他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却哼都未哼一声。

他扯过干净的布条,用牙咬住一端,另一手配合着,动作狠厉而精准地将伤口死死缠紧,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报!秦大人率部已至营门。”帐外高声禀报。

章尧动作一顿,他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并未系带,任由衣襟散开,露出内里缠绕的绷带和精悍的腰腹,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帐外阴沉的天色,伸出手,

“取我的弓来。”

章尧虽以书生入仕,但筋骨远超常人,脑子也足够灵活狠绝,数月在战场上的磨砺,让他手中的刀与弓染上杀伐之气。

辕门外,盛夏的暴雨非但未歇,反而更显狂暴,天空黑云压顶。

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马蹄踏水声,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穿过雨幕,缓缓进入军营,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端坐于骏马之上,雨水冲刷着他冷硬的轮廓。

营门守卫早已上前牵马引路。

校场中央,那座专为将领校射而设的高台上,

章尧手中一张硬弓已然拉满,冰冷的箭簇,原本稳稳指向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就在营门兵卒再次高声通报“秦大人到”的瞬间,

他搭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紧绷的弓弦发出细微的嗡鸣,

箭尖在昏暗的天光下,倏然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淬着寒芒的一点,穿透迷蒙的雨帘,遥遥锁定了刚刚翻身下马,正朝营内走来的高大身影:秦恭。

秦恭何等敏锐!几乎在箭尖偏移的刹那,他锐利的目光便已穿透沉郁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高台上那道身影。

第54章 第54章高台上,章尧的……

高台上,章尧的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他指间力道倏然一松,

“嗡!”

弓弦震颤,箭矢离弦,破开重重雨帘,挟着破空的锐响直钉远处箭靶,正中猩红靶心,箭羽犹自嗡鸣。

章尧随手将弓抛给身侧侍立的兵卒,步下高台,径直踏入滂沱雨幕。

雨点砸落在他肩头,溅起细碎水花,“秦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暴雨依旧倾盆,夏日的雨,来得急,去得却未必快。

电光撕裂天幕,闷雷紧随其后,映得章尧半边脸明明灭灭。

皇城深处,急雨叩击着宫阙的朱瓦,声响绵密。

御书房内,皇帝指尖拂过一封封前线急报,眸底掠过一丝满意。

“圣上,”内侍觑着皇帝神色,躬身细语,“殿下的妻子又有喜了,瞧着再过几月便能生产,待殿下凯旋,连着两桩大喜,实乃双喜临门。”

皇帝面上却无甚波澜,只从鼻腔里“唔”了一声,指尖依旧流连在奏报上,未置可否。

“允乐公主殿下到。”

殿门应声而开,显然是小公主常来惯了的,一团明丽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汽闯入,华贵宫装下,小脸明媚如春阳,见了御案后的父亲,

“父皇,您近来好忙,都不找儿臣说话了,非得儿臣来寻您,您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已是僭越,但这是允乐,她无需如皇子般谨言慎行,处处揣度分寸,她只需做自己。

皇帝放下奏折,吩咐宫人呈上公主爱用的点心。

允乐吃着精巧的点心,站在御案旁,问起两位兄长的近况,她自幼养在贵妃膝下,并非贵妃亲生,皇帝亦未隐瞒。在她心中,她有两个哥哥。

皇帝将秦恭大捷的消息告知,允乐眼中闪过纯粹的欢喜,她心中,秦恭向是顶天立地,皇帝无意详述战事,女儿眼下该操心的,是婚嫁。

女儿大了,心思也重了,再不会如幼时般,将心事尽数摊在他面前。

“你心目中可有自己中意的夫婿了?”皇帝问。

小公主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撒娇打岔,说再过段时日再跟父皇说。

皇帝是精明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话中有话。

他但笑不语,也不点破,由着她在御案旁吃点心,又饮了几盏温热的蜜水。

直到允乐寻贵妃去了,御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皇帝才敛了笑意,拿起另一份关乎章家的奏折。

案上,关于章家的最终处置已然议定。

除却谋逆大罪,章家那位国公爷还牵扯出一桩强夺人妾,霸占人子的陈年旧案,范慎在御前痛陈章家罪状,字字泣血,当年章国公觊觎其妾江芸娘美色,竟生生将人连同幼子一并夺走。

长公主,皇帝的亲妹,亦亲临御前,一一道明原委,亲口认下章尧便是范家失落多年的四郎。

长公主亲自求情,章尧在外更以性命相搏,立下赫赫军功,捷报频传,于情于理于势,皇帝皆无不应允之理——

“芸娘。”范慎踏入府邸院门。

廊下,江夫人穿着素雅的袄裙,身形伶仃,眼睛一直巴巴地望着院门的方向,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暴雨虽不及先前猛烈,却仍淅淅沥沥下着,一个丫鬟为她撑着伞。

“云娘,雨还未停,寒气重,你身子弱,快进去歇着。”范慎穿着一身月白长衫,伸出手,欲扶她入内。

江芸娘却依旧站在原地未动,只是抬起眼,专注地看着他,看得范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放心,尧儿是范家的四郎了。”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稳稳揽住她单薄的肩头。

江芸娘身体一僵,随即反应过来,唇边牵出一抹温顺的笑意,任由他揽着,一同往温暖的屋内走去。

细雨中,两人相携的背影在朦胧水汽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面的湿寒。

江芸娘像是终于能喘口气,连忙殷勤地去拿桌上的茶壶,想为他倒杯热茶暖暖身子,又接过丫鬟递来的干净帕子,要替他擦拭肩头淋到的雨珠。

范慎坐在圈椅里,在她拿着帕子靠近时,却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他抬起头,“芸娘,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坐下。”

