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等,多久都可以,我师尊……赵负雪,他多久能出来?”
士兵停在原地,片刻,转过头来,目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悲悯。
“小姑娘……我比你多吃了几十年饭,天牢门口,见过的人和事多啦。此时劝你一句,回吧。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即便着急又如何?凭空变出一支军队,然后带兵踏破天牢的大门,把你师尊生生捞出来?”
封澄愣愣地听着,半晌,他又叹了口气。
“赵氏家主,找遍整个大夏,又有什么人敢动他呢?他不肯见你自是有他的缘由,你又何必自寻苦恼?姑娘便听他的话吧,总归是关不了多久的,尊者一切都好。”
士兵这么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才转身走回了天牢中,徒留封澄沾在原地,半晌,轻轻地低下了头。
小孩子,着急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只是不见她。
“……我知道了。”封澄转过头去,慢慢地走向了宫门。
马车辘辘,走到半程,她才发现掌心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枚新鲜的血迹,弯弯的红月牙般,清晰而刺痛地印在了掌纹上。
她低头看着,半晌,疲倦地靠在了车厢上。
生命线被鲜红的血印剖成两半,曝出半片翻卷的皮肉。
****
与此同时,鸣霄室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何守悟本想飞快记诵几本典籍,然后立即抽身,忽然不知碰到了哪里,霎时间,书房中出现了一扇暗门。
他抬头一见,双手发抖,目光笔直,却忍不住地吞了吞口水。
“暗门……”他喃喃道,“机关术?”
密室的门以机关术封锁——而这正是他为数不多所擅长的,可打开密室之后,何守悟却忍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里面不是他预想的珍宝秘藏,也不是奇书宝册,而是密密麻麻地、紧密排列的傀儡偶人。
洞口亮的一瞬间,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神态各异却相貌如一的偶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何守悟登时蹿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些偶人他也曾听说过,是民间一种名为机关傀儡的邪物,趁邪而入,因欲而生,随后捕食宿主神魂,渐渐地为己所用,入魔者百折不挠,修道人嗤之以鼻,原因无他——这玩意危害虽大,祛除却实在简单,只需要把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机关偶人碾了就是。
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修仙世家的家主,却放任数以千百计的偶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不光一个都没有抹杀,还全部妥帖地藏了起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便是这偶人的脸。
何守悟心头的惊异与轻微的恶心压得他有些目眩,缓了缓神,察觉到光源的偶人们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他登时一激灵,回过神来,飞快地伸手复原了暗室的门,妥帖得仿佛从来没有人动过一样。
“封澄,”他喃喃道,“全是封澄。”
诡异却独一无二的解释缓缓地升上了何守悟的心头。他突然便回想起了赵负雪与他唯一一次的接触,原先心中的困惑霎时间无比清明。
难怪从长辈的口吻来说,赵负雪的敌意实在有些过重。
那不是一个师长对于晚辈的口吻,而是出自一个情意不得见光的无望者所说。
亲眼瞧见如此不伦之情,何守悟一时心乱如麻,他乍一见,只觉惊诧恶心,再一想,本能般的算计便使他站在了原地。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天赐机缘,这张牌若是用得好了,大概会是一张出人意料的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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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年不放心封澄独自回鸣霄室,更怕空荡荡的鸣霄室把她这条吹弹可破的脑筋彻底拉断,可从马车中接下封澄后,赵年原先预想的种种状况却一桩也没发生。
封澄乖乖地走进了她的寝室,然后在床上蒙上头,昏天黑地大睡了一场。
陈还看着睡梦中仍紧蹙眉头的封澄,忧心忡忡道:“师尊,她睡这么久,没事么?”
赵年没有说话,只看着封澄。
陈还见状,心知今日又是无言的一天,于是便默不作声地撤出了寝居。
姜允身死于赵负雪之手,姜家也是一片动荡,姜徵走时脸色惨白,甚至只带走了随身的佩刀,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一句。
从前的山一直是长辈们替她担着,或是疼爱她的姨母姜允,或是纵容她来到天机院修学的姜氏家主。
姜允从来疼爱她,她现在好么?陈还突然不由自主地想。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把脑中这道突兀又没有理由的想法狠狠地甩出了脑中——姜徵还缺人疼爱么?死了一个,自有千万个人上赶着去疼她,即便是天塌下来,姜大小姐也能镶着金边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她一个结了业不知道往哪儿谋生的穷学生,犯得着担心她么?
她自嘲笑笑。
要见她的话,等屋里头那个半死不活的封澄醒来,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一趟姜家就是了。
陈还心很大地想开了,她不知是做了鸵鸟还是如何,总归心头的纷乱与阵痛一概扫得无影无踪,甚至打算去后街的铺子里打一碗糖水来放在封澄的床头。
无论如何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天塌下来,夹缝里活,也是活。
“事情一定会慢慢地变好的,那些金贵的大人们也会解决一切的。”陈还自欺欺人地想。
朝堂动乱,消息却捂得紧密,民间还是如寻常般繁衍生息,卖糖水的老摊子前甚至排了更远的队,陈还杀了价,打了满满两碗糖水,摇摇晃晃地晃进了赵年的寝居中——现在是封澄睡着的地方了。
屋中没有禁制,出门时,陈还正好碰到赵年向外走,她忙道:“师尊。”
赵年点了点头,把阵盘交给她:“你来得正好,我走后,你把阵符引起,把这件屋子封死,封澄要是没醒最好,若是醒了,你就说无论什么事都等我回来说,听到了吗?”
