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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91章好久不见

封澄将目光移向了寸金,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寸金倒是很敏锐,他对封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很洒脱道:“看不见了。”

封澄默了默,她抬起眼,走到寸金面前,寸金察觉到她的靠近,在封澄走过来时,手摸索着按到她的臂膀上。

随即,顺着她的肩膀向下,轻轻地托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万幸,它还能感觉到将军。”

封澄怔了怔,寸金笑道:“天机左骁卫副将,寸金,候将军归来。”

他的声音轻得很,可却如石头似的砸到了封澄的心底,封澄盯着他的眼睛,随即,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认真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

随即,她的目光极冷地飘到了柴房中的一处,乌言被砸得半日回不过神来,正艰难地呛出喉咙中那口淤血,抬眼却见封澄走了过来。

血色长枪被她拖在地上,发出了一阵令人心生不详的尖锐声响。

不好。

刹那间,这些年在长煌大原摸爬滚打的本能令乌言就地一滚,只见一声砖石迸裂的爆响,他方才躺着的石板被轰出一道骇人无比的裂痕,他惊魂未定,一扭头,恰恰对上封澄那张阴沉无比的脸。

乌言原本旧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他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挪,原本软在地上的血色锁链不知何时已成了一滩乌黑的血水,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不,你不能杀了我,”他的后背触上了坚实的墙壁,乌言心中一片惨然。

“天底下没有我不能的事。”

封澄的长枪对准他的眼睛。

“不过你说对了,若这么痛快地杀了你,不足。”

话音方落,她的枪尖无比迅捷地落到乌言的面前,乌言脑中警铃大作,可还未来得及反应,眼珠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雪白的脸皮上缓缓地流下了一行乌黑的血。

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后,乌言死死地捂住眼眶,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的厉声惨叫。

这杆长枪捅穿他的脑髓,似乎比捅穿他的眼眶更容易些,乌言滚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其声之惨烈,令何夫人不由得偏过头去,伸手掩住了庄儿的耳朵。

黄笳心有戚戚,可更多的却是愤愤,一旁的秦楚更是叫出声来:“还有一只眼睛,将军,他毁了寸金两只眼!”

二人的心中绝不解气,哪怕是乌言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被封澄挨个拔出来踩烂也不解气,

寸金是从天机院里头名结业的天机师,十八金刀堪称独步天下,这样一个人的眼睛,岂是血修那双狗眼能相提并论的?

乌言痛得抖抖索索,可此时此刻,却早从寸金一行的话音里分辨出了这将军代指何人。

经年的折磨给了他屏蔽痛觉的能力,他颤抖着抬起头来,仅剩的一只眼睛一点一点,亮得骇人。

这目光里有痛楚,有凶恶,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恍然大悟之色。

“……能令天机铁骑余孽称将军的,”他道,“穷遍天下,也只有一人。”

“封……封将军,久仰大名。”

怪不得,怪不得。

乌言的心头被狂喜所侵袭,他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封澄,目光简直称得上痴迷:“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满寻过天下的血修,他无数次地期待着与对方的重逢,可时至如今,乌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无数次,险些就见上

面了。

乌言甚至有些可惜——当年若是被天机军围杀,别跑就好了。

封澄听不明白,她也懒得去想,于是一枪穿了他琵琶骨,将他钉死在了墙上,懒洋洋道:“怎么死,你说了算——寸金。”

寸金不聚焦的眼睛眯了眯,半晌,笑了起来:“还是像旧日那般吧,把马牵出来,拖。”

血修与天机军积怨已久。

从前封澄在外抓了血修,按律是要交给天牢审问关押的。

可关到天牢里头,她一个驻扎长煌的边防将军,难道还能去天牢瞅一瞅这血修被关了还是杀了还是放了?

于是,封澄便想了个法子。

人,该送还是送,但是这个送的法子,上面就没规定了。

封澄把血修拖在马后,一路疾驰,专挑嶙峋之地纵马奔逃,如此下来,血修即便是铁打的皮肉,也经不得这番拖拉,通常人还没到天牢,便被封澄在路上拖死了。

这般行事,令上头的血修每每气得倒仰,偏生封澄又没实打实动手,该送的也是送了,没在明面上杀人,难道他们还敢叫这尊煞神好生把人供到天牢去?

久而久之,血修竟然也横空出了几分血气,颇有些宁愿站着死,也不要被天机军硬生生拖死的骨气。

乌言闻言,竟然倒反天罡地笑了起来,他冲着寸金,露出了鄙夷之色:“你也配定下我的死法,手下败将。”

但凡有些血气的将领,在听到这种话时,大概都会有受辱或者脸红脖子粗之意,谁料寸金却不急不恼,他循声望去,微微笑了笑。

“手下败将又如何,我输了,却有将军可依。”

乌言的脸色霎时有些铁青。

寸金顿了顿,接着道:“倒是你……你若死了,你的将军替你出气报仇吗?”

乌言当即被寸金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气了个倒仰,他心头火起,不知是恼什么,恨不得上去啃了寸金:“你要不要脸!”

寸金这副嘴脸简直让乌言难以置信,如果说方才的寸金和穷途末路的野狼一样,那么现在就像是一只仗势欺人的家犬。

仗的那个势,还是最令他心痒难耐的势。

如此模样,如何令乌言不抓狂?

