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报应
在这咒泥从灯笼中提起的刹那,四周一片便渐渐地昏暗下去,雪花悄悄地缩了缩,小声道:“姑娘们,你们觉不觉得天忽然黑了。”
封澄勾唇一笑:“不,不是天黑。”
重重的黑泥鬼影跃动了起来,绕着这间莫名的山泉,左右跳跃,上下摇晃,众人的耳中有不合时宜的啸叫声,登时惊叫着背成一团。
此情此景,封澄却拎起这咒泥来看了看,微微眯了眯眼睛;“到底是什么香气呢……”
陈还骂一声:“还顾得上是什么香气!”紧接着便一击轰飞了扑过来的鬼影,回头道:“还不跑!”
雪花急道:“逃,逃去村庙里面,庙里有神仙护着,它们不敢进的。”
眼下也只能往村庙去了,众人忙把行动不便的寸金抬起,寸金腹部已缓缓平了下去,人却开始肉眼可见地干瘦了些,他疼得脸满头都是冷汗,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将人推开,不要人扶,封澄皱了皱眉,不容拒绝地把人扯了起来,冷声道;“眼下并不是逞强的时候,今日还有我们,轮不到你硬撑。”
话音未落,她后背便被一鬼影扑了一下,封澄右手长生钉着咒泥,左手扶着人,一时间左支右绌。
寸金低下头,有些怔然,一旁的陈还也是心中微动,半晌,她的足尖向前凑了凑,半晌,又犹疑着顿住了,谁料耳边忽然便过了一阵劲风,定睛一看,竟是姜徵风似的走了过去,冷声道:“你去看顾咒物,人有我扶着。”
封澄看着身旁鬼影,又看了看二话不说便上来帮忙的姜徵,顿了顿,果断地把人交给了姜徵。
陈还看着三人有些别扭,却还是勉强地把后背交付给对方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她闷闷不乐地摸了摸怀中符咒,封澄回头急道:“陈还,怎么没跟上!”
顶着密密麻麻向身上压的鬼影,陈还终于回过神来,她应了一声,向前拼命走去。
行至村庙,重重鬼风终于停了下来。雪花阻止道:“这村庙没有门,停在这里便可以了。”
封澄道:“停在这里就可以?”
“从前也闹过这样的鬼事,我们在这间屋子的檐下,毫发无损。”
明明是供人敬拜的庙,却连门都没一个,封澄眼底有几分思索,她擦了擦额上汗水,正待喘口气,忽然之间,却闻庙中有隐隐气味传来,这气味令她当即皱了眉毛,道:“好奇怪……怎么和这咒泥的味道一样。”
她当机立断,转过身来,踩着窗户,便在雪花与村民惊慌的喝止声中闪电似的蹿了进去,站定后,发觉这庙里地板陈旧,灰尘得能没过脚背,果然是久久无人进去。
可待她一抬头,眼前之景便将她骇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她喃喃,片刻,猛地回头,一掌击碎了庙墙:“里头有东西,陈还,锁魂符!”
门外三人对视一眼,寸金脸色惨白,一步走向庙墙前的空洞:“有何端倪?”
重重阴风陡地从院中涌了出来。
陈还嘴上骂了一句,人却早飞身而入,怀中锁魂符砰砰一打轰了出去,可在看见庙中全景时,她却蓦地愣在了原地。
只见漆黑枯槁的村庙中,立着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牌位,一点一点鬼气森森的火烛轻微地抖着,映着庙中一极为高大的慈悲女子像,那女子像指作莲花状,衣带飘飘若飞,只是面上金漆剥离,露出了脸下泥胎,看起来有些狰狞,颇为骇人。
眼前之景在几个少年人的眼中,堪称是前所未有之骇人。
陈还喃喃道:“操,这是什么东西。”
姜徵也有些傻了:“明明是个连庙门都没有的荒庙,怎么火烛一根都没熄?”
锁魂符砸到神女像上时,院中的火烛诡异地静止了一瞬。
“砰,砰——”
封澄大气不敢喘,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巨大的心跳声。
“这东西身上的咒味最重,”寸金皱眉道,“我腹中咒物在向外跳。”
姜徵道:“找对地方了……这就是村中之咒的发源之地。”
封澄拎着那只黏糊糊的咒泥,
它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似的,一团黑泥竟然有了手脚的轮廓,它艰难伸向了神像,口中吱吱地叫着:“……”
封澄凝眉细听,依稀分辨出,那是“母亲”的气音。
母亲?
她一愣,忽然间手上便是一痛,一个不察,那怪物竟然骤然伸长了身子,反口咬了她,随即挣扎着向那泥胎爬去,一旁的寸金也随之滚到在地,身上缓缓地流下了一团乌黑的泥。
咒解了。
不,不止这两团泥巴,随着庙门的敞开,密密麻麻的、不知何处来的漆黑泥巴仿佛行进的蚁似的,络绎不绝地、头尾相连着爬向了庙中的神像。
在一片行进的乌黑泥团里,笼在壁上的牌位摇摇欲坠,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倒了下来,在一片噼啪倒地的声音中,唯有一道声音越汇越大。
“……母亲。”
“母亲。”
成千上万道窃窃私语喳喳地响,封澄脚下不防,被这黑泥一下带翻在了地上,这些方才还见血就钻的咒物仿佛霎时便贤良温顺了起来,哪怕是从封澄的脚下鱼贯而过,也不曾回头沾上她半分。
她正意外之时,却见寸金脸色冷凝,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小心,”他道,“那神像有古怪。”
果然,随着黑泥逐渐地爬向了庙中神像,那神像肉眼可见地鲜明了起来,先是暗淡的金箔一点一点地明亮,再是身上泥胎缓缓地痊愈,随后,竟然连身上衣带也有了颜色。
封澄抬剑,一剑将寸金身上爬出的咒物刺穿,那咒物瑟缩一下,似乎想要蜷缩回寸金体中,他的脸色刹那便难看了起来,封澄见状,想了想,松开了剑。
姜徵有些意外:“为何停手?若放任她自行吞噬,后果不堪设想!”
封澄将人拦下,抬眼看向神像。
“这是咒的解法……咒泥重归母体,人大概就没事了,离远些,不要动这些泥。”
“……”
可吞噬了所有咒泥的神像,又是个如何可怖的存在?
众人尚未来得及行动,神像缓缓地动了。
她睁开了眼。
封澄:“!”
封澄嗅到了骤然弥漫而出的魔气,她登时隐隐色变:“是人形天魔,无关人等,撤!”
苍天,这大夏腹地里,竟然会有天魔这种东西!