陈还点了点头,接过了阵盘:“没问题,师尊你要去哪里?去多久?”
赵年道:“去封了赵先生的鸣霄室,以免闲人误闯,这些日子便让封澄住在我这里,省得一个人孤零零的乱想。”
那就是很快了,陈年放下心来,手上端着甜水不便启阵,她便左手端茶水,右手拿阵盘,回屋先放下甜水再开阵。
走到床前,封澄平静地闭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香,陈还把甜水放在床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折腾自己算什么事呢,像这么一无所觉地睡着多好。”
这个想法还未在脑中过一个来回,忽然间脑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陈还眼前一白,霎时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昏过去前最后的画面,是封澄冷硬而毫无表情的脸。
她临走前端起了桌上的甜水,一口喝完。
“对不住了。”封澄道。
天牢门口的士兵说得对,一个一无所有,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的孩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什么也不配知道的。
夜晚的长风刮得城门旗帜猎猎作响,封澄没有回头,她御剑登上城头——这是除夕当夜,赵负雪与她共同修补过的城头。
年夜的大雪纷飞,终究是化作了一片泥泞的春泥。
“终有一日,你不会有擅自做决定的资格。”封澄憋着一股气想。
“封澄!”
她听见有什么人在城头惊慌失措地唤她。
长生是把好剑,剑身轻盈,一日千里,即便是成名的剑修亦追不上,更何况是不善移动的阵修,封澄只深深地看了赵年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投入了漫漫长夜之中。
赵年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于是陈还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时,便只见到自家师尊径自出神的脸。
“师尊?”她小心翼翼问道。
“……回去吧。”
赵年突然觉得,已经擅自逃得很远得、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子,突然便开始令人熟悉了。
她开始像那个在大劫中陨落的、擅使长枪的血修。
第127章 第127章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
子夜巡空,无见黎明。
浓重的血腥味与令人作呕的魔气开始翻涌,众人尚且在方才转瞬发生的一切中回不过头,见从天而降的持劫,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小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持劫拍了拍手,毫不躲闪地举起手投降道:“我可没有今天就打起来的觉悟,只是多年未见,来看一看你。”
封澄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音落在“走”上时,一杆长枪如龙,已经闪电似的送到了持劫的身前,谁料持劫毫不躲闪,迎面接了封澄一枪,枪尖刺破血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声
,持劫浑然不觉似的,又拍了拍手。
“当然不是,这副身体送你,吃了或者用了都行,算我买她的命。”他道,“但这个人嘛……我要带走他。”
黄笳悄然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持劫微微笑了:“你要记得,只有你和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同类。”
封澄头皮一紧,心头霎时升起不妙的预感,黄笳站在持劫身后,忽然四肢便抽缩扭曲,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缩成了一只枭鸟的模样。
翅羽摩擦,抬起头尖啸不已。
持劫微笑着勾起了嘴角,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向下一倒,漆黑的枭鸟应声而起,霎时间漫天黑羽,转眼便不见了。
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两副新鲜带血的尸身,一副妇人的,一副持劫的。
孩子迷茫地站着,她本能地靠近身穿柔软衣物而不是冰冷战甲的寸金,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腿。
一室之中,静了许久,寸金偏过头,轻声道:“将军,如何安置。”
封澄闭了闭眼睛。
“何家妇人带会营地安置,下面拴着的血修就地杀了一烧,也别耽误我们带人了。”
至于持劫——
封澄回头看了看寸金。
“一会儿回营地,把持劫的眼睛给寸金装上。”
人形天魔的血肉,是真的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同样的,从它们尸身上取下来的部件,也能原样用在活人身上。
而持劫的身体,效果只会更好。
剩下的尸身?
封澄垂了垂眼睛。
“放到天祭坛去吧。”
秦楚沉默着上前,手起刀落,剜出了一对带血的眼珠,递给了封澄,封澄将眼珠妥善收入怀中,正要离开,寸金忽然间抱起了孩子。
“盛家一个活口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封澄回头看了一眼,一时间有些心力交瘁。
孩子从来是最难安置的问题,尤其是这个从何家逃出来的孩子,原本能庇护她的族人一个不剩,而这么大的娃娃若是跟她们回了天机营,衣食起居与安全就更难以保证了,只会过得更差。
庄儿看着她,眼中有几分懵懂,又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惊恐。
她年纪太小,尚且不知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读不懂母亲带她出逃的勇气,作为凡人世家中突兀而怪异的修士,何庆一无所知地背负了全族的血债,却又堪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话说回来,不过是个生了点仙根的孩子,犯得着何守悟这么追杀么?