寸金又笑笑,一言不发,封澄把手抬了抬,几掌折断了他手臂大腿的骨骼,把人交给了寸金:“拖着出去,一回儿牵在你的马上,叫他看着自己怎么死的。”

乌言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偏偏不知哪来的邪劲,硬是拿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封澄,一声也没吭。

一行人推开柴房的门,向外而去,何家妇人方一起身,便哎呀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她双腿瑟瑟,手软如绵,显然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黄笳尚一身绷带,没几块好皮肉,见状,还是小心走到何家妇人面前,道:“夫人受了惊吓,我抱着孩子罢。”

何家妇人勉强笑了笑,抖着手,将庄儿递给了黄笳:“劳烦小将军。”

黄笳被这一声小将军喊得脸上一红,挠着头,嘿嘿一笑。

柴房外的血气扑鼻,显然已经是血修作乱的样子,秦楚上来报道:“受袭的是当地大族,姓盛,常年与世无争,乐善好施,名声很好,家中也有修士护院。前几日嫁到何家的女儿盛小亭回来避难,盛家怕人手不够,于是向天机铁骑求援。”

二人边走,秦楚边道:“寸金收信,即刻带着几个阵修布阵,谁料阵未布完,血修便闯了盛家,领头的这个乌言凶名远扬,手下的血修也是个顶个的麻烦,我们到的时候已经……”

封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不妨事,你带了多少人来。”

秦楚闻言,干脆利落道;“阵修十二,其余三十七,人手不够,这群血修棘手得很,盛家应当是不剩什么活口了。”

封澄皱眉道:“阵修起阵,剩下的撤出去,闪远些。”

秦楚的眼睛登时一亮,她意识到封澄要做什么,当即道;“遵命。”

紧接着,秦楚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铜哨子,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霎时划破了整个夜空,阵内阵外的天机铁骑皆是一怔。

即便是心中疑惑,阵外的阵修还是动了手,片刻,东南角处缓缓地露出了一处透光的缝隙,阵中修士停下手中交锋,有些疑惑,却还是且战且退。

在最后一个修士撤离出去的刹那,阵中黑云般的煞气冲天而起。

这煞气仿佛一条狰狞的黑龙,盘旋着向云端冲去,滚滚黑云,仿佛天谴。

它直直地指向了云端,浓黑夜色竟然不及这黑云半分。

如此之嚣张,如此之凶煞。

阵中血修满脸茫然,他们缓缓地住了手,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煞气黑云。

“……好熟悉。”一血修仰望着黑云,呆呆道。

霎那间,一道血光刺破了他的双眼,他头颅滚落在地时,甚至只能看到一只狰狞的巨角。

紧接着,又是嚓嚓几声,几乎同时响在了盛家院落的四处。

“谁在那——呃!”

又是一道血光喷涌而出。

她的影子仿佛连视线都难以捕捉,就连眼力最强的十八金刀都未必能追逐到她的身影,原本就在这煞气下瑟瑟臣服的血修更是如毫无反抗之力的绵羊一样,不过几个转眼,这群为祸一方的血修竟然这么嚓嚓地全部掉了脑袋!

乌言看着封澄串过来一串人头,随手一丢,丢在地上,随即懒洋洋地从半人半兽的样子化作了那副面若桃花的女子模样,她伸了伸懒腰,感受着原装身体收放自如的灵力与煞气,痛快道:“行了,就剩这一个,回去拴在马上。”

封澄现在这么一想,只觉得过去过的什么日子,身体还是原封不动的才好,砍人都痛快许多。

见状,黄笳再也忍不住心头澎湃——如此流畅的身手,如此睥睨天下的战斗力!

秦楚好笑地看着黄笳,他抱着庄儿,兴奋地迎上去,要将胸中敬仰之意对封澄倾盆而出,刚清了清嗓子,却骤然脸色一变。

她看着黄笳的脸由白骤然变青,由青骤然变紫,陡然间,他眼中变猝然失了神采,闪电似的拔出腰间小刀,向着庄儿的喉咙要害而去。

眼前发生的一切好似成了慢动作,她看见封澄陡然变了脸色,枪尖放慢几千倍似的冲来;看见寸金闻声而变,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又看见自己拿着手里的剑,竭尽全力地向着黄笳砍去。

而这一切都太慢了,而黄笳离庄儿实在太近了。

即便是能在几息间清扫数十血修的速度,在近在咫尺的发难下,也太慢了。

秦楚无望地抬头,望着庄儿浑然不觉的睡脸。

“——庄儿!”

可刀尖并没有落在庄儿的喉咙上。

一双绵软无力的手,用掌骨的支撑,组织了刀尖的继续下落。

可在刀尖剖出伤口的瞬间,漆黑的魔气便顺着何家妇人的掌骨一路侵袭而上,转瞬间,她嘴唇乌紫,一句话也未出口,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停止呼吸。

封澄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着何夫人的死而停止了。

哪来的魔气?

黄笳怎么了?

她在做梦吗?

夜空中传来一道笑音,声音熟悉得令封澄忍不住战栗起来。

“听说你回来了,”他仿佛一只夜枭,手臂上的蛇鳞在月色下折射着骇人的寒光,“喜欢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吗?”

