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徵脸一黑,一旁的季怀德也反应过来,他脸色一沉:“送你一条活路不走,倒是自赶着来找死——把她也给我抓了!”
长生剑身窄,又是轻灵之剑,用剑比武顺手,御剑飞行却是根骨不足,她拉着姜徵蹿出不远,便降在屋檐上踩着轻功急行,身后的追杀之人越跟越紧,封澄不由得道:“你那姜氏的烟火呢?你随身的护卫呢?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不叫出来!”
姜徵白着一张脸,紧跟着她的身后急行飞掠,一刀解决了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除了令牌,姜氏信物上皆有灵力,姜家人循着灵力便能找到我,我怎么敢带!至于你说的护卫——早八百年就甩了!”
封澄叫苦不迭,忽然间眼前横杀出另一群黑衣修士,她无从躲闪,索性把剑一收,勾手一脚猛踹了过去,这劲风直直扫倒了一排修士。登时姜徵有些傻眼。
“……你学什么剑啊,”她喃喃道,“真是耽误你本事了。”
封澄抬起眼,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的夜空中陡然砰地一响,紧接着,便是一树耀目至极的花火怦然炸开。
“……”
她缓缓地看向了姜徵:“……今天是年三十。”
姜徵冷着脸点了点头:“还有最多半个时辰,城门落锁,第二日才可通行。”
而封澄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些。
“坏了,”她终于想了起来,“答应要和师尊一起守岁的。”
第116章 第116章抓住她
夜风与杀声太过嘈杂,令姜徵一时竟没有听清封澄所言,此时姜徵的目光全然停在了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身上,眼见着封澄走神,姜徵眼疾手快地打落了她面前的飞矢,怒道:“你在想什么,赶快向城门去!”
封澄猛地回过神来。
成槐不是个很大的地方,可奈何四方会之人选的接头之地实在偏僻,凭二人速度,姑且能在全力之下准时赶到城门,可若是身后跟了一串频频打转的尾巴,那么准时这件事上便要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年光之时,街上行人稀少,于是两行人一派跑,一派打,竟也是沉默无声的。
“不对,”将不知道多少波黑衣人甩下屋檐后,封澄微微喘着气道,“他们下手不像从前那般杀心足。”
“消耗,”姜徵甩了甩长刀的血珠,玛瑙似的血随着二人跑起的劲风而凝成一粒一粒的冰碴子,踉跄而狼狈地扑在身后穷追不舍的杀手上,激起没过腿的雪尘,“只要在子夜之前将我们拦在城门之外,便能打我们一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
两个年纪尚轻的修士,即便是天纵奇才,又怎么能与源源不断地、老练而毒辣的杀手相抗?即便一时半会儿杀不死她们,那么城门关闭呢?
城门关,护城大阵一起,即便是把赵负雪拉来,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破城的。
姜家少主,赵氏亲徒,倘若再给个三年五年功夫练,几乎能断定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哪怕满成槐都是杀手也不在话下,可偏生时运不济,寸到点儿上,年纪轻轻就这么倒霉到要死了!
“被人当成鳖的感觉可真不好受,”封澄咬着牙笑道,“左右都是个死,想不想玩个大的?”
刀唰地斩下一人头颅,姜徵擦了擦脸上的血,这血气激起了她几分不管不顾的疯狂,她也不管不顾了,开怀笑道:“想怎么玩?”
姜氏少主从来都是体面的,即便是在乞丐堆里,依旧是端然沉肃,不容冒犯的。
可眼下的姜徵一头一脸都是自己与旁人的血,身上衣物也都被刀剑灵器割得乱七八糟,一旁的封澄更是好不到哪里去——是她平日里见到会忍不住命人拖下去洗了的程度。
唯有一颗心脏剧烈地跳着。
“简单,”封澄道:“你能一个人引着这群人走吗?”
姜徵道:“你想干什么?”
“我在想皇城脚下,成槐小城,季怀德到底敢带多少高手出来。”
少女回过头,冲她狡黠一笑,腮上的婴儿肥轻微堆起,露出一个堪称乖巧的弧度,连脸上的血迹都成了她分外鲜明的胭脂——像传闻中北面女子所用的狼血胭脂。
她似乎正是长煌大原的人。
悚然地,姜徵感觉周身被冰棱整个刺了一遍似的,连头发根都兴奋地竖了起来。
“敢不敢赌?”她听见封澄的声音从肩旁传来。
“那你可要接稳了,”姜徵听见自己说,“我的命可就都搭在你这三尺青锋上了。”
“彼此彼此,”封澄笑了一声,扬手抛出仅剩的火符。
“——请诸位看个烟花!”
怦地一声,红莲似的火花在众人面前轰然炸开,猩红的、金黄的,炽热地灼烧成一团,爆出一重一重暴雨似的火,几位杀手的惨叫被一重一重的炸响掩盖,人间院落中,尚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便兴奋地指着道:“焰火!”
明亮到刺眼的火光之中,众杀手或惊慌躲避,或引气相抗,在耀目火光之中,忽有一线雪亮的刀光径直破开烈焰,那刀上沾着血锋、染着烈火,而持刀人的双目却比这刀锋与烈火更为灼目。
“今日姜徵折在此处,”她压着声音,“幸有诸位相伴。”
众人为这火光与刀锋所震撼,一片仓皇之中,竟无人发觉一身影已悄悄溜了出去,风也似的向他们的来处去了。
***
阴暗小屋之中,季怀德沉颜肃色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一时之间,屋中静得能听见枯枝被压折的细微碎响。
他难耐地摩挲着腕珠,片刻,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
“那俩小畜生就这么能跑?”他喃喃地道,不知是对谁说的,“即便是翻了天的崽子也是崽子,我四方会门下精锐,竟会连两个小崽都拿不住?”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说的话似的,屋中自鸣钟又响了一声,季怀德斜眼看去,只见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子夜时分了,城门该关上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城门关了,她们即便是通天的本事,也经不住一夜的干耗,败局已定。
这么想着,却见身旁随身之卫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对着那自鸣钟拍打了几下,于是季怀德便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要落在子夜上的刻度陡然向后跳了跳。
“……”他强压着怒火,“怎么回事?”