封澄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于是她叹了口气,戳了戳庄儿,道:“何家势大,今日能派血修灭了盛家,明日也能灭了别人家,只能送她回洛京了。”
寸金沉默着摇了摇头。
“洛京也无一处万全之地了,”寸金道,“将军死后不久,天机院便被从头到尾清算了,眼下其中已全是朝廷鹰犬,再也托付不得。”
“……”
“天机军被清算之时,其余的‘违逆余党’大都避祸隐世,眼下能与何家相抗的,十之无一。”
封澄噎住了。
她喃喃地扶住了头。
一死五十来年,生前即便是乱世,那也是熟悉的乱世,至少不至于连一个孩子的去处都安排不得,眼下的处境,令封澄切实尝到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孩子真得跟着他们在边关吃沙子?
“……将军?”
封澄叹了口气,突然间想到了一人,纠结许久,咬牙道:“这孩子,送赵家去。”
秦楚:“……???”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封澄一眼,千言万语欲言又止地在喉咙里滚动。
……是她所想的那个赵家么。
封澄纠结得要命,总觉得送哪都不放心,眼下还真就赵家一个能安置孩子的地方了,于是拍板:“就这么定了,赵负雪装死多年,总不至于装到连个孩子都养不了的地步。”
话虽如此,可秦楚还记得当年的封澄对赵负雪是绝口不提的,怎么死了一次回来,倒还想起托付他来了?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谁去送?”
总归人已经死而复生地站在了这里,这是她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活过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看着目不能视的寸金,懵懂无知的何庆,以及门外严阵以待的天机旧部,封澄缓缓地陷入了沉默。
****
第三日清晨,鸡方叫了三声,赵氏宅院前的旧址便被轻轻地敲了几下。
一行两人,皆包裹得严严实实,何庆抓着黑衣人的手,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脆生生道:“姐姐,你的手怎么湿漉漉的啊?”
封澄冲她比了个嘘。
此时她不光手心是湿漉漉的,背后也是湿漉漉的,哪怕做了厚重的乔装,她仍能觉得心虚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前不久才从赵氏旧宅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逃了出来,眼下就重新跑了回来。如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封澄从来脸皮比墙厚,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最多不过挨几句嫌弃。
可眼下呢,赵负雪那副样子着实令她愁得挠头,她闭了闭眼睛,只求今日赵负雪贵人多忙,不要突然出现就好。
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者踏出一步,恭敬道:“这就是封将军的使者吧?令牌我已送进去看过,请进,尊者已在等着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把冷汗往何庆的兜帽上一擦。
怕什么来什么。
赵氏的庭院看得出是旧时的东西了,它并不太像赵负雪的风格,威严耸立,不容冒犯,连带着假山花石等物也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封澄低着头,跟着侍从的脚后跟,紧紧地抓着何庆的手,佯做陌生模样,亦步亦趋地走在这条过分熟悉的石板路上。
片刻,正堂送到。
封澄站在不远处,便嗅到了过分熟悉的冷香气。
气味是最为隽永、也是最突然的记忆。
刹那间,困在冰室中的日日夜夜齐齐涌上了封澄的心头。
这冷香气曾裹着附在耳边的呢喃,不知疲倦、日日夜夜。
登时令她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
偏生屋中响了一声:“既然来了,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听起来有些困倦,有些疲惫,封澄定了定神,她伸手摸了摸脸上装饰,自认是神仙祖宗再造父母来都认不出这张脸了,才大马金刀地走了进去。
她低着头进去,眼前只能看见一道雪白的衣角。
封澄觉得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连带着伪装过的嗓子都在打颤,她把令牌与孩子一同交了过去,哑声道:“人已送到,小的回去复命,不便久留。”
何庆小心翼翼地站在赵负雪眼前,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看起来是蒙混过关了。
封澄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就要转头离开,忽然间身后响起一道冷声:“你们将军近来可好?”
她背后一僵,定了定神,才回过头道:“将军一切都好,托我向尊者问安。”
赵负雪又
点了点头,随即垂眸,封澄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是让她退下的意思了,当即如蒙大赦地转头要走,谁料这一转头,赵负雪又道:“她有没有话带过来。”
一惊一乍,几乎要把封澄吓恼,她咬牙想:“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人却是转过了身,又恭敬道:“将军问您身体康健否。”
赵负雪慢慢道:“哦?那你方才为何不问。”
封澄几乎要骂人了——她从前竟不知道赵负雪是这等絮絮不绝者!