封澄极慢地回过头去。

“——持劫。”

持劫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黄笳应声软倒在地;“好久不见。”

第92章 第92章对不住,仙人(前世……

封澄背着剑,挑了挑眉,对等在门口的温不戒道:“呀,面具仙人。”

此时此刻,她已然穿上了鹅黄的天机子弟的校服——得力于赵负雪的看顾,她这些日子长了不少,终于能套上最小号的校服了。

身着绛紫常服的温不戒微微垂了垂眼睛,隐在密银面具下的眼睛笑了笑:“要出门吗——衣服很合身。”

天机校服,从赤色滚边到紫色滚边,有七段,分在不同课室修行。

封澄努努嘴道:“那仙人在里面呢,昨夜好吓人,半个院子都冻了,他膝盖怎么了?前几日还能站起来,今早便不能走了。”

温不戒垂眸,将眼中异色轻轻掩在眼底。

半晌,他慢慢开口:“当年他有事要求神佛,不知求到哪路邪神的荒庙里去了,雪地里跪了小半月,回来便落了病根。”

封澄哦了一声,心中颇有戚戚,回过头去看了院子一眼:“原来如此,那个……我刚才烧了炭火,仙人快去吧,若晚了,他该把自己冻死了。”

温不戒微微颔首,背着药箱,从封澄身边向院中而去,封澄的脚尖在门口住了住,似乎是想要留下,片刻,还是定了定神,向杏堂中走去了。

她颇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一进杏堂,屋中大多书案上已经坐了人,她趁着人多嘈杂,溜进去,寻了后面的书案坐好,放好了书篓。

这堂课好似是节符咒课,进来的大都是身着黄滚边的天机学子,上头的羊胡子老头喋喋不休,刷刷地往外画锁魂符,足足画了十七种画法,封澄心不在焉地四处乱瞟,陡然间,门口吱呀一声。

她抬起眼,一少女背着长刀,款款走进学堂。

她身量比同龄少女高出一些,脸上蒙着玉一般的光泽,走路时抬着下巴,看着颇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气,细细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她身上的校服似乎都比旁人亮。

只一眼,封澄已觉得眼熟,再瞄一眼,封澄陡然睁大了眼。

这这这——

“姜徵,今日迟来了。”

姜徵彬彬有礼道:“路遇血修,顺手除了,耽搁些,请盛先生见谅。”

这么一听,盛德林颇为欣慰,他示意姜徵坐下,随即清了清嗓子,杏堂内霎时一片寂静。

封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盛德林将手中卷轴一放,停下了第十八种锁魂符的画法,他收起案上朱砂黄纸,转而道:“既然姜姑娘说到血修,那今日,便不讲符咒,顺势讲讲这血修罢——可有人能说一说,这血修是何种修士啊?”

一人高高举手,盛

德林示意人站起来,那人朗朗道:“世人修行,引灵力入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自成循环。血修不在五行之中,走的是‘食人’道,意为抢夺世人灵力,而归于己用。”

盛德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了一人,道:“不错,你来说,遇血修,该如何处置。”

那弟子站起来,干脆利落道:“血修虽为邪修,却也是人,不可妄杀,如擒,断其经脉,交由当地天机所,登录在册后再行离去,切莫令血修再行流窜。”

盛德林道:“不错。”

话音未落,角落处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这声嗤笑在一片寂静的杏堂里分外刺耳,简直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众人齐齐向嗤笑声的主人看去,盛德林当即脸色一阴,目光沉沉地投在封澄面上。

她懒洋洋地盘着腿,看似乖巧地坐在书案上,谁知连书篓都为打开分毫,桌上一滩黄符画得七扭八歪,称一句鬼画符尚不意外。

盛德林此时此刻才注意到这张分外陌生的脸,他脸色阴沉地盯着封澄,慢慢道:“这位学生,有何不同见解,不若站起来说。”

封澄也不怯,撑着桌子便站了起来;“我有疑问,先生。”

盛德林道;“讲。”

“若人与猛兽狭路相逢,可否怜悯其捕食本性,手下留情?”

盛德林更加阴沉:“猛兽非人,不通人性,自然可杀。”

封澄道:“人言不知者无罪,可不通人性的猛兽,吃了人,尚且得杀,那么明知故犯的血修,分明比猛兽更加可恶,为何不能杀?”

盛德林的脸更沉了:“天下自有法条约束,罪名深浅各有定数,你只管将血修交给法理处置,若世人都像你一般随手报了私仇,天底下哪来公理可言!”

封澄干脆利落:“人活着,公理才得谈,人死了,和杀人凶手讲什么公理?”

二人一言一语交锋,早令整个杏堂内一片死寂,众弟子心惊胆战,一会儿眼睛飘向这边,一会儿飘向那边。

盛德林气得发抖,沉声道:“你待如何?”

封澄直言相对,目光中有几分天真的残忍:“但凡血修,我不光要杀,还要他粉身碎骨,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杀人者在前,我绝不手软。”

此言一出,堂中大哗,姜徵忍不住偏了偏视线。

盛德林气得几乎昏死过去:“不敬师长,口出狂言,你是哪家的学生,把你父母叫来!”

封澄耸了耸肩,下面有一学生认出封澄面容,凑过去,小心道:“……这是负雪先生新收的弟子。”

盛德林闻言,陡然怔了怔。

赵负雪被叫到杏堂时,人是有些茫然的。

眼下已经是散学的时候,杏堂内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气得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还有站在旁边,背着把长剑的小姑娘。

赵负雪目光凝了凝。

盛德林见赵负雪来,猛地站起,先是有些忐忑局促地行了礼,才道:“尊者,今日冒昧相邀,是为您老门下弟子之事。”

赵负雪隐隐看了封澄一眼,确认她全须全尾,连根毛都没掉后,道:“请讲。”

盛德林一开始还小心谨慎,渐渐地,便越说越上火,连带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封澄违逆之举,赵负雪耳中嗡嗡,心头却头一次有了如此茫然之时,他不禁看向封澄,少女稚嫩的面容有些闪躲,有些心虚脸红,看着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

封澄打死了也没想到,她自个十几岁便是家中实打实的顶梁柱,护家走货样样离不得她,现在不过犯了点儿口舌之忌,竟然沦落到被喊家长了!