话音未落,神像便从神台上轻盈无比地落了下来,身上的衣带竟然如同货真价实的飘带一样轻柔地晃了晃,寸金与姜徵同时拔出兵器,径直劈向神像,却见她轻飘飘一挥手,二人的兵器霎时一落,滚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陈还抽空喊了一句:“天魔?这里怎么会有天魔?!”
眼下这四人之中,真正实打实地面对过天魔的只有封澄一人,姜徵脸色发白道:“人形天魔,怎么解决?”
封澄果断道:“尚未想到,但首先,这里人这么多打不了——带人跑!”
咒泥统统被这人形天魔收归到了腹中,姜徵一怔,却见封澄早已一边一个把人推了出去,紧接着左手右手抓着雪花与一随行村民,怒喊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往空旷处跑!”
守在门口的村民如梦初醒,乱七八糟地便往外拥挤,村人还算机灵,知道四散而跑,神像悠游自在地走了下来,倏地扑向最近一人,还未等众人出手,她手起刀落,那人的腔子里的登时喷出一片红血。
封澄本已带着几个吓瘫了腿的人掠出去了,见状,牙关一咬,把人往前面一放,紧接着便回转过身来,手持长生,极狠极快地一剑刺去,剑光璀璨,那神像登时僵硬了片刻,可这灵剑一落到它身上,竟然就如同生切顽石似的,迸出一连串的金石之音。
神像缓缓地,吃力地将头扭了过来。
她的眼睛对着封澄机械地骨碌了几圈,眼珠各看各的,一只往东,一只往北,辘辘直转,最后,定定地锁死在了封澄的脸上。
原本放在她手中的尸身像被丢垃圾一样甩了出去,她压低身子,随即如野兽般向封澄袭来,封澄躲闪不及,只好拿剑硬挡,二者相击,霎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之声。
封澄哪怕将五行经倒过来念,她眼下也只是个十几岁、筋肉骨骼都未长全的半大孩子,这泥胎神像极大极沉,一时间,将封澄硬生生压倒在地上,扑起了一层尘土,寸金震声道:“师妹小心!”
紧接着便是丁零当啷一串的飞刀刺向了压在封澄身上的石像,可这一串的飞刀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她连看也不回头看,缓缓地张开了嘴。
一排森然利齿排在她的口中,如若细看,还有一串一串涌动着的黑泥。
她一口咬向了封澄的肩膀,刹那间,血肉飞溅。
一旁的姜徵寸金勃然色变,把手上的人一丢便要往这边来,谁料那几个人反倒是死死拉住了二人的腿,叫二人一时半会之间竟然难以动弹。
神像将一排利齿对准了封澄的喉咙。
第二口即将下去之时,神像背后轰然一响,紧接着便是一串火云腾地燃了上去,她登时尖叫着跳了起来,口中不断地发出骇人不已的尖啸,封澄借机得以脱身,当即一骨碌从她的身下滚了出来,随即对着一旁的陈还道:“多谢!”
陈还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冷哼一声偏过头去:“赵尊者的符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能一击把那魔物杀了呢。”
封澄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啊……其实那符是我画的。”
陈还登时瞪大了眼,忽然她又变了脸色,道:“封澄闪开!”
在见到周身燃火的神像狰狞无比地向她扑来之时,封澄心底竟然只划过了一句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早知道拿师尊的符给她了。”
第102章 第102章传送阵法
电光火石一刹,封澄瞥到了一旁的长生,她一把抓过剑,生死一线之际,竟硬生生逼出了她前所未有的战意。
神像的动作映在封澄的眼底,仿佛一派杀气横然的慢动作,在持剑抬起之时,封澄心底莫名划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想:“要是这把兵器,更长一些就好了。”
烈火扑来,她一剑横向了神像的胸腹,随即那怪物的烈火便扑到了她的袖上来,封澄当即受力一滚,紧接着低头看去,右手袖子已经烧去大半,连带着皮肤上也起了一溜的火泡。
她疼得有些呲牙——火符里头并不是凡火,而是实打实的灵力,这一烧即便是修道之人,也难免受其波及,一旁的寸金正欲上前,姜徵便吼道:“速速把人带离,不要妄自上前!”
这一句话正正说在封澄的心坎里,她咬牙格开神像,紧接着回头道:“赶紧走!”
寸金一咬牙,手向怀中一掏,将手中留影石极快地抛向了神像,宝光莹润的石头应声而碎,霎时间,只剩下了一团焦黑的碎屑。
封澄怔了怔,连那神像也慢慢地抬起头来。
留影石破碎的刹那,灿阳似的灵力从其中汹涌而来,随即紧密无比地包裹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抬起双手,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神像把手落在她身上,身上霎时便传来了刺啦刺啦的声音。
她登时受惊不小,一步跳到了后面,端庄仪态全无,冲封澄发出压低的嘶吼声,封澄这才
反应过来,她有些意外地捏了捏拳头,感激地回过头去,道:“多谢师兄。”
寸金微微笑了笑,二人的默契在眼中一划而过,紧接着寸金便随着姜徵与陈还撤离。
陈还瞟了一眼寸金,手上却不自觉地捏了捏系在手腕上的留影石。
是了,寸金是内院的天之骄子,一时赌气,连内院的身份都可以不要,甚至能玩笑似的挑了个红班呆着。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回去,一转身便回去了。
陈还猝然捏紧了拳头。
荒谬无比,抛弃留影石视同放弃外院大比,可寸金一个假模假样的内院混账,偏偏能轻而易举地放弃她视若珍宝的东西!
封澄厉声道:“陈还,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跑!”
陈还咬了咬唇,终于转身,随着姜徵与寸金去了。
那神像见难以接近身边环着护体灵力的封澄,站在原地,彩绘的脸露出个悲天悯人的笑意。
紧接着一张口,汹涌的黑泥从她口中滚滚而出,潮水似的涌向封澄,封澄一瞧,当即心中一凉:“不好!”
这黑泥一贴到护体灵力便化作齑粉,可它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地扑了上来,竟然以血肉之躯,将护体灵力吞噬下去了。
满身都是黑泥的封澄艰难地劈下几团黏糊糊的黑泥,强运着身体中的灵力,试图振开黑泥,可人形天魔的杀招哪里是这么好避开的?封澄一振,非但没能振开黏在身上的黑泥,反倒是把自己的灵力耗去不少。
“这种时候……这种东西!”她忍不住咬牙,手艰难地触到了胸口的留影石。
若是在场有第二人,便能将她身上的黑泥除去,可眼下四处无人,天机所离这里不知有多远,封澄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枚留影石能撑得久一些,至少要撑到姜徵一行把人安全带出去。
在即将捏碎胸口的留影石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叱:“去!”