那黑衣人一怔,随即歉然笑道:“哦,大人是说这个?这钟是陈年的老玩意了,装着灵石跑的,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偷了背后的好灵石,塞了个夯货上去,于是这钟便跑得快了两刻。”
两刻。
季怀德心中一沉,忍不住道:“外面有消息没有?抓到人了?”
那黑衣人迟疑道:“似乎是没有,那两个丫头实在扎手,大人不必急,若有了消息,阿甲他们定会送信鸽回来。”
见季怀德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黑衣人又补充道:“再说弟兄们已然倾巢而出,这么多人抓两人,岂不是手到擒来?大人还请安心。”
季怀德站起来,原地踱了几步,捋了捋干枯的山羊胡,又道:“不知为何,我心中不安甚重,总觉得今夜似乎要出事。”
黑衣人宽慰道:“能出什么事呢,待抓了姜家与赵家的两处死穴回去,您便是那位大人手下第一功臣,享福都享不尽。”
虽这么宽慰着,季怀德还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安,他心事重重地地坐了回去,不过片刻,又起了身:“今夜本该一切顺利,姓姜的已经被抓进了网中,可那不知从何冒出来的封澄,却令我心中着实不安——这样,你下令去,只要姜徵活口,那封澄,原地杀了。”
黑衣人一怔,张了张嘴,半晌,还是默默地退下。片刻,上来回禀道:“大人,我已放鸽出去,阿甲片刻便收到消息。”
确认了鸽子的离去后,季怀德微微地松了两口气,一主一仆在屋中静静坐了片刻,忽然,季怀德微微地动了动耳朵。
“你……有没有听到水滴的声音?”
黑衣人一怔,随后屏息静听。
“嗒,嗒。”
的确是水滴的声音,黑衣人想了想,道:“兴许是着屋子破败,年久失修,哪里的雪化了罢。”
季怀德微微放了放心,自觉神经过敏,摇头笑了笑,可脸上却陡然一温。
他试探地伸手,摸了一把,在看到手中颜色时,笑容陡然僵在了脸上。
一腔温热的血。
他缓缓地,抬头看去,只见屋顶处不知何处被掏出了一个小洞,上头惨白的月光正正地、毫不偏移地照着屋中唯一一把椅子。
陡然地,什么东西被从那小洞中抛了下来,刹那间,禽类身上的腥气,肮脏的血水,与屋外凛冽的冰雪气息便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白羽纷飞之中,季怀德肝胆俱颤地听到了一道有些清脆的女声。
“还真是胆大得出人意料,”那姑娘笑道,“竟然只留了一个手下。”
电光火石之间,季怀德猝然明白了此人的来意,他的喉咙爆发出常人难以发出的尖声惨叫:“抓……抓住她!抓住她!!!!”
第117章 第117章秦楚
仓皇拔剑间,少女剑鸣早已递到了面前,季怀德抱头,瑟瑟发抖地躲到了椅子之下,眉宇间全是不可置信——两个大家出身、按理来说应当金贵得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小丫头,不像平素那些肉票似的哭叫不已、引颈就戮也就算了,竟然还有胆子跑。
而眼下这带血的鸽子则彰显了另一个令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封澄不光敢跑,还试图回头把他杀了!
还有,那群杀手呢?一大群人,连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季怀德的心绪在电光火石之间疯狂地跳动着,可事至如今,又岂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封澄仿佛是从地狱里杀出来的恶鬼般,不待他几个呼吸,便鬼魅似的从门口闪到了他的身后,唯一一个护卫竟然连与她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毒蛇似的剑身贴在了他的颈上,季怀德嗅到了上头凛冽的、淬在剑身上的血腥味,当即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这把剑是见过血的。
“你好像很是胆大,”封澄新奇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保命的大杀招在手,再不济也是个能和我过两回的修士,怎么,竟然是个全靠手下的废物?”
剑身老练而准确地贴着他的颈下脉搏,是一个吞吞口水便会被豁开的角度,不待季怀德反应,他便被封澄从椅子底下拖了出来,还没他高的丫头举着剑,顶着他向前走,黑衣护卫有些茫然,拔出了随身短刀,又不知要如何行动。
“你不会只有一只鸽子吧?”封澄冷冷道,“送信过去,就说你们老大在我手上,要他们撤退。”
黑衣人怔了怔,季怀德满头大汗地吼他:“快啊!听她的做!”
一声令下,他不再迟疑,而是从腰间掏出一只小小的花筒,紧接着向上一拉,一簇极为古怪的雪白花火便炸然而出,他道:“能送口信的只有信鸽一只,不过这花火也是撤退之意,比鸽子还快,你看如何?”
封澄皱眉想了想,季怀德道:“都听你说的,撤人了,还请姑娘不要违背承诺,放我一条生路吧。”
闻言,她却展眉笑了。
“放你一条生路?”她慢慢道,“眼下放你,等你手下归来,再把我围困抓死?你当我是傻子么?这样,你们上城门来,我们进城之后,自会放你离去。”
人在剑上,无奈之下,季怀德也只能认了,他心中只深恨自己轻敌,沉吟半晌,道:“听她的。”
***
且战且退,战意昂扬下,姜徵以一敌众,竟将刀意淬出了不可匹敌之锋芒,众杀手一时之间竟奈何不得她。
可毕竟姜徵也不是铁打的人,随着时间过去,新鲜的伤口还是逐渐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封澄,”她咬牙想,“这下若是栽你手里,就等着我去阴曹地府里和你算账罢。”
这个想法还未随着她的刀光挥出去,遥遥处便猝然爆出一簇雪白的花火,压在她刀上的杀气忽然间便无影无踪,甚至姜徵收刀之时,只能看见数十人奔着雪白花火而去的背影。
“……成了,”她盯着花火的方向喃喃道,“竟然真的成了。”
猛然地,她反应了过来——黑衣杀手全部回防,那另一边的封澄的处境定然是凶险无比了!