“我见尊者花容月貌,体态矫健,灵力周全,自是康健,眼见为实,所以不必问。”她咬牙切齿道。
话音未落,座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
“抬起头来,”他道,“让我看看你。”
这副尊容只怕辣了他老人家的眼,封澄咬牙抬起头来,目光与赵负雪的对上,他似乎是对这张丑脸很感兴趣似的,上下梭巡,目光几乎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良久,他才道:“退下吧。”
封澄求之不得,连忙跑了。
只留赵负雪坐在远处,意味深长地看着封澄背影。
“花容月貌,”他把这四个字念了念,仿佛这四个字里缀着蜜糖一般,只听得何庆蹿出一层冷汗来。
“还是死性不改,”赵负雪喃喃道,“这种话,岂是能从旁人嘴里出来的。”
敢当面垂涎他的颜色,还垂涎得毫不自觉的,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个混账。
第128章 第128章废稿的婚书
侍从将蒙面的使者送出了赵府大门,沉重的木门合上,赵负雪才将视线移向了脚边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很小一个,抖若筛糠。
他不免有些头疼,一时不知道封澄千里迢迢亲自护送过一个小崽子来是要做什么。
于是他平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子低着头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赵负雪的错觉,他觉得这个小崽子好像已经吓哑了。
看来是问不出话了,他皱了皱眉,忽然间一人闯入:“哎,师兄,小封的踪迹找着了——嗯?哪来的孩子。”
祝京好奇地倾身看了过来。
何庆一路上又惊又吓,为数不多的安全感皆来自于在她身边的封澄,这几日间,她甚至只有偷偷蜷在封澄身边才能喘得过气来,现如今封澄一句话都不说地将她丢在这陌生的庭院中,幼小生物的天生本能令她对座上的人恐惧无比,眼下又多了另一个陌生人,登时,她嘴一扁,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豆大的眼泪滚滚地往下掉,她慌忙去擦,却又擦不尽,要止住惊恐,又实在害怕。这小兽一样的孩子连哭都无声无息的,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祝京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哎,这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呢?”
赵负雪揉了揉眉心,顿了顿,道:“这是阿澄送来的孩子。”
祝京本来要抚摸小丫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惊恐地转过头来;“我说怎么眉眼间有点儿小封的模样,她才多大,孩子这么大了,给你来养?”
赵负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送来”这两个字好似被他选择性生吞了。
祝京一想不对:“这时间也不对啊,她才醒了几个月,又去长煌搞了那么多事,就算有孩子,也是你生才对。”
赵负雪:“……”
祝京吃惊:“你这什么表情,真是你生的啊?”
一片死寂。
赵负雪手指敲了敲茶案,很想打开祝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耐心道:“想法很猎奇,没想过捡孩子这个可能性吗。”
祝京的嘴比洛京最乱的马路还要乱,一张嘴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他哦了一声,蹲下身来稀奇地看着何庆,有些手痒道:“捡着个这么像的,也是缘分……你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啊?”
赵负雪冷冷道:“恬不知耻。”
祝京仗着脸嫩,完全不顾自己是和赵负雪一个辈分的人,大肆行骗,硬是厚着脸皮叫何庆管他叫哥哥,他不满道:“老赵,求人办事呢,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赵负雪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喝了口茶。
何庆实在懵懂,见了这个相对和蔼的年轻男子,觉得他比座上那位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实在是正常太多,殊不知这更是一位不要脸的老狐狸,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道:“我叫何庆,洛京人士,我爹叫何耀,娘叫盛安。”
此言一出,祝京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眼中霎时多了几分锋芒:“何耀?这是何家的人?可这丫头分明是个修士,何家八辈子凡人,什么时候生出来了个修士?”
赵负雪凝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她身上虽有灵力,波动却与修士不同,看起来并非天生,而是外力所致。”
话音方落,祝京脸色变了。
能让一位凡人拥有灵力的外物,若是出现在人间,该掀起如何哗然。
“何……你爹娘呢?”他低下头道,“为什么你会和封将军走到一起呀?”
何庆小声道:“……他们说,爹娘被吃血的怪物带走了,要我听话,才肯回来见我,封姐姐叫我别怕,还杀了怪物。”
吃血的怪物?
祝京变了脸色;“血修?可朝中血修与何家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对何家的孩子下手?”
赵负雪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道:“阿澄向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保她,自有保她的道理。我只管护好她托付的人。”
祝京闻言,点了点头:“正好我偏院里还剩个屋子,这孩子我来照顾如何?瞧瞧,怕你怕成了什么样子!”
何庆小心翼翼地往祝京身后缩了缩。
赵负雪垂眸;“在赵府之中,不得出门。”
祝京道:“没问题,总归这洛京也没我的容身之处了,哎,小封的踪迹找到了,你要不要啊?”
赵负雪垂眸:“也不必找了。”
祝京:“?”
赵负雪道;“孩子是她亲自送来的。”
祝京的脸缓缓地,缓缓地傻了起来。
“她还肯回来见你?”祝京看着赵负雪的表情好似在看杀到马路中央的天魔,“你把人家关在了冰室里头,一关就是这么久,一边当着人师尊,一边心怀不轨,哎,这样她竟然还肯见你?”
赵负雪微微闭上了眼睛。
“反咒解开后,我再未做过她师尊。”
祝京一噎。
他大概知道反咒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数年前,赵负雪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撑不住灵力的溃散,作为灵力溃散的结果,赵府内外常年凝着永冻的灵流,有眼之人皆看在眼中,随着灵流逐年的汹涌,赵负雪殒身的坊间传闻也尘嚣甚上。
就连他也知晓,赵负雪撑不了多久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便奇迹般的好转了,永冻的灵流化解,赵府解封。
与此同时,却传来了封澄阵亡的消息。
反咒是在消息传来的前一日黄昏解开的,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封澄阵亡的时候。
思及此处,祝京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涩得厉害,不由得问:“喂,你日后什么打算?”