喊的还是赵负雪!

封澄宁愿天降一道雷轰死她,也不愿带着赵负雪挨先生的训。

盛德林说得激动了,一拍桌子,对赵负雪道:“您是怎么教的孩子!”

话一出口,他便忽觉不对,脸色惨白地住了嘴。

要糟,光顾着是封澄的师尊了,一时情急——这是赵负雪。

这么多年来,胆敢对赵氏家主不敬者,都不必赵负雪动手,坟头草便自行长了三尺高了。

在一片沉默中,赵负雪却垂着眼睛,缓缓开口道:“盛先生费心了,小徒顽劣。”

话中谦卑,像天下所有养了熊孩子的家长一样。

盛德林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上冷汗:“既然如此,还望尊者多加管教,封姑娘秉性聪慧,乃可教之材,莫要走上歪路才好。”

赵负雪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封澄,道:“过来。”

封澄低眉耸眼地走了过来,赵负雪道:“天色已晚,盛先生早些歇息。”

盛德林忙道一声好,随后看着赵负雪转过身,带着封澄走出了杏堂的大门。

早已等候洒扫的侍者顺势凑过来,与盛德林一同看着二人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尊者天下盛名,原来碰上孩子的事情,也是这般糟心。”

盛德林忍不住点了点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什么,当即虎着一张脸:“只管做好你的洒扫!”

说罢,他甩袖而去,洒扫侍从看着他背影,嘿嘿一笑,接着洒扫去了。

夕阳渐垂,一路沉默,封澄低头走在赵负雪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小心翼翼错眼望去,只见他目不斜视,向前行去。

想了想,封澄试探地把手搭在了赵负雪的轮椅上。

赵负雪并未回绝,她松了一口气。

“……对不住,仙人。”

赵负雪垂眸,片刻,道:“何事对不起。”

封澄推着他,挠了挠头:“好像让你丢脸了,我没想到你会被叫来。”

赵负雪轻轻地叹了口气,封澄见状,连忙道:“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下次一定不丢你的脸。”

谁料倒是赵负雪轻轻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口中只道一句:

“罢了。”

什么罢了?封澄听不懂,正要追问,却听赵负雪道:“回去后,《五行经》第四册,抄录两遍。”

封澄苦了脸,她小声道:“要知道洛京连实话都不能说,就不跟着你来了。”

赵负雪耳聪目明,闻言,嘴角轻轻勾了勾。

“有的事,”赵负雪道,“讲出来,旁人会怕。”

“人世间法度伦理,如不可逾之红线,行违逆之举,世人自然心中不安。”

封澄闷闷嗯了一声,却听赵负雪道:“虽然如此,却也不必太在乎世人目光,人有人道,心有心道。”

闻言,封澄猛然抬起头来,似乎是没想到赵负雪会这么说,她眼睛忽然又一亮,随即不满地嚷嚷道:“既然这样,为何我还要抄书啊?!”

夕阳西下,拉得二人身影有些长。

封澄的发丝飘到赵负雪的面前,赵负雪笑了笑,道:“想你近来疏忽这些,只是加些功课。”

封澄:“喂!!”。

第93章 第93章封澄一脸怀疑(前)……

封澄回到鸣霄室后,照例脱下校服,沐浴过后,换上常服,待她换好衣服出来,恰巧看着赵负雪坐于院中花树下,垂眼解一局棋。

仙人的美貌,即便是夜色昏沉,照旧是亮得吓人。

封澄看得有些直眼,不自觉地走了神,还是赵负雪先唤她一声,封澄才猝然回过神来。

她没好意思正眼瞧他,只掩饰似的坐到了他的对面,看着一桌黑黑白白,猝然花了眼睛。

赵负雪道:“昨日事发突然,可曾骇着了你?”

说的便是赵负雪昨夜又爆了一屋子冰花的事,封澄看着他玉白的手指捏着白子,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是他的手更像玉石,还是这棋子更像玉石。

“习惯了,我在你这里呆了这些时日,时不时便要顶着一脸霜花起来,久而久之便觉不出什么来了。倒是你,到底什么伤,能把你这仙人逼成这样子?”封澄一边说着,一边好奇不已地捏了捏放在这边的黑棋子。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着她好

奇摆弄棋子的模样。

二人身量相差甚多,封澄站着,和赵负雪坐着差不多高,原本棋局旁的矮座便令封澄分外不适起来,封澄撑着下巴,托起腮边一小团软绵绵的肉,坐得不舒服,看着更可怜了。

赵负雪垂了垂眼睛,道:“年少时用了咒,伤身。”

封澄浑然不觉地好奇道:“什么咒,能让你这仙人遭这么大的罪?”

赵负雪垂眸不语。

反咒。

反咒锁住的东西仿佛压不住的野草,都不用风吹,只见些光,便猝然生长。

一生长,便压得周身疼痛,灵力暴走,久而久之,便成沉疴。

过去数年,未见封澄,尚且得以抑制,可数月发作一次,以药镇压便可。

自从把人从长煌大原接来后,这短短数月,已经发作十几次了。

“为何不唤师尊。”他对此绝口不提,只慢慢道。

封澄怔了怔,她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视线,手指紧张兮兮地磋磨着手中黑棋:“唤你师尊?”

