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倒是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太太正拉着那人的手说着家常,等下人说了一句大奶奶来了,老太太跟前的那个人立刻回头,目光看向了温棠,是温知意。
老太太发话,“行了,现在都去亭子那边吧,那儿临水开阔,景致好,午膳就摆在那儿。”
十月的园子,丹桂余香。
秦若月今天格外安静,一直听着大家伙儿说话,然后直到外面通传章家人来了,秦若月这才笑了,然后起身躲到了老太太身后。
丫鬟奴仆把点心茶水端了上来,松萝茶,桂花糕,几碟时令的鲜果。
偌大的园子,洞门那里转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身宝蓝色衣裳。
温棠招呼旁边的丫鬟把人请进来,然后微笑着上前。“章夫人,江夫人好。”
江夫人刚看见温棠熟悉的脸时,眼神恍惚了一下,等走近,确定了是温棠之后,她低头,直到温棠先开口,笑着跟她打招呼,江夫人才抬起头,跟温棠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这勉强的笑容落在章夫人眼睛里面,便是江夫人的做派上不的台面。
温棠察觉到章夫人对江夫人的不满,她笑着上前,“章夫人,来,您先这边请。”
温棠是半点眼风都没分给章尧,自顾自地走上前招呼两位夫人,她走在前面,竭力调整步子,想走得自然些,自认步子已调整得端庄平稳,然而,那细微的,因不适而略显滞涩的步态,以及腰肢间不自觉流露出的微妙的摆动弧度,却清晰地落入了身后那双眼眸里——
秦若月退到了屏风后面,从屏风后面,她能够清楚地看到外面进来的人,她的目光自然只落在那道宝蓝色衣裳的身影上。
身侧的宋夫人跟在秦若月身边,却不像她女儿一样,她主要观察的是章家的嫡母和那个看起来就长相不正经的江夫人。虽瞧着老实胆小,可一个能做外室的女人,再胆小又能纯良到哪里去?这桩婚事唯一的刺,便是这出身不堪的生母了。
屏风外面的老太太跟宋夫人的心思不谋而合,所以自人进来了之后,老太太只拉着章尧和章夫人热络寒暄。
江夫人不干不净的出身成了众人冷落她的理由,连秦家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个江夫人是个青楼女,现在能进章府的大门,完全是母凭子贵。
“你这孩子,这般年轻就政绩斐然,跟我家恭儿是同僚,你们年轻人正该多亲近。”老太太看了章尧的气度样貌,最重要的还是前程,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他的娘了。
老太太的目光这时候才分给了江夫人,却见江夫人那儿坐着温棠。
她眉头皱起来,她一个秦家的大奶奶跟一个外室上位的风尘女坐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恭哥儿也是样样都好,就是娶了这么个孙媳妇让她头痛,当初娶了温棠的姐姐不就好了,
老太太忍不住瞥了眼站在一旁,温婉娴静的温知意,然后再看了一眼刚才过来请安时就一副妖妖娆娆模样的温棠,一大清早就做出那种做派,眼含春水,腰肢款摆,也难怪恭哥儿这么些年也不再纳几个懂事本分的女人进房里。
“大爷来了!”这时候外间通传声响起。
坐在江夫人身侧的温棠抬起头,周婆子立刻扶着温棠起身,然后走到了门口,秦恭大步从外边走来。
“爷,您来了。”温棠屈膝行礼。
秦恭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一瞬,微微颔首,他径直走入,温棠跟在他身后。
江夫人默默地看着温棠谨小慎微的样子,垂下了眼,到底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从前多活泼,在其他人家都避她这污糟门户,就只有她隔三差五地来,带着从水里摸的鱼儿,地上采的鲜菌,笑盈盈地跑来,说可以给尧哥儿补补身子,好让他读书更厉害些。
尧哥儿跟着她吃了太多苦,被人嘲笑没爹,母亲出身不干净,说他长的是个姑娘的模样。性子长久下去,孤僻冷清。
尧哥儿后来常捧着书,隔着院墙听墙外那丫头叽叽喳喳说着外面的趣事,听着她家大黄狗欢快的吠叫。
后来,尧哥儿从学堂回来,仰着小脸,认真地问她,“什么叫媳妇儿?”然后拍拍胸脯,带着孩童的天真和笃定,“我可以娶那个养大黄狗的女孩做媳妇儿吗?”
“老太太就是好福气,您家这位大奶奶,今年可是给秦家添了大大的喜气,一举得了龙凤呈祥,真是天大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啊。”章夫人笑着与老太太寒暄,互相捡着对方家的喜事说。
“大奶奶,恭喜啊。”章夫人转过头,对着温棠笑着说。
“大奶奶容色这般好,清水出芙蓉,难怪大爷这般喜欢。大爷那般疼爱你,大奶奶可要再为大爷开枝散叶,多添几位小公子小千金才是。”章夫人打趣了这对夫妻几句。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温棠。
她与秦恭并坐,一个高大冷峻,一个清艳动人,确实是一对璧人,赏心悦目。
温棠没有接“再添丁”的话,而是抿唇笑了笑,落在众人眼中,便是羞涩,脸颊都染上了粉色。
“若月呢?还躲在屏风后头?这般害羞可不成,快出来见见人。”老太太扭头看向屏风处。
温棠抬起头,目光越过对面的人,看向屏风后面。她身侧的秦恭却微微侧首,看了眼温棠。
温棠对面坐着的,是章尧。
秦恭顺着温棠的视线望过去,屏风后面人影微动,是秦若月从里面扭捏着走了出来。
秦恭的指尖在茶杯上缓缓摩挲了几下,然后抬手拂过温棠漂亮的脸,温棠下意识地微微偏头躲了一下,抬起水润的眼眸,小声说,“爷?”
他大手并未收回,反而顺势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声音低沉,“头发,有些乱了。”
第37章 那个男人把她摁在怀里,额头淌着血,……
章尧一身宝蓝色,清贵俊逸,他狭长的眼眸微抬,目光越过屏风,恰与从后面走出的秦若月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秦若月霎时红了双颊,低垂着头,羞赧得不敢直视。
章尧唇边噙着温润笑意,姿态从容地拱手见礼。
对座的温棠,将这幕尽收眼底,面上沉静。
秦恭的目光掠过章尧跟秦若月相视而笑,郎情妾意的场景,缓缓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呷了一口。
主位上的老太太瞧着这对小儿女羞涩相望的模样,心中颇感欣慰,就是章尧之前私下里约若月出*去这件事情倒还是让她有一些不满意,毕竟是姑娘家,但想到是约她出去参加诗会,也算风雅的事情。
老太太遂放下心来,眉眼舒展,对着秦若月慈爱地招手,“若月,快过来坐下。”
秦若月今日打扮得确实光彩照人,一身华服,珠翠摇曳。
然而,坐在老太太下首的章夫人,不动声色地扫过秦若月,瞧见这位秦家四姑娘如此张扬地现身,方才一路悬着的心反倒落回了实处。
出来只晓得红着脸往祖母身后躲,连向未来婆母见礼的规矩都忘了,这般只知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姑娘家,又被秦家老太太这般娇惯着,性子多半骄纵浅薄,心思能深到哪里去?