他站起身,亲自按住她纤细的肩膀,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你如今在这府里,便是正经的女主人,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底下人去置办,有什么活计,让底下人去做便是,无需你亲自动手。”范慎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又将话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江芸娘指尖微蜷,过了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她并非真想给他端茶倒水,捶肩揉背,她心中想的是他究竟能带给尧哥儿多少实质的好处?可这话,她不能直接问出口。

其实她还想问长公主如今是何态度,哪怕已经过去了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长公主居高临下的模样,她不知道长公主现在是不是真能容下她们母子。

她想着想着,整个人就有一些焦躁,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更加木讷了。

她坐在那里,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木讷的厉害。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像是在惋惜她现在怎么是这种木头的模样——

战事绵延,金戈铁马之声终于被第一场悄然飘落的冬雪覆盖,秦恭终于星夜兼程,踏雪而归,细雪沾满他的发梢,肩头,

翻身下马时,秦府门前等候多时的仆从连忙撑开油纸伞迎上。

“母亲,父亲处稍后再去拜见。”秦恭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下颌胡茬青黑,连日风霜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轮廓,身形比离京时清减了许多,唯有一双眼,在风雪中亮得惊人。

他步履如风,墨色大氅袍角翻飞,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奔去。

院门外已聚了不少仆妇丫鬟,更有大夫提着药箱侍立廊下。

秦恭裹着一身凛冽寒气,停在檐下昏黄的灯火里,屋内隐隐传来产婆沉稳的指挥声,温棠自凌晨便发动了。

他伫立如松,纹丝不动,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恰在此时,皇帝的传召又至。秦恭眉心微蹙,将门口管事唤至跟前,目光沉沉扫过那紧闭的房门,低声叮嘱,才霍然转身,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宫中盛宴,灯火辉煌。

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尽数在列,皇帝论功行赏,金银珠玉,加官进爵,流水般赐下。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朗声宣布了允乐公主的婚讯。

底下正推杯换盏的一众官员纷纷抬起头,脸上堆满笑容,心中无不暗叹一声,这位章尧大人,真是好命,在外头刀山火海里滚了一遭,不仅毫发无损,至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立下军功,如今竟又得了圣上青眼,成了驸马爷。

这泼天的富贵,真是挡也挡不住。

众位官员站起来去向章尧大人敬酒,有人刚开口说“章大人”,便被旁人笑着推搡提醒,“糊涂,是范大人!不,该称驸马爷了!”

被簇拥在中心的章尧,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春风得意,唇畔噙着笑,对敬酒者来者不拒,仰头便是一杯见底,刀光剑影里滚过几遭,箭矢擦着要害飞过,阎王殿前打了几个转,都活了下来,只是眉骨至额角添了一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生生截断了眉峰,衬着此刻的笑意,平添了几分桀骜难驯。

酒气上涌,染红了他的眼尾,

他狭长的眸子骤然掀起,随即仰头,喉结滚动,利落地将另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宫宴散时,夜色已深如浓墨,方才还只是细碎的雪沫,此刻已化作鹅毛大雪,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已深。

“恭喜恭喜!贺喜秦大人又添麟儿!秦大奶奶真是福泽深厚,秦大人凯旋荣归,喜得贵子,三子绕膝,真乃羡煞旁人!”散宴的官员们裹着厚氅,在风雪中仍不忘凑上前,向正欲离去的秦恭道贺。

秦恭步履不停,只微微颔首,亲随傅九紧跟身侧,一边替主子挡开络绎不绝的恭维者,一边暗自焦急,自家爷归心似箭,偏这些人没眼力见儿。

章尧确是醉了,出来时脚步虚浮踉跄,全赖阿福和几位同僚半扶半架,耳边是呼呼风声和旁人的嘈杂话语,眼前人影幢幢,模糊一片。

“爷!您慢着点!脚下当心滑!”阿福满头大汗,使出吃奶的劲儿搀着他,心中叫苦不迭。

又有官员挤到秦恭面前拱手寒暄,“秦大人,喜事临门,可喜可贺啊!”

阿福扶着人高马大,脚步踉跄的章尧,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被寒风冻成冰珠。好不容易才将他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马车,刚把人塞进去,阿福抽出手臂,就着车厢外挂着的灯笼光一看,手上竟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阿福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凑近细看,手上确确实实沾满了鲜血,不仅手上,方才走过的雪地上,也留下了淅淅沥沥的暗红痕迹。

“主子?”阿福哪还能不明白,章尧身上还有伤口,而且现在这伤口崩裂开来了。

那刚才宫宴上还喝了那么多烈酒?

阿福眼前一黑,连忙对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馆。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碾过积雪,直奔医馆。

褪下染血的层层衣衫,阿福倒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身躯精悍结实,肌肉线条分明,臂膀遒劲,腰腹紧实,本该是力量之美,此刻却遍布伤痕,深的可见骨,浅的犹带血痂,背上,胸前,腰腹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正从崩裂的布条下汩汩渗出。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过来清洗,上药,重新包扎。

动作间,榻上的人肌肉紧绷。

“绝对不可再饮酒,伤口反复崩裂,极易引发高热。务必静养,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动气!”大夫严肃地嘱咐。

阿福忙不迭点头,看着自家主子。

章尧随意地披着外衫,衣襟大敞,靠坐在榻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和腰腹,胸膛随着微促的呼吸起伏,汗珠混着未擦净的血水,滚过新包扎好,犹在缓慢渗血的伤口,蜿蜒而下,没入紧实的腰线。

他闭着眼。

“能否开些止疼的药?”阿福看着那汗珠滚过伤处,自己的肉都跟着抽痛起来。

——

秦府内,大雪覆瓦,暖黄灯笼映着皑皑白雪。

主屋暖阁里烛火明亮,炭盆烧得正旺。

秦恭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立刻有稳重的婆子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上前,递给他看。

“大爷。”婆子脸上堆满笑。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皮肤红皱,眼睛紧闭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孩子,上次温棠生龙凤胎夏姐儿和淮哥儿时,他尚在千里之外,待赶回来,温棠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孩子也已长开。