姜徵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回过头去,向城门疾驰而去。
“她定然是把季怀德抓了,”姜徵想,“两人共行,时间不够,要糟了。”
不比封澄剑身轻灵,用刀者多以厚重作底,姜徵当机立断地提身去往城门之上,落地之时,守城者正在城头之上,开始更换护城大阵的灵石。
一年之中,唯有这一夜是团聚的日子,大夏皇帝体恤民情,自登基始,便特下恩旨,从私库拨用灵石以供此夜消耗,人人皆赞其仁德。
而此时此刻,姜徵却迫切地希望不是皇帝颁下来的旨意。
“我乃……姜氏少主姜徵,”她喘着气,按住了守城士兵更换灵石的手,“传姜氏之令,今夜此城暂缓一刻起阵。”
守城士兵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姜徵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她浑身的血气凶光给又吓了一条,登时手一抖,险些把灵石砸在阵盘上,随即他反应过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姜徵身上梭巡了两圈,才小心翼翼道:“原来是姜少主,不是小的忤逆少主,只是少主晚来了一步,阵盘已启,若没有灵石更替干烧,怕是连整个阵盘都要被烧毁。”
姜徵一怔,随即抬眼瞧了瞧远处,当即咬牙道:“这阵盘按理来说要先装灵石再启用,你们胡乱用且不说,这子时未到,连宫中也还没燃花火,怎么敢提前开阵!”
士兵瞧着满身狼狈血迹的姜徵,脸上有几分犹豫之色,不过马上,还是露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脸:“更换灵石也要耗时间的,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劳烦姜少主让开些,灵石尚未换完。”
此时的姜徵气得浑身发抖,今日被季怀德骗得命悬一线,她早已焦躁得不似寻常,连带着心中还有股莫名奇妙、前所未有的感觉一同搅合,令她心头只剩横冲直撞的怒意。
于是姜徵一步上前,一掌拍在了阵盘上——她的灵力已在车轮战与赶路之中耗得一干二净,于是这一掌竟连个石屑也没砸出来。
但威势已经足够了,士兵吓了一跳,不由得停下了手,姜徵森然道:“我叫你们停手,耳聋了吗!几个破阵,即便烧了又何妨?!即刻就有姜家来赔!有几个算几个,统统记在我头上!”
她平素本是淡淡的一个人,莫说这群士兵了,连姜家之人也少见其发怒,一时之间,守城士兵竟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身后只有阵盘嘶嘶作响的干烧声。
此时此刻,忽然却有另一清脆的步声从守城士兵中走来,来者与旁人打扮不同,虽是铠甲披挂的模样,腰间却多带了一副令牌,姜徵冷眼看着,心知此人大抵就是这群士兵的头儿。
她身量比旁人矮上一些,于是姜徵方才竟未发觉她是何时过来的,她不躲不闪地上前几步,劈手夺过士兵手中灵石,向着阵盘走去。
“滚回去。”姜徵盯着她。
她却抬起头来,一双沉静的眼正正对向姜徵:“守城大阵事关一城百姓的安危,即便是姜家也是赔不起的,恕难从命。”
说着,她便将灵石向阵盘上按去。
一枚灵石投入阵盘,古旧老化、且干烧得有些冒烟的阵盘霎时如鱼得水般运作了起来,随着嗡的一声,城头上便浮现了隐隐灵流,她抬眼与姜徵对视,手却直直向后一伸:“灵石。”
一枚灵石显然是不够大阵启动的,士兵如蒙大赦般把手上灵石递过去。
姜徵方才的怒意已渐渐地平息下来,眼下盯着这士兵头子,目光中便逐渐地多了几分审视的森寒。
“你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和姜家作对……胆子很好,叫什么名字?”她慢慢道。
“秦楚,”士兵头子笑了笑,“犯不着和姜家作对,我可没见到这儿有什么姜家人,你有身份凭证?”
姜徵下意识往腰间一
摸——腰牌没了。
她暗暗一皱眉,想来是方才缠斗,不防便掉在哪里了。
秦楚接着道:“且城门士兵,皆为圣上亲军,为圣上所辖,莫说姑娘没什么姜家令牌,即便是有,我等也不必听命。”
说着,秦楚便拿着灵石,径直向阵盘上安置,姜徵眼见着大阵即将启动,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抬手拔刀,便向秦楚肩头而去。
秦楚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姜姑娘,”她淡淡道,“这点儿灵力,拦不住我。”
说着,她便从腰间拔了守城的佩刀——那长刀已经有些锈了,十文钱便能从收破烂的那里买一把,随即这把长刀轻飘飘地隔开姜徵那把名家呕心沥血所铸宝刀,颤开了一线抖动的寒光。
被这把刀格开的瞬间,姜徵的脸霎时地惨白,她紧紧地攥着长刀,半晌,刀尖由且颤抖不已。
她忽然便想到了封澄那句半讽半笑的调侃。
——姜少主,那令牌为你挡了几刀几剑啊?