这门亲事,比预想的要平庸。这般空有皮囊,心思浅显,不通世故的姑娘,配给章尧,让她省心。江氏那个绵软性子,也压不住这蜜罐里泡大的娇娇女。
章夫人这般想着,心里愈发舒坦,连被迫陪着这对母子来相看的郁气也消散了大半。
老太太纵着孙女,秦国公夫人却是个重礼数的,她沉声提醒,“四姑娘,快见过章夫人和江夫人。”
秦若月偎在祖母身侧,听到国公夫人的提醒之后,这才把脸转向章夫人,“章夫人好。”顿了顿,才又慢吞吞地对江氏道,“江夫人好。”
江氏面上堆起温和的笑意,秦若月却并未注意到,反而又转向章夫人,这才是她未来的正经婆母,脸上绽开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
章夫人眼角余光瞥过一旁垂眸不语的江氏,对这个秦四姑娘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满意了。
老太太让秦若月坐到温棠身侧,往日里总不喜与这位嫂嫂亲近的秦若月,此刻却异常顺从。只因对座便是章尧,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不敢抬头。
坐下后,便能感受到那温润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这边,搅得她心慌意乱,暗自懊恼方才过来时脸上可有出汗?脂粉是不是花了?今日这身衣裳,颜色还是不够鲜亮夺目。他会不会觉得寡淡?
她想得入神,连贴身丫鬟唤了她几声都未听见,过了会儿才下意识抬头,正撞进章尧含笑的温柔目光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又凑近些唤,“方才府外有人递了信来,说是与您有书信往来,特意今日来回信。”
对面,章尧唇角的笑意犹在。秦若月心头微跳,伸手接过那封信笺,目光触及其上字句,只一眼,她脸上白了起来。
坐在她身侧的温棠,自然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
温棠抬眼,视线掠过对面,章尧正举着茶盏与秦恭谈笑,说的尽是些官场上的话。
温棠见她脸色实在难看,问,“怎么了?”目光触及她手中紧攥的信笺。
秦若月却在温棠询问的瞬间,猛地抬起眼,那眼神竟充满了惊疑与怨怼,直直剜向温棠!
此时,章尧温润关切的声音响起,他示意身边小厮端上一盏新沏的热茶,“秦四姑娘瞧着脸色不佳,可是身子不适?先用盏热茶缓一缓吧。”
他面上是和煦的关切,秦若月眼眶却倏地红了。
她接过茶盏,狠狠瞪了温棠一眼,这一幕正巧被秦恭看在眼里,秦恭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怎么回事?既不舒服,还不快下去歇着!”
秦恭开口,无人敢怠慢。
连正与章夫人叙话,笑容满面的老太太也循声望来,见孙女脸色发白,惊道,“哎哟,这脸儿怎么白成这样?快,快扶你们姑娘下去歇息!”
秦若月身边的丫鬟尚在懵懂之中,全然不知自己只是递了封信,怎就惹得小姐如此失态。
秦若月死死攥着那烫手山芋般的信,由丫鬟搀扶着起身离席,经过温棠身边时,那怨怼的目光再次扫过,却正撞上长兄秦恭已然沉冷如冰的眼神。
她心头一悸,慌忙收回视线,再不敢看温棠。然而,心底认定,定是温棠!是她泄露出去的!那日去临江楼诗会,是她陪着去的,如今竟有外男知晓此事,还敢写信来邀约,这是把她当成了什么人?轻浮放荡,可以随意邀约的不知廉耻的浪□□子吗?
秦府守门的小厮悄然入内,附在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太太方才还从容带笑的面容瞬间僵住,眼神惊疑不定。
旁座的章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这变化收入眼底。
老太太愣了一会儿才说,“章夫人见谅,若月身子一时有些不爽利,让她先下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咱们先用午膳吧。”
仆妇们鱼贯而入,珍馐美馔摆满了桌案。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席间诸人,各怀心思。
章尧镇定自若,唇边噙着笑意。
江氏不明所以,只低头用膳。
章夫人心照不宣地岔开话题。
温棠一如既往安静地坐在秦恭身侧。众人皆默契地不再提起秦若月。
直到席近尾声,章尧体贴地开口,“秦四姑娘可好些了?是否要着人送些清淡吃食过去?”他脸上满是真诚的担忧。
“让她身边的丫鬟来取吧。”老太太应道。
一顿饭便在众人维持的说笑氛围中收场。
宴席散时,温棠起身时,忽觉胸中一阵翻涌,忍不住以帕子掩口,低低干呕了一声。方才席间那道油腻的鱼羹,她贪嘴多用了几口。
“大奶奶,”章夫人眼尖,立时扬声笑道,“莫不是真叫我这张嘴说中了?大奶奶这可是又有了喜讯?”对于秦家的大奶奶,她语气热络。
温棠正抚着胸口顺气,闻言微微一怔。
身旁的秦恭也垂眸看向她,温棠尴尬,轻拍胸口道,“章夫人说笑了”话未说完,便被章夫人截断,“大奶奶与大爷这般恩爱,再添麟儿也是早晚的事,我呀,先在这儿给大奶奶道喜了!”
说着又转向老太太和秦国公夫人,“也恭喜老太太,秦夫人!”
老太太听到别人说秦家会添丁这件事还是很高兴的,她满意地看了眼温棠,若真能再怀上,她就对这个孙媳妇满意不少。
老太太高兴,就陪着将章家人送至府门,府门口却站着几个眼生的人,每人手中都拿着书信,正与守门小厮交涉。
为首一人嗓门颇亮,“劳烦小哥将这诗词送与府上四姑娘品鉴,这是我家公子新作的诗文,仰慕四姑娘才名已久。”
他们似乎这才瞧见府门内走出的贵人们,那几人立时噤声,神色尴尬地退到一旁,但是刚才说的话,已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面色铁青。饶是一直淡然的章夫人,此刻也不禁挑高了眉,眼底掠过一丝惊愕与思量。
闺阁千金跟外男通书信?还不止一人?
这秦家四姑娘当真是好大的才名——
“没有怀孕”温棠与秦恭站在庭院中,轻声解释,“不过是席上油腻用多了些,喉咙还腻着难受呢。”
秦恭低头,目光在她此刻平坦的小腹上短暂停留,然后抬头说了句,“贪食伤身,你该懂得克制。”
他时不时的说教,温棠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大爷。”一道柔婉女声自身后传来,温棠转头,就看见刚才在宴席上全程都低着头不说话的温知意。
秦恭对这位妻子的长姐,尚存几分场面上的客气,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温知意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对温知意而言,自上次宫中远远一瞥,已有些时日未见秦恭。
再见到秦恭的时候,便是独自听着席间众人恭贺他妻子温棠为他诞下一对惹人艳羡的龙凤胎。
她与江道也成婚多年了,可是她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求医问药,拜佛祈神,毫无用处。若这便是重来一次需付出的代价,她愿意。但温棠可真能生啊,旁人求神拜佛几年方得一子,她一次就生了一对,还是儿女成双。
这段时间,江道又不怎么回府里,成日就是在外面忙,秦恭身为天子近臣,应该更忙,竟还能夜晚归家,归家做什么?跟温棠上床,让她肚子里怀上他的孩子。
温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秦恭腰腹间,蓦地一顿,她跟他的小金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陋的平安符。
秦恭何等敏锐之人,若非碍于对方是温棠名义上的姐姐,这等放肆的打量,早该被拖出去杖责了。
“大爷”温知意强压思绪,然后又看了一眼旁侧的温棠,声音轻细,“妹妹。”
温棠觉得她应该是捎带着被温知意打招呼的。
秦恭确实是事务缠身,自律甚严,即便休沐,也甚少放纵,多在书房研读,或在练武场上与人切磋,远远地,傅九过来了。
温棠会意,“大爷,您先去忙着。”
温知意这才收回胶着在秦恭身上的视线,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温棠的小腹上,那视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若不是温棠没怀孕,她倒真会觉得这个视线有些吓人。
“妹妹真是好福气,今年一举便得了儿女双全,羡煞旁人。”温知意唇角带着笑。
她顿了顿,紧接着说,“想来大爷常年习武,体魄强健,非寻常人能及,自然容易开花结果。”
“今早老太太还拉着我的手念叨,你院里新来了位乖巧懂事的表姑娘,你可要多上心看管着些才是。”
她们二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妹,但实际一点都不熟,比陌生人还多一层尴尬,略寒暄几句便各自散去。
只是温知意走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着一件事。
上次在宫中,她便见温棠自那位章大人的屋子出来,今日宴席之上,两人虽形同陌路,连眼神都未曾交汇,她却细细打量了章尧的身形,甚至留意到他额角一道不甚起眼的旧疤。
身形轮廓莫名地熟悉,温棠先前的那个男人,她远远撞见过。
那男人个子很高,将温棠死死按在怀里,额头似乎被什么砸破了,淌着血,狼狈又凶狠
但是,那个男人不是个乡野村夫吗?