她有些不愿承认这般称谓,仿佛这么说出口后,有些东西便不可改变了似的。

师尊这称谓,她并不是没见旁人用过。

从前村子旁边的老铁匠,膝下没有孩子,一手好手艺又没人继承,于是从外面领了个小孩子来,手把手地教那孩子手艺,视他为亲儿教养,以期此子为他养老送终。

封澄记得,那小子就是喊老铁匠师傅的,可在旁人看来,和亲爹也没什么区别了。

扪心自问,封澄打心底里不愿把赵负雪当师尊。

封澄强行笑了笑;“占了你这么多便宜,不喊师尊也怪不好意思的,可唤你师尊,我又叫不出口。”

夜色浓浓,有略微的鸟啼声,赵负雪信手一挥,只见四处荧光点点,汇聚成灯,落在了二人身边。

他的眼睛比星火还要瑰丽,静静地看着封澄。

“好吧,”封澄注视着他,还是举手投降道,“师尊。”

这些时日,她也看得明白了。眼前这个仙人哪里是收不到徒儿,没人接他衣钵的?别的不说,光凭他这随手一爆的灵力,还有说赠剑便赠剑的壕无人性,愿做他徒儿的人便不会少。

赵负雪垂眸,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封澄师尊叫了,谁料赵负雪半点反应也不给,于是倍感无聊,把脸搭在石桌边缘上,轻轻滚了滚,索性也不说话了。

她就不信,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这里,赵负雪能忍得住不和人说话。

而事实证明,他真能。

夜色浓浓,无聊的棋局令封澄昏昏欲睡,到最后,也没等到赵负雪开口一句,也不知是困死了还是被赵负雪的棋声催眠了,反正封澄犟着犟着,便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呼大睡去了。

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响在静谧的院落里。

赵负雪停了手,旋即,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眸,待确认面前少女沉睡过去后,轻轻地收拾了棋局。

叫出口的刹那,他心底巨石缓缓地松了下去。

可是紧接着,又是一口气提了上来。

反咒封死所有情丝与记忆后,周寻芳将过去之物搜走清除,他向世间苦求她的遗物,所求却一概成空。

人人都道,她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可偏偏他不信。

与这不信偕行的,还有与之同等的深重苦痛。

爱之深处,有苦随行。

“师尊。”

赵负雪笑笑,手指轻轻地触在封澄的发丝上,轻轻地抚了抚。

“是我。”

七情断绝,情意成空,可情爱消失之时,为何偏执与疯狂,却喧嚣着占据心上。

他站起身来,抬手抱起睡得软塌塌的封澄,向她房中走去。

夜风带起他的衣摆,他比小小封澄高出许多去,此时此刻抱着她,和拎着一只不大的猫团子没什么区别。

少女睡得毫无戒备,似乎是突然觉得冷,她像只真的猫团子似的凑到赵负雪胸口,软绵绵地蹭了蹭。柔软的脸颊肉蹭到赵负雪胸膛皮肉上,传来一阵温热。

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幸福的笑意。

赵负雪微微一怔,随后哑然失笑,脚步不停,将睡得极为缠人的封澄从胸前撕下来,妥善地安置在了榻上。

即便是知晓面前之人曾是当年爱人,赵负雪也懒得对这半大丫头做出什么逾越之举,他面无表情、毫无芥蒂地把人外裳除去,又团吧团吧把封澄塞进锦被中。

将要离去之际,却听榻上之人抽了抽鼻子。

似乎是有些冷。

赵负雪走回去,伸手摸了摸封澄所盖锦被的厚度,随后皱了皱眉,解下身上大氅,将大氅盖在了封澄的被子之上。

大氅的雪色毛领毛茸茸地团在封澄脸上,看着温暖极了,她察觉到温暖似的,把脸往里面一埋,随即不动了。

赵负雪站在封澄榻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身离去。

****

封澄第二天是被活活热醒的。

她一场乱梦,梦到自己在沸水里被人烤,又梦到一气儿跑了七千里长途,又梦到泰山压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总归就是,热,烤,重。

待封澄艰难地睁开眼睛,从梦境中挣脱时,眼前的罪魁祸首便可见一斑了。

——一件熟悉的、厚实的大氅。

封澄热得两眼一抹黑,觉得自己大概要成为天底下头一个被热死的修士了。

她一撸袖子,从衣橱里拎出一件夏日的襦裙便换上,随即抱着赵负雪的大氅,步下生风地冲着他的书房而去了。

一见,赵负雪果然在,他坐于窗前书案旁,见到封澄,一时竟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封澄怀里抱着的大氅时,更意外了。

顶着封澄问询的目光,他缓缓合上手中书册,道:“我方吩咐人更换厚些的被褥,屋中尚冷,不妨留下避寒。”

封澄一言不发,凑近两步,单手拉起赵负雪的手,便往她的额上摸。

一摸到赵负雪的手时,封澄是有些意外的。

他的手极冷,极冰,几乎不像人该有的体温。

封澄托起他的手时,赵负雪也怔了怔,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触到封澄额头时,赵负雪却是有些想笑了。

汗津津的。

少女的额头热得像一轮能捧在手上得小太阳,潮湿的汗意也顺着他的手指一路激了过来,赵负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澄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襦裙,肉眼可见地热疯了。

她控诉道:“我是火灵力,即便你日日在屋子里爆冰花,我也是能照睡不误的,你看你爆了这些日子的冰花,我可曾冻死了。”

赵负雪闻言,道:“我从前未照顾过孩子,抱歉。”

封澄一听,莫名觉得孩子这两字分外刺耳,于是偏过头去,别别扭扭地把大氅往赵负雪身上一送,道:“你在做什么,师尊?”