天生住在权术的云端,日子久了,她只觉得带着姜氏令牌,天下便是通途,只管随心直前。
可在生死刀尖,这令牌之重,却重不过一把生锈的长刀。
她猝然捏紧了拳,这几日来不及修理的指甲霎时将掌心压了四个鲜明的血痕。
“……好。”
沉默许久,姜徵收刀,转身向城头走去,心中陡然是破罐子破摔般的狠绝与胆气。
若不是她受骗遇险,封澄也不必与那季怀德赌命——既然保不了封澄,那么她这条命也不该欠她的。
在她将要飞身而下的刹那,后衣领却被忽然一拉,姜徵有些气急地回过头来,正正撞见秦楚掩在盔甲下的眼睛。
“我说,你先不用这么着急,”她指了指远处,“阵法还没有完全打开,灵力足够的话,大概能轰个容许一人通过的小洞。”
姜徵顺着秦楚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色之中,有一人手拎一胖大家伙,御着剑,踉跄却极为迅速地向城头而来。
秦楚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把剑:“时间不多,我尽量在阵盘烧毁的最大限度之内添灵石,你家财力如何?够不够补上这一个洞的空缺?”
姜徵的耳中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抓着城墙,怔怔地看着不远处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的重石忽然便狠狠的落了下去,砸得心口往下一片荡响。
第118章 第118章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封澄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泛出血腥气了,灵力枯竭又被强行逼出来的感觉并不太好,偏生手下的肉票又不老实,总是伺机蠢蠢欲动,令封澄这一路走得属实艰难。
城门已近在眼前,季怀德挣了挣,小心回头看了一眼,道:“已经到城头了罢?”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似乎觉得城门之上隐着一层淡淡的灵流。
她不语,把人提起,艰难无比地在城墙之上落了脚,还没喘均匀了气,便看到了一旁的姜徵,她神色上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欣喜,更多的却是焦急。
耳朵嗡鸣,隔着嗡嗡作响的灵流,她试探地动了动,确认自己没有破开大阵的能力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那边的姜徵见状,似乎在沉吟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唤了个守城士兵来,毫不迟疑地脱下簪子递过去,紧接着,指了指姜家的方向,做了个快去的手势。
封澄看得清楚,她的意思是,带着信物去找姜家人。
今夜迟归,尚且能找借口搪塞,而把事情捅到姜家那里,姜徵所作所为,便遮掩不得了。
于姜氏少主而言,这大概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严重。
“喂。”封澄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了季怀德,“你办砸了事,上头有没有老大罚你?”
穷途末路之中,反而令封澄生了些不合时宜的闲心。
季怀德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中是说不出的愣怔。
“别看我呀,”封澄耸了耸肩,“想想就知道了,敢绑姜氏少主,背后的主使人绝不是区区一个四方会,你不过是个给人打下手的。”
她来洛京半年,虽对洛京的世家到底有多大能量没概念,但一想到同为家主的赵负雪,封澄心底登时有了斤两。
作为赵负雪亲徒,她平素里也多少体验了赵负雪的护短。
同为世家,且绑走的还是少家主,姜允下手不会比赵负雪轻的。
话音落下,她感觉到季怀德僵硬的身体忽然松动了一下。
“……”
他不轻不重地拉了拉封澄衣角,目光中是说不出的祈求。
封澄斜睨了一眼,忽然间便恍然大悟——城门当前,姜家人要到了,季怀德跟她回洛京,按着官律去天机所,将背后指使之人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姜家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必会谅他苦衷,到时候他虽受些牢狱之苦,可却保全了命,划算的很。
至于为何到了城门才肯反水——若是黑衣人半路察觉不对,他岂不是要被当场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封澄顿时觉得自己拎着个胖子夜奔半座城的举措变得好笑起来,她咬牙把人拎起来,心想:“你涮我呢?”
说来商人重权宜,季怀德的反水,几乎是从她杀回老宅那一刻便瞬间开始了。
季怀德眉毛稍微动了动。
黑衣人离得太近,难以确保季怀德活着进城,封澄索性把人掐着按在了灵流嗖嗖的大阵上,扬声道:“外面的人听好了!若还想叫你们老大活着,就离远一点!”
黑衣人们沉寂须臾,果然依言向后退了。
封澄把人又是一掐:“还不够,再退!”
再退时,众人却有些迟疑,封澄见状,眯眼对季怀德悄声道:“装一装。”
依言,季怀德斟酌片刻,开始面目扭曲地攥住了封澄的手臂,远远处看着,便是一副殊死挣扎的模样。
这一挣扎果然奏效,黑衣人立即动身向后退去,封澄看得满意,于是收回了手,道:“行了,不用装了。”
可季怀德却没有依言停止。
他的脸逐渐浮现上了狰狞的红紫之色,双目凸出,身体以前所未有之速度膨胀了起来,将皮肤扯裂出一道道的血色伤痕,季怀德双手捧着喉咙,嗬嗬地怪叫,封澄顿觉不对——这不是装的!
身体比大脑提前一步做出反应,封澄猛地提身向后掠去,谁料陡然生变,一阵冲天白光猛然亮起,紧接着封澄便眼前一白——来不及了!
烈火与爆裂的灵气从季怀德那具不经锻炼而有些发福的身体中爆发,仿佛是新年之时提前的花火似的,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封澄清楚地看到了城头上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季怀德的难以置信,姜徵的失声大喊,还有守城士兵们如临大敌的惊惶。
“真折在这儿了,”封澄心想,“可惜,要是……”
要是后面是什么,她临死关头,竟然还说不出口。
忽然间,往外炸裂的灵流似乎抖了抖,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霎时席卷了整个城头。
封澄眼前一花,一道白衣之影便来到了她的面前,轻飘飘地把人接了满怀。
在落入赵负雪怀中之时,封澄听到了他轻轻的喟叹,与他怀中浓得化不开的冷香气。
“真是乱来。”
紧接着,身后慢了半拍的炸响几乎炸穿了封澄的耳膜,待封澄反应过来时,城头的护城大阵已被炸得千疮百孔。她愣愣地挂在赵负雪的脖子上,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方才的凶险之景。
手中一道一道的伤口触及到赵负雪身上柔软素白的衣料时,封澄堵在心头、后知后觉的惊惶与委屈霎时如潮水般炸裂而开,她双手环着赵负雪的脖子,一头扎进了赵负雪的胸口,道:“师尊!”