还是说,温棠她根本不知检点?
第38章 在外,注意说话的语气不可娇声,不可……
章尧随着章夫人回府。甫一踏入府门,章夫人面上那份在秦家的淡然便彻底卸了下来。
秦家四姑娘做出这等出格之事,虽说她乐得见这么个搅家精嫁进来给那对母子添堵,可终究是冠了章家的姓,平白带累阖府清誉,这买卖似乎并不划算。
江氏更是心乱如麻,事关亲儿终身,方才在秦家门口听的那一席话,直如冷水浇头,这门亲事,万万不行了!
正堂里,章国公听罢夫人所述,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目光沉沉地落在章尧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与审视。这章尧的婚事,就没一刻省心。他不在意章尧娶谁,只图个章,秦两家的交好稳固。可若这姑娘本身是个立不住的,章国公捻着胡须,那也不行。
左右不过是延绵子嗣,不拘什么女人,能生养就行。
“先去挑几个身段好,好生养的良家子,抬进房里便是。”章国公一摆手。
章国公子嗣单薄,到了他这把年纪,最忧心的便是香火不旺,偌大家业无人承继。
章夫人闻言,心头却是一紧。她的亲儿明理,房中妻妾也有几个,至今未诞下嫡长孙。若此刻让章尧房里先有了动静,这府里将来岂非要由他章尧说了算?
章国公已不容置疑地转向她,“夫人,此事劳你费心,宜早不宜迟。多寻几个瞧着就好生养的,尽快送到他院里去。府里缺不得人丁!”
章国公又转向江氏,板起脸训斥,“你也不必一味纵着他!多大的人了?心思还野在外面?整日流连酒楼像什么话?开枝散叶才是正理!瞧瞧秦家老大,儿女双全。老二膝下更是热闹。我章家,万不能缺了人丁!”
江氏喏喏应声,不敢反驳。
阿福苦着脸候在门外,看着婆子领来的三个水葱似的姑娘,个个身家清白,年纪正好,身段窈窕,面容姣好。
他的主子在里头休息呢,这光景把人送来,用意不言而喻。
他硬着头皮进去通禀,“人都到了,在外头候着呢。”
章尧斜倚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阿福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老爷的意思是,先纳几房妾,生下子嗣,婚事容后再议。”
“先搁院子里当丫鬟使着吧。”章尧兴趣缺缺,随手捞起案头书册,往脸上一盖,遮住了半边神情。
夜色渐深,烛火朦胧。
一缕甜腻的脂粉香悄无声息地钻入鼻端,章尧执书的手松了松,眼皮微抬,瞥见门口一抹鲜亮衣角。
他屈指,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门外人得了信号,轻推门扉,袅娜而入。
章尧并未阻止那身影的靠近,待人走到书案旁,他才放下书,漫不经心地抬眸,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会研墨么?”
那穿着桃红衫子的姑娘怯生生点头,“会的。”
“甚好。”章尧似很满意,将砚台推过去一寸,“会就帮我研墨吧。”言罢,他提笔蘸墨,神色专注地埋首于案牍之间。
那姑娘只得依言侍立一旁,纤纤素手握住墨锭,一圈圈在砚台里打着转儿。夜渐深沉。
这一磨,竟直磨到了后半夜。姑娘手腕酸软,眼皮沉得直打架,偷眼看去,那位二公子竟还在伏案疾书,昏黄烛光下,一张张写满公务的纸张旁,竟还摞着几页誊抄工整的佛经。
她一个恍惚,再低头时,只见章尧终于搁下了笔,“行了,出去吧。”
“啊?”姑娘一时怔住,待看清章尧连眼风都未扫过来,只得喏喏退下。
章尧垂眸,目光掠过案上最上层那张宣纸,一个力透纸背的“静”字赫然其上。他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腰背,褪下外袍躺上卧榻。
夜半,章尧倏然惊醒。
黑暗中,他狭长的眼眸睁开,额角沁出薄汗。
他坐起身,呼吸微促,薄被滑落至腰腹,露出紧实起伏的线条。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发胀刺痛的眉心,指尖无意识地触到额角那道浅淡的旧痕。
又是那个梦。
梦里,昏暗无光的小巷,她还是扬起手要砸他。可这一次,却被他轻易制住手腕,反身压向冰冷的墙壁,她在他身下挣扎不过,说不吵了不闹了,带着泣音,“尧哥儿”后来,梦境一转,她的腹部渐渐隆起,怀了他的骨肉。
“尧哥儿”她仰起那张欺霜赛雪的小脸,漂亮的眸子里含着水光,主动拉过他的手,轻轻覆上自己微凸的腹部。
章尧猛地掀被,
榻上,一片黏腻冰凉。
他低咒一声,暗哑的嗓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真是够荒唐的——
秦国公府内,秦若月的烂摊子,终究还是国公夫人出面收拾了。
那几个在临江楼散播书信的,确是常混迹其间的纨绔子弟。国公夫人有本事压下秦家门前的风波,不让他们闹到秦府门前来,却堵不住闲言碎语。临江楼每日人来人往,秦四姑娘那点风流韵事,难免成了某些人私下里茶余饭后的笑料。
“行了,别哭了!”国公夫人被那嘤嘤不绝的哭声搅得头痛欲裂。往日秦若月与她并不亲近,此刻却赖在她这里哭了半日。
“与章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国公夫人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一旁端坐的国公爷不仅不反驳,更是连连点头称是。这脸,他丢不起!
