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1 / 2)

第111章 第111章不可彻夜不归

登上高台的瞬间,封澄便见一人坐于广阔台上,四周皆是落雪,唯他一人披着墨发,简直是比红梅更加灼目的颜色。

封澄上前一步,两手握长剑,单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弟子封澄,前来拜见师尊。”

这是她少有的、对着赵负雪行弟子礼的时候。

赵负雪抬起眼睛,目光无波无澜。

“做的不错。”

封澄抬眼,冲他一笑。

琴声终于停了。

人已送到,寸金行了礼便告辞下去,不知为何,他有些魂不守舍。

此时的求剑台上只剩师徒二人,山上的雪愈发大了,赵负雪看向封澄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却并不说什么,只道:

“认真看好,我不教第二遍。”

“此剑没有剑谱,只有名字,为‘无咎’,总四式,此为第一式,起。”

封澄下意识地追随者赵负雪的目光,只见赵负雪立于大雪之中,抬手,腰间见素出鞘,封澄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一素白人影手持长剑,于漫天大雪之中,剑影纷飞,其势之威,竟将漫天的大雪生生劈成了数段。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四式毕,赵负雪收剑,他立于封澄七步远之处,凛冽剑气却未伤到她分毫,他淡淡道:“看清了否?”

封澄抬头看着他,片刻,拇指压上了剑鞘。

赵负雪点头:“如此,便来。”

封澄闭了闭眼睛,略微将赵负雪所演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长生刹那出鞘。

从剑峰之上汲取的灵力令她心无旁骛,此时封澄的脑中仅有赵负雪方才所行剑法,他的面目为飞雪所掩,唯有动作分外清晰,几乎在她脑中成了慢动作。

她翻身入了求剑台上,抬手持剑,目光一厉,雪影纷纷,照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封澄自小便比旁人多一分打架斗殴上的天赋,无论从何处见人使了什么剑,或是对招时对手的招数,大都能囫囵吞进肚子里,似懂非懂地作出几分“化用”来。当年的阿翁阿嬷没少为此事头痛——原因无他,封大姑娘常年斗殴的对象乃长煌大原上随处可见的天魔,招招都是要要人命的。

野路子,但野得太直白,太凶悍,碰上些稍微懂些的人,便如同铁锤入泥似的挣扎不动了,更遑论碰上赵负雪这等修士。

封澄甚至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面前。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冷声:“回神,下盘。”

紧接着便是一道劲风挥来,封澄一式未完,便被这劲风狠狠地掀翻出去,随即重重地砸在了覆着积雪的求剑台上,溅起玉碎似的飞雪。

赵负雪道:“世上以凡途登剑峰者,千百年无一,登临者,为天下道,阿澄,此道难行,想好你胸中所求为何,再用剑。”

封澄仰面躺在雪上,片刻,单手撑剑,站了起来。

她重新摆好起式,抬起眼睛。

“再来。”

“无咎”的深邃之处令封澄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真正握着手中之剑时,仿佛从小打小闹之中骤然跳进了浩瀚无绝的道之中,封澄的手紧握着长生,不知为何,鼻上忽然一温。

一时闻道,兴奋之余,崩裂了鼻子上脆弱的血管。

她一概不管地擦了擦鼻子,抬手,继续一板一眼地拓印着赵负雪所传之剑。赵负雪立于一旁,皱眉道:“剑中不稳,再来!”

立于剑上,他是确凿无疑的严师,封澄大气不敢喘一口,手臂当即多了几分果决的稳与狠。

不知过了多久,赵负雪终于道:“以我琴声相合,琴一响,剑动。”

封澄浑身都是汗,从夕阳日暮练到月色皎洁,她却半点儿没察觉到多累,如若说三天两夜的登峰令她上山时有些昏昏欲睡,此时此刻,她却精神百倍,连肌肉的疲劳都顾不得了。

弦动,封澄长剑起。

“铮铮——”

铮铮而起的琴音中满是兵戈之气,封澄目光凝在长生雪亮的剑身上,剑穗一抖,长剑便如同玉白的游龙一般划破了大雪漫漫的夜空。赵负雪低头抚琴,忽然一挑,琴中灵力罡风向封澄扑去,封澄目光一厉,不躲不闪,长生稳稳地递去,四两拔千斤似的将这来势汹汹的罡风挑开。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剑与琴相击的刹那如同乱花柳絮般炸开。

赵负雪手下不停,琴声无孔不入,而又去时不回,封澄反身回剑剑,长生在琴音之中越用越快,几乎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

剑鸣与琴声逐渐纠缠到一处,仿佛再也无法分离似的。

忽然间尖锐地铮然一响,长剑猝然停在赵负雪的三寸遥之处,他并没有抬头,手下一根琴弦已经断去。

封澄微微地喘息。

“回去休息。”赵负雪道,“今日且到此为止。”

封澄还没从极度的兴奋与专注之中抽离,闻言,才缓缓地收回了剑,她站在原地缓了缓神,才重新看向了赵负雪,眼中厉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笑意。

“这么晚了,”封澄道,“师尊先回罢,我今夜去住弟子苑。”

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封澄打算做什么,赵负雪抬眼,淡淡地看了看她,随即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拎了她的后颈,随后一抬手,把人拎了起来。

“回鸣霄室,”赵负雪平静地道,“即便是入了内院,也不可彻夜不归。”

封澄哎呦哎呦几声,终究胳膊没拧过大腿,老老实实地跟着赵负雪回鸣霄室了。

一进鸣霄室,三日之中被忽略的疲倦便如同潮水般的席卷了上来,封澄的脚刚刚触到鸣霄室的地砖,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一软,险些直愣愣地趴倒在了地上,所幸一旁的赵负雪头也不回地接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一进家门便颜面扫地。