“大奶奶呢?”秦恭抬眼望向内间垂下的锦帐,静悄悄的。

不待婆子回答,他已掀帘而入。拔步床的帐子低垂,他轻轻撩开,温棠在柔软衾被中,乌发散落枕畔,睡得正沉。

炭盆烧得旺,室内暖意如春,她脸颊带着生产后的淡淡红晕,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秦恭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颊边汗湿的碎发温柔别至耳后。

婆子又将襁褓轻轻递过,秦恭小心接过,将孩子放在温棠身侧,那红皱的小东西似乎嗅到了母亲的气息,竟在睡梦中哼唧了一声,小脸本能地往温棠温暖的方向蹭了蹭。

“小公子长得很好看呢。”婆子在旁小声奉承着。

秦恭看看妻子柔美的睡颜,又看看身侧那个实在谈不上好看的红皱小团子,沉默片刻。

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被他的注视打扰,小眉头又皱了皱,小嘴撇了撇,秦恭觉得更难以言喻了,他伸出手指,默默将襁褓往旁边推了推,离温棠远了几寸。

“这般模样,”他低声问婆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认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务,“需几日方能长开些,显出人形?”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婆子正搜肠刮肚想夸几句呢,冷不丁听到大爷问出这话,准备好的满腹夸赞之词全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笑了笑,老实地住嘴了。

夜深雪重,窗外是簌簌落雪声,屋内却暖意融融。

不一会儿,两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胖墩,夏姐儿和淮哥儿也揉着眼睛闹着进来瞧弟弟,挤在床边,好奇地伸出小胖手,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弟弟的脸蛋,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着。

秦恭大手稳稳托着他们的小屁股,防着他们压到温棠,每当两个小家伙快滚到母亲身上,他便眼疾手快地揪住他们厚实的衣领,稳稳当当地拎到一旁。

闹腾累了,两个小家伙便依偎在娘亲身边,小呼噜打得香甜,炭盆边的元宝,也蜷成一团,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秦恭草草沐浴回来,胡茬未及刮净,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在床边坐下。

看着被三个孩子占得满满当当的床榻,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没地方睡了。

秦恭:……

最终,他只能侧身,极其小心地挤在最外侧的床沿,束手束脚地躺下。

一夜风雪未歇,

天光微熹时,秦恭是被半边身子的麻木唤醒的,甫一睁眼,便对上温棠一双迷蒙的,尚带着惺忪睡意的眸子。她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枕边上突然多了一个黑炭。

“怎么这么黑了?”她喃喃,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肌肤胜雪,在暖阁柔光下愈发莹白,与他黢黑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还有胡茬?”她又疑惑地咕哝了一句,眼睛睁大了些,睡意消散几分。

那刺刺的感觉,看着就扎人。

秦恭在外近一年,几乎都是枕戈待旦,夜不能寐。昨夜难得在温暖的家中,在妻儿身侧睡了个囫囵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刺刺的下巴,又摸了摸粗糙凹陷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生疏的笨拙。

他看向温棠,却见刚才还一脸懵懂困惑的小女人,看着他这略显窘迫的动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昨日生产顺遂,府里照料得极为周到,生完便有经验丰富的嬷嬷和大夫精心调理,当场就用了上好的药膳汤饮,此刻气色红润,精神甚好,不似第一次生产时那般艰难。

“信里也不曾写,”她忽然抬起手,指尖带着被窝里暖融融的温意,轻轻抚过他凹陷的颧骨,瘦削的下颌,“竟瘦了这许多。”

那指尖温软的触感让秦恭微微一怔,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随即又听她小声地嘟囔了句,“真的好黑。”

秦恭抿了抿唇,刚想说什么,这时,一股极其清甜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钻入他的鼻腔,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便看见温棠胸前单薄的寝衣襟口处,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甜香正是由此散发出来。

床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奶娃也适时地咂吧了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声响。

秦恭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喉结微动。

温棠背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玲珑,微微起伏的背影。

秦恭只能摸摸鼻子,起身下榻——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比上个冬天厚重得多,一大清早,寒气刺骨,若不裹得厚实些,连手指尖都能冻得僵硬。

国公夫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抱自己的小孙儿,对着襁褓里的小团子,“看看这眉眼,多像你爹爹小时候。”

秦恭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瞥了一眼国公夫人怀里那个依旧红皱皱的小团子,沉默。

实在无法将他与自己小时候的英姿联系起来。

国公夫人兀自夸得兴起,手指轻轻点着小孙儿的脸蛋,“这小脸蛋儿,这嘴型,活脱脱随了你娘亲”

“不像。”秦恭终于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句。

国公夫人正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喜悦里,被儿子泼了冷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浑说什么?我看像得很,得亏了我乖孙这白嫩嫩的肤色不随你。”

国公夫人又抱着襁褓里的婴儿哄起来,国公爷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搓着手想抱一抱,国公夫人嫌弃地抱着孙儿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去去去,你那粗手粗脚的,别吓着我乖孙!”