任凭秦若月如何哭求哀告,也改变不了分毫。
“哭有何用!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秦国公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声若惊雷,吓得秦若月瞬间噤声,连抽噎都忘了,只惨白着一张脸,惊恐地望着盛怒的父亲。
“此事全是你自己行事荒唐所致,与你大嫂何干?章家,你想都别想。”
国公夫人摆摆手,几个粗壮婆子上前,半搀半架地将失魂落魄的四姑娘拖了下去。
一大早的好心情被哭闹搅得干干净净,国公夫人连带着看国公爷也格外不顺眼起来。
国公爷板着脸,被夫人那挑剔的眼神看得后背发毛。
“夫人莫要再为那孽障劳神了,让她自个儿的娘去管,都是老太太往日太过纵容惯坏了。”他凑上前想扶夫人的肩,却被对方一扭身躲开。
国公夫人冷着脸,并不吃他这套,“你快别抬举我了,往日不都是恭哥儿媳妇在劳心,如今倒好,她平白被攀咬一番,我这心里可疼着呢。四姑娘这事,还是交给老太太处置最为妥当。”
国公爷哪敢不应,连声附和,忙不迭叫人传膳,只想快些把这茬揭过——
清晨难得闲暇,秦恭与温棠一同用了早膳。
软糯的米粥,几碟精巧的江南小点,还有温棠素日爱吃的蟹黄小笼包。
两个孩子也醒着,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前院的闹剧自然传了过来,秦恭搁下银箸,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湿帕,擦拭着唇角,眉峰微蹙,“她之前就对你不敬?”
昨日宴席上秦若月看向温棠的眼神,绝非小姑子对长嫂应有的恭敬。
秦恭昨夜便已派人去敲打过秦若月及其生母宋氏,本就因名节受损而哭闹不休的秦若月,更是雪上加霜。
秦恭却非心软之人,直接下令,罚抄孝悌,敬重长嫂的篇章。三日之内,必须恭恭敬敬地誊抄好,亲手送至温棠面前过目。
秦恭,“她若再敢放肆,你身为长嫂,自可依家规处置,尽管责罚,不必顾忌。”
他说着,伸手从乳母怀中接过两个孩子,一手一个,稳稳托住。他臂力极稳,只是两个小家伙吃饱喝足,懒洋洋地依偎着,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爹爹。
秦恭故意略掂了掂,才换来两双懵懂的大眼睛一瞥。
倒是过了一会儿,淮哥儿突然睁圆了眼睛,小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伸出胖手,咿咿呀呀地朝着爹爹的方向扑腾,想要抱抱玩耍。
秦恭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纹丝不动。同样一个跟头不可能摔三次。
淮哥儿每次这般殷勤,都是想借机在他腿上撒尿,事成后还会咧着无齿的小嘴,仿佛在得意地笑。
秦恭面不改色地越过他期盼的小手,径直将意图不轨的淮哥儿递还给一旁的乳母。
回到乳母怀里的淮哥儿,还恋恋不舍地望了爹爹一眼,小脸很快憋得通红,乳母经验老道,心领神会,赶忙抱着小祖宗下去方便了。
饭后,秦恭兴致颇好,携了温棠,带着孩子去园中散步。
于他而言,繁忙公务之余,便是看看妻子儿女在做什么。
园中丹桂余香,菊花开得正盛。
秦恭没让乳母抱着孩子,自己一手稳稳抱着小女儿,另一手,依旧避开了眼巴巴望过来的淮哥儿。淮哥儿只得委屈巴巴地待在乳母怀里。
温棠走在他身侧,秦恭素来步履生风,此刻却自然而然放慢了脚步,渐渐与妻子纤细的身影并了肩。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
夫妻二人平日里相处,多在夜晚。秦恭公务繁重,早出晚归是常事。除了温棠偶尔去官衙送些汤水点心,两人能坐下好好说说话的时辰,多在晚膳或睡前。似这般白日里并肩散步,带着孩子悠闲散步的时光,实在稀少。
秦恭性子内敛寡言,温棠亦是娴静温婉。一时间,两人只是并肩走着,听着脚下落叶的细碎声响。
两个人沉默地走到了花园中央的亭子,里面却已经有了人,是正执笔为苏意作画的秦长坤,
他眼尖,瞧见大哥大嫂难得结伴而来,眼底的打趣几乎要溢出来。啧啧,要知道大哥一向古板端肃得像个移动的祖宗牌位,此刻瞧着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来,秦长坤便知大哥嘴里定吐不出什么温存软语,果然是个闷葫芦。
秦长坤忙拉着还未察觉的苏意起身,笑嘻嘻地见礼,“大哥,大嫂。”
苏意见到温棠便笑着迎上去,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
原本站在温棠身侧的秦恭被迫向旁让开一步,他瞥了眼那被占据的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苏意浑然不觉自己碍了大表哥的眼,仰头笑道,“大嫂今儿气色真好。”然后又反应过来跟秦恭打招呼,“大表哥,劳烦您再往旁边站一站,我想给大嫂画幅小像。”
苏意擅长丹青,二话不说就把秦长坤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秦长坤一看这架势,心道这傻丫头真没眼色。哪能让她这个没眼力见的扰了大哥难得的兴致,他眼疾手快地把东西一收,将苏意往旁边一带,“哎哟,我的好表妹,你就别添乱了,还是让大哥来!”
秦长坤,“大哥,您来!您丹青妙笔,正好给大嫂画一幅。她画得不成样子,别糟蹋了大嫂的仙姿。”
站在前面的温棠看着秦恭立在原地不动,神色莫测,想开口替他解围,在她印象里,秦恭从不参与秦长坤眼中这等夫妻情趣之事,更别提当众作画。话未出口,却见面前的秦恭已默默将怀中的女儿递给旁边的丫鬟,然后伸出手,接过了秦长坤递来的画笔。
秦长坤极其上道,拉着苏意就站到了一边,还不忘捧场。
温棠只得在苏意方才坐过的位置,那一片开得正盛的秋菊丛旁,慢慢坐下。
阳光温柔地洒落,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的光晕,美人端坐花间,乌发如云,肌肤胜雪,那双清凌凌的眸子望过来时,带着几分被强拉入画的无奈,长睫微颤,反而更添风致。
秦恭在她对面坐下。青天白日,光线极好。他的目光,带着审视画作的专注,又夹杂着别的,更深沉的东西,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
从光洁的额头,到秀挺的鼻尖,再到那微微抿着的,柔软的唇视线甚至缓缓向下,在她白皙的颈项和微微起伏的衣襟处短暂流连。
阳光透过亭柱,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瞳孔的颜色。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温棠无比熟悉的,只在夜间才有的热度。
温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任谁在白日里,这般毫无遮蔽地被一个男子,尤其还是夜里与自己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男子,如此细细打量,都会生出一种被剥开般的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头微微偏向一旁。
就在温棠含羞带怯偏过头的那一瞬,秦恭手中的笔顿住了,悬在半空,迟迟都没有动笔,目光胶着在她侧脸上那抹动人的红晕上,如有实质。
直到被乳母抱着的淮哥儿不知为何又咿咿呀呀地叫嚷起来,秦恭才手腕一动,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啪嗒,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片混沌的乌黑。
温棠在淮哥儿出声时便立刻起身,走了过去,“怎么了?”她抱着孩子,悄悄松了口气,总算不必再端坐着被他那样盯着了。
秦长坤还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嚷嚷着让秦恭换张纸继续。秦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威严,立刻让秦二爷识相地闭了嘴。
秦长坤摸摸鼻子,又凑到苏意身边,“咱们继续画咱们的。”
苏意却对陪他完全没了兴趣,目光黏在温棠身上,但看看大表哥又已然稳稳站回大嫂身侧,两人之间那点缝隙,她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
温棠抱着淮哥儿,站在花丛边,眺望秋色,秦恭高大的身影立在她身侧,他忽然开口,“你刚才为何偏过头去?”
若非她那一偏,那幅画,或许就成了。
秦恭总有本事,将本该旖旎风雅之事,问得这般煞风景,如同公堂问责。若非深知他便是这般不解风情,严肃板正的性子,怕是要日日被他噎得心口疼。
她佯装薄怒,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睨了他一眼,“夫君不看我的脸,便画不出来了么?”