转瞬间,刷刷几道黄符飞来,半空便燃成几团耀目雷光,轰轰几下打在了封澄的身上,封澄微怔,借机从骤然褪下的黑泥潮水中挣脱了出来,转头才见来者。
她神色微怔:“是你?”
来者手上捻着一叠符咒,嘴上叼着几张,咬牙,狠绝无比地轰轰向着黑泥砸去,那黑泥一怯,随即闪躲开来,仿佛是生生矮了几段似的,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陈还。
眼下之情形凶险无比,封澄本已做了孤军奋战的打算,谁知一回头,竟然碰见了陈还,她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不知是怎么想。
她道:“你怎么来了。”
陈还看也不看她:“那群凡人有姜徵和寸金护着,和我没有屁大点的关系。”
眼前的神像好似因此而暴怒了,黑泥重又聚回了她的身上,陈还瞅准了她,丢出了一连串的雷光火星,封澄会意,在她的紧锣密鼓的雷符掩护下冲向了神像。
陈还道:“在我黄符耗尽之前,你得把这东西杀了。”
封澄嘴角一勾,紧接着剑如满月,一剑削断了它半根黑泥糊着的手臂。
黑泥出体,她原本无坚不摧的身体仿佛骤然被掏空了,封澄的剑竟能藉此伤其根本,神像嚎叫一声,向后退去。
一臂落下,陈还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苍白无疑是因为她的灵力耗费过甚——方才那一打黄符,有将近一半是她刚刚画出来的。
她尤且记得姜徵递给她黄符的眼神。
姜徵脸上有着被魔气侵蚀的痕迹,她垂眸,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叠符纸。
“你灵力微薄,即便是能绘出符咒,又能将那神像如何?不过是挠痒痒。”
陈还劈手接过黄符,目光从下向上地盯着姜徵,眼底有着姜徵生平都不会理解的莫名冷厉。
“一张挠痒痒,十张,百张,还是挠痒痒吗。”
说罢,她再也没给她半个视线,而是以手引血,落纸成符。
她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不能像寸金那般,果断把留影石给出去。
“留影石比我的命要紧,”陈还垂眸,绘完了最后一张符,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心中平静如水,默念道:“所以我来了。”
封澄有些惊诧于陈还的符咒储备,虽说一张两张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雷符,可若是这么堆积起来,也是一股颇为庞然的力量,她借机而行,那点晨练混日子的剑法早已狗急跳墙地发展出了千万种毫无道理的乱剑,她步法全无,剑法生疏,只靠一身蛮力孤勇,竟然还真和这怪物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
陈还见状,眼睛更亮,抬手便准备一气呵成地绘下再一批符。
谁料那神像几番受制,早已发觉了背后陈还的动作,见她动作,眼神一眯,便如一道黑风似的向陈还冲来。陈还只见一只硕大阴森的人形天魔向她直直冲来,她登时手脚冰凉,动作也霎时慌乱起来,一时间竟点不燃手里头一张摇摇欲坠的雷符了。
打了这么久,陈还也灵力见底,她年纪也不大,又不像封澄从前在天魔手下讨生活,见如此大魔而害怕,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腥风将将拂过陈还的脸,她表情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神像悲天悯人的笑脸。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似有什么与这张笑脸重叠,陈还怔怔地抬起眼来。
电光火石一刹那,那神像颈上忽然被绕上了一条手臂,陈还抬眼一看,竟是封澄顶着神像后背的烈火,扑到了神像的后背,陈还一怔,当即震声道:“你不要命了!”
封澄咬牙,护体灵力在寸寸消逝,而她的手臂却从后背死死地绞着神像的后背,她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几乎完全不见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她咬牙道:“陈还,上锁魂符!”
陈还一愣,伸手从储物囊中一掏——这锁魂符是她自己绘的,效力十分有限,据方才的反应来看,连束缚这怪物一息都不得,说不准还会将她激怒,直接伤到身后的封澄。
生死一线之间,陈还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指尖黄符一弹而出,紧接着点着那神像的额心道:“镇!”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封澄几乎在同时拧着神像的脖子,从身后将她抡起,然后反手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喀拉一声,人头折断,脖子外面一层空空的金皮,粉饰太平地兜着其中残碎。
陈还目瞪口呆。
这一招乃躯体相搏,看着像某种游牧上摔跤的变种,可实际上来得却比摔跤凶狠许多——毕竟没有人的摔跤是锁着脖子摔的。
她看着地上被击起的一阵灰烟,一时愣住了。
神像的重量可想而知,即便是普通泥巴,堆到一整座庙高也是有分量的,更何况这神像身上还有什么奇怪的黑泥,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东西奇重无比。
而封澄把这东西,一整个翻了过去,连头都扭断了。
如此蛮力,如此灵力,近身格斗一瞬即发,陈还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封澄——她正趴在地上,一身狼狈地喘粗气。
“……老天,”陈还喃喃道。
少女身上已经没几块好肉了,血迹斑斑,不是近身搏斗搞出的外伤,就是灵力与魔气对冲搞出的内伤,身上的衣物和皮肤还有被火烧的焦黑状,偏生一抬眼时,桃花眼又闪闪发亮。
“我们赢了?”封澄看向她。
陈还看着巨坑一动也不能动的神像,陈还也有些茫然:“我们赢了?”
回答她们的是巨坑中的寂静。
封澄撑着没剩几块的结实骨头,缓缓从泥土中蹦了起来,她咧嘴要笑,谁知身上哪哪都疼,于是露出了个呲牙咧嘴的表情来,陈还见着好笑,手已经不自觉地扶了过去,最上却不饶人;“笑屁,差点把命交代上。”
嘴上生气,而接过她的臂膀却极为正直,封澄看着好笑,呲牙咧嘴地歪倒在她身上,嘴上忍不住抱怨地絮道:“剩下的大比我不去了,拿了末名我也认,老天,中水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只人形天魔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日这个村落里,不光是从家庙的年份还是村民的态度来看,她应当在这里存在许久了。想来是还是一个胚胎之时,便被人弄来,砌进这小村子的家庙里。
封澄不由得眯了眯眼。
人形天魔这种东西,连长煌大原都少见,平常人活个一辈子够呛能摸到这种东西一片衣角的,怎么在中水这种村子里,还会有人形天魔的胚胎?
她将这疑惑小心翼翼地按捺进心底,打算立刻回洛京去和赵负雪说一声,两个半大丫头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
“嘎嚓,擦。”
封澄与陈还瞳孔紧缩,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颗悲
天悯人的人头,悄然无声地贴在二人眼前。
她缓缓地张开了嘴。
“……跑啊!!!”
封澄心中如同坐了一辆大起大落的过山车——天杀的,她怎么会以为人形天魔这种东西是能靠摔跤加绞杀弄死的!这种东西邪门得世上罕有!