赵负雪接过大氅,放在一旁,道:“批注当年旧账。”

旧账?封澄大为惊奇,不由得凑了过来:“我以为你们仙人都是吃露水喝仙气呢,怎么还要亲自看账本?什么账,神仙账吗?”

就赵负雪这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她还以为赵负雪在读什么古奥的经书,谁料一问,竟然是过于接地气的账本。

赵负雪噙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让开了些,封澄得以顺利钻进来,伸头来看这本“神仙账”。

这本账并没有她想象中仙风道骨,反而是十分琐碎的,比如说“三月十七日修房,支用七千青砖”这一类。还有购置灵器,封澄数了数一页账目上购置灵器的耗用,当即瞪圆了眼睛,咂舌不已:“不过三日,光购置灵器,便耗去白银数万,这是谁家的账本?”

少女起床时热得匆忙,连头发也未束一束,赵负雪坐着,只觉得少女头发往手心里扎,见她翻阅账本,便起身,取了一枚木簪来。

封澄正翻着账本长见识,头皮上却传来一道有力的触觉,她有些意外,正要抬头,却被轻轻按住了。

“别动,”赵负雪道,“连发也不束,成何体统。”

封澄闻言,眨了眨眼,随后乖乖地坐在了书案前。

她感觉到一双有些冷

的手穿过了她的发,然后有些生疏地束起来,以一枚木簪穿在了发中。

“账目是赵家的,”赵负雪云淡风轻,“你若好奇,自行去赵家库房,凡其中灵器,可尽情取用。”

如不出意外,照着他的作风,家主令上应当也是有她的,赵负雪垂眸,用木簪子固定了发髻。

封澄摇了摇头:“用不着——话说回来,师尊还会束发?”

赵负雪的手一松,簪子便脱落而下,顺便着漆黑发丝也一并流下。

封澄:“……”

赵负雪很自然道:“从前应当是会的。”

封澄一脸怀疑。

第94章 第94章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头皮被柔软的手指按着,封澄莫名被摸得有些想笑,她抬起手来,三下五除二给自己束了发,抬手向赵负雪要发簪,赵负雪把木簪子递给她,看着她插上,对镜子左右看了看,不太满意。

“木簪子不好看,”封澄道,“看着灰扑扑的,好像什么都没戴一样。”

这么说着,她也站起了身,凑近铜镜修整起发髻来,赵负雪垂眸看着她,不作言语。

乌黑的发丝上,一枚沉黑簪子隐隐流光。

他的簪子绾在她的发上。

这种感觉出人意料地令他满足。

天机院学徒虽没有统一规定的早课,而剑修晨起练剑却是通常的习惯。封澄出门的时候,恰巧行经武场,耳尖地听到姜徵拜了另一天机师的消息。

听说也是当世了不得的大能。

又留神听了片刻,封澄才弄明白,原来天机院有内外两院之分,通常学生,未拜入修士门下的,便一同在外院听学,通过考核便为天机师,而拜入院中那几个天机师门下的,便自行于各师门下修行,俗称之为内门。

照这么说,她本该在赵负雪身边修行,可不知什么缘故,赵负雪竟派她去外院修习了。

兴许是她一窍不通的缘故,封澄没放心上,咬了一口苹果,穿着滚黄边的校服,懒洋洋地向杏堂去了。

今日的杏堂格外热闹些,她咬着苹果,初初踏入杏堂大门时,杏堂似乎有一瞬间的寂静。

封澄偏了偏头,寻了一处坐下。

今日依旧是盛德林所授符道,封澄方坐稳,盛德林便夹着一叠符纸走了进来,老头儿站在门口一看,未见到姜徵,眼底流出几分可惜,一转身却拍了桌子,怒道:“外院大比就在近日,诸位却散漫至此!”

一片寂静中,封澄还叼着苹果,正嚓地一声。

盛老头的目光霎时如刀子般射向她,封澄缩了缩脖子,把苹果往后一滚,盛德林却不肯放过她,冷笑道:“封姑娘,你难道以为这外院大比与你无关吗。”

众人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投向了封澄。

天机院中不乏世家子弟,有几个出名世家的,自有独门家学,可为何还是要千里迢迢地奔向洛京天机院?

原因无他,而是天机院中,每年皆有外院大比。

这是在内院那几个天机师面前刷脸的唯一机会。

盛名在外的天机师自有滔天能量,当世之人难望其项背,能顺利拜入者,仙途可谓一片坦荡。

而其中驻守天机院的赵氏家主,更是众人想也未曾想过的,按理说此人并不归属于天机院门下,也并未开过收徒之先例,前些日子收的封澄到底属不属于内院弟子,尚有一番商榷。

训斥过封澄后,盛德林转头过去,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无聊透顶的隐匿符。

封澄戳了戳身边姑娘,疑惑道:“外院大比是什么?”

那弟子长了一张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杏子眼,她瞧了封澄一眼,目中淡淡:“给外院弟子论资排辈的考核,每年新生惯常要考一次的。考得靠前,升阶入上一档的班,考得出彩,若得了内院长老青眼,拜入内门,便飞黄腾达了。”

封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谁料那女子瞥了她一眼,又道:“封姑娘倒是不必担心这些了,虽姑娘仍挂着外院弟子之名,可谁人不知早拜入了负雪先生门下?这大比,于姑娘而言,不过走个流程,考个末名,照旧是仙途一片坦然,自不必像我们这般要死要活。”

封澄:“……”

凭借着她并不怎么敏锐的神经末梢,她觉得这人八成在阴阳她。

封澄道:“外院大比,考什么?”