“还是说夫君竟记不清我的模样了?”
又是这般勾缠磨人的语气,秦恭当然不会告诉她,偶尔在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梦里,她总是这般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地望着他,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唇角却在那瞬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抿平,面容严肃,“在外,注意说话的语气。”
不可娇声,不可媚态。
两人身后,被彻底忽略的秦长坤和苏意齐齐探头。
第39章 是章家的我看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命儿……
秦家跟章家的亲事不了了之。
新年过后,瑞雪兆丰年,几个月来,温棠的身子也似被这丰年滋养,愈发丰润起来。
膝下两个孩儿长得快,她每日要操心的事多了,晨起去老太太和婆母院中请安的时辰便不再似从前那般掐得紧,倒添了几分从容,难得的悠闲。
五姑娘与杨家小公子的相看,倒是极顺利的。
两人年纪相仿,性情也相投,性情皆是温吞腼腆。相看时,一个垂眸盯着桌角,一个盯着茶盏边缘,连偷偷抬眼瞄一下对方都不敢,那份青涩羞赧劲儿,倒显出几分般配来。
赵氏陪坐一旁,面上端着,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五姑娘自个儿是极满意的。
杨家那头,也透着十分的诚意。杨家主母说话温言软语,知书达理,对着秦家这等门第,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对五姑娘更是和颜悦色,透着喜爱。
便是随杨太太同来的几位五姑娘未来的妯娌,瞧着也都是好相与的模样,一团和气。这般看来,若真成了这门亲事,五姑娘日后在杨家的日子,定是顺遂的。
赵氏这些时日没少在老太太跟前殷勤奉承,费尽心思,原是指望老太太能松口,给女儿换个门楣更高的亲事。
谁知相看这日,国公爷恰好得了闲,踱步过来瞧了一眼,对杨家竟颇为赞赏,当场便点了头。赵氏一番心血付诸东流,白白在老太太跟前周旋了这些时日。
待杨家告辞,赵氏脸上那强撑的笑容才彻底垮了下来。
五姑娘心里感激长嫂温棠,这婚事虽是老太太发话相看,但前前后后张罗打听,安排周全的,都是大嫂。她抿唇朝温棠感激地一笑,抬步想过去道谢。刚挪了两步,手腕却被赵氏攥住。
五姑娘性子软,知晓母亲心气不顺,只得顿住脚步,远远地朝温棠露出一个歉疚又感激的笑。
五姑娘生得并非那种夺目的艳丽,圆润的脸庞透着娇憨可爱。这一笑,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便漾了出来,瞧着格外可人。连站在温棠身旁的周妈妈瞧见了,心头都熨帖得紧。
“大奶奶您瞧,五姑娘多可人疼,笑起来跟蜜糖罐儿似的。”
周妈妈是真心觉得五姑娘可爱可亲,性子也好,若是胆子再大些,腰杆再硬些就更好了,否则,容易受人欺负。
老太太刚回院子,便见宋夫人领着垂头丧气的四姑娘秦若月跟了进来。
“放宽心。”老太太安慰。
老太太只当秦若月是因五姑娘的亲事定下而失落,却全然想岔了她的心思。
她对五妹这门亲事浑不在意,那杨家,原就是她挑剩了不要的。她秦若月不要的东西,旁人捡了去,有什么值得她上心?那杨家公子,相貌不过尔尔,才学更是平平无奇,也就五妹妹那般没甚见识的才当个宝。
秦若月满心想的,是另一桩-
除却五姑娘的喜事落定,二爷秦长坤房里也传出喜讯,云姨娘诞下了一个哥儿。
这消息可把老太太喜坏了,连整日里黯然神伤的秦若月都顾不得安慰了。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孩子,不拘男女,只要是秦家的血脉,她都视若珍宝。她心里盼着家族枝繁叶茂,人丁兴旺,这才是世家大族绵延不绝的根基。
老太太年轻时亦是世家贵女,过的是花团锦簇,吟诗作赋的日子,嫁的亦是高门显贵,日子何等畅快。
孰料一朝风云突变,朝廷昏聩,那把悬顶之刀终是落下,夫家获罪,丈夫,公婆,连同她的几个儿子,皆血染菜市口。彼时她还是深宅贵妇,何曾见过那等人头滚落,血污满地的惨状?
那段岁月,从云端跌落泥淖,昔日故交避之不及,连小儿子当时的岳家陆氏也迫不及待地划清界限。
唯剩小儿*子携她仓皇出逃,辗转于市井泥泞,受尽人间苦楚。为了活命,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妇人,学着在菜市口与人锱铢必较,为一星半点的猪肉争得面红耳赤,日日数着铜板过活。
所幸小儿子争气,乱世中搏出一条血路,与今上结为兄弟,追随今上成了开国勋臣,又得宋夫人娘家倾力相助,才终结了那望不到头的苦日子。
如今年纪大了,那些惨死的至亲面孔,幼子颠沛流离的艰辛,以及当初陆家的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都成了她心底难解的结。偏生幼子又娶了陆氏女为正室这口气,每每想起,堵得她心口发闷。
只是老太太分得清,再如何,陆氏生的孩子,也是秦家的骨血,她从不迁怒。
厅堂里,秦长坤正喜滋滋地看着新得的儿子,他身边还站着长子,是他第一个姨娘所出。
老太太走过去,慈爱地摸了摸大孙子的头,又稀罕地凑近襁褓细看,问了句,“云姨娘身子可还好?”这话是对着苏意问的。
苏意点头,老太太目光扫过苏意略显单薄的身子,道,“你也多寻几个好大夫瞧瞧,好生调理着。”
秦长坤听到祖母敲打的话,也顾不得再看自己的儿子了,赶紧凑上前打岔,“祖母快看!这小子眼皮子在动呢!听见祖母您说话,小家伙也精神起来了!”
果然,襁褓里的婴儿小手小脚动了动,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秦长坤又抱着孩子凑到大哥和大嫂跟前献宝。秦恭身量高,略一低头便看清了那红通通,皱巴巴的小婴孩,目光却不由得移开了,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正奉皇命在外处理万分紧急的公务,消息闭塞,以至于两个孩子降生了之后,他才得知消息,
等他回来,温棠早就生产完了,她见了他,只是温柔地笑着,问他在外可还好,全不似方才二弟口中那姨娘般面白如纸,虚弱难起。
秦恭在想着事情,思绪有点走神了。
秦长坤在前头打趣,“瞧大哥看得这般入神,定是极喜欢孩子。”他转头又对温棠笑道,“大嫂,您可得再给大哥添几个孩儿。到时候大哥欢喜起来,怕是要日日在摇篮边守着,眼珠子都舍不得挪开呢!”
午膳因着新丁降生,格外热闹。
老太太脸上的喜气藏都藏不住。席间,唯有秦若月和宋夫人有些强颜欢笑。宋夫人尚能维持体面,笑着附和老太太,夸赞那新生的孩子眉眼如何酷似秦长坤,将来定是聪慧有出息的。
秦若月却在旁低低嘀咕,“还这么小一团,能瞧出什么来?”
宋夫人被她这没轻没重的话惊了一跳,急急去看老太太脸色,低声呵斥女儿。秦若月满腹委屈,她正伤心难过,满桌人却只顾着谈笑,无人顾及她,没人在意她的难过。
她只觉二哥房里添个孩子并非稀罕事,二哥院里孩子本就不少,多一个有什么稀奇?