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闯得不管不顾的人,在此时此刻却流露出几分堪称弱不禁风的黏糊委屈来。
姜徵焦急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缓缓地偏了偏头。
赵负雪垂眸,一手托她,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封澄的发顶,缓声道:“我来晚了。”
在赵负雪身上缓了半日,封澄总算觉得再赖就过分了,她从赵负雪身上挣扎下来,往前一走,随即对着季怀德爆炸的遗迹啧啧道:“真狠啊,一个根本没什么灵力的人,肚子里却埋了这样一颗炸弹。”
一旁的姜徵心中总觉古怪,还是转头向赵负雪行礼道:“赵先生。”
赵负雪看着封澄扒在城头的背影,蜷了蜷手指,才淡淡道:“姜姑娘,今夜之事动静极大,瞒不住皇后,你自去道明罢。”
姜徵行礼的动作僵在半空,她顿了顿,却没有起身,而是更深地拜了下去:“连累师妹是姜徵
过错,自知罪过之重难以弥补,今日姨母之命不得违背,姜徵来日再来向师妹请罪。”
赵负雪道:“姜氏的人已在城下,不必上来了。”
姜徵道:“好。”
她擦了擦自己的脸,整了整衣装,随即将刀仔细包好,才提步向城墙下走去,临行前,她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城墙。
那里已经是一片血肉燃就的红,血迹滴滴答答,分不清是内脏的碎屑,还是血肉的泥。
“那本该是我的结局,或许比那更惨烈些。”姜徵忽然想。
年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姜徵迎着鹅毛大雪,静静地转过身,走下了城头。
姜徵离去,大阵却千疮百孔,守城士兵颇有些手足无措,他们看着千疮百孔的大阵,又看着兹拉乱响的阵盘,最后又看向了仙人儿一般的赵负雪。
支支吾吾片刻,众人自认倒霉,摇头重新走向了值守点。
谁料移栽城墙上的赵负雪却忽然唤住他们。
“年夜将至,该回家了。”
秦楚愕然转过了头。
仙人并未转身,城头上的小姑娘看着她们,一身鹅黄的冬装,绑着个双环头,若非脸上与身上的血迹,本该是个玉雪可人的小姑娘。
她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桃花眼,看向众人,笑道:“我师尊让你们回去啦。”
封澄冲着秦楚摆了摆手,随后几步走向了赵负雪:“过个好年!”
她与赵负雪并肩而立于城墙之上的刹那,自洛京之东绽出了一线灿然无匹的绚丽花火,紧接着,这花火从宫中一路蔓延至城中大街小巷,经久不息的、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下,封澄抬起眼睛,眯着眼睛笑了:“师尊也是。”
赵负雪将外面衣袍脱下,随后严严实实地将封澄包裹了起来,这衣上的毛皮不知是什么灵兽的,雪白无比,毛茸茸地团着封澄的脸。
衣袍上的冷香气被封澄过热的体温蒸腾得温暖而无孔不入。
赵负雪平静道:“阿澄,即便是我,也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
“不要乱跑,不要让我担心。”
阵盘在赵负雪的手中重新露出了流光溢彩的灵气,灵流如潮水,逐渐从四处奔涌而来,缓缓地填补了千疮百孔的大阵。封澄心虚,又看着不懂,于是尴尬地呵气暖手,装作鸵鸟,老实了片刻,这沉默的氛围又令她忍不住开口道:
“我没想到,”封澄道,“师尊会开口令他们回去。”
他从来冷淡,瞧起来不像是这么会体恤人的。
“凡人寿命短暂,生死须臾,相聚之日并非许多,”赵负雪淡然道,“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
他从前的日子过得缓慢而钝痛,年节之于他,不过是平添烦恼的日子。
赵负雪垂眸,专心修补着阵盘,搅合出了今晚这摊烂事的封澄乖乖地跟着打下手,勤勤恳恳地灵石填进阵中。
不知为何,封澄有些走神。
护城大阵事关一城生机,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无论是当年行遍天下,仗剑除魔,还是如今这般种种,赵负雪从来都是将护佑苍生作大道来修行的。
想来身体旧伤,大抵是当年仗剑所留。
再看向支着病体的赵负雪时,她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敬重。
她也要护好赵负雪所行的天下。
第119章 第119章徒婿
光阴流水,一去不回,三年一晃而过。今日洛京的热闹非凡,原因无他——宫中要选入宫伴读的孩子了。
中宫无子,皇帝子息单薄,眼瞧着已然年迈,国本不定,最终抱养了宗室子刘润入宫,作太子教养。
围在告示前的人头攒动,陈还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其中挤出来,挤出人群了,便见到一身白衣,沉静站在人群一丈外的姜徵,其人仿佛与等闲人格格不入似的,那股莫名其妙的仙气足以让所有人绕着她走,登时,陈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老头子要的炼丹材料齐了么?他别是等急了掀炉子,”陈还埋怨道,“放着天机院库房的药草不用,非要什么新鲜的药草。一天天的,毛病忒多。”
她穿着一身墨绿劲装,头发只用一根簪子固定,人却早已褪去了年少时那番圆润,样子是锋利了许多。
这些年内院修行,接触是不可避免,陈还从来不爱和世家子打交道,可姜徵自打三年前年夜失踪告了半月的假后,再回到天机院时,陈还便瞧着她顺眼了许多。
姜徵不语,只是沉默着等她走来,然后在陈还离她半步远的距离转身,抬步走去。
“都齐了,”她沉静地讽道,“若不是你挤去瞧热闹,兴许还能早两刻钟回去。”
陈还噎了噎,半晌,才道:“宫中秘辛,过继太子,我们做平头百姓的好奇些多么正常,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话说回来,姜少主,你有没有一手消息能给我八卦一下?”