她半死不活地趴在赵负雪的手臂上:“师尊,我先回去睡觉了。”

赵负雪顿了顿,道:“去沐浴,然后再睡。”

长袖中有人轻轻地蹭了蹭,她模模糊糊道:“一日不洗,死不了人的,我明早起来洗,好师尊。”

这一下,哪里能见方才剑如游龙的凶狠?分明就是个耍赖的孩子,赵负雪不轻不重地弹了弹她的额头:“我命侍者来替你沐浴,只躺在浴桶中便是,你身上有伤,去泉中疗伤。”

赵负雪偶尔会琢磨些机关术,做些傀儡,贴着符便能运行自如,封澄也曾在赵负雪的书房中见过,既然是傀儡,封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先去为里面等着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一步三摇地拐进了院中。

鸣霄室宽敞,最尽的走廊头还修了一处天生的滚热泉水,本意是压制赵负雪的寒气,现在却早成了封澄的沐浴之地。

换洗的衣物常年在温泉外备着,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脱去衣物,踩着琉璃似的阶踏了进去。

此处轻纱笼络,泉水蒸腾,琉璃反射着温泉的雾白热气。

温热的泉水熏得人越发昏昏欲睡,封澄盘着头发,头一点一点,身后忽然有动静,她微微掀了掀眼皮,意识到是傀儡走了进来,于是重新低下了头,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睛。

傀儡的手十分轻柔,按的穴位却令人经脉如释重负,封澄被按得十分舒服,心中默默道:“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明日也要求求师尊教我这个。”

这般想着,她不知何时,在浴池中睡去了。

温热的池水中,傀儡不知何时,静悄悄地不动了。

片刻,它从水中爬出,轻车熟路地去一旁的玉台上取了干净柔软的新衣,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水中捞了出来,替她穿上,再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行动之轻柔,甚至未曾惊醒她。

相隔不远的书房中,赵负雪放下了手中的傀儡线,捏了捏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

***

封澄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待日光透过窗纱照到她床上时,她才悠悠转醒。

身上已经被穿上了柔软又舒适的衣物,她揉了揉眼睛,有些意外,心中嘀咕:“这傀儡未免也太贴心了些,怎么还会挑寝衣给人换上的?”

这么晚,应当是错过了早膳的时候了,可午膳应该还是能赶上的,封澄从床上坐起来,抬脚要穿鞋时,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陌生的坠痛。

封澄:“?”

她见了鬼似的摸了摸小腹。

“坏了,八成有内伤。”封澄想。

当机立断地,她选择向师尊求援——剑峰古怪凶险,保不齐是攀登之时碰到了哪里未曾发觉,封澄把衣服往身上一穿,随即一路小跑着,踢踢踏踏地跑到了廊上,随即一掌推开了赵负雪的书房门:“师尊,我昨日有内伤。”

赵负雪闻言,抬起了头,目光中有一瞬紧张,他从眼前书案的一堆零散部件中站起身来,随即快走两步,手指捏在了封澄手腕的脉门处:“你感觉如何?”

封澄指了指小腹。

“这里,”她道,“有些痛。”

在意识到封澄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时,赵负雪猝然抬起头来,瞳孔剧烈一缩,脸上露出了几分堪称茫然的神色。

第112章 第112章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死寂……

小院中多了几分暖意,赵负雪久居的那几分寒气无影无踪,赵年在踏入鸣霄室之中时,险些以为走错了门。

一抬眼,赵年便见一人坐在院中花树下,她上去示意:“尊者。”

走进了才发觉,赵负雪清绝出尘的脸上多了几分几乎能称之为赧然的神色,定睛一看,甚至连耳朵都染上了几分飞红之色,他还礼道:“院长,阿澄不适。”

一听见这“阿澄”,赵年便忍不住想叹气。她没眼看似的摆摆手,径直向封澄的寝室去。

当年两人之事,闹得一个死,一个疯,几乎一夜之间搅白了周寻芳的头发。赵年说心中不伤不急是假的,可木已成舟,她即便心中戚戚然,也只能劝赵负雪趁早回头。

赵负雪出门游历这些年,渐渐地也磨砺去了少年时那副近疯的模样,近些年更是重新回到了洛京,她也渐渐放下些心来,可谁知他又从长煌大原捡回了个小号的封澄!

已死之人,如何复生?

显然是赵负雪这疯病没好全,还变本加厉了!

再说了,收了做徒弟做什么!

一想到此处,赵年便又忍不住摇头叹气了,说来也是,封澄在院中蹦跶了这些时日,她竟只在前几日的清晨遥遥地瞧见她一眼,连人都没怎么看全。

想来是和原本的“封澄”十分相像的,怀着这样的想法,赵年敲了敲封澄的门,随后轻轻地推开。

在看清坐在书案前的人时,赵年陡然僵在了原地。

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几乎整个脑子都霎时嗡成了一团稀稀拉拉的糨糊,无意识地,她“硌”地一声,掐断了掌心地指甲。

人不会相像到如此地步。赵年的心中只有这一句话。

小姑娘抽条了不少,不是留影石中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是初来乍到那日灰扑扑的炸毛模样,她单手托着腮,头发被绾成了双边的乖巧双环,发尾柔软地垂下来,桃眼虽还圆着,却依稀能见到日后那番含笑模样了。

她见了赵年,轻巧地从圈椅上跳了下来,礼数周全地行了个礼:“封澄见过年院长。”

封澄,封澄。

猝然地,赵年上前一步,双手攥着柔软的衣料,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封澄?你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封澄猝不及防地便被抓了个着,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女人,眨了眨眼睛。

“我一直叫这个名字,”封澄道,“从未变过。”

她颓然后退了两步。

“……”

封澄小心翼翼地探头:“是哪里不对吗,赵院长?”