“二哥院里孩子都好几个了,不过又添了一个罢了。”
秦长坤脸上那惯常挂着的笑容淡了下去。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也微微一敛,宋夫人赶紧在桌下用力扯了扯女儿的袖子,要知道老太太最盼子孙繁茂,这话可是戳了老人家的心窝子。
“说起来,再过半个来月,就是淮哥儿和夏姐儿的周岁了,到时候家里又要好好热闹一番!”宋夫人赶紧抬出大房的两个孩子打圆场。
温棠正想着明日一早去庙里为两个孩子求平安符的事,一旁的秦恭侧目,目光落在妻子温婉含笑的唇角——
傍晚,温棠在房中逗弄两个孩子。
快满周岁的娃娃,胳膊腿儿愈发有劲,温棠抱久了便觉臂膀酸软,秦恭却没有这个烦恼,一手一个轻松抱起,甚至还能将他们高高举起逗弄。
看着孩子们在他臂弯里咯咯直笑,小脚乱蹬,温棠却觉得这样很危险,万一秦恭手一松怎么办,砸到秦恭就算了,但是两个孩子要是摔在了地上,那就是大事情了。
温棠对秦恭喜欢的这种惊险玩法非常不满意,但是秦恭却偏在夜间逗孩子时,跟她反着来,她不乐意他怎么做,他就偏要这么干。
有时真把温棠惹急了,然后秦恭便慢悠悠踱过来,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一眼她脸上气急败坏的神情。
若非两人身形气力相差悬殊,温棠真想不经意在他脸上留道抓痕,看他明日如何顶着这印记,面不改色地去上朝办公。以秦恭那等严肃板正,极重官威的性子,怕是要羞愤欲绝。
“明日去庙里求平安符,多带些人。山高路陡,坐轿子上去。”秦恭擦着湿发出来,水珠沿着脖颈滚落,没入微敞的衣襟。他特意叮嘱了一句。
温棠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却想,既是诚心去求平安符,怎能让人抬着上去?那点诚意都没有,菩萨如何肯显灵?只是跟秦恭这等不信鬼神的人,道理是说不通的。
秦恭看了一眼身边女人那对他敷衍至极的笑容,忽然抬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那台阶多长多陡?放着现成的轿子不坐,你非要逞强走上去?”
其实秦恭本来不知道他的妻子每次去那庙里都弃轿步行,还是上次她替他求符回来,夜里小腿抽筋得厉害,哼哼唧唧地蜷着身子,把当时的秦恭看的莫名其妙,然后才知道她硬是自己走上去了。
就她那个细腿儿,在榻上被他拉着腿儿不过一会儿就开始发抖,然后就哭着要他松手,不肯再抬起来,就这种体力,她也敢自己一个人去爬那么高的山阶。
秦恭说一不二,替她决定了,“明儿我让人抬轿子过去。”
温棠不肯。
秦恭语气不容置喙,“我说了,坐轿。”
温棠不服,“还有人一步一叩首上去求呢,我不过走走。”
秦恭觉得她是犟种,别人体魄强健,她却是纤纤弱质,走不了多远就得气喘吁吁。
秦恭不知道她为何偏要在力所不及处与人较劲儿,他说出的话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明儿必须抬轿子过去。
只是等温棠进去洗完澡出来后,就默默地爬上床,然后躺下来,等秦恭脱了衣裳摸索过去,她还翻了个身,拒绝沟通的意思很明显。
秦恭锲而不舍地把手往底下摸,然后就摸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还没过一会儿,就听见耳边传来温棠带着一丝轻快的声音,“来月事了。”
那就说明秦恭刚才摸到的古怪的东西是女子的月事带。
温棠觉得他会立刻跳下床,然后去洗手,但是秦恭反其道而行之,他顿了顿,利索地把月事带扯下来了,
温棠惊得霍然翻身,面对着他,眼睛圆睁,然后就看见秦恭面不改色地把她的东西放在眼前,凑近了仔细瞧了瞧,确定上面有血,温棠没骗他,他这才放心,神色自若地将那东西塞回她手里。
温棠微张着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秦恭翻身过去,背对着她,“睡吧。”——
天未亮透,秦恭便起身了。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在院中打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回来时汗湿中衣,紧贴着贲张的肌理,脖颈上也闪着水光。重新擦洗过,才坐下用早膳。
温棠没嫁给秦恭之前是痛经的,每逢月事头两天便腹痛难忍,但是等嫁给了秦恭,又生养过后,这毛病倒好了许多。
如今只是觉得烦闷粘腻,腰肢有些酸软,并无太多不适。
甚至因着精心调养,气色愈发红润,身段也日渐丰腴。
她对镜自照,指尖试探地捏了捏腰侧的软肉,又垂眸看了看胸前鼓胀的弧度。嗯,不是错觉,似乎真丰腴了些。
出门登轿时,周妈妈仔细检查了备好的香烛,供果和沉甸甸的香油钱袋。
清晨,惠风和畅。
轿子行至北郊赫赫有名的清河庙山脚下。此庙香火鼎盛,素以灵验著称,京中人多来此祈福。
山脚下已停了不少车马。仰头望去,苍翠掩映间,古刹飞檐隐现,山顶云雾缭绕,悠扬的钟声自山顶传来。
温棠掀开轿帘就要下来,然后就被站在轿子门口的秦家小厮堵住了,“大奶奶,大爷吩咐了,不让您走上去。”
温棠板起脸,“大爷现在不在这儿,你听大爷的,还是大奶奶的。”
小厮看着温柔美丽却态度坚决的大奶奶,犯难了,大爷和大奶奶都是主子,两个人的吩咐现在却不一样,在府里的时候,大爷吩咐不让大奶奶走上去,在府外的时候,大奶奶吩咐他要听她的。
而现在是在府外。
小厮挠头,周婆子脸上带着笑,上前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你这孩子,现在可是在府外,大奶奶的吩咐,你不听了?”
现在是在府外这个念头灵活地钻入小厮的脑袋。
周婆子又给他一串赏钱,事成了。
周妈妈扶着温棠,主仆二人踏上了那长长的石阶。钟声随着她们的攀爬愈发清晰。
她二人刚踏上石阶不久,又一辆马车在山脚停稳,车帘掀开,有人走了下来。
石阶漫长,庙宇的轮廓在视线中逐渐清晰,钟声也越发清越。等到温棠上来,踏入庙门,早有知客僧含笑迎了上来,将她引至大殿。
殿内檀香缭绕,佛像庄严。
拜完起身,又有僧人奉上清茶和几样庙里的点心。
周婆子忙给温棠拿了一块儿小巧的绿豆糕,“大奶奶快垫垫,走了这许久,定是乏了。”
温棠确实有些气喘,额角汗意未消。周婆子找人寻了把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殿内静谧,只闻诵经声和远处隐约的人声。这时,外面又传来知客僧人热情迎客的声音。
周婆子与温棠暂时避到了大殿侧面一处垂着竹帘的小厢房里歇脚。
这偌大的佛殿周围,设有好些这样的小厢房,用帘子隔开,里面大多有香客在静候或休息。
“夫人请,公子请。”僧人的话语清晰传来。
“夫人,贵公子龙章凤姿,眉宇间自有乾坤,将来福泽深厚,造化非凡。姻缘一事,贵在机缘,夫人且放宽心,或许只待时日一到,良缘自会临门。”
周婆子一听就知道是来求姻缘的。佛前所求,无非功名,子嗣,姻缘,平安,倒也寻常。
妇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大师,我儿如今都二十有几了,从十几岁,家里就开始留意,姻缘还未到,可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妇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更深的期盼,“这里可能够稍微透露一二,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是哪一家的千金?若是有个准信儿,我这心里,可就有盼头了!”