她道:“武道,医道,擅什么便比什么。”

封澄垂眸思索,谁料那女子又接着道:“不过封姑娘连晨练也不出,想必是要去医道里一争高下了。”

“……”

“可医修不是在另一课室吗?”

“……”

“走错了?”

即便是傻子,也该听懂这姑娘的弦外之音了。

长了一副纯良清澈的模样,阴阳起人来却毫不留嘴,封澄嘴角微微一抽,正欲与她分辨,一想到课室规矩,还是忍了。谁料上头盛德林怒喝一声:“陈还,封澄!”

那女子没骨头似的站了起来,懒懒道一声是,盛德林道:“窃窃不绝,这么多话,不如你上来讲!”

陈还闭眼道:“不敢。”

盛德林又把枪口对准封澄:“你来?!”

封澄道:“也不敢。”

盛德林冷笑;“我看你敢得很!封姑娘,出身长煌,行为沾了那边习气不要紧,不通礼仪、狂放不羁也罢,可到了洛京,无论如何,是不是该收收了。”

封澄沉默不语,偏生盛德林又道:“尊者一世清名,你偏要叫世人说他无礼无法,家教无方,教得人目无尊长!”

这么说着,封澄冷冷地抬起头来。

她道:“说我无礼,我自向先生谢罪。带上长煌做什么,又带上我师尊做什么?”

一片寂静的课室里,她直视着盛德林的眼睛,看着老头逐渐变青的脸色:“先生瞧不上我,我也不必在此污了先生的课室,告辞。”

***

在外面无头无脑地晃了半日,封澄迎着落日,走向赵负雪的鸣霄室。

推开院门,只见繁茂花树下,一人独坐,信手抚琴,院中琴声泠泠,令人闻之如入仙界。封澄闷声不吭地把书篓一丢,低头走到赵负雪身边。

赵负雪坐着一蒲团,长长白衣垂在一尘不染的石板地上,墨发散在白衣上,一黑一白,分明得令人挪不开眼。

封澄走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原地一坐。

他琴音不停,垂眼道:“怎么。”

少女坐着不过小小一只,此时缩成一团,更是小,她把脸往赵负雪手臂上一埋,闷闷道:“师尊。”

手臂上的触觉令赵负雪住了手,琴音一停,他敛眸,只听封澄接着道:“……我在这里,是不是让你丢人。”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心思愚钝的憨货,这些日子若有若无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刺得措手不及。

长煌大原的烈风将她磨砺得比最野的狼还要凶狠敏锐,可在这一方天地里,她却不知所措。

在洛京天机院里,她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阴刀子似的偏见便扑面而来。

封澄自己当然不在乎这些,她脸皮厚,刀子扎过去不过留一条白印,哪怕陈还那等当面的阴阳怪气也无所谓。

只要不提赵负雪。

她满身污名也无所谓,师尊端坐云端,不该脏了一点儿。

赵负雪垂眸,纵着这小丫头把脸埋在他袖子上,流出一点儿温热的液体。

他微微怔住,脑中霎时一阵针扎似的疼。

“好小,”一片混沌中,赵负雪有些茫然地想道,“原来爱哭吗?”

身体提前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的手指本能地抬起,仿佛羽毛似的,生疏地、僵硬地,落在了她的发顶上。

然后试探地摸了摸。

谁知在抚摸封澄头顶的刹那,心头好像是骤然被揪了一下似的,骤然被破出一口巨大的空洞,酸软得不可思议。

……她在靠着他哭泣。

这个认知令赵负雪的瞳孔都紧缩了起来,竖成一道墨黑的点。

他着了迷一般,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封澄却顶着他的手,猛地抬起了脸,眨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眼内一片通红,可却无半点儿泪痕。

她抽了抽鼻子:“不行,在外面吹了半天,有些风寒了,师尊,有帕子——”

……没哭?

那方才蹭到他袖子上的,是什么?

赵负雪方才那点儿危险的思绪一荡而空。

反应过来的他额角跳了跳,当即手下没轻没重地拍了封澄的头顶,道:“谁这么说。”

封澄被这一拍拍得头顶一痛,她抱头道:“没有人这么说!我就是问问!”

赵负雪定定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冷淡淡,

却仿佛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不要瞒着师尊。”

封澄:“……”

她偏过头,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大的修士呢,连带着做你徒弟都战战兢兢的,要是外院大比,我得了末名,丢你的脸怎么办?”