哄了会儿孩子,管事呈上一份烫金的大红喜帖,是范府送来的。

皇帝亲口赐婚,

范家四郎与允乐公主,佳期已定,喜结连理——

“喜帖都按着单子送出去了。”阿福立在榻边说,目光却忍不住瞟向自家主子,大冬天的,主子赤着上身,任由医官给他换药。

那背上,胸前新旧交叠的疤痕,看得阿福头皮发麻。

“好日子也定下了”阿福继续念着冗长的安排。

“知道了。”

章尧以手支额,手肘撑在窗上,侧身斜倚着。

窗扇被他大大地敞开着,任由纷扬的雪花卷入,落在他赤裸的肩头。

他狭长的眸子望着窗外混沌一片,无边无际的漫天大雪,对阿福的絮叨显出明显的不耐,挥了挥手,“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雪光映着他眉骨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也映着他紧抿的唇线——

秦府书房,

秦恭坐在宽大的案后,揉着眉心,伸手去拿案头那卷摊开的兵书,

放在案边的那份范府单独送来的喜帖被碰落在地,里面夹杂的一张薄薄纸张也飘了出来。

他目光随意扫过,伸出的手却顿在半空。

“尧哥儿……”

开头这三个字的字迹,很熟悉。

秦恭俯身,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片,将它捡了起来。

第55章 第55章马聪立在堂下,……

马聪立在堂下,这回没了老娘在身边扯袖子,倒豆子似的把陈年旧事全抖落了出来。

“大奶奶同章尧确是从小的情分,两家大人本就相识,孩子们打小一处玩闹,大奶奶常去他家走动,他下学归家,她也总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候着,后来两家定了亲事,在咱们看来也是水到渠成。两人在一处,旁人根本插不进去脚,郎才女貌的,我娘那时常在我跟前念叨”

马聪嗓子发紧,眼珠子却黏在桌案那枚玉佩上,那是方才侍卫当着他面搁下的,再思及前番官衙来人,他就是个傻子,现在也反应过来了,那时候那山上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位顶顶尊贵的秦府大爷。

他哪还敢有半句虚言?秦恭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句句砸在实处。

待他一股脑儿说完,堂上却陷入一片沉寂,秦恭端坐椅中,手中一卷书册,指节分明,却半晌未翻一页。

马聪屏息等了半晌,才见上首那位尊贵的大爷倏然抬起眼皮。

马聪连忙保证,“大爷,上回我娘是怕您对大奶奶生了芥蒂,这才瞒了些话。”

待出了那间压抑的屋子,马聪才觉脚底发软。

房内,炭火盆噼啪轻响。

桌案上摊开一张薄纸,墨迹寥寥,唯三个字清晰,

尧哥儿。

字虽少,画却生动。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姑娘,正踮着脚,笑靥如花,朝着远方频频招手,旁边另附一小图,是那姑娘背过身偷偷抹泪的模样。

无需多言,画中情意,呼之欲出。

窗外朔风卷着雪沫扑入,敞开的窗下,薄纸瑟瑟颤动。

案后的男人伸手,取过一方沉甸甸的端砚,稳稳压在了画中那个背着书箱,意欲远行的男人身影之上。

砚台冰冷坚硬,严丝合缝地盖住了那张年轻朝气的脸——

秦府,

外边下着雪,众人皆裹着厚实冬衣,颈边围着毛茸茸的领子。

国公夫人又拨来一群伶俐的丫鬟婆子,紧着伺候温棠和她怀里粉团似的小孙儿。

秦恭还在给孩子想名字,温棠也在想,奈何肚里墨水有限,只得临时抱佛脚翻书,偏她对书本兴致缺缺,没看几行,眼皮便沉甸甸打起架来。

“大奶奶?”周婆子轻声提醒。

温棠迷蒙睁眼,揉了揉,书页还停在原处。

她只得又低下头,努力辨认。刚看一行便遇着个生僻字。

算了,还是下回再看吧。

“大爷还在官衙?”温棠起身去看被乳母们围着的小儿子,顺口问道。眼看快到午膳时辰,寒冬腊月,秦恭在外奔波一年,皇上体恤,冬日里清闲,也该回家用顿热乎饭了。

周婆子早遣了人在府门撑着伞候着。

今年冬雪绵延不绝,地上积雪难行。

午膳时分,回来的却是秦恭身边的傅九,言道大爷公务缠身,走不开,他回来取些热乎可口的饭菜送去,那儿的伙食,大爷吃不惯。

周婆子忙指挥丫鬟,拣了秦恭冬日爱吃的几样精致菜肴装进食盒,又特意备了一壶温热酒,酒用滚水温着,喝下去暖身驱寒。

傅九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转身匆匆踏雪而去。

“大爷去年在外头奔波整年,原想着今年能松泛些,谁知还是这般劳碌。”周婆子望着飞雪,感叹了一句——

今天这场雪,竟真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未有停歇之意。

庭院里大水缸早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夏姐儿和淮哥儿正给元宝穿崭新小袄。

温棠歪在暖阁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暖意熏人,不知不觉便睡沉了。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窗外簌簌落雪声。

等温棠在浓稠的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睛,屋子里竟仍是一团漆黑,婆子丫鬟竟未进来点灯。

温棠有点不习惯,撑起身子欲唤人点烛。刚坐起,便觉身侧榻沿微陷,坐了一人。

眼前昏黑,辨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以及凑近时鼻尖萦绕的,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让她瞬间了然。

温棠的声音低低的,“夫君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怎不让她们进来点上灯?这般黑。仔细磕碰着、”

那人未答,温棠掀开绒毯,摸索着欲下榻穿鞋。

身侧的男人却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小臂。

温棠动作一顿,不明所以,依言坐定。

只见那身影起身,不过片刻,烛火“噗”地一声燃起,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满室黑暗,也照亮了男人的侧脸。

骤见光亮,温棠不适地眯了眯眼,抬手轻揉。

待适应了,才趿着软鞋,自然而然地走向秦恭。

男人身上还穿着从官衙回来的衣袍,肩头,襟前落着雪痕,洇湿了深色的衣料,带着风雪的寒气。

温棠这才唤了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进来。端茶倒水,传唤晚膳,冷清的屋子顿时有了暖意与人声。

夏姐儿和淮哥儿听说爹爹回来,被婆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牵过来,两张小脸红扑扑,圆润了不少。进了屋,看见爹爹,便如往常般欢喜地扑过去亲近。

可两个小家伙刚蹭到秦恭腿边,仰起小脸,却被爹爹的冷脸吓住了。

“呜”夏姐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巴巴地望着爹爹,等那熟悉的,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可这一次,爹爹只是垂眸坐着。

秦恭本就气质冷峻,不笑时便带着迫人的威严。平日里对着儿女尚存几分温和,今天却不苟言笑。

夏姐儿胖乎乎的脸上,泪水掉了下来。

温棠正低头看着乳母怀中小儿子恬静的睡颜,闻声心头一紧,忙转身快步过去,蹲下身搂住女儿,“夏姐儿怎么了?摔着了?让娘亲瞧瞧。”她柔声哄着,将女儿揽入怀中。

夏姐儿得了娘亲安抚,委屈更甚,小脸埋在温棠馨香的颈窝里,小身子一拱一拱地往里钻。

秦恭不是就在这儿坐着呢吗?