外间妇人与僧人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周婆子却没兴趣再继续听下去了。
“大奶奶,是章家的。”周婆子走到温棠身边,“急着议亲呢,是来求姻缘的。”
周婆子边说着,心情颇好,外面那人婚姻坎坷好啊,最好就是找不到人了。
周婆子,“这要是大师真能当场给出姑娘的姓氏家门,那可真就是活神仙显灵了!”
“再说了,等了这么些年好姻缘还不成,我看后来也难成,说不准就是打光棍的命儿。”
温棠拿起一块糕点,递过去,“您快别说了。”
“他也许就是自己身体有问题,”温棠咬了一口糕点。
“来,贵人您这边请。”
小厢房的门帘被一个僧人从外面掀了起来,小僧人手边引着一个人,那人一进来,便挡住了门口大半的光线。
温棠嘴里还含着半块糕点,刚咽下去那句带着点刻薄的话,她平静地抬头,就看见小僧人一脸尴尬地看着她。
而小僧人旁边站着的男人却轻笑了声,低头对小僧人温言道,“有劳小师父引路,多谢。”
第40章 大爷的脸色黑如锅底
小僧人悄然向内觑了一眼,便垂首退了出去。
好好一间清静厢房,偏生闯进个不速之客,连空气都似被搅浑了。
温棠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糕点咽下,这才起身,想跟周婆子一同出去,念头一转,又顿住了脚步。
她们先来的,即便要走,也该是那碍眼的人自行离去才对。
可那人恍若未觉,只闲闲倚着门框,视线投向远处廊下斑驳的光影,并未分一丝余光给身后的人,周身透着股疏离的慵懒。
忽地,门帘又是一动,一道灵活小巧的黄影“呜咽”叫着钻了进来,是只腿短身圆的小黄狗,摇头晃脑地直扑向门口的男子,亲热地扒着他的袍角。
章尧此刻才有了动作,弯腰俯身,脸上先前对着小僧人时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褪得干干净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动作轻柔地将小东西捞入怀中,
小狗欢喜得直往他颈窝里蹭,急切地想舔舐主人的下颌。章尧熟稔地抬手,一下下抚摸着它的后脑勺,喉间溢出低沉宠溺的轻笑。
小黄狗在主人怀里撒够了欢,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旁人。
它立刻又兴奋起来,“呜汪”一声,章尧刚将它放落地面,它便出乎意料地蹿到温棠脚边,仰起小脑袋,好奇地,试探地嗅着她的裙摆,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精致的料子。
温棠躲都躲不开,小狗实在太热情了,它模样着实憨态可掬,跟它的主人完全不一样。
眼见小狗的前爪要搭上温棠的裙摆,周婆子忙不迭弯腰欲驱赶。
一直与温棠保持着距离的章尧,此刻却抬步走了过来,他低唤了几声小狗,嗓音温和,
那小黄狗倒也听话,闻声便哼哧哼哧地掉头,跑回主人脚边,被重新抱了起来,懒洋洋地趴在他臂弯里,终于安分了,只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仍时不时好奇地瞅向温棠。
本该送平安符来的僧人迟迟未至,温棠眼观鼻,鼻观心,不愿与眼前这人搭话,连多瞥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
外面江氏与住持的交谈声清晰地飘了进来,依旧是她那老生常谈,字字句句不离她儿子的婚事。
“大师,这姻缘之事,莫非真是天定?我儿已相看过许多回,总无下文”
大师,“夫人,姻缘天定,亦在人为。夫人已为令郎多方相看,敢问公子自身,可有属意之人?”
外面的江氏听到这话,半晌都没有接上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江氏才艰难开口,“不瞒大师,我儿四年前本已定下一门好亲,谁知那姑娘命薄,竟遭了横祸”
江氏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自此,我儿的婚事便屡屡不顺,再难遇着合意的。大师,您说,莫非真与那桩祸事有关?可会妨了他?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可需做些什么化解?”
四年前,早已高中状元,风头无两的章家二公子章尧,与尚书家的千金定下婚约,那位小姐温婉柔美,在京城闺秀中素有贤名,两人的结合曾是满城称羡的佳话。
但天有不测,佳人香消玉殒,婚事自然作罢。一时间,惋惜声充斥坊间,却鲜少有人敢直言章二公子“克妻”,反有些好事之徒编排起那位小姐“私下不检点”,甚至暗指她与章家那病弱的长子有染。
真心同情逝者的寥寥无几,倒有不少人同情起“无端遭了横祸”的章尧来。
江氏想让儿子成家生子的心愿几乎要溢出来,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连求符水让儿子饮下的念头都冒了出来。
大师是正经修行人,自不会应允符水之事,只劝江氏去佛前诚心求签。
小厢房里面,
周婆子依旧挡在温棠身前。其实不必她挡,角落里的章尧也并无靠近之意。
他抱着狗,远远地坐在角落的蒲团上,垂着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小狗背上柔软的毛发,姿态闲适,却也毫无离去之意。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唯有窗外隐约的诵经声。
直到外面的僧人终于捧着平安符进来,“夫人,这是您所求的平安符,专为稚童佩戴,一龙一凤,正合您府上龙凤双生的福气。”
僧人笑容和煦,“龙凤呈祥乃天赐之福,非大缘分者不可得。夫人福泽深厚,一双儿女日后定是造化非凡。”
周婆子上前,满面笑容地接过符袋,道谢。
僧人又看了看温棠,笑着说,“夫人面相贵不可言,福泽绵长。”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夫人可是上回还替夫君求过平安符?”
不怪僧人有印象,温棠这般清艳绝俗的容貌,任谁见过一面都印象深刻。
温棠颔首,“正是,大师好记性。上回所求的平安符,夫君已佩戴了大半年,瞧着边缘都有些褪色磨损了。不知这平安符可有什么讲究?我今日是否需再为夫君新求一道?”