不对,不对。

赵年一把抓起了封澄的手,不由分说地便要摸她的脉:“你是不是血修?是不是?”

血修?

封澄当即傻了,她把手往后一抽,皱了眉。

“年院长,”封澄道,“我怎么会是血修?我是天机院的学生啊。”

死者复生已经是诡异中的诡异之事,可复生之人若是硬生生变成了几乎另一个人,便更是诡异中的诡异了,赵年惊疑不定只见,身后忽然传来轮椅的声音。

“院长,”赵负雪冷冷道,“她身体不适。”

赵年猝然回了神,她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重新整理好了心绪,将心头的惊涛骇浪硬生生地压回了心口之中。

“……哪里不适。”

封澄想了想,还未比划出来,便听身后赵负雪冷冷道:“女孩儿家的不适。”

赵年懂了,封澄茫然:“啊?”

不知为何,她觉得赵年看向赵负雪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怜悯。

在被细细科普了女孩儿家的月事后,封澄后知后觉地发觉了此时的诡异之处,登时,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赵年道:“与平素里的负伤没有什么区别,你只以灵力蕴于此处便可。”

向长辈女子习得了这般伤处要如何处理后,封澄发觉小腹的坠痛渐渐散去了,赵年看了看她,目光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组织了片刻语言,终于道:“你长大了。”

封澄道:“这伤我闻所

未闻,原来还会流血么。”

赵年点了点头,又道:“这些日子避一避你师尊。”

“为何?”

“虽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是少受些凉为好。”

确实,赵负雪四周冷得吓人,封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在赵年口中又得了些似懂非懂的知识后,封澄总算明白了这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咂舌,抬头看向一旁的赵负雪;“意思是,只有女子会有这伤,而男子不会有了?”

赵负雪的脸似乎偏过去了些。

赵年哭笑不得:“男子如何能生?快莫要逗你师尊了。”

将赵年送走后,鸣霄室内又只有师徒二人,方才淡淡的尴尬已经并未随着赵年的离去而随之消弭,相反而之,赵负雪看着离他极远的封澄,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来。”他道。

封澄不住地摇头;“不行,年院长说不能受凉。”

赵负雪似乎轻微地噎了一下。

片刻,他垂手,身上若有若无的寒气霎时被尽数收归体内。

“可以了,来。”

从前封澄不是赖在他眼前,就是突然滚到他的身后,如今仿佛避猫鼠儿似的,倒是令他极为不适。

他的灵力常常逸散出体外——鸣霄室地脉下的热源便是为了他四处逸散的灵气而设,像今日这般,小心而谨慎地将灵力尽数收归体内,还是头一遭。

封澄伸过手去小心试了试,确认果然不冷后,欢天喜地地滚了过去。

她迷上了赵负雪的傀儡之术,眼下翻着赵负雪的笔记,眯着眼睛分辨图谱上的小字,道:“师尊,你的字很难辨认。”

赵负雪的字不丑,相反而之,是极有风骨的大家模样,可若是写得急了,也是不好辨认的。

他垂眸,确认了封澄所指之后,道:“是有些难以辨认,待明日再给你一本,今日先看些旁的罢。”

封澄点了点头,继续看去,赵负雪抬手正欲饮茶,却听封澄那边冷不丁来了一句。

“话说师尊,”她道,“我忽然很好奇,如果我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赵负雪的手猛地攥住了茶盏,玉白的手指贴在玉白的茶盏上,几乎能看见骨骼。

“为何会想到这个。”赵负雪面不改色道。

封澄头也不抬地翻笔记:“就是随意想到的,今日年院长不是说了么?女子有了此事,便是能够孕育了。我好奇很正常。”

赵负雪点了点头。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凭着师尊这个身份,无论说什么,都是十分诡异的,于是他又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封澄又突然道:“想了想,还是觉得很难想象,好像太奇怪了,所以根本无从下手。”

赵负雪闭了闭眼睛,道:“既然如此,便不要乱想。”

封澄道:“可不能不想,不去想,怎么做出来?”

赵负雪又闭了闭眼睛,他生怕封澄追根问底,刨到什么令他落荒而逃的角度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封澄道:

“师尊,怎么做?”

刹那间,赵负雪猛然站了起来,连案上的古书也没顾得上,转身便向屋中去了。

片刻,传来一声门扉闭合的声音。

此事院中,唯有封澄茫然地从笔记中抬起了头。

“怎么走了?”

她把手里的笔记与图册翻来覆去地扣在了头上。

“这画的和写的都是什么?七十块木,三十一块灵石能拼出一条自行运作的傀儡手臂,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人满口跑火车,随口捞到什么就说什么,眼下早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孩子孙子抛到了脑后,正在苦恼的,竟是赵负雪过于深奥的笔记。

她不死心地站起来,抱着笔记去敲赵负雪的门:“师尊,师尊,这到底要怎么做?”

回答她的是一室的死寂。

第113章 第113章应声而碎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番话对于封澄来说,也是同样的。

看瞧着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天机院早已热热闹闹起来,满是过年的氛围。离得近的学生离院回家,而绝大多数的学生,还是留在了天机院。

在封澄叼着草叶从无事院借走过年用的团桌火烛时,一样子年长的清秀学生忽然叫住了她。

“封师姐,”他小心翼翼开口,封澄搬着东西回过头来:“?”