温棠有些不满地抬眼看去,淮哥儿也觉爹爹今日格外凶神恶煞,小短腿一蹬,也抱紧了娘亲的腿,小脑袋埋着,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爹爹不抱他,还凶他。

淮哥儿觉得天塌了。

“夫君,你既坐在这儿,怎也不哄哄孩子?”温棠一手揽着一个,两个孩子鼻尖通红,仰头看娘亲,又怯怯地偷瞄爹爹。

秦恭好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温棠只当他今日公务繁重,累着了。

幸好两个小孩子,被娘亲温软的怀抱一哄,很快便支楞起来,一个两个站在原地,对着冷脸的爹爹,那是一看一个不顺眼,小鼻子齐齐一哼。

秦恭扫他们一眼,他们就“哼”一声,扭开小脑袋。

秦恭伸出手,想摸摸他们的头,两个小家伙立刻躲开。

一直到吃完了晚饭,两个小家伙也不搭理他们的亲爹。

温棠看着孩子们闹脾气了,大概琢磨出来,两个孩子是被秦恭吓到了。

“爷?”温棠出了声。

秦恭刚用完膳,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湿帕,闻声抬眼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瞬,然后低头擦拭唇角。

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把她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无辜,懵懂,还带着试探……

他擦拭唇角的动作微微一顿,帕子停在唇边,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

温棠本来已经收回视线了,低头想喝口面前热腾腾的汤,却冷不丁撞上秦恭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弯起唇角,漾开一个笑容,这是她面对他时习惯性的反应。

夜深人静,

温棠给孩子喂完奶,整理好微敞的衣襟,胸口尚有些涨奶的微痛。她轻轻揉了揉,刚躺进温暖的被衾,秦恭沐浴出来,带着一身温热湿气,只着素白中衣,坐在了床沿。

“夫君?”她侧身轻唤,嗓音带着睡意的慵懒。

“夫君,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温棠躺好,准备睡了,神思渐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梦乡的混沌之际,一只大手倏然捏住了她的下颌,

毫无预兆的动作令温棠猝不及防,被迫抬起的小脸上,那双骤然睁开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惊愕与茫然,没有柔顺的笑容,没有讨巧的软语,只有猝不及防下的本能反应。

他低头,堵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也带着灼人的温度,抚上她微凉的肌肤,探入衣襟,熟稔地游走。

这一夜,并未真正进入。

然而那些狎昵的抚触,唇舌的纠缠,他刻意放缓的节奏,以及那双始终锁在她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变化的眼睛,都让温棠羞耻得浑身发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的巡弋,看她因情动而蹙眉,因羞赧而闭眼,因陌生的刺激而微微战栗。

清晨。

书房内,炭盆里新添了炭,燃得正旺。一张边缘焦黑蜷曲的薄纸,正在赤红的炭火中无声地扭曲,蜷缩。

秦恭坐在案后。

“笃笃笃。”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是他的妻子,不请自来了。

他以前竟未发觉,她如此善于揣摩他的情绪变化。

门被轻轻推开,一张芙蓉桃花面探了进来,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脸是极美的,小嘴想必也甜得很。

秦恭不动声色,曲起指节,在光洁的案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他看见,妻子因为他这个细微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眼睛极其细微,几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

她真的在观察他。

秦恭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放松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姿态闲适,然而,那只置于扶手上的手,指节却无声地攥紧了。

新婚,饮合卺酒时,她也这么看过他。

满室喜庆的红,红烛高燃。

她穿着大红嫁衣,一张小脸掩不住青涩与紧张,霞帔流苏,珠翠环绕,艳丽得如同盛放的牡丹。

饮合卺酒时,她一直垂着眼睫,羞得不敢看他,是他,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

当两人共饮那杯合卺酒时,当他跟她同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大红锦褥上

她是怎么说的?

“喜欢爷……”那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掩盖。

可在他难抑,撑在她身侧,那三个字却无比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夫君,喝杯热茶润润喉吧?”温棠已经推开门,慢慢走到秦恭身侧,“早膳时便见你未饮茶,这会儿定渴了。”

她说着,便要转身去取旁边小几上的茶壶,身子却被圈住,秦恭结实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肢,他稍一用力,她便跌坐在他怀里,温棠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却被男人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臀侧拍了一记。

他将一只手撑到案上,温棠便被圈在了这方寸之间。

“爷?”她伏在他胸前,仰起脸,眸光水润。

回应她的,是臀侧更清晰,力道也更重的一记拍打。

“喊秦恭。”他说。

温棠在他怀中,明显愣了一下——

温伯爷当众宣称与温知意断绝父女关系,温家主母则哭诉女儿被贼人诱骗,如今遭弃,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温家乱作一团。

温棠的母亲元氏早已搬离温府,独自住在一处清幽安静的小院里,冬日天寒,元氏素来体弱,稍有不慎便咳喘连连,汤药几乎未曾断过。

这方清净天地,倒让她身心都舒缓不少。

偶有故人前来叙话。

这位故人,便是江夫人。

初时相见,江夫人拎着厚礼登门探望,明明是久病缠身的元氏卧在暖榻,需人服侍汤药,可江夫人更憔悴,仿佛比元氏更甚,尽管她衣饰华贵,绫罗珠翠价值不菲,但那笑容总像是勉强扯出来的。