姜徵步履不停,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你不要命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陈还缩了缩脖子,感觉似乎又把刀在脖颈上擦了擦似的,她悻悻道:“阿澄找你打听消息,你倒是从不怕她丢命。”
姜徵呵地冷笑:“若你能在我手下过三十招,你也能像她一般。”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一个阵修,和这俩刀修剑修比什么?陈还气得也闭嘴了,打定主意一路上不搭理姜徵,走了几步,姜徵却突然开口了。
“阿澄什么时候回来?”
陈还一怔。
这些年的封澄渐渐地不怎么留在天机院了,时不时便缺课不来,一问,便是又接了案子去外面除魔了。
只有一次,姜徵某日深夜,从武场抬头,见她血痕满身,踏月而归,奔向鸣霄室的背影。
那便是半年来,她唯一一次见封澄了。
封澄从前爱热闹,后来新学生众多,她却成了天机内院中最令人陌生的师姐。
陈还低下了头,轻声道:“……不知道,她说是这几日回来了,前些日子的消息,听说是已经快到洛京了。”
话毕,二人皆有些沉默。
二人一路同行,很快便到了天机院后街,夏日炎炎,不免口舌干燥,不约而同地,两人一同向着从前常去的茶水摊走去。
还未走近,忽然听见前头几句笑语。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咱天机院建院多年来唯一一个凡人?怎地,您那老母亲只为你跪求来了入院的名
额,却没给你求来买甜水的钱么?”
茶水摊旁设了一面馆,一年轻伙计带着头巾,穿着有些油腻腻的短打,脸倒是很是清秀白皙,一红,便红得如同灯笼。此人低着头抹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抹布几乎要将桌子抹出一个洞来。
姜徵与陈还对视一眼,陈还打量了打量,有些愕然道:“听着像是外院这届的新学生,凡人之身做了天机院学生,闹得满城风雨,叫……叫什么,何守悟。”
顿了顿,陈还又道:“此人入学的法子颇为……是他老母带着太祖时的手信,跪在天机院门口三日,最后连皇帝都惊动了,才莫名入的院。”
话还没说完,身边却没了人影,姜徵早一步上了去,陈还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抓住她:“你多管什么闲事,若是你们打起来波及到这凡人,信不信他老母亲带着太祖手信跪姜家门口去!”
这么拉扯间,那几个天机院学生端着甜水,若有若无地便堵在了面馆前头,白皙男子见状,打起抹布便要回内堂,还没走几步,后颈却被拉住了。
“小爷和你讲话呢,”那恶少不满道,“你转头就走几个意思,我们买面。”
这几人看似买面,实则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几个本来要进的客人瞧见这几张脸,也都绕道而行了。何守悟被拉了个踉跄,险些滑倒,多亏是支了旁边的桌子才站稳,当即回头含恨道:“这是面馆,我不过一个跑堂的,洒扫收拾使得,伺候客观解闷却不是我的活!”
谁料此话一出,聚在门口的人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当即道:“你听听!我们还没往这儿说呢,他就抢着拿捏上了那楚馆做派,从前常陪人解闷是不?”说着,手竟然要摸上何守悟的脸!
这一下可谓是石破天惊,何守悟登时厉声大叫,紧接着一拳挥向了那恶少的脸,恶少猝不及防,竟然被一拳揍得偏过头去,他擦了擦嘴边被打出来的血,大怒道:“你们可都看好了啊,他先动的手——给我打!”
姜徵见状不妙,正要商丘按,陈还提前拉住她道:“别冲动!速速去找我师尊,叫她来处理。”
“这么多人,等院长来,早出人命了!”
谁料那几个恶少打手尚未动作,恶少头上便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圆溜溜的碗,随即乓啷一声,砸得他满头满脸皆是甜水。
“这么大的动静,”一人不耐道,“喝个甜水都不安生。”
姜徵与陈还同时一怔。
一人端着碗茶水,懒洋洋地从排在茶水摊的人中走了出来,她身量纤长,头发只用一发带束起,一身红衣,带一斗笠,腰间一把宝光熠熠的长剑上吊着剑坠,随着她的步子而一摇一晃地甩着。
“阿澄!”陈还一喜,又紧接反应了过来——她要去多管闲事!
何守悟抬眼瞧见封澄,很是怔了怔,在她抬起脸时,人几乎傻在了原地。
女子的脸已经脱去了少女是那番不谙世事的稚气,腮边软肉荡然无存,露出一张堪称摄心夺魄的脸,眼角眉梢间三分冷淡,七分不达眼底的笑意,一身威势如同初见血的薄刃,足以将人骇得发抖。
恶少的手登时僵硬无比地停在了半空,灵力也讪讪地收了回去。
“滚。”女子眼也不抬道。
后头几个打手尚且不明所以,为首的恶少便先变了脸色,他低着头,回头一挥手,随即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了铺子。
开玩笑,旁人不见得,他却是实打实地听见过这位的脸。
腰间长生,在外游历,这不是旁人,乃是赵负雪门下亲徒,剑修封澄!
恶少一行人离去,人群也渐渐地恢复了流动,何守悟忙上前去拱手,道谢;“多谢姑娘侠义心肠,出手相救!不知姑娘名姓,能否容我前去拜谢?”