他挠了挠头:“嗯……请问你知道内院姜师姐近来去了哪里吗?我……我……我是说我有个朋友,很久都没见到她了。”

封澄微微怔了怔,随即在心底哑然失笑,嚼了几下把草叶吞下去,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不然你再去问问她师尊?”

“再去”二字一出,清秀学生登时红了脸,他本就脸皮极白,一红,更是仿佛被火烧了似的,他低下头道谢,随后风也似的蹿了回去,霎时身后起了一阵哄笑调侃之声——原来这小子还带了一帮打气的尾巴。

封澄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搬着东西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原来我也是做师姐的人了。”

门扉一动,赵负雪抬头瞧见封澄心中重重地推开门,又若有所思地关上门,一时颇有些奇怪,于是垂眼看着她不语。封澄把东西归置好,又沉默着到花树下,拾起挂在树上的木剑,便一板一眼地操练了起来。

赵负雪的眼睛跟着她走了许久,终于道:“今日碰见什么事了。”

封澄猝然回神,茫然举剑:“啊?”

赵负雪道:“你今日心事重重。”

封澄挠了挠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啊,这么明显么。”

赵负雪未语,只是提笔落纸,写了几行,才道:“用剑者,忌杂心,若有难解之意,不妨说出口。”

说来也是,封澄本就觉得今日无心修剑,于是收剑,就地一坐,坐在了赵负雪的膝前,道:“只是想到了一些闲事。”

“闲事?”

“是啊,”封澄点点头,“师尊当年也是世家子,世家之子修成正果,有没有什么规矩?”

“……”

赵负雪微微垂着目光。

“从一而终,生死不离。”

封澄有些哂笑,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门第有没有规矩?权位有没有规矩?诸如此类。”

“并无。”

封澄道:“师尊可真是……可若真是一无所有的无名小卒,又如何敢高攀赵家?”

赵负雪轻轻摇头,道:“真心最重。”

听闻此话,封澄似乎沉默了片刻,她仰头看着他,颇有些见了鬼的神色。

赵负雪低头看着她,睫毛将眼底深色尽数掩住:“怎么。”

封澄道:“眼下十八岁的姑娘都不会说真心最重了,师尊这般……这般纯澈,实在是叫人有些意外。”

今日那少年对姜徵芳心暗许的模样,令她一时有些心乱,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想了些有的没的东西。

如此高攀,那少年狼狈而归、无望苦恋可以说是必然,竟让她一时有了戚戚之意。

“……要想去赵氏提亲,怕不是比向姜氏提亲更苛刻些了,大概做到皇帝老儿的位置也只敢够一够。”封澄咂舌想。

反倒是赵负雪的一番言论令她有些哭笑不得——如若不是修行之人七情淡泊,他比较像是很容易被骗身骗心顺带着骗祖业的深闺公子,一番油嘴滑舌的花腔便能勾走的样子。

这么想着,头上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样令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嘴角,他低下头,回过神时,掌心已经压上了封澄的发顶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敲敲她的脑袋,谁料手下温热柔软的触感令他一怔,这一敲竟然变成拍了。

赵负雪不用猜都知道这小兔崽子在想什么,面无表情说:“大逆不道。”

封澄心怀鬼胎地冲他呲牙一笑。

忽然间,门口却传来几声敲门,封澄的头登时挪开,拍拍屁。股便从地上爬起来开门,赵负雪的手停在半空,半晌,默默地收了回去。

“祝师叔?”封澄有些意外,紧接着便要回头去喊赵负雪,谁料祝京一把抓住她的袖子,眉宇间有几分焦急:“我不是来找尊者的,封姑娘,近来见过徵儿吗?”

封澄停住脚,有些讶异:“连做师尊的都不知晓她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呢?”

祝京嘴角冒着几个水泡,眼下也有几分青黑,瞧着是多日焦急,连个安生觉都没睡过的模样,封澄见状,想了想,道:“祝师叔最后一次见姜师姐是在哪里?她姨母知晓吗?”

祝京道:“近来年关,事多繁杂,徵儿便亲自领了洛京巡职,上次见她,还是在洛京街头。”顿了顿,他又道:“皇后娘娘即便前几日不知,最近也该知道了,若是她开口向我要人,我即便是有八百个头都不够交差。”

既然在天机所又有什么好发愁的?封澄宽慰道:“师叔别急,找几个腿脚快的弟子去四处寻寻便是了。”

祝京摇了摇头:“据城门消息,阿徵已经出京,我既便想寻,也顶着内院天机师非诏不得离京的铁令……”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求封澄去寻一寻姜徵,她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去啊?”

祝京也不是做了一天修士了,他不能出京,难道没有京城外的朋友?好,即便是他做人有问题,一个朋友都没有,那么内院还有多少师兄师姐,怎么偏偏来敲鸣霄室的门了?再说了,姜徵堂堂姜家少主,即便是在神水村那种地方都能挥挥手

叫出一群修士来,难道还怕她在外孤立无援,小命不保?