江夫人是个可怜人,元氏一直都知道。如今自己女儿女婿孝顺,日子安稳舒心,过往那些不如意,在现世的安稳中慢慢淡去,

看着昔日相谈甚欢的故交这般模样,元氏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酸涩。

她并未拒江夫人于门外。渐渐地,两人也能叙些家常。

近两日,江夫人脸上总算有了些真切的笑意。

“尧哥儿要成亲了。”江夫人说着,眼中终于有了光亮。

元氏微微颔首,神色平静。

江夫人觑着元氏稍显疏淡的神色,心中羞愧。

“尧哥儿那时下了大狱,险些人就没了”江夫人讲起那段经历的时候,神色哀伤。

元氏并非铁石心肠。虽对章尧已无旧日情谊,但历经世事,也明白有些事,成与不成,皆是天意。江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含辛茹苦将孩子拉扯大,供他读书,眼看有了前程,其中艰难可想而知。换作是她,大约也会为孩子择一条更稳妥,更光明的路。

元氏低低叹了口气,“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江夫人提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泪水潸然而下。

“尧哥儿如今前程锦绣,人才也是一等一的,成婚之后,开枝散叶,无论儿女,都是福分。到那时,你也能真正松快些,享享儿孙绕膝的清福了。”

元氏安慰了她一句。

这话,实实在在说到了江夫人的心坎里。

她日夜盼着的,无非是儿子娶妻生子,仕途稳当,不必再如幼时那般,因她这个不够体面的母亲而遭人白眼。

江夫人眼眶通红,又与元氏絮叨了些家常琐事,这才起身告辞。

待江夫人的轿影消失在胡同口,一直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帘子才被掀开。

侍立车旁的周婆子低声道,“江夫人走了,大奶奶,咱们进去吧?”

刚才她跟大奶奶过来看元氏,门都推开了,只不过里面的人正说的声泪俱下,她跟大奶奶也就不好继续走进去。

周婆子扶着大奶奶回到了马车上坐着。

元氏见女儿进来,忙起身相迎,吩咐丫鬟婆子上茶,拉着温棠微凉的手嗔怪,“什么时候来的?手这样冷,汤婆子呢?暖手炉也不带着,仔细冻着了。”

“刚过来,不碍事的。”温棠安抚母亲,挨着她在暖榻上坐下,将母亲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大冬天的,出来走动,手难免凉些。”

元氏抬头看了眼女儿,“刚才江夫人过来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温棠点点头。

元氏叹了口气,“诶,都不容易。”

那时候,她不容易,江氏也不容易,好在,总算都熬过来了。

“再不容易,如今也顺遂了。”温棠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嗯,章尧眼看就是当朝驸马,生父又位高权重,江夫人的日子,自会越来越体面顺遂。”元氏垂眸,拨弄着手腕上那串佛珠,“但愿他们母子,顺遂平安。”

“章尧在官场游刃有余,如今又即将尚公主,江夫人的福气在后头。”

温棠并非刻薄,见不得人好的人,连秦恭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添了伤,更何况是章尧。

他早日成家,安定下来,也是圆了江夫人最大的念想——

胡同深处,

庭院深深,大雪纷飞,朱门黛瓦都覆上了厚厚的白。

正厅里,端坐着一位通身气派,华贵逼人的妇人。

长公主外罩一件雪白无杂色的狐皮大氅,领口一圈蓬松油亮的狐毛衬得她面如银盘,华贵之中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疏离。

她显然已等候多时。侍立一旁的婆子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

长公主显然耐心将尽。

婆子早已入内通禀,片刻后,才见范慎施施然踱步而出。

他一身月白,“风雪甚大,夫人怎有兴致到这小地方来了?”

“来看你金屋藏娇啊。”长公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范慎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纤长指甲,滑过他颈间敞开的衣襟边缘,她的指甲在那处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然后才慢悠悠地替他将那粒松开的盘扣系好。

“倒真藏起来了。”她冷哼一声。

范慎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温言道,“好了,夫人若无他事,还是早些回府吧。外头风雪正紧,你金枝玉叶之躯,莫要受了寒。”

他径自走到主位坐下,对长公主眼底隐隐翻涌的愠怒,他恍若未见。

待长公主带着一身寒气拂袖而去,脚步声消失在廊下,江芸娘才从里面的屋子出来,范慎依旧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举着茶盏品茗。

江芸娘抿了抿唇,抬手将鬓边一缕碎发抿好,走上前去,执起茶壶为他续上热茶,又绕到他身后,将一双手轻轻搭在他肩颈处,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范慎放下茶盏,抬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可要去见见允乐?那丫头活泼,能带带你现在不爱说话的性子。”

他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皇宫里,

二皇子正陪着贵妃说话,允乐也在,可听着听着,二皇兄与母妃话锋一转,竟提起了秦恭,言语间似有几分不满。允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困惑。

二皇子察觉妹妹神色有异,立刻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笑着夸赞起允乐新做的点心来,二皇子尝了一块,又与贵妃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告退。

妹婿是人中龙凤,他乐得去见一见——

婚期定在除夕。

庭院间,处处高悬着鲜艳夺目的红绸,廊柱上缠绕着流光溢彩的彩缎。

新郎喜服也已提前备好,此刻正庄重地悬挂在衣架上,那鲜艳夺目的正红色,金线密织,华美异常。

阿福围着衣架转了几圈,觉得这身行头穿上身,保管俊得没边儿。

“您试试?”阿福搓着手,提议。

外间丫鬟进来,

章尧衣衫滑落至腰腹处,宽阔的背上,交错着数道深褐色的疤痕,虽已愈合,仍触目惊心。他未束发,墨色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