赵负雪头也不回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祝京心中有些茫然,他摸着一旁何庆的头,沉默片刻,道:“这世道虽乱,可再乱的世道,也有人能安享桃源,无论是凭你还是小封,若想避世隐退……大抵会过得很好。”
闻言,赵负雪却很轻地笑了笑。
“以为我未曾想过?”
祝京又沉默了。
片刻,赵负雪道:“只要边关仍有天魔作乱,她便不会停手——说来荒谬,当年阿澄一意孤行逃去天机参军,为得倒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世人天下。”
祝京没精打采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赵负雪淡淡道:“她想以军功立身,然后去赵府提亲。”
祝京回过神来,震撼无比地抬起了头,他看了看赵负
雪那张平静地说着天崩地裂之语的脸,随即缓缓地捂住了何庆的耳朵。
何庆茫然:“?”
做完这一切后,祝京震撼无比地控诉:“你脸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此人这张脸极为气人,看着这张脸,大抵便能理解封澄当年起了贼心是什么原因了,再加上此人大概有意勾引,往后种种,实在是合理至极啊。
“祸害。”祝京心如死灰地想着,于是他又改了改:“我的意思,做人大可不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亲口和你说了吗你就这么想!?就不能为了家国大义去?”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当年想过提亲的,”他道,“册封镇北将军的当日,婚书都拟好了。”
祝京又沉默了。
——如果册封当日封澄当年送出了婚书,举世应当哗然,可他参与了册封典仪的全程,并不记得有这么一环,所以这封婚书,大概是没有送出的。
镇北将军府被抄后,天机卫在封澄书房暗格搜出来几卷陈旧的绵纸。
当时奉命抄家的天机卫如临大敌,只当是谋逆通信的重要物证,事态紧急,原封不动地送到了赵府案头。
是借着酒劲写的,几卷纸已经陈旧得脆了,墨迹也干得枯槁。
上面所写横七竖八并不端正,也并非天机卫所以为的谋逆传信。
而是一打废稿的婚书。
写婚书的人大概是醉眼朦胧,所以行笔连抖带飞,写到一半,又心慌意乱地胡乱涂抹,所以字迹便分外地难以辨认。到了最后,数张笔墨糊得狼狈,唯有最后空落落的一片白纸酒迹,干干净净地写了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名字。
她当年的确是妄想过的。
祝京又沉默了,他很是心累地叹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天机院最靠谱的孩子前脚才游刃有余地在宫宴中扮演少年才俊,后脚就偷偷钻进了书房大逆不道地写了落款是师尊的婚书,此等荒谬之感,叫他恨不得回到宫宴当日,把敬封澄年少有为的那杯好酒连杯带壶地泼到赵负雪脸上去。
想想当年封澄如何礼数周全,想想这人当年如何道貌岸然,他不由得从心底赞叹,这俩人不愧是师徒,演起来一个赛一个地像正常人。
“我是正经人,现在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他愤愤道,“再多听一句,小孩就要做噩梦了,现在城门没关,与其在这里向我……向我炫耀,不如趁早想想怎么叫她肯见你一面。”
说罢,他转过头去,带着小小的、不明所以的何庆,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人一走,屋子便格外地空,赵负雪垂下眼睛,忽然便想起了封澄乔装打扮过的脸皮。
丑得惊人,唯独眼睛看向他时,带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专注和笑意。
与此同时,三里之外的街道上,封澄的脖子上却被架了一把剑。
剑的主人声音沙哑:“你是谁?”
第129章 第129章骨节
剑身极薄,泛着不详的青绿色光泽,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喂了毒的东西。封澄感觉背后蹿出了一层白毛汗——这倒不是怕死,而是背后贴过来的那人实在是太冷了。
他的呼吸都像带着冰碴子,即便是赵负雪也没有这么冷,这份寒意简直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
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这位……这位朋友,该我问你才对吧?我好端端在大街上走着,你拿着一把剑来就架在我脖子上?”
“少废话。”剑身往她皮肤里紧了紧,“你是……你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额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怎么,这张丑脸还能撞吗?
“误会了,”她道,“这不是我的脸。”
谁知背后的人更暴躁了:“我不是说脸!——我问你,你的灵力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悚然一惊。
修道之人中,是有人能透过躯体的遮蔽,看到灵力的本源的。
可拥有这种极为强悍的能力是难于登天的,不是功力庞然、且道心极稳的修士,便是天生的奇兽异人,身后那人虽身上冰凉,灵力波动却近乎于微,几乎像个凡人。
是了,无论正道魔道,往剑上喂毒从来都是最令人不齿的行径,若非毫无自保之力,又岂会如此。
剑身又往脖颈暴躁地一压,那人恨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快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灵力如此相似!”