少女不闪不躲地迎视着他,大有说不出来便别想叫她帮忙的模样:“祝师叔,请人办事还说一半留一半的,不厚道啊。”

祝京咬牙,沉默半晌,终于道:“我要进去说。”

封澄回头看了看,花树下的人头也不抬,淡淡地翻阅着手中书卷。

她见状转过身来,让开一点:“我师尊不让,这样,你悄悄地进来,就当没看见他。”

祝京:“……”

这是怎么个就当没看见法。

话说回来,赵负雪威名在外,无人敢近,到头来竟是个如此好说话的师尊吗。

祝京沉默半晌,还是身子一侧,朝赵负雪拱手示意后,闪了进来。

“徵儿在……在外面有些朋友,”祝京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听说是伙要饭的,满街卖脸,四处杂耍,还有几个疯疯癫癫,根本上不得台面。”

封澄微微讶异,随即眼中染上了些八卦。

“啊,我明白了,你是怕她姨母知晓?”

祝京一咬牙,一跺脚:“阿徵是要做姜氏家主的人,和一群乞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且不说皇后娘娘,即便是这院里随处一个学生,知晓了可还了得?”

“且……”祝京说不下去了,封澄笑眯眯地补充:“且姜姑娘与这群人扯上关系,大概是她离开姜家,到天机院读书这段时间,祝师叔,皇后娘娘雷霆之怒,大概能治你个看护不利的罪啊。”

祝京一张娃娃脸气得又红又青,终于没忍住,狠狠地把头扭了过去。

“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

祝京也是无奈,从前姜徵乖觉,自知不合规矩,悄悄出了城,不过一日半日便悄悄回来,他惹不起大的,也惹不起小的,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她过去,谁知临到年底了,宫中要一堆事了,她倒扬长而去头也不回了,这叫他如何是好!

封澄在心底偷偷大笑不止:“帮帮帮,师叔开口,哪有个不帮的份儿?想来方才说什么贸然失踪也是师叔演出来的了,不如直接给个痛快话,她人在哪里?”

赵负雪坐在一旁,看似对这边漠不关心,可面前的书已经许久未翻过一页去了。

“不远,大抵就在成槐,你去城门寻个乞丐,交出这个,便有人引你去徵儿那里。”

成槐离洛京不远,快去快回的话,也就些微半个时辰的功夫,封澄略一思索,便接过了祝京手中的玉簪,点点头道:“行啊,我一定快去快回,争取保住祝师叔的头。”

说罢,她又要笑,祝京再三再四谢过后,总算离开了。

院中静下来时,赵负雪将书合在了案上。

“……”

封澄去取了剑,笑眯眯地凑到赵负雪面前,道:“我去去就回,还要和师尊一起吃年夜饭呢。”

赵负雪不语,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抬起了双目。

“三十年夜,城门设卡,不得入内。”赵负雪道。“在此之前回来。”

“知道了,”封澄道,“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嘛,都不用等明日,我今晚就回来吃饭。”

封澄起身,随即一跃而起,御剑扶摇——自打攀过了剑峰,她的剑术虽未曾一日千里地疯涨,可御剑术倒是修得飞快,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硬养出了一把脚底抹油的好功夫!

一声呼啸,嚓地一响,玉白长剑从剑鞘中飞驰而出,紧接着少女一脚踩上长剑,只一瞬息,便不见了。

赵负雪看着她的背影,沉默许久。

远处似乎有寒鸦嘎啊一响。

他手中玉白的茶盏忽然应声而碎,在他手上留下一团惨白的齑粉。

第114章 第114章姜徵拦住他:“话忒多……

g  成槐之城,乃是皇城根下一大重商之城,此城当年曾有几口珍奇的矿井可供采用,如今矿脉枯竭,留在城中的徒有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口。

而这城也饱饮了天赐的福祉与苦楚,虽矿脉渐渐枯竭了,可凭着皇城脚下的地带,三教九流的商行倒也四通八达起来,只入城这一会儿,封澄便眼花缭乱起来。

“在成槐倒是不怕没有花钱的地方了,”封澄一边啧啧惊叹,一边险之又险地闪过一行吹火球的杂耍艺人,“可行首丘到底是什么地方?”

城门口的乞丐见了她手中姜徵信物,只把她往北边一指,连说带比划地指了个了个“行首丘”便无声无息地隐入了人堆,封澄被这乞丐扔在半路,手中愣愣地拿着信物,只觉哭笑不得。

“见鬼了,”她心道,“原本答应半个时辰就回去的,这下可好,搞不好连晚膳都赶不上了。”

也不知回去是不是要吃一番闭门羹了,封澄叹了口气,重新拉了个乞丐问:“劳驾,行首丘在什么位置?”

几番折腾,封澄总算在日落之前来到了传说中的“行首丘”,封澄仰头打量着这座古旧的木塔,那引路来的乞丐滔滔不绝:“这地方可是本地的一大名胜,姑娘是外来人吧?从来没来过成槐吧?”

不待封澄回答,乞丐便自顾自道:“想当年,前程皇帝荒淫无道,自洛京到长煌,千里饿殍,民不聊生,人人生死存亡之际,一仙人站了出来,与此塔上割肉施于众民,一血一肉,一气一息,皆施于饥民。到最后,骨骼无存,徒留一颗心脏砰砰说话,一人不忍,开口向仙人:‘仙人取肉救民,大义撼天下,我等欲为仙人立碑葬身,以供万世流传’,那仙人的心脏道:‘人生一须臾,血肉一抔土,只是狐死尚首丘,鸟飞返故乡,此身无拘,此心却羁留故土,恳请有缘者送这颗心回乡。’”

说着说着,这乞丐竟还拖腔拉气地唱了起来,封澄提着剑,满心只想把姜徵从这破地方里揪出来,谁管这木塔的戏文以及传说背景?谁知这乞丐竟梗着脖子跟她进了木塔,长吁短叹的声音大得能把木塔上的陈年旧灰齐齐震造反。