人头并没有给近在咫尺的猎物逃生的机会,她口中的舌头如同漆黑的群蛇,凶猛而迅捷地杀向了封澄与陈还,封澄见状,拖着一身稀碎的零件,艰难地拦在了陈还的前面,紧接着,抬手捏碎了胸口的留影石。
“——唰。”
漆黑长舌将吞噬她之时,她本能地退了一步。
护体灵力能够护体,可逆反了自己的本能而以肉身挡住这些舌头,她强撑着不动,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手指已经感受到留影石的所化的粉末,可预料中的袭击却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澈的冷香气。
……冷香气?
封澄愕然地睁开了眼睛。
来者一身雪白长袍,手握灵光流转的长剑,衣袖翩飞,披下的墨发如同上好的水墨一般,他仿佛凭空而降的仙人似的,只一剑,便逼得那人头尖叫着后退去了。
不是旁人的,没有护体灵力。
她捏碎留影石,来的是赵负雪本人。
她几乎愣住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在她手下几番来回,几乎把她与陈还硬生生活撕了的魔物在赵负雪面前,仿佛是一只修炼不到位的菜鸟,那人头左右滚了滚,见状不对,把腿要跑,谁料赵负雪一剑挥去,那人头连尖啸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凄惨地化作了一地碎片。
他垂眸收剑,转过身来,在看到封澄的狼狈样子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毛。
血,泥,身上连块好肉都没有,整整齐齐出的门,眼下成了这副又红又黑的样子。
一旁的陈还如梦初醒,当即行弟子礼,道:“赵先生!”
封澄也傻乎乎道:“师尊?怎么是你?”
怎么是他。
封澄心里霎时搅合得如同一滩泥泞的糨糊,不知是什么情绪,五味杂陈揉成一团,又酸又胀。赵负雪看着她,轻轻地抬起手来,她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我身上脏,师尊别过来了。”
确实是脏,脏得连她自己都看不下眼。死去的黑泥,粘稠肮脏地挂在身上脸上,甚至是头发丝上,身上的血与泥更不用说,赵负雪纯净雪白地往那里一站,封澄都忍不住地想跑。
额上忽然一痛,赵负雪皱着眉,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回来,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才肯捏碎留影石。”
封澄的留影石与旁人的不同,旁人的留影石中有当代大能所存护体灵力,遇上外援考核的这几个不入流怪物绰绰有余,连头发丝都不会掉一根。
而封澄的留影石中,却镌刻了他所绘的传送阵法。
封澄若有难,一捏石头,他即刻就到。
传送阵法使用苛刻,等闲修士绘制不得,哪怕赵负雪亲自来画,也还有相当严苛的距离之要求。
若是被天机院那几人知道一个学生的留影石中竟然有这种东西,保不齐要闹出什么花样。
若闹,也只随着他们去。
赵负雪垂眼看去,半大丫头身上的破布条条一片一片,轻笑一声:“拿个破碗便能去要饭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轻轻地解开了身上外袍,披在了封澄的身上。
“穿着,随我出去。”
被冷香气整个地包裹起来时,封澄是有些傻了的。
雪白的衣服蹭到她身上来,沾上了泥与血,还有一团一团的黑泥。
是一件本该是纯白无垢的衣物。
封澄低头看了看,不知为何,沉默了。
一旁的陈还心中欣喜,早已有些暗暗地雀跃,想要回头与封澄交换一下视线之时,却见她低着头,包着雪白衣物,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走神,她一时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几分不解。
赵负雪道:“怎么还不跟上。”
封澄闷闷地嗯了一声,拖着比她长上许多的雪白长袍,一路小跑着跟着赵负雪去了。
区区一个外院大比,把负雪先生惊动了这件事,令洛京上下一片哗然。
其中流言蜚语,其中诡异猜测,其中弯弯绕绕,口口相传,几乎闹得沸反盈天。
而出于风暴中心的封澄,却百无聊赖地跪在鸣霄室。
她的大比当然是没有继续,赵负雪将陈还带给那两人后,便直接带她回了洛京。
今日,按说是大比揭晓结果的日子了。
第103章 第103章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
门扉吱呀一声,紧接着便裹进来些外头的新鲜寒气,把鸣霄室中沉沉的冷香气一荡而空。封澄早已趴睡在了蒲团上,闻声,耳朵动了动,又重新爱答不理地闭上了眼睛。
来者淡淡道:“起来用饭。”
封澄权作没听到,把头埋得更深了,身后也一片沉默无声,她正奇怪之际,后颈忽然一凉。
“!!!”
仿佛是一兜雪从衣领灌进了棉衣里,封澄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前几日打神像的旧伤登时痛得她呲牙咧嘴,封澄怒目圆睁道:“师尊!”
赵负雪淡淡地收回了见素。
他不知是去了哪里,带着剑,佩着剑穗,虽仍是一身白衣,材质与款式上却与他平日所穿大不一样,复杂繁琐,厚重华丽,身上大氅带着外面的雪珠,连带着他垂下的睫都氤着一层冷淡的湿气,愈发显得人面如白玉,美色不太像话。
与此同时,穿着一身半旧软袍,懒洋洋地蜷缩在地龙上打盹、连头发都睡得乱七八糟的封澄,便显得松散到嚣张了。
赵负雪将封澄冰起来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内室,片刻,更衣出来。许是觉得封澄跟着他左右转的目光过于幽怨,赵负雪总算开口了:“今日,你的同窗递了拜帖来。用过饭便去梳洗。”
听到外面的消息,封澄总算精神了,她此时也不顾赵负雪那剑柄冰她这回事了,一骨碌起来,连鞋袜也顾不得穿,便向自己的屋子去:“太好了,这几天可把我憋疯了!她们还好吧?”
人还未出鸣霄室的内门,封澄的后颈便被一只手拎住,赵负雪道:“在此梳洗即可,衣裙已取来。”
封澄见几个使者捧了木盘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便又行礼告腿,她有些迷惑,最终还是只哦了一声,问道:“那我要去哪里换?”
赵负雪垂眸看她,片刻,平淡道:“去内室。”
内室……
封澄吞了吞口水,抬眼看向赵负雪。
鸣霄室虽有茶室书房等居所数间,可能称得上内室的,只有一个。
赵负雪的寝室。
她低头看了看木盘,又抬头看了看赵负雪,赵负雪神色淡淡,似乎完全没觉得去他内室换衣物是什么十分不合礼法的事,其坦坦荡荡,简直令封澄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居心不良以至于做贼心虚了些,她欲言又止地盯着赵负雪,半晌,挠了挠头,还是走过去端起了木盘。
想来修仙之人性情淡泊,皮囊白骨不过枯草朽木,封澄这般想着,便轻松自在地去赵负雪寝室里换衣服了。
在封澄推门走进的刹那,赵负雪唇角勾起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套衣服是新裁的,颜色是柔嫩的鹅黄色,封澄从前极少穿这等鲜亮颜色,于是对着铜镜新奇地转了几圈,正将旧发带拆下换新发簪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两只莹润小雀上去开门后,便听外头的声音模糊不清地透进来道:“见过赵先生。”
人来了,封澄当即眼睛一亮,随手将簪子往头上一攮便小跑着出去,一开门,正见两人到鸣霄室廊下抖雪,她登时眼睛一亮;“陈还,寸师兄?”