谁料赵负雪低头看着她,半晌,却淡淡笑了。

“不会。”

封澄怔了怔。

赵负雪面色不变:“哪怕是末名,也是我的徒儿。”

“尽兴即可。”

她怔怔地抬起脸来,轻风一过,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便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过来,随即额上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只听赵负雪道:“想三想四,不若用心修炼。明日随我晨起,练剑。”

封澄捂着额头,当即瞪大了眼睛,赵负雪站起身来,道:“长生凶悍,用木剑,自己削。”

他起身欲要离去,谁知封澄方才坐得不防,一屁。股坐着他的衣摆,这一起来,险些把封澄当场掀翻了过去,她哎呦一声摔在地上,看着仙人抱琴远去。

“……”

封澄被摔得尾椎骨生疼,她呲牙咧嘴地摸着屁。股,无意一抬头,却见花树下那两只本来同高的石墩,不知何时,被更换成了一高一矮两只。

她试探地坐到高的那只上。

正正好,够她坐在赵负雪对面。

第95章 第95章琴声

果然在外游荡得不好,封澄一回屋子,方才那点被忽略的头昏脑胀便上来了,她勉强用了晚饭去,便昏昏沉沉地爬上榻去了。

第二日,她便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间,她觉得自己头上仿佛被火在烧着,而身上却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而忽然间,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了她的额头。

这个温度令她分外舒服,凉凉的,仿佛一块柔软的冰。她感觉到这只手在她头上顿了顿,便撤去了。

“……别。”

本能地,封澄抗拒着这双手的离去,谁料她尚未来得及出口,却又有一阵熟悉的冷香袭来。

温热、微凉的呼吸扑在了她滚热的脸颊上。

即便是在病重,封澄脑中也忽然闪过了一线清明,她瞳孔猛地收缩,猝然睁开眼睛,怔怔地赵负雪冷淡的双目对上。

这是一双瑰丽得足以令人溺毙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封澄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而始作俑者只是低下头,平静地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即平静地撤了下来,做出了中肯的评价;“有些高热。”

封澄咳了咳,拖着发沉的眼皮,瓮声瓮气道:“……师尊怎么来了。”

赵负雪道;“见你迟迟不起,有些疑惑。”

此时此刻,赵负雪轻轻皱了皱眉,脑中将前几日事情理了理,随即心中微微一懊恼。

凡人体质并不能与修士一概而论,她初初引气入体,又是少年,身体强度自然不能以他的身体而评判,可这丫头来这里短短数日,便生受了他数次灵力暴走之寒。

又加以他昨日冒昧热到了她,受风寒而病倒,简直是必然的。

封澄又咳了咳,喉咙好似有火在烧,忽然间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身后,紧接着,唇上便是一润,一股温热的水液滑入她的喉咙,封澄好似枯木逢甘霖似的,就着赵负雪的手便喝了下去。

喝过后,耳边有声音轻轻道:“还要否?”

封澄摇了摇头,赵负雪将她放了下去,道:“我去寻医官。”

说着,赵负雪便起身去,封澄在榻上躺了片刻,便有一女修背着医箱走来,她坐在封澄床边,身上清浅的药香气柔和地抚在封澄面上。

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腕,封澄听到赵负雪的声音道:“如何。”

女修在她脉上摸了摸,随即抬起头道:“不妨事,只是些风寒。服药歇息两日便罢了。”

她听见赵负雪道了一声好,紧接着有条不紊地吩咐侍从取药煎药,待房中医修与侍从退去后,赵负雪才道:“病中心思不宜过重,可有想吃的?”

封澄摇了摇头,道:“不太有胃口。”

不待赵负雪说话,封澄开口道;“师尊,手能给我吗。”

赵负雪似乎微微怔了怔。

封澄吸了口气,吐了一口热得烧人的气,紧接着不由分说地,把赵负雪的手抓了过来,不待赵负雪反应过来,她便抱着赵负雪的手,安心道:“我从前生病时,阿嬷便这么把手递给我。第二日,我便好起来了。”

赵负雪怔了怔,看着封澄捧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蹭了蹭。

他无机质的眼睛透过封澄道身体,仿佛在隔着她观察着什么一样。

……作为一个能将他搞得动了反咒的人,她似乎太柔弱、太稚嫩了一些。

一个人即便是成长,本质里的东西也不会改变。

赵负雪沉默半晌,将手缓缓地抽出了些。

正在此时,侍从小心敲了敲门,赵负雪回过神来,命人进来,随即一碗碧澄澄的药便摆在了封澄的面前。

那侍从小心道:“尊者,是不是先将封姑娘唤起来用药?”

她没了赵负雪的手,本身便有些焦躁,此时又被人叫起来,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了,挣扎着便不肯吃药。那侍从捧着药碗喂不进去,有些尴尬道:“尊者,你看这……”

赵负雪垂眸,拢了拢她额上湿漉漉的长发,温声道:“为何不肯吃药。”

封澄本能地抗拒着陌生的手:“……不要人喂药。”

侍从尴尬地退了退,赵负雪耐心道:“那便自己起来喝。”

封澄翻了翻,仿佛没听到一样,赵负雪看着她翻来覆去的模样,心中也不觉得像是能自己起来喝要的样子,道:“不起来喝,又不让人喂,你要如何?”

封澄喃喃道:“……要师尊。”

侍从后背寒毛一炸,他不动声色地捧着托盘,竭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赵负雪垂着眼睛:“为何要师尊。”

封澄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这一阵儿高热似乎又上来了,赵负雪敛眸,也不打算从一个病鬼嘴里听出什么来了,正要接过药碗喂药,却听见封澄迷迷糊糊地翻出一句话来。

她喃喃道;“……师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

足以杀死人的死寂在室内弥漫。

赵负雪端着碗的手陡然定在了半空,那侍从吞了吞口水,看着恨不得蜷缩成虾米,当场滚了才好。

***

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快,昏睡了一天一夜后,封澄便生龙活虎地从榻上蹦了起来。

她清醒的时候,是夜间。

洛京的夜色向来是浓黑的,今夜却不太一样,封澄睁开眼睛时,月色照在她的榻前,亮得能读书。

她心中莫名就想,这么亮的晚上,病人大概是睡不安稳的。