“那人戚戚然,阻止了众人分割仙人心脏的刀,转而捧起了仙人的心脏,向着仙人的故土而去,谁知未分到血肉的饥民不满了,纷纷拥堵住这人,嫌恶这人领走了如此大的一块血肉,纷纷伸手要抢,那人躲闪不及,一跤跌倒,把仙人的心滚落在地,众人纷纷欲抢夺之际,却见那心一沾泥土,霎时化成了一团浓黑的血肉——你当如何?仙人本该端坐云端,滚落凡尘,沾了尘土的,那还叫仙人吗?算吗?算吗?”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封澄的脚步爬塔,一

边爬着,一边还拿缠着破布的拐杖戳封澄的小腿,欲叫她有个捧场,封澄一脚深一脚浅地爬这极陡的木塔,本就爬得一肚子火气,被这么一戳,心中不由得道:“我能不能把他踹下去?或者他把我踹下去也行。”

这般想着,她还是不耐道:“沾了些泥土怎么?馒头掉地上,吹吹还能吃呢。”

乞丐喋喋不休道:“沾了泥土的不是旁物,是心,是心!凡尘是最毒的物,常人沾了,便要受生老病死,轮回不休之苦,仙人沾了,难道能例外?”

这吃人肉的鬼故事简直没完没了,封澄对一颗会说话的心脏没半点儿兴趣,她虎着脸回头:“你下去不下去?不下去我送你下去。”

乞丐却仰着脏兮兮的脸冲她一笑;“这就快说完了,说完了我就下去。”

封澄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塔上走去。

眼见着已经要到塔顶,乞丐道:“这仙人的心落在地上的刹那,吃了仙人肉的人便纷纷狰狞起来,或是口吐黑水,或是狰狞抓人,一个一个地都没了人形,所有人都大惊,说:‘是魔啊,原来仙人是魔啊。’然后,世间便诞生了一个新的魔种,名字叫人魔,取义化简‘原来仙人是魔啊’——这,就是人魔诞生的传说。”

封澄:“……”

即便是好脾气如封澄,此时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写传说的人得被猪撞了八百个来回才能想得出这个展开,人魔的全名叫‘原来仙人是魔啊’,你敢不敢再荒谬一点?还有,那个‘啊’是怎么回事?!”

乞丐悠悠长叹一口气,跟着封澄踩上了最后一节木阶。

“没错啊,”他道,“还有一件事,你记得我在说这座塔么。”

陡然间,封澄的脚底轰隆隆作响。

“在仙人的心脏滚落之处,生出了这座木塔,它是不能走到最高处的……就像那个仙人一样,一旦做仙登到了最高处,便会一照扭转,重重地栽进地底中去,沦为永世不得超生的魔。”

眼前霎时天翻地转,天旋地转的失重感霎时令封澄站立不稳,她心道一声不好,方要引剑出鞘,却见那乞丐冲她一笑,随即整座塔仿佛张开了嘴的巨兽一般,闪电似地将她吞了进去。

一片黑暗中,封澄心中只划过了一句话。

“操他八辈子祖宗,果然该把他踹下去。”

一片黑暗之中,封澄咬着牙,拍了拍身上的骨头,确认没有伤处后,撑着剑站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姜徵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封澄不抱希望地四处摸索,拍了拍墙壁,一拍,便有一道女声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若非这道声音过于熟悉,封澄险些就拔剑捅上去了,一回身,嚓嚓嚓一排风声,火烛次第而亮,映出了不远处乌黑的人影。

乌黑的,沉寂的一团人影。

封澄:“……?”

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在一群乞丐之中,为首之人颇为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问你呢,来做什么?”

封澄:“……”

她像见了活鬼一样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又闭了闭嘴,眼神之无助,仿佛要随时把自己当场吊死。

苍天,祝京还是说得保守了,这哪里是交了三教九流的朋友,这是在三教九流的朋友里混成了老大。

姜徵玩儿这么野的吗!

她结结巴巴道:“嗯,你师尊叫我来,找你,说你再不回去,姜皇后要砍了他的头。”

姜徵即便是做此地老大,也做得格外出尘些,她冷冷地将刀往肩上一架,呸地一口把口中的烟叶吐了。

封澄的目光悄悄地挪到地上的烟叶上。

“回不去,”她冷冷道,“眼下年关,出了大案,我这里正愁人手不够,走不了。”

大案?能有多大?把祝京的头砍下八百回这么大么?

姜徵的话音中并没有多么友好,想来是骤然被撞破了这层身份,心中十分不爽。封澄早在心底偷偷地把祝京骂了个遍——说是个送信的,眼下看起来像是要被灭口了。

活该他被砍头,封澄正恨恨地想,忽然一转念,福至心灵地想:“或者说就连祝京也不知道姜徵在做这些事情。”

话音方落,披着花里胡哨各色斗篷的人便齐齐看向封澄,封澄弱弱地伸出手来:“敢问在做什么事么?”

姜徵定定地瞧了瞧她,分外冷淡的眸子在地下的火光中映射着晦暗不明的光:“怎么,回去告状?”

周围的气氛霎时森冷了起来。

封澄摇了摇头,不躲不闪地迎上众多不善的目光:“不是,你方才说人手不够,我多少也算个人,早忙完早回去。”

姜徵盯着她,上下扫视,半晌,嗤笑一声。

“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她冷冷道,“从哪来的滚回哪里去,这儿轮不到你添乱——回去给我师尊说,待我姨母唤我上殿之前,我必然回洛京。”

乳臭未干四个字正正地砸在了封澄心头,她方被那乞丐摆了一道,又重重摔了一下,心头的火早已按捺不住,登时不管不顾地道:“你回不回去关我什么事?死在外面也不关我事,只怕姜少主金枝玉叶,突然一死,您老那不讲理的姨母便动手把天机院上下统统送去给少主陪葬,黄泉路上挤得慌!”