封澄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片刻,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进去说,”封澄当机立断地转过身,一掌便把淬着剧毒的长剑折了,那人还来不及惊呼,颈上便被封澄一提,她迅速找了就近的茶馆,道:“要一间二楼的屋子,安静些的,我们说话。”
伙计忙应了一声,封澄一摸腰包——银子不多,于是伸手去摸那人的腰包,一捏,也是瘪的。
封澄:“……”
见了鬼了,出门撞穷鬼。
她叹了口气,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为数不多的银子,拍在了柜台上,道一声:“不必上来伺候。”
然后便窝着一肚子火,提着穷鬼上了楼,一把把人甩进了茶室,穷鬼见状就要张嘴大喊,还没出声,封澄便盯着他阴恻恻道:“敢出一声,我拔了你舌头。”
穷鬼:“……”
他弱弱地闭了嘴。
她这才认真地看清了穷鬼的脸,从身架骨骼来看,这应当是一个青年男子,脸部有大片的狰狞疤痕,而没有疤痕时,应该也是个样子不错的俊美男子,封澄把人捏着下巴转了转,心下了然——这些疤痕不是火烧不是刀砍,更像是用毒所生的毒疮疤痕。
在打量这男子时,他也在偷偷地打量封澄,眼珠悄悄地转,封澄瞧见了他的小动作,啧了一声,拽了个帕子擦了擦手,道:“送你毒药的人没给你毒疮的解药吗?”
穷鬼讷讷不语。
封澄不耐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以说话了。”
穷鬼没说话,陡然地,屋中响起了一声突兀的“咕咕咕”声。
封澄:“?”
哪来的声音?
穷鬼脸色有些红,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封澄:“……”
天杀的,这不是穷鬼,这是饿鬼。
洛京茶馆的价格对得起它寸土寸金的地价,连带着一盘包子的价钱都涵盖了皇城根下的地租,贵得理直气壮。封澄拿死鱼眼看着嘴里塞满了包子的穷鬼,他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好像一只狰狞的松鼠。
“喝点水,”封澄道,“别噎死了。”
他呜呜两声,口齿不清道:“好吃,好吃。”
封澄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第一个问题,你的灵力和我一模一样?”
他不语,半晌,不太情愿道:“为什么要和你说?”
“……”
她抬手就去抽盘子。
穷鬼连忙护住盘子:“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其实吧,我也不知道我的灵力从哪儿来的,醒来的时候,我身上灵力十分微弱,我大概只是年岁能比普通人活得久一些,没有半点打架的能力。”
他吞了吞包子,喉结上下滚动:“而且我脑子里空空的,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娇贵得和公子一样,连去码头抗大包都没人要我,除了不久前醒过来时就在身上的这把毒剑。我对我的前尘一无所知。”
封澄定睛看着他,他继续道:“世上芸芸众生,从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我今日碰巧在大街上看见你,还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结果你什么也不知道。”
瞧着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封澄顿了顿,把盘子松了开。
他大喜过望地吞着包子。
“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她喃喃沉思,半晌,抬起头道:“你得和我走。”
穷鬼不满道:“不过吃你几个包子,问句话就算了,我的剑折了都没叫你赔,你还想怎么样啊?不去。”
可一介柔弱修士又岂是封澄的对手,封澄把人一拎,便运灵气向他经脉中探去,在探到他的丹田处时,封澄陡然变了脸色。
他的灵力被禁制封住了。
上面的印迹属于八方。
镇国神兽的禁制,怎么会在一个路边的野小子身上!
顿时,封澄觉察此事绝不能善了,她当机立断地抓着人从二楼一跃而下,紧接着御血剑而起,毫不犹豫地直奔向了赵府。
她知道八方栖居在赵府禁地之中,而凡人拥有灵力之事,一定和八方脱不了关系。
赵府的禁地还是从前
模样,兴许是未曾想过有人敢闯,连禁制都如同虚设,封澄进了八方禁地,拎着人道:
“出来!!”
男子茫然地四处环顾,心道:“这荒山里能有什么东西?还鬼叫鬼叫的?”
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风停了。
不,不只是风,连空气的流动都已经停滞,甚至连山上纷纷的落叶都突兀地凝结在了半空,整片山林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股庞然的灵压霎时令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等你很久,”回声在山林中回荡,紧接着从远到近,转瞬便出现在了眼前,“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一只漆黑的,麒麟一样的庞大生灵。
平心而论,封澄对八方是摆不出好脸色的,毕竟当时地劫凌空,八方踩碎阵法,她看着八方威风八面的脸,呵地冷笑了一声,只把那修士往他面前一丢。
“我在他的丹田里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她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给一个凡人下禁制?为什么他会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灵力?”
八方眯眼看了看他。
“……”
封澄道:“说话。”
八方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又在打哑谜,封澄哈地冷笑出来,突然就撸起了袖子上前一步:“不说是吧?不说正好,咱们算算上辈子的账——”
“你死去的同年,皇帝悲痛而吐血身死,姜徵即皇太后之位,辅佐皇幼弟登基。”
它的声音庄严而沉肃,像天坛太庙中千百年前的钟声。
“而先帝刘润之尸身,以火焚化,衣冠入冢。”
“除了当年的皇后姜徵,没有人见过真正死去的刘润。”
封澄霎时定在了原地。
地上的穷鬼被八方的威压骇得恨不得翻出整个胃袋来,呕吐过方才吃过的包子后,便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酸水。
本就狰狞的形貌表情更加扭曲,看起来丑陋如蝼蚁。
封澄慢慢地转过了头。
“你是说,他是刘润。”
钟鸣鼎食、众星拱月的天子,此时沦落到皇城脚下的凡尘之中,揣着一把随时会毒死自己的利剑,茫然而羸弱地饿着肚子。
八方悲悯地看着她,封澄怔怔地蹲下了神,扣在刘润肩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刘润,你看着我。”
“呼……呕!!”刘润耳中嗡鸣,偏过头去,又呕吐出了一口酸水。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封澄猛地转过了头,“是谁给他的毒剑?是谁运走了他的尸身,是何守悟,还是姜徵,还是……!”