寸金弯眸一笑;“你好啊,师妹。”
陈还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权作回应。
来者正是陈还与寸金,她这几日憋得出奇,来了几人,忙不迭地就要说话,谁知寸金后又不声不响地绕出了一个身影,封澄定睛一看,话头险些僵在喉咙里——姜徵。
姜徵将雪帽除下,挂在廊边,封澄这才发觉,姜徵也穿得颇为正式,连正妆都画在了脸上,说不出的尊严贵重,她看了她一眼,便腰背笔直地走进了鸣霄室中。
陈还戳了她一下,随后也进去了。
见二人背影,寸金笑笑,道:“今日来看你,还是借了姜师妹的光,若不是她递了姜家拜帖,我们也是进不来的。”
顿了顿,他又道:“身子好些了吧?”
封澄忙不迭地点头,道:“好些了,你瞧,骨头都长全了。”说着,封澄撸起袖子来展示刚刚长好的小臂。
闻言,寸金似是一怔,他看着封澄满不在乎的笑脸,半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也进去了。
赵负雪接的拜帖是姜家拜帖,故书房中只有姜徵前去叙事,三个闲人一并坐在屋中地龙上,团着最暖和的一处。
寸金新奇道:“封师妹,你还会解九连环?”
她坐在蒲团前罚跪抄书,虽说是罚,实则赵负雪也不管她,由着封澄把棋盘搬来,还带了些乡野玩意,封澄看了一眼,打不起精神:“并不会,这东西活像结了死扣,生拆都拆不开。”
寸金把九连环抬起来端详了片刻,便默不作声地开始动手。陈还坐在棋盘边,摸着下巴琢磨着黑子白子,道:“瞧不出来,你这日子过得还不错。”
封澄道:“从哪里看出来的不错?我刚回天机院便被我师尊关进鸣霄室了,连活人都不让见一个,断着腿呢,就罚跪……啧,不知道还以为我捅了天大的篓子。”
谁料陈还斜睨她一眼:“谁说不是的?”
封澄道:“此话怎讲?
她道:“没想到你现在还一无所知……眼下洛京都乱了套了,都嚷着让天机院把你逐出师门。”
这话一出,封澄倒是有些意外,她定了定神,沉声道:“逐出师门?我犯了什么错。”
陈还道:“外院大比死人了,你记得那个神像撕了一个活人不?”
封澄微微一愣。
陈还瞧着也比之前憔悴了一点儿,封澄这才发觉她眼下一圈青黑,唇角还有水泡,显然是焦急上火。
“大比录像不知是谁放出去了,待天机院出手控制时,事情已经操控不住,现在大伙儿说你恣意妄为,擅自行动,引出人形天魔闯下祸事,还坑害了这条无辜人命,要天机院拿个说法出来。”
封澄当即大怒。她心想:“人形天魔是我引出来的?我还想问问是谁把天魔胚子藏到那村子里的呢!况且那黑咒眼瞧着就要弄死了人,不立即行动,难道要等中水天机所千里迢迢地赶来收尸吗?”
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封澄道;“然后呢。”
九连环叮铃作响,寸金垂着眼睛,道:“所幸回京当日,赵先生便对外宣称将你幽闭处罚,听说当日天机院众师长还十分疑惑,直问你有何过错,现在一想,赵先生果然是先见之明。”
封澄沉默了,她心不在焉地抬手绕着棋台下的穗子,一时感觉有些微妙。
陈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出口。
她心思比同龄人重许多,看事情也不像眼前少年们似的全凭直觉,封澄还不知在想什么,陈还在心底早已掂过个儿来。
赵负雪此举,明面上看着是把人罚了,实则不然。
他在留影被公之于众之前,便提前把封澄关在了鸣霄室处罚,这一举措保了封澄不必在外吃苦,可事情却硬生生地敞亮开了,若有世人开口质疑抱臂,天机院便可说,早在事情发生之时,封澄便被关押处罚,何来包庇一说?
细细一想,哪里是什么先见之明,分明是明知留影必然流出,进而提前一步动手的举措罢了。
可他知道留影会被放出,为什么不拦。
陈还看向封澄的眼神微微暗了些。
她初来洛京才多久,必不可能与洛京之人结仇,对封澄下手的人,绝对是冲着赵负雪去的。
现在一看,倒像是他这个师尊以她为饵,钓出不把赵家放在眼里的人。
如此便可解释,为何赵负雪明知大比之后留影会泄露,却不拦着了。
越想,陈还的表情越古怪,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赵负雪破影而出时,封澄那副眼睛都直了的傻样。
“……这人不配当你师尊。”陈还恨铁不成钢地想。
她清了清嗓子,忽然戳了封澄一下,若无其事道:“喂,你打算怎么办,在屋子里关到地老天荒吗?”
封澄不知何时捧上了热茶,愣愣地喝了一口,半晌,道:“我是不是给我师尊添麻烦了。”
陈还:“……”
陈还气得要仰倒过去,当即忍不住爬起来,恨恨地捏了她耳朵一把;“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
寸金微笑道:“封姑娘,你不必替赵先生忧心,他从来不受制于人。”
封澄这才嗯了一声,道:“没给他添麻烦就好……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背着包裹回长煌嘛。”
这么说着,她仿佛从“背着包裹回长煌”这件事里汲取到了莫大的勇气,封澄也不垂头丧气了,起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天魔都杀不了我,动动嘴皮子更杀不了我了。不说这些,大比的成绩出了吧,二位所得如何?”
寸金与陈还对视一眼,却没想封澄预想中的那么轻松,他转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当姜家的帖子是为何来的。”
“大比成绩出了。”
寸金斟酌着,似乎在挑出个和缓些的语气来公布结果。
“按理说捏碎留影石的人大都在末名,但……”
“这次大比的首位,是你。”
封澄一口把热茶喷了出去。
寸金微笑:“拖住人形天魔,解了咒,保了神水村一行人的性命,当之无愧的头名。”
陈还斜睨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当然,之前是你的,这件事闹腾完了还是不是你的,就不好说了。”
“不过现在,还是恭喜你了,大比魁首。”
第104章 第104章一顿酒
大比魁首,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好消息,封澄心中仍重,人却眯眼笑道:“当真好消息,等我出去请几位吃饭,一起庆祝庆祝。”
寸金笑了笑:“行,等我带坛好酒去。”
捏碎留影石的也有寸金,但作为结果,他的大比成绩排在极为靠后的位置。咔吧一声轻响,寸金低头将手头的九连环解开,随手取了一枚套在手指上玩:“这东西有趣,我能带一枚走吗?”