自从上次给秦恭腰上系上了平安符,头一两回还需要她提醒,后来便是每日清晨,他自己便默默系上了,时日一长,平安符明显就磨损褪色了。
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夫人有心。平安符贵在心诚,不必更换过勤,每年诚心求一道即可。”
温棠含笑应下,也回了一礼。
日头渐高,已近午时。
寺中惯例,会为香客布施素斋。这庙里的饭菜粥食,沾染了佛前香火,食之不仅果腹,更有涤荡身心,祈福纳祥之意。许多香客专程留下,便是为沾这份佛门清净气。
温棠随僧人前往斋堂,周婆子紧随其后。
僧人又转向角落里的章尧,“这位施主,斋堂在另一处,请随贫僧来。”
章尧抱着狗起身,对着僧人合十还礼。
僧人对着他点头。
斋堂宽敞明亮,颇为热闹,因着寺庙香火鼎盛,每日往来者众,用斋者也多。
堂内陈设简朴洁净,长桌条凳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清粥小菜的淡香。众人皆安静用饭,或手持佛珠默念,或垂首细嚼慢咽。
唯一的喧闹,便是章尧怀中那只不安分的小黄狗。
乍见如许多生人,它兴奋地摇尾轻吠,“汪汪,这动静引得数道目光投来,
门口由僧人引入的一对男女,着实惹眼。
男子身形颀长挺拔,一身清贵气度,怀中一团暖黄的小狗,女子稍落后几步,身姿窈窕,肌肤赛雪欺霜,尤其一双微挑的狐狸眼,流转间顾盼生辉,
纵使两人之间隔着一丈距离,出众的容色也足以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小黄狗察觉到众人看它的目光,愈发兴奋,扭动着想下地撒欢。章尧唇角噙着淡笑,屈指在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轻轻一弹,“不准闹。”声音温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再叫,今日的肉骨头可就没了。”
他将小狗举至眼前,视线与那双乌亮的圆眼睛平齐,眼底笑意融融,耐心安抚,“乖。”
“两位施主,这边请,此处尚有空位。”僧人引路。
周妈妈忙道,“有劳师傅,我家夫人坐此处便好。”她指的是斋堂中央一处尚有空隙的位置,只是旁边已坐满了人。
僧人便对章尧道,“那公子请随贫僧这边来。”
僧人便引章尧往角落的空位走去——
出了庙门,山风清爽,拂去了几分庙内浓郁的香火气。
秦家的小厮早已在马车旁候了多时,见大奶奶出来,眼神躲闪。
温棠走过去,“慌什么?这是在府外,大爷若是问你,你只照实说,是大奶奶吩咐的便是。”
小厮唯唯诺诺,没敢吱声。
轿帘蓦地被一只手掀起,傅九利落地跳下,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探身而出,
秦恭目光沉沉,先扫过她微湿的鬓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她额角的细密汗珠上。
秦家小厮这才敢抬眼,苦着脸飞快瞥了大奶奶一眼。
秦恭伸出手,指背触上温棠的脸颊,入手一片滚烫,他下颌线条绷紧。
温棠拿出求来的平安符想递给他看,秦恭却看也未看,“下次再这般,这庙,你便不必再来了。”
一腔热忱,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温棠猛地扬起脸,直直看向他。
温棠本就生得极白,此刻因疲累和山风,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连着眼尾,眼眶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乍一看去,竟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秦恭喉结滚动了一下,见她这般模样,话语堵在喉间,眉头习惯性地深深蹙起,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远远望去,便是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正低头,疾言厉色地训斥着面前娇小纤弱,泫然欲泣的妻子,气氛压抑。
“施主,夫人尚在殿内跪拜祈福,还请您稍待片刻,很快”门口的小僧人追出来,看着已经想要离开的贵公子,却见方才大步离去的章尧,脚步倏然顿住。
小僧人跟上去,下山的路口处,方才那位容色惊人的夫人正微微仰着头,肩膀微微颤动,眼眶鼻尖一片嫣红,而她面前气势迫人的男人,应是她的夫君,面沉如水,负手而立,对她这副情状无动于衷,甚至显出几分不耐。
小僧人赶紧收回目光,心头默念阿弥陀佛,不敢再看。
“坐轿子下去。”秦恭别过脸,声音依旧冷硬,却似乎少了几分方才的严厉,目光刻意避开她的脸。
温棠在求神拜佛一事上,固执,每一次,她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来。
对于她来说,求神拜佛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从前,她进京,娘亲犯病,她手头上却没有银子,伯府中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伯府嫡母不喜她们母女,母亲的病便一拖再拖,那些人巴不得她娘亲早死才好。温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去各种庙里求,跪着求,磕头求,只要看见庙门,她就停下来,叩拜。
“我不要。”温棠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
“胡闹!”秦恭似是真动了怒,面容冷峻,他本就不怒自威,此刻周身散发出凛冽气息。
话音刚落,他便清晰地看到,晶莹的水光,毫无预兆地聚拢在温棠通红的眼眶里。
秦恭整个人脊背绷得僵直。
门口,章尧抬起视线,静静地,不带情绪地向那边看着。
跟在他身侧的小僧人虔诚地念着佛经——
秦府,
气氛压抑,丫鬟婆子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唯有几个胆大的,才敢悄悄探头,觑一眼正房的方向。
大爷在门外廊下已经站了有段时间了,廊下灯笼的光晕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暗不定,然后又过了会儿,丫鬟们再偷偷望去,廊下已空,大爷径直去了书房。
正房内,
周妈妈捧着一碟蟹黄小笼包进来,热气腾腾,鲜香四溢,“人都走了,大奶奶,吃点儿。”
温棠从软榻上下来,随手理了理方才故意揉得微乱的鬓发,接过周妈妈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好不容易搓红的眼角和鼻尖。
周婆子将小笼包放在小几上,“大爷他,瞧着脸色不大好,阴沉沉的,不会真动气了吧?”
温棠拈起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轻轻咬破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立时涌入口中,她慢悠悠咽下,“他哪天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细想起来,温棠很久没真正哭过了,秦恭的话虽气人,但是温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就掉眼泪。
正吃着,外面传来轻轻的,带着试探的叩门声。
进来的是秦恭身边惯常跑腿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是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皆是温棠素日爱吃的时令点心。
小厮刚进门,便想越过周婆子去瞧大奶奶的脸色,
周婆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接过托盘,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适时堆满愁苦,对着小厮使了个“快看后面,大奶奶正伤心”的眼色,但却在小厮想上前几步的时候,走过去挡住小厮,“大奶奶还伤着心呢,哪有胃口吃这些?你瞧瞧,眼睛都肿了”
说着,还作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小厮一听更急了,“哎哟我的周妈妈,这可使不得!大奶奶傍晚回来就没用膳,身子骨怎么受得住?点心都在这儿了,大奶奶素日里最爱这几样,烦请周妈妈千万劝大奶奶用些,好歹垫垫肚子。”
他边说边把托盘往周婆子手里塞,生怕被退回来。
周婆子假意推拒,小厮哪里敢真让她推,赶紧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圆桌上,也不敢再往里张望,更怕说多了惹大奶奶心烦,匆匆对着内室方向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周婆子麻利地揭开食盒盖子。
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诱人的甜香四散开来,皆是温棠素日的心头好。
温棠慢悠悠转过身,其实刚才吃了好几个小笼包了,她的饭量本来就不大,不过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她睁圆眼睛,也有点馋,可是现在不能吃。
小厮出了大奶奶那儿,脚下生风直奔书房。
书房外。
小厮苦着一张脸回来复命。
守在外面的傅九一看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低声问,“大奶奶没动?”
小厮点点头,愁眉苦脸。
傅九也叹气,也难怪,大爷今日从下了马车起,那张脸就黑得能滴墨,胸口衣襟上还湿了一片,他当时远远瞧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大爷动手打了大奶奶,否则一向温婉和顺,最是体贴的大奶奶怎会委屈成那般模样?
那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大爷的不是——
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着秦恭轮廓分明的侧脸。
“送过去了?”他握着书卷,头也未抬。
小厮低头,声音很小,“回大爷,都送过去了,是周妈妈接的。”
“吃了?”秦恭的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声音听不出起伏。
“没吃,周妈妈说,大奶奶还在掉眼泪,她她在旁边陪着劝呢”小厮头埋得更低了,硬着头皮回话。
“看着是是伤心得很,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啪嗒”
书卷被掼在紫檀案几上,声音不大,但却像敲在人心上,把小厮吓了一大跳,慌忙抬头,就看见大爷的脸色,黑如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