漆黑的神兽摇了摇头。
“是他自己。”
“他以大夏皇族世代的、生死传承的那个允诺为交换,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恳求我将他的生机封存于不为人知的幽微之地,等大夏子夜终尽,黎明将至之时,再带他重归于世。”
“凡人寿命短暂,他等不到的,于是我便送了他一段机缘……是一根朋友留给我的骨头,也是他身上所带的那把毒剑。”
他不想被人瞧见他的面貌,不想无知无觉地活着。于是毒剑使他毁容,使他痛觉清晰。
“他能看见你灵力的波动,同时以凡人之躯拥有仙缘,也是托那根朋友的骨头。”
封澄茫然地站起了身。
真是根离奇的骨头啊。
“在大夏还未诞生之际,天地灵气便化了善恶两兽,活在了人间,我得名八方,守诺而行持护国之责,渐渐便成了大夏的护国之兽。”
“恶兽遁入地中,成了大夏地魔,隐入世事,千百年间,无见踪迹。”
“就是这只地魔的指骨。”
第130章 第130章疑惑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赵家禁地,拖着一个吐到了昏天黑地的刘润,还未上前两步,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停住脚步,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
“我闻禁地有动,料想是你回来了。”声音温和,言语分寸得体,连距离都拿捏在距离封澄三步远处,“怎么回京也不遣人来说一声。”
一抬头,正是封澄唯恐避之不及的赵负雪。
他这几十年不知有什么境遇,原本的病色与旧伤荡然无存,从前雪似的病美人,如今便如同皎皎朗月似的,简直令人拔不动腿。
封澄没心思欣赏美色了。
她略微敷衍着一点头:“师尊。”乱如麻的心绪令她有些沉默,她低着头,也没有被赵负雪正抓在禁地的慌张,也没擅闯旁家禁地的心虚。
连脸上做着伪装,赵负雪本来该认不出来这件事都忽略了。
赵负雪微微看了看她,突然地,拉住了她的肩膀。
少年赵负雪从不这样抓她,有礼而分外克制,又有些身在下位的依赖,抓的从来都是封澄的衣袖,而从前的师尊更不会了,只一句话,封澄便忙不迭地乖乖回来,连动手都不必动。
只有现在的赵负雪,掌心的温度隔着并不厚实的衣物,上前一步,毫不动摇地站在他的背后,身上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地包裹下来,如同死死盯着猎物的兽一般,根本无法忽视。
封澄浑身的汗毛齐齐起立,连带着整一片的肌肉也陡然僵硬了起来。
赵负雪垂眸道:“八方和你说了什么。”
封澄整理了思绪,片刻,开口道:“刘润没死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赵负雪沉默了。
看他这个反应,封澄只当他意在隐瞒,当即冷哼一声:“看来你和八方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了,真不愧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连把人当猴子耍都是如出一辙的。”
她知道刘润懦弱,早八百年就知道,可方才失而复得的悲痛与茫然后,心头升起的却是浓浓的愤怒。
一个皇帝,丢下自己的子民,丢下自己的朝堂,打了场败仗就假死,留一个烂摊子给活人收拾,他得懦弱到什么程度!
赵负雪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似的,紧接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摇头道:“你这般想我么?”
当年事态紧急,他只知刘润死得突然,虽心有猜测,却未去证实。
只是个皇帝,死了便死了,他又岂会耗心在这种琐事上面。
“京中国丧传来时,我已身在长煌。”
这次轮到封澄愣住了。
“……从长煌回来呢。”
“一直在等你回家。”
突如其来地,封澄回了神,她有些不敢迎接赵负雪的视线,偏了偏头,猝然生了想逃的冲动。
她心头从来坦荡,脸皮也厚,哪怕当街讨饭唱莲花落子都不在话下,自信是捅破了天也有比天还厚的脸皮补上,心虚这种感觉几乎划在她整个人生之外,可面对赵负雪时,她心头的慌张心虚几乎逼得她想要拔腿就跑。
她清楚地知道,赵负雪等的岂止是身后这五十年,是他从少年时起,便一直吞着她荒诞贪欲而留下的苦果。
封澄克制不住地想逃。
赵负雪忽地攥住了她的手,掌心不再似从前般彻骨冰凉,而是带着暖玉般的温意,声音涩得叫人几乎落下泪来:“……别走,也不要再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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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莫名其妙地带着刘润在赵负雪书房坐下,封澄才反应过来方才答应了什么。
她茫然地仰着头,任由赵负雪在她脸上动作,半晌,皮肤骤然一松,一张面皮从她脸上取下。
赵负雪站在她面前,低头端详了片刻,莫名唇角勾了勾。
有点呆呆的。
封澄在他面前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所幸赵负雪善解人意,转过身去,一边将人皮面具在药水中泡着,一边温和问道:“去长煌这几日,寻到天机军旧部了否?”