“你说谁是——”

话音未落,便有人悄悄地拉了姜徵一把,不由分说地将她裹着布条的长刀按了回去,随后冲着封澄道:“不知姑娘何方神圣?”

来救人不成,反遭了这番待遇,封澄也赌上气了:“问别人名字前,先自报家门。”

中年男人一噎,姜徵啧一声,抬手便开始拆长刀上的布条,中年人忙手忙脚乱地按住姜徵,回头道:“在下成槐商行季某,在座的皆是成槐走街串巷的苦命人,今日齐聚此处,是因……”

姜徵拦住他:“话忒多。”

封澄发觉,离了洛京……不,是离了姜氏少主这个身份的姜徵,肉眼可见地像一个活人。

对,是活人。

无论是在洛京或是中水,封澄对姜徵的印象只有“话少”以及“人还算冷静靠谱”,原本预想的风波或是冲突一概全无,还有,就姜徵从前那副平静且淡淡的模样,说是赵负雪的翻版也不为过,那祝京又为何脱裤子放屁地给姜徵的刀裹上布条呢?桩桩件件,完全不合常理。

眼下这个戾气十足、和这帮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处、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破罐子破摔的姜徵,才合乎常理一些。

想到这里,封澄莫名有些兴奋,连瞳孔都缩成了一粒圆点。

“在下封澄,”她道,“赵负雪门下亲徒,见过诸位。”

第115章 第115章要和师尊一起守岁

人在江湖,有时名头比本事更要紧些,封澄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兔崽子,可奈何赵负雪盛名在外无人不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她年龄还小,却早已把狐假虎威四个字学了个出神入化。果然,那姜徵身旁姓季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忙站起身来,恭敬道:“原来是赵先生门下高徒,失敬,失敬。”

姜徵呵了一声,站起身道:“你还真是什么闲事都要管。”

瞧姜徵态度,这回事竟然是真的!

季先生眼睛一亮,隐隐有些跃跃欲试,封澄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当即压了压气,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手模样:“江湖道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季先生有难处,不妨一说。”

无论是与乞丐混成一团的姜徵还是这座古怪的塔,都给了初入江湖的封澄前所未有的新奇刺激,她打定主意要管这闲事,此时早已把赶回鸣霄室吃晚饭丢在了脑后。果然,季先生被“赵负雪亲徒”这四个字引着咬了钩,上去小心道:“姑娘知不知道长醉?”

长醉?

封澄极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不用说就知道是一无所知,正在此时,姜徵冷冷道:“瞧见那几个人没有?”

封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觉角落竟绑着几个黑乎乎的人——只是眼下称他们为人实在是太过咂舌了些,这几人皮肤干瘪,双目爆凸,胸前肋骨一根一根地横陈,仿佛是骷髅刷了层棕油似的。

可其神色反倒是十分恬淡,好似睡在酣沉的梦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封澄觉得心跳有点快,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姜徵居高临下地踹了一脚:“这就是吸了长醉的人。”

封澄微微抿了抿唇,只觉得心中微微一提,紧接着,姜徵又道:“从前倒也罢了,长醉屡禁不止,可也只在私下见不得台面的地方涌动,所害有限。但这几人便好笑了……他们口称从路边买了些

新奇昂贵的烟叶,几月下来,渐成贪瘾,便成了这副模样。”

封澄重新打量了几人,当即被一人身上过分松垮的皮肉吸引走了视线,半晌,皱眉道:“几月便消瘦成了这样?”

姜徵冷笑:“若只是消瘦,我也不必冒着如此风险出京不回,你看。”

她抽出季先生腰上匕首,从指尖划了一道血痕来,刹那间,原本恬淡睡着的人猝然睁大了眼睛,随即疯了似的挣动着身上锁链,发出一阵哗响,封澄甚至看见几人身上隐隐蹿出了灵流!

演示过后,姜徵吮了吮手指,鲜血消弭,那几人渐渐地平静下来,重新睡了回去,姜徵看着封澄,原本极冷淡凌厉的眼中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忧心:“闻血便疯,且明明是凡人,身上却被逼出了灵力……从前的长醉,并没有这番作用。”

室内一片死寂,封澄的耳边似乎还铮铮回荡着铁链的荡响,心头那股难言的焦意隐隐又向上冒尖,她不知这焦意从何而来,平复半晌,才将将开口:“……那些烟草,你查过了吗?”

姜徵努了努嘴:“地上。”

定睛一看,正是姜徵方才嚼的那些。

封澄:“……”

好一个虎口销烟。

一边说着,姜徵一边踱步过去,冷冷道:“问题不在这些烟草上,而在封存烟草所用的蜡上……只是拿烟草在蜡上滚一滚,便足以令一个成年男子成瘾无法自拔,封大剑仙,你可知晓眼前是如何的凶恶之徒么?”