丫鬟小心翼翼地取下衣架上的大红喜服,为他穿上。

动作间,男人结实流畅的臂膀线条,紧窄有力的腰腹轮廓,在红衣的映衬下若隐若现。

铜镜之中,映出一个墨发披散,身着大红喜服的昂藏身影,红衣如火。

喜服尚未系紧腰带,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下身只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绫裤,腰间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伤口虽已愈合,江夫人却执意要他敷药,以期淡化那些骇人的疤痕。

江氏从外面走进来,看到他穿上喜服的喜庆样子,丰神俊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这衣裳衬人,穿上精神百倍。”

却见章尧转过身,腰间还缠着绷带,说了句,“精神倒是精神了。”

“可是母亲,我这身上全都是伤呢,横一道竖一道的,就怕不能人道了。”他抬眼,慢悠悠地补了后半句。

江氏一下子脸就黑了。

阿福嘴角抽了抽。

第56章 秦恭不想给人脸面的人时候毫无表情……

傅九留意到,自家大爷近来迷上了听曲儿,隔三差五就往那酒楼跑,前阵子从江南来的那对唱黄梅戏的名角儿男女,还在那儿驻着场,咿咿呀呀地唱着些婉转的民间小调。

戏台子就搭在一楼,秦大爷便端坐二楼雅间,隔着栏杆往下瞧。

傅九陪侍在侧,起初对着那缠绵悱恻的腔调提不起劲儿,听着听着,竟也被里头那些个峰回路转,狗血淋漓的故事勾住了魂,不知不觉也竖起了耳朵,跟着咂摸起滋味来。

秦府,

温棠总算出了月子,上一胎怀的是龙凤胎,头一遭生产,又没个经验,着实吃了番苦头。那时心里头更是没底,旁人怀胎多是单一个,她哪里料到自己肚里揣了两个?

生完头一个刚松口气,产婆一句“还有一个”,那滋味,如今想来心尖儿还发颤。这回不同了,准备得周全,心里也有了底,照顾起新添的小儿子,整个人都从容不少。

温棠又把那些起名字的书册翻了出来。

秦恭这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名字倒是拟了好几个,却迟迟没定下。温棠还是老样子,书没翻几页就觉着头疼,胸闷,或是腹中空空。

这事儿,还是丢给秦恭去头疼的好。

可提起秦恭温棠秀气的眉尖微蹙,她恍惚觉得,坐月子的不是她,倒成了这位秦大爷。他变得格外敏感,说不得重话,稍有不顺意,便能背对着人面壁枯坐,最可气是昨夜,她睡得正沉,他毫无预兆地翻身过来,手臂沉沉地压在她胸口

温棠对他的耐心,眼见着要告罄了。

不过念着他去年在外奔波近一年,人都瘦脱了相,如今好不容易在家养回些肉,连肤色也白了三分,温棠心头那点被搅扰的薄怒,便又悄无声息地消弭了些。

她走到摇篮边,俯身逗弄襁褓里的小儿子,小家伙眉眼长开了些,就是他亲爹的模样,那眉毛,眼睛,鼻子,无一不像,连抿着的小嘴都像。

可能秦恭小时候也长这样。

温棠瞧着,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嫩豆腐似的脸蛋儿,惹得小家伙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午膳时分,温棠吩咐下人将饭菜仔细地装进食盒,给官衙里的秦大爷送去——

午后风雪歇了,可到了傍晚,天色昏沉,细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庭院里雪落无声。

温棠站在廊下,吩咐下人将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淮哥儿和夏姐儿喜欢在廊下追着元宝疯跑,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不亮些,怕孩子们磕着绊着。

她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围拢着小巧的下颌,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在昏黄灯影下愈发莹白动人。

正仰头看着一盏盏新挂的灯笼,院门处传来动静,秦恭踏雪归来,下人替他撑着伞,他自风雪中稳步走来,肩头已落了一层薄白。

“夫君。”温棠闻声转身,脸上绽开笑,她生就一副娇艳秾丽的模样。

秦恭走近,目光也投向廊顶那些形态各异的灯笼,烛光透过彩绘的薄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秦恭,”温棠指着灯笼,语带邀功,“好看么?都是我让下人们按新图样做的。那图样还是我自个儿画的,在你书房的书里瞧见些新鲜纹路,便拿来杂糅临摹了一番。”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你话呢,秦恭?”见他不动,又挽住他手臂。

秦恭地缓缓的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唤出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在撒娇,这一点他很确信。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秦恭不清楚这一点。

温棠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心头不知已绕过了多少弯弯绕绕。

秦恭捕捉到她悄悄打量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又在观察他,果然是故意喊他的名字。

跟戏文里一样。

秦恭现在已经不好哄了,他抿着唇不肯说话,更不想顺着她的心意去夸那灯笼。

“不好看吗?”温棠眼里的光彩黯了些,唇角的笑意也淡了,失落显而易见。

“好看。”半晌,秦恭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

“真的?”温棠拉住他胳膊,不让他进屋,非要他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秦恭现在是不好哄的秦大爷,他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爷,”温棠目光落在他肩头湿了一片的衣袍和微湿的鞋面,“风雪大,衣袍都湿了,快进屋暖暖。”

她说着,便率先走向屋门。婆子忙打起厚厚的毡帘。

秦恭跟在后面,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婆子还高挑着帘子,冷风灌入,只见大爷还站在门口。

他依言答了话,她便不再唤他名字,称呼立刻变了回去,仿佛得了顺意的答案,便不必再费心哄他。

秦恭唇线绷得死紧。

“夫君,既进来了,劳烦把桌上那对镯子递给我,是母亲今日新送来给哥儿的。”温棠见他仍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索性支使他做事。

搁在从前,她心里存着几分敬畏,断不敢这般使唤他。

这也是她头一回这般明目张胆地使唤他。

温棠嘴上说得自然,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他。

门口的身影动了。黑靴跨过门槛,高大的男人走进来,依旧冷着脸,却真走到桌边,拿起那小巧的赤金镯子递了过去。

温棠笑着接过,“多谢夫君。”低头给小儿套上那小小的金镯。

身边有了动静,秦恭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却是背对着她,面朝墙壁。

秦恭在懊恼,他刚才不应该夸她做的灯笼好看,也不应该顺从地去把儿子的镯子拿过来……

他的心里还想着好多事情,秦恭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冷不防,又被温棠推了推手臂,“劳烦夫君再去桌上帮我倒盏热茶来,方才在外头挂灯笼,一口热乎的都没喝,这会儿渴得紧。”

秦恭听完,身子纹丝不动,只默默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去。

温棠:?