封澄下意识地张口道:“寻到了,眼下重整迫在眉睫,只是没有得用
的人手,狗皇帝把人给我清得到处都是,寻起来麻烦。”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
“在刘润之后即位的皇帝是刘不平,也就是当年跟在刘润屁股后的那孩子。”
封澄眨了眨眼。
“是他?”封澄道,“他不是叫刘泥么?性子不讨人喜欢,阴惨惨地惹人厌,之前还设计刘润掉入水中染了风寒,我记得还因为这事去揍了他爹。”
赵负雪笑了笑:“既已登基为帝,儿时的乳名便用不得了,清扫天机军,不光是何守悟的打算,也是这位刘不平的意思。他倒是比从前帝王更适合做皇帝些,这些年间不光养了血修一门独大,还收编了以何守悟、崔家一众为首的凡人修士,正统清流,已然不如从前。”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封澄也明白。
赵负雪继续道:“何守悟的机关傀儡也在这几十年大行其道,他虽无灵力,却会以灵石驱使偶人活动,若灵力不尽,便可永不停歇地运作下去,偶人一多,寻常修士应对起来也麻烦,皇帝看着这些能握在手里的‘实权’,十分自得其乐。”
话毕,赵负雪轻轻笑了笑。
“处理起来都轻易,命人扼住几州矿脉便是。”
可封澄却皱着眉,看了看刘润,又喝了一口茶。
“师尊,”她道,“他大抵并不是制造偶人这么简单。”
赵负雪微笑;“哦?”
封澄低下头,心很乱地抓着头发:“机关木偶只有简单的机关指令,虽力大无穷,却着实笨拙,不足为惧,如若真想夺权,那么他们的目的,应当还得是‘修士’。”
“……能握在手里的人造修士。”
赵负雪轻轻地歪了歪头,听见封澄继续道:
“世人皆知,凡人登仙,绝无可能,生来没有的东西这辈子也不会有。可就在方才,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被打破了。”
她的目光怔怔地移向了昏迷不醒的刘润。
“比如那只地魔的一根指骨,就可以让一介凡人登仙。”
赵负雪沉默着:“……”
这道铁律一样的前提被打破了。
封澄继续道:“既然有了凡人可以凭空长出仙根这个前提,那我不得不做些别的想法了,何家代代凡人,绝无仙途,可庆儿却有了强盛的仙脉,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她也是像刘润一样的,‘后天’的修士?”
那么追杀捕捉,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因果不可违,逆天而行者,不可能没有代价。”她豁然站起身来,脸色冷凝,“从人化魔的血池已是残忍至极,而从人成仙的代价,想必不会比血池更友善些。”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捻了捻,沉吟片刻,封澄偏了偏头,疑惑地嗯了一声,赵负雪慢慢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封澄看向他。
赵负雪抬起了眼睛。
“百年前的古安,你我便亲眼见过化魔的秘法了。”
只是魔,不受控,且发展方向谁也预想不到,还很容易反噬死去,难以成为握在手中的权力。
而化天魔的“血池”,只不过是保留人的意识本身,而得到庞然力量的试探一步。
可控的“仙”,以及全然握在手中的“机关人偶”,才是这条路的尽头。
这三条路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让本不该拥有这份力量的人拥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封澄豁然站起了身:“师尊,把庆儿带来!”
这个孩子一定知道什么!
赵负雪点了点头,突然间,书房的大门被人谨慎地轻叩了两记。
“尊者,”侍从小心道,“何守悟前来拜访。”
何守悟?
赵负雪不待见何守悟是上辈子便人尽皆知的事情,封澄与赵负雪同时交换了一个视线——这种时候,他上门来做什么?
赵家正堂之中,坐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袍,面白含笑的男子。
他长得十分秀丽,如若错眼,几乎能将人认作面庞英气些的女子,一身气质文质彬彬,比起凶名赫赫的权臣,他更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口,何守悟抬眼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合上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
一声清脆却不大的碰响。
侍从当即一抖。
何守悟噙着笑意,倾身问道:“你怕我么?”
侍从环顾一周,才意识到何守悟在问他,当即低下头:“不敢。”
“为什么不敢?”何守悟笑了笑,“怕我看好你的根骨,将你带走修行么?未免也将人想得太宽厚了些。”
顿了顿,侍从感觉有毒蛇似的气息从脖颈上划过。
“我要带走……”他道,“也要带最好的。”
侍从当即吓得抖都不敢抖了。
最好的根骨,那不就是长在家主身上的那副剑骨么!
何守悟心情很好地回去坐着了,门一开,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方要开口说话,却陡然僵住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
赵负雪,还有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分不清男女的人。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斗篷,站在了月似的赵负雪身边,他留心一看,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赵负雪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将几乎撑不住的表情缓缓地收拾了回去,随即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身旁的人,露出了个得体笑意,站起了身。
“这是尊夫人吧?”他风度有加地行礼,“第一次见,在下何守悟。”
封澄暗暗地甩甩赵负雪的手,没甩开,她转过脸来,皮笑肉不笑道:“误会了,他是外室。”
何守悟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怎么,终于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