封澄道:“随你,反正我也解不开。”
寸金笑了笑,从九连环中挑了枚最小的,小心扣在腰间,与他腰间银饰碰撞,叮铃作响。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神水村后续的安置等俗务,说着说着,封澄皱眉道:“后续是姜家人去收尾的?天机所的人呢?祝先生呢?”
陈还冷哼一声:“祝京?那可是姜徵的亲师尊,他就差和姓姜的一个鼻子出气了,你指望着他把事情接下来吗?” 寸金道:“我与姜师妹安置村民时,四周魔气实在过重,数位村民已有不适之症,情急之中,她只便引火作信,唤了附近的姜家族人前来接应,至于祝师尊带着天机所之众赶来,已经是姜氏族人清理村庙之后的事了。”
作为姜氏少主,姜徵求助姜氏也是无可
厚非,封澄只惊异于世家的渗透竟然连中水的一个小村子都能涉及到,反应如此迅速。寸金闻言,只是笑了:“大夏最大的世家也做不到,哪怕是天机所也做不到的。如此反应迅速,只因为姜师妹乃姜氏少主,她出门历练,按理会有高手暗地跟着护佑。”
封澄倒是有些感慨:“不愧是世家。”
陈还嗤笑一声:“数他们命贵,历练历练,有人护着还叫历练?过家家。”
顿了顿,寸金又促狭地弯眸一笑:“也不是所有世家都是这样,封姑娘的师尊,当年便是背着一把剑孤身上了江湖,去时单枪匹马,归时名满天下,前后历时将近二十年。也就是近些年,赵先生才回天机院的。”
这话听着倒是新鲜,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少年赵负雪孤傲地带着一把剑的模样,一时有些艳羡:“若是我早生些年就好了。”
寸金也笑了:“谁不是呢,可惜我们做后辈的,也只能见见赵先生此时的风采了。”
一旁的陈还却没有寻常少年对剑尊的仰慕,她只是盯着封澄,目光有些复杂。
封澄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封澄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棋子,道;“神水村的人形天魔八成是被人放进去的,我还想往下查查。”
陈还嗤笑:“想也别想,世家都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吐,案子进他们手里,别想拿出来查,更何况这是姜家。”
封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正说话间,外面的门却是一动,封澄一抬头便间赵负雪的脸,她当即精神一振,也不像方才没骨头似的倚着了,随手一抛便把棋子丢回棋篓中:“师尊,你们说完事情了。”
赵负雪微微一点头。
屋内暖和,他却还是寻常那副穿得严实的模样,只是将将束了长发,看着有些犯困。
寸金与陈还忙上来行礼:“见过赵先生。”
赵负雪对着几人道:“我已命人单独摆了午膳,亭内烧着火炉,去那里用饭。”
鸣霄室少有迎客的时候,封澄没想到赵负雪还能井井有条地安排上小辈的午饭,莫说封澄,一旁的寸金都有些意外,
不知何时,窗外已飘飘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天难行,膳堂的饭又冷又素,瞧着封澄这副眼睛发亮的样子,鸣霄室的小灶定然是好吃的。
想到这里,二人当机立断:“多谢赵先生。”
封澄这才想起赵负雪刚才的确是来叫她吃午饭的,她摸了摸肚子,正觉得也有些饿。便道:“师尊饿不饿?也一起去吧?”
话音未落,身后那两人便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一顿饭里,若是有了这等威严长辈,那才令人吃也不是,说也不是,岂是一句如坐针毡能了得的。
二人屏息凝神,赵负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道:“屋中有酒,温过再用。”
看着赵负雪离去的背影,封澄微微有些沮丧,谁料颈后忽然一道气音咬牙切齿地贴过来;“吓死了我,我还以为这顿要跪着吃了。”
封澄:“……”
一说用饭,封澄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封澄转头道;“姜姑娘呢?她也一起来。”
陈还微微一笑;“姜姑娘是喝露水的仙人,等闲之物不入嘴,出门得带仨试毒的,你今日敢留她在鸣霄室吃饭,明日皇后娘娘便来找你的事,信不信?”
正说话间,门口便有一青色身影走过,陈还斜睨那人影一眼,嗤了一声。
姜徵面色不改,由着陈还冷嘲热讽,她只淡淡地瞥了封澄一眼,道:“此次前来,只是公干,先行告辞。”
寸金爱莫能助地看了她一眼,姜徵转身,便要离去,谁料方一回头,手上便忽然传来一道温热,她愕然抬起眼,低头正看向封澄笑眯眯的眼睛。
“留下吧?”封澄道,“也叫我多谢谢你,尝尝我酿的酒怎么样?”