季先生补充道:“敢在四方会前售卖长醉,幕后之人不是胆子够肥便是靠山够大,眼下小的已派人将城中商路细细审了一遍,现在大致有了头绪,正要去捉拿烟贩。”

四方会,封澄从前也有所耳闻,似乎是民间小贩自行聚集的某个颇有规模的组织,里头没什么大商豪贵,尽是贩夫走卒。她的目光重又投向一旁的季先生,心中了然——这位想必就是四方会原本的领头人了。

季先生又道:“长醉此物制取不易,还要取天魔身上物件作材料,眼下缴取的长醉更非凡物,经姜大人猜测,怕是有人形天魔的东西掺在了里面。”

人形天魔。

封澄心中咯噔了一声——姜徵与她,都无比地清楚人形天魔是什么东西。

等闲修士,莫说是宰杀人形天魔,就连近身一下也难,封澄自问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修士了,可即便是她,在面对神水村的人形天魔时,也险些吃了大亏。

能宰杀人形天魔,并将其制作成长醉的人,该是何等的庞然大物?

姜徵留神觑着封澄神色,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打了退堂鼓,人冷嗤一声,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替她找了原因;“年纪小,又没见过世面,迎上神水村的东西已经不易,一时半会何必再赶鸭子上架?罢了。”

她冷冷道:“切忌打草惊蛇,你点一队身有灵力的,随我进去抓人。”

姜氏少主有条不紊地分配这一群连剑都未必拿过的乌合之众,封澄在一旁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荒诞了。

“喂,”她道,“都知道背后之人不好处理了,你还敢带着这群人去送菜?”

姜徵瞥了她一眼。

“我乃姜氏少主,”姜徵目光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倨傲,“他们敢拿我怎么样?若是不妥,不过是亮个腰牌的事。”

季先生的眼神飘忽了一瞬。

封澄年纪虽小,人却早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许久了,对于此等拼杀更有着胜过野兽的直觉,当即便觉不对,一把拉住姜徵:“等等!”

从前不是修道之人时她便知道,血肉战场上,一切旁物都是虚的,所有的信赖也只能寄托于手上尖刀。生死一线间,世家少主的名头还不如一把开了刃的好剑管用。

可姜徵也只不耐烦地道:“早些收拾好,回洛京去,你一个孩子不要掺和,回去同你师尊说一声,若是赵家感兴趣,再派人来。”

季先生的模样莫名令封澄有些忧心,她也是在洛京浸淫了多少日的人了,此时心中冷静下来,看向他时便有了几分审视。

“行,那我就不去了,”封澄道,“我师尊还在等我吃饭,告辞。”

姜徵看了她一眼,默了默,很是眼不见心不烦地摆了摆手。

此塔机关万千,季先生去动了动,封澄便出塔离开了。

姜徵头也不回地道:“走。”

据季先生的审查,目标锁定在了此城郊外的一座民房里,这地方人迹罕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姜徵还真不知道这倒卖长醉的人是如何发现这么一处好地方的。

埋伏了一整日,直到此日深夜,破败的民房中忽然亮起了昏暗的灯。

“消息看来不错,今夜子时,开始交接长醉,人证物证俱在,保是抵赖不得。”

他办事稳当,姜徵从来放心。

几个能拿得动剑的四方会修士跟着姜徵守在这破屋附近,夜半三更,只闻几声咕咕叫,姜徵果断一招手:“动手!”

一声脆响,姜徵提步踹了木门,可门中之景却不似她所想——里头一盏孤灯空落落地亮着,屋里空无一人。

她心底一咯噔,紧接着暗道一声不好,转身提步,却见从天而降数道血符齐齐压来,紧接着将这四处漏风的破屋困得严严实实,此时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被困了,而姜徵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盛怒。

“季怀德,”她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季怀德眯着狐狸眼,身后陆陆续续地冒出了许多鬼魅似的影子——凭姜徵灵力,竟然一无所觉!

“姜少主,”季怀德依旧是慈眉善目一张脸,“小的也没别的意思,近来寒舍宽敞,请您去略住几日。”

四方会,于姜徵印象之中,不过是破烂得在破烂不过的一个小商会,还时时遭地痞流氓欺负,何时有了这么一群高手坐镇!

眼前的血红符并非她见过的任何一种书中符咒,她拆刀,也顾不得上头布条了,一甩,只觉得灵力仿佛被这诡异符咒吸附走了似的,令人极为酸软无力。

“你知道我是谁,”她一字一顿地道,“我若出事,姨母定然夷平整个成槐。”

季怀德微微一笑:“咱们都绑姜少主了,难道还怕这个?”

“若是方才赵尊者的徒弟也在就好了,”季怀德有些惋惜,“还以为今夜能一并卡住赵负雪的脉门,可惜那丫头又孬又怂,跑了。”

顿了顿,他摸着下巴,微笑道:“不过也不妨事,有了姜少主,一切都好说……沦落如此地步,大人的脸色还未见半分惧色,着实令人有些看着不爽,这样,给姜姑娘卸点零件下来,正好给咱们皇后娘娘开开眼。”

话音未落,便有一黑衣人上前一步,姜徵惊怒交加,偏生身上灵力处处受阻,那人长刀的铁腥气已近在眼前,伸手就要近来捉她。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一声剑声铮然,那人表情一空,紧接着那整个头竟然就这么飞了出去!

腔子里霎时喷出半人高的鲜血。

“是谁!?是谁在暗地搞鬼!”季怀德如临大敌,手下黑衣之人齐齐围成一团,严正以待,忽然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鹅黄身影不知从何处猛地蹿了出来,紧接着便

是纸片落地的簌簌声:“还愣着做什么,跑啊!”

姜徵定睛一看,脸色登时变了——封澄!

“你怎么还没走!”她失声道。

“我要是走了怎么和你师尊交代,”封澄干脆地把人一拉,还不忘挖苦她:“姜少主,那姜家令牌为您挡了几刀几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