封澄只摆了摆手,随手丢了块银子去柜上:“谢就不必了,我是进来吃面的……就那个牛肉面吧,给我打二两走。”
何守悟忙哎了一声,进去收拾。
封澄瞅着跌在地上的冰碗直心疼,她悄悄地把头伸出去,琢磨着再去排甜水摊的队伍要多久,在粗粗估摸了队伍长短后,跃跃欲试道:“午膳前能回去,排!”
谁料身后却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紧接着便是一阵熟悉的咬牙切齿:“姓封的,你又一声不吭地跑回来!”
回过头,封澄也是一惊,被撞上来的陈还吓了一跳,她看着陈还怔了怔,随后又笑,越过陈还的肩头,果然又看见了沉静站在不远处的姜徵。
“你俩怎么在这儿?我本想回去沐浴过了再去内院的——喂,离我远点,身上臭着呢。”
陈还却不理,话说二人少年时不过一般高,陈还年长些,还比封澄略高些,现如今封澄不知是吃了什么药,个子蹿得比隔壁得玉米杆子还快,转眼间就比她高出半个头去了。
“这次回来呆多久?”陈还警惕道,“若是像上次那般呆两日便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封澄忙笑着告饶:“这次不急了,外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回天机院多住些时候,待结业后再走。”
粗略算算,距离内院弟子的结业大比还有一年多的功夫,陈还满意了:“好嘛,这才对,今晚住弟子苑吧?阿徵和我正有空,这半年洛京的新鲜事可多。”
封澄想了想,道:“行,我回去和师尊说一声就去寻你们。”
陈还与姜徵闻言,目光中皆有些意味深长的神色,随后颇为默契地同时转头,闭口不谈了。
结伴向天机院去时,陈还若无其事地开口:“对了,你知道最近有人打听你的亲事么?”
封澄面露空白之色:“啊?”
一旁的姜徵也若无其事道:“是有一些,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自小拜在赵先生门下,同你攀亲,自然是想给赵氏做徒婿了。”
闻言,封澄的脸轻微一黑。
“瞧见那个了么?”她指了指隔壁天机所前头的鸣冤鼓,这鼓设得高度恰好,姜徵与陈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什么为师为父的,”她黑着脸道,“谁乱打听?叫他来,我把他当鼓槌敲。”
第120章 第120章师徒
察觉到封澄对赵负雪的情分不一般,多赖于姜徵自小浸润在世家中的、天生的警觉。
比如说她绝不会赖在祝京身上不下来,再比如说她不会带着伤深夜回京,然后偷偷看一眼祝京,再风尘仆仆地离去,再比如说……比如太多了,超出了寻常弟子对师尊的孺慕之情,她甚至觉得封澄压根没打算藏。
察觉到这一份情意时,从前所熟知地种种的纲常伦理震耳发聩地砸晕了她,几乎令她不敢相信这一事实,这世上无人比姜徵更清楚世家之子离经叛道的代价,她只心乱如麻地想——若是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无论是赵家还是世俗,都不一定会对赵负雪发难,而封澄,绝对不会被放过。
就如同她年少时所经的那场噩梦一般,成槐四方会被姜允秘密清洗,血流成河,未留一个活口。
哪怕其中多是无辜之人。
而世家的能量远不止于此。
她没想过被赵负雪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姜徵心事重重地回了天机院,封澄与陈还分道扬镳,一进天机院,便直奔去了弟子苑的浴池,打算好好洗一洗再去见赵负雪,谁料前脚刚进天机院,头上便不偏不倚地落了一只亮晶晶的小鸟。
这鸟给她送了几年的饭,她再熟悉不过,当即有些哑然失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且留我沐浴的时间好不好?”
亮晶晶的小鸟虽是赵负雪的造物,却不像赵负雪的性子,它颇为赌气地往封澄头顶一坐,大有不跟它去便不肯下来之态,封澄拿食指弹了弹它,没弹动这肥鸡,索性道:“这样,既然你不走,就和我一道去洗。”
鸟嘎地一声,受惊似的扑
棱着飞开,封澄早已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鸟翅,随后三下五除二把鸟塞进了袖中,大摇大摆往弟子苑浴池去了。
数丈之外的鸣霄室,赵负雪抵着眉心,轻微地叹了口气:“……胡闹。”
内院弟子的福利相当可以,至少这弟子苑的温泉是深得封澄欢心,此地不比鸣霄室浴池琉璃剔透,而是古朴颇具山野趣味,此时正是午膳之时,并没有什么人来浴池,于是封澄便可一人享受整个热气腾腾的大温泉。
泡在热气蒸腾的温泉里,她的余光瞟向另一旁的晶亮小鸟。
它从入水时便像是被跑傻了般,呆呆地浮在水面上,好像一只又呆又小的雏鹅,封澄起了坏心,游动过去,捏了捏小鸟的翅膀,谁料小鸟仍旧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真是奇怪了,”封澄想,“它平素机灵得很,怎么一进水就成了个呆子?”
待封澄沐浴完,穿好衣裳时,这鸟又恢复了灵气,它颇为不满地抖了封澄一身的水,随后嘎地一声便往鸣霄室飞去,不管身后怒气冲冲的封澄。
你追我赶地,封澄总算是推开了鸣霄室的大门。
一进院门,熟悉的冷香气便扑了封澄满怀,她怔怔地转过身,便见赵负雪端然坐在花树之下,听门口动静,只头也不抬道:“回来了?坐。”
朝思暮想之人就在面前,封澄登时鼻子一酸:“师尊!”
赵负雪面色平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师长一般:“历练得可好?”
这就是要考校她功课的意思了,封澄站好,乖乖道:“似有所觉,却如同有一层障,始终不得解。”
赵负雪淡淡道:“为何。”
封澄沉声道:“我的剑锋利无匹,可直斩向前,可剑出为理,却左右两难。”
“情?”