鸣霄室里的确是有酒的,有些是赵负雪的收藏,有些是她初来乍到时酿的果酒,算算时候,大抵能喝了,
修行之人欲望淡泊,口腹之欲只是一时放纵的东西,姜徵也从不喝酒,于是抬手便要拒绝,谁知方要抬手,封澄未卜先知地把她的手按了下去:“陈还只是嘴坏了些,可有吃的在眼前,保管腾不出嘴来的。”
她越靠越近,越逼越近,姜徵甚至觉得她两只期待的眼睛已经贴到了眼前,她终于狼狈地退出几步去:“……我同家中说一声。”
谁料封澄却把人向亭子里推去:“天气这么冷,雪又深了,一来一回多麻烦,你只管去吃,我叫个鸟去知会一声。”
不由自主地,姜徵方方带上的雪帽披风便被摘了下来,封澄道:“等我取了酒来,先去亭中小坐吧。”
说着,她便一路小跑着去屋中取酒,一时之间,屋中只剩了姜徵与寸金二人。
沉默在二人之中蔓延,空中的雪越发大了。
终于,姜徵开口了:“何时回内院。”
寸金道:“待大比结束,我随今年的内院修士一同回去。”
沉默许久,寸金道:“你对封师妹并不抗拒……这挺令我意外。”
毕竟想看这两人笑话的不在少数,一个是乡野出身却运气了得的野丫头,另一个是头次吃瘪的天之骄子——说是想看这两人笑话,实际上更多想看姜徵的笑话罢了。
姜徵抬眼看着大雪纷飞的背影,雪色与日光在她玉白的面上交织出某种摄人心魄的光彩,她看着廊上飞雪浅浅的足印——这足印直通向一旁的小屋,淡淡道:“我与她并无过节。”
一旁的陈还却忽然笑了;“我从前觉得,姜姑娘与赵先生,本该是师徒。”
姜徵并不回答,寸金的眼睛有琥珀色的亮纹轻轻波动,陈还接着道:“你们二人太过相像,一样的天之骄子,一样的世家楷模,一样的目中无人,无心无情……”
说到最后一句时,姜徵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陈还。
陈还微微一笑,补充上最后一句:“……也一样会看向一个人。”
封澄的存在,犹如在森严冰冷的天机院中骤然刮来一道辽阔原野的风似的,这人不像修士,热烈得像个奇怪的凡人,喜怒哀乐皆在脸上,好懂得很。
姜徵冷笑一声:“这小丫头并不叫人讨厌,反倒是师妹你,令人有些不爽。”
陈还耸肩膀,勾唇看向她:“我有个问题,几天前就想问问姜少主了。”
不是叫名字,而是叫少主,姜徵敛眸,道:“你说。”
“那日神水村,”她微微勾了勾唇,“能以最小代价拖住神像的,是少主。”
人形天魔已是考核外的东西了,姜徵不比封澄初入仙途,早已是一个老练且灵力颇丰的修士,她若动手,一旁的姜家暗卫也不会白白看着,换句话说,有这一群人护着,别说拖住这才出世的人形天魔了,直接把这天魔扬了都不是不行。
姜徵一言不发。
寸金与她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一同抬眼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陈还微笑道;“可在她在捏碎留影石之前,没有人知晓刻在上面的是尊者的传送法阵,若真是寻常留影石,今天你我还能喝上这坛酒吗?”
姜徵的眼底骤然酝酿上了数不清的阴沉,她道:“……天机院私事,姜氏不能随意插手。”
话至如此,她却勾唇笑笑:“这倒也是,可姜家除魔之事与天机院划得清楚,收归人形天魔尸体、接管村庙倒是行事迅速,这种时候,倒也不觉得姜氏不能随意插手了。”
“……”
“不是所有人都能做英雄的,”姜徵冷道,“事情急迫无比,我若贸然回身,至神水村无辜之众于何地?难道把你们两个再叫回来照顾村民?”
陈还勾唇一笑。
“少主只管扫净自己门前雪罢,是何心思,姜姑娘自然知晓,我先走一步,赵先生的饭,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到的。”
姜徵看着她站起身来,走出了鸣霄室。
寸金沉默许久,久得几乎
没人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他,良久,他才慢慢道:“我也欠她一条命,却先赚了她一顿酒。”
第105章 第105章醉得出奇
赵负雪令人备下的午膳十分新奇,封澄进去一看,只见亭子之中放着圆案,案中架着一只炭炉,上头咕嘟咕嘟煮着红白汤料,四周摆着各色生肉,配着几种冬日少见的新鲜素菜。她当即大喜过望,心想:“如此雪景,就该吃些暖和的东西,师尊从哪里找来的锅子?”
三人已围桌坐好,不知为何,封澄似乎觉得这三人气氛怪怪的,她仔细品了品,忽然间觉得,这怪异竟是在姜徵与陈还之间,她斟酌片刻,只把酒坛子端上来道:“我怕酒水不够,便一道顺了我师尊的酒来,各位自便。”
寸金微微笑着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尊者的窖藏,无论如何也是要尝一尝的。”
咕咚咕咚的锅子下去,热气渐渐熏陶上来,封澄留意,只见寸金与陈还只吃红锅,姜徵只吃白锅涮些素菜,连酒都不沾一口,当即心中有些戚戚然,心道:“可了不得,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和我师尊一个口味?”
想了想,封澄道:“姜姑娘尝尝我的酒吧,口味柔和,不比寻常酒水辣喉。”
姜徵了无生趣地守着白锅涮绿菜,一介绿毛浮白水的惨然,酒水盈润,如同紫玉,她垂眸看看酒,又看看封澄,半晌,还是抬手把酒喝了下去。
片刻,姜徵眼睛亮了些:“……还有吗。”
封澄忙给她满上。
果子取的是秋日的尾茬果,最是甘甜,连带着酿出的酒也是甜的,陈还颇为不屑道:“这酒连三岁孩子都放不到,你也敢往我眼前摆。”
一刻钟后,陈还趴桌。
封澄醉眼迷蒙地看着在座二人,寸金西北出身,自然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而看着不会喝酒的姜徵,竟然也只是茫然地举着酒杯,疑惑无比道:“怎么只喝这些酒,还会倒了?”
寸金笑笑,把酒杯一放,将陈还扛到一旁的软榻中躺好:“她饮得急了,腹中又空,自然易醉。”
姜徵哦了一声,默默地嘬了一口果酒,片刻,目光瞄向了红锅。
用灵力自可化去酒力,这是姜徵自小便会的东西。
清汤锅底已在咕嘟咕嘟往外冒的红油中被迸上了红色,星星点点。姜徵品了品,取竹箸来,果断地向红锅中涮去,封澄看着她果决地将裹满红油的羊肉吃下,隐隐有些目瞪口呆。
片刻,姜徵抬起头来,脸色通红,双眼却泛着亮:“……好吃。”
这一涮,仿佛给姜徵涮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吃到最后,众人也不矜持了,只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净。封澄吃得撑,微醺道:“奇怪,师尊今日备的什么肉,从前也没吃过。”
这肉的确奇怪,热得奇怪,越吃,体内似乎就越有一股隐隐作蹿的灵流。
寸金道:“像是哪种灵兽,待我回去查一查。”
吃到最后,封澄吃得很热,终于不胜酒力,昏昏欲睡地倒在了桌上。姜徵看着她,有些犹豫:“陈还好说,带回弟子苑便是,封澄怎么办?她平素住哪一间。”
寸金摇摇头,忽然间,门口竹帘一动,紧接着便进来一个白衣身影,寸金忙道:“赵先生!”
赵负雪轻轻颔首,示意不必行礼,他慢慢走来,偏过头看了看封澄睡得一塌糊涂的模样,食指蜷起,拿指关节轻轻戳了戳她。
少女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软肉,手感极好,寸金在一旁有些意外——似乎不敢信这是赵负雪能做出来的事。
他将人往怀中一带,随后轻轻抄起来,打横抱着便道:“早些回去安歇。”
说罢,他便从容向外走去,寸金沉默片刻,回头道:“赵尊者竟是这样的师尊吗?”