秦大爷不去拿,旁边的丫鬟却极有眼色,立刻倒了温热的茶水奉上,“大奶奶请用。”

别看秦恭现在一副冷硬沉默的模样,夜里熄了烛火上了榻,那被压抑的热情劲儿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这回,不热情的换成了温棠。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灼热温度伸过来,想揉捏,她便灵巧地躲开。

接连扑了几次空,秦大爷干脆翻身仰面躺平,不动了,锦被被他扯得发出闷响。

忽然,身上一沉,一股熟悉的暖香钻入鼻息。

温棠竟从他盖着的锦被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小脸恰好凑到他脸前,趴在他胸膛上,一双狐狸眼在昏暗里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姿势,按往常,秦恭早把持不住了。

可今日的秦大爷,只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温棠凑过去,在他微凉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秦恭下头有了反应,上头却依旧八风不动。

“不必哄我。”他平淡吐出四字。

这四个字正中温棠下怀。“好困”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又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带着点敷衍的亲昵,随即翻过身,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位置,不多时,呼吸便变得轻浅均匀。

秦恭还侧着头,维持着被“轻薄”的姿势,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身侧传来她安稳的呼吸声。

现在有了三个孩子,对他便只剩这点耐心了?

连三句好话都吝啬——

温棠一夜好眠,只觉耳根子似乎有些不清净。迷蒙间,仿佛听见身侧有低语。

“虚情假意……”

“哄骗……”

“不上当……”

真是个聒噪的梦。温棠迷迷糊糊地想,若没这声响,她能睡得更香。

次日清晨,周婆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温棠起身。

温棠刚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胸口便袭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寝衣前襟湿了大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那痕迹,分明是被重重揉捻过的模样。

不只揉了

这感觉温棠熟悉,上回生完孩子,孩子抱给乳母带后,夜里便又多了个秦恭。

全给他了——

元氏宅邸门前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周婆子扶着温棠下车时,认出那是上回*江夫人来时乘坐的。

引路的丫鬟等在门口,接过温棠身后丫鬟提着的补品和糕点,糕点并非京城名贵样式,而是温棠特意在小厨房做的,朴素实在,是江南冬天常见的米糕,芝麻酥糖。

屋内暖意融融,

元氏端坐主位,旁边坐着江夫人江氏。

温棠跨进门槛时,屋子里除了两位长辈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清冽低沉的男声响起,

“元姨。”

那声音如同冷玉相击,穿透温暖的空气。

温棠刚进去的时候,屋内三人闻声都扭过头来看。

最先说话的自然是元氏,“快坐下。”

温棠依言坐到母亲下首,接过元氏递来的热茶,江夫人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把桌上的一碟糕点推过来,“这是我们刚带过来的,你尝尝。”

温棠没有拂她的意,拿起一块小巧的,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旁边,刚才一直站着的章尧也坐了下来,他今日一身靛蓝,目光在温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礼貌地,有分寸地移开,落在茶盏上。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叫什么呢?”江夫人问,

元氏笑道,“还在想呢。总要多费些心思,为孩子取个最有寓意的好名字。”

江氏点头赞同,目光转向温棠,带着真切的艳羡。

她又看向章尧,“你呀,也快成亲了,就在大年那天,可要打起精神来。我也不求你立刻让我抱上孙子,但好歹也要尽快些,让我这心里头踏实。”

章尧唇边噙着一抹温润得体的浅笑,没有反驳,只微微颔首。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开时,外面已飘起细密的雪沫,元氏忙吩咐取来大伞。

丫鬟为温棠撑着伞,沿着长长的,覆了薄雪的青石板小径,穿过月洞门,向外院停着的马车走去。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

章尧跟在后面不远,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眼看马车就在前方。

“温棠。”

风雪声似乎骤然大了些,几乎盖过了那声低唤,温棠脚步未停。

身后的人却快走了几步,追至她身侧。他站定,竟从随从撑着的伞下走出一步,任由细密的雪花瞬间落满他乌黑的发顶,染白他靛蓝的肩头。清冷的雪光映着他俊美却带着伤疤的脸。

“对不起。”声音低沉,几乎被风雪卷走。

他提高了些声音,清冽的嗓音穿透簌簌雪幕,“往事已矣,但这句道歉,我欠了太久,终须当面说与你听。”

温棠依旧沉默,长长的睫毛垂着,直到章尧忽然伸手,温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置疑,将她轻轻拉近一步,“小心脚下门槛。”

温棠的目光垂落,落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长疤在雪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都过去了。”温棠终于开口,“你我皆不必再提,你即将新婚,我祝你和夫人顺遂安乐,白头偕老,早日为江夫人添孙承欢,让她安心。”

章尧的手在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仿佛刚才的触碰只为扶她一把,不逾矩半分。听到她的祝福,他唇角扯出一个弧度,那道截断眉峰的疤痕也随之微动,平添几分冷峭。

“承你吉言,多谢。”他微微颔首。

随即,在温棠点头欲转身时,章尧却忽然躬身,向她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拱手礼,靛蓝的衣袍在风雪中拂动,“回京后几次相见,是我失态了。错在我,却迁怒于你,是我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