封澄闭了闭眼睛。
“两月前,我路经一户人家,见一修行之人欺压凡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负雪沉静地听着。
“我杀了那修士之后,才从村中旁人口中得知,这修士虽日日间横行乡里,却也是此地唯一的庇护,我杀了他,此地便没了修士,无力抵抗天魔之类的侵袭。”
顿了顿,封澄道:“若是师尊,会怎么做?”
赵负雪垂眸,忽然地却笑了。
“两月前,”他道,“那日你星夜回京,便是为了此事?”
封澄闻言,一怔,随即脊柱上窜上一股麻意,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赵负雪那时根本没睡么!
“……当日我的车马被村民杀了,一群人堵在我落榻的客栈前嚎哭,”封澄道,“客栈老板赶我走了,一时想不开,随意便御剑回了京。”
她心惊肉跳地等了半日,却见赵负雪慢慢地笑了,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这件事,也像是将回京一事归咎于封澄的气急,慢慢道:“是什么地方,我派当地赵家修士去驻守,此等败类杀了就是,这也配令你心乱么。”
“剑有两刃,”赵负雪道,“可为杀一人,也可为救一人。阿澄,你做的没错,是他们不辨是非。”
封澄看着赵负雪,半晌,微微垂下了头。
是这样吗?
从一个欺压乡里的恶修士,换成了赵氏家主派去的精英。
然后重新开始仰仗另一个修士一念之间的善恶。
封澄的心中躁动不已,她本能地觉得,不该这样的。
那是赵负雪解决问题的方式,却不是她的。
世人皆知她是赵负雪的徒弟,赵负雪能为她扫平所有事情,他是天下最好的师尊。
而封澄平生最不想要的,便是“赵负雪亲徒”这一名分。
突然地,封澄开口道:“师尊。”
赵负雪垂眸看她:“嗯。”
“待从天机院结业后……”她沉默着道,“我想去长煌,去天机军。”
赵负雪捏在轮椅上的手霎时收紧。
封澄不想一辈子都做赵负雪的徒弟,不想羸弱到赵负雪随手便能解决的问题到她这里便是天大的坎儿。
她心头有一股野火,如若凡人要忍耐修士的欺压是因随处可见的天魔,那么她就把天魔的入口杀死,把所有的天魔拦在长煌之外。
“天机军,”赵负雪微微一笑,“留在洛京不好么?”
封澄看着他,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好。”
这三年间,她行遍天下,同当年的赵负雪一般,可走得越多,心中却越茫然。
天下太大了,一人,一剑,世间不平事如同野草一样多,妖魔横出,四处作乱,行到最终,封澄只觉得苍凉。
她走到最终,尚能回到赵负雪的身边,而这世间的凡尘俗事滚滚向前,终途又在何处呢?
剑会卷刃,人会苍老,总有一天,她会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仗剑游侠的剑客,是护不了天下的。
“……我,想了很久了,”封澄慢慢道,“洛京很好,只是我不该留在这里了。”
封澄深知,一个京城世家的家主,一个长煌大原的野孩子,若非赵负雪收徒,凭她从前境况,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位深居简出的仙人的。
师徒名分成了二人朝夕相处的机缘,却也成了封澄不得前进一步的禁锢。
她不会留在洛京。
她会在赵负雪见不到的地方,赵负雪未曾涉足过的领域,她重新开始,直到能与赵负雪比肩。
到时候,世人还只会当她是赵负雪的徒儿么?
不知为何,封澄有些不敢直视赵负雪的视线,她察觉到赵负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须臾的时间都过得分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赵负雪终于道:“你决定便好,还有一年,可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这四个字,在赵负雪眼中几乎是等同于希望封澄留下了,可封澄听在耳中,只觉得赵负雪实在是天下最忧心忡忡的师尊。
赵负雪越是宽和纵容,越是像一个无奈而尊重的师尊,封澄越是心中煎熬,她抬起眼来,强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总归那边也是我家呗。对了,师尊,我带了还沙的石头酥来,听说你当年在还沙游历许久,想来你大概是爱吃的,特意捎来的。”
石头酥被她妥帖而细心地包好,这酥名叫石头,却是极为易碎的。
她用油纸去将点心摆在盘中,未曾见到身后的赵负雪,在听到“还沙”二字时,微微暗下的眼睛。
晚膳时,两人都心不在焉,封澄吃好,把碗筷交给飞来的亮晶晶小鸟,其中一只正是今日去寻她那只,很是不爱搭理地叼走了她的食案,她看得好笑,于是道:“师尊,你这鸟不能见水么?今日我给这只洗澡,一进水呆得和只鸭子一样。”
赵负雪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这些鸟有一只算一只,统统是他灵识所化,几乎等同于他放在外面的感官,封澄进水沐浴,他便掐断了这只鸟的灵识,自然呆若木鸡。
而封澄却被赵负雪这一眼扫得心神荡漾,她颇为心虚地别开头,狼狈地起身:“那个,师尊,我今夜就不回鸣霄室睡了,陈还和姜徵喊我去弟子苑。”
她本以为随着自己阅尽千帆,自然不会停留在年少时的模糊情愫上,年月过去也该淡了,可谁料她对赵负雪的痴心妄想却未曾随着光阴流去、足迹渐广而消逝,反而越发地变本加厉起来,从模糊不清的仰慕而转作了某种更为难以言喻,也更为炽热的东西,沉在魂魄底部,几乎成了不得超生的罪责。
封澄几乎不敢看向赵负雪的眼睛了。
匆忙起身时,她的衣袖却被不轻不重地抓住了。
“……?”
“夜间凉,”赵负雪轻轻地向她手中放了一枚微微发热的炎玉,“路上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