他以为像赵负雪这样的剑尊,应当是十分苛刻的严师,可方才种种,无论是细心备下锅炉,还是把醉酒的封澄带走,都显得过分……柔和了些。
寸金把贤惠二字往腹中一吞。
姜徵深深地看着二人的背影,片刻,道:“哈。”
寸金回头一卡,只见姜徵不知何时抱上了另外一只酒坛子,眼下已两颊通红,显然是喝了不少了。
那里头是赵负雪窖藏的酒,连他也觉得劲实在是大,绝非灵力可化。
他心道一声要遭。
旁人喝醉,或是困得一头睡倒,或是稀稀拉拉说醉话,而千杯不醉的姜徵,则是世所罕见的醉拳专家。
她站起来,左手一把拎起醉倒的陈还,右手抓着寸金的颈,冷冷道:“出去打架。”
寸金:“……”
不错,还知道不能打坏了鸣霄室,得出去打。
***
封澄蜷缩在熟悉的冷香气中,缓慢地掀起了眼皮,在弄清自己目前处境后,又重新安心无比地蜷了回去:“……师尊。”
他的胸口传来闷闷的声音:“嗯。”
“你饿不饿。”
赵负雪微微一笑,随后道:“你喝醉了。”
修行之人吞吐天地灵气,哪里还有一日三餐的讲究。
醉醺醺的小炭炉,连身上都是滚热的,赵负雪颇有些头痛,下面封澄又开始碎碎叨叨:“不吃饭是不行的,人连这点儿追求都没了,那该多没意思……”
赵负雪步履不停,厚实的积雪被他的靴子踩的咯吱咯吱,他低头嗅了嗅封澄面上酒气,好看的眉微微一蹙:“今日喝的是哪一瓮酒,怎么就醉成了这副样子。”
封澄道:“红坛子,白封泥那坛,我瞧着都存了许多年了,再不喝,该被窖里耗子喝光啦。”
闻言,赵负雪忽然镇住了。
封澄浑然不觉地接着叨叨:“好苦的酒,他们都说没有苦味,可我总觉得那酒苦得出奇,我都要被苦下眼泪了。”
他顿了顿,随后,脚步又释然地向封澄寝室去了:“这一坛不好,改日喝些别的。”
封澄又把脸往他胸口一埋,随后任由他抱着,睡得黑沉无比。
这坛酒是当年封澄离去时埋下的。
初去这世间万里寻她踪迹时,日子总是格外的苦,行不到几步远,心头空旷便钝痛磨人,直令人作呕。
他将游历之物带回赵家,埋于坛中酿酒,这坛有极北之地的松枝,有长煌大原的草籽和雪,还有古安新收的稻米。
日子久了,也就成了苦酒。
如若封澄不提这坛子东西,赵负雪几乎要把它尽忘了去。
“本来也是只该你喝的东西,”赵负雪将人轻轻抱着,推开了寝室的门,“物归原主。”
封澄浑然不觉,她醉得出奇,赵负雪弯下腰将她安置在榻上,将要起身离去之际,一只手臂却轻轻地攥住了他的袖口。
“师尊……”封澄喃喃道。
赵负雪轻轻捏起她的手指,试图把人松开,谁料忽然间,封澄便抛弃了冷冰冰的衣袖,转而抓住了他的手指。
指上素色指环,在她手心隐隐发烫。
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他的睫毛极长,乌幽幽地盖在眼上。
她用一只手攥着他的手指,温热的掌心仿佛竭尽全力一般抓着他的手指,仿佛某种滚烫却执拗的幼兽一样,咬死了便不肯撒手。
赵负雪重又矮下身子来,定定地看着封澄的脸。
毫无防备,全然信赖,仿佛在他这里有数不尽的安心一样。
“如若她知晓我是什么人,”
赵负雪忽然想,“还会像方才一样,睡在我的胸口吗?”
他的手指轻轻地回勾了封澄的手心。
她太过年轻了,年轻又稚嫩,一颗心蓬蓬勃勃,数不尽的希望与活泛。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了,封澄向赵负雪的方向钻了钻,鼻尖接触到熟悉的冷香气时,重又安心地睡了下去。
赵负雪的胸口忽然就有些酸胀。
“岂有此理,”他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封澄的发顶,眉宇间有几分莫名的自嘲,“怎么还真成孩子了。”
他身上的生死咒与反咒,又算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指从封澄的手心中抽走,几下除去封澄沾了酒气与锅子气的外衣,抬手将一旁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随后又熟悉而老练地掖好被脚,最好站在榻前端详片刻,把封澄的两只手臂从被子里捞了出来。
这些做完,赵负雪忽然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摇摇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封澄的屋门。
如若温不戒在此,必定要取笑他几句——这哪里是给人做师尊的样子,这分明是给人做老婆来了。
做完这一切,赵负雪重新回到了书房,坐在书案旁时,目光淡淡地落在一旁的淡黄信纸上。
上面淡淡的鎏金花纹,记刻着今年的内院名录。
名册第一个名字,赫然是“陈还”。
“古安陈家的人。”他的目光淡淡的,“陈风起的养女。”
前尘往事仿佛因封澄的归来,而缓缓地转动起了迟缓的轮子。
被压了多年的古安陈家,眼下以渐渐式微,世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人还记得这西琼第一世家的风采了。
沉吟半晌,他提笔修书一封,送了出去。
半刻钟后,天机院议事堂中飞进一只通体莹亮的小鸟,忽然间打断了堂中激烈的争吵,堂中众人齐齐回转过头去,为首的女子已有了几分风霜之态,人却威严更甚从前。
“年院长……这?”
赵年微微眯了眯眼睛,抬手接过了手中的碧色小鸟,那鸟在她手上忽然化开,紧接着,便有一道符信缓缓展在她的面前,赵年读完,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冯回道:“年院长,尊者所言为何?”
赵年闭了闭眼睛,半晌,转过了身。
“方才商讨封澄是否能入内院一事,”赵年道,“几位不必争论不休了。”
寂静片刻,堂中众人猝然睁大了眼睛。
“尊者,内院执教。”
第106章 第106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作……
待封澄能出门时,已经在七日后了。
放出留影石的人是谁,以及此后一切消息,封澄没问,也不打算问。她心底只有一执拗想法,若是赵负雪开口说了,她便听,若是赵负雪不开口,那这话压根就没必要开口问。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赵负雪坐于书案前。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已压倒了窗前的红梅,提笔落纸时,他心中忽有一觉,福至心灵地抬头看去。
透过红梅雪影,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墙上,高高竖起的长发摇摇晃晃,头上与肩上堆着一小摞的雪,瞧着像个毛茸茸的雪人。
她在院墙上呆了多久了?
许是觉得无聊,封澄这几日越发不爱在屋子里呆,从前赵负雪还能在书房的窗前见到封澄时不时探出来的头,现在连师尊的书房都对她没有半分吸引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